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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道爆裂声吵醒我。

我坐起身子,盖住肩膀的毛毯和棉被同时滑落至沙发椅脚下。环顾客厅,由于灯一直没关,我一时间竟没有察觉窗外的天色还很暗。

一阵油香味传来。

「啊,早安。」

双手端著盘子从厨房走来的是身穿高中制服、围著围裙的琴美。桌上放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和吐司。

「宫内先生要不要吃?」

脑袋仍未完全清醒的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查看智慧型手机,时间是早上六点半,我只睡了四个小时左右。

「你平时都这么早起?」

我询问看起来毫无睡意的琴美。

「家中早餐和便当是我负责做的,早就养成早起的习惯。」琴美笑道:「再说,今天是宝贵的上学日,我要提早去学校预习。」

我咬了口吐司,和著咖啡吞入肚子里。昨晚我查看冰箱的时候是空的,可见她八成是一大早就去大厦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营业超市购买食材。自己竟然没有被她进出玄关的声音吵醒,令我打从心底感到窝囊。这样岂不是代表即使有人入侵,我也浑然不觉吗?

「……昨天,呃……」琴美在我的对面坐下,抬眼望著我说:「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害您大半夜专程跑来……谢谢。」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向荒川总经理请款的时候会多灌一点水。」

琴美惶恐地垂下眼睛,将自己的吐司送到嘴边。好一阵子,四周除了平淡的咀嚼声以外悄然无声。

「谢谢您直话直说。」

吃完吐司之后,琴美突然如此说道。

「直说什么?」我窥探她的脸。

「哥哥的事,叫我认清现实……是啊,哥哥不会回来了,也不会保护我了,我必须自立自强。我明白,其实我明白,可是……我一个人,心里真的很不安。」

琴美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细。

「……我只是希望哥哥回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封信是谁写的……」我瞥了桌上的威胁信一眼。「你其实知道吧?」

琴美的肩膀猛然一震。她用双手捧著马克杯,犹如对著咖啡吐气似地喃喃说道:

「……宫内先生……也知道了?」

「当然。」

「说得也是,我太傻了。可是,我只是想说服自己哥哥仍然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必须自立自强了。」

不是还有总经理和经纪人陪著你吗?大家都想尽办法在保护你──我也可以说这番大道理,但是决定试探她一下。

「你妈还不搬家吗?你曾邀她一起过来住吧?」

琴美的视线四处游移。

「我妈说,呃,她还是打算留在原来的家。」

「我问你妈为什么不搬家,她跟我说是因为你不肯搬家,所以你们才继续住在那间破公寓里。她在说谎。」

「咦……」

「老实说,你妈显然在隐瞒什么。最近她花钱花得很凶,对吧?有人在勒索她。她不愿意搬家,也是因为她必须留在那栋公寓里定期和某人见面吧?」

琴美用夸张的动作连连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妈妈为何这么做。」

「如果你知道任何可能的原因,立刻告诉我。」

「我不知道,对不起。」

琴美就像是想甩掉我的话语一般站了起来。她拿起衣架上的红色粗呢大衣穿上,拎起书包。

「呃、呃,我该去学校了。我出门啰,把门锁上以后,请把钥匙丢进信箱里。」

琴美将玄关钥匙放在桌上,离开套房。被留下的我抓了抓头发。

不光是母亲,琴美本人也有所隐瞒。别添乱了,你可是委托人啊!

我焦躁地坐在沙发上思索,不知不觉间竟然打起盹。当我猛然睁开眼睛查看时钟,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糟糕,今天原本打算回书店工作的。现在回到高田马场冲个澡、换套衣服,再去新宿上班,顶多只能勉强赶上八点半。

越想越没劲,我还是直接去上班吧。



从涩谷站搭乘山手线时,不知是幸或不幸,我遇上熟面孔。在涌入车内的上班族及学生推挤下,我来到对侧的车门口,拥著一个娇小的女生挤在角落。她在我怀中发出微小的呻吟。这声音好熟悉,短发也很熟悉──仔细一看,竟是吉村小姐。

「店长?」

她瞪大眼睛。

「你为什么从涩谷上车?」

「啊,嗯。」我支支吾吾地说道:「因为另一件工作的关系,昨晚我在外头过夜。」

吉村小姐不快地眯起眼睛,用鼻子哼了一声。

「所以早上直接来上班?衣服也和昨天一样……」

她看得真仔细。味道有这么重吗?现在是冬天耶。

「请你先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以后再来,毕竟我们是服务业。」

「我知道。」

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其实我的心里直冒冷汗。要是就这样去上班,在书店里遇见吉村小姐,不知道会被她骂得多惨。

