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好啦!余得去相亲了!」
在风和日丽的午后,尖嗓声突然在卡尔斯腾宅邸响起。
推开会客室大门,满脸通红的金发少年气喘如牛。
红色的瞳孔和吸睛的虎牙。是与做工精细的服装、缀有毛皮的奢华斗蓬很相称的美少年。要是肃然沈默,略略笑起来的话,想必会掳获众多女孩芳心吧。
虽说不曾看过少年有这么成熟过。
心慌意乱的少年,名叫弗利耶·露格尼卡。是亲龙王国露格尼卡的第四王子,年轻的王室成员。
「请冷静,殿下。这般慌张,会连我都跟著紧张。」
这样响应他的,是声音听起来一点紧张感都没有的少女。
美丽的绿色长发用白色缎带束起,尚未成熟的肢体被男性服装包裹。琥珀色的修长眼眸和英姿焕发的脸蛋,已经预约好未来的美貌。
少女名叫库珥修·卡尔斯腾。是这间宅邸的主人梅卡德·卡尔斯腾的独生女,也是总有一天要背负公爵这个名号活下去的未来豪杰。话虽如此,现在的她才芳龄十四——其才气尚未有机会被周遭给知晓。
「余哪冷静得下来啊!余要去相亲了耶!这对汝而言不也是大事一件吗!汝不这么认为吗,菲莉丝!」
「呼耶!?怎么扯到菲莉酱身上来?」
弗利耶的发言矛头转了个弯刺过去。被硬生生丢过来的话题给吓著的,是亚麻色猫耳一抖的少女——只有外表像少女的少年菲利克斯·阿盖尔。
穿女装的菲利克斯自称叫菲莉丝,担任库珥修的贴身侍从已经五年,跟认识弗利耶的时间一样长,因此也有著能够享受这个吵闹王子带来的麻烦事的度量。
「嗯,说的也是咩。可是可是,弗利耶大人也十四岁……周遭的人不再把您当孩子看了,所以才会安排您相亲喵。」
从震惊中恢复常态的菲莉丝手贴嘴唇这么说。结果弗利耶一听他这么讲就脸色发白,握紧的拳头开始发抖。
「不、不可以!怎么可以!什么相亲,余绝对不干!余要拒绝!」
「可是殿下,迎娶伴侣、繁衍子嗣继承血脉,是王族的义务。就算殿下厌恶,也是不可避免的课题。」
「唔、唔——?不对,就算是那样,怎么说呢,余并不是不想跟人结婚而在大吵大闹,而是,那个……余也是有选择的权利,或者说用不著让余相亲……唉哟,到底是打算让余说什么啦!」
「殿下真胆小……」
面对万分抗拒相亲的弗利耶,库珥修回以毫无反驳余地的正确言论。对此弗利耶虽想抗驳,最后一步却又踏不出去,只能红著脸发脾气。
对这样的结果,菲莉丝只能深深叹气。
持续五年看著两人这样互动的菲莉丝,内心比他们俩还著急。弗利耶暗恋库珥修这点不言自明。自己就有个一直单相思的对象,当然也就不想去相亲了。
既然如此,弗利耶只要坦白自己的心情就好啦。第四王子和公爵千金,门当户对,可说是天作之合。
但是。
「菲莉丝,殿下在闹别扭。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怎么想?」
压低音量只让菲莉丝听到的库珥修没有恶意。
菲莉丝终生的主子——自己举世最爱的少女对超越好感以上的感情相当迟钝,等级可说是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弗利耶的恋爱之路上没有障碍,但最大的难题就在于无法攻陷当事人。
就只能等弗利耶早日鼓起勇气告白——
「没有喔,库珥修大人没说错任何话喵。错的都是殿下,是殿下不好。为了治好殿下的胆小,还请库珥修大人不用客气尽管说。」
「嗯,明白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不会有错。殿下,虽然我不清楚,但会由衷祈祷希望您的胆小等状况能够治愈。」
「咳哈啊!」
被毫无恶意的意中人说胆小,弗利耶手按胸膛膝盖跪地。见此库珥修瞠目惊讶,责备地看向菲莉丝。
「菲莉丝,之后要处罚你。」
「唉呀~菲莉酱只是想逗库珥修大人笑而已~」
「真是的,凈说些好听话。能够骗过我的『风见加持』的人就只有你。虽说能知道这能力不是万能的也不坏就是了。」
「没错,菲莉酱就是想向库珥修大人这样进言。这是真的唷?」
「就相信你吧。不过这是两码子事,惩罚还是要有的。」
正经八百点头的库珥修是言出必行。惩罚这字眼虽然响亮,但其实因为真的会有处罚,所以开玩笑也得做好觉悟。
「不管怎么说,菲莉酱还是会一直恶作剧的。这都是为了将心爱的库珥修大人难得一见的惊讶表情给烙印在脑海里……!」
「欸欸!汝等差不多一点!看到余都沮丧到下跪了就该来安慰余吧!不要撇下余自己玩得很愉快!余很寂寞耶!」
被冷落的弗利耶闹别扭,在旁边大吵大闹。
要安慰像小孩一样吵闹的弗利耶是很辛苦的,但库珥修和菲莉丝两人被迫得回应。
不过他们完全不讨厌这个任务就是了。三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好。
2
等弗利耶的心情稳定下来,三人重新在会客室详细讨论相亲的事宜。
「相亲对象是古斯提克大司教世家的女孩。十九岁,比余大五岁耶。唔,这肯定不成。相亲肯定会失败。」
「殿下、殿下,您的根据太薄弱了。」
面对马上下结论的弗利耶,菲莉丝用不会惹怒他的方式劝说。
古斯提克圣王国是世界四大国之一,以气候终年都是严寒暴雪闻名。在严酷的环境下孕育出了独特的宗教观,其中的精灵信仰也颇为知名。弗利耶口中的大司教,在古斯提克是非常尊贵的职务。
「说到大司教的地位,差不多就像是露格尼卡的贤人会那种上级贵族咩?跟那样的人结为姻亲关系,对国家来说意义重大……」
「可说是在两国之间都是意义非凡的婚姻。殿下,这是十分重要的职责。」
「慢著慢著慢著慢著!用不著重复一遍!汝等什么时候成了圣王国的间谍啦!余不想相亲啦!帮帮余!」
快哭出来的弗利耶紧紧抱著菲莉丝的脚。被人看到的话会觉得荒谬至极,但菲莉丝温柔地抚摸爱哭鬼王子的头,安慰他。
「弗利耶殿下都厌恶成这样了喵,我觉得这门亲事应该是谈不成的……不过就算讨厌成这样,要拒绝也是没办法的唷?」
「嗯,这点余也知道。应该说,余坦白讲之后就被麦克罗托夫骂了一顿。他很少生气,余都不知道他会气成那样……」
以聪明温厚为人所知的贤人会领导者麦克罗托夫,竟然让他气成那样。弗利耶为此苦恼地抱著头看向库珥修,征询她的意见。
「库珥修大人~您觉得怎么办好呢?」
「这个嘛。为了王国著想,是很希望请殿下放弃抵抗,但殿下有恩于我。而且还被殿下求助,只能尽可能回应期待。请问殿下,假设这桩婚姻成立,对方会远嫁至王国吗?」
「没有,麦克罗托夫说要余先学学关于有点冷的地方的事……没办法啦!余怕热也怕冷,而且最怕冷了!所以才会连在今天这种暖和的日子也不肯放开皮草啦!」
看来弗利耶不仅对相亲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对婚后生活万分不安。他越是拼命抵抗,越让人同情他的相亲对象。当然,要是对方也配合弗利耶的人品,难保不会被耍得团团转。
「这么一想,说不定这次的相亲对双方当事人来说都不是幸福……」
贵族的婚姻就是这么回事,讲白点从古至今都一样。但是,菲莉丝在敬爱库珥修的同时,也对弗利耶有著强烈的深情。
可以的话,他希望能让这两人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伴侣,纵使这样会使得自己无容身之处——菲莉丝是这么想的。
「没办法了喵……殿下都说到这种地步,那就只好朝破坏相亲的方向去思考。怎样~反正事到如今殿下的评价已经不会再低啦!」
「喔喔!终于有干劲了吗!汝其实很可靠呢,菲莉丝!那么,要怎么做?先跟其他人结婚吗?是的话要跟谁!」
「这招若殿下不使出生平最大的勇气的话就没办法喵——」
就算想要奋起却还差一步。对弗利耶欠缺魄力一事吐舌,菲莉丝边牵起一脸严肃的库珥修的手。然后将手放在还巴著自己大腿的弗利耶的手上。
「像这样子。虽然对不起相亲的对象,但弗利耶大人已经有以心相许的恋人了……就这样子,来突破相亲这难关吧!」
「用用用、用这招吗!?不不不,可是!余跟库珥修,那个,恋人有点!」
「唉哟,不是啦!就不是咧,只是要让对方信以为真打退堂鼓而已!之后你们两个再吵架分手也完全没关系啦喵!」
「菲莉丝,为什么余的心好痛!胸口和背后都好痛!快用治愈魔法帮余」
「那是用魔法无法治愈的痛楚喵,没办法啦!」
三个人就这样手叠著手,弗利耶在菲莉丝的气势下才领悟到:这样一来就能自然地和库珥修装作是恋人的样子。一察觉这点,弗利耶脸上的红晕就更深了。
才在提议阶段但弗利耶就早早得意忘形,他自信满满地起身,说:
「呵呵呵,好吧。不愧是菲莉丝……察觉到余的演技实力,这应该要好好表扬!」
「哪里哪里,一切都要归功于殿下草率的人格。菲莉酱什么也没做!」
「哈哈哈,没人这样称赞的啦!嗯,心情变好了。方才压著胸口的阴郁像是骗人的。好,这样一来的话,那库珥修!」
哈哈大笑后恢复成平常的个性后,弗利耶朝库珥修伸出手。露出白色牙齿的他露出调皮的表情,呼唤心爱的少女。
「和余合作,让这次的相亲功亏一篑吧。余在此请求汝的协助……」
「非常遗憾,殿下。我有事必须跟您说清楚。」
「唔……是什么?」
痛快陈述时被打断,弗利耶不满地嘟起嘴唇。对此库珥修表情恭敬,不过皱著黛眉说:
「其实殿下相亲那一天,我已经被父亲交付要事。而且还是麦克罗托夫亲自传唤我进王宫……」
「什喵。」
弗利耶目瞪口呆,菲莉丝惊讶不已。可是和停止思考的弗利耶不同,菲莉丝看穿了不走运之中潜藏的人为机关。
「事先预约库珥修大人的行程,就是为了避免相亲被破坏吧?」
「假如是父亲和麦克罗托夫卿,是有可能如此密谋。当然,也不排除真的只是偶然……就是这样,殿下。我无法帮上忙。」
「这、这样啊……没、没关系啦。哈哈,没关系……嗯,还好啦。」
隐藏不了沮丧、失望与动摇的弗利耶一屁股坐在地上,难过不已,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菲莉丝连忙安慰他。
但是,看著他们的库珥修歪过头,颔首道。
「殿下,协助的人用不著一定是我吧?」
「——咦?」
菲莉丝和弗利耶同时抬起头,疑惑出声。
看到动作一致的反应,库珥修难得,真的是非常难得地露出正经以外的表情。
那是高尚的她几乎没有展露过的、打著坏主意的人才会有的笑脸。
3
——相亲当天,相亲地点位在露格尼卡王国和古斯提克圣王国国境附近的豪宅。成为会场地点的是统领露格尼卡北部的米捷尔子爵的宅邸,而且子爵对于弗利耶他们的企划相当感兴趣。
「圣王国的人给人的感觉有点恐怖。那些家伙竟然做春秋大梦,妄想把血统混进露格尼卡王室里,这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特别是今天的豪门千金最不应该。你可要好好破坏相亲啊!」
虽然不能大声嚷嚷,但管理国境的领主想必相当辛劳吧。破坏相亲能让他稍微泄愤,所以他答应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梅卡德大人也是这样,是不是那些伟大的人非得是怪人呀。」
