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Ⅴ 复仇者。ALASTOR

有种不好的预感。

艾玛说过,所谓的预感并非灵异现象,而是生物脑中某个原始的部分所感受到,对于细微的气味及声音等感觉资讯的解释。而自己能够感觉到这种东西,欧芙洛希妮因此更相信自己还是活着的。

新的身体性能非常好。

回到大学校园所花的时间不到十分钟,这是她穿越人类无法通行的兽径,以及飞越谷底溪流的结果。

这个高性能的身体正在传达发生异变的讯息。

旧馆里没有人的气息,只有火灾后的焦炭与水的气味。走下阶梯,另一种气味渐渐变强,是血的味道。

「我回来了,艾玛·V。」

「欢迎回来。」

心中期待听见语气冷淡的回应,不过打开门之后却是一片寂静。

艾玛确实在这里。

不,应该说曾经在这里。

幼小的身体一丝不挂,呈大字形躺在地上仰望天花板。咽喉一字形的伤口还带着湿润光泽,紫色血液如同海兔的威吓液在地上形成一摊水洼,看起来就像紫色的镜子。

「艾玛?」

欧芙洛希妮跪了下来,仔细端详仰躺在紫色镜子上的侍女脸孔。

银色的头发盖住艾玛的眼睛,眼睑没有动作。

「怎么没向回家的主人问好呢?呐,艾玛?」

艾玛的脸变得模糊,眼前所有东西都失去轮廓,像是调色盘上的水彩溶成一团。

太过分了。这明明不是眼泪,只是把肺部和皮肤从空气吸收的水分排出来,只是这样而已,胸口却感到如此痛苦。

无止尽不断滴落的水滴,落在看起来像个摆饰的少女脸颊和额头。

「艾玛……是谁杀了你?是这个人吗?好过分!」

欧芙洛希妮像个哭闹的幼儿,把手边抓得到的东西一一扔向阿部昌弘的尸体。

呜咽声中,不断扔出的瓶子木箱骨骼标本药箱等物品,很快将青年的肉体化成碎肉。

「你看,我解决他了,我帮你出气了。呐,你快睁开眼睛吧。」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事。

自己再也看不到不高兴的表情,再也听不见不中听的话语。唯一的随从已经死了。

欧芙洛希妮轻轻抱起侍女纤细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脸颊。

「你要是死了,谁来缝补我的身体呢?我不会再怪你年纪小小就那么高傲,不会再觉得你的身高跟你的自大成反比了……求求你。」

「原来您是这么想的啊。」

「是的,所以我不会再那样想了……哎呀?」

欧芙洛希妮瞪大双眼,侍女高傲的脸孔名副其实地正在眼前,两人的视线彼此相对。

十秒过去,以两个人互相凝视来说是相当长的时间。

「……呃……啊哇!」

下意识地撇过头,整理脑中混乱的思绪,然后欧芙洛希妮惊讶退后,侍女娇小的身躯被抛了出去。

掉在地上的艾玛痛苦地移动身体,抬头用埋怨的眼光望向主人:

「……请不要把濒死的随从乱丢。」

「对、对、对不起。你没事吗?健康吗?没有受伤吗?」

「看也知道我全身是伤。」

「可是真的太好了。」

欧芙洛希妮吸了一下鼻子,双眼再次湿润起来。

她重新扶起艾玛的身体,用力抱住对方的头,头发传来些许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以及某种仿佛香料的甜香。

「请您住手。我只是遵照老爷的命令服侍大小姐,对您没有主仆关系以上的情感。」

「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

「说得极端一点,我严正拒绝与大小姐有任何同性恋关系。」

「同性……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欧芙洛希妮连忙把抓住侍女肩膀的双手伸直,拉开彼此的距离。

艾玛点头说道:

「没有就好。请容我提醒您,我既没有性方面的欲望也没有相关的功能,没办法配合您的期望。」

「就说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明明夺走我的吻,竟然还说这么冷淡的话。」

「是我被你夺走吧!」

哭笑不得的同时,欧芙洛希妮感到一阵心安。这种难以应付的感觉,口没遮拦又随便的态度,毫无疑问就是艾玛·V。

「那么大小姐,事情办得如何?」

「这种时候还要谈论工作的事?比起那个,得先帮你疗伤才行。」

「现在是紧急时刻,请您告诉我。」

拗不过侍女的坚持,欧芙洛希妮简短说出自己没能杀死须藤裕纪的事,没能成功的原因,还有田代这个黑道分子出现的事。

「原来如此,虽然没能达成目的有点遗憾,但是大小姐马上回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要是我再早点回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欧芙洛希妮垂下头,鲨鱼般的牙齿在双唇之间摩擦。

不,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把艾玛一个人留下。无论多高的效率还是多大的成功都无法换取她的安全,她是自己的家人。

「大小姐没有错,是我的预测太过乐观,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现在更大的问题是皆川由衣,刚刚她没有过来实在太不自然,相信她已经往城市出发了,必须去追她才行。」

「可是这件事应该是那个叫须藤的人负责。」

「他的信号有两种作用,一个是趁大小姐不在时杀死我,并且救出阿部昌弘;另一个就是让皆川由衣出发。」

「啊……原来是这样。」

在脑中画出地图之后,欧芙洛希妮立即明白了。

要从这所大学到山脚下的商圈,须藤裕纪所走的车道是最短路线,当然他会选择那条路也是因为如此,然而还是有其他路线。

一条过去曾被当成农用道路的山路,从反方向绕了丘陵地带一圈,最后通往市区。虽然走那条路得花将近一倍的时间,但是只要在欧芙洛希妮追逐裕纪远离之后出发,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高。

「她现在很可能正从那条路下山。」

「现在追过去来得及吗?」

「沿着道路去追很难,但是走直线的话一定追得上。」

「走直线?」

人类除了通过人类自己建造的道路,没有其他手段可以下山,但是道路以外的空间同样还是有地面。

「我明白了。可是在那之前得先把你的伤治好,我马上帮你找医生过来。」

「您打算从哪里找医生?」

「当然是医院呀。」

让艾玛躺在毛毯上,欧芙洛希妮站了起来,但却没能立刻行动。要找医院多半得到山脚下的闹区,但是往返那里一趟得花上相当长的时间,而这些时间完全足够让皆川由衣走过山路来到警察局的门前。

更重要的是,就算到了医院,自己该如何向人类的医生解释。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耽搁时间,自己得想办法。

「请您冷静下来。」

艾玛把冰冷的手放在欧芙洛希妮的脚背上。

「无论医疗多么进步,医生都无法治愈我的身体。只有继承史图迪翁男爵名号与技术的术者才能做到。」

「怎么会,那我该怎么办才好?」

「没有办法。」

艾玛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一般断言。

欧芙洛希妮哑口无言。这名侍女绝不会说谎,她说没有办法就是真的没有办法。

然而自己无法接受这种事。

「不可以!」

欧芙洛希妮用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开口,这是她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下达命令。

「我不允许,我不准你擅自死掉。」

「请不要强人所难。」

艾玛露出微笑。

那就像是因为女儿的任性而头痛,正打算开口训斥,但因为无比深刻的爱情使然,还是忍不住嘴角上扬。这就是艾玛现在的表情。

「反正我的身体原本就预计在几个小时内毁坏,现在只是改成由人类下手破坏。」

「为、为什么?」

「我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制造来变身他人模样的构造,所以除了现在这个侍女和另一个休眠中的姿态,要得到其他的形体就必须摄取对方的肉。解析样本,再根据所得资讯重新构筑肉体的程序对我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身体组织会急远劣化并且衰退。」

「这种事……我怎么没听说……」

「要是我说了,大小姐一定会阻止我吧?」

「那当然!为什么你要这样乱来!」

「因为我判断这是必要的,如此才能在短时间内有效率地驱逐人类。」

「即使如此……」

原本已干的眼泪再次从眼中溢出。

「大小姐,我有些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不管大小姐力量多强,距离死亡多么遥远,要在这个发达的文明世界与人类对抗,对大小姐来说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所以我自认必须用智慧帮助大小姐才行。」

「对、对呀,我要是没有你根本什么事都做不到。」

「不。」

语气虽然平静,但是侍女明确地加以否定。

「当我被人类囚禁时,大小姐穿过重重的陷阱来救我。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就算没有我在身边,大小姐靠着自己本身的才能就能发挥足以和人类对抗的智慧。」

