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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斜阳

个人能够组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吗?

若是根据理论进行判断,答案则非常明确。

个人只不过是系统中的一个零件而已。

不过,如果在这个理论体系下,出现了一条反例,

那么这个理论究竟还有没有意义呢?

——康纳德·笔记——

统一历一九二八年一月一日 帝都

这一天,由于自己身处的位置,作为高级官员的康纳德参事参加了皇宫的新年宴会。

对康纳德这样的实用主义者而言,根本就不想在虚荣的宴会上喝社交酒,如果可以的话,这样的宴会来都不想来。

最主要的是,自己完全没有兴趣。

在战争状态下,在这灰色的帝国中,竟然要我摆出一副笑脸参加这种极不适宜的奢华酒宴?!

看到现实与这如同幻境般的景色,其反差实在是令人不禁作呕。如果可以的话,自己都想下功夫好好地拷问一下主办方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只不过,伴随自己身份而来的义务实在是难以逃避。比如说,如果你是一个在外交部总部大楼中有一间专门办公室的高级官员,那么自然会想让你发挥相应的作用。也就是说,参与皇宫道贺新年的活动也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所以,康纳德只得面带笑容地参加活动,不情不愿地喝着难喝的酒,呼吸着难闻的空气。

因为这是军方人士也无法避免的义务。

不对,考虑到现在还处于战时状态,军队的存在感就更加庞大了,要求军方人士参与的活动还会继续增加吧。

所以,不论别人是想还是不想,都一定会出席相关活动。不论有多么讨厌出席……元旦当天的早晨都会平等地降临到每一个人的身边。

那天下午,即使是身而为人,却化为了整个【系统】,让外事官员都感到恐惧的帝国军首脑、大参谋次长——汉斯·冯·杰图亚也出席了。

他也和可以预测到未来形势的帝国人一样,一脸不开心地迎来了元旦的早晨。

虽说如此,但作为军官,需要时常考虑到部下的目光。更不用说身为参谋本部的首脑,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也明白这点。

握有权势之人,会时常受到周围的注目。观察其一举一动,并推测是否产生了什么变化。所以,在军营生活得比较久的士官大多比较守规矩。

即便今天要迎接新年,也是在一如往常的时间起床。起床后,在阅读值班士兵递出的报告书的同时,喝一杯由于义鲁朵雅的土特产使得品质突然上升了一个台阶的咖啡提神醒脑,是个一如往常的早晨。

平凡的一天开始了。

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

即便如此,一想到之后还要参加皇宫内的活动,即使是很少会将感情流露于表面的杰图亚都摆出一副【今天真是忧郁的一天】的脸。

想到帝国的未来正如沙漏中的沙子一般,唰啦啦地往下掉落。却在这种时候,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宴会来浪费。

就算如此,不,或许因为正是在这种时候,所以他们才不知道举办这么大规模的浪费活动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吧,一想到此,杰图亚变得愈发不愉快了起来。

“说什么有同感,真是令人不愉快”

最能侵蚀人心的是什么?是内心的动摇。

内心的动摇是非常可怕的。正因为它非常可怕,所以才会限制人的思考,引发自我肯定感的缺失。发展至极端,甚至会让人陷入自我厌恶的旋涡中。

即便想要让那些需要时刻注意部下目光,永远都挺直腰板展现出自己坚毅神情的参谋军官直视已经深埋心底的【恐惧】,恐怕也是非常难以办到的吧。

“……真是上了年纪啊”

杰图亚上将将叼在嘴边的烟卷装进了口袋,仿佛是为了将席卷内心的动摇全部赶出去一般,朝着虚空叹了一口气,做着无谓的反抗。

难以呼吸。

每呼吸一次,就如同受到拷问一般。好想早点解放,好想早点逃离这座【会场】。

如果不是碍于自身立场,自己早就离开此处了。

明明自己是这么地痛苦,控制表情的肌肉却收缩到极限,让脸上浮现出笑容。

当然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参谋本部的主将,怎么能在皇室主催的这场盛大豪华的新年宴会会场上摆出一副苦涩的脸呢?

需要的,只是充满自信的笑容。

虚构,虚荣,虚无。

这是多么地荒唐啊!杰图亚上将在心中苦笑道。帝都的新年,就是如此刺眼。

或许是因为,正是有着令阴影诞生的光亮,才能看见灭亡的阴影吧。

日暮西山的帝国召开新年宴会时的氛围,犹如和战争的凄惨呈反比例一般,可谓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甚至都有些飘了。正装打扮的绅士淑女聚集于会场时散发的气场,与外界简直是格格不入。此时的会场,仅仅存在着善意,一种为了缓解到场者的紧张感而提供给大家一时欢愉的善意。

纸醉金迷的宫廷仪式。

典雅的礼服、昂贵的宝石、奢华的吊灯。

“帝国之美,集聚于此”

一切的一切都熠熠生辉,灯壁辉煌。

就连奔走于会场间的服务员们手中的高脚杯中的香槟所散发出的泡沫,都像是在竞相争夺自己才是最为细腻的一般美丽。会场内的少爷与大小姐们也都充斥着享受美好青春的神色,宛如现在这个瞬间就是最为幸福的时刻一般,会场中充满着欢声笑语。

当然,主角并非只有年轻人们。

各个领域的巨头泰斗、达官贵人们也同样享受着属于自己的乐趣,穿着为了今天这种日子而特意准备的奢华服装。

即使是杰图亚上将,只看外表的话毫无疑问同样也是这场愉快宴会的一员。

没有一丝褶皱的高级大礼服是基本。

胸前佩戴的勋章擦得很干净,散发着淡淡的光辉。腰间的军刀则搭配了各种装饰用的小物件,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即使是穿的鞋,也无懈可击。军靴上没有一丝污渍,擦得犹如镜面一般,仿佛能看见倒影。

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一样,这就是威风堂堂的帝国军上将之姿。

不论是谁,在心底里都期望着帝国军人能【像他一般】强大。这套服装的设计经过了精密的计算,就是为了让看见这套服装的所有人都能联想到帝国、帝国军以及帝国军军官之强大。

想必,这套服装会非常地上镜吧。

将清醒的自己隐藏在笑容的假面里,杰图亚上将放缓了不自觉快步起来的步伐,悠悠地在会场各处打着招呼。

心疼在这里浪费掉的时间。

实话说,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

需要指挥南方、警戒东部、在西方进行空战,这三个方向都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

按道理说,自己原本是没有花上一整天的工夫参加新年宴会这种社交活动的时间的。

不过,在帝国全土都感到【焦虑】的现在,人们渴望着胜利来抚慰自己的内心,帝国军的首脑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慌慌张张地表现出担忧的情绪呢?

决不能透露出真心话,必须摆出威风堂堂、相信己方必将获胜的表情展示给自己人。像这样在会场各处不断地打招呼,会有一些意外的相遇也是情理之中。看到了有印象的达官贵人围在桌子旁,那自然就无法无视他们。

“呀,呀。大家好,新年快乐。各位过得如何啊?”