米捷尔子爵的人品,让菲莉丝想起自己寄居的屋子的主人。梅卡德也是个不像贵族的人物,仔细想想在王城里见过的人似乎很多都是这样。多年前为了熟习治愈魔法而研修的日子跃然于眼前。
在那些日子里所遇见的人,总觉得都是没有贵族样的贵族。
「嘛,毕竟身边最接近的人全都不象样喵。」
并不是对库珥修、弗利耶和梅卡德的人品有抱怨。只是觉得在意面子而胡作非为好彰显地位的贵族,说不定不只自己的双亲而已。
「啊,讨厌讨厌。眼下就是重要舞台,怎么可以莫名消沈咧喵。」
虽然想拍脸颊鼓舞自己,但要是把脸拍肿了可就麻烦了,于是菲莉丝收回巴掌。
难得准备得比以往都还要周全。在库珥修安排下,同行的侍女们发挥了最顶级的手艺。光这样,就知道不能前来的库珥修有多期待。
想到这,菲莉丝的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轻飘飘地飞扬。
「好……菲莉酱要上了!」
脑海里的库珥修推了自己一把,菲莉丝走出候客室。怀著就这么直接上战场的觉悟,在子爵的笑容与目送中摇著裙摆走在走廊上。顺著不明所以的气势,菲莉丝抵达目标所在的房间。
站在紧闭门扉前的子爵部下,一脸紧张地朝著菲莉丝点头。接著,菲莉丝就从慢慢开启的门缝展露姿态,堂堂正正地闯进相亲会场。
「——弗利耶殿下是我的恋人,这场相亲我不承认!」
代替库珥修,执行破坏相亲的任务。
4
由于菲莉丝闯进来,相亲会场的气氛变得十分混乱。
看样子相亲已经进展到让两名当事人独处的阶段,但现在加上了菲莉丝,在人数上是二对一,让弗利耶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可是,却万万没想到,有时状况不能只看数量,而是要看质量。
「对、对方……是个非常强的小姐捏?」
结结巴巴的菲莉丝,这么评断坐在弗利耶对面的相亲对象。
006
现在,三人位在相亲会场的一个房间里,隔著小小的餐桌面对面相望。菲莉丝坐在弗利耶隔壁,而邻国千金坐在弗利耶对面。
但是,这位小姐释放的压倒性存在感,足以颠覆人数上的不利。
「请用不著这么客气。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比常人大一倍。」
气质高尚轻轻摇头的千金大小姐,害臊地低下头。光看举止,会觉得她是个家世良好、出身高贵的女子。
——但很遗憾的是,体格却大到不能用超越常人一倍的谦虚说法带过。
千金小姐虽然是坐在弗利耶的对面,但体宽却大到让菲莉丝觉得她也是坐在自己的对面。感觉不像是人,而是与岩石在对峙。
「哪、哪儿的话,缇莉艾娜小姐……」
而且名字还很可爱!取自于雪之妖精的名字,但其人却是白色岩壁。有听说终年积雪的古斯提克的女性肌肤都像雪一样白,缇莉艾娜也不例外。光看肌肤的话是绝世,但拉开距离的话就觉得是绝壁了。
连平常强势的弗利耶,在她的压迫感下都口齿不清。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身旁的菲莉丝的肩膀,将纤细的身体抱近自己。
「劳、劳汝远道而来,实在很过意不去,但如汝所见,余已经有心上人。所以很遗憾,没法接受这次的亲事。」
「就是这样。我没想过要跟殿下以外的人共节连理。因此求求你,请不要拆散我们……!」
跟吞吞吐吐的弗利耶成对比,菲莉丝的话可说是入戏过深。大概是被含泪的倾诉打动内心了吧,缇莉艾娜深邃的五官形成愁容。她低头道:
「两位请不用道歉,抬起头吧。你们相爱的心情,连我都感同身受。我才要觉得丢脸。」
缇莉艾娜身穿北国特有、包裹全身,不太露出肌肤的皮草礼服。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前,用理性的眼神凝视面前的两人。
「贵国几十年前发生内战,我在圣王国也有耳闻,也听说即使内战结束,彼此的隔阂依旧……弗利耶大人和恋人之间,却没有那层障碍。我认为两位的爱情十分美丽。」
菲莉丝这才察觉,缇莉艾娜的视线是朝著自己的猫耳。
她所说的内战,是发生在露格尼卡王国内部的人类与亚人之间的战争。菲莉丝的耳朵是返祖现象,但儿时过得艰辛跟这不能说是毫无关系。因此,菲莉丝有自觉缇莉艾娜的这番话让自己的表情僵硬。
从露肩连身裙裸露的纤白肩头在颤抖,菲莉丝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不过,搂著肩膀的手却突然增强力道。
「如汝所言,缇莉艾娜小姐。」
弗利耶坚定地抬头,边抱著菲莉丝边向缇莉艾娜这么宣告。脸上的表情已经没有方才的胆怯,取而代之的是坚强的意志和使命感。
「余在感情和友谊上是不问出身和种族的。不管谁说什么,余在认定心爱之人就是可爱惹人疼惜时,就已经无法改观。对余来说,连菲莉丝的耳朵都很可爱。像猫咪一样的反复无常,也因爱而有了价值。」
弗利耶说完还得意洋洋地笑了。近距离看著他的菲莉丝,感到脸颊一阵热。
在之前的来往中,弗利耶从未提及菲莉丝的耳朵。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曾否定过菲莉丝,展现了自己的大度量。
只是,被说很可爱还是头一遭,所以让菲莉丝脸泛红潮。
「你被深深爱著,真叫人羡慕呢。」
听了弗利耶的话,缇莉艾娜这头大熊笑得心满意足。
看到她的微笑,就知道缇莉艾娜也同意毁弃这门亲事。菲莉丝也同时了解她是一个体贴的人。虽然弗利耶办不到,但应该有人能让缇莉艾娜小姐幸福。
「对不起,缇莉艾娜小姐。汝如此冰雪聪明,更重要的是很温柔。要是余没有心上人的话,会觉得跟汝共结连理也不坏。」
「请别温柔对待被拋弃的女性。因为再也没有比思慕心上人的夜晚更难熬的了。而且,我也有欠考虑。听说弗利耶·露格尼卡大人喜欢孔武有力、不让须眉的女性,便以为您能接受我,这种想法真是太肤浅了。」
缇莉艾娜说的话,差点让菲莉丝叫出声来。
弗利耶单恋库珥修的心情被曲解传播的结果,促成了这次的相亲。也就是说归根究底,相亲的契机和破局,原因都出在弗利耶的懦弱上。
「殿下,请稍微反省捏……」
「为什么!?今天的余就连自己都不得自夸是男子汉吧!?」
5
「看样子,似乎是不用问相亲的结果了。」
跟著缇莉艾娜的同行者一同进入房间的米捷尔子爵嘴巴毫不留情。是有多惹人厌的人才会讲这种让缇莉艾娜小姐不开心的话。
可是,听到子爵这么粗鲁的话,缇莉艾娜小姐却露出十分沈稳的笑容。
「子爵还是老样子,那么不温柔呢。就不能安慰安慰伤心的少女吗?」
「此次相亲的目的不就是寻找安慰你的对象吗?不顺利是你自己的问题,就算被我讲风凉话也没得抱怨吧。」
在旁人听来是会捏一把冷汗的对话,可是两名当事人却毫不在意的样子。见他们如此自然地真情流露,菲莉丝戳了戳缇莉艾娜的随从。
「抱歉,我想请教一下,他们两位是旧识吗喵?」
「咦?哦,是啊。米捷尔子爵小时候就来过圣王国很多次,缇莉艾娜大人也一样。之后两人大概就来往了十年……」
听了壮年随从的话,理解到两人的背景再加上两人的互动,原本的不对劲逐渐转为明朗。
期许用充满攻击性的方式破坏相亲的米捷尔子爵的言行举止,还有看到相亲真的被破坏后莫名喜不自禁、精力充沛的争吵。
「该不会,子爵喜欢缇莉艾娜大人吧喵?」
「啥!?」
菲莉丝直接把疑问道出口,子爵一听到整张脸转眼间就变得通红,然后慌慌张张地转身向缇莉艾娜解释:
「不、不是的!刚刚单纯是那家伙的妄想,我才没喜欢你咧!」
「用不著那么慌张我也知道。比起这个,指著女性说『那家伙』实在太失礼了。你应该要向她道歉。」
「讲那家伙就够了!毕竟虽然打扮成那样,但那家伙是男的!」
为了圆自己的谎,米捷尔子爵不小心将不该说的事说溜了嘴。
「什么?」
惊讶的缇莉艾娜看向菲莉丝,询问刚刚的话是否为真。当然,当场打哈哈混过去也是可以,但之后只要调查,马上就会露出马脚。
「——是的。如子爵所言,人家是男生。」
就算否定也没用,于是菲莉丝拉下连身裙的前襟,裸露平坦的胸膛。但缇莉艾娜似乎还是难以置信,于是菲莉丝只好连裙子底下也掀给她看,结果对方震惊不已。
「可是!就算性别是男性,我跟殿下的爱情绝对不是骗人的!我们是真心相爱!对吧,殿下!」
展示身为男性的证据后,菲莉丝主张两人之间的爱不是虚假。他抱紧身旁的弗利耶的手臂,整个身体压在上头。
「殿下,我爱你。」
湿润而圆溜溜的眼珠看向弗利耶,嘴巴还朝脸颊亲下去。
嘴唇柔软的触感,总算让弗利耶转动僵硬的脖子,然后正面凝视菲莉丝,颤动端整五官中的嘴唇。
「就……就算是男的也无所谓!因为汝就是汝呀!!」
以前所未有的男子气概颠覆怯懦的弗利耶这么大喊。
6
「事情的始末我仔细听过了。看样子,殿下的相亲对象会下嫁米捷尔子爵吧。解决方式还真是超乎预料呢。」
听完相亲骚动的始末后,库珥修忍俊不住地说。
就常保理性的她而言,这种情绪冲动很罕见。光从这点来看,这次的事对她来说想必是痛快非凡吧。
而另一方面,菲莉丝一脸不开心。原因在于——
「破坏相亲是很好,可是人家跟弗利耶殿下之间变得有疙瘩。菲莉酱好寂寞~」
「没想到,菲莉丝的性别会在那一刻给殿下知道……原本以为这辈子就只有殿下可能永远不会发现呢。」
「讨厌~再怎么样弗利耶殿下也不会迟钝到这种地步吧喵?」
让人没法断定,就是弗利耶莫测高深的恐怖之处吧。
不管怎样,米捷尔子爵的长相思终于开花结果,缇莉艾娜似乎也抓住了幸福。再来就是修复跟弗利耶之间的关系,就称得上是大团圆结局了。
「附带一提,这次的事到底是怎么传开的?我听到有人说殿下喜好男色。这样子以后可能就不会再有这样的说媒发生。只是在谣言传开后,感觉自己在王城被许多人投以同情的目光,究竟是为什么呢?」
「啊——这个嘛,我想,一种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都各有想法嘛……」
「嗯,看来不是能轻易得到答案的问题。明白了。就再精进自己吧。」
只要这样说,正派耿直的库珥修就会自己找到妥协点并接受。但只要不了解恋爱,她就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
难得对主子不忠,菲莉丝的心情被乌云罩顶。被弗利耶疏远到这种地步,让菲莉丝又惊讶又难过。
把子爵和千金小姐留在相亲会场,准备要坐进龙车的时候就和弗利耶分开了。知道菲莉丝的性别后就浑身发抖的弗利耶,跟菲莉丝最后说的话是:「请让余一个人静一静。」之前说话从未这么有礼貌过,这正证实了弗利耶有多受打击。
老实说,至今曾经假想过好几次事态会演变至此。第一次见面时没向弗利耶坦白性别,拖拖拉拉延后告知真相的时机,要怪菲莉丝太软弱。
而且不管假想多少次,都还是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正确答案。
「——菲莉丝。」
悄悄贴近苦恼的菲莉丝,库珥修呼唤。
然后,以平静的声音继续说。
「相信殿下吧。那位大人就跟你所想的一样。」
虽是毫无根据的话,对菲莉丝来说却比道尽千言万语还要强而有力。
