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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丑秀



“用打火机把它烧化,同时开始吸……没错,就是这样,吸进肺里……啊,不行,别咳出来……见效了吗?肯定没有吧。你咳嗽了,把成分全都吐出来了。好,再来试一回。”

我手中拿着玻璃烟枪,烟壶上放着一层小金属网。说完,宇见户将两三块白色半透明的碎片加在了上面。

“味道感觉和烧塑料差不多。”我表情苦涩地说道,再次握起宇见户带来的使用过度、内壁沾满了褐色污渍的烟枪。

接着,我重新按照刚刚他教的那样,左手点燃廉价打火机,将火苗凑近药物结晶,慢慢地吸气。火焰被引向了结晶,碎片一点点熔化,变成白色烟云,被我吸入口中。尽管味道不佳,我还是照宇见户所说,一直吸入了气道深处。

吸入毒品所造成的身体排斥与肺部作呕般的难受感觉使我想要咳嗽,我憋着气拼命忍耐。

“怎么样,生效了吧?”

我摇头表示否定。憋气到了极限,我又把药物咳了出来。

“试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效果,可能我的体质不适合这药。”

“真奇怪啊。”宇见户摸不着头脑。

实际上,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不见效。

最先尝试的鸳野吸到一半就开始咯咯大笑,停不下来,然后筋疲力尽地躺倒了。阿叠安静地仰望天花板,脸上笑眯眯的。

5-MeO-DMT是一种被归为致幻类的药物。听说吸食之后,眼中的景象会闪闪发光,变得五彩斑斓。经常有人称“吸了它就能‘穿越’!”可能如字面所说,吸食体验如同经历了一场异界之旅。

最先着迷的是宇见户,阿叠也在他的推荐下上瘾了。“比起镇定剂和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我知道他常这么说。然而,遗憾的是对我丝毫不起作用。

我也想到可能是因为这是第一回接触,但倘若如此,鸳野就不可能当场显出药效,大概还是体质不合吧。

“真奇怪啊。”宇见户再次嘟囔道,同时伸出手。我用袖子将烟嘴擦干净,递到他手上。

紧接着,宇见户也启程了,我被独自留在了现实之中。其他人都陶醉在药物创造的世界里,呆坐在他们之中甚是无聊。我将瘫软在电视柜周围的三人留在原地,自己回到了房间。

我打开笼子,和文鸟玩了一阵,然后上网闲逛。想抽烟时发现没有打火机,我便走出房间去借用他们拿来烧药的打火机,碰见醒来的鸳野正准备再次吸食。

抽入白色的烟云,她又翻倒在地。打火机和烟枪被她握在手中,我只好起身抓着她的手,掰开手指,取出这两样东西。鸳野好像并没有察觉。

我将烟枪放在桌上,拿打火机点燃了自己的烟。说实话,无论烟草还是药物,都从未令我真正产生感觉,充其量不过头晕目眩,无法使我平静。但我也没有戒的念头,完全是习惯性抽烟。为什么我这么缺乏享受的能力啊?

赌博没有使我上瘾,工作得到认可也无法令我充实,网站被称赞了我也不怎么开心,我完全是一架干枯的空壳。

卷烟抽剩一半时,我发觉走廊另一头有人影。那是鸳野的妹妹,过来玩的。她紧皱眉头,瞥向倒在地板上的姐姐和她的朋友们,眼神仿佛是在瞧垃圾,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一不小心让年幼的妹妹看到了糟糕场景,当姐姐的鸳野依然没有察觉,不停地笑着。

真赤走后,造访花园公馆的人变多了。

宇见户也比过去来得更加频繁。除他之外,经常有我不认识的客人在家里有说有笑,可能是爱社交的阿叠或鸳野叫来的网友。说实话,我没有逐一过问他们是谁的熟人,好些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在这里。

起床或是从外面回来时,我常见到外人在家里悠闲地呆着。既有熟识的面孔,也有从未见过的家伙,场面有些混乱。我不介意陌生人上门,相反,还可以排解无聊。

或许宽松的环境会引来无处可归的人,有些人像避难一样来到这里。

上周小吉来投宿了,还记得她吗?临参加真赤主办的线下会前,她听信了别人说我们是集体袭击女性的歹徒的流言,结果决定缺席。

以前听说她在贵族女校上学,是个不喑世事、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一年过去,和我们一样,她也经历了曲折的人生。

我听说她逃离了位于千叶的家,像私奔一样跑去找网上认识的大阪的大学生,在他的公寓里同居。

然而事情并不顺利。几天前她和对方大吵一架后又回到东京,受到了严父的拳头制裁,在家里呆不下去,便来到了花园公馆。

鸳野说自己在京都的时候,经常见同居中的小吉和她男友。当时她男友还会横抱着——也就是所谓的“公主抱”——小吉,突然上街乱跑,向周围人秀恩爱。鸳野的语气中充满感伤。

网络会将人生搅乱。最终,她在避孕、怀孕与否等关键问题上和男友起了争执,毫无责任感的对方令她反感至极。家长还在生气,大学也已辍掉,今后该怎么办啊?她用活灵活现的语言说着那个大学生的坏话。

我认识她的前男友,经常和他在网上聊天,但小吉脸上的疤痕令我联想到真赤的那件事,我开不了口,只能一言不发地附和。

最后她究竟做出了怎样选择呢?我不清楚。不知何时,小吉离开了。

相应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深见住了进来。

深见是以前曾在“RM”上分发乙替唑仑饼干的女大学生。她的网络日记中写的全是关于电影、音乐、红茶、以及记录服用大量精神药的日记。最近她染了一头金发,行为比过去活跃了一些。很少回自己的住处,经常去别人家逛。

前不久,我被她拉去一起玩。我们先去新宿观看了最新上映的影片。好像是大卫·林奇147的《穆赫兰大道》,但我睡眠不足,困倦不已,内容记不清了。结束后她说她有朋友住在附近,我便跟着去了。我满心以为她的朋友独自居住,实际却是和同一所大学的男生住在一起。

深见的友人和那个男生既非情侣,又不是单纯的朋友。两人之间存在性关系。他们喜欢性交,所以经常做——我问都没问,深见就喋喋不休地讲道。

那位男生不在家,我们便在他的房间过夜。深见很快就睡着了,我则和她的朋友聊起天来。在不认识的男人的房间,对方是初次见面的女性,该聊些什么呢?我不知如何是好,但她早就知道我的名字,说她读过我的网站。原来她也上文本网站,那就好说了。

她告诉我,自己攻读精神医学专业,正在把用药过度、对他人有强烈依赖的深见作为身边的病例观察,所以希望听听我对深见的看法。于是我们便交流了一些深见的奇行异举。

第二天,又来了一位他们的大学同学。新来的青年最近刚拿下一家大型基础设施企业的工作,得意地给深见等人讲述自己的求职技巧。

向他介绍时,深见说我是“在网上认识的人”。这个头衔似乎并不好听,他讥讽似地回答:“呵,那可恭喜你了。”之后对眼前的我熟视无睹,一句话都不说。

当时我很生气,觉得他很无礼,但事后想来,或许他误以为我是在约会网站上认识的人。回想起深见的为人和她的介绍方式,被人误解也情有可原。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网上写日记的家伙们会有自己的圈子。

我有自知之明,可他的态度也太过分了。眼里只容得下光鲜亮丽,对卑劣与肮脏全盘否定,即便如此,也没尝过任何苦头——他肯定过的是这样的人生。我不爽了许久。

而这个深见,最近对阿叠的勾搭格外频繁。她应该就是为此才住进这里的吧。逗留期间,她在阿叠的房间里打了地铺,在那里起居。做到了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对他人的暧昧关系毫无兴趣的人都觉得显而易见。

然而,即便她睡在同一房间,也没有带来任何改变。无论有没有客人,这里住户的行为都一成不变。起床,上网,边闲聊边吃饭,一起看电影、打游戏,然后睡觉。房间脏乱还没人清理,大部分物品的主人也不明确,掉在地上的东西无论谁拿去怎么用都无所谓。在这里想呆多久、想什么时候回去都随心所欲。

“简直像避难所一样。”深见曾如此说道。

鸳野之前在那家店长是同性恋的百吉饼店打工,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整天和网上认识的人游玩。阿叠依然当着业务稀少、在玩乐中消磨光阴的系统工程师,此外还会接编程的工作,一次一项,以维持生计。但近来似乎因为和女友进展不顺,他比以前消沉,服药的量也增加了。

我仍和过去一样,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每周一到两次去真赤在原宿的公寓露面。另一方面,她几乎不来花园公馆了。为了取得高中毕业的资格,真赤最近开始动真格学习了,偶尔还会向T川请教。

而T川也面临今年东京大学公布录取结果的事。鸳野和阿叠好像还打算去见证决定他命运的瞬间。今年他回到老家后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但他本人没多少自信,面如死灰,看上去不抱希望。差不多从前年开始,他的成绩已经无法达到自己第一年曾考上的保底私立学校了,今年好像也没被录取。如果成绩无法再取得长进,他今后会重考一辈子吗?

哎,轮不到我来操心。要论将来的事,我才没有担心别人的资格。

尽情享用完所有的致幻剂后,宇见户没有留宿,回家了。随后大家也缩回各自的房间。家中瞬间安静下来。

我一边抽烟,一边盯着电脑屏幕。恰好看见某个女站主的公告,说要发布自己和男友性交的视频,我便看了看详情。

最近,网站上不止登载文章,还有人发布带有音频的网络广播,前不久宇见户等人还试播了一回。不过,实时播放视频还很少见。

年轻女孩公开展示私密性交——这策划引发了热烈谈论,效果卓越,大批的人点开了直播的网站,在附属的聊天室里打字发言。

而后,时间到了,但半天都没有开始播放。等到画面终于出现,屏幕中却只有像是吊灯的光亮,一动不动。接着画面切换了,出现了蓝色的东西,可镜头摇晃得太剧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不知道问题出在传输设置还是网络带宽上。

最后,镜头一直没有切换。那个女站主则登陆了聊天室,说明道:“现在正在后入”,然后继续开始实况直播。

太蠢了,我关闭网页,然后顺势关掉电脑,像烂泥一般睡下了。

那天我住在了真赤的公寓。因为没有带换洗的衣服,我借了她的长袖T恤。

乍一看,这衣服的样式不像是女装,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布料很薄,透露衣下的皮肤,令我非常倒胃口。睡之前我喝酒了,没有察觉,早上起来看见自己的模样,郁闷极了。听到我的话,头发睡得乱蓬蓬的真赤笑了。

当初搬去花园公馆时,这间房子里的生活用品全部被带走了,而现在补充了新的东西:新的绒毛被褥、新的椅子、新的桌子。桌上摊着做到一半的习题册和参考书。

“水屋口哥哥,你也是时候从那里搬出去了吧?”

真赤似乎仍没有放弃和我找一间公寓两人共同租住的计划。不过对我而言,目前我们的见面频率正合适。

再说,谈何搬迁,我现在要想继续留在花园公馆都难。尽管随着真赤离开,生活费的负担减轻了,可我没有收入,迟早会走投无路。

那就不得不工作。然而我已失去劳动的意欲。到底怎么才能唤起热情和欲望啊?

没有想从事的职业,物欲淡薄,有钱则会拿去浪费,没钱也不怎么苦恼。即便有什么强烈渴望的东西,并且走运得到,我也会很快从满足感中醒来,沉浸不了多长时间,只剩下空虚——到头来它也不是我想要的。

心中总有一种模糊的饥饿感,可我不知道要得到什么才能将它淡化。我到底想要什么?小学以来我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没有任何寻获,时间一味地流逝,人生一步步走向终结,令我恐慌。想要饱睡一觉,却无法入眠。好不容易睡下,不到四个小时又睁开眼,总是很神经质。

在那之后我得到了些许成长,可仍然一无所有。非但如此,经历了与真赤的邂逅,我变得越发茫然。

啊,好想活在贪婪的追求之中,好想厚脸皮地活着。欲望是对世界的眷恋。反正一无所有,不如干脆带着自己的矜持,碌碌无为地活下去、离经叛道地活下去。“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好像是《浮士德》148里的墨菲斯托吧?它似乎是我用零花钱买的第一本海外文学,也是我读过的第一本戏剧。当时是在东武百货店二层的一家小书店里,伴着耳边流淌的轻音乐,我拿起了那本书。它在书架上不知被搁置了多久,封皮和书页都已泛起茶黄。尽管我分毫无法理解内容,可光是触及位于远方国度、遥远时代的人的言语,我就兴奋不已。那时我厌恶周身的一切,一心想念外面的世界;厌恶生活;厌恶吃饭和饱腹感;厌恶冰箱和吸尘器。我暗自下定决心,绝不去渴望别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不管怎样,还是抛掉像常人一样对无意义的恐惧吧。正如自己迄今以来所做的一般,今后我也该继续荒废人生。至于那些叫嚷着“意义”、“意义”的家伙,一刀两断就好。我要勇敢实践自己的思想。要说具体怎么做,那就是在臭烘烘的床上睡大觉。

“学习怎么样了?”我看着真赤没做完的习题册问道。

“从考试内容看来没有多难。好好努力的话,明年年中应该就能取得资格。”

“呵,挺厉害嘛。你也会向着人生目标发奋啊。是受T川的影响吗?真了不起,以前只会一个劲地哭呢。”

“不至于吧。”真赤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过,如果明年拿到考试资格,那岂不比正常上高中的人还早了一年?”

