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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轻浅梦境之宴的后续

我总是会梦见一个淡淡的影像。

你呼唤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的梦。

「……」

脸上明明流着泪,我心里却十分平静,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长久以来一直在寻找,一直找、一直找……

但直到最后都没能找到。

这里是封印酒吞童子首级的冰冢。

亲爱的人紧紧阖上的双眼,还有毫无血色的脸庞。那张表情十分沉静,让人几乎以为只要轻声呼唤,他说不定真的会醒过来。

「喂、喂、喂,茨木真纪,你没事吧?」

「……啊啊,抱歉,我哭了。」

身旁的津场木茜极度慌张,不晓得为什么在担心我。

这也无可厚非,何况这家伙似乎对女生的眼泪没有抵抗力。

「青桐说过,『酒吞童子』的首级保存在平等院里。」

津场木茜有些无措地说明。

「不过即使知道这个事实,现在应该也已经不可能到达首级的存放地点。要到这里必须解开繁复的封印,而那个方法在『阴阳寮』解体时失传了。我记得是最后的阴阳头『土御门晴雄』,将记载着繁复封印解除方法的卷轴烧毁。」

「欸,你说的繁复封印……」

该不会,该不会就是……

刚才我用橡实炸弹破坏的入口那个封印吧?

我和津场木茜「啊」了一声,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刚才破坏的洞穴入口。

「哇,怎么来了一大群天狗!」

津场木茜惊声大叫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从我们破坏封印的那个洞穴入口,不停涌进修行者打扮的天狗。

将近有十个人。是刚刚想抓走我的天狗吗?

但有些怪异。他们的表情都显得心不在焉,宛如僵尸般左右摇晃。

突然,吹来一股香甜的风,那阵风似乎驱动了天狗们,让他们从腰际拔出刀,大喊着朝我们发动攻势。我将手伸进口袋,摆好应战姿态。

「好喔,天狗们,尽管放马过来!我一个人陪你们所有人玩玩吧!」

但我身旁,津场木茜已经威猛地将髭切从刀鞘拔出来,另一只手俐落结成刀印。

「恭请五阳神灵!奔驰、散落吧,桔梗印!」

他双眼发出晶灿光芒,在地面镶上五芒星,并脚踏那些图案,如疾风般穿梭在天狗群中。

一切都发生在一眨眼间。他挥刀的架式干净俐落,没有丝毫多余动作,天狗们束手无策,被津场木茜的速度玩弄于股掌间,一个接一个倒下。他们的小命还在,只是爬不起来,不住低声哀号。

哦,挺厉害的嘛。他的攻击乍看之下毫无章法,但其实是驱使了「加速之术」,是相当熟练的战斗方式。以速度为武器的退魔师,这一点跟过去拥有髭切的渡边纲倒是颇为相像。

「怎么样!茨木真纪!」

「很棒很棒。以后我不叫你『橘子头』了,改尊称你为『极速流星少年』。」

「什么啊!」

我甚至还拍手称赞他耶,津场木茜真是容易生气。

算了,他心情如何都无所谓。

为什么鞍马天狗会攻击我们?这应该跟这几天听到的事情也有关系,我想要知道答案,朝一个倒在地上的天狗走近。

天狗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唷呵呵……好久不见了呢,夫人。」

「咦?」

在天狗们倒得七零八落的另一头,响起一个讨人厌的妖艳声音。

一股甜香飘来,宛如火焰羽衣的无数管狐火在空中摇曳。

在狐火中央,喀啦喀啦踩着木屐现身的是──头戴白狐面具的白拍子。帽顶高高耸起的立乌帽,额上镶着浅绿色的石头,深紫色的袴长长拖着地,轻盈无声地向前走近。

「唷呵呵,不,现在好像应该叫恶名昭彰的『大魔缘茨木童子』比较对呢。」

那家伙的尾巴分岔为三撮,白毛尖端有如墨般漆黑。

我眯细双眼,从正面紧紧盯住那家伙。

「水屑……我才应该称呼你是现在也超级恶名昭彰的『玉藻前』吧?」

「咦?啊?玉藻前?是那个九尾狐吗!摆布帝王或将军,在暗地操控日本局势的那个?被怀疑可能是古代中国的妲己或杨贵妃的那个?在SS级大妖怪中名声最恶劣的那个?哇!这真的不干掉你不行!」

一旁的津场木茜啰嗦个没完,吵死了。

玉藻前。

熟知妖怪的人,应该没人不晓得这个名字。甚至是被拿来跟酒吞童子、茨木童子相提并论的SS级大妖怪,也名列「日本三大妖怪」。

九尾狐化身为绝世美女,在过去常欺骗当代掌权者,掌握左右时势的关键力量。

但她在改名为玉藻前之前,是用水屑这个名字潜入我们的狭间之国,使诈引发国家灭亡契机的狐女。

背叛了酒吞童子的信赖,令人憎恨的对象。

「唷呵呵,『玉藻前』呀?那是我身为九尾狐时的名号吧。但我被某人杀害了好几次,现在自豪的尾巴只剩下三条了喔,还是叫我『水屑』吧。」

她取下面具,将自在摇动的蓬松尾巴拉到身体前方收起来。

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淡然神情,双眼仍旧眯成细细一条缝,散发出充满恶意的妖气。

简直是妖怪的楷模。

这股妖气美艳又毒辣,连旁边的津场木茜都不禁倒退一步。

「真是辛苦你了,茨姬。用『傀儡之术』操纵鞍马天狗,把你引诱到这里果然是正确的。毕竟能够破坏那个封印的,只有你那个『神命之血』的力量。但如果只是陈年冰冢,我也……」

水屑从尾巴中取出一把大铁扇,依旧面带灿笑,喊着「嘿唷~」的同时,使劲搧了一下。只见受她掌控的管狐火立刻朝我们飞来

强劲热风迎面扑来,我们摆出防御姿态,水屑则抓准时机趁这一瞬间高高跃起,像跳舞般挥落铁扇,击碎冰冢。

「唔!首级!」

酒吞童子的首级,连同包覆在表面的坚硬冰层,整个落进她手里。

「唷呵呵,我亲爱的王。在千年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你都被关在这种地方,真是太可怜了。我现在马上就带你出去喔。」