库珥修和菲莉丝之间,已经缔结出这么强大的信赖与羁绊。而且也想去相信,跟弗利耶之间也存在著近乎这样的关系。
因此。
「不好啦!余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汝们两个在吗!」
才说完,弗利耶就像往常一样大吵大闹地冲进房间,理所当然地看到他们后就一副天经地义的惊慌失措样,把两人给吓著。
站在惊讶的菲莉丝面前,弗利耶一脸困扰地抱著双手,说:
「余被兄长和父王逼问,说余只爱男人一事是真是假。想说怎么问这个,结果听说街头巷尾全都在流传这个谣言!所以说事态严重!」
跑出的话题竟然还是方才谈话的内容,菲莉丝不禁觉得好笑。但是——
「噗!哈哈哈哈哈!」
在菲莉丝喷笑之前,库珥修先大声笑了出来。
这让菲莉丝大吃一惊。库珥修大爆笑可不常见。
「啊哈、啊哈哈!殿、殿下真是的……您真的是喔!啊哈哈哈!」
憋不住的菲莉丝也跟著笑出来,还放任冲动拍打弗利耶的肩膀好几次,给予他尊贵的身躯伤害。
「好痛!很痛耶!是说汝们两个在笑什么?对余来说这可是翻天覆地的误会耶!快点想想办法!」
「唉哟~就顺其自然吧。菲莉酱就算被当成殿下的爱人也不觉得困扰或伤脑筋哟。殿下不也曾这么说过喵——」
「那时候和现在是两回事!余对汝的爱没有性别差异,但那是因为汝是特别的,余可不是谁都可以!……慢著,这样讲也很奇怪!」
搞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而陷入混乱的弗利耶抱住脑袋,而从后面抱住他背部的菲莉丝开心地看著库珥修。
库珥修还在微笑,点头表示理解菲莉丝的心情。
光这样,不安就飞到九霄云外,内心又再次生出双翼。
他现在的心情,愉快到可以乘著风飞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卡尔斯腾公爵领地的战乙女』 1
醒过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镜中的自己下暗示。
「好可爱,真可爱,我太可爱了。比女孩子还像女生。我是霹雳无敌的可爱女生。」
像咏唱魔法一样,对著镜子里头的自己述说很久以前就一直在用的话语。
不对,不是像魔法。这无疑就是魔法。
用具有力量的语言干涉世界,扭曲世界的法则使之变质的力量就叫魔法。如果魔法的定义为上,那么遵从自我内在的誓言,给予自身影响的这些话就是魔法无误。
唱完魔法咒语后,下一个是梳理长至颈部、翘得歪七扭八的亚麻色头发。把头发整理成自然的蓬松模样后,接著边忍住呵欠边脱掉睡衣。
雪白细瘦的裸体被冰冷空气抚摸,菲莉丝边发抖边走向衣柜,拿出不致太华丽的上衣和短得很危险的裙子,在镜子前面穿上后整理服装。再套上裤裙和白色膝上袜,最后用白色蝴蝶结装饰头发,心目中的理想美少女就完成了。
在镜子前面摆出姿势,仔细确认前后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
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和疏忽。自己的女人味可不是自己的,而是帮本来应该要有的人保管而已,所以慎重对待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很好,今天的感觉也不错?」
满意地点头,朝著镜中的自己眨眼。真是再完美不过的模样。
连已经成了习惯的自我暗示,其实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熟悉到没有必要再特地提醒自己了。毕竟每一天都这样起头的时光,已经过了六年。
「可不能无精打采喵。好,加油出发?」
低头,用手握住脸颊捏一捏,伸个懒腰后就离开自己的房间。
清晨的宅邸走廊一片静谧,笼罩著一层薄薄的冷气。
现下是时序快进入寒冷季节的时候。虽然习惯了穿裙子,但还是应该穿件外套再出门比较好吧。
走到一半,遇到已经起床开始活动的佣人,就互相寒暄稍微聊天。话题是因为今天早上突然变冷,所以被知道自己有约的佣人叮咛不要感冒。
「讨厌?你以为是在对谁讲话。『疾病连医生都不会放过』之类的?」
相视而笑,挥挥手道别后,来到宅邸的玄关大厅。一穿过老年总管打开的玄关大门,外头吹进来的冷风就让人忍不住想抱住肩膀。
可是,就在缩起背的时候。
「——来了啊。」
先行抵达玄关外头的人物,回过头来简短地这么说。
拉著心爱的白色地龙的缰绳,按住被凉风掀起的绿色长发的丽人。感觉到修长的琥珀双眼在看自己,忍不住挺直蜷缩的背部。
并非虚张声势,而是那个人的眼睛就是具备了让人这么做的力量。
「等很久了吗,库珥修大人?」
「不会,你很准时。是我比较早起。毕竟被父亲禁止远行的禁令终于解除,所以我等不及了。」
抚摸凑近脸的地龙的脖子,双唇轻启微笑的英姿中流露些许童心的美少女——名为库珥修·卡尔斯腾。
而承受凝视自己的视线的库珥修加深微笑,说:
「你也去龙厩带地龙过来。目的地就是老地方——菲莉丝。」
「是,库珥修大人。」
被叫到名字的菲莉丝用完美的屈膝礼来回应。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淑女不过的举止。
这就是菲莉丝——菲利克斯·阿盖尔这名少年的日常生活。
2
年满十六岁的菲莉丝,觉得人类的意志与信念这两者的强大不容小觑。只要持之以恒地祈愿,也是会有意想不到的结果的。
就像是自己这副已经发育完的身体,仿佛像是老天爷听到自己每天的祈祷与心愿,始终没有出现男性的第二性征。
声音既没有变得低沈,也没有长成筋骨隆隆的体型。而没有冒出胡子,也让人在心中悄悄地感谢血统这回事。
不过假如要感谢血统的话,那又不能只局限于身体。
「让你觉得无聊了,菲莉丝?」
蓦地,陷入沈思的思绪被声音唤回。
现实中的菲莉丝坐在草原上,背靠著大树在休息。而库珥修弯腰凑到眼前,仿佛在观察他的脸似的。
「……对不起喵。人家只是稍微打个盹。」
「这样啊,以你来说很罕见呢。……你明明那么累,我害你勉强自己了?」
「没有喔,该说是稍微分心吗……要处罚吧?库珥修大人,要处罚菲莉酱吗?好紧张。」
「哪会这么做。我可不希望自己器量狭小到那种地步。」
面对红著脸颊的菲莉丝的渴求眼神,库珥修摇头,却没有察觉他的意图。菲莉丝叹气。库珥修继续俯视他,说:
「而且,跟我这样的时候没必要这么拘谨。你可以尽情放松。不管有什么事,都有我在。」
「讨厌,库珥修大人无意中就说出帅气的话……菲莉酱被迷到神魂颠倒了……」
「——?你脸变红了耶。今早很冷,不会是感冒了吧。」
「没有没有!完全不是那样子!啊啊,讨厌,库珥修大人真是罪恶的人!讨厌讨厌!」
菲莉丝的主子迟钝到无法感受到超越亲密以上的好感。
库珥修用字面上的意思解读菲莉丝的话语,还露出「这样啊,对不起」的反省表情,叫人焦急不已。而那样的焦急也是可爱的一部份,更让人觉得奸诈。
「————」
因为脸红通通的菲莉丝主张自己没事,于是库珥修边松开马尾边回到原本的位置。这片草原,就是两人骑地龙远行时会前往的老地方。
这里是远离宅邸快一小时的地区,充满清廉玛那和凉风的圣域。
在没有人会打扰的空间里两人独处,是菲莉丝的幸福时光。
「——喝!」
在倚树休息的菲莉丝的注视下,库珥修手持细剑跳出剑舞。
敏锐的剑闪和精炼出的剑气——即使是疏于剑术、等同于门外汉的菲莉丝,也能明白其实力已臻出类拔萃的剑士。
库珥修著迷于钢铁之美而挥剑,是在遇到菲莉丝之前——但她的剑技能到现今的领域,是因为有菲莉丝的存在。
这点对菲莉丝来说是自傲,也比任何事更让他喜悦。
所以,他完全不会觉得挥剑的库珥修很无聊。就像宝石的光泽会魅惑人心一样,人类被亲手打磨的才华给夺去心神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库珥修大人今天早上也干劲十足呢。」
「这我不否定。这是禁止碰剑和远行的禁令的反动。假如你没法排解我的无聊,或许我会耐不住愁闷而丢人现眼地向父亲大人说情呢。」
旁人恐怕难以理解,但其实挥剑的库珥修心情大好到了露出微笑的地步。
远行期间,她的眼神就像小孩子一样晶亮有神。让她感觉活在世上的两件事物被禁了一个多月,想必生活都觉得呼吸困难吧。
「不过,隐瞒然后偷偷来……这种事库珥修大人做不来呢?」
「当然的吧?父亲的斥责很正当。确实是我给人添麻烦。既然意图打破禁令,那免不了承受他人认定我不知耻的诋毁言论。」
库珥修的美德,就是体现诚实、正直这一类的单字。
规则是不能打破的,这种天经地义的事,假若很明显的错不在自己身上的话,就会想要颠覆。这次的情况就是这样。
「说起来,菲莉酱对梅卡德大人的裁决很不满喵。明明这次是因为库珥修大人赶到现场,被害状况才能控制在最小程度上喵。」
「希望女儿做出公爵千金该有的举止,父亲的愿望再正常不过。我本来以为父亲差不多要接受我了……真是的,顽固的究竟是我还是父亲呢?」
见菲莉丝鼓著脸颊,挥剑的库珥修苦笑。
让菲莉丝不满的那件事,要回溯到一个月前。
那一天,库珥修带著菲莉丝在领地内骑龙远行。路上恰巧遇到骚扰当地的强盗袭击龙车,结果被库珥修英勇击退。
数量多达十名的山贼,被库珥修轻松制伏。但是,却有人对这件事感到难过。那就是库珥修的父亲——卡尔斯腾公爵家当家梅卡德·卡尔斯腾。
因为有料想到事情可能会演变成那样,因此库珥修和菲莉丝在救人后没有对龙车车主报上姓名就离去,但处理该事方面,库珥修的名字早就呼之欲出。
卡尔斯腾领地内的人都知道库珥修倾心于剑术,剑上「露出獠牙的狮子」家纹又被人看见,根本就无法抵赖。
——脱去礼服穿上男装,比起种花更爱挥剑、为剑术痴狂的公爵千金。
结果就是导致流言甚嚣尘上,因此就被处以禁止挥剑和骑龙远行一个月。
库珥修似乎接受了,但菲莉丝几度直接找梅卡德谈判,却依然无法颠覆结果,处罚到了今天才解除。
「虽然对梅卡德大人,人家有数不清的感谢与恩情,但没法接受的事就是没法接受喵?」
「别太苛责父亲了。最近,他好像越来越痩。公爵家当家的责任太过重大。至少希望父亲在与家人共处的时间中能够悠哉度过。」
「里头也有包含菲莉酱吗?」
「——?当然啊。」
仿佛天经地义般被含括在家人内,让菲莉丝脸颊泛红。为了不被发现,菲莉丝翻动裙子。
「没、没事的。梅卡德大人其实很享受被菲莉酱闹。之前就说过他喜欢被人说不讲理。」
「什么……父亲说过那种话。知道的同时,对他也稍微改观了。」
为了掩饰害臊而信口胡诌,但库珥修完全相信还露出惊讶的表情。
将主子这样罕见的表情烙印在眼底,内心朝梅卡德吐舌道歉。
到最后都没修正这个误会,是因为菲莉丝内心还留有一点不服气。
3
「菲利克斯,可以打扰一下吗?」
「是??」
身后有人叫唤,菲莉丝一面意识著要做得过火些,刻意用少女眼神回望。只要矫揉作态、湿著双眼,对方就会显得很狼狈,让人喜不自禁。
「讨厌,梅卡德大人反应太大了啦。您真的是很有戏弄价值的人耶喵。请不要刺激菲莉酱的恶作剧欲望啦喵?」