“嗯。要是明年能拿到,我打算之后的一年全部用在考试复习上。啊,对了,文鸟还好吗?”

“好着呢,可情绪还是不安定,经常啄人、尖叫。不过心情好的时候,即使从笼里出来,它也会站上我肩膀或头顶,缠在我身边。”

“哈哈,它看到餐巾纸和窗帘的时候还会像以前一样生气吗?”

“会,它最讨厌的就是白色、轻飘飘的东西。怎么看那些都人畜无害,为什么它会那么憎恨啊?”

今天是T川录取结果公布的日子,阿叠和鸳野陪同他去了东京大学的本乡校区。他们计划要是合格,阿叠就拿相机记录下T川的表情,鸳野一起为他高兴;要是不合格,两人则去安慰T川。

鸳野和T川并不熟,我甚至都不清楚他们是否见过面,真亏她愿意去。在这方面,鸳野总是令我很佩服。

按照安排,查完结果后,大家将在真赤的公寓集合。

我换好衣服,躺在被炉里等待联系。随后,鸳野打来了电话,和预想中一样——虽然这么说很失礼——传达了T川落榜的消息。

“他有什么反应?”

“脸色煞白,一副想死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鸳野欢快地告诉我,声音大得像仿佛喊破了喉咙。

“我听见鸳野的笑声了,难道他考上了?”

坐在对面的真赤似乎也听到了声音。我回答没考上,真赤同样笑了起来。

“不说那些,我刚刚被电视节目采访了。”

“什么?”

“考中的人在大喊‘万岁’、‘万岁’,我就凑热闹一起喊,结果被电视台采访的人误以为是合格的考生,一个像是播报员的人过来问我现在的心情。”

“你怎么回答的?”

“‘我好开心!’然后还随便说了点什么。你说我会不会上电视呀?要是上了,看到的人会把我当成东大的学生吧?实际我只有初中学历。真是对不住他们啦,啊哈哈哈!”

在那之后,我们在真赤家中汇合,喝了些茶,然后返回了花园公馆。晚上有客人要来,我们打算一起吃火锅。也邀请到真赤,可她一脸嫌弃,摇头拒绝了。为什么她会有这么强烈的抵触啊?我有些不明所以。

当天来造访的有深见、鸳野的朋友、以及平时经常和我玩网游的松冈。

为了找工作,松冈从山口来到了东京,但没有住处。我便和他商量搬进我们这里,于是有了今天这场聚会。

用在车站前的超市买来的食材,我们做了什锦火锅,放在灶台上。大家围坐一圈,等待煮熟。

松冈叹道面试的感觉很不好。和他同岁的深见表示自己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剩下的人和正经的求职活动无缘,冷淡地附和:“哦,是吗。”

随后,火锅煮好了,阿叠拍完照片,众人开始动筷。啤酒和高球烧酒149递了过来,席上觥筹交错。

不知怎的,话题转到了松冈的衣服太过死板上,阿叠说自己有很多种类的衣服,让他拿去穿。没等松冈回复,阿叠就从自己房间搬出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体操服、水手服等。有人问他怎么会有这些衣服,阿叠笑而不语。

结果,松冈从中挑了水手服穿在身上,裙下探出两条毛腿。大家纷纷掏出数码相机和手机拍照,松冈也赏脸摆出可爱的姿势,惹得大伙哄堂大笑。我原以为他是个寡言而认真的人,真是没想到。

我聊累了,远离喧嚣,独自回到房间休息。笼中的文鸟用喙把栖木顶上去,落下来,又顶上去,又落下来,无休止地重复。“喀嗒”、“喀嗒”,它反复进行这无意义的简单动作,喙和栖木的部位留下了无数裂伤。模样太过凄惨,我劝它停下,它却发出可怕的威慑声。我伸出手指,它怒气冲冲地啄了上来。

我的文鸟,果然已经疯了吗?

为什么你尽做这样的事啊?即使困倦的时候,我也会揉着眼睛给你喂食,给你的养育无微不至。我明明按照《文鸟养育指南》,把你向亲近人类的方向培养。为什么会这样啊?

我从笼中取出文鸟,放到桌上。这套桌椅是当初逆野还在时,我从一家倒闭公司的办公室买来的。结实、宽敞,质地相当不错。

这只文鸟姑且算是能在掌中把玩的类型,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它会主动依偎在我身边,飞上肩头或头顶,缠着我陪它玩。然而,一旦心情不好,它就会像现在这样变得凶暴,宛若一条患了狂犬病的狗。

对于精神异常,药物会管用吗?我从抽屉里取出银色的海乐神药板,放了一片在桌上,然后用烟灰缸碾碎。正当我准备把最小的碎片喂给文鸟时,它却擅自叼走了最大的一块。我握住它的嘴,试图让它吐出来,可它已经咽入喉中。

明显投药过量了,接下来这家伙会怎么样?会死吗?毕竟鸟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大不相同,不能随便给它喂药,我也明白这一点。

就在我看护它时,文鸟突然飞了起来,然后径直装上墙壁,坠在毛毯上。摔落后它仍无法维持平衡,躁动地扑扇翅膀,不断歪七扭八地试图飞翔,如同喝醉了一般。

“这鸟怎么了?”不知何时,鸳野站在房间门口看向这里。

“我看它好像有些狂躁,就给它喂了海乐神,结果好像产生了奇怪的药效。原来海乐神还能影响鸟的精神,哈哈。”我笑道。

鸳野皱起眉头,露出反感的表情。

春天结束,来了一场错季的台风。台风过后,天气忽然变得酷热难耐。

无论经历多少次,我依然讨厌夏天。热得像蒸笼一般,白天我连起床的力气都使不出。而到晚上温度依然没有下降。即便一直开着窗户,身上还是会冒汗。我的干劲被这暑气消磨得一干二净。再没有比夏天更可恶的季节了——我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忙着手头的事。

要问我在干什么,答案是把衣服和一些小件物品塞进从超市买的纸箱中。明天,我将搬离花园公馆。

今年春天,我在网络上的熟人山田从某所大学毕业,并顺利找到了工作。有工作虽好,可由于近来IT人员短缺,文科出身的他被迫当起了系统工程师。好痛苦、好痛苦——他天天在网站上抒发这样的黑色情绪。

我知道他的情况,所以几天前和他见面时给了他一本《蟹工船》150作为礼物。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呢?故事内容是一群男子乘船在天寒地冻的鄂霍次克海151捕蟹,但严酷的劳动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便举行了罢工。总之,那地狱般凄惨的劳动场景美妙极了。我将这本书递给了苦于工作的他。

山田带着复杂的表情收下了书,满怀恨意地瞪了我一眼,瞪了我这个无业游民。

没错,我依然完全不工作,因而也没有半点收入。回想起来,当初我身穿西服在商务街区徘徊,正好是去年这个季节的事!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真是难以置信。期间我什么也没有做。

尽管花园公馆的固定费用分摊制令住客得以低成本生活,但无所作为地荒废了如此长的时间,存款已实在支撑不住,我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当然喽,我仍然不想工作。与其干那些无聊的事,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恰逢我穷得叮当响之时,母亲得到了一套房子。没有笔误,是真的得到了房子。富有的祖母为她提供了一套独栋房屋。

那栋房子十分奇怪,样式类似于所谓的“两代居住宅”152,但居住空间划分得更为严格,单元之间没有相通的部分。每个单元有各自的门户,而且都配备了卫生间和澡堂,正如公寓里的单间。一楼有两间这样的单元。这种设计似乎是为了将来给别人出租,借此赚取生活费。

目前三弟已决定入住其中,母亲问我要不要搬进空余的另一间单元。她似乎将住在二楼。

要说生活在母亲身边,我并非没有抵触,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挑三拣四的脸面和尊严,到头来还是接受了她的提议。

最终,我决定明天搬离现在的住所。方才更新完网站,我开始打包行李。

最近这段时间,我总是疲乏得像个死人。由于一直无所事事,光是来回忙活,比如把散乱的书本叠起来扎捆、把没用的东西装进垃圾袋扔掉等等,我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建立丰功伟业,成为了有价值的人,快乐无比,连空气都在闪耀。

然而,仔细想来,我做的只不过是收拾整理,在经济、社会、任何方面上都没有建树可言。何况,如果我真的有价值,就不可能落得现在这一贫如洗、全军撤退的处境。在夏日的深夜里忙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已经够凄惨可悲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彻底陷入郁闷当中,同时极其缓慢、毫无章法地打包行李。

收拾完书和衣服,我将电脑周围网线之类的东西取下,一并装入纸箱中。接着拉开壁橱,里面还放着真赤留下的袋子和内衣等等,我便收入了塑料袋。在壁橱的深处,我发现了一个纸箱。那是我当初刚搬来时放在那里的,之后一直没有碰过。

打开箱盖,里面装着我曾用过的便携式CD机等物品。那时比我来花园公馆前同逆野合租的时期还要早,我还睡在事务所硬邦邦的地板上。

拿在手中把玩时,五味陈杂的感情在脑海复苏。

当时的我怀着人生将要回归正轨的喜悦,将它们收入箱中。与我长年不和的父亲已经离开,营业开始时会泛起新屋香气的酒馆和自己度过青春时期的房屋都被变卖,弟弟们和母亲也要各奔东西。今后我将孓然一身步入社会,迄今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将改头换面。然而相比于失去的感伤,我对人生前景的期待远远宏大得多。

不知不觉中,两年零七个月过去了,来到这花园公馆也有了一年又十个月。当初二十一岁的我现已二十四。

这些年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逐一想来,我不禁毛骨悚然。

我的少年时期被那个狭小的家所掌控,从家庭带来的小小烦恼中解脱,同处境相仿的友人在这广阔的世界开拓全新人生——这时我当初的展望。

然而,本质上我丝毫没有解脱。我不去追求、不去享受能从社会中得来的新事物,无法从自己孩提时期缺失——抑或是一心以为自己缺失——的部分中走出,一步也没能前进。而真赤又出现在了一个绝佳的时机,我便期待借由拯救真赤,使自己残缺的灵魂得到救赎。

我犯了根本的错误。实际上,她所处的环境基本不存在严重到需要我伸出援手的结构性问题,她精神上存在的一些病症也随着时间经过,自然而然地解决了。如今再去回想,到头来,她感受到的大概是任何人都会经历的青春期的烦恼,尽管多少有些极端。

我完全沦为了跳梁小丑。不过,即便万事按照当初的设想得以解决,我身边的状况或许也不会改善。救济他人以弥补自身的欠缺——如今我明白,这种想法错得离谱。

打从一开始,从本质上拯救别人就是不可能的。就算能为他人的新生助以一臂之力,想要借此来解决自身的致命问题,不过是痴心妄想。这些最终只能通过自身成长,慢慢融入生命之中。

眼看着真赤历经成长,脱胎换骨,向着下一阶段进发,我体会到了这一点,然而为时已晚。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已彻底迷失当初的目的,只剩下满腔痴情,宛若灭绝文明的遗骸般的痴情。

不过,或许最初她就只想要一段痴情关系。嗯,恐怕多半如此。无非是我闹了误会,打着精神救济的大旗,一个人手忙脚乱,到头来对自己、对她、对现实绝望了而已。并且净做不必要的事,精力全费在了一味地糟践对方、糟践自己上。

我在天亮前收拾完了。

第二天,几位事先联系好的朋友赶来,帮我搬运桌子之类的大件行李,以及驾驶卡车。到达新居时已是晚上七点,我们一起吃完饭便解散了。我回忆起曾经和逆野一起坐上卡车的那个早上。

同那时相比,现在的一切都正相反。

就这样,我在花园公馆的生活静静落下了帷幕。



鲜明的意识令我痛恨、令我厌恶、令我难以忍耐。无论是在家静养还是在外徘徊,处处都飘散着尸臭般的味道,仿佛全世界都化为了坟地。

到了日落时分,我一心只想给今天画上句号。服用安眠药,灌下酒精饮料,九、十点左右我就会睡着。要是夜晚可以永远持续下去,我兴许还能获得一时平静,然而白天必将到来,我也必将苏醒。一旦意识变得鲜明,我就要面对一个乏味而悲惨的世界,无处可逃,令我烦躁。