越是处于战时状态,就越要下表面工夫,展现出自己拥有能和军队高官、皇室成员、官僚与贵族们和气蔼蔼地聚集一堂参加皇宫新年宴会的【从容】。

“这不都是些老熟人嘛,让我这把老骨头也来凑个热闹吧”

杰图亚加入了这个团体,在桌子旁找了个座位,和故人们谈笑风生。

他想让与会者们记住,记住这悠然自定、落落大方,犹如胜利的化身一般的姿态。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脸色大变、露出沉思之类让人会联想到失败的表情。

也就是说,自己只能彻彻底底地化作一个散播空洞希望的小丑。

人们在理解到自己身处困境之时,不论是谁都会祈求,祈求着己方阵营中能够出现一个可以解决眼前困境的强大救世主。

于是,当这份受众人期待的救世主的工作摆到自己面前之时,不论是谁,都必须彻底埋葬心中的【焦虑】。让不过是普通人的杰图亚,来扮演作为救世主的杰图亚。

“来,让我敬你们一杯”

“为了杰图亚阁下,干杯!”

没有任何休息的工夫,杰图亚走过一个又一个人群,沐浴在欢声笑语中,风雅、悠然地与人们举杯相庆,这就是他的军务。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军官们都被注视着。

小时候,学校的教官们就教导过我们,我们今后会经常受到众人瞩目。但并没有教过我们,注视我们的众人,不仅仅局限于【士兵】。

可恶的教官们,真是过分。

可恶的时代。

可恶的现实。

“去年的义鲁朵雅战役可真是让我长了见识,只要阁下再进行一次那种猛烈的攻势,帝国周围的威胁都不成问题呀”

“哎呀呀,杰图亚阁下的真正本领可是在战争物资的资源调配上哦。阁下离开的那段时间还真是七手八脚的有些混乱,不过现在,帝国的运转得还挺不错”

“联邦方面也是,多亏了阁下的出面,那边也安定了不少。只要是阁下带兵,就可谓不是胜利之师啊”

就这样,不断地向杰图亚上将索取。

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颗万能的灵丹妙药。

杰图亚露出一副和蔼的笑容,不断回应着众人一个接一个的期待。

“阁下,万事就拜托了”

“阁下,祝你武运昌隆”

“阁下,祝你凯旋归来”

人们会对看不到未来,不知自己的命运会去往何方的现实感到恐惧。因此,每个人都渴求着一座神像,能够机械降神,将所有恐惧一扫而光。

杰图亚上将举起酒杯,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口说道。

“为了我们的胜利!”

(众人)“为了胜利!”

想必大家都坚信着吧。

坚信着胜利一定会到来。

坚信着最终胜利的一定是自己。

即使是杰图亚上将也没法嘲笑这份软弱。

这是因为,他已经完全洞彻人性了。毕竟,他自己在过去,也曾同样苦苦追求着【胜利】这颗灵丹妙药。

【胜利】这颗药的成瘾性实在是太大了。

人们为什么不愿从永远胜利的美梦中醒来?当然是因为世界那扭曲的乐趣就是如此地残酷。

所以,只要装作很享受宴会的样子加入酒席之中,然后在会场中随便转转,大家都会高兴得飘飘然。

尽管目前是战时状态,仍旧大张旗鼓地举办了这么一场宴会,参加者却不会感到任何愧疚之情。

明明,当初还不是这样的。

在大战刚开始那年的新年会时,帝都中的所有人都认同【现在是战时,一切从简】的理念。我想,那时的大家肯定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吧。

连这样的人们,却开始在帝国正朝着灭亡的深渊跌落之时,一脸认真地说着什么【正因为现在时局艰难,所以才要办得热闹点,把阴郁的心情一扫而光】,实在是过于滑稽,让人想笑都笑不出来。

“正因为是这种时候……么”

即便在心里拒绝理解。

即便嘴硬不肯承认。

想必人们还是会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份焦虑吧。

“似乎,人类这种生物意外地还不赖”

要是到了连自嘲的玩笑都开不出来的地步,人的内心会承受不住的。人类就是一种似乎能够变得很坦率,却无法彻底坦率的一种生物吧。

“享受今朝的欢愉,就能充满活力地迎接第二天的清晨。哎呀呀,这就是所谓的放纵日吗?这似乎,也不是那么愚蠢的行为”

当然,前提是不知道行为背后的代价的话。

杰图亚上将在心里揶揄了一番,小声叹道。

今天浪费了一天。

时间实在是过于稀缺的资源,想要挤出时间,就像是要在铁打的公鸡身上拔出毛来一样困难。即便如此,帝国的大人物们也仍要参加新年会,把时间给浪费掉。

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这件事呢?

尽管如此,至少还是有那么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想法。

正因为那个人看得很清楚,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那一天,虽然康纳德参事很不愿意,但他是一名外交官,更是一名高级参事,所以也参加了皇宫举办的新年宴会。

像这种流淌着贵族血脉的人,从出生起就拥有丰富的资源,这类官员的政治生态非常典型,在莱西时就已经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在人前与人后不同,脸上时刻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内在与外在仿佛是两个人一般心口不一。

“新年快乐”

会根据时令的不同,跟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打招呼。

一般来说,人类都是非常纤细的生物。就算只是普通地打个招呼说【最近怎么样?】,根据时间和地点的不同,也可能让人产生不适感。虽然这么说,但要是完全不理人家的话,也可能会有疏离感。

所以才需要配合对方的性格,选择合适的话语。

本质上来说,就是只变色龙。但表现得就如树懒一般,非常地自然。

避免同席的贵客陷入尴尬局面,是社交的基本礼仪,只有能够彻底贯彻这一点,才能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外交官。

着重注意要待人友善,有素养,并将喜悦之情挂在嘴角,表现得积极阳光。

就算是遇到了令人不愉快的场面,不对,越是遇到令人不愉快的场面就越应如此。

和他心中所想相反,康纳德正在扮演一名从容不迫的社交家在这座金碧辉煌的会场中散着步。

时不时会遇到些浮现出相同苦笑的人物,此时,康纳德就会去试探对方【对战争究竟认识到了什么程度】,他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喘口气了。

所以,康纳德在看到熟人脸的一瞬间,就想苦笑,【简直就像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被人群围住的那位人物,就是帝国胜利的象征——汉斯·冯·杰图亚上将。而彻底包围、正在围攻上将的就是那帮脑子里都是水的蠢货们。

正在迎击他们的上将阁下所摆出的,正是那副不言自明的完美的社交表情。

并且。

稍微瞥了周围一眼,康纳德也情不自禁地苦笑了起来。

“这边都是些熟悉的脸呢,啊,那边也是呢”

在摆出一副怀念表情的背后,他这么想道。

【这些同行们实在是太丢人了】

当然,视线前方的那些【中立国外交官们】在社交上下功夫倒是没什么问题。毕竟,外交官的工作就是衔接人情往来,进行社交嘛。

顺便提一句,【中立国外交官】这项职务,往往是作为【交战国】的【代理猎犬】到处打探,从而老神在在地【卖交战国一个人情】。

那么,他们这样的人会集中精力的,最有希望建功的自然就是最有人气的情报了。

既然如此,与其僵硬地向只在宴会刚开始时露了下脸的皇帝陛下打听情报,倒不如围住杰图亚上将这位【实务】方面的老大慢慢打探,或许还能获得些更有用的情报,他们自然会这么想吧。

