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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听见了没?』黑岩说道:『我跑去医院解决你这个好狗运没死的人渣,但你居然跑了。以为我闲著没事干啊?杂碎。』

医院──正如玲次推测,黑岩他们跑去医院对付我,然而我不在病房里。

『我当然不能两手空空就回去啊,你懂吧?扑了个空,我心里正不爽,刚好在停车场看到这个眼熟的女人。』

他就这样把前来探望我的吉村小姐给绑走了?我差点捏碎手中的智慧型手机。

我细细地吐了口气,设法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快想办法。

『我本来想先轮奸一晚,再叫你过来海扁一顿,可是桃坂老太婆传了那封乱七八糟的简讯来。喂,宫内,我说过吧?再多管闲事就宰了你。』

就是这个,还有谈条件的余地。我颤抖著声音说道:

「我还没有报警,看到尸体的也只有我一个人。不过,要是你敢动她半根汗毛……」

『你有立场跟我谈条件吗?』

黑岩怒吼。

「你想围殴我,就说个地点,我会一个人过去,但是你要放了女人。只要你动她半根汗毛,警方就会立刻收到消息。」

黑岩的咒骂声持续了好一阵子,由于他的词汇实在太过贫乏,我就不详细记述。喘口气之后,黑岩说道:

『我等你一个小时,地点是「工厂」,详情去问桃坂老太婆。你只能一个人来。我讨厌等人,只要等超过一秒钟,就立刻开始「摄影会」。』

我一挂断电话,便揪住时枝的衣襟,将她压在墙上逼问:

「黑岩说的『工厂』在哪里?」

时枝扭动身体,连连咳了好几声才结结巴巴地回答。她说她去那个地方交过几次钱,是北池袋一处废弃汽车维修厂。

我把时枝往墙壁推开,回头对小松崎说道:

「替我看著这个女人,千万别让她联络其他人,要是被那帮人发现知道有尸体的不只我一个人就糟了。」

「……我知道了……呃,请问一下,我搞不太懂发生什么事……」

「打伤笃志的那帮人绑走我的朋友。」

小松崎瞪大眼睛。

「我如果不立刻单独赴约,那个女人会有危险。」

「您自己去?不、不,可是,依那帮人的作风,您会被做掉的。」

「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是在这种圈子打滚的人。可是她只是个普通人,不该被我拖下水。这是我的责任。」

「可是,直人大哥……」

「麻烦你了,要是我到早上还是没有联络你,你就去通知荒川制作公司一个姓梅川的男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我留下杵在原地的小松崎和依然念念有词的时枝,离开公寓。风变强了,附近的树梢发出不祥的呢喃声,冰冷的空气毫不容情地划裂我的耳朵和脸颊。我来到目白路,跳上计程车。



我在北池袋的车站前下了计程车,一面寻找时枝单凭不确切的记忆描述的道路,一面在黑暗中奔驰。巷弄狭窄又错纵复杂,沿路前进,常常来到意想不到的场所。地点是废弃工厂,所以也无法查询住址。

路上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吉村小姐的手机──也就是打给黑岩──询问路径,但是对他而言,我迟到比较有意思,所以他只是嘿嘿冷笑,完全不理会我。即使如此,我的电话并没有白打,话筒彼端传来列车行驶声和平交道的警告声,这代表工厂位于铁路沿线,而且是在平交道附近。非但如此,我在铁路旁奔跑时听见的电车声和电话传来的声音几乎同步,可知工厂就在附近。

我不知道自己在黯淡无光的夜路上跑了多久。寒冷、疲劳、焦躁、愤怒和伤口的痛楚交杂,麻痹了我的大半意识。当我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出现围墙、大门以及另一头的建筑物黑影。

贴在门柱上的招牌因为日晒而严重褪色,几乎分辨不出上头的文字,只能隐约辨认出「维修」二字。

应该就是这里吧,比我预测的还要广阔。我翻越横向推开的大门,踏进厂区。由于四周一片幽暗,我不知道面积有多大,但是看得出厂房不只一栋。左手边有栋大了一圈的两层楼房,透过窗户可看见几盏灯光,入口的大型铁卷门也是半开的。我跑过去,钻进铁卷门,灯光直刺双眼。