我对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欲望,唯独不停地撰写网络日记。不过,我写的东西已经称不上是日记了。

我的日常生活中没有值得动笔的素材,硬要说的话,全部活动只剩下写作本身。事已至此,我能写的只有书写文章的自己,而在反复写作的过程中,我发明了全新的文章创作法——写作,同时书写写作本身。

凭借这一招,我成为了永远可以写出没有内容的文章、纯粹过头的网络日记写手。

这里到市中心有一定距离,也没有人一起同居,所以不会有任何人造访。回想起来,最初建立网站的时候,我也位于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凄凉房间中。在那之后过了两年,哈哈,结果还是回到了同样的地方。要说唯一的不同:过去的房门是通向世界的出口,而如今却只有进屋的入口,不存在出去的大门。

真赤很少来这边。

她在原宿的公寓接收T川的辅导,为大学入学资格考试做准备。我劝她一个人住不要让男人进门,她不高兴。偶尔我去她家玩时,她不高兴:“那我岂不是也得去你家里。”我错过了末班车,走路回家时为了消磨时间,给她打电话,她不高兴。我生气了,威胁要和她分手,她却冷静地回答:“你是觉得我肯定不会同意,才说这种话的吧。”我们分居之后,她简直像附身的妖魔被赶走了一般。

如今她已不再更新自己的网站,而线下会却在积极地参加。几天前,她在一个市内独居的男人家过夜的事披露了出来。虽然她本人坚称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不相信。

夏天已经过去,残余的暑气还很强烈,仍需要开空调。平时的白天,我窝在昏暗的房间中,眺望着眩目的太阳,沐浴着机器吹出的冷风,痛切地感受到:啊,我真失败。事实的确如此,责任也在我自身,所以不得不坦诚接受,可心中依然会感到不快。

为了散心,我打开电脑,和平时一样开始构思网络文章。

就在我对着白花花的编辑页面思来想去时,真赤发来了即时消息:

“不要向草野问奇怪的问题。”

据她所说,我昨晚纠缠不休地向草野质问真赤疑似出轨的事。

我全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行为,可查看了MSN Messenger153的聊天记录,她说的没错。我确实毫无根据地指责草野,胡搅蛮缠,勒令他不许对真赤出手。他那尝试息事宁人的回复让我很过意不去。

正好草野在线,我便为昨夜的无礼致歉。

“没关系,误会打消了就行。”

他之所以如此态度温和,大概是因为对我已不抱希望了吧。

“你保持这样就好,这才有趣。”

对于他假惺惺的话,我只得哈哈干笑。

我本想权当已经习惯,可牵连到草野这种无关人士,实在太丢人了。

现在的情况很不妙,我清楚这一点,也明白应该用什么途径解决。

说白了,去工作就好。生而为人,多少会有性格和生活上的阴影,但只要设法努力,踏实、勤勉地创造经济价值,在社会上也得到一个人应有的待遇。反过来说,无论心地多么善良,生活多么健全,要是没有任何经济能力,也不会被人看重,更别说人格缺陷的患者了。

原本决定再也不工作,可落得这步田地,心中还是没了底气。

我才不在乎有钱还是没钱;无论是受人尊敬、赞许,还是被人忽略、藐视,我都不放在眼里;做善人恶人都无所谓——至今以来,我对一切精神的外在都嗤之以鼻,单纯重视内在的品质,意欲在其中搭建琼楼玉宇。然而这无非是黄粱一梦,我彻底失败了。

而失败之后,我开始过分在意他人的眼光。事已至此,我不就只能放弃原来的活法,去选择另一种方式了吗?也就是怀着对他人评价的强烈关注活下去。

现在工作应该还来得及。怎样的工作都好,总之先就职,赚够生活必要的钱。只要不给任何人添麻烦,我肯定就能抛却自卑,堂堂正正地活着。要丢弃琐碎的固执,在社会上好好相处。汇集空虚的喜悦来充实人生——这种方式又有什么不好。

此外,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肩负责任、每天都有事做的生活是必要的。

然而,就算要工作,像我这样的人究竟能在哪里干下去呢?

上一份工作中,上司和同事都很和善,收入也相当丰厚。可在那么舒服的地方,我都没能坚持下去。即便受到了录用,我难道不会很快厌倦吗?难道不会和当时一样,“就算有钱可赚,工作也没有意义”、“纯粹是在荒废人生”——被这种闭塞感袭扰吗?

想着想着,绝望——“我这样的窝囊废到哪都没用”——与自嘲——“哈哈,这无非是你不想工作的借口。快去好好掩饰吧,只有表面也好,省得添麻烦。你这个懒汉,就该像这样把心思都放在人生的战败重建上。”——两股感情纠缠不息,束缚我的行动。最擅长的原地打转又开始了,时间开始白白流逝,这是一贯的模式。

就在这时,传来了出乎意料的喜讯。

“有份写文章的工作。”一位关系不怎么密切的网友对我提起。

我向她给的号码打去,一名女性接了电话。由于要的是负责人的号码,我本以为肯定会是男人。接电话的女性给我说明了情况:

“不用立即开始动笔,先来公司玩游戏。”

她说详情等日后见面时再谈。

虽说电话里确实不方便,可避免说明具体细节显得有些可疑。不过,即使是给违法成人影片写封面文章之类的工作,只要给钱我就热烈欢迎。毕竟玩游戏和写文章都是我平时做的事。连我也能干这行——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还没商定任何结果,可光是这一番对话,就令我喜不胜收。

我赶忙给真赤打去电话,想把消息告诉她,然而还没等我开口说事,她的话就从电话中传出:

“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咱们还是分手为好。”

听到这话,我的手开始颤抖,一阵寒意爬上后背,汗毛倒竖。

“什、什么意思?”我听得一清二楚,却仍问道。

“我不讨厌你,只是没法再这样下去了。我不喜欢你了。”

真赤的声音很沉稳,看来不是出于一时冲动。也就是说,她是基于冷静的判断、坚定的意志,道出了这些话。

我惊愕到了晕眩的地步。其实情况并非无法想象,而且也有明显的预兆。事到如今我还会惊讶,大概是因为我内心其实是轻视她的吧。我一心以为真赤如她过去所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分手。

当然,考虑到过往和现状,那是不可能的。站在常识的角度,我这种人能有女人陪着才怪了。对于这个结果,我只得说是彻彻底底咎由自取、活该。而这样的情况我情绪安定的时候理应能够想到,但面对起来并不容易。

电话险些失手脱落,我咽了咽口水。

“什么时候你起的想法?”我声音颤抖,无比动摇。

“之前我们不是在你家吵架了吗?”

“呃、嗯。”

她指的恐怕是上周发生的事情。

她一如既往地前来留宿,然后一如既往地和我吵架。

由于真赤大声吵闹,我发了火,将她赶出屋外,锁上了房门。真赤在门前不停哇哇大哭。而后她安静了下来,我开始担心,便打开门将她接了进来。当时她手中握着一罐咖啡,我一问,是我路过的弟弟给她的,劝她冷静。

“我被赶到外面哭的时候,感情忽然淡了。”真赤说道。

可即便她如此解释,我也无法想象她的感受,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张皇失措地进行不像样的辩白。比这更严重的口角过去多得数不胜数,为什么突然提出分手?“积少成多”,她冷漠地答道,没有丝毫的动摇。

过去女友提出分手时,我从未挽留过对方。我清楚这么做是徒劳的,仅仅是给自己的失败雪上加霜。我想尽一己所能,帅气地处理这类场面。然而,眼下我不由自主地失去了判断力,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口挽留:

“求求你,求求你了,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尽力改正。”

对于我近乎战败宣言的话语,她两个字否定:

“不行。”

这下彻底决出了胜负。我完全失去了控制,之后也一次又一次地央求:“至少最后再见一次面,再谈一回”、“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求求你冷静地告诉我”、等等,但都被真赤不耐烦地拒绝,最后随着她单方面挂断,通话结束了。只能说干的太漂亮了。

我眼前一片漆黑,力气被抽出了身体。我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板上,垂着脑袋,双肩像提线木偶一般不住颤抖,然后一头扎入被子中。

这夺目而出的滂沱泪水、嗓中嘶吼的放声号哭,是失去最后一切的悲伤?还是面对终将来临的一刻时认命般的无奈?抑或是悔恨所带来的吗?最近我开始无法命名自己的感情了,总之是一副彻头彻尾的败者模样。

哎,就这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间的缠结姑且算是解开了,腐败的依赖关系得以完全消除。在这场破绽了然可见的懦夫博弈154中,真赤选手精彩地拿下了胜利。

她对现状的见解不一定和我相同,能得出这个答复,她恐怕有自己的理由。就结果而言,彼此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认同这一点。不必再耽误她的时间,我也感到了解放。

所以,我当然希望能祝贺她的大获全胜。可要想释怀并不容易,我还是无法接受。

到了第二天,我一次次拨去电话,被她拉入拒接名单。随后又不停地发送MSN信息,直至被屏蔽。失去联络方式后,我像乌龟一样蜷缩在被子里,纹丝不动。

中途我缓缓起身,要说该干什么,那就是更新网站。我写了一篇自嘲式的日记,写完后给文鸟喂食喂水,接着服药,继续龟缩。过了一段时间,电话响起了来电的声音。我一跃而起,飞快地伸出手,仿佛之前的无精打采都是假象一般。然而,打给我的并非真赤,而是之前为了工作而联系的女负责人。

她用办公式的语气告诉我:面谈的日期已经确定,这通电话是为了给我通知。

我心想,不要为这种无聊的事烦我,可她仅仅是尽自己的职责。

“今天下午就可以,不行的话改到周二中午……”

“对不起,不用了。”我打断了她,如实说道:

“我决定还是不干了。我被女朋友甩了,所以就算了吧。”

“啊,好的,明白。”她的声音含着笑意。

于是,电话挂断了。这份工作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还没来得及问清就结束了。

从那以后,我缩在房间里一味地更新网站、阅览他人的站点。沉浸其中时,内心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不会有做其他任何事的念头。

我昏天黑地地上了几个星期的网。问题是,过着这样的生活,真赤依旧在参与线下会玩乐的消息不由得传入耳中,令我烦躁不已。那个混账,肯定又在到处勾引男人。诚然,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参加线下会的文本网站站主不也都是跟我年龄相近、没有尽到社会责任的渣滓吗?她要是勾搭上这伙人,拒绝我还有什么意义。

就在前不久,她参加了一个名叫N的人主办的线下会。他是什么货色?他可是真赤曾经亲自痛斥“写的尽是空洞、无聊、装腔作势的文章”的家伙啊。那是假话吗?她总是胡说八道。不偏不倚地说,比起他写的玩意,我的日记要出名得多,也更受好评。她就是为了和这群浅薄的家伙彻夜嬉闹才甩了我吗?太让我失望了。真是个愚蠢、庸俗的女人。

我在屋里静不下去。某天夜晚,我起念走出房门。

如今残暑已开始消退。我穿着一件长袖T恤,吹来的风有些微凉意。

到头来这两年算是什么?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对一名娇小的少女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夺走了她珍贵的两年。啊,痛苦,好痛苦。

离了家仍不安全,我感觉路过的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辩解的材料。我强行挤出笑容,引得别人回头。

我很快结束了夜半徘徊,回到房间,给阿叠打去电话,拜托他让我留宿一段日子。

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呆在这间屋里。这里根本就不是我的空间,而是母亲的房子。在这里受照顾,母亲和弟弟大概会瞧不起我吧。我已不愿再受人鄙夷了。

在我搬离后,阿叠和鸳野两人在花园公馆短暂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在则已迁到市内的其他公寓租住。我最近没有见他,尚未造访过他的新居。到他那里去,聊些积攒已久的话,结束之后,我就去流浪街头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都睡了一年,只要能遮风避雨,总会有办法过活。我想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和他人毫无瓜葛地活着,为水屋口悟的人生闭上帘幕,作为一只无名的街头生物活下去。

阿叠爽快地答应。于是,我把今后的必需品装进运动包,睡了一阵,等到早上便离开了家。

光是走在路上我就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是因为没吃药吗?口袋里鼓鼓地装着药板,我边走边取出一板,将所有药片一粒粒挤到掌中,丢进嘴里,然后把空了的药板放进对侧口袋。

我用大牙咬碎嘴里满满的药片,尝不出任何味道。吃的是什么药啊?算了,哪种都一样。实际上,无论吃什么、吃多少,都起不到一点作用。能使我安定的不是药效,而是胡乱吃药这一行为本身。哪怕医生给我开的是淀粉团,我恐怕也察觉不到,会一直服用下去吧。

我在铁道口驻足。太阳的光芒分外耀眼;电车的车轮与铁路交击的哐当声在耳内挥之不去;身旁打电话的男子散发着口臭;两名中年妇女讨论着数天前发生在这间车站的人身事故,声音断断续续地夹在电车噪音中:哗啦一下血流出来……白色的袜子……小个子的女……还那么年轻……

栏杆升起,我再次迈开脚步。

坐上周内白天乘客稀疏的电车,中途我觉得不舒服,在车站吐了。啊,说起来我完全没有吃一顿像样的饭。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吃了些东西,可仔细一想,我只给文鸟喂了饵料。我把笼子搬到母亲的房间,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便给它多喂了些食物和水,结果却以为自己吃了饭。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呆想的期间,不知为何我在并非目的地的站点下车了。

这是真赤住的地方。

哦,对了,每次去东京的中心地带,我总是会来这附近。是因为我意识迷离、半梦半醒,才来到了这里吗?