所以,杰图亚上将很受各位外国客人们的欢迎。他们大概是想趁着杰图亚上将在接待完帝国的客人后,精神疲惫、判断力下降的这段时间,集中精神仔细观察【帝国的重要人物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吧。

虽然这对于外交官来说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但对于职业军人来说,确是令人同情的杂务。

既然如此…康纳德立马就下定了决心,自己就扮演一次小丑吧。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这样做,回答就是,康纳德作为一个人类,在那一瞬间对杰图亚上将的遭遇深表同情。

“哎呀,大家好啊,感觉怎么样?新年快乐啊。要是提前知道老熟人都聚在这儿的话,我就该来早点了”

制造出【哎呀呀,真是太好了,加我一个吧】的氛围。

装作是外交官们之间正常地交流,只要大声地朝脸熟的各位驻外外交官们打招呼靠过去,就算是对方不情愿也得看过来吧。

“哦?这不是康纳德参事吗?新年快乐”

“同乐同乐。哎呀呀,这杯香槟的气泡都蔫下去了。你们竟然给客人端来气都跑光了的酒,真是帝国的耻辱”

“非常感谢康纳德参事为我们着想。但这是因为我们很怀念酒的香味,一不小心就沉迷于酒香之中,话就说长了点。哎呀,说来真是惭愧,还请你不要怪罪服务员们。”

刺拳,直拳,回击。

如果要加入副声道的话,对话应该是这样的:康纳德打出了一记直拳【居然都把香槟举到气都跑光了,举这么长时间,是想找什么东西吗?】对此,驻外外交官表面上说是【怀念酒的香味】,实际上是击出了【因为最近帝都内都见不着香槟了嘛。帝国是不是连安定供给嗜好品都做不到,底盘已经开始不稳了啊?】一击稳健的回击。

双方在优雅的文字游戏结束后,有涵养地感谢了对方的【心意】。互相打完招呼后,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下道别,纷纷离开了。

虽然在战术上各自都挨了一拳,算是平局。但康纳德成功地将像鬣狗一般围在杰图亚上将身边的外国外交官们赶走,在战略上可谓是大获全胜。

随后,像是计算好时机一般,杰图亚上将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着自己,亲切地向这边招着手。

“呀,那边的先生不是康纳德参事嘛?”

此时,将军阁下就像是刚刚发现自己一般热情地打着招呼,虽然明知这是场闹剧,康纳德也配合着将军说着场面话。

“这可真是!这不是杰图亚上将本人吗!”

面色惊恐地表现出自己招呼打晚了的歉意,同时略带做作但又符合礼节地做出了最为谦卑的敬礼。

“杰图亚阁下,祝您新年快乐”

“哎呀,康纳德参事,我今天是不是也要遵守宫廷礼仪一点,称呼你为康纳德阁下好一点?”

杰图亚似乎顾虑着爵位,提出了宫廷礼仪的话题。不过在这种场合,这句话应该是揶揄吧。正因如此,作为流淌着贵族血脉之人的义务,康纳德参事优雅地敬了一礼。

“毕竟是在这种时候,就按阁下喜欢的称呼吧”

“哈哈哈,如果不是这种时候的话就不会这样称呼才对吧”

虽然像是把丢过来的问题又丢回去一般的对话,但这句话实际上却非常辛辣。

“是呀,虽然平时挺随便的,但毕竟现在是新年嘛,还是得尊重尊重我们的优秀传统。正因为是在这种时候,稍微做作一点不也是一种乐趣么”

“说的也是,在这种时候,确实啊”

将军阁下笑眯眯地从路过的服务员手上拿起了香槟刀,对着香槟的瓶口,即兴表演了一发相当经典的开香槟仪式。他的动作非常华丽,老军人的韵味与风雅的极致莫过于此。

杰图亚上将置沸腾起来了的周围于不顾,向早已在旁准备好了的服务员处拿了一个玻璃杯,向康纳德参事表示敬意,喊出干杯。

“敬康纳德参事一杯!”

将军阁下挑起头来。

完全没有任何不和谐感,原以为很保守的老人,却仿佛高兴得有些飘了一般,这份令人苦笑不已的开香槟的经典场景却是如此的自然。

“阁下,非常感谢,我虽然也想为阁下干一杯,但今天实在是已经喝不下了”

“康纳德参事,非常感谢。看来,我让你操心了呢”

用尊敬的态度表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随后对【闹剧】、以及自己【打搅了阁下的畅谈】一事低头道歉后,杰图亚上将却摆出一副【不用在意】的表情将手伸了过来。

“……在您百忙之中打搅,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难得有这么一回。今天就忘掉军务,过个好年吧。你这人啊,有关心老年人的闲工夫的话,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吧”

虽然在嘴上这么说,但杰图亚在心里还是非常感谢康纳德参事的好意。

杰图亚将酒一饮而尽,把空酒杯递给了旁边的服务员,随后又握住了康纳德参事的手。

“康纳德先生,非常感谢。祝你渡过美好的一年。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哦?毕竟,未来掌握在我们手里”

啊,对了,杰图亚上将露出一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大方地拿起了笔,在旁边的餐巾纸上写道。

【黎明已近,然,拂晓亦随】

……看到呈现在眼前并不成文的只言片语,康纳德使出了浑身解数控制自己的表情。

上面写着【然】。

究竟要花多久,祖国才能再次迎来朝阳啊。

但,太阳终将升起……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天。

“阁下才是,一定要多多保重。”

对于这番话语,已将餐巾纸交给对方的将军只是笑眯眯地将康纳德手握得更紧。

只不过是普通地握了握手。

但康纳德深深感受到,在这一天之中最有份量的话语全部被灌注在了这次的握手之中。

只不过是一番无聊的虚文浮礼。

只不过是一番无趣的人情往来。

但在其中,却存在着一份超脱于这些虚浮之物之上的,来自一片赤诚之心的感谢之情。

自己这番人模狗样的表演是非常值得自豪的。正因如此,才会得到如此回报吧。康纳德非常罕见的在心中默默下定决心,自己也不再追求回报,就凭心中这份纯粹的善意,当好杰图亚上将的蚊帐吧。

于是,顺其自然地,康纳德自发地挑起了吸引那些闹哄哄的家伙目光的职责。

“康纳德先生,新年快乐。希望今年,帝国与我国之间也能一直和平共处”

哎呀,康纳德的脸色略微变了变,紧接着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动摇,掩盖般地微笑了起来。

对方虽然礼貌地称呼自己为先生,但出现在眼前的,却是根本不可能那样称呼自己的人物,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强装镇静。

“哎呀呀,这不是托尔穆名誉领事阁下和贵夫人吗?”