扑通,心脏剧烈鼓动的声音震动全身。

无法忘怀的愤怒与憎恨一涌而上。

过去我被这种感情淹没,变成不该成为的模样。

明明这辈子早已决定,绝对不再让身心耽溺于复仇。

「欸,津场木茜,不好意思,那把刀借我。」

「啊?为什么我要借你本大爷的髭切──」

「借我。」

津场木茜顿时闭嘴,表情苦涩地吞口水。

我的一句话、表情、眼神,让他闭上了嘴。

他咂舌一声后,说着「拿去」,将那把刀递给我。

「绝不让给你。只有你这混账……」

我接下髭切后,在空中使劲挥了一下。

过去砍断茨木童子手臂的髭切。这把刀是还记得我吗?它展现出反抗的态度,喀哒喀哒地震动,带给我沉重又锐利的压力。

不愧是用来砍杀妖怪的宝刀。我的掌心被划破,鲜血沿着刀刃流下,但那种事情现在根本无关紧要。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唷呵呵,你转生为人类这种连一百岁都活不到的下等生物了,对吧~~?凭人类的身体,毕竟是无法与活了几千年的我为敌──」

我不等她说完,狠狠蹬一下地面,转瞬间就飞到水屑头上,然后毫不迟疑地使劲挥落刀刃。

「就只有你!绝对不给你!」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你背叛酒吞童子的信赖,将我们重要的家园、可爱的眷属,连同珍贵的日子都燃烧殆尽。我绝对不会饶恕你!

水屑也立刻展开铁扇当作盾牌,阻挡我的刀。

但她不敌我强劲的一击,顺势猛烈撞上背后的冰壁。

那股冲击使得天花板上的冰柱纷纷坠落,刺进地面,激起漫天的冰冷白烟。

「……可恶,这个怪力女。」

「哎呀,水屑,这种事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是怎样,因为我现在是人类,你就大意了吗?明明九条尾巴中有三条是被我夺走的呢。」

受到这番话的煽动,水屑拿出原本藏在胸前的小刀,对准我的心脏一直线掷来,再施展她擅长的「幻影之术」,让管狐火化为无数小刀。但我只是握紧宝刀使劲一挥,便将朝我飞来的所有小刀一网打尽、全数打落。

没有施展任何术法。

不耍小伎俩,只是强劲地一刀劈下去,还有利用那一刀造成的冲击余波。

对于拥有庞大灵力的我来说,就是如此简单又强劲。

晚一步飞来的一把小刀擦过我的手臂,又一把掠过脸颊,但那不构成威胁。

鲜血的气味飘散,内心扬起与愤怒不同的兴奋感受……我不禁嘴角上扬。

「或许肉体强度比不上过去身为鬼的时候,但我拥有的力量可没变少喔。反倒是……对呢,跟化为恶妖的时候相比,现在身体轻得吓人,所以搞不好现在还比较强。」

我用大拇指拭去沿着脸颊滑下的血,舔掉。

这般热血沸腾的感觉。

嗯,我没有忘记。

在性命拼搏中,锁定猎物进行狩猎,妖怪的斗争本能。

我向前走,牢牢盯着眼前的敌人。

「但人类身体相当脆弱也是事实!成为一团火球吧,茨姬!」

水屑丝毫不露惧色,也摆好架式,从长长的袖子中取出扇子,再度挥动扇子操纵狐火,卷起巨大烈焰。

我以为她是要让那道火焰朝我飞来,摆好架式准备应战,但她却让那道火焰飞越我的头上,破坏覆满天花板的冰柱。

「!」

有用脑筋在思考呢,水屑。

我急忙后退,却发现一回神,自己已被刺进地面的大冰柱团团围住,无路可逃。

而且潜伏在我背后那根冰柱的管狐火,束缚住我的身体,让我动弹不得。好热。

「唷呵呵,只有灵力大到吓人的粗线条女人,还以为自己可以赢过纤细、机智又优雅的我的妖术吗?看招!」

水屑又挥动铁扇。

她在我已经无处可躲的情况下,继续施放管狐火。

「驱赶、守护!急急如律令!」

正好在这个瞬间,传来了津场木茜大声诵念咒文的声音。

几张灵符迅速在我眼前排好,连结出层层的朱红色五芒星。

炫目的阴阳术象征化为盾,接连弹回管狐火的攻势。

遭到反弹的火融化坚固的冰,困住我的阻碍随之消失。

「怎么样呀?茨木真纪。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帮你一下好了!」

手结刀印指向这边的津场木茜,脸上毫不意外地充满洋洋得意的神情。

「津场木茜?为什么……」

「好几次把日本搞得天翻地覆的极恶大妖怪就在眼前,如果不收拾她,退魔师的名号会哭泣的。虽然不晓得那家伙的目的是什么,但最糟的情况大概就是被她抢走酒吞童子的首级吧。」