于是,既然难得来了,我决定去真赤的公寓看望一番再离开。明明不该这样,我却朝那个方向走去。

站在真赤的公寓门前,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不久之前,我还能轻松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键,让她为我开锁,但如今这里已是陌生人的住处,这么做会惹她发火,视情况甚至会报警。真难以置信啊。何况在电话里被甩掉后,我一次都没有和她见面,一切仿佛是南柯一梦。

我属于运气差的那一类人,所以根本不抱能见面的希望。本打算在门前思考一段时间,等到自己能认清现实了就回去。然而不知为何,偏偏这次走运——不,恐怕还是厄运所致——我遇到了真赤。

“啊。”我失声唤道。

“啊。”她同样诧异。

真赤从通道另一端走来。她今天似乎又去玩了,身穿外出的装束,画了外出的妆容。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她出乎意料得美丽。

真赤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抱歉。”对视了一阵后,我向她道歉。她叹了一口气:

“要进来吗?”

“可以吗?”

“总不能坐在这种地方吧。而且,感觉你又惨又可怜。”

于是,我久违地进入了她的房间。屋内同过去一样空荡,缺乏生活气息。

“文鸟怎么样了?”

“好着呢。”

“把它给我吧,我妈妈也很喜欢它。”

“不行啊,你会把它养死的。”

我回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当时真赤向我讲述家人逼她服用可疑药物的事,此外好像还聊到了把房间钥匙分给真赤的大学生。第二次来是在过年期间,我们两人吃了螃蟹,真赤说她把钥匙还给了那个大学生,而被甩的他闯入了这间公寓,提着菜刀指向真赤。当时她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真赤欢快地告诉我。

回想起来,看见她那副笑容时,我似乎隐隐感到了不安:有朝一日,我会不会站在和那名大学生相同的立场上呢?没想到这份担忧真的化为了现实。与其称之为不幸,不如说是愚蠢。

我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打算。真赤给了我矿泉水,我解释道自己正准备去阿叠家,途中不经意来了这里。真赤不知听没听见,模棱两可地笑了。

就这样,聊着无趣的闲话,我出乎意料得开心。正当我以为今后或许还能继续当朋友的时候,她突然提到:

“话说回来,我找到新男友了。”

虽说已经隐约有了察觉,可见到她笑着说起这件事,我还是会心烦意乱。不过,我佯作平静,问道:

“是谁?我认识吗?”

“是山田。”她回答,并窥视着我的表情。

“哦,是山田啊。”

我和他很熟。初次相识是在真赤主办的“武志线下会”上,之后我们也见过许多回,前不久我刚拿《蟹工船》调侃他。

“他挺不错的呀,比我强多了。只不过从日记看来,他工作还是那么辛苦,不要紧吧?”

“不过,我是在咱们分手之后才和他交往的,没有脚踏两条船。”

“哦,这都无所谓,知道是山田我就放心了。”我真心说道。

而后,该说的已说完,我觉得是时候回去了。

房间的对讲机响了。

我以为是上门推销之类的人员,但真赤好像打算让对方直接进门。怎么回事?我正觉得可疑,却发现进来的是T川。

“水哥,好久不见。”T川表情僵硬地说道。

“是我偷偷把他叫来的。和叠泽哥哥也联系了,他应该很快就会来。”

“为什么?”

“因为你赖着不走。”

“什么?这是什么话!我根本没有勉强你啊!要想让我走人,直说不就完了。我之后要去阿叠那里,不是告诉你了吗?”

真赤没有回答。

啊,原来如此。真赤一开始就做好了打算,为了不刺激到我,才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怪不得她会轻易放我进门。

“原来如此,到头来我的话你一句也没有信过。哈哈,是吗,原来是这样。”

看她的态度,可能打从我赶到她家开始,她就已断定多说无益。换句话说,对于真赤而言,我已经沦为无法对话、精神错乱的可疑人物了。

“我也通知了你弟弟,他说这就来接你。”

听到真赤的话时,我恐怕脸色铁青。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我的家人牵连进来吧?

小时候虽然吵过架,可长大之后我同弟弟几乎从不谈论私事。确实,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们多半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兄长不是正经人,可兄弟之间也存在隐私。不做不必要的深入,这是我们的默契。

真赤肯定也一清二楚。即便如此,她却要把弟弟叫来这种地方,太狠毒了。

“你是从哪知道电话的?”

“之前在你昏倒的时候,我想联系你的家人,就从手机里调出来了。”

“可恶!该死!”

我无地自容,向窗户跑去,想要一头摔死在高楼之下的马路上。然而就在我迟迟无法开窗锁时,T川抱住了我的双腿。平时不注意健康致使我完全使不上劲,无力将他甩开。我大喊着叫他松手,T川充耳不闻。

我们纠缠成一团,不知何时阿叠赶到了。我事先联系过要去他家,本期待他能告诉大家这件事,替我辩护,可他一言不发,默默地站那里,悲哀地望着我。

他也被真赤灌输了什么鬼话吗?并且和真赤一样,认为我现在的状态如同一头不通言语的野兽吗?不,或许是他自己放弃了我。可能早在见到我被甩后心慌意乱的模样时,他就已经觉得我发疯了。

T川在对我说话,但我耳朵刺痛,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反正肯定是在帮真赤。曾有人传言T川喜欢真赤,事实大概真的如此吧。所以他才会厚着脸皮来到这里,堕为走狗。

这里已经没有我的同伴,弟弟们也得知了一切。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脑中的一根弦绷断了。

“我要宰了你!”

说着,我抄起掉在地板上的剪刀,却立刻被T川夺走。与其夸他眼明手快,恐怕更是因为我的动作慢得不像话吧。T川把剪刀丢开,真赤迅速收走了。

我的行为似乎惹火了T川。此前一直保持克制的他忽然变得积极,主动向我扑来,骑在了我身上,用格斗用语来说就是骑乘压制。

哦,对了,他喜欢看格斗节目的转播啊,我模糊地想起。他这是在一边回想看过的格斗家的动作,一边付诸实践吗?身为一名爱好者,他应该很开心吧。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攻击,我便试图用双腿妨碍,然而两腿又被阿叠死死抱住,无法防御。T川握紧拳头,打在了我的脸颊旁。

下半身被阿叠紧抱着牢牢锁住,上半身则被T川骑乘,用膝盖压制着我的双臂。被两个成年人以这种方式控制,不论怎么反抗都是徒劳。我完全失去了防护,只能一味地用脸承受T川挥下的拳头。T川彻底被愤怒冲昏了头,以殴打一个毫无防备的对手而言,他的攻击太小题大做了。

这样下去我会被杀掉,至少让我用上双腿。可是,即便我遭到如此惨烈的痛打,阿叠依然死死地控制着我的双腿,还有T川、真赤在背后支援。

天啊,怎么会这样!过去无论何时,哪怕他和真赤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我都信赖着阿叠,支持着他,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想法。即便根本不愿站在我这一方,他至少也该保持中立啊。

我松懈全身的力气,停止抵抗,希望以此作为投降的标志。忽然,我看见使出浑身解数的阿叠和T川两人的背后,真赤正在笑,嘻嘻窃笑,打从心底感到好玩。

是啊,她肯定开心极了。在自己的指使下,几个年纪不小的成年人打成了一团,如她所愿。这副笑脸使我放弃了投降,无谓地挣扎到动弹不得,挣扎到被T川揍掉门牙。

我耗尽了所有体力,想动也动不了。全身被一圈圈地缠上布带,我被搁置在地板上。这下简直像格里高尔·萨姆沙155一样。某天早晨变身为甲虫的他由于外形丑陋,被家人抛弃。我也被曾经的恋人和朋友视为无法沟通的异类了。

而后,弟弟们来了。原以为只有他们中的一个会来,结果两人到齐了。他们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兄长的丑态呢?我错开了视线,没有看到。只不过,这间屋里、这伙成员当中混入了自己的血亲,我感到无比违和。

我坐进他们两人开来的车中,向家驶去。这么快就被送回了之前下定决心再也不回去的地方,实在是滑稽。阿叠也同样乘上了车,陪在我身边。至于T川和真赤,我不知道怎样了。

夕阳已经西下。记得我刚到真赤家时,太阳还高悬在空。如此看来日落也太早了,我不觉得自己逗留了那么久。不过,考虑到弟弟们乘车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经过的时间应该没错。

我坐在后排,身体倚靠在车门上。鼻血被塞入鼻腔深处的餐巾纸阻挡,顺喉咙逆流进胃里。方才脸上和身体各处都像灼烧般阵痛,但似乎分泌的脑内物质覆盖了痛感的皮层,屏蔽了大部分刺激。

中途我们决定吃晚饭,便顺路来到一家汉堡店。店内几乎空无一人,偌大的餐厅里顾客只有我们。

我点了一份汉堡套餐,可嘴巴不听使唤,吃起来很困难。好不容易咀嚼了两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明明没有得感冒之类的病,怎么可能突然味觉失常?是这汉堡本来就没有味道吧?所以生意才会这么惨淡。

我想进行确认,但两个弟弟和阿叠都在若无其事地吃饭。也就是说,汉堡的味道对他们而言大概并不特殊。要是现在说自己尝不出味道,可能又会被当成怪人,我便默默咽下。

让弟弟们目睹了兄长的这番丑态,我心中很过意不去,无颜主动开口。结果三弟向我问道,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这样的?这是今天第一次有人与我交流。我粗略地说明了来由,情况似乎和他从真赤口中听来的大相径庭。

“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那个娘们,竟然敢耍我们!这就回去弄死她!”他要从椅子上起身。

弟弟竟会为我如此愤慨,我一面感到意外,一面安慰了他。

即使拼命转移注意力,我也无法时刻绷紧神经。

真赤在我倒在地上挨打时的笑脸、T川和阿叠蔑视我的情景见缝插针地浮现在脑海。一旦出现,就迟迟无法消散。

所有人,不许看我,不许嘲笑我,不许鄙视我。好想找个洞穴躲进去,从别人的视线、对我的感情中逃离。

我将被子搬入壁橱,试着在其中睡觉,可仍觉得受别人的视线纠缠。被紧盯不放的是精神而非肉体。真赤在那间房里将我的内心连根拔出,剥掉外皮,粗暴地把我一鼓一颤搏动着的血管和遭到触碰就会致死的心脏挖出来嘲笑。这分明是绝不能暴露给他人的部分。

与借钱、撒谎之类不足为奇的耻辱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这更为致命、更不能让他人触及。尽管我曾给真赤展现过,但那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然而,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连家人也知道了,还是以最不光彩的形式亲眼目睹。发生了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我该怎么活下去?以往我还能带着虚张声势保持界限,可现在和任何人都无法人模人样地打交道。

天呐,弟弟们是怎么想的呢?过去父亲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时,我还算工作踏实,还在进行积极、建设性的活动,还有一定声望,还想建立作为长子的威信,这下全部付诸东流了。阿叠和T川又是怎么想的呢?比起我来,或许他们仍更相信真赤。没有人站在我这边,连我自己都不可能拥护自己。事已至此,我只得大笑:哈哈哈哈!母亲很担心我。大家就不能把我这个人忘掉吗?就不能当我不存在吗?