夸张地【表演】出自己大吃一惊的样子,借此来掩饰自己实际受到的冲击。只不过在对手面前,这番努力似乎是徒劳的。大概已经被对方看穿了吧。

面对着对自己微微苦笑以表安慰的老油条夫妇,康纳德也理解了自己再作多余的抵抗也是徒劳,于是马上示弱道。

“新年快乐。衷心希望两国的友谊能够地久天长,更进一步。”

“康纳德先生,谢谢你。虽然我们之间的志向有所不同,但作为老邻居,要是能放下成见,说说真心话就好了”

“衷心希望我和托尔穆领事间的缘分,能够成为两国友好关系的基石”

非常遵循礼仪的对话。

作为在外交领域工作的同类,用这种方式进行对话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对于无意间表示出【如果能稳健些,用对话解决问题就再好不过了】这般中立态度的小国领事阁下,帝国的外交官则委婉地表示道【毕竟都是老朋友了,你们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对吧?】。

只不过,按传统来说,这种对话是非常奇怪的。

这是因为,托尔穆名誉领事并不是【领事】。

正如其名,他只不过是【名誉领事】而已。

简单来说,就是像让当地人自备干粮干活一样的名誉职位,所以按道理来讲,在这种场合下,康纳德与托尔穆夫妇的国籍应该是相同的,均为帝国人。

但是,托尔穆名誉领事夫妇除了在帝国内部拥有强大权力,是一个豪门望族外,还同时是【旧大陆贵族】,并不拥有【帝国国籍】。因此,托尔穆一族处于双方共同所属的状态,在身为【天子封臣】的同时,又不属于【帝国臣民】,地位极为特殊。

“为了莱希的皇帝陛下”

康纳德举起酒杯,一字一句地回道。

“为了我们的皇帝陛下”

没错,是【我们的】皇帝陛下。

二人虽然同在庆贺新年,推盏交斛,但他们之间却存在着极为细小,却极为核心的差异。

那就是,帝国臣民与帝国友人这两层身份之间的细微差异。

二人在尽己所能地做完表面功夫后相视而笑,他们应该是非常理解灌注于这个仪式内的历史意义才笑起来的吧。

在贵族之中,尤其是其中血统尤为高贵之人,往往不愿意从帝国建国时期【基于封建契约的主从关系】转变为【君臣关系下的臣民】。

如果对此表达嘲笑之情的话,无可避免地会产生外交问题。

要是有哪位勇者敢在目前的战争状态下,嘲笑对方【只不过是小国】的【倔强】,那就得做好和渴望那个小国提供的好意与关照的外交部全员进行厮杀的心理准备了。

只要是正常人,就不可能这样做。

虽然这么说,即使如此,时常考虑外交方面的影响,也会导致对话非常地弯弯绕绕。

“康纳德先生,非常感谢。如果帝国外交部的菁英有时间的话,我这有点琐事还请关照”

“要是托尔穆阁下有什么问题的话,不用客气尽管说”

“真是靠得住啊。康纳德先生,谢谢你。不过,在贵国正举办新年会的时候问这种煞风景的事情有点……”

——不太妙吧。托尔穆名誉领事耸了耸肩。领事夫人虽然优雅地苦笑着让托尔穆领事【别这么死脑筋】,但她却绝不会在人前说出【还是算了吧】这样的话。

如果要接触想象的共同体(译注:《相像的共同体》是一本讨论民族与民族主义问题的书),以及与这个共同体关联的事物,分清楚礼仪、官话、真心话自然是很重要的,但仍然很难处理相关关系。一些细微的差别,可能就会产生很大的影响。

或许正因如此。

康纳德才对托尔穆夫妇的邀请感到毫不意外。

“酒也差不多喝够了吧?”

领事夫人将水递了过去,托尔穆名誉领事也心领神会。

“我好像有点喝多了,明明在康纳德先生面前,可真是不好意思”

“要说喝多了的话,我又何尝不是呢?给大家庆贺新年实在是太开心了,一不小心就喝了这么多”

哈哈哈,托尔穆名誉领事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制造出一种大家都是同路人的氛围。见此,领事夫人也见缝插针,非常自然地将二人间的氛围缓和下来,说道。

“要不,我们一起去醒醒酒吧?说起来,我们那边最近送来了一批红茶……有幸能邀您来尝尝吗?”

“夫人,这可真是荣幸,非常感谢您的邀请。能品尝到托尔穆家泡的茶,真是荣幸万分,就请让我相陪前去吧”

“当然没问题,那我们就……你也是,该醒醒酒了,我们走吧”

被这对夫妇领着,前往皇宫深处之时,康纳德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明明这场宴会是在皇宫内举办的,但路上遇到的每个卫兵,在见到这对夫妇时都能认出这是【托尔穆阁下】,靠一张脸便能通行无阻。明明康纳德在自己想进入皇宫深处时,一定会遇上一脸傲气的卫兵拦路。

明明托尔穆这对夫妻,都甚至没有帝国国籍。

托尔穆夫妇虽然不是帝国国民,但他们世世代代都住在帝国,甚至和皇室也能攀上些亲戚关系,不知是好是坏,这种人还是莱希的贵人。

况且,在被并非帝国人的托尔穆夫妇带到位于帝国皇宫中的【私人房间】前,身为帝国官员的康纳德对此表示感谢的时点,就能深刻地明白他们的身份究竟是有多么地【特殊】。

在托尔穆夫妇他们自身的主观视角看来,他们现在仍然是旧帝国皇室的守护者,并非这些日子才成立的莱希的臣民。

因此,对于帝国皇室来说,他们既是贵客,又是值得尊敬的绅士淑女,还将他们看做是帝国的一部分,即便他们有着外国政府给的【名誉领事】这一头衔,也仍以他们在【莱西统一之前】的身份相待,给予了相当于侯爵水平的待遇。

在他们看来,康纳德这种身份的人,只不过是朋友手下的仆从罢了。

在旁人看来,他们的身份恐怕是非常复杂且奇怪的四不像吧。只不过,在帝国这个体制下来看,这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形成的罢了。

帝国,莱西,它在统一之时,便灵活运用了以【皇室】为中心的贵族体制。要说是前朝遗物也确实没错,正因如此,贵族也依旧存在着一些特权等权利。

眼下倒也不是完全因为这个原因而导致的。

而是因为,在整个帝国中,托尔穆夫妇可以说是和帝国如同命运共同体般的【外国人】。而他们,却借着新年宴会这个场子,寻找着如同康纳德一样的【实务家】,故意向他搭话,进而邀请到鲜有人至的私人房间内喝茶……总之,非同寻常。

“那么,托尔穆阁下。我就单刀直入的问了,您找我有什么目的?”

还是豁出去,直接了当地问吧。

面对对方直截了当的追问,仿佛是在表明区区臣子的试探根本就不成气候一般,侯爵阁下微微笑道。

“是这样的,康纳德参事。关于帝国的事务,我有一个非常希望你能为我解惑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呢,还请你告诉我”

对方突然就不称呼自己为先生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康纳德摆正了身子。

“要我用最高规格的外交礼仪来回答吗”

“不用,我希望你抛开这些来回答。我想问你的问题只有一个,该怎么说呢,是跟人有关呢,还是人事关系方面的呢……嗯,我虽然没法很好地形容,但我想问的是,有关【下一位】的事情”

“下一位?”