「关于圣诞节的限定包装,我觉得把包装后的样本商品放到架上和圣诞卡一起陈列比较──」

「你居然在这种状态下谈工作?」

我和吉村小姐的身体就像热压三明治一样紧密贴合,她的声音从我的胸口传来,而我每次答话,下巴都险些撞上她的脑袋。

「还不是因为店长一天到晚往外跑,我只能抓紧机会讨论。」

吉村小姐不快地说道。无可奈何之下,在列车到站前的几分钟里,我只能和她一起讨论圣诞季的陈列事宜。

列车即将抵达新宿站,车内广播声传入耳中。

「店长,你好像没睡饱。」吉村小姐从正下方望著我的脸说道。

「不,没有啊。」

「别硬撑了,我光看你的脸就知道。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工作,不过你八成没时间睡觉吧?」

要是我老实说出是和高中女生一起看《第六感生死恋》,不知吉村小姐会有什么反应?我很好奇,但是这点分寸我还有。

「我的确很想睡,脑袋迷迷糊糊的,吉村小姐看起来就像是年轻的黛咪-摩尔。」

她既没笑,也没生气,只是露出错愕的表情,我猜她八成不知道黛咪-摩尔是谁。所谓的老人味,大概就是这种别人根本听不懂的笑话在肚子里腐烂造成的。

「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总之请你先回家小睡一小时。早上送来的货我会先处理。」

「怎么能全部丢给你做呢?」

「要是你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工作,反而会增加我的麻烦。」吉村小姐戳了戳我的胸口说道。

电车停了,乘客纷纷走下新宿站的月台。

「听好了,十点再来上班!」

吉村小姐留下这句话,转眼间便不见踪影。我抓著吊环以免被人潮挤走,待车门关上之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瞧她那副凶巴巴的模样,要是我八点半去上班,她铁定会叫我去仓库补眠,我还是乖乖接受她的好意吧。

当我如此决定的瞬间,一股宛若脚下崩塌般的睡意便席卷而来,让我险些坐过高田马场站。

梅川经纪人是在傍晚来到「鲸堂书店」。

「琴美在新宿的摄影棚录影,要等很久,所以我就顺道过来了。」

一转移阵地到二楼的仓库,梅川便用愤懑不平的语气连珠炮似地说道。

「我是要跟你谈谈琴美的母亲。你拜托我们总经理确认她有没有被勒索,对吧?所以我就去找她问这件事。哎呀,我真受不了那个女人。」

那只老狐狸居然推给部下处理?但我也一样把这件事推给荒川总经理,没资格批评别人就是了。

「简直整死我了。那个女人歇斯底里发作,坚称她没被恐吓,钱是拿去还高利贷。我问她知不知道琴美哥哥的下落,她几乎是哭吼著说她不知道……那个女人的确在隐瞒某些事。真是够了,饶了我吧。」

「辛苦你了。」我低下头来。我也只能这么说。

「我和总经理本来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为了琴美的将来,我们不愿惊动警察。但事到如今已经别无他法。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女人若不是知道儿子在哪里,就是仍然和儿子定期联络。她不愿意离开那栋公寓,大概也是因为儿子偶尔会回来吧。」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

「那个女人的手臂上都是伤,你有发现吗?」

「有,刚见面时稍微瞄到了。那是割伤。」

「我猜那应该是她老公对她家暴造成的。琴美从前也常被虐待,既然打了女儿,会打老婆也没什么好奇怪。不过,最近每次碰到琴美的母亲,她身上的伤口都会变多。」

我皱起眉头。

「回想起来,应该是从半年前开始的。她儿子发飙离家出走,也正好是这个时期。」

关于宏武离家出走的经过,梅川知道得较为清楚。六月的那个周末夜晚,梅川和其他员工留在涩谷的办公室里加班,琴美突然前来,说她的母亲和哥哥在家里吵得很厉害,她吓得夺门而出。

梅川前往桃坂一家居住的公寓查探情况,公寓里只剩手臂受伤的时枝。时枝说他们大吵一架,宏武在盛怒之下朝著她丢掷剪刀后离开了。

「后来,我因为工作关系也常和那个女人碰面,她手臂上的绷带一直没拆下来;非但如此,连其他部位也贴上新的纱布,伤口显然增加了。我在想,那应该是被儿子打的,可能是她儿子偶尔会跑回来对她动粗,向她讨钱。今天也一样,我一问她儿子的事,她就吓得心惊胆跳。」