「什么?是我的错吗……?是喔,嗯,对不起。」
烦恼一下子,最后还是道歉的懦弱个性。
站在菲莉丝面前的,是年过五十的壮年男性。原本蓄胡是为了让外表看起来有威严,但下垂眉和温和的容颜这些根本性的部位完全挫折这份苦心。连跟有血缘关系的库珥修,除了瞳孔颜色以外就毫无共通处。
这样的人竟然就是露格尼卡王国屈指可数的大贵族、统领卡尔斯腾公爵家的当家,著实叫人惊讶。更惊讶的是,这个人正是库珥修的父亲梅卡德·卡尔斯腾。
梅卡德的老好人面庞浮现苦笑。他边抚著不相称的胡须边说:
「你今天啊,跟库珥修一大早就骑龙出远门对吧?那孩子怎么样?」
「担心的话,直接问当事人不就好了吗?我认为库珥修大人就算面对梅卡德大人这种对象也不会说谎的哟?」
「讲这种对象,让我有点不能接受……哎,我不担心她会说谎喔?但是,毕竟下达禁足令的人是我,那孩子或许很难说出真心话吧……不不,是我不好问出口。」
想要蒙混过自我意识的台词,输给了良心的苛责而中断。没法说谎这一点,可以说是这对父女的共通点。
「唉哟,请放心。库珥修大人没在气梅卡德大人的。这次的虐待令千金也甘之如饴地承受。」
「说、说什么虐待……太难听了。嗯,不过,谢谢。」
「附带一提,菲莉酱到现在都还在生气。梅卡德大人根本不是人。」
「什么?不对,嗯,对不起啦……我也说得有点太重了。」
007
梅卡德表情虚弱,还摸著胃上方一带。多亏了地位所带来的重责大任和容易担忧的个性,胃痛就像挚友一样老是伴随著梅卡德。
「要用治愈魔法治疗吗?可能会稍微舒服一点哟?」
「说的也是。那就顺便聊聊吧。可以到我房间一下吗?」
「讨厌,把菲莉酱带到房间是想做什么喵……?」
「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在平常的互动下,菲莉丝被邀至梅卡德的个人房间。里头就只有办公用书桌和接客用的茶几以及面对面的沙发而已。
菲莉丝和梅卡德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总管像是算准时机送上热茶。摆好冒著热气的茶杯,严肃一鞠躬后总管就离去。
「……很快就是库珥修的十七岁生日了。」
门关上,端起茶杯润喉的梅卡德这样开头。
库珥修的生日,菲莉丝当然也没有忘记。两个礼拜后即将到来、值得纪念的一天,说是菲莉丝最感谢世界的一天也不为过。
「感谢星星天空与大地……果然要感谢库珥修大人。谢谢她诞生在这世上。」
「喂——菲利克斯,可以继续进行话题吗?生日那一天,我希望你帮我说些话给那孩子听。虽然说,有点难以启齿。」
唤回精神远游的菲莉丝,梅卡德难为情地支支吾吾。那不干不脆的态度,令菲莉丝大致察觉到他要委托的内容。
毕竟,几乎每年都会听上一次。
「……想要请库珥修大人穿上礼服?」
「对,就是这样,菲利克斯。是那孩子的生日呀。今年我打算比往年还要更盛大地庆祝。所以说,想让那孩子做出称头的打扮……」
「只要您下令,要她本人乖乖照做不就好了吗。用不著透过人家。」
「——假如你不点头,那孩子是绝对不会点头的吧?」
梅卡德低沈地问,菲莉丝凭兽耳感觉到气氛的改变。因返祖现象而有的亚麻色猫耳,对环境和空气的变化十分敏感。
「我知道你和库珥修的约定。在知道的情况下这么说,已经是第几次了呀。」
「那意味著双方都不知退让,真不愧是父女呢。」
「就是啊,那孩子的顽固可能是遗传自我……只是,也是会有不能永远是平行线的时候。所以说,我想找到妥协点。」
「妥协点吗?」
妥协,是个不能听过不理的字眼。而且在不符合库珥修的单字里头,这个单字恐怕是位居最上位。
「只要在公众场合或是有活动时就好。要说真心话的话,我希望她平常就穿得像公爵千金该有的样子过生活,但这要求老是被她坚决拒绝。所以说这次的提议,我希望能成为妥协点」
「——」
「库珥修会那样一直挥剑、穿男装,是因为跟你有约。所以说,如果要让她妥协,就得透过你。这你同意吗?」
「梅卡德大人想说的我明白了。可是,我……」
「——不不不,你不明白。菲利克斯。」
梅卡德用强硬的语气打断菲莉丝。菲莉丝忍不住屏息,梅卡德则是用前所未见的严肃又寂寞的眼神,说:
「库珥修是我唯一的孩子。她是十分出色,配上我这种父亲显得太可惜的女儿。就算是讲表面话,我都称不上是可靠的父亲。我这父亲窝囊的部分,让那孩子成长得更卓越。……就算是我,也祈祷著那孩子能按照自己的期望,顺从本性平安快乐地生活。」
道出对女儿的想法,梅卡德低垂眼帘。
「可是,我虽是父亲,同时也是公爵家当家。而那孩子虽是我的女儿,却也同时是公爵家千金。假若要住在这间屋子,被领民拥戴生活的话,就有不得不去完成的义务。而要完成义务的场合,就需要表现出符合地位的举止以及穿著打扮。我说,菲利克斯。我有错吗?」
「……没有。」
「——才不。我有错。我意图迫使女儿做不希望的事。尽管如此,还是会有表面错误实则正确,表面正确其实是错误的事。我和那孩子必须活在这样的困境中。」
听了梅卡德仿佛告诫的话,菲莉丝感到羞耻。
至今自己多么肤浅,以为梅卡德的倾诉只是单纯不明事理,却丝毫没察觉话里头其实有著一个父亲认真烦恼自己与女儿的关系?
不仅如此,梅卡德不是以权威施压,而是动之以情地劝说。被他的温情拯救的同时,也感到窒息。
「弗利耶殿下也会莅临庆生会。殿下一定也很期待库珥修的礼服装扮吧。」
「……那位大人的话,或许会吧。」
「就是这样。所以说,也算是为了殿下,能否请你跟库珥修建言呢?」
话题的走向,因为出现某个人物的名字而变得缓和。这也是梅卡德的贴心吧。啜饮冷掉的红茶,菲莉丝闭上双眼,反省自己的窝囊。
跟著想起过去,还能以幼稚为借口时所订下的约定。
菲莉丝的手自然而然地去触碰当时库珥修递给自己的白色蝴蝶结。
「我也不认为,那个约定会永远是正确的。」
「……嗯,对吧。你和那孩子,都是聪明的孩子。」
「但是,能够按照约定走让我很开心……真的,说不定这是活在世上最让我开心的事,所以我才会太过天真了。」
摸著别在头发上的蝴蝶结,菲莉丝说。梅卡德则是静静点头。
这句话,就是菲莉丝对梅卡德委托的事的回复。
4
结束与梅卡德的茶会兼密谈后,菲莉丝烦恼地皱起双眉。
被劝说到哑口无言。菲莉丝没打算违背约定,但是——
「事到如今,要怎样拉下脸开口……」
该在何种时机下提起才好,还得自然地进入话题,实在是很难拿捏。
尤其今天,最不恰当。因为对库珥修而言,是被禁止挥剑和骑龙一个月的禁令刚解除的日子。「请穿上轻飘飘的礼服吧!」这种话哪有办法在今天说得出口。
「可是啊,庆生会就在两个礼拜后,要是拖延不提就更麻烦……」
事到临头再讲就好啦,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公爵千金的庆生会,准备时间越长越好。应该说两个礼拜前的现在才讲已经有点迟了。
恐怕,梅卡德也很犹豫,才会这么晚拜托菲莉丝吧。
「啊啊,讨厌!要是真的这么说的话喵……」
「怎么了,菲莉丝?在走廊上这么苦恼,其他人都觉得很不安喔。」
「呜呀啊啊啊喵!?」
抱著头在走廊激动跑跳,结果当事人库珥修就探出头来。见菲莉丝吓到发出惨叫,整个人一弹贴住墙,库珥修双手抱胸道:
「你今天早上也这样,果然是累了吧?难受的话就该休息……」
「不、不会!人家完全没事!人家好得很!库珥修大人万岁!」
「——?呵呵,你真有趣。」
菲莉丝高举双手呼喊万岁,让库珥修浅浅一笑。没能完全蒙混过去,感情还在慌乱尚未整理好的时候,菲莉丝被问了。
「这么说来,父亲好像有找你说话。是被讲了什么吗?」
「啊——那个啊,这个嘛?该怎么说呢喵?」
殷殷盼望的时机冒出头来,连话题都被直接提出。菲莉丝脸颊僵硬,毕竟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不过,同时也这么想。
既然时机如此巧合地重叠在一起,那在这边传达,不就是上天的旨意吗。
「其、其实咧,菲莉酱有点事想找库珥修大人谈谈……」
「嗯,果然如此。你的风很难判读,但刚刚我就在想是这样。我跟你之间用不著客套,有什么事尽管说。」
「库珥修大人,我爱你。」
「我也是。」
太过开心忍不住就告白了,却还被认真回复,反而让菲莉丝立刻冷静下来。
方才不是才刚自觉自己太过仰赖库珥修的温柔吗,要是这边又还重蹈覆辙的话,就根本没成长。
「库珥修大人,我爱你。」
「——?我也是。」
忍不住就重复一遍,但多亏这样,心情不但变得稳定,还跟著开朗起来。
现在的话,感觉再沈重的话题也能讲出口。
「就是啊,其实从头到尾都是梅卡德大人的意见,要是被认为菲莉酱也赞成的话可能会被您讨厌喵,不过就算知道会这样人家还是想问……」
「真迂回。明白了。什么事?」
「是那个,就是,库珥修大人的庆生会喵——」
做足开场白后准备进入主题的那个瞬间。
「——库珥修在吗!余来了喔——!库珥修——!露个脸啊!」
突然响彻屋内的大嗓门,吓到菲莉丝肩头缩起。站在菲莉丝面前抬起头仔细听闻的库珥修歪头道:
「刚刚的声音……觉得不太可能,不过那是弗利耶殿下吧?」
「怎、怎么会,再怎么样,那位大人干嘛挑这种时候跑来……」
「库珥修——!汝在吗——!余大驾光临了喔!快点过来!余好寂寞!」
「不,毫无疑问是殿下莅临。」
一开始的惊讶平息后,接著听到的内容传达出声音的主人是谁。
菲莉丝和库珥修面面相觑,然后快步走向宅邸玄关。包含总管在内的佣人已在玄关列队,而站在中央的人发现了他们。
「喔喔!库珥修和菲莉丝!别来无恙啊?余很好喔。」
说完爽朗快活大笑的,是眼神纯朴得不合年纪的青年。
留长的金发,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红色瞳孔。微微露出嘴唇的虎牙,在这名青年身上轻轻贴上让人讨厌不了的印象。
披著奢侈的毛皮大衣,今天也朝气蓬勃的弗利耶·露格尼卡。
身为王国第四王子却这么轻率前来访问,不过库珥修和菲莉丝都已经习惯了。库珥修朝著傲立于前的弗利耶恭敬弯腰。
「弗利耶殿下,见到您令我光荣备至。请问,今日突然来访有何急事?我未曾听父亲说过您要莅临……」
「说什么!招待余的除了你们还会有谁。是库珥修的庆生会吧?余可是拿到邀请函啰!看啊!」
面对礼貌应对的库珥修,鼻子喷气大步逼近的弗利耶递出信件。接过信的库珥修看过内容后缓缓点头道:
「确实是当家发出的邀请函……但殿下,您搞错日期了。非常开心您亲自前来,但我的生日是在两个礼拜后。您操之过急了。」
「汝说什么!?意思就是……余是第一个庆祝汝的生日的人啰!这样就好!不然每次都被菲莉丝抢先嘛!」
「————」
「还好汝有出生,库珥修!余很开心!那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哈哈大笑后,弗利耶一脸不知自己出糗的表情祝福库珥修。那正大光明的态度令库珥修失声,旋即是柔和的微笑。
「是的,谢谢您,殿下。您的祝贺,我由衷感到高兴。」
「对吧对吧。不过,庆生会在两个礼拜后?嗯嗯,伤脑筋。在那之前余要怎样好咧。」
