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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

训训顺势以头朝下的姿势滑落。路上浅浅的水洼溅起巨大水花,形成无数涟漪。

「唔唔……」

训训发出呻吟,抬起趴在地上的身体,一屁股坐在地上,甩动湿湿的头挥落水滴,这么一来又产生新的涟漪。

「咦?奇怪……」

训训发现不对劲,惊讶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陌生的街道雨后的小巷子,路宽仅容两辆车勉强双向通行,两旁是挂著「酒」、「香菸」、「西服」、「盐」等招牌的个人商店。停在路边的汽车车灯形状是圆形或四方形,自动贩卖机属于没有听过的饮料厂商。贴著「印一张照片二十圆」的店家,不知为何不是相机店而是药局。这里怎么看都不是现代,却又不是古老的年代。屋檐下的阴影彷佛象徵著不新不旧的年代,和湿漉漉地反射天空白色光芒的柏油路形成对比。

「……这里是哪里?」

他站起来,自言自语般询问。某处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彷佛在回答他的问题。训训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咦?」

眼前是一栋栋瓦片屋顶的木造老房子。老式理发店门口摆著盆栽,一把红伞倚靠电线杆立著。

在那后方,有个弯腰蹲著的长发女孩背影。

「……呜呜……呜呜……」

女孩似乎在哭,以手背贴著眼睛,孤单无助地颤抖著肩膀。

「……呜呜……呜呜……」

她比训训稍微年长,大概是小学一年级。训训悄悄接近她,窥探她的脸。

「……你为什么难过?」

女孩没有回答。

「……呜呜……」

训训想了一会儿后,把手掌放在她头上,像母亲对待小孩般抚摸她的头。

「不要哭。」

女孩放下摀住脸的手,缓缓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看著训训。

「……谢谢你,你真体贴。」

「啊……」

这张脸和相簿中看到的妈妈小时候一模一样。

女孩眨眨眼微笑,继续说:

「不过我不是真的在哭。」

她用拿著铅笔的手稍微展示膝盖上的纸条。上面以歪斜的文字写了一些内容。

「我想说,写信的时候要投入感情比较好。」

她发出呵呵的笑声,耸耸肩吐出舌头。

原来如此。这么说,刚刚她是在假哭。训训大吃一惊,感觉好像被摆了一道。

女孩拖著红伞,走在雨后的道路上。

她穿著白色圆领的紫蓝色连身裙,或许是手缝的。训训跟在女孩后方,盯著她白色的长靴。靴子表面沾了湿湿的松叶,不知是什么时候沾上的……他茫然地想著这些问题时,女孩停在一栋大房子门口。

门牌上写著「池田医院」。

女孩告诉他这里是「池田医院」,训训觉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庭院里种著精心照顾的优美松树,建筑连结了传统的纯日式主屋,与和洋折衷的「医院」区。女孩说,这栋建筑是在昭和初年「改建」的。

她打开装饰精致的玻璃门,窥探玄关。从入口到玄关,地面铺著外国制的磁砖。室内弥漫著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古典的窗口毛玻璃上有「挂号」与「领药」的文字,然而没有人在。上午的诊疗时间结束了,现在或许是休息时间。

一双高雅的女用皮鞋整齐地摆放在玄关角落。

女孩以若有所思的表情盯著这双鞋子。

「……」

接著,她从口袋拿出那封信,瞥了一眼确认内容,然后迅速折起来,将信悄悄放入女鞋中。

女孩拖著红伞,走过大型味噌仓库旁边。

训训朝她的背影问:

「你写了什么?」

女孩没有回头,朝著前方回答:

「『外婆:我想要养猫,请你答应。』」

「猫?」

「我很容易受到动物喜欢,跟任何动物都能立刻成为好朋友,可是外婆对动物过敏,一直不肯答应养宠物,还说要养就养在外头。哪有人养在外头的?所以在她答应前,我要持续写几十封信。直到外婆答应为止,我都不会放弃。」