「黑岩!」

呼唤声在挑高的天花板虚无地回荡著。这里大得足以轻松容纳一座篮球场,过去大概摆放了千斤顶及吊车等大型器械,现在却是空空荡荡。墙边的架子上也空无一物,骨架外露的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大半坏了。

相当于二楼的高度有一条回廊,回廊上有几道人影。

「来了。」「他还真的一个人来耶。」「那家伙真厉害。」

是一群穿著运动衫或牛仔外套的年轻人,看来大约二十岁左右,个个眼神凶恶,一贼笑便露出又黑又脏的牙齿。

「上次修理得果然还不够狠。」「宰了他吧!」

「把女人交出来。」我努力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们没对她做任何事吧?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我就宰了你们。」

其中几个人的表情变得僵硬,大概是前阵子袭击我和笃志的人。只要他们想起我的反击,萌生一丝畏怯之意,就算是我赚到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

「如果我在九点前没有传讯取消指令,就会有人替我报警。把女人放了。只要把她完好无缺地交给我,我就取消指令。」

这是种不值钱的虚张声势,不过这些人应该没有判断真假的能力,有助于我争取时间。几道咂舌声传入耳中。

「这些话去跟黑岩大哥说吧。」

其中一人说道,指向仓库深处、正好位于我正面的不锈钢门。

「反正你也不可能活著回去。」

「你就继续嘴炮吧。」

我承受著四面八方传来的嘲笑声,缓缓走向维修厂深处。确认周围,光是我看到的就有八个人,全都拿著武器──锁链、木材,还有一个人拿著上次的电击棒。这里不是大街上,他们也有可能动刀。

无可奈何,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打开门一看,是个十分狭窄的房间,应该是并列于墙边的鼠灰色玻璃门橱柜造成的印象。这里从前似乎是办公室,地板上留有清晰的桌脚痕迹。正面有另一扇门,门上是标示紧急出口的绿灯。

我一踏进房里,左手边就传来一道声音:「店长?」

我循声望去,只见深处有张三人座的黑色沙发,穿著毛皮夹克的黑岩伸长了双脚坐在沙发上滑手机,一旁有个只穿内衣裤的女生蹲在沙发和墙壁之间。

是吉村小姐。她的双手被散发黑色光泽的细绳──八成是电线──牢牢捆住,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望著我的眼神中露出喜悦与安心之色,但我则是因为罪恶感而无地自容,险些撇开脸。

外伤──看来似乎没有,该安心的是我。

「……搞什么,赶上啦?」

黑岩依然盯著液晶画面,恨恨地低喃。

「我都已经准备好要上她了。」

「……店长,对、对不、对不起。」

吉村小姐泪汪汪地说道。你干嘛道歉?过热的无理怒气在我肚子里蠕动。你倒是说说看,你做错了什么?全都是我的错,你只是被害者。干嘛露出那么开心的表情?你应该更轻蔑我、责备我才对啊!混蛋,一切都让我火大。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我忍著几乎快从全身喷发而出的激愤说道:

「放了女人,我就不报警。」

「叫更漂亮的女人过来。你认识那个偶像吧?叫她过来,我就放了这个路人脸。」

「我没跟你谈过这种条件。如果我没有任何动作,就会有人去报警。只要我确认女人逃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取消指令。」

「想想你的立场,垃圾。你以为你能够指挥我?」

黑岩眼中的光芒倏地消失。他站起来靠近吉村小姐,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拉她起身,并揍了她裸露的肚子一拳。

「──唔!」

吉村小姐的身体弯成ㄑ字形,撞上橱柜。由于她的手被绑住,因此是以脸朝下的姿势倒地。

「喂!」

我逼近黑岩,抓住他的手腕,他立刻甩开我,反过来揪住我的衣襟,将我压在墙壁上。混浊的双眼近在眼前,酸腐的口臭令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我不禁想起地窖内的尸臭。黑岩的左手手指上留有几根吉村小姐的头发。