“呃,该说是人吗?虽然我没法很清楚地表达出来,但怎么说呢,还是跟人有关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康纳德略微有些惊讶。

如果想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养光韬晦是贵族的日常。

但是,在想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场景下,贵族却在不断斟酌自己的语言,这实在是太稀奇了。难不成这是对我无比信赖,信赖我到了连对他自己都没整理好的疑问进行建言的地步?这怎么可能嘛,对着有些迷惑的康纳德,托尔穆名誉领事似乎是想撑起自己斟酌语言时的这段沉默,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又这样过去了几分钟,在烟叶即将烧到尽头的时候。

“康纳德参事,我想问的是跟杰图亚上将有关的事情”

“啊啊,想问的是那位大人的事啊”

面对立即摆出外交官的姿态,认为自己是想试探杰图亚上将的情报的康纳德,托尔穆名誉领事否认一般地摇了摇头。

“尽管我非常想知道,想知道杰图亚上将的为人,想知道杰图亚上将的才略,想知道杰图亚上将的意图。但是,我跟你约好了,我只问一个问题。所以,我想问的是更加不同的问题”

“就算您这么说……那是我能回答得了的问题吗?”

“康纳德参事,要是连您都回答不了的话,想必今天参加新年会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法回答吧。”

确实如此,康纳德在内心默默地点了点头。

仔细想一想,这可真是奇怪。

托尔穆名誉领事这般在宫中有地位的人,想打听杰图亚上将的情报不是信手拈来吗?

只要是他想查的,不论是军中的贵族将校,亦或是高级皇族,不都可以查到吗?

……他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就让我探探底吧,康纳德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向托尔穆夫妇抛出了鱼饵。

“您是想让我回答杰图亚上将的哪一方面呢?”

“不是他的问题。不对,虽然这件事跟他有关……”

有些踌躇的托尔穆名誉领事转头看向了他的妻子。

不论他们在眼神中交换了什么情报,但看到托尔穆名誉领事夫妇点了点头时,自己便知道,他们心中已经得出答案了。

托尔穆名誉领事终于下定了决心,严肃地开口道。

“莱西的各位……是如何考虑杰图亚上将之后的事的呢?”

“抱歉,托尔穆阁下,您说杰图亚上将之后的事?”

虽然像是鹦鹉学舌,但对于康纳德来说,目前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心话,也不知道对方这样提问的意图。只能在两副盯着自己的眼睛前来回转头,询问他们的意图,突然,他拍了下手。

“啊啊,我明白了”

原来他们是担心杰图亚上将会像前任的卢提鲁德夫将军一样重蹈覆辙啊。

“前任的卢提鲁德夫阁下实在是太过不幸,没想到我们会失去那样的人”

康纳德将心底里伤心的情绪全部调动出来,摆出了一副预定和谐学说般的脸。可惜的是,在他表演出那副心神动摇的表情后,发现对方摆出了一副焦急的神色。

“还请你安心,托尔穆名誉领事阁下”

“抱歉,参事阁下”

故意用官职称呼自己,莫非对方是想对自己下个陷阱吗?

不过,康纳德平静地笑了笑。

“就算发生了最令人不想遇到的事态,杰图亚上将有了什么万一,也会有后任的参谋将校赴任的吧”

“参事官阁下,真的会这样吗?不,这件事真的能做到吗?您能举一个后任的名字出来吗?”

“抱歉,阁下。这件事属于军中的人事方面,您该问的不是我,而是军队吧?”

完全无法想象不断推出新计划的参谋本部会怎么想,康纳德在心中啧了啧舌。不过,在下个瞬间,他彻底疑惑了起来。

为什么托尔穆名誉领事会摆出一副仿佛看到了完全无法理解的生物的表情看着自己呢?

“康纳德氏,我想请教。虽然对这样一位有着好名声的个人问出这样的问题有些不礼貌,但我还是想听你的真实想法。你心里,是不是对那个【万一】有点着落?”

竟然与自己以对等的身份相待,康纳德陷入了沉默。此时,托尔穆名誉领事只是将淡淡地盯着他。

“真是羞愧,我没听懂您想要表达的意思。当然,如果要真是失去了如杰图亚上将这般优秀的绅士,我当然会痛苦万分,非常地悲伤吧……”

“但我可不认为你会看不到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托尔穆名誉领事仿佛在拜托了一般,露出一副极为真诚的表情,投下了炸弹。

“我希望你能摘下那副小丑面具,认真地回答我。如果杰图亚上将倒下了,帝国会变成什么样?”

“就算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

话题的走向越来越奇怪了。

“阁下,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我倒想问您,您为何会对杰图亚上将如此上心呢?当然,他是一位有能的军人。甚至说他是一位杰出的军人也不为过,但就算是他也只不过是帝国这颗齿轮的一部分”

“如果参事阁下没有在装傻的话,在您这种内部人士看来,可能会笑着认为【只不过是本就该受众人瞩目的人物在受人瞩目罢了】,但向我这样胆小的外人,就连【其关键所在】都不能理解”

难道从外边看来,连谁是关键人物都搞不清楚?

确实如他所说。

但是……康纳德开了口。

“如杰图亚上将一般平步青云的人,确实会非常引人注目。但即便如此,既然是一个军队,那么就一定会有后继者。”

“但是,如果他倒下了的话怎么办?在这整个帝国中,还有能代替他的人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想问‘如果他倒下了,帝国该怎么办’吗”

当然如此,托尔穆名誉领事就像是【他终于明白了】一般放下了心。

“哈哈哈,那确实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只不过,军队的事情军队会自己解决吧。我们这样的官员肯定会被折腾得很惨,政府会非常辛苦吧。但所谓帝国,就是这样一座系统。车到山前必有路。”

虽然嘴上说着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一出事自己也会分担一类的话,但内心却完全相反。康纳德参事终于领悟到了托尔穆名誉领事话语背后的严重性。

【帝国会变成什么样】,正是无意间问出这个问题的托尔穆名誉领事让他开始理解现状了。

在外边盯着将沉之船的人,和乘坐这艘将沉之船的当事人之间,看事情的角度自然会不同。

现如今,在外部看来,杰图亚上将本人正在逐渐成为帝国的代名词。

“如果只是【系统的零部件】的话,出现故障时自然就会归因到【该如何更换零部件——也就是寻找后继者】的问题上来”

然而,如果要问道【系统】本身【会变成什么样】的话呢?也就是说,现在的问题是系统一旦崩溃,是否还能修理呢?

虽然以托尔穆名誉领事的语言,将此事描述得很难令人理解,但他的这份疑问,却关乎整个系统的存亡,是将杰图亚上将看做为整个系统的观点。

自那以来,康纳德已然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圆场,结束这个话题的了。

受到的冲击实在是过于巨大。

被征召至这场鸿门宴的康纳德参事终于回到了外交部。

看到参事刚一回来就板着脸在走廊阔步前行,外交官们便也了然于心,没有人会多事地犯下低级错误,去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此,康纳德深表感谢。

康纳德感觉自己似乎像是趴着通过了挂着格外雄伟绘画的、格外大的走廊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回到办公室,他就打开了被称作参事办公桌的大得夸张的桌角边的暗门,将藏在里边的威士忌直接对着嘴喝了起来。

酒精浓度高得仿佛在灼烧喉咙一般。经过长时间的发酵,存放了这么久的好酒,自己怎么能像是在喝便宜酒一般咕嘟咕嘟地喝呢?要是平常的话,康纳德就会这么想。

要是平常的话。

不可能。就算是杰图亚上将,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类(零件)吧!?