一瞬间,我迟疑著是否该把昨天收到的威胁信说出来,然而琴美是因为信任我才告知此事,我不能背叛她。

「而且她还被不良集团勒索?她儿子也是那个集团的一员吧?和狐群狗党一起敲诈自己的母亲,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人渣,真令人难以置信。那女人也真是的,被勒索那么多钱,怎么不报警呢?」

梅川如此说道,脸上焦虑之色毕露。

「我不知道她是为了袒护儿子,还是顾虑琴美的立场才不想闹大,但要是继续放任下去,到时连琴美都被拖下水,可就太迟了……啊,不过年底有《红白歌唱大赛》,我希望你等到过年以后再采取行动。要是在重要关头爆出这种新闻,被迫主动辞演,损失可就大了。」

他身为经纪人的真心话暴露无遗,可是跟我说这些,我也很为难。

「琴美小姐好像也在袒护她的哥哥。」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岂止是好像,我亲眼见到她袒护哥哥的证据,但我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对,这一点也很伤脑筋。」梅川叹一口气。「父亲是个家暴混球,家人之间就会产生无谓的团结意识。她好像也完全不觉得母亲有问题,就算自己赚来的钱被盗用几百万也一样。哎,她本来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我不明白的是,对方究竟是抓住什么把柄来勒索?半年就勒索了几百万,一定是很大的把柄。」

「那个女人根本不承认自己被勒索,无从得知。」梅川垂下肩膀。

半年。

没错,一切都是始于半年前。宏武离家出走,帮派开始勒索,时枝频频受伤。

半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话说回来,起先明明只是想解决跟踪狂的问题而已……」梅川万分无奈地说:「结果不知不觉间居然变成勒索事件。可以继续拜托你吧?宫内先生。」

「头都剃了,总不能不洗。」我耸了耸肩。「比起不知得对付多少人才能解决的跟踪狂问题,阻止勒索至少看得到尽头,轻松多了。只要快点找出勒索犯,把事情解决,就算琴美小姐和她妈妈有所隐瞒也无所谓。」

我说完,梅川用谄媚的眼神抬眼望著我说:

「说到这件事,呃……听说您以前也常常逞凶斗狠,希望您千万别闹出暴力事件;就算闹出暴力事件,也别让自己成为加害者。如果警察出面,请您千万别提到桃坂琴美和荒川制作公司的名字,我们和这些事毫无关联。拜托了。」

「我明白。」

这个男人确实极有演艺圈经纪人的本色,让我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离开仓库。目送梅川离去后,我并未立刻返回店内,而是在逃生梯的楼梯间打了通电话给笃志。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可以!今天吗?』

「嗯,我想去找那个勒索集团,但是自己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状况会没有后援,而你知道事情的原委……」

『哦!不过,把这种重责大任交给我没关系吗?既然要和直人大哥一起去跟他们火拼,还是应该找玲次大哥──』

「我哪有脸拜托他啊?还有,这不是火拼,只是要跟他们谈判。为了预防谈判破裂遇上危险,我必须先保个保险。」

『直人大哥铁定没问题的。从前您杠上群马的飙车族时,不是以一敌两百,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吗?』

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拜托你啊,再说,用膝盖想想也知道,以一敌两百当然是某个白痴加油添醋而成的瞎掰故事。

「总之,拜托你了。」

我懒得反驳,只说了这么一句。

『好,这是我的荣幸!是新宿吧?要我几点过去?』

「你要过来?太好了。」

我告知书店的地址及下班时间之后,便将智慧型手机塞入口袋中,走下逃生梯。当我旋踵打算返回店内时,有样东西闪过视野边缘。是隔壁大楼的逃生梯门。仔细一看,一颗戴著藏青色帽子的脑袋缩回了扶手后方。

我脚蹬柏油路面,拔腿追赶,对方似乎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站起来。

我和他四目相交。是在毕业照上看见的那张脸,以及瘦弱的体格、牛仔衣裤和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

「宏武!」

我一呼唤他,他便转身拔足疾奔。矮小的人影转眼间便被靖国路的人潮淹没,当我气喘吁吁地来到步道上时,已经不见人影。

我定睛凝视著在五光十色的大楼招牌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却未发现藏青色的棒球帽。

我焦躁地握拳捶打自己的脚。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书店在哪里?不,他多的是知道的机会。如果他一直在跟踪琴美,自然会知道我的来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他为何而来?是来侦查的吗?刚才的电话内容他可有听见?混蛋,如果我逮住他,或许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

我叹一口气,循著小巷走向书店。

既然被他逃了也无可奈何。往好处想吧,这代表那小子还在附近。他既然在我面前现身一次,说不定还会现身第二次。

对了,梅川刚才说琴美正在新宿录影,莫非宏武是为了琴美来到新宿?