「冷静点,宫内老兄。我把这个女人剥个精光之后,可是整整忍了一小时,什么也没做耶。现在只不过是揍了她的肚子一拳,你少大呼小叫,杂碎。」

「……你干这种事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你们所有人的身分都已经曝光,警察一出动,你们就完蛋了。」

黑岩勒著我的喉咙,哈哈大笑。

「我已经玩腻啦,太麻烦了。警察?要来就来吧。只要收拾你和这个女人,再堵上桃坂老太婆的嘴巴就行了。」

我感觉到血液因为绝望而逐渐变冷。黑岩把我的身体当成抹布,一面摩擦墙壁一面拖到门边,并一脚踹进工厂里。「店长!」吉村小姐泫然欲泣的声音传来。我栽了个斤斗,倒在混凝土地上。当我撑著手抬起头时,只见黑岩走出了办公室,身上只剩内衣裤的吉村小姐也被他抓著头发拉出来。一见到她苍白的肢体,回廊上便传来色眯眯的起哄声。

我抹了抹被尘埃弄脏的嘴角,站起身来。

这不是可以玩弄小把戏的对手。打从吉村小姐被绑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选择。

「可以开扁了。」黑岩说道。回廊上的男人有的走楼梯,有的直接翻过扶手跳下来。不只如此,还有好几个男人从我刚才进来的铁卷门缝隙钻进来。最后一人拉下铁卷门,刺耳的金属咿轧声回荡在维修厂里。

「打了几下自己算,待会儿从打最多的开始玩这个女人。」

「不要~~~~~~!」

吉村小姐的尖叫声成为开打的信号。首先采取行动的是我,我走向距离最近的鼻环男,把脱下的连帽上衣扔到他眼前,趁他视野受阻迟疑之际,一脚踢向他的胯下,并在他痛得跪地时抓住他的脑袋,用膝盖撞烂他的鼻脸。鼻血和断齿四处飞散。

当我捡起从他手中掉落的木材时,包围我的众人一齐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声杀了上来。愤怒是恐惧的另一面。打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的架,技术和臂力往往无关紧要,只能打精神战,所以我专打脸部。用木材刺眼睛,一抓住头便用膝盖顶、一钻进敌人怀里就使用手肘攻击对方的脸。脸部容易出血,而且容易受伤变形,因此攻击脸部是让对手想起疼痛的最有效方法。我让自己变得更加冷血,一心只想著如何破坏对手的脸。甩动的锁链划裂我的皮肤,铁棒结结实实地打中我的上臂,但我还是踩住了脚,用头槌敲碎对手的鼻梁。我分不清污染视野的红色是我自己的血还是他们的血,只顾著将痛觉排出体外。不能意识到──疼痛就是疼痛,只是一种记号,从远处观看,无论是自己的疼痛或敌人的疼痛,都不过是种意义不明的小污渍。人类花了数万年才获得想像力之光,但是在互殴时,无法拋弃想像力的人便会输。人类绝对赢不了野兽,野兽绝对赢不了机械。我毫不容情地践踏下巴碎裂、蜷曲在地的男人后脑,在混凝土地板上涂抹带血的口水。突然,我的膝盖一软。积蓄的疼痛与疲劳迟早会侵蚀现实中的肉体。我是在入院期间偷跑出来的,很快便会达到极限。

「──你们在搞什么鬼!」

一道骂声响起,是黑岩。我转过头,只见黑岩把吉村小姐推倒在地,大步走过来。我露出了带有两种意义的笑容。吉村小姐暂时不会受到威胁,不过──或许我撑不下去了。那双混浊的双眼,显然是把对于疼痛的想像力留在母亲肚子里的人才会有的眼神。非但如此,他手上还拿著一把和手臂差不多长的扳手。