弗利耶有著做事不思前后顺序的行动力,还有不瞻前顾后的冒失,以及不考虑前因后果就说出口的轻率,却又讨喜到让人原谅他这样的态度。
歪著脑袋考虑该怎么办的弗利耶,让菲莉丝也忍不住笑出来。这个王子真的是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没有改变。
「姆?怎么了,菲莉丝。看汝笑嘻嘻的,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有的。就是弗利耶殿下很好笑……」
「竟然是余!不愧是余……不用刻意也能让臣民发笑,这可不是普通的器量……库珥修汝觉得呢!?」
「殿下器量之大我一直感佩至极。菲莉丝,之后要处罚你。」
「讨厌~」
那句话就算被判处对王室不敬的罪名也不奇怪,果不其然被库珥修责备了。但是,被允许做出那种发言,代表三人之间确实缔结著坚强的信赖。
对重要事物很少的菲莉丝而言,那是非常重要的羁绊之一。
重要的人有库珥修、梅卡德和弗利耶,以及服侍卡尔斯腾公爵家的佣人们。再来就是执行治愈术师的工作而遭遇的患者以及同事,意外地人还蛮多的。
跟什么都不被给予还关在老家的时候相比,现在的自己是万分幸福。
「……菲莉丝,余知道自己是美男子,但不要太紧盯著瞧。余在知道汝的性别后可没有要走上偏路的打算喔。」
「明明曾经委任人家担任未婚妻的角色,殿下这样太冷淡了啦喵?」
「那是因为……!不对,不说了!余也是男儿身!不会找借口的!对吧,库珥修,余很有男子气概!」
「是的。虽说目前比试剑术还不曾赢过我。」
「库珥修大人,库珥修大人。殿下膝盖中了一箭,起不来了。」
看到弗利耶跪在地毯上,毫无恶意的库珥修歪头表示不解。
一旦进入不需拘束的关系,就会如实说出事实是库珥修的习惯之一。内容并非挖苦带刺,算是亲昵的表现,所以不全然算是坏习惯。
话虽如此,很快就从沮丧状态重新振作起来,也是弗利耶的优点。
「——既然如此!拿木剑也行,库珥修!好久没这个机会,今天定要挫挫汝的剑术,教汝余的男子气概和汝是女人这点!」
勇猛的宣告,得到库珥修了然于心的回答:「是。」
库珥修和弗利耶持木剑互相对峙——这其实是在六年前,和菲莉丝开始穿女装时就一直持续到现在的一种惯例。
弗利耶会找各种借口来见库珥修。他的暗恋之心实在是太昭然若揭了,但偏偏当事人库珥修就是没注意到。弗利耶也是在谈恋爱上晚熟的人,因此两人的感情一直停留在挚友关系,毫无进展。
而要让这段关系轻易产生变化,这次的比试对弗利耶来说就是好机会。
「要是余赢了,汝就要穿女装。不然汝会一直自满穿男装……虽然那样也很好看,但余想看汝穿裙子!」
「请看菲莉丝来满足殿下的欲望。菲莉丝的白皙双腿,就和我的腿没什么两样。」
「请尽情观赏,人家自豪的双腿。若隐若现喔。」
「够了!不准诱惑余!」
稍微撩起裙子给他看,弗利耶就满面通红用力跺地,接著手指向库珥修,拿起被交还的招待信。
「汝的庆生会马上就要到了!先声明,余不允许主角像去年一样穿军装!今年一定要让汝穿礼服!而且还要是余挑选的礼服!」
「啊……」
弗利耶不气馁。他的话,刚好不经意地说中菲莉丝的心坎。
对此感到震惊屏息,同时涌上来的,是针对弗利耶的、柔和感情的漩涡。
——这位大人真是的。
「因为是除了库珥修大人以外,唯一能戳中菲莉酱的最大弱点……」
「————」
脸颊热起来,混杂著亲昵与羡慕的呼吸带有热度。
听到菲莉丝刚刚的细微呢喃,他身旁的库珥修望向他以眼神询问,只是菲莉丝没察觉这道视线,而在库珥修说话前——
「好!那去中庭吧!各自的东西都准备好!余今天要成为男人!」
脑袋似乎不太好使的弗利耶高声喊出不知哪来的满满自信,所以只能连忙跟在冲出去的背影后。
5
六年前——那一天的事,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库珥修和弗利耶对峙的开始,是菲利克斯成为菲莉丝的那一天。
『我的生存方式由殿下插嘴,太不合理了。』
『咕唔唔……但是,为了不让自己身为贵族还是剑士都是半调子,就要舍弃女儿身……不行!不可以!余不允许那样!』
『既然如此,您说要怎么办?』
『比剑!汝的志气多高,就用剑来证明。余要矫正汝的想法!』
『殿下和我比剑……是吗?』
『没错。假若是汝赢,那汝可以继续朝自己的道路迈进。但若是余赢了,就要重新考虑。余会把汝变成女人的!』
气焰猖狂的弗利耶,以及决心不容动摇的库珥修之间所缔结的约定。
然后,两人持木剑开始对峙——
「库珥修对余真的毫不留情耶!余是王子!是很伟大的人耶!?」
「好啦好啦,殿下,不哭喵不哭喵。来——痛痛飞走啰——」
想起六年前的那时候也是像这样边安慰边治疗。
全身是土快哭出来的弗利耶攀著菲莉丝的腰,由菲莉丝施行治愈魔法。愈伤波动治愈了被木剑敲出的伤,弗利耶总算慢慢站起来。
「哼哼哼,看到了吧!刚刚余只是刻意装可怜来博取对方的同情,让菲莉丝替余治疗争取时间,这聪明的算计连余都觉得可怕……!」
「殿下、殿下,您的腿在发抖。」
尽管弗利耶露出大无畏的笑容,但腰却直不起来,双脚也直打颤。而相反的,库珥修的洗炼站姿则是端正无比。
脱掉外套,架著木剑的纤细肢体。笔直而立的模样,清高冷澈的样子让人觉得她就像是一把剑。
「与之相比,殿下就……」
「余听到啰,菲莉丝!要赞美余就等战斗结束再来!」
「菲莉酱,最喜欢弗利耶殿下的积极了。」
背后承受菲莉丝的声援,弗利耶一口气缩短与库珥修的距离。就这一瞬间,弗利耶甚至忘了对手是自己暗恋的少女。
但是,挥出的一击被轻易架开,停不下来的身体再度被木剑打飞、在草地上翻滚。撑起身子的弗利耶为迟来的疼痛不停咳嗽。
压倒性的实力差距——不过,这不是弗利耶的错。他的剑技就算在偏袒他的菲莉丝看来,也比同年纪的贵族少爷还要精熟。
想战胜库珥修的这份气概,以及长年认真与之较量的经验,促使被周遭的人视为娇生惯养的笨蛋王子成长为挥剑的男人。
尽管如此却还是碰不到对手,主要是因为库珥修的剑术才能与努力非常人能及。
「还要继续吗?我是不想再看父亲灵魂出窍啦。」
「当然要继续!少瞧不起余,库珥修!还有梅卡德才没有胆小到会因为这点事就灵魂出窍!做好余的头可能会被砍掉的觉悟吧!」
再怎么样也说得太夸张了。
附带一提,在宅邸中庭举办的这场决斗,周围不但有空闲的佣人围观,其中还有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梅卡德本人。其实不用每次都来看,但他每次都还是担心到跑来看。
「啊啊,为什么会比平常还要认真……不过,要是殿下赢了的话……」
五官在胃痛下皱起的梅卡德,在亲情与公爵地位中摆荡。而且他的苦恼连现在的菲莉丝都感同身受。
——自己现在是希望库珥修赢还是输呢?是哪一个?
「呜喔喔喔!库珥修,穿上晚礼服吧——!」
喊出称之为「吶喊」有些语病但魄力十足的大叫、冲向对手的弗利耶又被撂倒,溃败在地却还是站起来,令库珥修眯起双眼。
「殿下今天比往常还要不死心。究竟是什么让您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是汝啊!是汝让余做到这种地步……不对,真要说起来是余才对!是余让汝做到这种地步,所以余必须做个了断!」
「……殿下?」
端正的脸庞沾染泥土,汗流浃背的弗利耶摇头道。
「余忘不了,五年前,愚蠢的余不知天高地厚。对自己的力量没有自知之明,用任性的约定束缚汝。在余的剑没能击败汝之前,汝都不能作女性打扮而要穿男装——余不知道那是多残酷的行为。」
弗利耶痛苦告解,但他忘不了的约定时间错了,其实是在六年前。
不过那是菲莉丝能够清楚想象、和那个约定之日有所关连的告白——
「汝还记得前年汝的十五岁生日吧?汝成长得楚楚动人。化妆打扮的话,汝一定会变成那一晚最美的花朵。可是,汝却遵守与余的约定。妙龄女子身穿军装走在月光下的光景,余绝不会忘记。著男装的汝很美丽……可是,那是在看到剑而有的感慨。那绝对!不是应该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性该有的感慨!」
「————」
「余自觉到,这是那个时候余的轻率想法造成的结果。剥夺这个年纪的女孩打扮自己的乐趣,封锁住应该要挥洒青春年华的时光的人,正是余!所以余会担起这个责任!」
尽管长年来往,但弗利耶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见到。看著那双激动得宛如燃烧的鲜红瞳孔,菲莉丝被涌上胸口的东西给哽住喉咙。
其他围观的人,包括梅卡德都失声了。因为他们刚刚知道了弗利耶一直以来没有坦露、对这场决斗所抱持的坚定想法。
他误会了。他搞错了。弗利耶的决心失准过了头。
库珥修和弗利耶确实有过约定。六年前,弗利耶对断言终生要穿男装过一辈子的库珥修说:「在余用剑打败汝之前,余允许汝这么做。」梅卡德没有强逼库珥修著女装,也是因为有遵守与王子的约定这个名义在。
但是弗利耶却一直很后悔。不知不觉间在他心中,库珥修穿男装不是出自于她本人愿意,而是替换成了「因为跟自己约定好,所以即使厌恶也要穿男装」的认知。而弗利耶也很老实地自认为有责任。
「我真笨……」
看著架剑的弗利耶的背影,菲莉丝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嘴巴。
弗利耶的剑术进步,是反复决斗以及执著的结果,但自己却轻忽了。还不光是这样。弗利耶一直很后悔过去说过的话,所以才一直挥剑。
——为了将自己迷恋的少女、被约定束缚的少女,变回一般女性。
「库珥修!欣赏花朵吧!吟诗歌唱吧!涂抹胭脂,穿上晚礼服,戴上珠宝,楚楚可怜地微笑吧!用不著忍耐!余允许!余要在此弥补自己的愚蠢,让汝做真正的女人!!」
「殿、殿下……!」
从头到尾始终误会的弗利耶,挥舞木剑袭向库珥修。坚硬的声响响彻庭园,在冲击下后退的库珥修表情明显动摇不已。
「殿下!」「弗利耶殿下!」「请殿下务必拯救库珥修大人!」
有人出声。情不自禁喊出声的鼓舞,来自于围观的佣人们。
红著眼睛,扯开喉咙,从库珥修小时候就看著她长大的人们全都赞同弗利耶的决心。弗利耶的踏步转趋强硬,库珥修的动摇也跟著加深。
手中的木剑画出弧形,一会儿上砍、一会儿下劈,打得库珥修只能防御。在这之前库珥修从未被单方面逼到如此境地。而弗利耶现在的剑闪猛烈,朝著库珥修的内心用力控诉。
008
即使是从误会发起的决心,也还是猛力撞击心头。
「——就交给殿下吧。」
突然,走到菲莉丝身旁的梅卡德这么低语。
菲莉丝抬起头,梅卡德朝他用力颔首。菲莉丝十分清楚那意味著什么。他双手在胸前合十,像在祈祷,看著决斗的结果出炉。
「晚礼服!化妆!还有珠宝!鲜花和料理!」
「——呃。」
「库珥修!降服在余的脚下吧——!!」
在打击的威力下,木剑破损,龟裂的刀身飞散木片。双方手上的木剑都已经濒临极限。但是极限一定先降临在败者那一方——
每一击都接近终点,在不住退后的库珥修面前,弗利耶粗声吶喊。从涨红的俊俏面容、英勇挑战的姿态中,库珥修看到了什么呢?