这么大口地喝酒,就是为了压抑住吼出这句话的本能。

越是优秀的外交官,越能够看清现实。

如果基于乐观主义进行观测,进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么就连二流都称不上,直接会被看做这个人具有下达如此判断的【主要责任】,被当成无与伦比的蠢蛋。

作为国家的良好公仆。

作为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并拥有一定财产的精英人士。

康纳德一直在心底牢记,必须时刻看清现实。

尽管如此,他在今天开始怀疑起了自己,自己究竟还是否能够看清现实呢?对于康纳德参事来说,刚才的交谈就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人震惊。

在皇宫时,他拼尽全力掩饰住了这份震惊。

在欢聚新年的热闹场合,大家喝着酒,进行着久违的社交活动,人们都变得非常积极向上,正因如此,康纳德的异常应该没有受到旁人的瞩目。

……这个判断,也是基于乐观主义的吗?

不,如何处理宴席上的关系,对外交官而言只是基本中的基本。

就算自己的思绪再怎么神游天外,铭刻进身体里的肌肉记忆也是不会出错的。就算会露出一点破绽,但要是真发生了什么大问题,自己是不可能不会清醒过来的。

不对,应该是【应该会清醒过来的】,康纳德谦虚地修正了对自己的评价。说不定,自己现在就不太正常。

“……看来,我动摇得很厉害啊”

就是说啊,就连自己,不都没有认识到自己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了吗?

自己就连这样的疑问,都没法彻底地否定掉了。

康纳德参事这名参加新年宴会的老练外交官,遭遇了前所未有、令人震惊的事态。

“……先整理一下现状吧。对,即使是杰图亚上将,也只不过是一个人类(零件)”

之前在皇宫内遇到他时,他还在好好呼吸,也会眨眼。

当然了,这是生物都能做到的事情吧。他可是人类,自然也会。如果连这些都无法办到的话,那就只有是【法人】这种纯粹概念上的人了。

“就算是在演戏的演员,只要他们还只是在演绎角色,就只不过是在【装作自己是系统的一部分】罢了。不论是写下脚本的脚本家,还是指导表演的演出家,不论怎么看,他们都超脱于【故事】这一系统之外”

康纳德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为了终将到来的重要时刻,将脑袋里的抽屉打开,对情报进行进行消化,整理,然后再塞进去,这是他的一种习惯。

他一个人碎碎念般地叨咕着,不断尝试着将康纳德参事受到的冲击整理成语言。

“怪物,那是,怪物……提古雷查夫中校?”

谭雅·冯·提古雷查夫中校是一位披着幼女皮囊的怪物。康纳德能够理解,那完全是一名人智所不能及的怪物。

虽然她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对象,但在同时,也是一名理所应地当让人感到恐惧的人物。

“提古雷查夫中校这名如同怪物般的人物确实令人难以理解。所以说,上将和她很像?不,他们很像吗?”

那么点大的小孩子,却持有银翼突击章。这本身就非常奇怪了。

“不论是谁,都明知这非常奇怪。她确实非常厉害,但厉害得实在是太过头了。甚至都无法否认,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有哪里不太对。

因为在思考怪物般的人类时,脑中直接浮现了提古雷查夫中校的形象,因此,无论如何自己也无法将杰图亚上将和自己脑中怪物的形象相重合,这份违和感越来越重。

“那个家伙、提古雷查夫中校,虽然非常勉强,但也并不是完全无法让人理解的生物。以我这种文弱书生的眼光来看,她确实是一位【天赋异禀】的人物(零件)”

康纳德的手朝着桌上装满了酒精的小瓶伸去,虽然他还没有彻底理解现状,但也并非沉溺在酒精之中。

只是,感觉有点冷。

背后有点发凉。

浓烈的酒精经过喉咙,进入了胃里,他终于开始将思考推入下一个阶段。

“……杰图亚上将,【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用的形容词不是【那个人】,而是【那个】。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自问自答之后,康纳德为了整理现状,将脑中碎片化的思考说了出来。

“至今为止,我一直都想反了,嗯,没错”

原先认为德古雷查夫中校是一名披着幼女皮囊的怪兽,杰图亚上将是一名怪物般的天才。但经过今天的事情之后,至此,康纳德参事终于不得不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前者可能确实是披着幼女皮囊的怪物。

但,仍然属于生物的范畴。

德古雷查夫这名怪物的眼神过于虚无,毫无感情的波动,甚至比世界上的义眼更加感受不到人情味。即使如此,她也是一名外交官【愿意试图去理解】的一个人物。

至于另一位,康纳德参事已经在心中放弃去理解了。

杰图亚上将,无法理解。那个,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他精密无比的拟态,使他在表面上演绎着一位模范的帝国军人,但要是在至近距离仔细、不停地观察下去的话,就会发现真相。

那位令人不寒而栗的将军。

杰图亚上将,他的真实面貌是——

一座披着人皮的系统。

明明应该是人类,却已经成为了系统。

“但……真的能办到这种事情吗?”

不论是国家法人说还是君主机关说,如果是这类政治上的理论、概念的话,康纳德是很容易就能理解的。只要是想朝行政官员方向发展的学生,就算只是一些皮毛,也都会在教科书上学到吧。

不过,这倒也并不是什么偏门学说。

某个特定个体基于其立场、职务、爵位,作为君主,被视作为和议会、政府相同的系统,这并不奇怪。

“要只是一部分的话,倒也没什么”

帝国的皇帝陛下拥有强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强行插手财政官员负责的事物。但即使是这位位于帝国中心的人物,也只不过是系统的一部分。只是让人类来演绎系统罢了。因此,皇帝只不过是在模拟系统的一个零件罢了。既然是零件,那么自然可以更换。

就算连皇帝,都断然不可能能被称作是系统所扮演的人类。

正因为康纳德自负于自己也是国家的一枚优秀的齿轮,忠实地践行着自己的为官之道,所以他才能够断言。

作为人类,即便只是想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也是无比困难的。

当然,前提是,作为人类。

就算不断钻研官场世故,人也只不过能成长为一颗齿轮。

随后被系统吸收,成为系统的一部分,最终被消耗殆尽。换一个说法比喻的话,就像是人类吃进身体内的营养,最终也只能转化为身体的一部分。

确实,身体是由食物组成的。

在这个方面来看,不论是吃的还是喝的,都能成为人身体的一部分吧。但,不论是人类能吃的食用肉类,还是起司、面包、红酒,理所当然,它们充其量也只能成为身体这座系统的一部分罢了。

虽然手脚也是人体的一部分,但人们是无法将手脚和食物都同等看待的。

明明如此!

杰图亚这名个体,却在不知何时,成长为了大参谋次长杰图亚阁下这名不可思议的人物。再之后,装作自己是执行战争命令的系统的一员行动,但实际上,却成为了系统本身。

对于帝国这样一个国家来说,就算是杰图亚上将,也本不可能成长为手脚的。

不对,要是身处组织的中枢,还是有一小部分拥有卓越才能的行政官员能让组织染上一部分自己的颜色吧。

只不过,康纳德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

帝国这样一个国家,明明想将个体组装进自己体内,却反倒被个体所融合了。

“……还不如干脆篡夺了皇位,这样还能让人好理解一点”

篡夺皇位。

作为系统的一部分,替代另一部分,要只是这样的话,倒还好理解。虽然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但很容易理解。

但是。

但是!!!