这小子……

尽管不知道详细经过,但该说他的瞬间判断力很出色,还是出乎意料地很敏锐呢?没想到居然会让津场木茜提醒我这么理所当然的事。

「哎呀,我是刚刚就有注意到啦,但你是哪位呀?唷呵呵,我对初出茅庐的人类小鬼可没兴趣喔。」

「少啰嗦,你这个顶着大浓妆的老妖精!不准小看我!」

「什么?大浓妆的老妖精……」

听到津场木茜无比直接的坏话,水屑的额头爆出青筋。

「我是隶属于阴阳局东京晴空塔分部的津场木茜!你这混账突然出现是想干嘛呀!酒吞童子的首级是阴阳局在管理的,还来!」

「什么?明明就是有我协助才能成功歼灭酒吞童子,却擅自把首级封印起来的是你们吧?更别提居然还蠢到把解开封印的方法弄丢。都是你们害我这么辛苦。」

水屑又无限爱怜地抱紧封在冰里的那颗首级。

「你想对那首级做什么!」

「唷呵呵,妖怪追求的只有实现自身愿望,而我非常喜欢欣赏繁盛荣华衰退灭亡的瞬间。」

水屑奸险地笑着,说自己至今也是这样迷惑君主或帝王,扰乱世局。

「就是呀,我想利用这颗首级,施展『反魂之术』让酒吞童子复活。这次一定要让这个王乖乖照我的意思行动呢。」

「让酒吞童子复活?」

「嗯嗯,只要酒吞童子复活了,不管是要颠覆高度繁华的人类世界,或是被驯养惯了的妖怪们,都不是难事,应该可以创造出轰轰烈烈的酒池肉林吧。为了这个目标,我已经操控鞍马天狗这些棋子,抓来各式神妖的肉体,还捕获了用来当活祭品的杂鱼妖怪,仪式的准备工作已经大功告成。」

水屑绽开恍惚的笑容,陈述自己长年来日益高涨的心愿。

津场木茜大喊:「原来都是你干的好事!」对于最近惊动京都各界的事件幕后真相,他愕然半晌,但旋即回过神,瞄了一眼从刚刚就沉默不语的我。

他察觉到我身上散发的灵力变得极为冰冷。

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

水屑似乎很享受我这般反应,又嗤笑起来。

「其实,千年前我也是为了操控酒吞童子这个目的,才潜进大江山的狭间之国。哪知道酒吞童子只想固守国家,根本没打算夺取人类世界,而且连我的『傀儡之术』都没效,直到最后他心里都还是只有茨姬。我是很喜欢他的脸蛋、声音、体格,还有那无人可敌的力量,但该说他实在太不像男人,还是过于专情执着的这种地方,实在是有点美中不足呢。」

水屑手托着腮摇摇头,然后将冰封的首级收进她其中一条巨大的尾巴里。

我没说话。

首先,酒吞童子是不可能复活的。

毕竟……他的魂魄已经转世投胎。

但我果然还是无法饶恕。

「酒吞童子……将你当作伙伴,非常信赖你。」

我一步步逼近水屑。

「我晓得喔~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怀疑我,想要相信跟伙伴之间的羁绊。呵呵呵,果然是人类这种生物变成的鬼,眷恋自己的家园,眷恋聚在一块儿的同伴。就是因为渴望羁绊这种东西,愚蠢的王才会把自己盖好的玩具箱弄坏。妖怪原本就是喜爱孤独的黑暗,无情又魔性的存在。」

我忍不住咬牙切齿。

竟然说我们的理想国度是玩具箱,嘲笑我们相信的羁绊。破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

「够了,什么都别说了,水屑!」

我蓦地伸出单手,将某个东西用大拇指弹向水屑。

那东西像子弹,化作一道鲜红色光芒直直朝水屑射去。

「这是什、什么?」

橡实爆弹。那东西打到她身体而爆炸的瞬间,就是暗号。

津场木茜的五芒星在我脚边浮现,我利用那家伙的「加速之术」提升移动速度,趁烟雾弥漫的一瞬间跑到水屑后方,从她背后展开攻击。

无数的管狐火连结成网,化作火焰结界,但我毫不闪避地直接穿过去,顺势举起髭切刺向正回过头的水屑,贯穿她的肩膀,将她压制在地。

「啊啊啊!」

水屑痛到发出惨叫。

「哈……哈……呵呵。」

我双脚横跨在水屑身上,轻舔从自己嘴角流出的鲜血,自然地露出微笑。

那肯定是鬼的微笑。

我望着因为灵力高涨而如烈焰般火红的发丝在空中飘扬。

算了。

「你剩下的三条命,就让我一起埋葬吧。」

我将髭切从她的肩膀拔出来,单手俐落地重新握好,再次高高举起。

还来。

还来!把酒吞童子的首级还来!

「住手!真纪!」

在我正要挥下刀的那一刻。

制止我的声音宏亮响起。

下一瞬间,我的身体就被谁的手臂紧紧抱住,朝旁边飞去。那股劲让我不禁松开手,髭切甩了出去。

「……啊。」

是馨的味道。

眼角捕捉到闪现的黑发,我立刻就了解是他阻止了我。

两人一起猛烈摔在地板上,但身体不可思议地完全不疼。因为馨紧紧抱住我,保护我免于受伤。

「真纪……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馨爬起来,抱住我的上半身。

我朝他伸出双手。

像是要确认头好好地在他身上,我用染满鲜血的手轻触他的脸颊。

「是……馨吧?你在这里对吧……」

自然吐露的话语。

我简直像看到了幻觉,声音不住颤抖,眼睛连眨都不敢眨。

「嗯,是我,就在你眼前。我已经不在那种首级里面了!你已经没有必要再追着它跑!」

馨的眼神像是已经明了一切。

我丑陋的模样、过去发生的事,还有,谎言。

长年隐瞒的秘密。

像是自我厌恶般的心情一股脑儿涌上来,我连忙举起自己的手和手臂,想要遮住脸。

别看,别看我这副模样。

但馨就像过去某个时刻的酒吞童子,不准我遮住自己的脸,紧紧握住我的手腕,然后……

他毫不犹豫,深深地、深深地将唇瓣贴上我的唇,像是要交换彼此吐息般吻我。

炙热地、炙热地。

力道猛得像是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一般,他紧紧抱住我,抱到我都发疼了。

「……」

原本失控的、高扬的污浊情绪,瞬间镇定下来。

馨缓缓移开嘴唇,在极近距离与我互相凝望,拉起我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他轻轻颤抖着说:

「真纪,我来接你了。总算……」

那是我们的约定。

千年前许下的最后约定。

看到馨快哭出来的神情,我明白这个男人肯定认为自己还没有实现那个约定吧。

馨,你真是奇怪。

害怕寂寞,既坚强又脆弱的人。

至今,你不是已经一边埋怨一边来接我几千几百次了吗?