我传讯到梅川的手机:『我刚才看见宏武,或许他也会跑去你们那里,替我注意一下,他一现身就抓住他。』

回到书店以后,工读生小野田一脸兴奋地走过来问道:

「店长,刚才那个人是琴琴的经纪人吧?」

我瞪了小野田一眼。这么一提,这小子在琴美头一次来店里找我时,目睹了整个过程。

「要在我们书店办签名会的事是真的吗?已经敲定了吗?握手会当然也会办吧?我是店员,可以拿号码牌吗?」

我回以苦笑。从前梅川准备的假理由似乎相当奏效。

「还没敲定,也有可能破局。」

我不忍心让小野田继续抱持注定破灭的期待,慎重地拣选词语叮咛他:

「绝对不可以说出去。不光是签名会,写真集的事也一样。」

「我知道!哎呀,不过本人都来我们书店勘查场地两次了,应该是几乎敲定了吧?好期待喔!」

「小野田,工作。」吉村小姐走过来冷冷说道。小野田缩了缩头,回到收银台,我则是继续补货。

「又是另一件工作的事?」

吉村小姐一面帮我补货,一面小声询问。

「嗯。不过我今天不会早退,放心。」

「放什么心?没人在担这种心。」她嘟起嘴巴。

「下周的班表我也排好了。」

「我说了,没人在担这种心。」

「要送你的圣诞礼物我也已经买好了。」

「谁在担这种心啊!别说蠢话了!」

吉村小姐气呼呼地返回里间。或许我从今以后都不该再对她开玩笑,又或许我该真的去把礼物买好。



「鲸堂书店」位于东京都心,因此营业时间很长,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我身为店长,从开店到打烊都待在店里的机率很高。想当然耳,出勤卡上的纪录是工作八小时。虽然十分血汗,但人手不足,我也无可奈何。尤其我最近时常请假,工作越积越多,因而当天同样是一直忙到打烊为止,让晚上十点来店的笃志等候许久。

「抱歉,弄到刚刚才下完订单。」

好不容易解决当天的工作后,我随即买了罐咖啡给在铁卷门外等候的笃志。

「不,请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太早来了。」笃志说道,接过咖啡一口气喝光。「话说回来,原来直人大哥真的是书店店长啊。以前我也经过这家书店好几次,完全没发现直人大哥在这里工作。」

笃志望著印有「鲸堂书店」字样的铁卷门。

「请多多光顾……没办法给你折扣就是了。」

「好,我会尽量来这间书店看白书!」

闻言,我险些忘记笃志对我的恩情,动手开扁。然而,见到他脸颊上的瘀青,我又打消念头。

「你脸上的瘀青是怎么回事?被打了?」

「哦,这个啊。」笃志摸著脸颊,腼腆地笑说:「被玲次大哥打的。」

我皱起眉头。

「他发现你在帮我的忙?」

「倒也不是他发现的,是我老实跟他说。不要紧,玲次大哥虽然生气,但什么也没说。」

「……这样啊。」

我无言以对,也开不了口道歉。与其道歉,不如一开始就别拜托笃志帮忙。玲次虽然生气却什么都没说,代表他虽然不满笃志帮我的忙,却也没有阻止的理由。这种应对方式十分符合玲次的作风。

「别说这个了,我们这就要去火拼了吧?」

笃志吐著白色的气息,双眼闪闪发光。

「你都没在听我说话吗?我们不是去打架,是去谈判。不过在谈判之前,先去吃顿饭吧。听吉敷说,那帮人每晚都在常去的店里喝到很晚,时间应该还很充裕。」

「好啊。天气很冷,吃拉面如何?这一带有什么好吃的店?」

「有是有,可是就算在这种时间也是大排长龙。」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穿越僻静的巷子,走向新宿站的方向。事后回想,我不该这么做的,应该先走到靖国路,挑人多的地方走才对。

当我们走进路灯照不到的大楼阴影处时,突然有无数气息包围住我们,皮肤因为刺人的敌意而发毛。

「笃志!」

几乎在我出声提醒的同一时间,笃志已经站到我的身后,与我背抵著背。脚步声随即分散,人影飞扑而来。有个物体扫过我大大倾斜的头部上方两公分处。我弯起手肘和膝盖,给对方毫无防备的腹部锐利一击。对手软倒下来,呕吐物溅在我的肩膀上,他手上的棒状物体掉落柏油路面。我无暇确认对方是否昏厥,下一道人影、下一道攻击便从右手边袭来,他的皮夹克反射了从车道射入的些微光线。我及时跳开,伏地施展一记扫腿攻击。一人栽了个斤斗,倒地不起。