或许是映照在鲜红瞳孔中,被打退的,身为女人的自己也说不定。
「——啊。」
退到墙边,被逼到尽头的库珥修,她的琥珀色瞳孔最后看向菲莉丝。
两人的视线对上,菲莉丝感受到库珥修的目光在索求什么,但就在不知道她索求的、最关键的事物是什么的情况下——
「库珥修、大人……」
菲莉丝的圆溜溜眼珠落出斗大泪珠,滑过脸颊。
下一秒,木剑发出清脆声响后折断,弹飞的剑身落在泥土上。而仍健在的木剑抵著输家的胸口。
「……都做到这地步,余还是赢不了吗。」
紧握著折断的木剑、痛苦喘气的弗利耶挤出这句话。面朝下、肩膀颤抖的他说不定在哭泣。
叹气。虽然灰心但并不失望。只不过没能达成心愿让大家都垂头丧气。
但是,接下来——
「不,殿下——是我输了。」
库珥修缓缓摇头。她手中的木剑也已经断成两半。接著她将失去剑身的剑柄扔向地面。
「还握著剑的殿下,和扔下剑的我,胜负已经分晓……不,在这之前,承受殿下勇猛的气魄时,我的心就已屈服了。——我彻底输了。」
「————」
站在沈默以对的弗利耶面前,库珥修当场跪地。她丝毫不在意会被泥土弄脏,手放地面,做出像递出剑的最敬礼——忠节的证明。
「过去的约定,您确实达成了。本人库珥修·卡尔斯腾,与弗利耶·露格尼卡殿下比剑并败北……如您所想,我会穿上女装。」
「嗯……呣,这样啊。……这样、啊。」
听到库珥修严肃告知的话,弗利耶结结巴巴地点头回应。接著身子往后倾斜,然后碰一声地呈大字形倒在地面。
「殿下!?这可不行,菲利克斯!救殿下!」
在梅卡德瞪大双眼开口之前,菲莉丝已经冲向弗利耶。他将倒地的青年的头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承受体重边发动治愈魔法。
「殿下,殿下,振作点。殿下!」
「呵呵……看到了吗,菲莉丝……余,大获全胜……」
即使治愈魔法可以治疗伤势,却没法恢复丧失的体力。竭尽全力的弗利耶露出熟悉的乐观笑容后就直接进入梦乡。听到他规律的鼻息,菲莉丝不禁傻眼。
然后。
「菲莉丝。」
「有、有!库珥修大人。那个,这个,要菲莉酱来说的话……」
「——对不起,我这么任性。」
库珥修边看菲莉丝治疗弗利耶,边浅浅一笑这么说。
当那句话渗透胸口时——泪水滑落菲莉丝的脸颊。他边哭边揉双眼,抽抽搭搭地说:
「我、我才、我才是……——呜。我很狡猾……!每次、每次……都被库珥修大人,还有弗利耶殿下救赎……呜。」
「所以说,我们彼此彼此。我也总是被你给救赎。被殿下救赎一事,是直到刚刚才有所自觉。我真是不中用呢。」
「哪有可能、不中用啊……呜!库、库珥修大人,最棒了……呜!」
「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背弃你和殿下的期待了。」
一直没法把话说好的菲莉丝依旧抽泣。库珥修伸手温柔抚摸他的头,然后站起来走向梅卡德。
面对狼狈的父亲,库珥修要说什么呢?
因为大腿上的弗利耶的鼾声和自己的哭声,菲莉丝并没有听见。
6
「不管怎么说,最大的功臣余在庆生会之前都还没能看到库珥修穿晚礼服的样子,这太奇怪了吧?」
「好啦好啦,库珥修大人也是有很多考量的。包括心理准备啦,还有身体的准备……再来就是,要挑选适合库珥修大人的晚礼服本身就是一件大难题。」
「菲莉丝只要是为了库珥修就绝对不会放水呢!我对汝有信心!」
面对露出腹黑笑容的菲莉丝,弗利耶快活地哈哈大笑。
地点在卡尔斯腾公爵宅邸的菲莉丝个人房间。菲莉丝像是理所当然地在这里招待王子,亲手泡茶然后谈笑风生。
套用一般的逻辑会是恭敬惶恐的状况,但菲莉丝和弗利耶都撇除了那份客套。
交情长远的朋友——虽说那毕竟是傲慢的想法。
「那场决斗后的这两个礼拜,老实说叫人心痒难耐。说起来,余一醒过来就发现自己在回王城的龙车上是怎样?都还没跟库珥修说到话就直接踏上归途,以前余从未受过这种气呢。」
「因为精疲力尽的殿下都不醒来呀喵。再说了,离生日还有十几天,您不会是想在这屋子里住下吧?就算是再怎么闲的弗利耶殿下,这段时期也是有很多职务的。」
「因为余很受欢迎啊!啊啊,只是好担心。余一剑砍倒库珥修,然后汝安慰哭得唏哩哗啦的她这边我都还记得……」
「……总之,您有听到最后呢喵。」
虽然事实被弗利耶给渲染了不少,但姑且不插嘴。他会以为库珥修哭得泣不成声,恐怕是因为菲莉丝大哭的关系。
「因为疲惫而带著成就感倒地的余,就不知道后续了。库珥修在那之后怎么样了?那个,有没有说到余呢?」
「因为输得很不甘心所以哭湿了枕头,想说哪天要趁殿下熟睡的时候砍断您的头……」
「哈哈哈,好好笑。少说谎骗人了。那个库珥修哪可能讲那种话。她要的话也是堂堂正正地单挑决胜负。讲那么容易看破的谎话……是谎话吧?对吧?」
「既然相信是谎话就请自信满满地相信到最后呀~。不过,是如您所说的啦。」
这个笑话,是骗不过一直看著库珥修的人的。
菲莉丝叹气,朝著频频看过来又嘟囔的弗利耶眨眼。
「请放心。库珥修大人不是会因败北就消沈的人,她应该是对靠著执著跨越强敌的殿下另眼相看了。虽说在那之后她就不曾提过殿下。」
「果然是在生气吧!?汝怎么看!?欸,汝怎么看啦,菲莉丝!」
「讨厌,不要拉人家,衣服会失去弹性啦~。只有我们两个人,还这么强硬。」
弗利耶担心到探出身子抓住菲莉丝的肩膀摇晃。菲莉丝推开他,抱著自己的肩膀湿了双眸。动摇的弗利耶退后,尴尬的沈默笼罩房间,然后。
「想说被叫了就过来看看。菲莉丝,不要太欺负殿下了。」
「喔喔喔喔喔喔!?」
打开门探进头的库珥修,把弗利耶吓到发出怪声还跌倒。
对这反应感到痛快的菲莉丝朝库珥修挥手。
「真准时呢,库珥修大人。等您很久啰~」
「想说为何叫我不出声进房间,原来目的是这个。殿下,是菲莉丝无礼。不过看到我的脸就被吓到,让我很意外。」
「不是的!余绝对不是被汝的脸给吓到!汝的脸今天也很好看!很漂亮!汝应该对此有自信!余敢保证!」
「谢谢您,殿下。不过,果然还是会难为情。」
面红耳赤的弗利耶,和苦笑的库珥修。事隔两个礼拜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再见面的互动却不输分开时的状况,十分自然。
「这也多亏了菲莉酱的安排……自己的军师才能高到让人家很害怕……!」
「在那边碎碎念什么啦,菲莉丝。还有!库珥修,汝也是!」
弗利耶站起来,指著站在门前的库珥修。
「为什么今天也一样穿男装!裙子呢!晚礼服在哪里!头上穿金戴银、被鲜花围绕的约定怎么了!」
「殿下、殿下,这个约定是您自己订的耶。」
「万分抱歉,殿下。前些日的那件事,我确实铭记在心。只是,我毕竟著男装已久,现下还请先给一段时间让我做心理准备。还有——明天的庆生会上,我一定会遵照约定。」
「唔……这话,能信得过吗?」
「只要殿下还相信,我就绝不会违反与殿下的约定。」
库珥修都讲到这种地步了,弗利耶也只能闭嘴。
重新坐回沙发上的弗利耶,对面是菲莉丝和自动坐到菲莉丝旁边的库珥修。
「话说回来,殿下也很起劲呢。两个礼拜前飞奔而至时也是这样,不过今天又提前了一天。」
「因为怕在王城睡过头赶不及所以都睡不好!事先来到这里的话那不管睡多久都一定赶得上。怎样,余的恐怖诡计可怕吧!」
「简直就像前一天就睡在约定地点似的,有点沈重呢喵。」
菲莉丝吐嘈弗利耶的话,库珥修苦笑然后劝慰。三人这样的关系,即使迎来转机也未改变。这正是他们的羁绊。
「是说,明天庆生会的时候菲莉丝要怎样?穿晚礼服?」
「讨~厌,殿下真是的。不单库珥修大人,连对菲莉酱都虎视眈眈哟~?不行啦~那可是明天的乐·趣·喵!」
「晚礼服,晚礼服啊……吶,菲莉丝。父亲选择的服装也挺出人意表的,不过你选的晚礼服再怎么说似乎跟我不搭……」
「库珥修大人有必要穿最高级的晚礼服,配戴最顶级的首饰,接受最上等的款待!而且还要是!盛大的!」
「就是说啊!库珥修!余也很期待明天呢!」
鼻子喷气的菲莉丝和呼应的弗利耶,打断库珥修的话。
总感觉库珥修的侧脸带著一些渺茫,琥珀色的瞳孔望向窗外,菲莉丝也自然跟著仰望夜空。
在满天星斗正中央的,是闪耀冷白光辉的半圆月——库珥修生日的前一晚。
令人预感到许多事物开始活动的月亮,摇曳著神秘光芒。
7
隔天,库珥修·卡尔斯腾第十七次的生日是个大晴天。
「嗯——!很好,天气很棒!」
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的菲莉丝任风吹拂长至颈部的头发,笑道。
今天早上比平常还要早起,早晨的空气沁凉澄凈。昨晚虽然三人聊著聊著就熬夜了,但因为满心期待今天的到来,所以疲劳没跟过来。才大清早的,精力就比以往还要充沛。
「适合办生日派对的绝佳天气!连老天爷都有好好工作呢~喵-」
心情大好的菲莉丝边说边迅速脱去睡衣换好衣服。穿上平常的女性服装,将白色蝴蝶结别在头发上后就准备完毕。
快速照镜子确认全身打扮后,就踩著宛如舞蹈的步伐冲进走廊,和已经在开始工作的宅邸佣人们会合。
「早——安——呀——!」
「哎呀,菲莉丝大人。早安。今天很早起呢。」
「因为是重要的日子嘛。得卯足劲才行。而且还是没大家早起呀。」
「因为这是我们的工作。满心期待的可不只有菲莉丝大人而已,我们可得做足准备面对重头戏呢。」
已经迈入老年的总管,边打招呼边这么说然后微笑。对菲莉丝而言她也是熟识已久的人物,但菲莉丝知道克制情感的她其实非常开心。
周围的佣人们虽然工作量比往常多,却没有人皱眉头。因为他们对今天的主角都抱持著敬爱与期待。
「不过不过,论对库珥修大人的心情,人家可是不会输的哟。来,什么都好,让人家帮忙,快点下~指令吧。」
「真是干劲十足呢。那么,我就不客气地拜托了。」
别来搅局,没人对陪侍库珥修的菲莉丝讲这种不识趣的话。
总管愿意响应他静不下心的心情,菲莉丝在心底决定用工作来回报这份体贴。
库珥修的生日派对,预定在今天傍晚开始。
由于宾客会在几个小时前抵达,因此真正能够用在布置会场的时间其实只有早上而已。当然,几天前已大多准备妥当,所以今天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最终调整、准备备用品、确认上菜的顺序以及轮班时间等等。
「不过话说回来,好期待库珥修大人今晚的礼服装扮呢。」
「对呀、对呀,超级期待。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了呢。」
在一旁看老鸟佣人和总管说说笑笑,菲莉丝感到抱歉。
菲莉丝和库珥修小时候缔结约定时,没神经的他丝毫没想到有多少人因此而痛心。
当然,他们并没有责备菲莉丝的意思。有的只有纯粹能够目睹自己从幼年时期就开始照顾侍奉的库珥修成长为女性的喜悦。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呢。」
所以自己感到内疚、只在嘴巴里道歉,源自于菲莉丝本身的罪过。
这样去意识罪过的菲莉丝,要是发愤勤劳工作,其他佣人们自然会不甘人后。大家自然拿出各自的本事,提升了作业效率,还没到中午就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剩下的就只剩等待邀请的宾客以及夜晚到来。
——要是没发生什么事的话,本该如此的。
「恳请晋见卡尔斯腾公爵!是十万火急的通知!」
听到这句话,是菲莉丝刚好走近玄关大厅时。