秋天的时候别人邀我去玩。我不想出门,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可忽然回心转意——算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又来到了井之头公园。

内容是和宇见户、草野等人逛跳蚤市场,其实和平时的聚会没有区别,我心中却慌张无比。

他们是怎么看待我的?表面上看似不知情,但网络世界那么小,他们肯定在背地里议论,现在还敢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对我。我想要反击,却无法从这些非议中自保。

最终,我只得嘿嘿直笑。快停下那难堪的傻笑吧——我试图劝说自己,但未能如愿。我已厌烦,已无处容身,接着,跳进了井之头池中。何其失态啊,居然特地自己宣传:那家伙被女人甩掉后精神错乱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出门,也不登陆聊天软件,终日只写网络日记。眨眼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冬天。时间在我荒凉得惊人的无所事事中流逝。我还是看不见重获失物的光明,连假扮一个正经人都做不到了。事到如今,我想自己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我要去死。奇怪的是,有了目标,我的情绪久违地高涨起来。

由于不希望自己的尸体漏出排泄物,我先进行三天绝食绝水。虽说感到了饥饿,但振奋的精神更胜一筹。屋内没开暖气,空气冰凉而干净,氛围很不错。好了,该怎么死呢?在我一边喝酒一边思索时,手机响了。

是T川打来的。尽管他在真赤的公寓里揍了我,但我并不讨厌他,觉得他是个好人。可和其他众多熟人一样,我同他没有联系,这也是事实。

他突然来电是想要说什么呢?我接通了电话。他说他看到我在网站上发表了自杀宣告,吓得打来了电话。

什么?怎么可能。我慌忙打开电脑进行核实。的确,“电气马戏团”的最上方摆着一篇仅有一行的日记:“我要死了,再见”。

我慌乱了。尽管没有印象,但这恐怕是我嗑药之后兴致上头,一不小心写下的吧。多么羞耻。这是有心理疾病的缠人精在网站上发的内容啊!这下我终于拿到了大满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我强忍头晕目眩离开桌前,倒在了床上。

作为一名人类,这样的行为确实丢人现眼,难堪至极。不过,这倒也没错。毕竟我身为文本网站的站主,有自己的责任和矜持。无论多么丢脸的事,我都有义务毫无保留地写出来公开。所以这样就好,没什么可担忧的。重要的是,我必须明白,既然发表了宣告,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瞬间找回了干劲,缓缓起身,走到电脑桌后,把电源、鼠标等连着的一切线材都用蛮力拔除。拔完之后,我抱起电脑主机,搬到门口,砸向水泥地。我亲自组装的电脑发出干响,在地上弹了两下,粘着Sex Pistols156贴纸的盖子飞了起来。这是因为我为了方便维修,平时都不上螺丝。我又一次将它抬起来,砸下去。这回前置面板坏了,但框架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说不定还能启动。保险起见,我把它拿到水池,拧开水龙头,打湿了硬盘和CPU周围。

似乎仍有些欠妥,可没有摄取食物的肉体缺乏热量,我已经喘不过气,便将电脑丢在水池,自己回了房间。

当我开始选择具体的死法时,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来,仿佛在阻止我自杀。不对,其实就是为了阻止吧,他们都是看到日记才拨来的。

打电话的全是我在网上认识的人:想来已认识了出奇之久的草野、成为真赤新男友的山田、以及不知何为会有我手机号的众多站主。

受到如此盛情挽留,我简直像成了一个大红人,心里很高兴,但实际上这仅仅是庆典式的热闹,我已在别人的事件中见过许多例子。当有人扬言自杀或大出洋相时,究竟有多少人是为了沉浸在庆典的兴奋中才打着担心的旗号接近对方的呢?无论怎样,现在不是嘻嘻傻笑的时候。有几个人似乎打算亲自上门。必须赶在我的房间变成庙会会场之前进行了结。

如果尸体被文本网站界的人发现,我死时的模样恐怕会被用作日记的素材吧。既然如此,有必要挑个卖相良好的死法。想着想着,身体开始反应迟钝了,是酒精和体力消耗造成的。要是现在睡着、在房间里被救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我匍匐着从大门出去。

外面阴雨绵绵,空气冰冷,呼出的气息瞬间便化为白雾。

有这份严寒,虚弱的我就能在睡梦中死去。冻死也没什么不好。为了不被赶来的人发现,我闯入了隔壁家的领地,躺在植物丛的阴影中。身上裹着一层毛毯。吸收完雨水,它应该能很好地令我的身体降温。

就这样,我入睡了,却没能成功死掉。在医院醒来后,我被大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然后被放回家了。回到家,屋里放着T川的留言:“快变回过去的水哥”,以及一盘筋肉少女带157的单曲CD——《香菜,我来让你变聪明》,似乎是他的礼物。

身体康复前,我被安排在母亲的身边起居。

得到了充足的食物与睡眠,静养了三天左右,我就已经能走动了。于是,我久违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依然萦绕着闭塞感。尽管心中的念头仍没有完全挥散,可既然已经失败,我也不打算反复为之。事已至此,只能活下去了。我收拾了那天自己裹着毛毯出门后一直保持原样的房间,把整理好的垃圾搬到门外时,见到了搁置在水池中的电脑。

我试着插上连线,按下开关,伴随着“哔”的一声,电源风扇开始旋转,硬盘读取的咔咔声响起。接着,屏幕上显示出Windows 2000的启动画面。

虽然这恢复可能只是暂时性的,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松了一口气。一想到没有电脑的生活我就胆寒。没有了它,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它彻底坏了,我是没有钱购置新电脑的。

无意之中打开电子邮箱,大量邮件铺天盖地地涌入。我以为是某些企业发来的垃圾邮件,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些邮件是网站读者发来的。

总数有二百多封,其中大多写着劝阻我自杀的话语,甚至还有“你要是死了,有人会跟着自杀的”这种几近威胁的内容。对于这出乎意料的反响,我有一种羞耻的感觉——对区区一个网络日记写手,真亏他们能写下如此动情的文章。然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必须更受打动才对,并为此感到罪恶。

在义务感的驱使下,我从最早发来的邮件读起。读的期间,又一封接一封地收到新的邮件。哦,对了,我的自杀宣告还贴在网站上,忘记换掉了。

我立即停止阅览邮件,打开文本编辑器,如是写道:

“我还没有死。确实,我曾想要自杀,但在网站上发表声明后,立刻便有朋友赶到了我家中,叫来了我母亲和救护车,让我无能为力地接受了治疗。写了要自杀,却没有死成,实在厚颜无耻,实在丢脸至极,然而我还是活下来了。感谢众多将我拦下的人们,尽管事实上我的忧郁仍未消失,但我有预感:只要还活着,这件事将伴我一生。总而言之,我现在还活着,这是唯一的事实。非常抱歉,给各位添了麻烦。”

我清楚应该尽可能正确地汇报情况,可一旦写起文章,脑袋里就乱成一锅粥,无法好好组织语言。

花了平时两倍以上的时间写完后,谈何雕琢,我连重读一遍的力气都不剩了,直接贴在了“电气马戏团”的首页。

随后,我将发来的邮件全部过目,结束后便睡下了。



既然决定要活下去,我就必须工作,赚取填饱肚子的钱。

新年过后,带着仍未完全调整过来的情绪,我开始求职。

首先,我阅览便利店买的求职杂志以及网上的招聘广告,寻找符合条件的工作。我还是希望能找电脑相关的白领职位,但这类招收似乎不如过去那么多了。

是单纯一月这个时间点不好呢?还是盛极一时的网络热潮在渐渐衰退?我不清楚原因,可要是招收量减少,竞争率升高,对于没有任何技术专长的我来说,形势并不乐观。餐厅和便利店的工作依旧很多,但事到如今,找这种干不长久的零工是没有意义的。既然已经决心真正步入社会,且不论雇佣形态,至少工作内容要值得写进简历才行。

总之先在劳务派遣公司之类的地方登记吧。我打电话咨询,被要求接受一个简单的测试。

当天,我提前了一些出门。铅灰色的天空十分阴沉,路上的行人都把脸颊藏在围巾或竖起来的衣领中。我原以为已经穿足了衣服,但依然寒冷难耐。快步走在柏油路上,时隔良久,膝盖又因为走路微微痛了起来。

坐电车十分钟左右,我到达了目的车站,劳务派遣公司位于车站近旁的楼房内。电梯里灯光昏暗,氛围不是很好。

接应我的是位年轻男子,身穿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他虽然言谈彬彬有礼,却不苟言笑,说明方式也极其冷淡,语速很快,整体上给我无礼的印象。派遣公司对待来登记的人都是这副态度吗?还是说只是这个员工的素质问题?我不太明白。毕竟,无论担任交涉工作的人是冷漠还是反之太过热情,都说明这家企业有问题——过去维修机器时走访公司的经验使我提起警惕。

交完简历,我被带到了一个和车站厕所单间差不多的狭小房间。我脱下外套,屋里的暖气似乎没有运作,我又立即穿上。

好久没有进行笔试了。上大学期间,我打从心底觉得学分拿不拿都无所谓,所以要说真的具有衡量意义的测验,恐怕得追溯到大学入学考试了。

真的没问题吗?我不光有一段空白期,脑细胞也因药物滥用的疯狂生活而灭绝,毫无自信可言。我做好了一定思想准备,然而印在卷子上的问题并不是很难。

这下即便是现在的我也能轻松回答。安心的同时我拿起铅笔,正准备填写姓名时,我惊呆了。

我的手指不住地颤抖,无法将笔画写直。

难道是气温比我所感觉的更冷,手指冻僵了吗?我放下铅笔,揉搓双手,向手指哈气,然后重新握笔。颤抖虽然平息了,指尖却仍有些不对劲。

我写不出正常的字。虽说我的字本来就不好看,但与以前的水平相比,这字太过拙劣,简直像刚学会写字的幼儿笔下的东西,纯粹是在画线。即使我反复擦掉重写,出现在纸上的依然是同样扭曲的文字。看着它们,我感觉像是在做一场噩梦。

我一次次放松、暖热指尖,文字却丝毫没有改善,依然不堪入目。也就是说原因不在身体上。莫非我是在紧张吗?可是至今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接受什么考试,我都完全没有紧张过。

我卡在第一道题上,一次次地擦了又写。负责人投来了冰冷的视线,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想:“这才刚开始,他在干什么”、“来了个无能的家伙”。啊,我明明知道答案!水准这么低的考试,竟让他如此嚣张。不管字好不好看,时间都在分分秒秒地流逝。我用这拙劣至极的文字填入了答题栏。

在最后关头,我总算完成了全部问题。累得我精疲力竭。正确率应该不会太低,但不知道阅卷人能否读懂我的字。就算能读懂,他们会聘用书写这么烂的人吗?

“接下来请到这边的房间。”

没有休息的时间,我移动到另一个房间进行盲打速度测试。给我的是一台老旧的Windows电脑,已经启动了测试程序。

这位男子为我说明了操作方式。据他所说,这套软件有着独特的汉字变换方式,似乎是基于微软日文输入法。平时使用ATOK158的我不习惯这种操作方式,但也不是完全没用过。

我打字速度还算快,想要在这一项上挽回刚才丢掉的分数。要是拿到好成绩,指不定能拿到电脑操作员的工作。

然而,打字同样失败了,手指依然无法正常运动。此外,和平时不同的变换方式也使我反应不过来。失误,删除,如此反复。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点小小的变动,我不是总能现场适应吗?对这方面的能力我是有相当自信的,可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我都做不到呢?

我带着陷入泥潭般的心情输入完,考试结束。结果虽然不公开,想必糟透了。

不出所料,无论等多久,劳务派遣公司都没有发来工作介绍的消息。

在此期间我也没有闲着,通过求职杂志的信息接受了几回面试,但要么是谈过发现宣传与内容不符,要么是被对方拒绝,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工作。

拒绝原因并非必备技能的水准要求过高、我无法胜任。有时也会有“你会安装操作系统吗?”这种极为初级的提问,可就连这样的公司也没录用我。

无论去哪里面试,总能见到几名身穿西服的年轻人在排队。果然,如我看求职信息时所预料的那样,这个行业不再是过去那个卖方市场,已经有人开始失业了。对我这种各方面都是半吊子的人而言,可钻的空子已经不多。

就这样,二月告终,三月临近时,我依然无法找到工作。正在这时,我受邀去阿叠家和大伙一起聚会,便久违地出了一趟远门。

乘坐中央线的红色电车在荻洼站下车,打了通电话,阿叠很快就来接我了。真赤家中那件事过后已有一段时间,我和他的关系恢复如初。我们到车站旁的餐厅吃饭,我点了啤酒和炖带籽鲽鱼套餐,阿叠挑了盐烤秋刀鱼套餐。

他所住的公寓就在走路十分钟开外的地方。一摸栏杆,上面生着铁锈。建筑陈旧,关上门也会有风从缝隙透入,但面积有两室一厅一厨,居住的感觉应该不坏。

那天要来的有鸳野、宇见户、以及一位正在经营插画网站的学生,叫做川喜田。等人到齐的期间,我和阿叠聊起天。

我陷于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而阿叠也在经济危机中挣扎。

“眼下还能养活自己,但如果考虑将来,自由职业程序员是当不长久的。新技术不断涌现,上了年纪迟早会应付不来。如果待在组织里,还能靠从事管理职位苟且,可自由人终究是一次性的,用完就丢弃。”

他说自己正在摸索别的职业出路,但暂时还没有眉目。

刚搬进花园公馆的时候,我和阿叠每天都聊天。真赤到来之后,谈话减少了。而如今我们分开居住,连见面说话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如今像过去一样聊着天,我感到些许怀念。

各自汇报完阴沉的近况,我们谈起共同的熟人,说到了当下引发一时热议的草野。

他断绝了音信,去向不明。

我和别人已经很少交流,完全和这些消息疏远。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传闻:这个长着平脸的男子数月前辞职了,之后一直没有固定职业,靠向恋人、朋友借钱度日。而他突然间失去了联系,从住处消失了。

“几个跟他关系近的人打过电话,他只接了一次,之后再怎么打也打不通了。”阿叠说道。

“是不是回老家了?我记得他好像是外地出身。”

“没有,老家他也没回。他父母也不知道草野目前住在哪里,还找认识草野的人问呢。”

“那可真不得了。也就是说,之前在井之头公园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负债累累了?”我问道。

“嗯,应该是。”

“完全看不出来啊。到底发生什么了?草野明明不是会这么胡来的人。”

“估计是精神错乱了吧。”阿叠回答。

“给他借钱的人呢?”