自顾自生长出来的手脚,在身体前进之时,会自然地调整方向,避免身体受伤,更不用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认为【杰图亚上将的手足】就是【帝国的手足】!

在这个时代,正常人是多么地稀少啊。

更不用说康纳德自身就成为了其中一员,作为一名良好的协助者活动着。只得震撼不已,自己竟然住在一个毫无现实感的现实之中。

“这就是现实吗?现实?”

按道理来说,自己只能选择拥抱现实。

即便如此,对于康纳德自身来说,比起说自己生活在现实之中,倒不如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自己精神是不是还正常要更加轻松。

所以,在康纳德参事看来……现在非常需要像雷鲁根上校一般【能够理解且拥有常识的人】。

说不定,他是能够成为拯救帝国的人。

这比起将一切【赌在】不知道究竟是要拯救帝国,还是毁灭帝国,亦或是将帝国带往何处的披着人皮的系统之上,要远远、远远、远远容易理解。康纳德的心中充满了安心感。

“……就算知道自己需要赌一把”

哈哈哈,控制不住自己充满困惑地苦笑了起来。

康纳德只能选择大笑。

这究竟是达观,又或是感叹,亦或是自嘲呢?就算向康纳德提问,他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大过年的,就像是被灌了假酒一样啊”

虽然把杯中酒一饮而尽,但酒劲实在是太强,康纳德彻底地喝醉了,随时昏睡过去也毫不奇怪。说起来,这瓶香槟也是杰图亚上将给自己的吧,这次是被系统请的酒给灌得酩酊大醉。

“总体战,总体战,啊啊,总体战”

你这令人忌讳、不详,不可理喻的燃尽一切的怪物。

你这家伙。

“就去被系统吞噬掉吧”

啊啊,要是真的能被吞掉就好了。真希望他被吞掉啊。

虽然知道这种祈求毫无作用,但尽管如此,康纳德作为人类,无论如何都无控制住自己内心的祈求。希望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

“就祝杰图亚上将这座系统,能够成功吧”

这个愿望,就是希望那座系统终结的方式能够如康纳德的想像一样,康纳德此时也深刻地理解到,自己就是一个值得唾弃的卑劣男人。

代替帝国这座系统的,是另一座系统。

……啊啊。这可真是太可怕了。并且,真是太——

“……人类竟然能够办到那样的事吗?真的可能办到那样的事吗?”

他在嘲讽着的同时也在敬畏着,因此才会祈求慈悲的到来。

希望,希望至少能够祝福一下。

同时,康纳德略微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如果,这如果是真的的话?如果人类真的能够代替整个国家系统的话?”

如果整个世界都认为,只有杰图亚上将本身,【只有他】才是帝国的系统的话——

【就可以办到】,康纳德打了个激灵。

吊在半空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所对准的,就不是大摇大摆地坐在皇位上的皇帝,而是篡夺了皇位,欺骗了世界,自称【只有自己才能代表帝国】的那一位老军人了。

“……我们,会抓住我们的胜机。可以胜利,不,已经胜利了”

败北中的胜利,是悲惨之中的那一丝不服输。

尽管如此,这也比彻底丧失主导权,迎来必将到来的失败,于唯唯诺诺中彻底毁灭要令人能够挺起胸膛吧。

就算不能保有尊严地迎接败北,但能够赢下未来。

“就算存在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就算能以人类之躯抓住这种可能性”

啊啊,康纳德不知该如何归纳这句话,朝着虚空中感叹道。

“杰图亚上将,实在是不得了……”

即便王座上方悬着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但王座仍然是王座。是一个可以享受睥睨众生之快感的位置,是一个被金银财宝所环绕的位置,就算坐起来不太舒服,也在可以容许的范围之内吧。

不凑巧,帝国的这一特质,就算用脚踏实地这种词语来美化都显得有些过头了。

杰图亚上将从皇宫坐车,在回自己家的路上便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参谋本部配发的接送车,就别说什么奢华感了,由于其彻底奉行实用主义,所以自然就能明白后面的座位坐起来是个什么感受了。再叠加上修整不善的路面,就像是在拷问老军人的腰一般痛苦,只能说是最差的乘车体验了。

尽管如此,在日程排满了的当下,坐在乘坐体验如此恶劣座位上,仍然需要处理眼前这堆成小山的参谋本部需要处理的文件。即便精通军务,拥有极为优秀的事物处理能力,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介生物。要想彻底地代替系统,只能说是螳臂当车。

需要处理的文件堆成了小山,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突发状况。

自充满活力、如同幻想般的非日常中,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世界,这其中的温度差,即使是杰图亚上将也感觉心情沉重。

明明是庆祝新年的大好时刻,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在到达自己在参谋本部的办公室,不用再顾忌旁人眼光的瞬间,杰图亚上将将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身穿高级大礼服的奢华服装,肩膀上挂满了各式勋章的杰图亚上将将军刀放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脚就像是生根了一般死死地吸附在地面上。

“……累死了”

将身体死死靠在椅背上,仿佛从灵魂深处抱怨一般,拿出怀中的雪茄,一言不发地点燃了。

“上了年纪的人,可真是遭不住啊。就算有想法,身体也扛不住”

呼~一个烟圈随着叹息而飘出,见到此景,就不得不回忆起一位友人。毕竟,这是卢提鲁德夫留给自己的雪茄。不过,这雪茄也如同他本人一般,味道非常强烈。他这人啊,就是这么喜欢这种强烈的味道。

“可真是像他啊。就连嗜好品,都能突显出他的影子……我也不好说别人啊,毕竟我自己也是固守己见,一条道走到黑呢”

杰图亚上将自言自语着,苦笑了起来。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在帝国迎来斜阳之际,帝国军参谋本部渐渐地成为了帝国本身。就像是一座系统代替了另一座系统一般流畅且自然,自己差点就看漏了。

由于一直持续处于总体战中,帝国能选择的余地很少,自然,也就没有摸索【国家战略】的从容。只不过是一直遵循【军事层面的合理性】,被强迫想出【渡过眼下状况的办法】而已。

也就是说,一步一步跌入穷困。说得明白一点,就是走到死胡同里了。

在此之中,想让当事者意识到国家与军队、甚至说政府与参谋本部之间的界限正在不断瓦解,实在是难上加难。

不过,要是能用俯瞰的观点看待问题,就能理解,参谋本部正在化为系统本身。

像这样,利用这个原理的话,是不是就能利用【参谋本部】作为支点,让个人成为撬动整个世界的系统呢?某个老人不禁这么妄想道。

“……真是夸张的妄想啊。居然连这样的妄想竟然都快要实现了,唉,这个世界可真是没救了”

朝着终结而不断前行的虚无的长跑,这就是参谋本部,也就是说……自己,杰图亚上将这名首脑,需要扮演的是负责挥舞旗帜的人物。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在挥舞旗帜,还是被人强行将旗帜塞到自己手中了呢。

如果要是将这般客观现实告诉给帝国中枢的各位的话,只怕是会被嘲笑吧。重要的并不是事实究竟如何,而是【世界】这名观众会如何看待你。

但如果,要是能彻底骗过世界的话?