训训呆呆地听她如此执拗的坚持。女孩说话的口吻像是在鼓舞自己,使他没有插嘴的余地。

这一带是以前的大街,有设置千本格子(注5:千本格子 纵向间隔很细的木格子,可做为栅栏、门窗、屏风等,常见于店家门口。)、入口与屋脊平行的传统民宅,也有常春藤蔓生的土墙仓房、门口挂著杉叶球的制酒厂等历史悠久的商家。在后巷的仓库,他们发现小猫缩著身体,躲在堆高机的栈板缝隙间。被雨淋湿的小猫看到他们,微微抖动著眼睛,发出警戒的呜呜声。

女孩把伞交给训训,蹲下来伸出手。

「乖,过来,不用怕。」

她摇动手指引诱小猫。

「呜呜呜呜呜……」

小猫变得更加警戒。

「不用怕。我们来当朋友吧?」

「呜呜呜呜呜呜……」

小猫发出更激烈的低吼声。受到这样的威吓,女孩却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让训训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不愧是受到动物喜欢的人,果然不一样……他才刚刚想到这里,小猫便发出「哈~」的呼气声,伸出爪子攻击。女孩叫了声「哇」,在千钧一发之际缩回手。

两人无言地目送小猫离开。

「……」

女孩在堆起的栈板前一动也不动。训训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子,女孩轻巧地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改变话题。

「……你有兄弟姊妹吗?」

他们路过小学操场,操场上处处积了水洼,映照著树木倒影。女孩说要走捷径,踩著水洼穿越操场,训训也跟在她后方。

他回答,有兄弟姊妹。

「哪一个?」

「妹妹。」

「我有弟弟。他功课没有我好,而且身体很虚弱,又很爱哭。所以跟弟弟比起来,妈妈比较喜欢我。即使外婆不肯同意,妈妈一定也会让我养猫。真高兴我弟是个爱哭鬼……」

训训茫然看著女孩的背影听她说话,女孩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到了。」

「……?」

训训没有问「到哪里」,而是抬起头,看到屋檐下有燕子筑巢。巢里有几只紧挨著彼此的雏鸟。

女孩踮起脚尖插入钥匙,打开玄关的玻璃门。

她脱下长靴后,没有摆整齐就进入屋里。她的意思大概是可以进去吧?训训探头窥看玄关,看到里面铺著高雅的地毯,植物盆栽放置在地板上,室内整理得很乾净,处处摆著书柜。往正面看去,有一座小小的水槽。训训看到水槽不禁喊:

「啊。」

只有一种水草和一种石头构成的简单设计,正是他先前看到的大草原和岩山风景。他刚刚还在那里吹著风、仰望山峦。那个场景收进了只有双臂张开大小的水槽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呆呆望著在水槽里优游的热带鱼。

喀啦喀啦喀啦。

他听到很大的声音,立刻被拉回现实。

靠近外廊的和室纸门是打开的,他窥探里面,看到榻榻米上散落著玩具。

「……啊。」

「你可以玩我弟的玩具。」

女孩把玩具箱放在矮桌上,又拿来壁龛旁的另一个玩具箱,豪迈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训训面前。乐高、迷你车、积木、娃娃……玩具多到玩不完。她或许是在招待训训,不过弄得这么乱,训训不免担心她待会儿整理会很麻烦,于是问她:

「这样会被骂吧?」

女孩耸耸肩说:

「弄乱比较好玩啊。」

她扬起嘴角,露出无畏的笑容。这是典型「坏孩子」的表情。

训训缓缓抬起头,反刍著刚刚这句话。弄乱比较好玩……好玩……好玩……

「……没错!」

训训露出严肃的表情感叹地说道。这个说法让他拍膝叫好。女孩站在壁龛挂轴「无为」两字的前方对他微笑。

「你肚子饿不饿?」

她走出和室。

训训跟著她来到厨房。厨房里有瓦斯炉、瓦斯煮饭锅、瓦斯暖炉……不知为何都是瓦斯器具。桌脚在中央的圆形餐桌上摆著报纸,头版标题是「戈巴契夫总统,促成东西德统一」。

他听到「沙沙」的声音,因为女孩在椅子上把饼乾盒倒过来,将点心撒满整张圆桌。接著她把盒子丢开,拿起Bourbon白巧克力牛奶风味饼乾,打开包装说:

「你也吃吧。」

训训担心地问:「不会被骂吗?」

女孩停下正要把饼乾放入嘴里的手,又露出坏孩子的表情,得意地笑说:

「弄乱比较好吃啊。」

训训哑口无言地看著女孩吃饼乾。她竟然说出这么大胆的话。真的是这样吗?他模仿女孩拿起饼乾,撕开包装,用门牙咬了一小口,接著再咬一口。他用臼齿咀嚼,品尝味道,然后抬起头,露出严肃的表情感叹地说:

「……好吃!」

完全不一样。和过去规规矩矩享用的点心完全不一样。

女孩一脸满意的模样站在椅子上。

「没错吧?」

训训也紧靠著餐桌。

「好吃!」

「好吃!」

「好好吃!」

「哈哈哈哈哈!」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交互把体重压向桌面,摆动圆桌玩翘翘板。饼乾纷纷散落到地上。女孩发出尖锐的叫声,从椅子跳下来,像猴子般奔跑。

「哈哈哈哈哈!」

训训也发出笑声一起奔跑。两人穿过放著罐头和一升酒瓶的狭窄走廊,撞上洗手间半开的门。女孩说:

「像这样呢?」

她把堆叠在走廊书柜里的文库本一一丢到地上。训训也模仿她,把书丢到地上。两人不断从书柜抽出文库本乱丢。

「太好玩了!哈哈哈哈!」

接著女孩又问:

「像这样呢?」

她跳向晒在外廊的衣物,用力扯下衬衫。

「欸!」

晒衣夹发出声音弹开。

「欸!」

训训也学她拉扯,内衣随著衣架一起掉下来。

两人一次又一次跳跃,衣服纷纷掉落到他们脚边。

「哈哈哈哈哈。」

他们乐到停不下来。

女孩满面笑容发出怪声:

「咿嘻嘻嘻嘻!」

训训也发出怪声:

「欸嘿嘿嘿嘿!」

两人都玩疯了,高声尖叫并四处奔跑,尽情做想做的事。他们踢翻玄关的盆栽,把桐木五斗柜的抽屉全部拉开,并且让冰箱的门开著。

客厅电视机旁边堆放著VHS录影带。训训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细长盒状的东西。侧面的贴纸上写著工整的手写小字。这是什么?要怎么使用?还有,电视机的形状也很奇怪,简直像四方形的箱子,厚度非比寻常,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训训转向旁边,看到女孩把叠起来的录影带小山丘一口气推倒,发出高亢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训训也发出笑声。他笑到眼泪都要流出来。两人爬到矮桌上,笑得喘不过气。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见转动钥匙的「喀嚓喀嚓」声。

两人吓一跳,转向声音来源。

隔著玻璃可以看到有人正在打开大门。

「是妈妈……」

女孩把手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原本拿在手上的录影带掉在矮桌上。恢复冷静环顾四周,只见客厅一片狼藉,简直像遇上暴风雨般凄惨。