正当想去接收下一个指令,却看到一群佣人围著某个人。想说发生什么事而跑过去,就看到圈子里头是一个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的年轻人。
似乎是驾著龙车飞奔而来的样子,透露著事情非同小可。他没受伤但很疲劳,而且还是身心都肩负重担的疲劳。
「我有要事,希望传报……!」
「说吧。怎么了?」
累到跪下来的年轻人仰望菲莉丝的脸。菲莉丝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因为年轻人的脸简直就像看到鬼。
接著年轻人用带著战栗和焦躁的声音说:
「佛特尔平原出现魔兽……出现大兔了!」
8
「魔兽『大兔』出现了是吗……我可真不走运……」
听取报告后,梅卡德深深叹息,同时这么说。
地点是宅邸的办公室,室内挤了将近十人,每个都是梅卡德的心腹,全是为了库珥修的庆生会而早早抵达宅邸的部下。讽刺的是也因此才能迅速召开紧急对策会议。
「确实不走运……但是,我等能够全数集合起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面对魔兽造成的伤害,我方的最初对应非常重要。关于这点,这次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对应。」
「还是老样子,又被擅长找优点的部下们给救了。……那么,我想重新确认一次被害状况,可以再说一遍吗?」
「是、是的!」
面对公爵家的重臣,还有卡尔斯腾公爵本人,年轻人的紧张已到达顶点。但他还是秉持著责任依序说明,梅卡德他们则是边听边点头。
魔兽「大兔」是数百年前由魔女制造出的魔兽——也是其中特别强大的三大魔兽之一,可说是体现了灾厄本身。
「白鲸」、「黑蛇」、「大兔」,这三大魔兽被视为灾害,其被害规模甚至促使国家组成讨伐队。可是即使用尽手段,却都没能讨灭其中一员,其棘手程度可见一斑。
这次,发现大兔出现在佛特尔平原。那是位在卡尔斯腾公爵领地边缘,尚未开拓、凈是荒野的宽广土地。
「一开始发现大兔的是盗猎集团。他们进入佛特尔平原上的森林,狩猎群居在森林里的乌布兹斯的毛皮,结果突然被大兔攻击……」
「真是报应呢。那么盗猎集团怎么了?」
「包括头目在内,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成了大兔的食物。幸存者是留下来看守龙车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冲进附近的村庄,此事才爆发开来。」
听了年轻人的报告,梅卡德表情阴沈。
「逃进了附近的村庄,是吗。……那个村庄怎样了?」
「我村自行决定让居民抢搭村里的龙车避难去了,包括那位幸存的年轻人。根据家父村长的判断,由我前来向公爵大人报告。」
「原来如此,做得好。你和令尊我记住了。这样一来,被害至少控制在只有村屋被大兔吃掉的程度,人类方面的受害尚浅……诸君怎么想?」
朝著惶恐的年轻人点头后,梅卡德询问心腹们。
其中一名面容充满知性的壮年人举手。
「这位年轻人的村子下了最妥善的判断。将需要避难的区域扩增至邻近村庄,静观其变方是上策。若传闻属实,根据魔兽的习性,我方犯不著刻意进击告知大兔猎物的所在处。」
第一个人建议不战。但是,表情严肃的男子反驳。
「不对,判定大兔会安于现状实在太过乐观。它们吃光森林和村庄后要是还觉得不满足,状况就难以预料。若是它们散开来的话就无法妥善应付。」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
「先发制人,让它们自愿退出卡尔斯腾领地。包含未开拓的土地在内,这块领地没有可以款待魔兽的地方。而且也会造成领民不安。人心畏惧魔兽的时候,我们却缩在领地内不做反应,有失贵族威信。」
「但就算打倒了魔兽也得不到好处。」
「但不作为不仅没好处,还会失去人民的信赖,以及我等的自尊。」
开战派和反战派意见相左、针锋相对。两边的意见都不能说有错,也都很正当。正因如此,需要定夺。
「————」
沈默不语的梅卡德心中,正有诸多想法在互相争执吧。明知如此,即使觉得不应发言却还是举起手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把年轻人带进办公室,然后就窝在对策会议角落的菲莉丝。
「那个,梅卡德大人。对不起,在这种时候还打岔……」
「……哦,菲利克斯。嗯,没关系。怎么,你想说什么?」
「关于库珥修大人的诞生派对这件事。当然我知道中止是不得已的,但来宾即将都远道而来。该如何向他们说明?」
「对喔,都忘了……还有这个问题。真的是太不凑巧了。」
梅卡德咬唇,然后想起什么而抬起头。
「这么说来,库珥修呢?这件事没跟那孩子说吧?」
「请放心。我直接将使者带到这里来……目前库珥修大人应该正忙著应付弗利耶殿下。就这件事得感谢殿下呢。」
「那就好。真的要感谢殿下呢。这样就松了一口气。」
安心的气息在办公室扩散开来。不单单是梅卡德,而是室内认识库珥修的所有人都感到放心。
拥有贵族骄傲和正义感的库珥修,在知道领地遭遇魔兽威胁后一定会飞奔而出。所有人都知道她性格刚烈,自然也就认为这件事最好别让她知道。
「……好了,时间有限。可不能一直烦恼下去。」
绷紧刚刚因安心而松弛的嘴角,椅子上的梅卡德端正姿势。公爵的这个动作,让全体人员都站得笔直,静静谛听他的话。
「首先,朝邻近佛特尔平原的村庄发布避难通知。出动本宅和其他城镇的龙车。让所有居民避难,也尽可能让他们携带家当财产。大兔所经之地什么也不会剩下。绝对不容许有趁火打劫之徒。指挥就交给巴达克,你。」
「遵命!」
「再来就是在佛特尔森林周围部属兵力。毕竟尚未著手整顿的庭院被剪光的话就麻烦了。不过,目的并非歼灭大兔,而是以牵制为优先。别让太过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到前线喔?」
「明白。小队长要怎样的人?」
「就找领地内有责任在身的胆小老兵吧。真是的,这把年纪还惹人嫌。」
说完梅卡德耸肩,部下们纷纷轻笑。然后在充满紧张感的室内,梅卡德看向菲莉丝。
「那么菲利克斯,我也命令你——不得让库珥修得知大兔事件,要慎重行事并举办派对。」
「庆生会不停办吗!?」
「虽说同在领地内,但佛特尔平原的伤害不致于延伸到本邸。而且也得给被招待前来的宾客一个交代。」
「可是,梅卡德大人不在还想隐瞒,实在是……」
「我不是要你这辈子都保密不说。只要瞒过今天就好。明天就会被库珥修知道了吧……要是被她担心痛骂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梅卡德装作开玩笑的话,让菲莉丝领悟到再多争辩也无济于事。菲莉丝嘟起嘴唇表露不满,眯著眼睛瞪著梅卡德。
「明天会跟库珥修大人一起骂您的,要是不能遵守这约定就太过份啰。」
「被菲利克斯这么说还真可怕呢。不过,要是不能遵守……」
「不会因为小看魔兽导致败北而死吧。」
「别触霉头,菲利克斯!」
像往常一样拌嘴后,菲利克斯痛下决心。话一出口就不听劝,这顽固的地方父女俩根本是一个样。
「了解。我菲莉丝,赌上这条性命一定会让派对成功。梅卡德大人,祝您武运昌隆。」
菲莉丝行屈膝礼,做出祈祷梅卡德平安无事的姿态。
对此颔首的梅卡德,开始和心腹们拟定接下来的行动;菲莉丝则安静地退出办公室,匆忙地去和不安的佣人们会合。
好啦,接下来可会忙翻天了。
……毕竟毕竟,接下来可得执行一生一次的撒大谎行动。
9
接著,在梅卡德离开宅邸数小时后。
穿著礼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菲莉丝,笑容全开穿梭于会场内。
「欢迎光临。感谢您的莅临。」
傍晚的卡尔斯腾宅邸,陆陆续续有许多高级龙车驶入。从车上下来的人当然都是穿著符合龙车品味的行头及气质的上流阶层。
会被邀请参加公爵家千金庆生会的宾客,全都是光面对面就会让一般人几乎离魂这种程度的人物。所幸菲莉丝住在这类人种之中地位最高的公爵家,而且还和王室的直系血亲是朋友。
不过,正因为身旁的莺莺燕燕都是跟严肃气氛无缘的个性,所以这经验在今天派上用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管怎样,菲莉丝对宾客不会过度紧张和谦卑,平安无事地做好引导的任务。就算是没打过照面的人,看到站在前台、身穿蓝色礼服的菲莉丝也会停下脚步,而菲莉丝就佯装温顺让人看到入迷。
「想不到竟然错过你这么美得不可方物的人,真叫我痛心疾首。」
「唉呀,真会说话。不行唷。会被你的女伴瞪的。」
菲莉丝刚好轻松打发走一个油嘴滑舌、衣冠楚楚的年轻人。虽然冷淡对待对方,但只稍在离去时拋个媚眼就不会起风波,真是简单至极。
所以至少,只要让他贯彻这个始终保持笑颜楚楚的使命就好。
「打扰一下。敢问卡尔斯腾公爵在哪?在主角库珥修大人现身之前,我想打声招呼。」
「非常抱歉。梅卡德大人目前身体不适……恐怕是暂时没法露面。」
「这样啊……在这么重要的日子。明白了。抱歉做了失礼的请求。」
同样站在前台,身穿连身裙的女仆朝一名宾客低头致歉。打从刚刚就频频有人想要拜访梅卡德。这也难怪。纯粹抱持祝贺库珥修生日的心情前来派对的人根本是少数。不如说,撇去家里的人以外,剩下的几乎都是来讨公爵欢心和打造人脉的人吧。
所以知道梅卡德不在后很多人会灰心,也是在所难免。
「哎,要说不火大的话哪有可能喵。」
「菲莉丝大人,不可以哟。眉头都皱起来了。」
「啊,不行喵不行喵。」
菲莉丝的自言自语惹来身旁的女仆叮咛。但不是针对发言内容的她心情也跟菲莉丝一样。即使习惯了,但对单纯祝福家人的这一方来说绝不是愉快的事。
不过,还有著要他们走著瞧的心情。待会就张大眼睛看好了。这个派对的主角身穿晚礼服登场的时候,在场来宾肯定都会大吃一惊。
「哼哼,唔呵呵呵呵。」
「菲莉丝大人,不可以哟。眼睛都散发邪恶光芒了。」
「啊,不行喵不行喵。」
量虽不同,但被叮咛同样的事让菲莉丝吐吐舌头。
派对才在开场的阶段,宾客也都陆陆续续抵达。主角库珥修现身之时将是派对的最高潮。在那之前都要窝在自己房间的指令一定让她很无聊吧,但菲莉丝的内心却松了一口气。
一方面是加持的特性,再来就是自己很难长时间骗过库珥修。库珥修的「风见加持」可以判读风。不仅是大自然的风,还包括了人类的感情之风。想要一直瞒过生来就有这加持的库珥修,可说是难上加难。
假使是日常琐事,耿直的库珥修才有可能被骗。
「真的是用普通的方法行不通的大人物……虽说那正是库珥修大人的魅力……!」
「菲莉丝大人,不可以哟。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啊,不行喵不行喵。」
让人叮咛三遍,也该差不多一点了。女仆也有点厌烦。尽管知道耍这种嘴皮子来掩饰紧张很丢脸,但菲莉丝还是为接下来的时间卖弄小花招。
好啦,重新鼓舞士气再度进入于前台微笑的作——
「菲莉丝!喂~菲莉丝在吗!」
而正当想要继续担任专心微笑的机械时,远方传来找自己的声音——不会是别人。会这样子呼叫人的,就只有一个。
菲莉丝察觉声音的主人是谁,跟眼前的人海被分开刚好是同时。用早就听惯的声音,举著手呼叫菲莉丝的人就是弗利耶。