首次听见真诚的赞赏。

这让欧芙洛希妮感到震撼,也清楚认识艾玛的死亡已是无可避免。

未曾体验的恐惧令四肢一起颤抖。

自己将孤伶伶地留在这个世界上。父亲已经不在,康斯坦丝、梅瑟迪丝、斐济南特、马尔克和康拉特也不在……就连艾玛·V也是。

「等等,不可以,我……我怎么能一个人……」

「没问题的。」

欧芙洛希妮靠了过去,双手握住侍女的小手,艾玛把另一只手放上来,那是脆弱的、恍若无物的重量。

「大小姐就算一个人也能做得到,我可以如此断言。杀光人类,把石头夺回来吧。」

「不要!没有你我做不到。」

「您做得到的。好了,去吧,我的大小姐。」

谁能想像得到这个侍女竟能展现如此温柔的笑容。

瘦小无比的手有如干草掉落。

「艾玛、艾玛……」

再也没有回应。

即便知道那对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已经不再看着自己,欧芙洛希妮仍不断呼唤,因为一旦停止呼唤就代表自己承认这个事实。

「…………」

把脸靠上停止呼吸的灰白色胸口,额头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部,像是祈祷一般弯曲身体的欧芙洛希妮突然有如机械娃娃抬起脸来。

那是杀人魔的模样。

外界的空气带有早晨的气味,闪耀的阳光射进全新的眼球。

「好像会变热呢。」

「还请小心。要是不快点把事情办完——」

「是是是,尸体会腐烂,对吧?」

「正是如此,换上新的身体是正确的。」

以完美状态保存至今的全新肉体不会立刻开始腐坏。

虽然不愿意,但是自己已经习惯被人称为僵尸,以及被当成尸体看待了。欧芙洛希妮忧郁地叹口气,踏过红橡木的树梢。

枝叶摩擦的沙沙声、林间的阳光与交错的阴影、飘浮感、风。

自己应该跑了十五分钟吧。

这段期间一直踏着杂草、树皮和岩石的一对赤脚,此时再次踏上人类铺设的路面。

只是这条路并非由沥青铺成的柏油路,而是粗糙的砂石小径。

「来得及吗?」

「千钧一发。」

艾玛在耳边回答。令她如此判断的理由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人影。

对方朝向坡道下方,也就是说此人来自山顶的方向。

有着绿色幸运草图案的米色背心,加上亚麻材质的及膝短裤。若是以上上个世纪的眼光来看,这样的穿着就和内衣没有两样。尤其穿著者的身材就算看在同性的欧芙洛希妮的眼里,也是非常撩人。

每跑一步,短发和丰满的胸部就会随之弹跳。

「我、我才不羡慕呢。」

「羡慕什么?也罢,我大概可以想像。」

「不对!那绝对是错的!你的想像是错的!」

皆川由衣的身影已来到可看见脸上涔涔汗水的距离。

带着一路跑来的急促呼吸,她停下脚步凝视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走了捷径。」

这条农用道路比巴士通行的车道多绕了一段路,而且是沿着山势蜿蜒蛇行。如果能从大学一直线朝市区前进,一定能够大幅缩短所需的时间。

当然这只不过是地图上的状况,现实中的大学周边地形起伏十分剧烈,有山崖、森林和小溪,要直线穿越这个地区,只有拥有翅膀的生物才做得到,欧芙洛希妮正是靠着卓越的身体能力做出近似飞鸟的行动。

「喔——翻山越岭……咦?话说你脸上的疤痕怎么了?」

「我换了个身体。」

「嗯,虽然不太懂,类似改变造型吧?不过真亏你能赶在我前面来到这里——」

「因为我稍微动了一下脑筋。」

以须藤裕纪发出信号的时刻为起点,考虑人类平均的长跑能力假设由衣前进的距离,并预测前方两公里的地点,于是有了这次的相遇。

到达与相遇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由此可见由衣的脚力比预想的还要优秀许多。这一次的胜负赢得有些侥幸。

「动脑的人不是大小姐,是我……」

「我知道,要是没有你的智慧,空有一身力气的我一定会比在日本造成社会问题的尼特族年轻人还没用。」

「我没有说得那么夸张……您肯老实同意就好。」

「嘿嘿嘿。」

欧芙洛希妮低头看着身旁的侍女,露出腼腆的笑容。

由衣那张令男女都不禁带有好感的和善脸庞闪过讶异神色。

「僵尸子,你在跟谁说话呀?」

「僵……我叫欧芙洛希妮!」

「好厉害的名字——感觉好像法国的贵族。」

「我姑且是个贵族,不过这是义大利的名字,应该不像法国名字。」

「记得你是德国人吧?为什么要取义大利名字呢?」

「这个嘛,因为过去义大利的文化是全欧洲最进步的……那个,你知道文艺复兴吗?」

「大小姐,闲聊就到此为止吧。」

「是——」

侍女有些不耐烦地咳了一声,欧芙洛希妮立刻闭嘴,由衣再次惊讶地皱起眉头。

「所以你到底在跟谁说话?」

「跟谁……跟我的侍女啊。艾玛·V。」

若是按照正式礼仪,在社交场合上不可能发生向别人介绍自己的随从或佣人的情形,因此这个动作特别能够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关爱。

然而欧芙洛希妮右手指示的空间没有任何人影。

那里只有透明的空气,茂密的绿色植物与灰色的砂石路。

「没有人——」

「哎呀!艾玛真是的,这样太没礼貌了。」

一阵娇声打断由衣的话,欧芙洛希妮的右手同时在看不见的侍女肩上捶了一下。

「真不好意思,请不要介意。我们家的侍女年纪虽小,可是很会说话。」

面对灿烂的笑容,由衣吞了一口气。

像是母亲在炫耀自己孩子的自豪笑脸上,只有那对红色的眼睛滚动着黯淡的浑沌。那是疯狂,不,是憎恨的眼神。

「这样啊。」

由衣没有因此恐慌,只是冷静地喃喃自语。

「真子她们成功了。你的侍女……那个小女孩被杀,昌弘获救了吧。」

「我说!」

欧芙洛希妮的嘴巴爆出金属破裂的声音。

「我不是说艾玛在这里吗!」

看着因为愤怒、憎限,以及强烈的恐惧而扭曲的表情,由衣没有说话,但是同情的态度反而让欧芙洛希妮更加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你那是什么眼神!是你们……是你们杀的吧?杀了我的艾玛!」

怒吼声变成切断理性的剪刀。

如同威吓外敌的野兽摩擦牙齿,怒目瞪视正前方的人类女孩的欧芙洛希妮,一对红眼闪耀泪光,有如熔岩沸腾。

「绝不原谅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我们也是——」

由衣圆滚滚的眼睛变得冷静,并且眯了起来。

连举起斧头的机会也没有。

来不及眨眼睛的瞬间,由衣已冲到欧芙洛希妮胸前,手肘击中胸腹之间的要害。

「啊……」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弯曲,喉咙吐出不成声的痛苦气息。

由衣翻转身体。

山林间的凉爽空气随之振动,由衣强壮的右脚准确地从侧面扫中颈椎。

欧芙洛希妮纤细的身体应声倒向路旁的草丛。

「喝!」

大喝一声的同时,由衣摆出架式。

她所学习的东方格斗技果然是很大的威胁。

「东同学和沙也香学姊也被你杀了。而且既然你来到这里,代表裕纪同学也……不是只有你有资格像个被害者似地哭闹。」

欧芙洛希妮无法立刻站起来。

虽然不会出现脑震荡之类的问题,但是心理受到震撼导致身体痲痹的状况却是无法避免的,不死怪物的内心终究只是个小女孩。

「大小姐,你应该没有受伤。请站起来。」

想像着——很遗憾地只是想像——艾玛平淡的声音,欧芙洛希妮靠着立在地上的斧头支撑身体站起来。

「你虽然很强,可是也很弱。」

「瞧不起我……」

虽然不甘心,但是对方的技术胜过自己不只一筹。

欧芙洛希妮原本就不擅长运动,唯一的长处只有腕力和强壮的身体,三百年来都是靠着这些撑过来的。

「而且日本人使用中国拳法也太奇怪了。」

「不对喔,这是空手道。」

「又是花两个星期学会的吗?」

「我在大学上过课。因为听说这对减肥有帮助。」

认真回答欧芙洛希妮的讽刺,由衣的架式看起来无懈可击。

但是欧芙洛希妮的武术根基没有高到能看出彼此的实力差距,并且感到惊讶。也因为无知,她能够果断地采取行动。

「我要上了!」

右手提起斧头全力向前冲刺,就像贴着地面飞翔。

如果是通勤中的上班族或是餐厅的服务生,又或是午休时间在校园里玩躲避球的小学生,此时只能眼睁睁地任由自己的身体被砍成两段。

无法应付日常生活中绝对过不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杀意,也无法对超乎常识的速度做出反应,他们将会在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化为尸体。