那就已经充分实践了约定啊。明明我一直都被你的关爱拯救。

「唷呵呵……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明明好不容易有机会抢走首级。欸,茨姬,突然跑来一个不速之客……」

水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自己受伤的肩膀施展「治愈之术」,接着用单手拾起我甩落的髭切握紧。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啊,茨姬!」

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散发凌厉的光芒,模样疯狂骇人地挥刀砍向我们。

「吵死了,你才是突然跑来的电灯泡。」

但馨从携带式狭间(只是个普通塑胶袋)取出金棒,朝飞奔过来的水屑,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去。

「啊~~」

水屑像搞笑镜头一样直直飞向天花板上的冰柱。

明明几分钟前,场面还那么严肃,现在这是什么诡异的事态发展?

正值多愁善感年纪的津场木茜,或许因为看到我和馨亲密的一幕,从刚刚就一直僵硬地愣在原地。但他总算找回自我意识,立刻大喊:

「啊啊啊啊啊!你啊啊啊啊啊!是浅草地下街的天酒馨!」

他吵闹地大吼起来。

「真受不了耶,每个家伙都这样。搞什么啦?吵死了。我只是想跟真纪静静地多聊一下。结果居然冒出酒吞童子的首级这么恐怖的东西,还劈里啪啦地打闹。上辈子的叛徒跟大嗓门橘子头,还有躲起来偷看的阴阳局家伙,都很讨厌耶……」

馨嘴里嘟哝埋怨着,另一方面,我和津场木茜都露出「咦?真的吗?」的神情。

阴阳局的人在偷看?我怎么完全没有感觉到他们的气息?

我再次抬头望向馨。

「馨,你、你的眼睛!」

漆黑瞳仁的深处,有蓝色星星模糊地闪着光芒。

那是过去酒吞童子拥有的「神通之眼」。

我再度伸手触碰他的脸庞,深深凝望那双眼眸。

馨也用那双眼眸回望着我,露出比平常还要温柔、略带沉稳的微笑。

「为什么呢?我才稍微想起过去的事,这家伙的力量就突然回来了。刚刚也是靠这双眼睛,我才能找到你。」

馨神情凛然而笃定地站起身,劲道威猛地将金棒朝地面一插。我也在他身旁站起来。

气氛骤然转为凝重。

馨在水屑被击飞的那个方向,卷起异样妖气。

「出来,水屑,你的事就让我来了断。不能再把上辈子的事推到真纪身上。」

「唷呵呵……啊哈哈……小鬼,就凭你这个小鬼?不,好像不是喔,你闻起来比那边那个橘子头还要美味。」

水屑虽然对馨感到戒备,但还没发现他就是酒吞童子的转世。

「说的也是呢,与其捕捉大量杂鱼妖怪,还不如把你们几个抓起来当供品,这样我的王应该会更开心。嗯嗯,为酒吞童子的复活──」

听到这句话,馨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他伸手抵着额头,像是觉得那句话太滑稽似地一直笑个不停。

「酒吞童子的复活?啊哈哈,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啊哈哈哈哈哈。」

水屑眯细双眼,原先悠哉的神态少了几分。

「小鬼……是哪里这么好笑?」

「哪里?你问哪里呀……」

馨放开身旁依然插在地上的金棒,从那个塑胶袋中取出一撮黑发。

他将黑发抛到脚边,双手合掌结印,神情像是下定决心,连对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有所觉悟,语气坚定地说:

「因为我就是酒吞童子的转世。」

空气晃动,地鸣响起。

过一会儿,巨大灵力猛烈迸发。以馨的双脚为中心,妖术阵法朝四面八方扩散,开始建构狭间。

「!」

多么惊人的灵力呀。

素材是在贵船得来的,茨姬以前的金棒,还有酒吞童子的头发。

景色逐渐改变,世界的色彩令人头晕目眩地剧烈转变,我看得瞪大双眼。

那是……千年前的理想国度。

民间故事「御伽草子」中讲述的时代,过去存在于大江山、由钢铁守护的狭间之国。

那是凭借酒吞童子的记忆,还有过去在那里制造出来的遗留之物所创建出来的,只有外表相似的模拟空间。尽管如此,还是激起我无尽的怀念。

啊啊,宴会又要开始了。

那个人最喜欢的酒香掠过鼻尖……

「这、这是哪里?」

旁边的津场木茜绕着那个狭间转,但这时无视他就好。

至于水屑,她对于酒吞童子已经投胎转世到这个世界,显得十分动摇,从刚刚就双手抱头,嘴里一直喃喃念着:「为什么?不可能!」

「馨,你要做什么?」

「把水屑关进狭间,永远。」

水屑从方才就不断反复嘟哝着「不可能、不可能」,但过了一会儿,化身为人的那层外皮剥落,露出原本三尾大白狐的危险模样。

「首级明明就在这里!他绝对不可能转生为人类!」

她的声音也从妖艳魅惑变为低沉阴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朝馨发动攻势。

馨举起单手,淡淡地说:

「我们呀,原本相信所有人都能获救。既然遭遇相仿,一定能互相理解。只要有一个家、有伙伴在,只要能获得关爱,受的伤就能逐渐痊愈。」

「如果已经转世了,那就再死一次,去死吧啊啊啊!酒吞童子!」

「……可是,只有你无法得救呢,水屑。你自己看看吧,这里是遭到你践踏毁坏的同胞们的梦之遗迹,王则是我。」

馨将高举的那只手瞬间握紧,在水屑下方形成新的阵法。那里的空间逐渐扭曲,一条像是黑色腰带的东西伸出来,打算抓住水屑。

「!」

水屑察觉情况严重,慌忙用最快速度跃向空中,但那条带子毫不留情地缠住她的身体,将她拉进空间的扭曲中,简直像个蚁狮巢穴或无底沼泽一般。

馨是认真要把水屑关进那个狭间里。

让她不会再次出现在我,或是我们面前。

「混账、混账、酒吞童子!你这个转世为人类的家伙!我才不会因为区区这种东西就死去。我还有三条命呢!」

即使听到水屑搁下的话语,馨也毫不动摇,那双眼睛中的残酷神色不曾稍减。

毫无慈悲。因为他明白那是自己的职责。

片刻之后,扭曲的空间阖上,水屑完全被关在里头。

「……啊。」

狭间开始收缩。

世界从边角逐渐化成淡紫藤色的花瓣,飘渺地粉碎、散落、消失。

这里是梦之遗迹──馨刚刚是这么说的。

是因为这样吧。在这个狭间结束的那一瞬间,藤花花瓣飘散飞舞的另一端,我看见了过去一同建设国家的伙伴身影,看见了巨大的藤树。

也看见相互凝视的,小小国度的王和女王。

是遥远过去的那一天,宴会终结时的残像。

回过神来,刚刚那个冰冢的冰早已融解,地板上淹起水来。

已不见水屑的身影。那只狐女大妖怪究竟是去了哪里,不仅是我,肯定连拥有神通之眼的馨也不晓得。

她被封闭在那个狭间里,被放逐到遥远的地方,已不在现世。

「啊啊!我的髭切!」

津场木茜第一个大叫起来,奔去捡起掉落在地的髭切。还封在冰里的酒吞童子首级就在一旁很近的地方,他吓到僵硬地颤抖一下的模样有点可爱。

「……酒吞童子的首级吗?」

在馨决定去看一下,往前踏出一步的时候──

一把刀射到馨的脚边,迫使他停下脚步。

四周出现众多无意隐藏的人类气息。

「这么说来,你刚才说阴阳局的退魔师正在偷看吧?」

「啊啊……被包围了呢。是在叫我不要碰首级吗?」

我和馨背靠着背。

阴阳局这些混账,刚刚还一直袖手旁观我们和水屑决斗,现在却……

原本我就因为是茨木童子的转世而被盯上,现在又破坏繁复结界,连馨是酒吞童子的转世这件事都曝光了。

对于那些有如针扎一般、充满戒备的灵力,我们也摆好应战架式。

现身的净是身经百战的退魔师,而且脸上全都戴着纸面具藏住长相。

「馨,怎么办?他们好像没打算轻易放我们回家耶。」

「真是的,明明我只是来接你!就连让我们好好讲个话都不行吗!」

其中一个退魔师,边牵制我们的行动,边身手俐落地取走酒吞童子的首级。

另一方面,也有几个家伙正朝我们步步逼近。

他们究竟想对我们做什么?

我们虽然是前大妖怪,但现在只是普通的高中生耶!

「喂,住手,你们这些捡现成便宜的家伙。你们刚刚除了在旁边看,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这种时候,站在我们身前将刀指向周围那些退魔师的,是一位橘发少年。

是津场木茜。他边威吓四周的人,边转头对我们说「快走啦」。

「这边我来处理。反正退魔师不能对人类出手。」

「可、可是,你也是阴阳局的人吧?干嘛突然讲这种少年漫画里的角色临死前必说的台词呀?」

「什么,少啰嗦!我是东京分部的人,跟京都总本部的家伙本来就不同挂!而且,啊啊烦死了!我也不晓得啦,但我就是觉得你们现在不可以待在这里!快点,快走!」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他似乎也对自己采取的行动有些挣扎,一直用力跺脚,尽管如此,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馨拉起我的手,说这边就交给津场木茜。

不过通往这里的壁穴前,也已经站满阴阳局的退魔师。

「从这里!」

馨拉住我的手绕到右侧,那边好像有一条从这个冰冢连接到外头的秘密通道,是馨立刻用神通之眼发现的。

秘密通道的入口,外表像是岩石的裂缝,里头结满冰,果然也被施下繁复结界。

津场木茜一发现我们的企图后,马上站到那个入口前方举起髭切,似乎是打算在我们离开前,阻止其他人靠近。

什么呀?这难道是少年漫画的必备桥段,昨日敌化为今日友吗?

「津场木茜,如果你活着回来,我就请你吃浅草的吉备团子!」

「我们不会让你的牺牲白费!」

「混账,为什么前提好像是我一定会死啦~~!」

我们将他的怒吼抛在身后,用橡实炸弹炸烂秘密通道上的结界,在烟雾弥漫中全速前进。

津场木茜虽然是个吵闹的鲁莽小鬼,但是个好家伙呢……

「嘿咻、嘿咻。」

「没问题吧,真纪,小心走喔。」

「这条通道会通向外面吗?」

「嗯,我看得见出口。」

岩穴里的前方路上都贴满古老符咒,和刚刚连接那个冰冢的通道相同。完全没有光线透进来,但视线所及之处勉强看得见,因为那些符咒正淡淡地发着光。

通道实在有够长,中途还有一段很陡峭的上坡。馨拉着我爬过那段漫长斜坡。

然后,我们来到头顶上能看见外界亮光的地点。

那里就是出口了,盖着陈旧的格子状金属盖子、非常窄小的出口。我们俩互相帮忙,一起爬了出去。

这里好像不是宇治平等院内,而是平等院的后山。

「喂,有天狗耶。」

只见鞍马山的天狗们晕倒在树林中。

记得水屑说过,她对鞍马天狗施了「魁儡之术」。

是她命令天狗在这附近看守?

水屑不在了,所以那个术法解开了吗?