“当时很愤怒,现在已经平息了。”

“为什么?”

“他父母全额支付了呀。他们找到草野乡下的父母,说草野失踪了,让他们很为难。”阿叠笑道。

“真过分。”我也笑了。

“怎么还没有人到。对了,水屋口,要叫人来吗?”

“叫人?谁?”

“之前东先生带了一个女人,有一半白人血统,不过和咱们想象中的混血儿不同。”

“怎么不同?”

“感觉像个摔角手一样,特别积极,还给我留了电话号码。叫的话说不定她现在就会赶来。怎么样?叫吗?”

“不,免了吧。”我皱起眉头。

“也是。说实在的,她来了我也头疼。”阿叠又笑了。

接着,我们说起了某个著名网站男站主的坏话,又谈到了最近刚确认自杀的女站主。

之后,在我们聊的期间,宇见户来了。没多久,从另一场线下会出来的鸳野以及和她关系很近、名叫川喜田的人也到了。于是,我们一边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饭菜,一边聊了许多没有营养的话题。

宇见户打算利用在“RM”中建立的文本网站界人脉举办另一种活动。不同于以往类似线下会的派对,这类活动表演性更强,要从观众身上捞钱。相比于之前的“RM”,这样的活动似乎才是宇见户原本想开展的。他两眼放光,向我们阐述构想。

鸳野在中央线沿线的地方独自生活,万万想不到她成了办公室白领。她这么马虎的人,竟然身穿制服在干净整洁的大楼里工作,究竟是耍了什么花招?她说是网上的熟人介绍的。用不了几天肯定就会辞职吧——我们调侃道,可她反感地说自己工作非常认真。

川喜田是学生,所以在座的当中,我是唯一没有承担任何社会职责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我觉得只有自己低人一等,始终没有心情主动开口。

接着,我们又谈天说地,而后聊到了真赤的事。

“增冈是不是对花园公馆的人都特别嫌弃啊?她好像把咱们统称为‘那个花园的家伙们’,说些坏话。”阿叠说道。

“为什么呀。大家都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又没有像小圈子一样行动。”鸳野叹了一口气。

“可能还是因为给她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回忆吧。仔细想想,她过的生活实在太恶劣了。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不愿再次回想是很正常的。”说着,阿叠笑了。

“啊,说起来在之前的线下会上,增冈也躲着我。这么说她把我和大家归为一类了?”川喜田插嘴。

“那只是她讨厌你吧。”宇见户一本正经地指出,川喜田露出不悦的表情。

“话说回来,水屋口哥和真赤还有联系吗?”鸳野问道。

“不,完全没有。”我摇头回答。

“哎,看她现在还在网上玩得开心,这样就好。”

阿叠似乎聊腻了,把吉他架在膝上弹了起来。

关于真赤,我并非没有任何想法,但以我们如今的关系,这些话不应在此谈及。说到底,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宇见户和川喜田似乎对我有几分体谅。他们经常在线下会之类的场合和真赤见面,却闭口不提她在其中的不良品行。可连我都听说了传闻,她的行为极其过分。

不经意间,我们陷入了沉默。

“真赤是个小骗人精呀。”鸳野低着头嘟哝。

“怎么了?突然这么说。”我问道。

“那个……我在去花园公馆之前,听真赤说你们欺负她。”说着,她露出苦涩的表情。

“我和水屋口欺负她?”阿叠停下了弹吉他的手,目瞪口呆。

“嗯,她说自己遭受了很恶劣的对待。所以,我最初是满心想要拯救她才搬的家。实际去了之后发现情况完全不对,反倒是大家被真赤摆弄得团团转,不是吗?男人堆里唯一的女孩,像个小公主一样。所以我才那么吃惊……”鸳野耸了耸肩。

这番话使我想起鸳野刚到花园公馆的那天晚上,她边哭边用菜刀割腕的事情。

当时鸳野的解释是真赤因为吸烟问题在背后说她的坏话,让她深受打击。不过,如果她刚刚说的是事实,或许她当时割腕的理由就不止如此,听到的情况和现实截然不同也是原因之一吧。

除此之外,我还想起去京都旅行的时候,真赤直到最后关头才告诉鸳野同行人还有我。本以为是真赤又像平时一样出了差错,倘若是她撒了谎,多少就能解释得通了。和欺负自己的罪魁祸首一起两人旅行,这确实很不自然。

可是,再怎么说她也不至于撒这样的谎吧?不,从一开始我对真赤的这方面性格就抱持宽容的态度,所以我既不为此生气,也没有十分惊讶。我并非不相信鸳野,只是对真赤会说立马就将暴露的谎言感到不可思议。

接着,在又一次降临的沉默之中,鸳野说起了她去真赤老家时的事。

真赤曾透露自己常受双亲虐待,也告诉过鸳野,比如被关在房间里不能出去,等等。然而,当她实际造访真赤家,才发现那里并没有禁闭锁之类的装置,不过是间平凡无奇的住宅。

真赤的父母也比想象之中要正常得多。看他们和真赤说话的样子,根本无法想象此前听说的特殊关系。

“这件事你以前也提到过。”我说道。

“嗯。”鸳野叹了一口气:“……当时还想找她好好谈一谈,最后我被她深恶痛绝……”

她再次为没能让真赤完全敞开心扉而叹息。

“为什么她会那么讨厌你?鸳野你没有任何不对啊?从你的话听来,你明明特别重视她。”川喜田感到很奇怪。

“她对鸳野有特殊情结。增冈不是完全不会做家务嘛,但鸳野很擅长这些,恐怕让她心存芥蒂。”阿叠说道。

“这种事根本没必要放在心上啊。”鸳野耸肩:“我什么都没帮上,当初应该还能为她多做些事的。”

“哎,这也没办法,是她自己选的。”阿叠难得安慰别人,鸳野却仍是一副放不下的神色。

“曾经有一回,真赤吃了药,精疲力尽。记不得是因为她大闹,还是大声哭喊,还是生了病,我由于担心,到身边陪她。真赤看着我说:‘鸳野姐姐长得真漂亮呀’。她自己那么漂亮,竟然看着我说这样的话。我怎么也忘不了这件事。”

言罢,鸳野沉默了。

“哎,怎么说呢,发生了太多。”阿叠苦笑,然后又弹起吉他。

“总之,好在一路走来大家都还活着。不光是增冈,其他人也受了不少罪。”说着,我也耸肩。

“说得没错,增冈刚来的时候可真是要命。”

我们都笑了起来,鸳野却紧皱眉头,抗议般地说道:

“不奇怪吗?为什么水屋口哥和叠泽哥都刚才一直用‘增冈’这个网名叫真赤?之前明明不用这个称呼呀?”

夜越来越深,在天快亮的时候,大家入睡了。

床上用品没有多余,我们便挤在地板上睡,将外衣盖在身上。气温寒如隆冬,可暖气设备只有一台小小的燃油暖风机,即使调到最大风力也不足以暖热整间屋子,冷极了。

我在坚硬的地毯上辗转反侧,终于产生些许困意,却又立马醒来。天已经亮了,白色的阳光从窗户射入房间。其他人正睡得香甜,发出阵阵鼻息。真亏他们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尽管失眠短暂消退,我还是无法熟睡。

既然是临近天亮才入睡的,估计大家要到下午才会醒来吧。独自不出声地等到那时候可太难了。我试图睡回笼觉,却始终难以入眠。正想要出门买烟时,我发现钱包不见了。

黑色大衣的口袋中没有,已经穿旧的牛仔裤兜里也没有,在插座上充电的手机旁依然找不到。最后一次见它是在深夜去附近便利店买东西的时候。万一是在路上丢的,我现在必须立即出门寻找,但在此之前需要核实钱包确实不在房间里。

我尽量控制翻找的动响,以免吵醒其他人,可怎么找也找不到。真的掉在外面了吗?这片街区深夜也会有人经过,我难道不小心把它掉在路上了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背后冷汗直流。里面的东西可以放弃,可钱包本身无法挽回。

在我慌乱地寻找之时,发出的动静把鸳野吵醒了。她眯着睡眼,向我看来。

“鸳野,我的钱包不见了,真赤给我的钱包,不知道去哪了。”

鸳野不可能知道它的下落,但这白费口舌的话,我却忍不住不说。我明白自己张皇失措,可对此束手无策。

“你知道它在哪吗?去便利店的时候好像还在……”

明知问她没有意义,我还是觉得她应该能理解我惊慌的心情。

然而鸳野似乎只是睡迷糊了,呆呆地盯着我,接着一言不发地合上了眼睛。

在那之后,我在厕所的地上找到了完好无损的钱包。长舒一口气后,我回到房间告诉鸳野钱包已经找到,可她已完全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哎呀,好久不见,过得好吗?脸色不怎么样啊,可得好好吃饭,哈哈。我都到了这个年纪,每天食欲还很旺盛,吃什么都能吃到饱。”

时隔良久,柾木社长依然那么开朗活泼,对我没有任何芥蒂,仿佛已经忘记我过去的忘恩负义,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听说你还想来我这里工作,已经不要紧了?身体好了吗?”

“是的。”我点头:“当初真的非常抱歉。”

我们位于涩谷的一家中式餐厅,奇妙的是,这里正是我上次与柾木社长见面的地方。当时我好像是为了谈辞职的事而来的。

在那之后过了一年有余,如今我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和他对坐在这里。我主动提出希望他能再次雇我。

无论应聘多少份工作都得不到录用,这不单是麻烦,更是屈辱。

每当面试落选,我都仿佛受到了“社会不需要你”、“你一文不值”的评价,感到非常气愤。私生活且不谈,对于工作我还是抱有一定尊严的。

只要我有心,肯定也能相对轻松地拿到平均水准的收入——不先证明这一点,树立起自尊,我还怎么干得下去,还如何积极地活下去。要是连这仅存的一点自尊都失去了,那我就只能躲进阴暗的地穴中度过余生。

恬不知耻地重返曾经辞退的地方实在丢人,但只要看开就好。我已经没有需要维护的脸面了,不会再像以前一样,把“收入太高,我怎么也受不了”这种荒唐理由挂在嘴上,这件事已经彻底过去了。

一旦厚起脸皮,给柾木社长打一通久违的电话也变得轻松无比。

“我很吃惊你会突然联系,一般逃跑之后是不会回来的。有什么心态上改变吗?”他一边品着上来的菜,一边说道。我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过世的祖父是位商人。他原本在一个乡下大家族,是同辈中的小弟,没怎么上过学,来到东京给商家当学徒。生意做得还算成功,最终在东京市内有了几片土地,还有住着医生的公寓楼呢。前不久走亲访友拜年的时候,我去了他那里。仰头看着那巨大的公寓,我动了心,想要变得像他一样。机会难得,我想尝试挑战。尽管从继承权上来说,我一文钱也分不到,但我身上流着仅凭一代人就建立起这番伟业的血,不能一直游手好闲下去。我想要丢掉无谓的拘泥,好好工作。”

虽然并非全是谎言,但也说不上是事实。总之,在我一面极力避免透露最重要的部分——想要轻松赚钱——一面滔滔不绝地诉说这似是而非、谁也体会不到的心情时,柾木社长点头:

“是吗,那太好了。年轻人就该有梦想!”他依然摆着平时那副笑容,不知是信以为真了,还是当作了耳旁风,让人捉摸不透:

“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非常感谢。”

“然后呢,昨天接到你的来电之后,我立马开始考虑该让你去哪工作。”

果然,柾木社长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说话。

“我想让你重新回之前的地方。”

“又、又要去修打印机和电脑之类的东西吗?”

“没错。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介绍其他工作,不过难得学会了一身技术,还是能活用为好。至于工作条件……你之前说要辞职的时候,我不是答应给你涨薪吗?就以涨后的工资为准如何?”