「对付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啊!你们这些喽啰!杂碎、人渣!」

高举的扳手朝著我的额头笔直挥落,我及时握住铁棒格挡。一阵冲击直达腰骨,铁棒弯成ㄑ字形,扳手前端在我的脸部上方数公分处抖动,停了下来。

黑岩再度挥动扳手,铁棒从我麻痹的手中掉落。四周都被包围,我只能正面冲向黑岩。扳手击中我的肩膀,由于打击点在握柄部位,并没有完全反映出力道,但还是教我险些单膝跪地。我朝著黑岩的肚子揍了一拳。扳手掉落地板,发出钝重的声响,但那只是因为打击点离手很近,所以扳手才脱了手,并不是我的拳头奏效。他的拳头随即打中我的脸。我眼冒金星,意识于一瞬间吐出口中,视野转暗,直到撞上混凝土地才又恢复意识。而这一瞬间成了致命伤。

剧痛贯穿我的肚子。

是黑岩的鞋尖。我咳出血沫,倒在混凝土地上。疼痛终于俘虏我的身心。

「别睡啦!」「之前不是很嚣张吗?」

其他人的声音跟著落下来。几个人围住我,对著我的背部、下腹部与后脑又踹又踢。嘴里充满烧灼的铁味。我想站起来,但是身体完全使不上力,只能驼著背、缩起四肢。

「店长,别、别、别打了!」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喂,停下来。」

紧接著传来的是黑岩下流的声音。席卷全身的足球踢风暴戛然而止。

「要是他昏倒,不就错过好戏了吗?压住他,当著他的面轮奸那个女人。」

几个人合力把我的双手双脚压在地板上。我抱著不惜扭断脖子的决心抬起头来,怒视黑岩。鲜血流进我的眼睛里,但是我依然没有阖上眼皮。黑岩抓著吉村小姐的上臂,把她拖到我的面前。

「不、不、不要,住手,请你住手,求求你。」

吉村小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一道骇人的低吼与她的声音重叠,传入我的耳中。我察觉声音是从自己喉咙发出来的,我的全身都因为愤怒而颤抖。

我要宰了你们,现在就把你们全都宰了,只要这个身体能动。快动啊!站起来,要在地上趴到什么时候?混蛋,快给我动起来!就算手脚断了也没关系,立刻给我动起来!

黑岩将吉村小姐的裸体以伏地的姿势压在地板上,扯下她的内衣。她的尖锐叫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

「──啊?」

「臭小子,你是谁?」

「──呜!」

背后接连响起闷哼声及钝物互相撞击的声音,压著我四肢的力道也跟著松开。黑岩停下动作,讶异地转过头来。

我使出浑身之力,将自己的身体扒离混凝土地,试著站起来。

下一瞬间发生的事令人难以置信──却是我极为熟悉的现象。一道巨大的影子从我的正上方落下,掠过正要起身的我的鼻尖,猛烈撞上眼前的地板。

是人。

高头大马的男人一个接一个飞上空中,又摔落到混凝土地面上。包围我的众人哑然无语地愣在原地,不过,这样的光景我已经看过许多次。当年,大家都是心怀畏惧地如此形容──

──那家伙一抓狂,岂只是下血雨,还会下人雨!

刚才把我当沙包打的那群人,胆颤心惊地往后退,我可以清楚看见缓缓走向我的修长身影。蓝色系半身外套和黑色皮裤,往后梳的钢铁色头发令人联想到猛禽的翼梢,双眼宛若用刀子随意划开的割痕一般,散发锐利又粗野的光芒。

「打伤笃志的是谁?不回答的话就把你们全宰了。」

他环顾维修厂内,低声说道。

「玲次……」

我喃喃说道,但喉咙受创,发不出声音。玲次看著我的脸,打从心底不快地歪起嘴角。

「……你要躺到什么时候?栽在这种杂碎手上两次,不觉得丢脸吗?」

为何玲次会跑来这里?我如此暗想,随即想到答案。是小松崎打电话告诉他的。我逼问时枝「工厂」的地点时,小松崎也听见了。

伙伴笃志被打到送医,这小子当然不可能默不吭声。

「我和你不一样,是文化工作者。」

我自然而然地耍起嘴皮子,这是种好倾向。玲次立刻反唇相讥:

「解决这些垃圾就和扫水沟差不多,快点上工吧,文化工作者。」

我们话说到一半,回过神来的「垃圾」之一发出莫名其妙的怪声,挥舞电击棒扑向玲次。玲次压低身子,朝对手的胸口出拳。

玲次不像我那样耍小聪明,他拥有压倒性的力量与速度。只见他缩起壮硕的身躯,翻身窜进对手怀中,下一瞬间,那个有勇无谋的垃圾便浮空了。那是足以刺破内脏的重拳。玲次轻轻松松地扛起昏厥软倒的对手,将他丢向旁边的另一个垃圾。

「王八蛋!」「围起来!」「围殴他!」

三个人同时扑向玲次。我用身体冲撞正后方的人,左手边的人则是被玲次的下踢踢翻,跌了个四脚朝天;剩下的右手边那人挥落的木刀,玲次连看也没看便用手接住。

我们并没有研拟战略,甚至连眼色也没使,却理所当然地背对著背,将所有映入眼帘的对手逐一收拾。虽然我遍体鳞伤,只要稍微松懈就会倒下来,可是只要一想到玲次在身后,便能放心将最后一滴力气贯注于拳头上,击倒对手。

好怀念。

从前组队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干这种事。我们从不认为自己会输,因为全世界最强的人,正在自己背后忙著痛殴其他对手。我和玲次都是真心这么认为,实际上我们也确实未曾输过,只是一直打、一直打、一直打,击垮对手,堵住对方的嘴巴,又继续打──

「──宫内!」

这道声音令我回过神来。

如今广阔的维修厂内已几乎没有人站著了。我的拳头磨破皮,沾满自己的鲜血和多出数倍的他人鲜血。玲次早已不在我的身后。对了,打到最后,我开始主动追击逃窜的敌人拳打脚踢,直到对方昏倒为止。玲次也一样。好个文化工作者。玲次人在哪里?

我四下张望,发现了他。

玲次的背影在通往办公室的门前。被玲次逼得走投无路的黑岩背部抵著门板,架住赤身裸体的吉村小姐。

「喂,宫内!」

黑岩大叫:

「快过来拦住这只大猩猩!不然我就宰了这个女人!」

黑岩的手上握著一个小小的金属制物品,抵著吉村小姐的喉咙──是小刀。我立刻奔向玲次背后。

「玲次,等等,快住手!」

我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甩开。

「那个女人跟我无关,你想杀就杀吧。我只是来算笃志的帐而已。」

「……店长,呃、呃,我、我……」

吉村小姐的声音在颤抖。她一开口说话,抵在喉咙上的刀刃便划裂皮肤,渗出血来。

「宫内,你不希望这个女人没命,就快点拦住那只大猩猩!」

黑岩大叫。玲次继续逼近,我用比刚才更加强劲的力道抓住他的肩膀。

「玲次,拜托。」

「要是让这个杂碎逃走,他一定又会趁夜偷袭你。」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让吉村小姐死,绝对不行。我的手指嵌进玲次的肩膀。黑岩嘲笑道:

「很好,宫内。这个女人我带走了,你可别动歪脑筋。」

恶寒几乎快扭曲我的背部。黑岩要带走她。就算她不会被杀,也会被黑岩用各种方法残害身心。不行,还是不能放他离开,我得想个办法。一瞬间,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黑岩丝毫没有大意,一面盯著我们,一面用左手转动门把,打开了门。就在这时候,我隔著黑岩的肩膀看见办公室正面底端的便门打开,一道矮小的人影冲了进来──牛仔外套和深戴的藏青色棒球帽,以及手上的木制球棒。黑岩也吃了一惊,转过头去。

球棒从头顶上高高挥落,黑岩情急之下护住头部,松开架著吉村小姐脖子的右手。玲次没有放过这一瞬间,扑向吉村小姐。几乎在球棒击中黑岩左臂的同一时间,玲次也将吉村小姐从黑岩的手中抢过来。