「怎么办?会被骂……」

女孩拉著训训的手,打开厨房的后门,把他和鞋子一起推到外面。

「回去吧!」

「啊!」

训训来不及说话,后门就重重关上了。

幽暗的乌云遮蔽天空。雨滴一颗接一颗落在柏油路上的水洼里,激起涟漪。路边的草不安稳地晃动。

训训困惑地抬头看铝门,轻轻把耳朵贴到门上。

「真不敢相信!怎么会弄得这么乱!」

屋里突然传来怒吼声,让他缩起身体。这是女孩妈妈的声音。接著,他听到女孩悲痛的哭声:「呜哇~」

「气死我了!我要把你的玩具都丢掉!」

怒吼声强烈到门上的玻璃都在震动。

「呜哇啊~妈妈,对不起~」

雨势变大,水洼溅起了水花,杂草疯狂地摇晃。

「我不会再买点心给你了!」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啦~!」

训训突然感到害怕。这种恐惧就像过去堆积的东西在一瞬间崩落。他无法忍受继续听女孩痛切的哀求声,不禁摀住耳朵,像逃离现场般跑进大雨中。

小学的树木像在跳舞般大幅摇晃。训训在浸水的操场上跌倒,溅起盛大的水花。他发出「唔唔」的呻吟,全身衣服因为湿透而沉重。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卯足力气再度奔跑。他想要及早逃离这场恶梦。

训训离开后,雨下得越来越大。

简直像整个世界都要泡在水中。

彷佛在宣告他无路可逃。

训训不知何时回到昏暗的卧室,睡在床上。

妈妈以温柔的眼神俯视他的睡脸。

外婆从楼梯下方小声问:

「要不要吃饭?」

「他没有醒来。」

训训白天活动过度而太累的时候,到了傍晚有时会很早就睡著。这种时候,妈妈不会勉强叫他起床,而是让他继续睡,通常就会一觉睡到天亮。妈妈姑且有来看看情况,不过训训完全没有醒来的迹象。即使帮他换上睡衣,他也没有醒来,不知道正在作什么梦。

「训训是我的宝贝。」

妈妈亲吻他的睡脸,悄悄离开,避免吵醒他。

外婆说:「这是我以前的台词吧?」

「现在是我的台词。」

「呵呵呵~」

妈妈夹起外婆在车站大楼买的配菜。餐后的点心是色彩缤纷鲜艳的果冻蛋糕。切下训训和爸爸的份之后,剩下的蛋糕由两人均分。

妈妈趁外婆抱著睡著的未来时,用汤匙挖起果冻送入嘴里。味道一如外观般色彩缤纷。

「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养猫的许可,害我好伤心。」

「可怜你了。」

「我以为我绝对比叶一受宠,没想到棘手的孩子更能得到父母亲喜爱。」

「你也是很棘手的孩子啊,既顽固又麻烦。我记得自己当时都在怒吼。」

「我忘了。」

「你总是弄得乱七八糟。」

「因为我是在结婚之后才学会整理。」

「真受不了你。」

两人一起笑了。

接著妈妈抬起头,彷佛看著远方,以诉说内心话的语调自言自语般地说:

「我想要边工作边尽力照顾孩子,却发现自己老是在发脾气。我很不安,这样的母亲没问题吗?」

她的内心老是在摇摆。身为孩子们的母亲,她没有一天不去想:这样真的没问题吗?继续工作是否正确?是否应该选择专心照顾孩子的生活?除了这样的大问题,还有像先前那样,怀疑自己是否该生气的小问题。每次遇到选项,就会想要停下来,但是她只能在没有想出答案的情况下继续前进。在这当中,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那就是──

「我只希望能让他们更幸福。」

「知道这一点就行了。扶养小孩的时候,『愿望』是很重要的。」

外婆摸著睡著的未来的头发这么说。

妈妈低下头,仔细咀嚼这句话。

「……愿望啊。」

「……嗯?」

训训在半夜突然醒来。

妈妈在未来旁边疲倦地睡著了。训训睡眼惺忪地起身,看到妈妈眼睛凹陷的地方积著泪水。

「……」

妈妈的泪水让训训联想到那个女孩的眼泪。在那之后,她的玩具有没有免于被丢弃呢?她妈妈还会买点心给她吗?还有,猫咪怎么了?

妈妈什么都没有回答,睡得很熟。

训训把手放在妈妈头上,像当时对待那个女孩般,温柔地用手掌摸头。

「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