他的提议出乎意料,可我岂有拒绝的道理。当时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

“明白了,那就拜托您了。”

很快,第二天我就前往了公司。

上班高峰过后,电车中十分冷清。我放松地坐在座位上,透窗的阳光暖热了后脑和肩头。

轨道架在高楼大厦之间,电车在其上穿行。按照在家查的时间,距到站还有一小时十分钟。过去从花园公馆去上班只需不到三十分钟,现在真是远了不少。

一想到今后每天这段时间都要花在通勤上,我的心情就很郁闷。不过,考虑到这份工作和其他平均水平工作的收入差距,已经足够合算了。我用这样的想法压抑自己的不满。

真不想像这样操控自己啊,总觉得这是在用金钱驯服人类本身的自由天性,是肮脏的做法。不过,恐怕这正是我所欠缺的吧。到头来,自由是无法带来什么的。

随后,我到达了目的站。我乘坐的那辆电车沿着线路继续奔行,终将经过我怀念的街道,那条花园公馆所在的、大家曾住在一起的街道。

时隔约莫两年,同我当初每日通勤时相比,站厅内的样子别无二致。搭乘完扶梯,从小商铺前走过,彼时的感情鲜明地复苏。那时我和真赤住在拥挤的房间里,从早到晚大脑都受着药物影响,每天都在生活与劳动的疲乏中度过。来到这检票口时,心中总是带着混沌而炽热的情感。相比之下,我现在心境非常宁静、平和,尽管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善。

伴着恍若隔世的感觉,我穿过检票口,踏上台阶,站在令人怀念的楼前。而后,我像曾经那样,对着大楼的玻璃整理发型和领带。这时,一阵感觉突如其来地涌现——马上就要重回那间办公室了——使我紧张起来。

我曾单方面丢下辞职信后走人,要是觉得能被轻易接纳,那想得也太美了。当时的同事肯定认为我没有责任心,心里十分不快。情况很棘手,但也没办法,全都是我咎由自取。必须先把这些负面影响消除,之后才能重新上路。能为过去负责反而不是件坏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只要这样暂时加把劲,肯定可以取回之前的信赖,然后就又能像过去一样,拿到远超其他人月薪的报酬。在此之前,我必须将意志化为钢铁,覆盖在精神表面。

“好!”我小声给自己鼓劲,然后步入大堂。

搭乘电梯到达公司所在的楼层,员工们都已外出,楼宇静悄悄的。窥了一眼左侧内部的吸烟处,没有人在,只有一台看上去性能强劲的空气清新机在安静地运转。我还在的时候是没有它的,大概是新买的吧。

门上挂着令人怀念的公司铭牌,我打开门,进入事务所。布局同过去没有丝毫改变:长桌摆在那里,右手边则有两位员工正同一台A4黑白激光打印机鏖战。

他们脱了大衣,剩下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在进一步拆分已卸下外壳的打印机,但似乎是对操作步骤不放心,正在四处检查。他们两人看上去都比我年长许多,不过会在激光打印机的这种程度陷入苦战,说明入职时间应该不长。

对面是主管的坐席,这个过去属于间户场主任的座位如今正被别人坐着。那个人应该是上野分部来的新井先生。实习期间我到上野分部出勤过几次,记得当时承蒙了他的照顾。进入公司前,他曾以职业乐手为目标,热情投身于乐队活动,有着奇妙的经历,一谈起音乐就会兴奋。

他电话正打到一半,在给对方做技术指示,另一端大概是给顾客上门维修的技师吧。察觉我来到了面前,他竖起一只手,摆出让我稍等片刻的手势。

“哎呀,好久不见,正等你呢。”电话结束后,新井先生爽朗地说道。

“好久不见,现在是您负责吗?”

“是呀,间户场主任去新成立的事务所了,前不久刚把这里交给我,忙得要命。听说你要回来,我高兴坏了。以后就靠你啦。”新井先生戳我的手肘,笑了一笑,然后又举起话筒:

“你来了,我给部长说一声。”

“要、要告诉部长吗?”

“是啊。哎,别紧张,没事的。”

最早我和柾木社长一同参加面试时的负责人,就是刚才提到的部长。他高挑的身材、威严的气质、以及不时显露出的暴脾气,使他成为全事务所最令人畏惧的角色。

尽管他不会无故发火,但如果事出有因,他会暴跳如雷,把犯错的员工斥责得泪眼汪汪,可怕极了。我们背地里怀疑他原来是不是混黑道的,对此还偷偷一本正经地议论过。

我曾以近乎失踪的方式辞职,恐怕也要为这件事被咆哮。不,以部长的性子,视情况甚至有可能动拳。哎,不过吃上一两拳倒没有大碍。别看现在这样,我以前可是运动员,有挨教练打的经验。挨揍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我一边给自己鼓劲一边等待。很快,部长进入了房间。他是一个眼神锐利的人,面色严肃地看向我。

“哟,是水屋口吗。”

“是的,还请您再次多多关照,过去的事十分抱歉。”我低下头。

“哦,请多指教。”部长的态度出乎意料得温柔。他伸出右手,我便握住。

“我记得你是和三田同一批进来的吧。”

“是的。”

“他已经长进了不少,现在是这里的王牌,开着车麻利地完成任务。以前你更优秀,现在可要向他看齐。”

“我明白。”

没有受到预想中的斥责,我内心松了一口气。部长微微一笑:

“你呀,肯定以为会被痛打一顿吧?这回饶了你,但没有第二次。”

他轻轻拍了我的肩,然后离开了房间。

随后,新井先生把我介绍给刚才的新员工。新来的两人比我年纪大,一位个子高,一位有点胖。他们知道我的名字,令我很惊讶。他们说前辈讲过,我在被派去当活祭的地方偶然修好了大型喷墨打印机。

“我还一直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胖的那位新员工笑道,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脸,闪着黄铜色的手表戴在手上。

介绍完毕,当天的事就结束了,但新井先生叫我和三田见一面,我便等他到来。

等待的期间,我向管理仓库的大爷打了时隔两年的招呼,又把自己的新手机号给了摩托快递员,接着翻看事务所的储物架,收集看似没人用的工具,为明后做准备。这时,我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包。

那是我两年前放在这里的工具包。当时它还是崭新的,如今却已被用得破旧,到处都是磨损的伤痕。

“啊,这不是水屋口哥嘛。”

正当我抱着它感到怀念时,三田回来了。许久不见,他依然是那个使人眼前一亮的美男子。见到我,他开心地微笑起来:

“我很快就能把文件整理完,可以先抽两根烟等等我吗?”

我点头作为回答,然后照他说的在吸烟处等待。

口袋里,Peace长烟的软烟盒已经被压得满是褶皱。为了防止把烟弄断,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取出最后一根,把它抻直,叼在嘴里,接着点燃。烟里含着Peace特有的甜香,吸入肺中,成分在脑内生效的感觉传来。最近我在节省烟草钱,偶尔的一根会效果过度。

抽烟的同时,我回想起初中时展示的烟民肺部解剖照。橙色的肺里纹理粗糙,沾满了污黑的焦油,宛若浸泡了淤泥的篮球一般。我的肺也在渐渐变成那样吗?

空气清新机是桌型的,兼备烟灰缸。我把烟头放在了烟灰缸部分,升起的烟气被迅速吸入。我心不在焉地望着这幅景象,这时,三田迈着大步赶来了。

“好久不见,你还和以前一样瘦,身体好吗?”

“嗯,还可以,三田你呢?”

“我身体结实着呢。啊,能借个火吗?”

我点头,他便拿起我放在清新机上的廉价打火机,点燃了柔和七星159。

“我听说你变成这里的王牌了,真厉害啊。”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笑着掩饰自己的害羞:“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公司成立了一个新的分部,老手都调到那边去了,会开车的只剩下我,自然重任就压在身上……不过,开车真的很有趣。拜此所赐,我还胖了一点呢。”说着,他拍了拍在我看来毫无变化的肚子。

“新井先生说现在人手短缺。”

“是啊。新人也总是呆不长,但有水屋口哥回来就能安心了。”

“我做不了什么,只会修激光打印机。”

“以你的能力马上就能学会,没有多难,到时候很快就能赶超我。”

“你太抬举我了。”我耸了耸肩:“话说,真的有那么多人走了吗?如月前辈他们离开了?”

“对,儿玉前辈也被调走了。”

“元山呢?”

“你走后不久他也辞职了。”

“荒垣呢?”

“还在,矢尾板也在。”

“是吗,那确实变了不少。”

“哎,会有机会见面的。对了,真赤还好吗?”

“不清楚,和她没有联系了。”

“什么!这样啊,真遗憾。”三田皱起眉头:“那你现在没有女朋友?”

“嗯,你有吗?”

“嗯,算是……不过,既然如此,水屋口哥,你周末有空吗?有空的话就来踢室内足球吧。好久之前大家就一起在踢了,很有趣的。”

“哦,当时的提议最后实现了啊。”说完,我将抽完的烟在烟灰缸上掐灭,丢进其中。

“你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从后天开始。”

“哦。因为你有一段空白期,最开始应该是参加双人维修。这样一来,肯定是和开车的我组队。到时候我们又能像以前一样两人一起工作了呀。是不是很怀念?”

“是啊。”

“我姑且粗略地学会了点阵、喷墨打印机之类的知识,能给你教。我居然给水屋口哥教机器知识,感觉好奇怪……但是,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之后我拒绝了他的晚餐邀请,搭上了回家的电车。

车厢同来时一样空荡,每当摇晃,所有吊环都会跳起一丝不乱的排舞。我有意无意看着它们。

我心中一片嘈杂,毫无消退的迹象。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温柔呢?尽管已经隔了一段时间,可他们是清楚我过去是怎么辞职的。非但如此,我不在的期间新加入的人甚至也听说了传言。就连那个严厉的部长都没有表现出真正发火的意思。

我本以为肯定要让我负一定责任,都已准备好接受他们的敌意。说到底,我这样的人,纯粹是冲着高额薪水才回来的,决不应受到这样的接纳。

我对他们完全没有信赖。长久以来,无论走到社会中的什么地方,我都被强加了“不被需要”的烙印,彻头彻尾被当作废物对待,没有任何地方愿意接受我。我已被迫习惯,被迫视作理所当然。

说真的,他们为什么会以如此和气的态度迎接这样的我呢?我无法在这里工作,没有资格。

回想起方才大家对我的亲切与期待,泪水不住地流了下来。

在那之后我工作了一个月,所有人依然对我很温柔,工作快活又开心。我心如刀绞,没能融入其中。我不应留在那里,没有这份资格。我就适合呆在反人类的地方。

我去找荒井先生商谈,受到了他的挽留,但我已不愿回应。我执意辞退,然后立即给柾木社长打去电话。

我告诉他自己实在无法在这里工作,他很诧异,询问我原因,但我无法开口。接着,他又提议说如果我不喜欢这里,他可以为准备一份别的工作。我同样拒绝了。

柾木社长想要问出理由,然而我说不出口。要是我如实道出自己的感受,他究竟能不能理解呢?说到底,真的能有人理解这样的感情吗?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而后,我又开始求职,但已迷失自己寻找的目标。每天都困倦无比,几乎无法思考,没有面试的日子我就一味地在被子里消磨时间。

柾木社长打来了好几通电话,我没有接。

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母亲给了我一封信,是柾木社长写的。

公务用的白色信封上由他亲笔写下了我的名字。没有邮票,更没有邮戳,看来是他上门造访了我的住处。我似乎没有注意到对讲机的铃声。访问以落空告终,而这封信应该是他现场写的留言吧。

信中恳切地写着为我担忧的话语,以及工作与人生的一些道理,然而我太过痛苦,没能将这些文字读下去。

我把没有读完的信照原样装回信封,然后收入桌子最下方的抽屉。

第二天,我去见了母亲,拜托她:可以的话,请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根据医生新做出的诊断,我得了抑郁症。不知道实际是不是这种病。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刻意在诊察时撒谎,但也不信任心理医生。

抑郁症患者似乎有一栋专属的病房楼。那里和“精神科病房”五个字历来给人的印象不同,是为疲于工作或应酬的工薪阶层治愈身心的舒适、时髦场所。

原本我应该住进那里,但或许是经济萧条的原因,医生说所有的床位都满了,没有空余,建议等待腾出空位,可如果无论如何也想立即住院,那就得去更为古典、更为正宗的精神科病房楼——不光有抑郁症患者,还住着各种各样的病人。

对我来说,但凡是被隔离的地方,去哪都无所谓,何况光是想象一下生活在死气沉沉的抑郁症患者的包围中,我都觉得厌烦,而且既然要住精神病院,那就该体验其精髓。所以,古典的病房楼反而更使我开心。

“没关系。”我立刻答道。

“真的不要紧吗?那里可都是有些怪的人啊。”医生叮嘱道。这话真不礼貌,我心中想道,一边回答:

“没问题的。”

我情不自禁苦笑,医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就这样,我得以正式入院。网友之中有几个人住过精神病院,所以我并不像常人一样对这类场所抱有特殊印象。

话虽如此,由于没有实际亲眼见过,入院之前,我确实多多少少将其想象为《飞越疯人院》160、《移魂女郎》161等影视作品中描绘的世界。实际上既有相似的部分,又有截然不同的地方。

我住入的建筑远比想象中的医院粗糙。

墙上贴着似乎是胶合板的薄板,墙纸也未经加工,暴露在外。地板掉了漆,粗涩不平。

除却嵌在窗上生了锈的铁栅栏,这病房空荡的景象和我小学的装配式162校舍别无二致,隐隐唤起了我的乡愁。唉,那时候真痛苦。虽然现在处于这样的境地,但仅凭自己明白堕入这步田地的缘由,就已经比一切都不讲道理、无处可逃的少年时期要好得多。

床由掉了漆的铁管组成,很简朴,室内共有六张。目前已有五个人在此生活,我来之后就占满了。

正如医生事先警告的那样,住在里面的人有些怪异。

首先是睡在我隔壁的S,他好像得了无法与人交流的病。本以为他一句话也不说,可他却会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一边在屋内一圈圈地走来走去。要是绕圈过度,他还会难受地倒下。

S对面是D的床位。D几乎可以说是一名少年。虽然他平时和人交谈时显得聪明伶俐,和健康人没有区别,可一旦触发某种条件,他就会开始控诉自己遭受了毒打、盗窃等子虚乌有的伤害,连带着加害人的姓名,给周围人添麻烦。

睡在我对面O从早到晚都摇着身子,反复地歌唱动画《龙珠》163的片头曲。大部分时候即使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回应。

床位离房间入口最近的T是位腰杆笔直的老人,看上去是这间病房里最正常的一个,但有时会突然放声大哭,好像是由于被家人抛弃才来到这里生活。他在外面做了什么啊?