但是由衣柔软的心和身体,让她即使面对意外的攻击也能应付自如,那种从不让自己的生活僵化,可用乐天来形容的精神才是她最根本的才能。

钢刃挥空,没能捕捉到她的身体。

换作是一般人,这时会受到挥空的凶器重量牵引而失去平衡,不过凭藉非常识所能形容的怪力,斧刃转个方向继续追踪目标。

「还真快呢。可是——」

由衣的脚步在砂地摩擦,避开第二次与第三次的斩击。以毫厘之差避开由上往下撕裂空气的白刃的同时,她的手掌在斧柄推了一下。

收势不及的欧芙洛希妮向前倒去,两人交换位置,由衣的右脚在地上重重踩出脚印。

踏稳脚步的瞬间,右手直线伸长,猛烈的正拳陷入毫无防备的侧腹。

叽!可怕的声音传来。

「——太迟钝了。」

欧芙洛希妮的脊椎骨弯成ㄑ字形,整个人被打向一旁,由衣的嘲弄伴随令身体痲痹的冲击传人耳中。

砂石路的一边是长在缓坡上的森林,另一侧则是山崖。虽然还不足以用断崖峭壁形容,如果掉下去依然无法全身而退。

「啊,危险。」

欧芙洛希妮用力站稳脚步,好不容易避免坠落崖底的命运,距离她的脚跟数公分远的地方,已是一片虚空。

这条狭窄的农用道路没有护栏,回头往下看去,崖下不是水池,而是由冰箱、电视等电器,还有旧家具、汽油桶等东西遮盖下方的岩石。看来这里被没有公德心的人当成非法丢弃废弃物的地方。

「掉进那堆东西里……我才不要!」

移动上半身避开由衣瞄准头部左侧的回旋踢,但也因此失去平衡,无法避开贴着地面袭来的扫腿。

小腿被踢中,眼前景象瞬间歪斜。

右手瞬间往旁边伸出,用斧刃勾住灌木的枝叶,然后用力一拉,把几乎跌落山崖的身体强行拉回路面。

着地之后仍然没有时间放松,由衣已再次朝这里靠近。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是运动鞋的鞋底。

一边尖叫,一边举起双手防御。不,没有这个必要,这个高段踢只是幌子,由衣的右脚缩了回去,接着踢中门户大开的腹部。

「噗呃!」

随着粗野的闷哼,呕吐感从口腔深处涌起。虽然没有东西可吐,但是这种感觉非常真实。那不是痛苦,是类似恶寒的感觉。

「还没完喔!」

由衣毫不放松地追击,弹起的膝盖痛击弯下身体的欧芙洛希妮的脸孔,红色的血沫飞散,长长的银发散开,为绿色的山景蒙上一层薄纱。

最后一击瞄准欧芙洛希妮高高仰起的下巴,使尽浑身力气的一踢接踵而来。

砰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在响动。蓝天、深绿的树木、在空中画出弧线的老鹰、杂草,这些东西瞬间闪过眼前。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在地上滚动。

「……可恶。」

掀起一阵碎石与沙尘,用斧头砍进地面好不容易让身体停下。忍着满头尘土跪地,却发现感觉有些不自然。

「哎呀?」

视野变得低上许多,而且明显倾向一旁。

「好奇怪。」

「你……脖子、脖子。」

「哎呀哎呀,松脱了。」

就连由衣也露出恶心的表情。在她的提醒之下,欧芙洛希妮双手拿起有如果实垂下的头部,移到本来的位置。

脱落的颈椎伴随奇妙的声音接合,不过光是这样还不能让人安心。

接着从肩上的包包拿出瞬间胶,从脖子的接缝处挤进去。

「……唔哇。」

由衣以无法形容的表情低呼,欧芙洛希妮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也有种毛虫爬在身上的感受。自己还是不习惯亲手把异物戳进身体里,由父亲来做时明明没什么。

「脖子的接合处还不稳定,要注意对头部的攻击。」

要是侍女还在,一定会如此警告。

而且还会提醒花太多时间在这场战斗并不是好事。谁也无法保证藏身大学校园的其他学生会乖乖待在那里。还有那个名叫田代的黑道分子,虽然就限制学生们行动这点来说是个帮手,但是终究是个人类,是必须要杀死的对象。

「我知道,可是没那么容易做到呀,艾玛。」

擤着鼻血,眨动泪汪汪的眼睛,欧芙洛希妮看向自己的敌手。

虽然摆出东方武术特有的洗炼架式,却没有主动出击的样子。也许对方也对欧芙洛希妮的强壮程度感到惊讶吧。

把包包放在地上,仔细摺好背带之后,欧芙洛希妮低头看着缝在包包上的向日葵。那个总是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少女怎么会喜欢如此可爱的花样。

已经没有机会问她了。

胸口好痛。对于人类——眼前这个女子的憎恨,让欧芙洛希妮头脑发热。

「我、我要杀了你。」

摆正姿势,欧芙洛希妮尽可能发出带有气势的声音。

「然后我会马上返回大学,把你的朋友一个不剩全部杀掉。」

「你在宣布死刑吗?都杀了那么多人还说这种话。」

「你应该更害怕!你应该更生气、更绝望、更悲伤。如果你们没有尝到跟死去的艾玛一样的难过滋味,那孩子就太可怜了!」

女孩的冷静举止令人不快。

自己有几百年没有对他人有过这种感觉了?想要令她难受,想要让她痛苦,想要听她的惨叫,想要杀死她。

好可怕的感觉,然而已经无法抑止。

「都是你们的错,全部都是你们人类的错!为什么要把我们吵醒?要是像过去一百年那样别管我们……至少,如果你们早点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

「对不起。」

侧身缓缓向这里靠近的由衣,复杂的心情表现在她的表情和声音。

「我们没有恶意,我也觉得东同学和昌弘同学偷走你的东西是不对的,还有杀死女仆也是……我知道那样做让你很生气,可是我们也不能默默地任由你杀死我们。」

「没关系,如果你们默默死掉我会很困扰。你们应该放声哭叫,至少要让天国的艾玛听到的程度。」

由衣的表情变得无比成熟。

「到头来我们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只是在爱情、友情、连带感、同侪意识之类的感情左右下拼命。」

双方对峙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五步。

「我也有我的想法。为了救我的朋友,就算要把你大卸八块,我也要通过这里。」

一直保持架式的由衣迅速展开动作。

上段直拳。欧芙洛希妮无法躲开,只能用双手承受以惊人速度左右交错的连击。如果只是单发的攻击,她其实可以靠着反射动作躲过,但是由衣绝不会放过因此而产生的破绽。

先装出一击失手的样子,在下一招给人致命一击,这就是她的做法。

但是欧芙洛希妮也有她自己的战法。

顽强的肉体,以及经常被欺负的孩子特有的强韧精神,是她最大的武器。

由衣接连不断的拳击突然中断。

要来了——欧芙洛希妮放低身子,稍微打开双脚作好准备。

「锐!」

伴随一声吆喝,左前踢击中身体的正中央,深深埋进没有肋骨防御的腹部。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弯曲,背后「咚!」地振动,没有穿鞋的双脚卷起砂土往后退。

「啊!」

由衣一脸僵硬,抬头看着她的欧芙洛希妮露出微笑:

「捉到你啰?」

由衣的左脚踢向与熟成葡萄酒相同颜色的洋装腹部,被一双雪白的手抓住。

但由衣的狼狈神情只出现一瞬间。

看来僵硬的表情忽然变成笑容。

「被捉到的是你喔。」

把体重靠向对手,另一脚踢击地面,藉势转动身体。

带起一阵沙尘的右脚直朝欧芙洛希妮的侧头部而去。

——来了。

欧芙洛希妮在等的就是这个。

一如预料,下一招是瞄准侧头部的高段回旋踢。

先前在学生宿舍对战时,由衣便发现欧芙洛希妮肉体的缺陷,那就是左手不够灵活,对于来自左侧的攻击反应会慢半拍。

然后刚才她又目睹欧芙洛希妮颈椎脱落的样子,让她认为那里是身体构造最脆弱的部位。也就是说,她所发动的致命一击一定会从左侧瞄准头部而来。之所以大费周章地硬接她的左前踢,并且制造无法使用双手的状态,也是为了让瞄准头部的打击成为必然。

「咕啊……!」

只要能够预测,那就不是什么可怕的速度。毕竟对方只是人类。

发出痛苦呻吟的由衣,右脚小腿被鲨鱼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咬住。

红色水滴从欧芙洛希妮粉红色的双唇之间落下。

伴随着如同坚固的建材承受重压的微小声音,骨头开始龟裂。

「呵呵呵。」

银白色浏海下方的鲜红眼睛露出笑意,嘴角往上扬起。

「你这个怪物!」

双脚分别被手和嘴巴捕捉,倒吊在空中的由衣忍痛挺起上半身,右手手刀朝着欧芙洛希妮的脸袭去。

目标是眼睛。

「笨蛋。」

一边咀嚼腿骨,欧芙洛希妮发出冷笑。

左手同时抓住由衣的右手手腕。

「……怎么会。」

「吓了一跳吗?这是新的身体,左手动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就像这样。」

啪!清脆的破裂声响起。

手腕的肉与骨头被狠狠捏碎。

「不要——!」

由衣的喉咙终于发出惨叫。痛苦、恐惧、绝望等情感随着声音和眼泪溢出体外。

真是美好的歌声——欧芙洛希妮如此心想。这个声音就像蜂蜜一样甜美,抚慰了失去艾玛的痛苦心情。

我还要,我还想再多听一些。

「还不够……才不会就这么原谅你!」

伴随近似欢呼的叫喊,欧芙洛希妮用力挥舞抓着由衣左脚的右手。

由衣的头与地面接触,溅起鲜红色的血花;撞上路旁树木的脊椎骨吱吱作响;血液和呕吐物四处飞散。

像是被响亮的笑声带动,由衣的身体抛到空中。

在有如宝石的血滴之中,纤细的肢体飞过天际,最后消失在山崖下。

群生在山上的杉树响起一阵沙沙声,然后是冷硬的撞击声响。

山林就此陷入寂静。

没有鸟鸣也没有风声的静谧中,欧芙洛希妮仰望蓝天,吐出长长一口气:

「我做到了,艾玛。」

然而还没结束,还剩下四个人。

正当欧芙洛希妮转身打算拿回包包,她的脚踏到某样柔软的东西。

黏在脚底的是一团头发,从头盖骨剥离的头皮。

「…………」

下意识回头望去,山崖下方的大型垃圾堆中,可以看见一团红中带黑的人形肉块。

由衣的身体塞在门半开的冰箱里,无神的眼睛望向虚空,半开的口中已有苍蝇出入。

她死了。被杀死了。

自己亲手杀了那个天真善良的女孩。

腹中涌起强烈的罪恶感,欧芙洛希妮强迫自己压下这种感觉。

「都是你们不好。」

没错,她是那些杀死艾玛的人类的伙伴,被杀也是理所当然的。

憎恨又一次在心中燃烧。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须藤裕纪能够平安无事返回,对真子和修一郎来说是意料之外的事,然而有人与他同行这件事,更是令人难以置信。

「要暂时打扰你们啦。」

「……这个人是笨蛋吗?」

不理会按照规矩打招呼的田代,真子如此询问裕纪。

「我阻止过他了……不过他好像正在被警察追捕,不肯让我到市区。」

「就是这样。不好意思,小姐和那边的小兄弟最好也别乱跑,我不打算伤害你们。过了这一晚我就会离开,你们不必担心。」

「如果我说不要呢?」

「真、真子,不要刺激对方。这种粗暴而且没受过充分教育的人,为了掩饰智能上的自卑感,是会不惜使用暴力的。」

「你说的话更刺激吧?」

然而比起外貌给人的印象,这名巨汉似乎不是凡事诉诸暴力的人。

或许是认为要让跟温室里的豆芽菜没两样的修一郎闭嘴,光靠眼神就已足够,他把说话的对象锁定在妹妹身上。

「很遗憾,你们没有说不的权利。可别让我用上这个东西。」

坐在水蓝色的碳纤维椅子上,田代掀开自己的外套,藏在内袋的手枪枪柄在室内的昏暗光线下发出漆黑的光泽。

靠着窗户的真子微微眯起蓝眼。

「你倒是带着好东西嘛。」

「这东西跟普通人扯不上关系。当然跟小孩也是。」

「是吗?我对这类的东西倒是挺熟的。」

「……看来你不是普通人。」

将宽阔的背部靠在椅背,田代的视线透过墨镜环视四周。

类似教会穹顶的拱形屋顶下方的广大空间,现在仅仅只有四个人。

这里是体育馆。

他们身在观众席上,可以俯瞰上蜡发亮的淡黄色地板。

「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这种地方?」

「因为不想被杀。」

「以学生的玩笑来说还挺吓人的。」

「这哪是什么玩笑,你不是也看到尸体了吗?」

撩起T恤,用毛巾擦拭背上汗水的裕纪在一旁插嘴。

来到这里的途中,他们两个看到弃置在步道上的警官遗体。

「是啊,不过……应该是大江健三郎的小说吧,提到大学生把尸体沉进水槽的那个。医学院应该有解剖尸体之类的临床实验吧?也许有人把那里的尸体拿出来恶作剧也说不定。不过这也太恶劣了。」

「虽然有医学院,但是不在这里,是在市区的另一个校园。如果你不相信,要不要看看其他尸体?已经有四个人被杀了。」

「五个人。」

「随便外出是很危险的。不要乱来,须藤同学。」

「你说什么?」

裕纪反问的对象当然不是发出忠告的修一郎,而是订正数字的真子。

伫立在窗边的真子以无所谓的模样用手指拨弄头发。

「我是说我们确认到的死者有五个人。」

「五个人?来到这里的警官应该只有一个,这样算起来人数不对。这么说来,昌弘还有皆川呢……?」

「皆川同学在看见须藤同学的信号之后马上就从这里出发。她以为你已经死了,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她一定会很高兴。」

「这样啊。那么昌弘呢?我一直担心那个僵尸女会比我们早一步回来这里。」

修一郎的答覆是一阵沉默。

感受心脏的悸动,裕纪把视线投向真子。

「死了。」

面不改色的少女像是在说自己爱吃的食物似地开口。

「比起这个,那个怪物比你们更早回到这里,也就是说怪物现在很可能在校园里。」

「等……等一下。」

真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踏着皮鞋在地板上踱步,裕纪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身面对自己。

「怎么回事?你说昌弘死了?」

「计划失败了。我们没能把他救出来。」

「怎么可能!你把话说清楚!」

裕纪的五指激动地在水手服抓出绉折,陷入衣服底下的柔软肌肤。

真子抖动眉头说道:

「有什么好说的,事实就是事实。那个人死了。」

「为什么……时间应该够啊!只有那个女仆应该不难对付吧,为什么会这样!」

当青年忘我地质问时,满是粗壮肌肉的手从后面绕住他的脖子。

「你也够了吧。」

一面发出冷静的制止声,田代硬将青年拉离少女身边。

腕力的差距比体格更大。裕纪倒在地上,就这样坐在地板上。田代略带同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对女人和小孩动粗可不是好事。」

「局外人少多管闲事。」

「你不是说我已经被卷进来了吗?看来事情的确不太妙,这时起内讧没有好处吧。」

田代用实际行动支持自己说的话。

他把手伸向被自己拉倒的年轻人,帮他从地板坐到椅子上。

「状况已经很清楚了。」

仿佛忘记刚才和裕纪的对话,真子轻抚自己的嘴唇开口:

「那个怪物在回到大学之后多半马上赶到地下室,但是手下的女仆已经死了,所以她应该不知道皆川同学正朝市区跑去。」

「幸好我们在地下室时没有碰到她。」

「对那个女仆来说是不幸就是了。」

不过这样一来,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欧芙洛希妮现在的位置。

「她大概正红着眼到处乱跑,想为她的手下报仇吧。」

真子像只猫一样嘿嘿发笑。

「……她会过来这里吗?」

「谁知道,这间大学这么大,要是一栋一栋建筑物去找……不对,也许她已经来到那边的入口前面了。」

老套的吓唬引起修一郎的反应,忍不住往自己的背后看去。

震耳欲聋的破坏声就在此时响起。

配合尖锐的声响,闪亮而锐利的玻璃碎片砸上体育馆中央的地板。

部分天花板是曲面的天窗,一道纤细的人影从那里落下。

被闪耀阳光的透明碎片围绕,色如黑夜的洋装随风飘扬。

「是那家伙!」

「等一下,有问题。」

裕纪大惊失色,举起钉满无数钉子的木棒,真子立刻喝止他。

然后一声巨响,黑衣少女落地了。

不,这实在不能说是落地。她几乎是头下脚上肩膀撞击地板,然后再也没有动静。

「……死、死了?」

「不对。」

她早已经死了。

空旷的篮球场上,像个断线人偶倒在地上的少女没有头部。

「是诱饵!」

「正确答案。」

耳边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与气息,真子立刻转动身子。

然后一只细瘦的手臂迅速从窗外伸来,抓住黑发的尾端粗鲁地把真子拉回来。

「真子!」

「不要动比较好喔。」

裕纪再也发不出声音,因为眼前这个乳白色头发的少女无论声音还是表情的变化都令他感到惊讶。

不过短短一个小时,是什么原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一个人——至少是个给人知性印象的存在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文静而气质优雅的美貌虽然偶尔会给人仿佛小猫自由奔放的感觉,然而现在却是无比的冷酷。虽然她的行为一向残忍,但是外表有种莫名的魅力,不像现在如同钢铁一般冰冷。

还有那对眼睛。

那不属于对杀害人类怀抱恐惧的少女,因为它充满对杀人的渴望。

「才多久没见,你倒是变得漂亮不少。」

「是吗?我换过身体了。」

真子勉强转过身体,若无其事地开口,欧芙洛希妮只是悠哉回答。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那个是你的旧身体啊。」

仿佛不在乎落入杀人魔手中的妹妹,修一郎瞥见脚下的尸体,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个尸体并非只是用来引开室内人类们的注意力,当抛向高空的尸体撞破天窗的瞬间,欧芙洛希妮趁着噪音打破窗户的玻璃。

观众席的高度相当于普通建筑物的二楼,此刻欧芙洛希妮正站在一楼的遮雨棚。

「刚才多谢了。」

一面淡淡地向田代致意,一面跨过窗框。

更多玻璃在裙摆的带动下脱离橡胶固定条,发出冰冷的声音同时破碎。

「感谢你帮我把他带回来。虽然没办法给你什么回礼,但是我会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住手,我不想对小孩开枪……放开她。」

「要开枪吗?打中肉盾我可不管喔。」

头发被人抓住,强制移动到枪口前面的真子用侧脸嘲笑:

「这么说来,你去过地下仓库了吗?那个小个子女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们把她杀了,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们家的侍女承蒙你们照顾了。」

如同春风绽放的笑容。

与之毫不相称的握力把黑发根根拉断,逼迫真子仰头露出喉咙。

「老是让你们照顾实在太过失礼,所以我也送上一些回礼。那个名叫皆川的小姐已经被我杀了。」

真子的呼吸一顿,裕纪的表情也变得扭曲。

在空气中扩散的绝望、憎恨与悲伤气息令人心情舒畅。

「哎呀,你们好像不太满意呢。对不起,看来我做了多余的事。真的非常遗憾,现在不会有人来救你们了。不过还没结束喔?」

锐利的牙齿轻轻咬上真子的耳垂,小小的血珠冒出。

「我会好好地回报你们。我会非常仔细,仔细到让你们哭着求我原谅你们,求我赶快杀死你们。」

「那还真令人期待呢。」

真子回以僵硬的笑容,右手同时挥出一道白光。

美工刀的刀片没有割伤欧芙洛希妮的手,而是切断靛青色的头发。

「开枪!」

在迅速弯腰缩起身子的真子命令之下,几乎可说是反射性的枪声接连响起。

但在子弹打穿铝制窗框的同时,欧芙洛希妮已经跳到空中。

当她站上观众席栏杆的同时,裕纪的棒子挥来,但是只造成一阵空洞的金属声。

第二次跳跃的欧芙洛希妮用左手抓住篮球架的篮框,从那里投掷斧头。

「唔哇!」

裕纪因为恐惧僵立原地,所幸铁制扶手救了他。

锵……斧头的铁刃深深砍进油漆剥离的栏杆,发出强烈的振动,朝上的斧柄有如节拍器

不停摇摆。

同一时间,欧芙洛希妮利用弯曲篮框的反作用力,落在更远的地方。

那里是篮球场的对面,体育馆的另一侧。

田代转过身子,但是他的枪失去目标。因为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墙边的球篮后方。绿色的细金属棒形成的圆筒里,放满茶色的篮球。

「你跑到那种地方躲起来做什么?不是说要回报我吗?」

「躲起来?谁呀?」

欧芙洛希妮的脚用力踢击球篮的底部。

滑轮迸出火花,铁制容器在地板滑动,随即飞向空中撞击观众席正上方的照明器具。

灯泡的碎片与金属零件伴随巨大声响,从人类的头上洒落。

「危险!」

被田代粗壮的身体抱着滚倒在地,真子看见了。

扭曲变形的球篮掉落,撞上地面不停滚动。有着一对鲜红眼睛的少女将球篮像垃圾一般扫向一边,朝着这里靠近。

仿佛经过高解析度摄影机放大慢速摄影的雨滴,大量的篮球降落地面四处弹跳。

欧芙洛希妮转动肢体。

右脚像鞭子一般挥动,猛烈踢击弹到她身旁的篮球。

褐色的炮弹硬是穿过宽度比它还窄的栏杆间隙,带起一阵白烟的同时,正中刚起身的田代侧脸。

一声巨响传来,墨镜应声破碎,血沫飞散空中,即使是巨汉也翻个筋斗。

「咕喔……!」

鼻血泉涌而出,灼伤与内出血让半张脸变色,不过田代还是勉强保住意识,扶着椅子转过身来。

但是欧芙洛希妮的动作更快,她以仿佛韵律体操的优美动作跃上空中,连续踢出好几颗球。

如同爆竹炸开的声音响起。

脸、腹部、右手、右脚分别遭到沉重的打击,田代的巨躯旋转飞起。

「不要太得意了,鱼干女!」

捡起从田代手中掉落的自动手枪,真子迅速单膝跪地。

气流吹起她的浏海。

紧盯迎面飞来的篮球,真子扣下扳机。

千钧一发—

被炸碎四散的皮革、橡胶与纤维洒得满脸,真子忍不住皱起眉头。当视线回到下方,体育馆的地板看不见欧芙洛希妮的身影。

香水——不,消毒水的味道传来。

真子的脸上不知何时笼罩一层阴影。

「你在找谁?」

裕纪和修一郎惊愕的视线标示出声音主人的所在位置。她就在附近,此时一定伫立在左边的栏杆上。

动弹不得。自己在行动之前就会被杀。

保持面朝前方的姿势,汗水流进真子瞪得老大的眼睛里。

一眨动眼睛,睫毛上的水滴滴落地上。

「……我正在找你!」

「那真是太好了。幸会。」

「啊!」

真子下定决心,使尽全力转过身子,但是手中的手枪马上就被打飞。

真子装作若无其事,只是轻轻甩手。

虽然只是半蹲在栏杆上,以赶苍蝇的动作随手一挥,不过这一掌却让真子双手的神经因此痲痹。

正当真子试图用眼睛找出掉在台阶下的手枪,一只赤裸的脚埋入她的腹部。

「咕噗!」

摇摇晃晃后退几步,真子跪了下来,混杂血液的胃液从嘴巴和鼻孔逆流而出。

「真子!」

在扶着头和肩膀的裕纪,还有拍背的修一郎眼前,全身痉挛的少女不断呕吐,苍白的脸上沾满汗水与泪水。

用睥睨的眼光审视真子的痛苦模样,欧芙洛希妮以手支颐叹息:

「哎呀,真凄惨。我可是有在用心手下留情喔……」

脸上挂着微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艾玛也尝过一样的痛苦。」

一条黑线在笑脸面前跳动。

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装在天花板上的滑轮正在转动。

绕了脖子一圈的铁链被人拉起,把欧芙洛希妮的脚拉离栏杆。

「呀……那里不行!」

发出尖叫的欧芙洛希妮用双手抓住缠绕脖子的铁链。让脖子的接合处承受全身重量,是很危险的事。

「快逃!」

抓着举办比赛之类的时候,用来挂网子区隔馆内空间的铁链,田代如此叫道。

「你呢?」

「虽然我是个不中用的黑道分子,不过至少是个大人,有义务保护孩子。」

「可是……一个人太勉强了。」

「你们快走就是,不用担心我。虽然是个让人搞不懂的状况,但是比起应付警察轻松多了,而且也不会给组织添麻烦。」

田代一面喘气一面笑道。

把手绕过真子腋下让她站起来,裕纪不甘不愿地退后。

「……你是个好黑道。」

「说什么蠢话,世上没有好的黑道,这次只是碰巧变成这样。快跑!」

「好的。」

「等等……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逃走。」

在修一郎和裕纪的搀扶之下,真子抬起头来。

蓝色的双眼就像高温燃烧的火焰。

仰望被铁链吊在半空中的异国少女,以野兽的动作咬牙切齿。

「你的脸终于像个怪物了。我喜欢这样,不过有点太漂亮了。还是以前那张像是旧抹布的脸比较适合你。」

就在刹那间,欧芙洛希妮的下半身敏捷地跃动起来。

先是踢向嵌在扶手上的斧头把柄,让斧头飞上空中。接着转动身体,这回改用脚跟踢向一边旋转一边往上飞的斧头。

斧头改变路线往水平方向飞行,最后陷进肉里面。

「……这算什么?」

突破双唇涌出的大量鲜血,显示内脏承受的致命损伤。纯白色水手服上迅速浮现一幅红色的地图。

「我不承认……绝不承认这种事。」

一边从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厨房排水孔堵住的咕噜声,真子高高举起右手。紧握在手中的美工刀似乎随时会从指间滑落,美丽的脸孔染上愤怒与死亡的颜色。

「真子。」

裕纪的哀叹就像最后的宣告,少女的身体后仰倒下。

即便意识沉入黑暗,身体感觉逐渐丧失,少女那双深邃的眼睛直到最后仍然凝视杀死自己的对手。

当那道视线与欧芙洛希妮深红色的眼睛交错的瞬间——或许是由于单纯的肌肉痉挛——右手往下挥落,扔出的利刃在空气中画出虚弱的弧线。

宽大的银色刀刃刺进欧芙洛希妮的右脚脚背。

不,刀刃原本会因距离不够而坠地,是欧芙洛希妮伸脚接住它。

刺在脚上的利刃迅速移到欧芙洛希妮的右手,然后在她像个杂技师扭动铁链的同时,刀刃深深埋进被拉得脚步不稳的田代右肩。

「呜……」

随着一声痛苦的呻吟,眉头紧锁的田代放开抓住铁链的手。

铁蛇在空中发出喀喇声响,欧芙洛希妮降落到楼下的地板。

一面用视线追踪她的行动,田代将左手伸向美工刀。

利刃从肌肉中缓缓拔出,上头还散发血液与油脂的光泽。男子用它割开外套的袖子,绑在肩膀当成止血的绷带,一连串的动作展现见惯血腥场面者的从容。

「你们走吧,快帮那孩子包扎。」

如此交待学生的同时,他翻身跨过栏杆。

承受巨体重量的地板用力晃了一下。

「你不逃吗?」

「逃命这种事,原本就不合我的个性。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总之不能放着不管。」

举起美工刀,身子稍微压低。

接近无声地往侧面移动,让天花板垂下的铁链来到两人中间。

接着田代侧身迎向对手,嘴唇吐出短促的气息。

自下而上的斩击由铁链后方挥出,从移开上半身的欧芙洛希妮胸前擦过。

动作轻盈地避开第二次与第三次的刺击之后,欧芙洛希妮迅速往前跨步。

眼看就要抓住男子往回缩的手,田代的左手瞬间抓住铁链,反过来缠住欧芙洛希妮的纤细手臂。

「门外汉的动作啊。」

伴随失望的自言自语,田代开始翻转他的巨体。

欧芙洛希妮的世界像是风车一般旋转起来。

这个动作就像柔道的过肩摔,欧芙洛希妮的背部和腰部毫无缓冲地撞上坚硬的地板,令她陷入混乱。

她感觉被铁链紧紧缠住的右手变得好像被扭紧的毛巾,虽然试图起身,但却无法做到。

从正上方急远坠落的蛇皮鞋踏上她的喉咙。

「咯!」

听起来就像青蛙被踩扁时的惨叫。

结合巨汉的力量与体重,能够轻易破坏小孩气管和颈椎的一击。

对象若是活生生的人类,这一击已经足以致命。

但是田代没有手下留情,重新举高的脚再次有如砍刀落下。

包着蛇皮的断头刀被欧芙洛希妮的左手接住。

随着嘴唇开合,传出一阵咳嗽声。由于气管受伤,欧芙洛希妮很难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里……那里很敏感,请不要乱碰。」

「得先从手开始啊。」

欧芙洛希妮的左手试图把鞋底往回推,但是田代用脚缠住,双手同时抓住左手的手腕,朝自己的胸口压过去。这是十字制肘的姿势。

欧芙洛希妮虽然没有痛觉,依然可以感受到肌腱和骨骼承受的负担。

「咕……」

欧芙洛希妮像个柔道选手瞄准男子的头使出踢腿,不过田代巧妙地在地板上不断滚动,一一躲过她的攻击。

欧芙洛希妮咬着嘴唇,肩膀脱臼的右手开始用力。

诡异的声音响起。

「什么?」

田代不由得瞪大眼睛。肩胛骨和肘关节都已脱臼,像植物一样缠在铁链上的右手仿佛奇妙的触须扭动。

大力甩动的铁链化为铁鞭,重重打在田代头上。

红黑色的液体弄脏了用蜡打磨得闪闪发亮的地板。

趁着男子身体后仰的当下,欧芙洛希妮的右脚抵住男子的下巴,硬是拉开对方。田代在此时做出正确的选择。如果奋力抵抗,自己的脖子将会折断。他自行解除关节技,往后翻滚逃了开来。

慎重起身之后,整张脸已被头部流出的血染成红色。

「你没有痛觉吗……」

「是的,所以多少可以乱来一下。」

欧芙洛希妮缩着脖子转动肩膀,体内传出骨骼摩擦的声音。在肌肉的引导之下,肩胛骨回到原本的位置,手肘也恢复正常的高度。

从手套的破洞可以看见铁链造成的擦伤,但却看不到内出血造成的红肿或瘀青。因为她没有普通人类的血液。

「原来如此,所谓的不正常是这么回事。」

用手指擦去不停流下的鲜血,田代以手帕包住额头,防止血液流进眼睛里。他身上的衬衫早已吸满汗水和血液,完全失去原本的颜色。

但是那张斧凿刀削的精悍脸孔依然充满活力。

与对手保持相同距离,不断往旁边移动的脚步没有任何迟滞。

欧芙洛希妮也配合对方的动作改变方向,以免曝露死角。

田代忽然有了动作。

弯腰将利刃靠在腰间,朝着正前方冲去。

毫无花巧的攻击,反而让欧芙洛希妮吃了一惊。

「想同归于尽吗?」

欧芙洛希妮抓住男子的手腕,轻易制止袭向自己腹部的刺击。

正打算直接扭断对方双手时,田代的左手一翻,抓住洋装的袖子。

又是摔技。

此时惊觉已经太迟了。

脚被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倒向地板。冲击力使得眼前一黑,但是没有大碍。这次骨骼没有受到损伤。