直透骨头的殴打声与黑岩苦闷的呻吟声响起。

接著,球棒从细瘦的手中滑落,和混凝土地面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见棒球帽檐底下的眼睛闪动著困惑的色彩,脸上浮现怯意。那人随即旋踵离去,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消失在便门外的黑暗中。

「啊──混蛋,给我站住!」

黑岩叫道,瞥了玲次怀中的吉村小姐一眼,咂了一下舌头之后,便追著身穿牛仔外套的背影冲向外头。

「玲次,那个女人就拜托你!」

我也随后追去。

穿过紧急出口的瞬间,一股直至凶暴的冷空气迎面扑来,我的脚步不禁为之瑟缩。宽广厂区里的光源,只有从刚才离开的门溢出的光线,脚底下是沙砾的触感。我四下张望,在黑暗中定睛细看。

此时,传来了踩踏沙砾的声音。我朝著那个方向拔足疾奔。

前方的黑暗中有道微小的光芒一闪而逝──是黑岩,他压著身穿牛仔外套的矮小身躯,高举刀子!

我的手抢在脑袋思考之前动了。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用尽全力扔过去。扁平的小机器旋转著划裂黑暗,击中黑岩的右手背。

刀子掉了下来。

穿著牛仔外套的瘦小身躯,趁著黑岩畏怯的时候从他的双脚之间溜走,在沙砾上打了几个滚,与黑岩拉开距离。黑岩起身瞪著我。即使在这样的黑暗中,也看得出他的双眼燃烧著熊熊怒火。

「宫内!」

黑岩蹬地而起。面对以惊人的相对速度飞来的拳头,我微微歪头闪避。炮弹般的一击削过耳朵,同时,加上所有体重的左拳击中黑岩的脸庞。

贯穿手肘和肩膀的冲击给我一种舒畅的感觉。黑岩往后仰倒,身体浮空,血沫自碎裂的鼻子飞溅而出,他头下脚上地摔落地面。

麻痹感如余音般萦绕全身,良久不散。

我停下脚步,垂下手臂,鲜血从虚软无力地张开的左手指尖滴落。我连喘了好几口气,炽热燃烧的全身被黑夜吸走热气,急速冷却下来。

脚下的黑岩一动也不动,总不至于死了吧,应该只是昏倒而已。夜色昏暗,他的脸又鲜血淋漓,难以辨识,但勉强可以看出他翻了白眼。

我抱著自己的手臂,在黑暗中寻找另一人的踪影。

我找到了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那人站起来背对我,拖著脚正要迈步离去。

出声呼唤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家伙是怎么找到这里?跟踪我吗?还是向母亲──时枝问来的?两者似乎都不太可能。

哎,也罢。我的疑惑也只剩下这一点,其他的全都已水落石出。

所以,我呼唤对方的名字。

「──琴美。」

脚步停下来。

她缓缓回过头,拿下棒球帽,解开固定于后脑的头发。发夹和橡皮圈掉到她的脚下,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肩头上。

从黑暗中现身的琴美,双眼显得冷冰冰的。她并非面无表情,看起来也没有哀伤之色。是心灰意冷?也不太对。没错,勉强说来,应该是认了。

认了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命运吧。

「您是什么时候……」琴美用嘶哑的嗓音问:「知道的?」

我垂下眼睛。这是个令人惭愧的答案。

「……昨天才知道的。」

「是吗?」她露出哀伤的笑容。「对不起,一直撒谎欺骗您。我甚至想过,或许您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一切,只是没有戳破我而已。」

「我的脑筋没那么灵光。」

我俯视著自己的双手掌心。

「昨天我也是偶然发现的。如果我没有突然动起阅读康妮-威利斯作品的念头,根本不会发现。」

琴美歪头纳闷,冰冻的双眼逐渐融化。

「你在半夜叫我过去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不是提过《铁达尼号》吗?你说你看过的书上说,船员其实没那么糟糕。」

「……嗯。」

「那本书就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昨天重看时,我想起这一点。那是你在阅读咖啡馆借的书。」