「喂~喂~有人在吗?救命呀~~」

有声音传过来,是妖怪的声音。

我们循着声音的来源在山中行走,发现没几步路的小丘上,有无数个像土穴的东西,里头关着小型妖怪们。其中有几只是之前来向我求救的笠川獭的同伴。

「水屑操弄鞍马天狗去抓妖怪,然后关在这里吗?她说是要在酒吞童子的复活仪式上当成供品。」

「……谜团稍微解开了一些呢。鞍马天狗会失踪,还有妖怪们遇上神隐,原来都是水屑搞的鬼。毕竟那家伙的魁儡之术,效力的确是强到无情。」

我叫那些小型妖怪尽量退到里头,再用最后一颗橡实炸弹破坏前面的栅栏。小型妖怪们立刻闹哄哄地从土穴中跑出来。

其中有许多小动物类的妖怪,他们分别向我们道谢后,略微慌张地想带我们去某个地点,一直招手说「这里、这里」。

「喂,真纪,你身体还好吧?」

「……没事,这点小伤根本不碍事。」

馨不时担心全身是伤的我。我确实有点喘,身体也相当疲惫。

「哎呀,要是在这种深山里发现一位浑身是血的少女,应该会变成全国新闻吧。」

我试着开玩笑,但馨仍是一脸担心。

小型妖怪们带领我们到一座更深山的古老神社。

这里虽然残留着原本被施下强大结界的痕迹,但现在那个结界已经解除,我们并没有特别戒备就走进神社里。

结果,看到一个黑色翅膀的羽毛蓬乱、满脸胡渣的不起眼天狗大叔,正躺在木头地板上,慵懒地翻看人类的写真杂志。

「……圣纳大人。」

看起来虽然是个糟老头,但这一位就是酒吞童子的师父,也曾在各方面指导过我,博学多闻又被盛传是宇宙人,治理鞍马山的大天狗「圣纳大人」。

圣纳大人另一侧的祭坛上摆着各种东西。

贵船高龗神的鬃毛、出处不明的妖怪羽毛、眼睛、鳞片、爪子、角……就连难以启齿的东西也有。还有锡杖、玉或钥匙等物品,大概是自某位神明或使者抢来的神器。这些全都是从大妖怪或神明身上收集来的,身体的一部分或宝物吧。

「哦,是酒吞童子和茨姬呀。唷~~」

圣纳大人即使看见我们,也没有特别显露惊讶之色,只是淡然举起单手。

「不愧是圣纳大人,立刻就发现我是酒吞童子,但我现在只是普通人类。」

「我也是喔。」

馨跟我低头望着这个天狗糟老头这么说。

结果圣纳大人明显叹了一口气说:

「哎呀呀,好麻烦的状况呀。我听说茨姬转世成为人类了,但居然连酒吞童子都变成人类。我还以为是那个狐女的反魂之术真的成功了咧……嘿咻!」

圣纳大人站起身,伸个懒腰,又打了个好大的呵欠。

这个人似乎完全没有打算要说明情况,于是小妖怪们纷纷开口。

圣纳大人被水屑抓到后,似乎就一直被关在这座神社里。

后来鞍马天狗们为了救出圣纳大人,去找水屑决斗,却反倒中了魁儡之术,遭到那个狐女控制。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可是,像圣纳大人这么厉害的大天狗,为什么会被水屑抓住呢?」

我们询问后,得到的回答实在是有些丢人。原来圣纳大人下山去便利商店要买写真杂志时,轻易上了化成妖艳美女的水屑的当,等他回过神来,力量已经遭到封印,人就在这儿了。毕竟天狗这种生物,基本上从以前就相当迷恋女色……

「算啦。那个狐女不晓得从那里得知酒吞童子的首级在平等院里,原本似乎打算一拿到首级,就要利用鞍马山丰富的灵脉,举行酒吞童子的复活仪式。」

「……原来如此。要利用鞍马山的灵脉,圣纳大人就是阻碍了。」

「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似乎是在备齐仪式供品后,还是没有取得最重要的酒吞童子首级,她就一直等着平等院的封印解开的机会。」

圣纳大人总算拿出他伟大天狗该有的模样,向我们说明事情经过。

然后,他轮流看向我跟馨,再伸手搔搔自己的侧腹。

「你们两个现在在这里,表示水屑的计谋失败了吧?那我悠闲自在的堕落生活也结束啦。啊~真讨厌,回到鞍马山后,全都是麻烦事。」

「圣纳大人,你都没变耶。」

「在现代社会就算拿出干劲也没什么好事呀。」

「越来越像个糟老头啦……」

我们也将刚才和水屑的打斗告诉圣纳大人。

明明是相隔许久的重逢,但圣纳大人这模样,根本没有感动再会的感觉,也没有紧张感或是严肃的氛围。

但是踏出神社、抬头望向太阳,搔搔头的圣纳大人低声喃喃说道:

「是说,你们还在一起,真好呢。」

不经意的一句话,透露出从遥远过去即存在的慈父关怀。

在圣纳大人「集合!」的号令下,原本陷入昏迷的鞍马天狗一齐爬起身,聚集过来。

所有人脸上都是大梦初醒、有些恍惚的神情。

圣纳大人命令天狗们将供奉在神社里的各种东西物归原主,并向大妖怪们致歉。

然后,圣纳大人从鞍马山上空呼唤云朵过来,让我们乘云驾雾地飞过京都天空,还顺便带上众多小型妖怪们,高速前行。

好像云朵公车一样,好有趣。也像古老时代的百鬼夜行。

半路上,他让妖怪们分别在指定地点下车。

「茨木童子大人、酒吞童子大人,实在太感谢你们了。」

笠川獭多礼地朝我们鞠躬。他们将头上的斗笠当成降落伞,从云朵降落、飞向鸭川。那幅画面实在太可爱。

送完大家后,我们顺利抵达鞍马山的魔王殿。

鞍马天狗们再三跟我们道谢,还说要举行宴会,但我们想尽快将鬃毛还给贵船的高龗神,就跟圣纳大人说下次会再来玩,动身前往贵船。

「糟糕,马上就要黄昏了。」

「这样下去,学校要发搜索令找人啦。」

我们正因人类的学生身份焦急时,在山里接到由理的电话。

『啊啊,那件事不用担心。叶老师的式神──朱雀和玄武已经变成你们的模样。小组成员也都已经回到这边,看起来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啊,叶老师在旁边说,把你们那边的麻烦事都处理完再回来。』

他理所当然地这么说。

咦?在电话另一头的由理旁边,叶老师也在吗?