接下来轮到自己了。

把扑在身上的男子巨体往旁边一转,换成自己压在对方身上,这样一来一切都结束了。只要拳头一挥,人类的头盖骨会像饼干一样粉碎。

「抱歉没能遵守承诺。原本不想让你多受伤,让你马上死掉的……不过只要这样……」

右手高高举起。

有如铁板的胸口随着呼吸上下起伏,男子表情沉郁地开口:

「是啊,结束了。幸好子弹还有剩。」

欧芙洛希妮视线范围外的右手,像是要抱住骑在自己身上的少女绕向背后。

当感觉到某种硬物碰到自己的背骨,欧芙洛希妮脸色为之大变。

下一秒钟,枪声在体育馆响起。

「啊……」

欧芙洛希妮移动背部,原因当然不是因为痛苦,事实上她很清楚对方的意图。从以前开始,所有擅长动脑的袭击者在确认她的不死能力之后,都会采取同一手段,也就是田代现在所做的。

这个手段就是破坏全身骨骼当中最重要的脊椎。

枪膛内刻有膛线的九厘米手枪,威力或许在旧世纪的步枪之上。虽然不同弹种威力不尽相同,但是在极近距离遭到枪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平安无事。

欧芙洛希妮的上半身先是往后一仰,然后无力倒在男子的胸口。

「你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

「就算没有痛觉,就算不会死,只要打坏骨头总不能再动吧。」

田代是在确认真子掉落的手枪位置,并且确定状况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之后才发动攻击。在这种随时可能送命的状况下,这实在是惊人的冷静。

「……不过很可惜。」

两只洁白的手掌伸来,盖住男子惊讶瞪大眼睛的脸。

如同敲碎坚固板子的声音响起。

男子的头转了一圈,「叩!」撞上地板。

「就算脊椎折断,手还是能动。而且……」

欧芙洛希妮的身体缓缓离开手脚还在跳动的颤抖尸体。

两脚稳稳地站起来,背上散落像是金属与木材的碎片。

「也没有折断。」

由鹿骨与鲸须制成的马甲非常坚固而且富有弹性。在与皆川由衣战斗时,这件马甲也有效地缓和身体遭受的打击。

原本帝政风格的法式连身洋装不需要马甲,不过这具在更早之前制造的备用躯体,穿有合乎当时风格的内衣。

要是再来一发子弹,结果便难以预料。这场胜利得来不易。

接下来还剩三个人——不。

「多半只剩两个。」

真子受的伤足以致命,没有获救的机会。

她留下的血迹显示人类逃走的方向。

原以为目的地会是医务室,然而并非如此。

在散布路面的黑色痕迹与血腥味的引导下,所到之处是一栋石头砌成的厚重建筑物。

「教会……」

直指天际的高耸尖塔让人联想到沙利斯柏立的大教堂。当然这栋建筑物的规模远远没有那么大,但是端正的英式哥德建筑充满威严地耸立,形成黝黑而沉重的阴影。

日本这个国家没有受到教廷的教化,但是这所大学是由基督教系统的学校法人经营,所以校内有这样的设施。艾玛是这么说的。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不过时间还是早上。

许是乌云把太阳遮住了。

高大的正门以拱门饰缘雕出轮廓,门眉与半圆形墙面的部分以冷硬的立体画形式,呈现「庄严的耶稣」的图像。

大门不出所料是锁上的。如果有管理员钥匙或许可以打开门锁,但是那串钥匙已从艾玛的包包中消失,看来是被人类拿走了。

大门不行还有窗户。

哥德式建筑与罗马式建筑相比,墙壁的面积少了许多,相对的窗户占的面积比较大,其中大半是以玫瑰窗为主的彩绘玻璃。为了防盗,一楼部分的窗户全都以火焰哥德式的饰条分割成许多小块,但是上方的高窗只有脆弱的玻璃,顶多只能用来遮风挡雨。

用手指抓住横过墙壁与柱子的线脚,身体往上跳到侧廊的屋顶,然后在不发出脚步声的情况下贴住雕有锯齿状装饰的拱形窗台。

小小的水滴掉在脸颊。

「下雨了?」

虽然喜欢气温较低的阴天,但是水气就免了。施加在欧芙洛希妮身体上的保护术式虽然接近完美,不过这个现状无法发挥完整功能。

欧芙洛希妮的手指摸过轻薄衣服的胸口。要是原本应该在那里的石头还在,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怎样都好。」

她对那颗石头没有特别的执着,那不是最重要的目标。

现在的自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除了替艾玛报仇,自己不需要其他的目标。

只要跟着心中的憎恨行动就好,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嵌在窗台上五颜六色的玻璃,色彩比过去的烙画玻璃鲜明得多,而且透明度也比较高,透过这些玻璃可以清楚看见教堂内部的模样。

窗台的另一侧是空荡荡的大厅。

哥德式的教会建筑虽然窗户较多,但是石造建筑的采光能力还是远比不上日式房屋,大厅里看起来一片阴暗。

在由西向东穿过大厅中央的地毯两侧是成排的座椅,地毯的尽头是圣坛,上头的祭台背后是一整面特别华丽的彩绘玻璃。再后面是如同巨大壁龛的半圆形空间,这不是英国哥德式建筑常见的构造。前方的袖廊则是看不见的死角。

人类——就在这里。

有个人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木制的长椅上,看来肯定是须藤裕纪。

欧芙洛希妮毫不犹豫地把肩背包挡在身前,朝窗户撞去。

伴随一阵闪电,彩色玻璃化为无数碎片。

像只蜘蛛降落在地毯上,欧芙洛希妮缓缓起身,头上此时响起低沉的雷鸣,外面似乎已经开始下雨。

「已经来了啊。」

裕纪意外地并不慌张。

他连那根像个仙人掌长满钉子的球棒也没有拿起来,而是把它立在地上,用它支撑自己的下巴,同时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个人怎么了?」

「我杀了他。」

「这样啊。真子也死了。」

「接下来就只剩你跟另外一个。」

「要是那时候你没救我,现在只要解决老师一个就好了。」

青年脸上带有讽刺意味的表情给人既视感,就像先前手拿烟雾筒面露笑容的他,有种近乎自暴自弃的冷静。

「这次不会再放你一马了。」

但是在杀他之前,必须先问清楚一件事。

「那个大学教授在哪里?如果你肯告诉我……」

「你就会放了我吗?」

「不,我会用没有痛苦的方法杀了你。」

「那么我不告诉你。」

「这是友情吗?那个名叫阿部的男人也说过这种话。」

「昌弘吗?」

「是的。只不过他最后似乎被自己的朋友杀了。」

听见这番话,裕纪的表情首次因为震撼而僵硬。

「事到如今你就别说无聊的谎话了。」

「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我想只要看过尸体你就能明白。他是因为枪击而死的,是那对兄妹下的手。」