「咦……您、您怎么知道阅读咖啡馆的事?」

「我调查过了,本来是在找你哥的踪迹。那间咖啡馆是采用客人在借阅纪录上签名的制度。用桃坂宏武的名义借书的人是你,至少这三个月来借书的是你。」

琴美彷佛现在才觉得会冷一般,合拢外套,微微点了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头。

「借阅纪录的字迹和威胁信的字迹是一样的。」

琴美的脸颊变红,但夜色昏暗,或许是我看错了。

「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那封威胁信是你自己写的?」

「……您不是一看就发现了吗?我觉得很惭愧……所以才……」

说来窝囊,当时我完全误会了。我以为那封威胁信是哥哥宏武寄的,而琴美心知肚明。我想起当天早上和她的对话。

──那封信是谁写的……你其实知道吧?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该惭愧的是我。当时她以为自导自演的事被发现,才会说出那番话。由于对话阴错阳差地说得通,我也就继续误会下去。其实,真相要来得单纯许多,那一晚琴美想叫我过去,因此才捏造了威胁信。

「那间咖啡馆本来真的是你哥常去的店吧?」

「……对。哥哥失踪以后,我发现了会员卡,后来实际去看,觉得那家店很棒,所以偶尔会假扮哥哥去借书。」

哥哥留下的少许事物。

外套、帽子、咖啡馆会员卡,还有──些微的心意。

「我是认真的。」

琴美将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抱在胸前,喃喃说道:

「穿上哥哥的衣服、戴起哥哥的帽子……我和哥哥相像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彷佛真的变成哥哥,彷佛哥哥还陪在身旁。这为我带来勇气,让我变得无所不能。」

于是,她便不时化身为桃坂宏武,亲手制裁跟踪狂。琴美做不到的事,宏武做得到,因为保护妹妹是哥哥的工作。这是多么悲哀又强烈的自我欺瞒啊。

「不过,这些都是假的。」

琴美的声音在突然转强的晚风吹袭下,变得有些嘶哑。

「哥哥已经不在了,不会保护我了。可是,我却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是哥哥,不是我,甚至开始使用暴力……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可怕。」

「我该早一点发现的。」我打断她的话语。「我一直在怀疑你说的话和你哥,认为你是因为没有人可以依靠,才认定哥哥是护著你的,其实你哥根本把你当成摇钱树……不过,我错了,你哥是真的在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

不知几时间,她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几乎快夺眶而出。

「您知道吗?哥哥失踪那天发生的事……」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确切的情况,但是猜得出来。再说……」

我看著躺在地上的黑岩。

「这家伙八成知道。」

我蹲下来,从黑岩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很快地从保存图像一览中找到那段影片。

播放。

影片色调昏暗,焦点又模糊不定,非常难以辨识。那是用智慧型手机从窗帘缝隙对著公寓的某户人家拍下的影片。影片中有三个人,一个是琴美,她背对著镜头位于最近的位置,缩著头跪在地上。

与她相对而立的是时枝,反手握著打开的剪刀,神情激动地叫骂。

还有另一个人。

背部抵著墙壁、表情充满惧意的,是一名个子比琴美略高、体格瘦弱的少年──是宏武。

由于隔著窗户,几乎听不到声音;摄影者似乎也很激动,镜头晃来晃去,所以我分不清时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乱。不知几时间,时枝逼近琴美,抓住琴美的肩膀大呼小叫,并高高举起剪刀。宏武扑向时枝的手,试图抢下剪刀,却被一把甩开倒在地上。接著,他又冲进母女之间,护著背后的琴美。琴美发抖著后退,离镜头越来越近,后脑遮住了半个画面。

因此,那一瞬间并未清楚地映在画面上。

时枝朝著琴美挥落剪刀,宏武抱住琴美,保护她不受时枝伤害。画面剧烈摇晃,影片就在这里结束了。

我关掉智慧型手机的电源,凝视著失去光芒的液晶萤幕好一阵子。

八成是同班的偷拍狂三宅,为了取得琴美的新私人照而前往桃坂家,偶然拍下了这一幕。那小子不仅没报警,甚至把影片交给黑岩,因为他发现凶案并未曝光,可以用来当作勒索的把柄。