绊住凛音的由理平安无事。虽是预料中的发展,但我终于能放下心中大石。但叶老师不仅掌握了情况,还出手帮助我们,这倒是让人十分惊讶。

他真的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吗?还是有什么企图?实在搞不懂……

我们再次降到贵船的龙穴中,高龗神看到浑身是伤的我们,立刻放声大哭。但拿回鬃毛后,祂的崇高神采顿时高涨,贵船的清水更加盈满澄澈的灵气。

高龗神让我们在龙穴里用清水洁净身体。

毕竟我们从刚刚就染满鲜血、全身是伤,还附着大量邪气。

「馨,你不要偷看喔。」

「谁会偷看呀!笨蛋!」

啊,是平常的馨。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我们隔着青苔浮岛,各自在水精灵们的协助下清洗身体。

洗完后,一穿上洁白浴衣,不知怎地,一股强烈睡意突然袭来。

我还想,终于可以和馨好好讲讲话……

我和馨在苔岛上躺下来,下意识地相互挨近,像是渴求温暖的小孩子般,握住彼此的手。

『没关系,身为彼此命中注定伴侣的孩子们,睡吧。将全身都交给贵船的灵气,深深地被疗愈吧。』

高龗神充满慈爱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喂、真纪……真纪……」

「……馨。」

听到馨的呼唤,我醒了过来。

四周虽然昏暗,但不可思议的羽虫亮着光,无声飞舞着。

啊啊,真的睡得好熟,完全没有作梦,所以现在宛如重生般神清气爽。

「现在几点?」

「还没天亮,但差不多该走了,高龗神要送我们过去。」

高龗神已经在等我们。我们换上水精灵帮我们洗干净、修补好的制服后,抓住高龗神的鬃毛,稳稳踩在祂身上,避免被龙神昂然往上飞翔时的劲道甩下来。

一转眼我们就离开龙穴,在贵船上空翱翔。

天亮前凛然神圣的空气和冰凉晨风里……

「咦?不是要去京都市区吗?旅馆所在的京都车站是反方向喔。」

「我拜托高龗神,请他顺便带我们去某个原本没有要去的地方。」

「原本没有要去的地方?」

馨仰望上方的神情十分坚毅,只是牢牢看着前进的方向。

我们以惊人的速度穿过群山。

我立刻就发现了。那里是位于京都北部的大江山。

高龗神放我们下来的地方是大江山的半山腰,能一览群山的开阔场所。

「这里……」

冰凉的风静静吹动我的头发。

时节是晚秋。这个时期,在大江山天亮前能看见的景色是……

「……云海。」

片刻之后,眼前是一望无际、笼罩下界的庄严云海。

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朝雾染上晨霞壮阔且令人敬畏的色彩。

耀眼的红色光芒。

我的眼睛肯定也是相同颜色。

「这里的景色还是那么壮观呢。真纪,你记得吗?」

身旁的馨说起某个鬼直截了当的求婚事迹。

「那个鬼在这个地点开口求婚,问他深爱的公主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在鬼心中,公主是比这片云海更珍贵的宝物,他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全力保护她……」

「……馨。」

我抬头望向馨,诧异地愣住。他嘴上虽然讲着浪漫的话,脸上却一脸懊悔地落下一行泪,并用手掌盖住眼睛想要掩饰。

「但是,那或许只是我的自我满足吧。我想要保护你……就算我不在,也想要你幸福地活下去,擅自这么期盼,战到最后一刻死去。结果因为这样,害你在漫长岁月里,一直一直都是独自一人……把你留在痛苦和孤独中。对不起,真纪。对不起、对不起……茨姬。」

他果然全都晓得了。

每次看到馨哭成这样,我总会感到胸口一紧。

「对不起,馨。我一直都说不出口,还说谎……」

好难受,好寂寞,憎恨着所有夺去你的人事物。

「甚至堕落变成恶妖,我太弱了。」

嘴唇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我也开口道歉。

我们是能够相互吐槽的关系。

即使不特别说出口,也知道该如何靠近对方的关系。

那是非常珍贵的。

我喜欢两人一起分享笑容、分享快乐的事、分享每一天朴实的餐点,不想破坏被重要的人环绕的幸福时光。

所以,我说不出口,不希望你知道我曾经变成那副模样。

我不希望馨怀抱罪恶感生活。

「啊啊,我懂的,真纪。所以我们这辈子一定是为了获得幸福才投胎转世。上辈子没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吧,一起吃饭、睡觉、谈天、珍惜对方,能救的妖怪尽量救,但绝不会牺牲自己。为了感受平凡的幸福,我们才会重逢。」

馨的话强而有力,眼神绝不只是受控于上辈子的罪恶感,眸中燃烧着对未来的决心、期待和希望。

「是说,这些都是你平常说的话、做的事,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总之,我们不会改变,不过也有些地方改变了。」

「咦?什么?哪里变了?」

我有些狼狈。毕竟我就是害怕有所改变,才会一直守着那个谎言。

馨看到我慌张的模样笑了出来,但立刻转向我,用好久好久以前,在遥远的千年前,在这个地点展露过的那般既可靠且温柔,但是又带着几许忧伤的笑脸,凝视着我。

「要说有什么改变……就是我再次爱上你了。不过,那也不是坏事吧。」

「……」

「这一定是人生中唯一一次的爱恋。」

平常总是害羞别扭的馨,用这么直率的眼神,对我说出极为纯粹的心情,然后,脸上依旧带着令人安心的笑容,朝我伸出手。

「真纪。」

我总是会梦到一个轻浅的梦境。

亲爱的人呼唤我的名字,朝我伸出手的梦。

我凝望着他面带忧伤的脸庞,有些疑惑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战战兢兢地握住那只手。下一瞬间,馨使劲将我拉近,环抱住我的腰,将我举向空中。