就算自己是个连太阳西落都无法阻止的饭桶,是一个连站在挚友坟前的资格都没有的混账,但如果自己能够骗过世界的话?

回答【必要】的请求,虽然令人厌恶,但也无可奈何。虽然令人非常不愉快,但这是必要的。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想谋求胜利。正是因为自己在感情上如此地渴望胜利,所以自己才无法欺骗自己。

“为什么,我会感觉明天的早晨到来地这么缓慢呢?”

杰图亚小声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真是无聊的伤感,人性的残渣。明明只不过是感情这一无聊之物,却像是镌刻在心底一般,不断地挖掘着伤口。

“真是受罪啊”

虽然嘴边无意间流淌而出的话语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杰图亚认识到自己的自言自语,杰图亚像是吃了一惊一般,皱了皱眉头。

“这可真是……嗯?”

主观意识上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但为什么会这样。此前到野战前线的时候,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还算硬朗,但如今,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已经失去。

“可真是讨厌啊,这就是人老了吗”

将雪茄放在烟灰缸上,摸了摸脸。

虽然不多,但确实流出了不少冷汗,杰图亚上将摇了摇头。

“……没想到啊,已经,这么极限了啊”

在无意识间吐露而出的话语之中,蕴含的是己身的软弱。

就算再怎么逞强,杰图亚也只是一名人类。就算灵魂中怀抱着气壮山河般的决心,但肉体却依然和一般人无所不同。

胃疼,肩膀酸痛,眼还有些花了。

“这是多么地……凄惨啊。都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撑到这场表演的结束了呢”

与世界为敌,或者说,身为世界之敌的自己对外放出豪言壮语,极尽自己的威风。但就算再怎么鞭打自己已经精疲力尽的肉体,极限也迟早会不请自来吧。

但没想到,竟然会如此无趣。

“只要恢复精力,就能再站起来了吗?……就算能站起来,也并没有什么意义就是了”

到最后,还是在于内心。

在这个层面上,杰图亚上将丝毫没有世间认为他【出神入化】一般聪明,反倒非常的愚钝。他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在不停地努力着而已。

杰图亚再次叼起雪茄,回忆起老朋友的脸,苦笑道。

“看来,在倔的这个层面,我该和卢提鲁德夫那个呆瓜多学学啊”

不然的话,此时嘴边泄露出的正是他无可奈何的真心话。

“作为一名掷弹兵,拒绝迎来毁灭,选择自绝于世,这是多么甘美的诱惑”

但是,他自嘲道。

“我都已经辜负了祖国的信赖,竟然还在奢想如此奢侈之事”

边在这里抱怨,边自顾自地忏悔,实在是难堪。

现在的自己可真是没眼看。

如果是卢提鲁德夫那个笨蛋面临现在这个情况的话,他一定会在陷入迷茫之前就爽快地朝着自己来一拳吧。

“虽然他很笨拙,但是个非常诚实的人。而我又如何呢?”

杰图亚哼地一声,用手撑住桌子,终于将身子从椅子上挪了开来。站直身子后,轻轻地动了下腿,脚便朝前迈了一步。

“只要没一屁股坐瘫,这身子骨还是能动动的嘛”

简而言之,这归结于一个真理。

“只要还能站起来,就能走路。只要还能走路,就还能继续前进。只要还能前进,就一定可以抵达终点。这件事,我一定要做到。”

随着自己的呓语,杰图亚略带嘲讽似的看向镜子。

故乡与祖国。

自己将这不能相提并论的这两者并排排在了案板上。

仿佛自己就像一尊傲慢的神明一般,挑选着案板上的两块肉。

只不过是这样的人类,竟然还想慢悠悠地小憩一会儿?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是超脱般的那一位,也只能在创造完整个世界后才能在安息日好好休息一天呢!

“竟然妄想着创造帝国的未来,我的这份自大可真是病入膏肓了呢。……这可真是,该如何对皇帝陛下,如何对历代皇室成员,如何对前辈们道歉才是啊”

真是头疼。哎哎,怎么会有这种事。

“真是不成体统”

将双手环绕在胸前,开始认真地思考,不断地在心中追求着那一丝罪恶感。然而,杰图亚上将这位帝国皇室的护卫,这位光荣的帝国军人,这位老人却摆出了一副很头疼的样子,苦笑了起来。

“为什么,我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呢”

自己认为自己还是有着和常人一般的忠诚心的。明明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帝国军人,是冠有【冯】之名的军人,传统看来自己理应是忠诚这二字的体现者。

“事到如今,感觉这些都无所谓了”

与空虚感不同,而是不可思议般的,价值观完全反了过来。

面对迎来斜阳的祖国,作为濒临毁灭的世界的一员,他已经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只是向祖国、向帝国宣誓忠诚的帝国军人了。

真的。

啊啊,真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只得独自感叹。

杰图亚从嘴中拿下即将燃尽的雪茄,缓缓飘出的烟柱,就犹如自己的思绪一般消失在虚空。

“……要是几年前的我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的话,肯定会向我发起决斗的吧。那样才是理所应当的”

那位知晓名誉与道理的善良的杰图亚准将。

那位友人站在身旁。

事到如今,已经堕落成了信奉必要这一铁则的邪恶的杰图亚上将。

身旁的那位友人也已不在。

“真是没想到,人类竟然能够因为必要,就堕落到这个地步啊”

战争非常悲惨,无法结束掉战争的统领,只不过是害虫。

“我们,我们在最初的第一步……犯下了无可挽回的失误。就像是被错误给诅咒了一般”

国家的守护者,莱西的巨盾,皇室的守护者。

被称赞至今的帝国军,犯下了误认为要用【帝国军来守卫帝国】这一天大的错误,事到如今,自己不得不来更正这一错误。

想必当初,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迎来当今这样的局面吧。

“这些家伙受到的教育就是‘用胜利解决问题,胜利就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神药。’伟大的先人要是能够知道如何运用胜利就好了”

要想守卫自己的国家,并非只有军事胜利这一个方法。

毕竟,如果要想统治世界,不将一切敌人全部杀尽的话是做不到的……胜利,必须服务于政治目的。如果有必要的话,失败也需要好好利用。

“不得不和世界互退一步,采取折中的办法,这可真是残酷的现实”

杰图亚明白。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自己。

军事只不过是政治其中的一种手段,自己竟然妄想仅仅用军事这一种手段来守卫国家。

在应该利用【一切手段】来保护国家的时候,却仅仅选择了军事手段这一种方式,实在是过于愚蠢,自己限制了自己能打的手牌。

所以, 要的是一切。

正如文字所表明的那样,要的是一切手段。

就将祖国,将这座帝国,全部放入选项中吧。以此增加自己的手牌,这场不正常的游戏,就让自己坚持到最后吧。

“永别了,我珍贵的感情”

如今,已经无法再后悔,无法再回头了。

“是时候了。今年的我,一定要成为世界之敌”

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赢,所以就只能让我继续赢下去了。杰图亚上将微微一笑。

“真是愉快啊,知足常乐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世界之敌,杰图亚上将。

帝国首脑,杰图亚上将。

说到底,都是为了欺骗世界。

自己就,成为一颗齿轮。

一个小丑,一个怪物,一个必须打倒的【象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