不必多说,怪异的不仅仅是这间病房的人,整栋楼里的全部患者都得了病。走在走廊中,总能见到一些人受病症驱使的行为。当然,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

在外面被视作异常的举止,在这里都得到了宽容。即使自言自语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做出莫名其妙的行为,只要不伤害到自己或他人,就没有人会追究。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存在,这实属罕见。

此外,这里不存在任何目的。除了固定时间要到护士站前排队领药之外,没有其他称得上是治疗的行为。所有人一天到晚都过着随意的生活,比如在吸烟处和其他患者下将棋、在大堂呆呆地看电视、等等。时间平静地流逝。要说这就是治疗的话,也许没错,可这里并没有相应的积极气氛。

我听说有很多精神疾病无法彻底治愈。一旦患上这类疾病,可能要在此处生活数十年。这样的生活长期持续下去,回归社会大概没有指望了。实际上,这里的患者尽是老人,恐怕他们今生都等不到出去的那天,将在这里走向终结。或许,这里是弃老山164一般的地方。

这就是绝望吧。患者之中也有人抱有同样的感觉。不说全部,少数人似乎还怀着有朝一日回归社会、和家人朋友一起生活的愿望。对他们而言,这里无异于牢笼。不过,一部分患者已经连这样的念想都没有了,而我也丝毫不抱有同样的感情。毕竟我是在外面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主动前来的,会期盼出去才奇怪。

而且,说实在的,入院没多久我便意识到,对我来说,这里舒适极了。

天呐,这里太棒了。虽然外出受到限制、没有谈话对象、网络自然也受到隔离、不能自由听音乐,然而这些都不痛苦。粗糙的墙壁和生锈的铁栅栏帮我赶走了外部世界的一切麻烦。在这里,我无需做一个正常人,安安静静地闭着嘴就是在尽自己的责任;不会被喜欢,也不会被讨厌;不需要一遍遍地重复说明来让不懂的人理解。我感到了纯粹的安心,这在外面的世界是绝不可能得到的。

来了之后,我发觉对事物怀有的希望、抱持的期待,对于自身而言无非都是压力,发觉医院之外没有任何我想要的。之所以感到有所欲求,仅仅是义务感在作祟,认为自己必须如此。

真是自在的生活!如果要说明我的一天,情况大致如下:

首先是起床。起床后早饭很快就会送来,我便在床上用餐,之后立即睡回笼觉,不过大多会被护士叫醒。上午不能外出,我就在病房发呆度过。

很快到了中午,午饭开始了。每日三餐的份量和味道都不够,明明一点也不好吃,但不知是不是生活过于单调的缘故,开饭是我每天的一大期待,使我格外高兴。我有了加餐的习惯,体重渐渐增长。差不多自高中以来,我的体型基本没有变过,所以很惊讶。

由于只能在白天特定时间外出,吃完午饭,我大多会去车站前的小书店买上几本书。要是酒虫作怪,我会趁外出的时候买一包纸盒装的酒,偷偷地喝。

回来后一直到晚饭前,我会读买来的书。或许是因为比平时更容易专注,我在医院里读了相当多的书:司马辽太郎的《宛如飞翔》165、梅图一雄的《我是真悟》166、托马斯·曼的《魔山》167、内田百闲的《阿房列车》168。电视旁放着十几年的文艺春秋芥川奖揭晓期169,手边无书可读时,我便跳过获奖作品,只看石原慎太郎170和宫本辉171的评语。

享用完期待已久的晚饭,熄灯之前我会继续读书、吃白天买的零食、等等。

药会在餐后固定时间发配,需要端着盛好水的马克杯在护士站排队,当着护士的面喝下,但我只装个样子,然后立马拿到厕所倒掉。医院开的药似乎要比在外面服用的强,吃完觉得脑袋迟钝,像变傻了一样。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在精神病院的生活大致如此。

每周仅有两次洗澡的机会,而浴缸里总是飘着患者们的体垢,泛着一股恶臭,所以我只愿意冲澡。此外,护士对我讲话的语气像是对小婴儿说话一样。我只看不惯这两点,其他基本上很满意。我过去体验过如此健康的生活吗?

呆得越久,我就越发好奇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来。我这个人啊,就该作为一个精神病在精神病院过一辈子。要是能早点察觉,我就不用走无聊的弯路,无需伤害他人和自己了。

回想起在外面做过的事,我羞愧难当。试图去适应,却以失败告终。我在自己的心中什么也没能寻获;没能培养出体会幸福的感性;没能爱他人、为他人所爱。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必要。只要呆在这里,我就不会再出那样的丑,也不会对任何东西产生渴望。

我本打算就这样一直住到条件不允许为止,然而意外的转机到来了:我入院前面试的公司发来了再迟不过的合格通知。

烦恼了一整夜,最终我决定离开医院,去那家公司上班。

精神病院确实是个好地方,可我随时都能再回来。然而工作就不一样了,时间过得越久,履历中的空白期就越长,就职恐怕也越难。既然如此,我不就应该暂且去上班,赚取自己的入院费吗?这里的生活虽然开心,费用却是母亲出的,我很心痛。

于是,收到联系的第二天,我提出了出院申请。

本来就是我自己请求入院,一说要离开,当天就可以出院了。这方面的情况我和其他患者不同,令我有些过意不去。

之后,我成功复归了社会。这次的回归出乎意料,我完全没想到。

我的新工作单位是一家位于新宿的小型编辑公司,工资低得无法想象。制作的是色情杂志,为了弥补人手不足,什么都使唤我做。环境虽然如此严酷,我却没有立刻辞职。

是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很大程度地恢复了吗?现在我已不再依赖精神药物,也不会莫名发烧。

尽管如此,一开始我还是对医院的生活无比怀念,可渐渐也就忘了。编辑公司的工作本身并不有趣,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思考多余的事。

过了一年左右,公司破产了,但这份经历似乎已使我找回了劳动的习惯。很快我又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并且求职期间也在打工填补空闲:盖楼或施工现场的工作、交通流量调查、发放餐巾纸广告。我不愿腾出无所事事的时间,像过去一样变得堕落,便一味埋头于工作中。居然采取如此积极的行动,我对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

而后,以往绝不会表扬我的母亲也开始时常夸赞我。虽说这些话语是我少年时想得到的,但感觉不坏。

母亲清晨早起,为我准备带走的盒饭。我已经多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盒饭了呢?

在施工现场,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已经放凉、有些变硬的米饭,泪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我不再逛文本网站了。过去疯狂更新网站的热情有如假象一般,周围的人也要么关停,要么放置不管。

过去自称为“脱线类网络偶像”的卧村亚弦已同样不再打理网站。每次我在聊天软件上搭话时,她都在编织东西。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女性化,这么端庄贤惠?我坦率地提出自己的疑惑。她回答说自己原本就是安静的人,现在只是变回原样而已,语气十分冷淡。

她是和我交情最久的人之一,我成立网站之初便认识了。一直想和她见上一面,然而最终还是没有这份机会。而后她渐渐不再上线,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她的生活已不需要网络和其中的人际关系了吧。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刚开始工作时,我还多少更新一下“电气马戏团”,而后来不知何时中断,不久连它的存在都忘却了。很长时间后,我将服务器中的数据全部删除,那时心中也没有任何感慨,只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到一丝落寞。曾经的日记瘾像是虚假的一般,我没有任何感情起伏。

眼下文本网站似乎整体在衰退。博客172出现,包含艺人在内的各路人士都开始使用,网络本身在逐渐变性,写手和读者的群体也随之变了。

当然,虽说已不再写日记、更新网站,我并非脱离了网络。

网络本身要比过去方便得多,已经渗入生活的各个角落,想要和它切断关系是不可能的。

尽管如此,即使我启动了电脑,也不再同网上众多的熟人往来。

一旦和圈子疏远,手机上也不再收到活动或是酒会的邀请。我并不是刻意拉开距离,只不过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不知何时,我和“网上的人们”关系变淡了。

就这样,一切都渐渐沉淀为回忆。有一天,为了更换用旧的手机,我整理起电话簿。这时,真赤的名字忽然映入了眼帘。

尽管已过去许久,看到这几个字,我胸口仍然会痛。我对她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时到今日,这股歉疚感还未消失。

再怎么说,那时的她处于敏感、易于受影响的年龄,而我身为一个成年人,做得实在太差劲了。就算我也和她一样处在寻找之中,但这并不能当作借口。有时一想起自己可能给她的人生留下了阴影,我就感到胸口苦闷。

真赤是个在网络圈子中比较显眼的人,所以虽然没有直接联系,我还是有机会听到关于她的传言。她成功考上了大学——这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其余的都使人高兴不起来:每次线下会她都会跟不同的男人回家;做了美容整形手术;隆胸;当大学教授的情人;成为了社会运动家,和同伴一起给政府抛出蛮不讲理的难题。

流言是从网上的那伙人嘴里说出来的,不值得相信,但我和网络圈子的联系已经淡化,没有验证真伪的途径,然而每次听到我都会忧郁。

她现在过得还好吗?想着这些,我忽然按下了拨号键。

我没想到能够拨通。我曾经被她拉入了拒接名单,可能她已经把我的名字删除,拒接的设置也消失了吧。呼叫的声音响起。

明明是自己拨的,我却有些紧张。

“……喂?”我很熟悉这明显带着警戒的声音,它无疑属于真赤。

已经过去两年了吧?我向她打招呼,但她没有认出是谁。我报上了名字,终于,她惊讶地叫出声来。

接着,我们聊了半个小时的家常。

她现在就读于某所著名大学,正在和一位外国朋友合租。她的学生生活似乎过得还蛮开心,声音很明快。我说自己正在公司上班,真赤笑着调侃:没想到我居然能踏实干活。

大致汇报完近况,她最后说道:

“以后要经常联系啊。”

我含混地回答,随后通话结束了。

我不知道该拿她的态度如何是好。

她的语气轻快到了让人泄气的地步,看来她已经忘记了当初的种种。此外,自始至终她都用着“水哥”这一亲昵过头的称呼。

以前,她无论何时都叫我“水屋口哥哥”,不会用如此随意的昵称。估计是进入大学后,随着她成长、与形形色色的人邂逅,她对于外人的感受也发生改变了吧。我有种和普通女大学生谈话的感觉。当初她三言两语就会给人留下特别的印象,如今已完全不会了。

不管怎样,她似乎没有想象之中那样讨厌我。第二天我给她发了短信,询问能不能给她打电话。

然而,刚发出去我就立马后悔了。她已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个特别的真赤,也过上了新的生活。然而我之所以还想联系她,仅仅是为了可鄙的目的,只要是女人任谁都无所谓。这样的自己令人反胃。

于是,在收到回复前,我又发了一条显得像是在生气的短信,声称上一条作废。她肯定觉得莫名其妙吧,或者认为我依然患有精神疾病。怎样都无所谓,必须在此做一个了结。

她没有发来回复。

这就是我和真赤最后的接触。至于此后她过得怎样,我再也没听到过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