「哇,馨!」

「啊哈哈,你果然好轻喔,真纪。」

「……真的吗?」

「啊~不过好像还是比以前重?」

「应该是吧,毕竟现在每天都吃很多呀。你都会带好吃的东西回家嘛。」

我用力捏住馨的脸颊往外拉。

馨喊着痛,脸上却笑得开怀,原本含在眼角的泪珠滑落。

那副神情实在太可爱,我像是包裹住馨的头似地紧紧抱住他。

馨也紧紧回抱我。

「我最喜欢你了,最喜欢。馨,我一直都喜欢你,喜欢了千年。」

「嗯,我也是。我爱你……真纪。」

再也无法压抑、混着泪水的告白。

这份纯粹的爱情,融入这片云海流动着,飘向远方。

宴会又开始了。

再来举办比过去更盛大、更热闹的新宴会吧。

〈里章〉由理和叶老师一起等待好友归来

我的名字是继见由理彦。

我悄悄待在修学旅行住的旅馆屋顶,双手托腮倚着栏杆,独自静静望着逐渐亮起的天空。

「一大早就偷偷溜出房间,在屋顶上发呆……装成模范生的那层表皮会脱落喔,公任大人。」

「……拜托,我不是叫你不要那样叫我吗?」

不知何时,叶老师站到我的身旁。

「星象动了呢。」

他和我一样抬头望向天空,轻声说道,并且毫无顾忌地抽起烟,像是叹息般地吞云吐雾。

「你在等那两个人吗?」

「呵呵,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这种日子的早晨,大江山的云海肯定很美……我只是这样想而已喔。」

那幅景色,肯定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会改变。

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会改变的事物,那两个人肯定会很珍惜。

「叶老师才是,你担心真纪和馨吗?」

「……」

「到底为什么呢?上辈子你追杀那两人,这辈子却一直守望着他们,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像是从遥远的过去就一直如此。」

我侧眼望向他,叶老师的表情并没有特别变化,只是叼着烟发呆。他依旧是个城府更深于我、令人搞不懂的家伙。

「你才是吧?居然能从和那个凛音的对阵中全身而退。」

「哇,你转换话题转得太明显了吧。」

从他还是安倍晴明时,就会轻巧闪躲我的追问。

尽量深入人类世界的鵺,气质要比安倍晴明更像人类。这点我一直相当自负。

「我呀,就是很擅长一些小花招,而且有真纪给我的护身符。我只是跟凛音讲了几句话,然后赶快逃之夭夭而已。」

「你真敢讲,那个吸血鬼看起来精神上受到很大的打击喔。」

「啊哈哈,如果你当时在场,就出来帮我一下嘛。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你可爱的学生,那时还被恶霸攻击了。」

我也笑着蒙混过去。

同时,想起馨因为凛音而得知茨姬的真实过往这件事。

那两人现在是如何面对彼此的呢?

「你满意吗?叶老师,已经揭穿一个谎言啰。」

他出现在我们面前提出的问题,已经解决一个了。

叶老师的表情仍是毫无变化,只是一直仰望天空。

望着只有他才明白的星象变动。

「叶老师,我有些事想问你,可以吗?听到凛音的话后我在想……茨姬的结局乍看之下好像是悲剧,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将背倚在栏杆上,提出一个问题。

叶老师侧眼瞄了我一眼,用平板且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你说说看。」

「至少对现世的现代妖怪来说,茨姬活到明治时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吧。」

「……」

「她一直追寻着酒吞童子的远大目标和愿望,所以在酒吞童子过世后,让狭间结界之术在妖怪间广为流传。讲述道理、和人争论,花上大把光阴说服大家建立派阀相互帮助的,恐怕就是茨木童子。那些事情延续到今天,才造成了工会制度和妖怪的现状……没错吧?」

「不愧是你……这么快就看穿了。」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千年前就该消失的狭间之术和结构,直到今天仍流传在妖怪间呢?狭间之国残余的痕迹,能这么明晰地持续留存下来,肯定是有人刻意在保存吧。如果是深爱酒吞童子、一直在他身旁背负他的心愿的茨木童子所为,一切就说得通了。」

至少,如果没有好几位拥有干部级力量的妖怪存在,应该很难将那个术法与为数众多的狭间保存到现代。

叶老师沉默一会儿,很快将烧短的香烟捻熄在携带式烟灰缸,搔搔金发露出冰冷的笑容说:

「你少淡然地像在推理别人家的事一样。那是你好朋友的事吧?」

「……」

「那我也要问你,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要装作人类呢?」

「……呵呵,果然瞒不过你。」

我对于自己的谎言哼笑一声。

明明是因为可以完美地化为任何事物,我才会称作「鵺」。

「关于这一点,叶老师,可以请你暂时保持沉默吗?」

我将食指压在唇上,嘴角仍旧挂着微笑,眼睛连眨也不眨。

「你要是跟馨、真纪或我的家人说,搞不好我会杀了你喔。」

现在的我,肯定非常不像人类吧。

这是做为一个模范生、做为馨和真纪的好朋友、做为继见家长男的继见由理彦,绝对不会说出来的话。

叶老师最令人憎恨的地方就是,他的灵力依旧从容不迫、毫无紊乱,像在说那种威胁没什么大不了。

「辛苦了,葛叶。」

他抚摸着从空中降落的金色狐狸,完全无视我,像在说那只金色的式神狐狸要可爱得多。

金色狐狸咬着书包和装着伴手礼的袋子……书包上还挂着一个炸鸡骨头的钥匙圈。那是真纪的书包吧。

「啊,是馨和真纪。」

从天空彼方传来清朗的气息,我再次抬起头。

如同流水腰带般的龙神,从远处飞过京都的天空往这边前进。

另一方面,叶老师急忙离开现场。

逃跑的安倍晴明,似乎没有话要对馨和真纪说。

「欢迎回来……两人都是。」

既然两人一起回来,表示没有任何问题了,那两人果然选择继续在一起。即使明了真相,那份羁绊也不会改变。

但我就不是这样。要是我的谎言曝光,一切绝对会改变。

现在的容身之处、重要的事物,越是害怕失去这些,谎言就缠得越深。

真纪之前也是这样吧?但如果对方是馨,应该可以好好承接住,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太担心。

那我呢?

究竟谁能承接住我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