「胡说八道,你只是想让我们起内讧吧。」

「事到如今我何必做这种事?」

欧芙洛希妮模仿裕纪的语气笑道,仿佛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误会。

然而那不是误会。

这个年轻人不应该马上杀掉。至少艾玛会这么认为。

人类的鬼主意不能小看,躲起来的小鸟游修一郎很可能正在采取某种卑鄙的手段,自己也必须慎重行事。轻易毁掉可以利用的工具太浪费了,等到工具失效之后再动手也不迟。

「我再问一次,那个大学教授在哪里?」

「他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难为情。他不是教授也不是助教,只是个讲师。」

「他在哪里?」

片刻之间,礼拜堂的圆形空间已被雨声支配。

「……那个祭台后面。」

「壁龛?」

高出一阶的圣坛上空无一人,左侧面的圣歌队席位上也没有人影。

空气忽然一震。

裕纪从座位站起来,顺势挥出球棒,但是随即被欧芙洛希妮的右手接住。为了避免钉子刺伤手掌,她只用了三根手指。

「没有人喔?」

欧芙洛希妮头也不回,双眼凝视东侧的身廊深处。

裕纪放松手上力道,把球棒放下。

「祭台后面的墙壁有门,他在门里面。」

「这样啊。那么请开门吧。」

「我没有钥匙。」

看来这个青年待在这里不是为了把风,而是被那个大学教授赶出来的,也难怪他看起来如此消沉。

没有钥匙也没什么。把包包放在圣桌上,欧芙洛希妮拿出剪切钳,扛着它走向壁宠。

「不是用铁链锁的,用那东西也剪不断。」

「我是要这样用。」

欧芙洛希妮的使用方法与那个工具原本的用途可以说是完全无关。

不知为何只有那个部分被罗马式的壁柱夹在中间的圣女赫德嘉雕像,在大型剪切钳的打击之下遭到粉碎。

重复敲打几次之后,十字形的龟裂把门分成四块,沉重的碎块掉到地上。原来是漆上大理石图案的灰泥板。

「请你先进去。」

「你真小心啊。」

「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活下来的。请发挥你该有的作用。」

「……真是变了个人啊。」

年轻人发出混杂讽刺与感叹的喃喃自语,欧芙洛希妮装作没听见。

她很清楚自己有哪些部分改变了。

「请快点进去。」

背部被她粗鲁一推,裕纪穿过略成尖形的拱门。

门里是个昏暗的房间,本来应该是当成圣母堂、圣器室,或是祭服室来使用吧,这个空间不算宽敞。

空气的成分很不一样。

湿气很重,外头不断滴落地面的雨声完全传不进来。

空间内原本应有的石头、尘埃与旧布气味完全被铁——鲜血的气味盖过,地上的石砖被

血液浸湿。

「嘿,这样我很困扰,须藤同学。」

「老师。」

「我不记得有说过你可以带她过来这里。」

小鸟游修一郎的修长身影从薄布屏风后方出现。

「你真敢说!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你以为我还能怎么做?」

「如果你能抵抗到被她杀死,至少可以多争取到几分钟时间吧。我很失望喔。」

既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半点疯狂的气息,修一郎的语调与平时毫无分别。他那张看似老好人的脸上露出为难表情,一只手搔着有如夏季杂草的头发,手指沾满鲜红色的液体,看起来就像刚结束外科手术的医师。

那似乎是他试图抢救妹妹生命的痕迹,但是那样的重伤不是医生以外的人可以应付的。

屏风的另一头听不见心跳和呼吸声。

「老师,你……」

「你们无路可逃了。需要时间祈祷吗?」

欧芙洛希妮接在说不出话来的裕纪之后开口。

青年稍微抬起总是带有困意的脸,望向墙上烛台的灯火:

「很不巧,我不是基督教教徒。」

「那就用婴儿般的惨叫代替告解吧。」

剪切钳缓缓举起,刀刃部分仿佛大型鸟类的强健嘴喙,在灯火照耀下反射红光。

利刃尖端轮流指向两名年轻男子。

「要从哪个开始呢?有人自愿吗?」

「老师……把石头,把偷来的东西还给她吧。」

「还了又能怎么样,须藤同学?我猜就算现在把石头还给她,她也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是吧?」

「是的。」

欧芙洛希妮满脸笑容地同意。

「光是像这样和你们说话,我就一直觉得想吐。」

形成柔美弧线的双唇后方,牙齿正在狠狠摩擦。

奶油色的长发一根根竖起。

「没想到压抑想杀人的欲望是这么难过的事。已经可以了吧?无聊的对话就到此为止,我忍耐不住了。」

「哎呀哎呀,你的父亲会哭泣喔。」、

「咦——?」

「那块石头不单单只是贵重,它只有在你的手上才有存在意义。」

欧芙洛希妮像个活生生的人类,被气堵住喉咙。

这个年轻的大学讲师刚刚说了什么?

只有在你的手上才有存在意义。这是第六任父亲大人曾经说过的话。

「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哲学家之石、第一原质、炼金药、翡翠石板的秘密……人们用各式各样的名字称呼它,它是违反自然原理的技艺菁华,古希腊的遗产。」

「你怎么会……」

「我认真查了不少欧洲的古代文献。」

光是对那块石头的知识还不足以令人惊讶,惊人的是他连石头与自己的关系都能查到。在这个远东国家,而且只是个区区的大学职员竟然能做到这种事。

「我的外祖父是个有名的人偶工匠,也不知是因为喜欢古董还是单纯为了好奇,他开了一间类似初期印刷书籍和羊皮纸的资料馆。」

原来如此。蜡像、铜像、雕刻、自动人偶——在关于这些东西的古老资料中,他找到有关用尸体制造终极人偶的资料。

「祖父的家族是法国的富豪,祖先曾经在英国、美国之间迁徙,后来似乎是靠煤炭业发财,可是最后因为奇妙的嗜好把财产花得精光,我的母亲还因此不得不放弃继承不动产。」

「我对你的家庭环境没有兴趣,不过倒是有点惊讶。包括你在内一,这个国家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我身体的秘密。」

「两个人吗?你说的另一个人该不会叫伊织吧?」

这回欧芙洛希妮真的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修一郎没有因此表现出得意的样子,继续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伊织是我的网路昵称。经营那个网站的人就是我,只是东同学和鸭志田同学他们不知道这件事罢了。」

「老师……所以说是你把这个女人的事告诉东他们吗?」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不相信诅咒之类的东西,不过考虑到万一,所以我请他们帮忙做了打开图坦卡门灵柩的动作。」

「原来东之所以被杀,昌弘之所以被杀,全部都是因为被你唆使!」

「你要这么责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修一郎用过意不去的表情搔着头:

「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安全地从她体内拿出那颗石头,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我也有点好奇所谓的诅咒到底是真是假……结果现在除了你我之外的人全都死了,诅咒可以说是得到证实了。」

修一郎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天真无邪的孩子,裕纪默默地凝视他。看见他不但没有丝毫罪恶感,甚至还因为学者特有的好奇心而异常兴奋的模样,裕纪似乎感到有些畏惧。

「对了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的祖父名叫史偕,不过他的祖父却有另外一个姓。」

青年湖水色的眼睛从浏海后方望向欧芙洛希妮的红眼。

「好像叫做史图迪翁男爵的样子。」

令全身汗毛直竖的恶寒,让欧芙洛希妮忍不住后退。

史图迪翁男爵——本族是普鲁士的伯爵家系,被称为男爵的家族只有一支,那是身为魔道的继承者、叛教者,同时也是稀世炼金术师的家族。

「怎么会……」

「创造出你之后的第七代,也就是你最后的父亲就是我的祖先。」

「第七任的……」

那个可恶的、舍弃自己跑到新大陆的浪荡子的子孙,如今就在这里。

真是令人难以想像的奇异邂逅。

好不容易过了百年的时间,又换上新的身体,原以为自己已经从过去的束缚当中解放,没想到命运的枷锁竟是如此坚固。

「说到这里,你应该猜得到我取得石头的目的是什么吧?虽然我一直研究西洋文化史,但是我对炼金术和死者复活的兴趣没有大到要抛开历史观点埋头研究的地步……直到知道你的存在为止。」

虽然表情和语调都没有变化,不过青年的身体表现出他的兴奋。

修长的手指忙碌地互相摩擦,刚沾上不久的新鲜血液对皮肤起了润滑作用,使得手的动作渐渐加快。

「应该是遗传自热爱人偶的祖父吧,祖父也许是继承史图迪翁的精神,才会在无意识里不断创造少女的造型。你真是太棒了,是最棒的创作,我也想要创造像你这样的人偶。已经一百多年啰?经过那么久的时间,我和你还能在这间大学相遇,我觉得这是种启示。」

双手的动作越来越快,开始发出异样的声音。

即将干涸,变得黏稠的血液拉成细丝,飞溅到衬衫和长裤上。

「你杀了真子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这个妹妹可以说是最完美的素材,只是我一直在烦恼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变成尸体。」

「这还不简单。」

带着笑意的少女说话声并非发自欧芙洛希妮的双唇。

发黄的麻布屏风猛然裂开。

修一郎的双眼像是要掉出来一般瞪大。

物体破碎的声音响起,每次的声音都让他的肩膀和手发出痉挛。

「这么做不就得了。」

衬衫的钮扣弹开,鲜红色的棒状物从青年的胸口穿出。

那是细瘦的手臂。折断的肋骨把皮肤当成花瓣往外掀开,五根手指握着伴随鲜血喷涌的力道收缩的肌肉。

手指紧握,心脏破裂。

超乎想像的大量血液四溅,连站在门口的欧芙洛希妮脚边,都被涂上鲜红的点画。

「呐?很简单吧?」

从往前倒下的哥哥背后,全身浴血的真子微笑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