青白色的火花在黑暗中飞散,是敌人手上的棒子发出的火花。我感到毛骨悚然。那是电击棒,不是按压小型电极使用的那种,而是整根棒子都带著电流的电击棒。非但如此,对方人多势众,光就我看到的便有六个人。

「喂,笃志,快逃──」

我的话语被一道钝重的声音打断。背后的笃志身子一软,倚著我滑落到地上。一股焦味扑鼻而来。

冷冽的寂静覆盖住我。

踩著笃志朝我扑来的大汉鬼吼鬼叫,手上的电击棒劈哩啪啦地烧灼空气,但我的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我钻进对方怀里,朝著他的脸庞施展肘击。牙齿与鼻骨断裂的触感沿著上臂传来,感觉却和浅眠之间听见的远处雷声一样模糊。

你知道打架的必胜法则是什么吗?就是只打会赢的架,以及没有必胜把握时先逃再说。一直以来,我都谨守这个原则。不过有些时候,却会遇上显然赢不了却又不能逃的状况。

比如现在。

我不能搁下笃志逃走,但若要扛著笃志逃跑,只怕我连交叉路口都到不了。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可能多打倒一个人,争取时间。

这种时候,意识往往是冰冷的。流遍全身的滚烫血液、皮开肉绽的痛楚、对手的刺耳怒骂声和自己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一切感觉都空洞不已。我靠近外围某个手持电击棒的人,没给他挥棒攻击的时间,用扫腿拦腰踢去,踢断他的手臂。口沫四溅的哀号声响彻小巷,我又走向心生畏惧的另一人,揪住他的衣襟,用额头撞击他的鼻子。

我察觉背后传来的气息,一回身便顺势使出肘击。随著物体碎裂的触感,麻痹贯穿全身。

当我回过神来,脸颊已经被压在地上,口水弄脏了柏油路面。一时间天摇地晃,我甚至不明白自己是趴在地上,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笑声与骂声自头顶落下。

一阵钝痛穿过背部,被压扁的肺部挤出带著血腥味的气息。一道黑影遮住视野,随即火花四溅,断颈般的剧痛袭来。我花了片刻才明白是有人在踢我的脸。两次、三次,鼻腔深处宛如遭火烧灼一般滚烫,腐蚀的铁锈味与臭味堵住喉咙。这些痛楚感觉起来彷佛全都不关己事。为何我的呻吟声是从远处下方传来的?转头一看,才发现那是笃志的声音。他被三个人包围,脖子和侧腹在坚硬的脚趾甲反覆戳刺下变得鲜血淋漓。

「黑岩大哥。」

某人呼唤,踩著我背部的力道减轻了。

一道脚步声靠近。在来回震荡的痛楚中,我硬生生地抬起头来,站在面前的人影映入眼帘。他屈身把脸凑近我,那是个年轻男人,留著只剃掉右侧头发的奇异发型,略微斜视的双眼混浊不堪,满布血丝。

「……你就是宫内直人?SCARS的?哦?」

那是和煮过的焦油一样黏稠又危险的声音。原来这小子就是黑岩啊?我回瞪那双混浊的红眼。

「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喂,对吧?喂,说话啊!我看你应该是个废物才对吧!废物一个,还敢摆架子。」

黑岩挺直腰杆,踹了我的侧腹一脚。我的肋骨喀吱作响,喘不过气来。

「老头子一个,就别跑出来逞能了。像你这种老废物,乖乖去领残障年金,躺在床上过尿失禁的生活──」

打断黑岩的是警笛声。袭击者的脸庞不约而同地僵硬起来。黑岩对著巷口的某人怒吼:「看啥!找死啊!」

「黑岩大哥,不好了,是警察!」

其他人说道。我可以感觉出脚步声逐渐离我远去。

「喂,宫内,别再多管闲事,不然下次就宰了你。」

黑岩的声音也在我的头盖骨里回荡,逐渐远去。

我撑著柏油路面,拖著身子转换方向,爬向笃志。笃志的耳朵在流血。糟糕,他的伤势比我严重许多。奔向我们的脚步声震得我伤口发疼,我听见某人大叫:「救护车!」意识渐渐被泥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