「……那一天,我逃走了。」琴美用死气沉沉的声音喃喃说道:「哥哥在我的眼前被刺伤,鲜血从脖子后面不断流出来,不久之后就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逃到经纪公司借住了一晚。隔天回到家,哥哥已经失踪了。任何地方──都不见他的踪影。」

连尸体也没有。

因为时枝藏到地窖里。

「妈妈说哥哥离家出走了,所以我告诉自己:『哦,原来哥哥离家出走了,那他说不定过一阵子就会回来。』我明明亲眼看见哥哥死在面前……我告诉自己,那是假的、是梦,其实哥哥在别处,只要我遇上麻烦,他就会来救我。」

琴美的声音被呜咽吞没,泪水沿著脸颊滑落。那是宛如会直接化成冰的泪水。

「对不起,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我、我……」

藏青色帽子从她的手中滑落,沾上了沙砾。

我走向琴美,捡起帽子,拍掉沙子之后替她戴上。无依无靠的湿润双眼诧异地望著我。

「你是对的。你一直透过这种方式和哥哥在一起,对吧?他在保护你,在你遇上麻烦的时候救了你。这不是假的,也不是作梦。桃坂宏武刚才也救了我。」

琴美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的脸抵著我穿著T恤的胸口,发出压抑的呜咽声。我抱住她,把手放在她的背上,与她分享体温。

不知道哭了多久?

琴美静静地离开我,低著头说道:

「对不起,我真的对宫内先生……做出很过分的事。我撒了很多谎,把您耍得团团转,还害您受那么严重的伤。」

「我受伤不是你的错。的确,我是在调查你的假委托的过程中受伤,但那是因为我粗心大意,惹上这个杂碎。追根究柢,没看穿你的谎言就接下委托的是我,我自己要负全责。」我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黑岩说道。

琴美顶著泪痕未乾、涕泪交错的脸庞勉强笑了。

「宫内先生,您人真好。」

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我必须维持这种观念才能存活下去。不过,琴美大概无法理解吧。

「不过,请让我补偿您,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不用了,总经理有付钱给我,你的委托也只是顺便而已。」

「那怎么行呢?」

说来令人傻眼,琴美接著居然说她要自己回去。

「别说傻话了。天色这么黑,更何况那帮人的残党说不定还在附近。」

「可是,宫内先生,您的女朋友还留在里面吧?她刚才遇上那么可怕的事。」

女朋友?是指吉村小姐吗?但现在不是订正的时候。

「我先回去一趟,你也跟我一起来。」

琴美摇了摇头。

「警察说不定会来,要是我在场会有麻烦。明天就是圣诞演唱会了。」

我哑然无语。

在这种状况下,这个女人居然还能考虑演艺活动?

她是专业人士。比起当不好书店店长也当不好流氓、一事无成的我,年方十七的她要来得专业许多。

「再说,不要紧。」

琴美深深地拉下棒球帽帽檐,合拢外套前襟。

「有哥哥陪著我。」

琴美转身迈出两、三步之后,又回过头来说道:

「宫内先生,谢谢。」

她的泪水已经乾了。

「谢谢您发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只能呆呆杵在原地,目送穿著牛仔外套的背影离去。我没有追上去的气力和体力。还有一堆善后工作等著我去做,躺在旁边的黑岩也是其一。正如琴美所言,我把吉村小姐丢给玲次照顾,必须立刻回去;而我一回去,地上就是大量的混混等著我处理。

我开始觉得眼前发黑。

我把昏倒的黑岩扛在肩上,全身的骨头和肌腱都发出哀号。几小时前,你还是个住院的病患耶──我如此痛骂自己。

回到医院以后,不知道医生会怎么叨念我──不但快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还新增了两打左右的裂伤和跌打损伤──光是想像,我就开始发毛。

不过,不做不行,因为一切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

被重担压得摇摇晃晃的我,以彼方门口隐约透出的灯光为目标,在一片漆黑之中迈开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