身穿华丽衣裳,金发和红瞳更加闪耀的弗利耶。当大家发现他是这个国家的第四王子后就动作一致地恭敬低头。
「姆?别这样别这样,太拘谨了。余是宽宏大量又和蔼可亲的好男儿。而且今晚的主角不是余。汝们就等著主角登台,然后享受派对就好。」
弗利耶试图以莫名的大人大量来收敛壮观的低头景观。不,弗利耶确实是大人物,所以也没有所谓的莫名器量,不过就他平常的态度确实是叫人想象不到。
「殿下在各方面也是个用普通方法行不通的大人物呢……」
「汝是在那边讲什么让人不高兴的话……呣,喔喔!」
穿过人墙红海,来到前台的弗利耶讶异地瞪大双眼。将穿著礼服的菲莉丝由上往下看过一遍后,心满意足地深深点头。
「汝的礼服装扮还是一样很棒呢!庆生会和相亲那次不论怎么看都看不腻,真棒!值得赞赏!」
「啊哈哈,谢谢。殿下也是,今天果然很英挺喔。」
「对吧?就连余也都想破了头才有今天的装扮。为了参加库珥修的庆生会,跟她并立也不丢脸而特别订做的。菲莉丝,怎么样!」
「是,非常帅气。殿下看起来简直就像个男子汉!」
「哼哼,对吧对吧。」
弗利耶手插腰,高兴得挺起胸膛。丝毫不察菲莉丝话中的恶作剧,这方面的人品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而方才蜂拥过来的宾客也因为顾虑弗利耶而给予了菲莉丝轻抚胸膛喘息的时间。
「话说回来殿下,您至今都在哪里做什么?我没法陪您,所以您就泡在库珥修大人的房间了?」
「是的话就好了,不过怎可能一直待在女主角的房间里。余绝不是输给了想要让她更衣的女仆们的视线压力喔!不要误会了!之后余也没在屋子里迷路!」
「是是是。还好殿下平安无事见到我。」
「是啊,松了一口气。老实说,很寂寞耶!」
真是老实又厚脸皮。菲莉丝终于自然笑了出来,连他自己都很吃惊。
毕竟从派对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不是真心地笑。想必表情已经僵成不自然的笑容了吧。不是讨厌笑,但如果心情平稳的话就更能笑得自然。主角因为要等待出场没办法,但若会场里头有可以分担辛劳的人——
「是说,就是因为办不到所以才被拜托看家的。」
就算说了也无可奈何的拽气话跑了出来,菲莉丝连忙用苦笑带过。
不过,就是待在派对会场招待来宾,跟不在场的梅卡德的任务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而且这就是现在自己被委任的工作。
菲利克斯·阿盖尔被公爵命令的重大任务。
「话说回来,库珥修的晚礼服打扮还没揭露呢。」
「是呀,因为是最大的乐趣。殿下,您的眼神就像小孩一样兴奋期待哟?」
「没办法呀,因为很期待嘛!汝不也很期待?」
「人家呢,在试装的时候就在场,所以早就看过啰。啊~库珥修大人的晚礼服装扮美丽万分喵~根本是女神降临喵~」
「唔唔!太狡猾了,菲莉丝!汝根本是那个……卑鄙小人!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功劳汝才看得到库珥修的晚礼服打扮的!真是的!」
双手抱胸、鼻子喷气的弗利耶,差点把菲莉丝给逗笑。
「当然是托殿下的福。大家……梅卡德大人和佣人们,还有我!都非常感谢殿下喔。谢谢您。嘿嘿~」
「呼嗯,是吗。知道就好!男儿心可不能不宽大呢!余原谅汝。余的心就像天空一样宽广!不觉得吗?」
「是的。殿下的心胸,就像是晴朗的蓝天一样。」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菲莉丝的肺腑之言。
真要说的话,他觉得照耀晴朗天空的太阳才是弗利耶。然后库珥修就是穿过太阳和天空之间的风。
既然如此,希望自己至少是飘在天空与风中的云。
「——殿下?」
就在菲莉丝呆想著这些时,面前伸出一只手。
朝著站著不动的菲莉丝这么做的是弗利耶。盛装打扮的他观察表情略显阴郁的菲莉丝后,用平常的乐观脸庞笑说:
「这表情不像汝喔,菲莉丝。是因为像个娃娃一样一直转啊转,对著每个人挤出笑容才会这样啦。牵余的手。我们跳一曲吧。」
「……我笑得这么糟糕吗?」
「余没说糟糕。只是觉得跟平常不一样。汝以为余认识汝几年了。都五年了咧。当然看得出朋友的笑容是不是真心的吧。」
「殿下是说,我是您的朋友吗?」
听到意想不到的话,菲莉丝抬眉反问。结果弗利耶的俊俏脸蛋刻画出诧异的神色,歪起头,像是觉得不可思议。
「都认识五年了,还可以没大没小地聊天,甚至共享一些小秘密……若这不叫做朋友,那余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不然一直以来菲莉丝汝都把余当什么?」
「这个……但是,这样令人惶恐之至。」
「余都允许了却还在惶恐啥啦!菲莉丝,汝是余的朋友。堂堂正正地和余并肩而立,看著同样的事物然后笑就行了。懂了吗。给余发誓。」
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和对方立场的强硬发言。不过,菲莉丝却被这番话给救赎,内心被剧烈震撼。
低下差点就要哭出来的脸,菲莉丝重复深呼吸。平息感情浪潮后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带著恶作剧的微笑。
「那么殿下,可以在您的真命天女库珥修大人现身前和我共舞一曲吗?」
「本来就是余邀请汝的,这是当然。顺便问一下,汝会跳女生的舞步吗?被余要求共舞会伤脑筋吗?」
「请放心。因为我只会跳女生的舞步。」
「那就好。余也只会跳男生的舞步!」
看弗利耶挺起胸膛自傲,菲莉丝真的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接著看向隔壁的女仆,对方眨眼表示前台交给她没问题。顺从这份体贴,菲莉丝点头。
「那就走吧!跟余来!」
「好的,恭敬不如从命。」
虽说精神抖擞,但牵起菲莉丝的手的动作格外柔和。
弗利耶护著菲莉丝到舞池。凝望著健壮的背影,感到稍微轻松了点的菲莉丝手贴胸膛,说:
「话说回来,殿下。我跟您认识的时间不是五年,而是六年喔。您记错了。」
「唔?是这样吗?唉哟,无所谓。考虑到未来还会继续来往,就别太在意小差错了。对吧?」
「真是的……是,既然殿下这么说的话。」
009
在舞池中央面对面,牵起彼此的手,菲莉丝含笑。
当弗利耶也笑著回应他的微笑时,乐团开始演奏新曲子。
在西沈的夕阳中踩出开场舞步,跳起舞来。
时间是天刚黑,等待主角登场的庆生会才刚开始。
10
「是说殿下您出乎意料的强壮呢。人家心里小鹿乱撞。」
「对吧对吧!因为余是男生。不过干嘛,不要红著脸颊蹭过来。这样很奇怪!」
「怎么这样……殿下说人家是朋友,其实是骗人的吗……?」
「不是,余没骗汝!只不过,再这样下去的话余怕会连朋友都做不成,所以才这样说!别再开玩笑了!是把余当谁了!」
两人跳完舞,接受如雷掌声同时离开舞池。走上宅邸走廊的菲莉丝边戏弄弗利耶,边朝著库珥修的休息室走去。
跳舞跳到忘记任务,不过让派对正常进行的工作很顺利。自己意外地在这方面也有贡献呢。菲莉丝边这么想,边将意识转移到下一个任务:展示库珥修的晚礼服装扮。
差不多也该帮库珥修换衣服,准备好露面了。
「不过,殿下因为是男性所以不得入内。您能看到晚礼服扮相的时间点和其他人一样。好了,去、去。」
「跟刚刚的态度有天壤之别耶!干嘛突然这样!而且余才没想过要跟著进库珥修的房间。只是想说库珥修搞不好也会紧张,所以想帮她舒缓压力。」
有够善辩,但看在弗利耶值得称赞的作为,所以菲莉丝允许他一块走。
而且要穿著晚礼服出现在别人面前,库珥修或许真的会紧张。因此弗利耶的提议也不能说完全没用。
在这样的盘算下,两人一同来到库珥修房间,但————
「库珥修大人~?我是菲莉丝。我可以进去吗?」
「————菲莉丝啊。正等著你呢。进来。」
一敲门,如同往常气宇轩昂的声音就给予入内许可。菲莉丝没想太多就和弗利耶一同进入房间,然后楞住。
「这样啊,殿下跟你在一起呀。这倒是超乎我料想。」
说完看过来的库珥修,还是穿著熟悉的一身军服。没关系。只要脱下那套衣服,换穿上晚礼服就行了。问题在于她的脚边。
她的脚边坐著手脚被捆绑,连嘴巴都被堵住的总管。
「库、库珥修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你会惊讶很正常,不过放心。我没有加害玛洛妮。只是被她妨碍的话会很伤脑筋,所以只是绑起来而已。之后女仆来了就会替她松绑。」
「什么只是绑起来而已,话说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擅长绕圈子说话,就单刀直入说了。————父亲上哪去了?」
「————」
眯起琥珀色双眼的库珥修问,菲莉丝的喉咙因惊愕而冻结。
这反应加深了库珥修的确信,接著她的手按上窗户。这里才一楼,要爬窗外出没有问题。而且可以肯定库珥修绝对会这么做。
「请、请等一下!您是凭什么根据要去哪……」
「地点是佛特尔平原。目标是灾害……魔兽。父亲带著巴达克和其他心腹离开宅邸,预计今晚要做个了断,没错吧?」
除了惊愕还是惊愕,菲莉丝只能被战栗给支配。
想不到有谁会泄密给库珥修。但是,库珥修掌握的状况精准到让人只能认为有人泄密。但到底是怎么得到情报的?
「要从一个人身上问出来太勉强。因此我是一个一个去问知情的人,然后组合片段的情报推测出来的。而让我确信自己的推测的,是刚刚的菲莉丝你。」
「啊……」
「我要去帮助父亲。就算派不上用场,就算会被骂不需要你我也要去。忠臣聚集在狮子家纹下时,却要我穿著晚礼服等待战胜通知,这我哪办得到。」
果然这么说。一旦给库珥修知道她就一定会这么说。所以宅邸里的人才会团结起来瞒著她。
然而这样的努力却被库珥修一个人的才干给瓦解。
「给余站住,库珥修!谁允许汝这么做了!」
站在不发一语、说不出话来的菲莉丝旁边的弗利耶叫住库珥修。即便是库珥修也不能无视他,回应的声音降低了音调。
「殿下……请原谅。这是我之所以为我的必要之事。当然,日后也必定会补偿对宾客的无礼。因此,身为公爵家的一份子,请让我前去。」
「不要擅自设想那么多。在说去不去之前,余根本搞不懂汝等在讲什么!梅卡德不是因为发烧所以在房间歇息吗?余听到的是这样。虽说实际状况看了菲莉丝后感觉不对劲。」
被斜眼盯著看,菲莉丝双肩颤抖。弗利耶点头道:
「没关系。菲莉丝和梅卡德在策划什么余是不知道。但对余来说,难以原谅的是汝,库珥修。汝搞错什么了吧。」
「我搞错……?」
「假若以自己体内流动的狮子王忠臣之血为傲,那不让今晚的活动告吹才是汝的职责。不要擅自判断哪边孰重孰轻。汝的评价不是由汝决定。————别说汝忘了是谁发誓要看著汝了。」
「————」
弗利耶严峻的话语,令库珥修的表情微微僵硬。强烈打击她心灵的那番话用意为何,只能静观的菲莉丝不清楚。那是只有库珥修和弗利耶才懂的重要东西。
「岂敢忘记……如殿下所言。但是,我…我要是……」
「库珥修大人……」
库珥修那被狂浪吞没的心头有多痛苦,菲莉丝感同身受。
现在,在库珥修心中角力的是身为公爵家后代的骄傲,以及累积至今名为库珥修的人性。两边都是形塑出她的重要事物。
缺少其中一个,库珥修就没法是库珥修。
「殿下是要我留在屋子里,露出虚情假意的笑容……」
「————?不,余没那么说。汝误会什么了。」
「咦?」
弗利耶歪头表示不解,反而是库珥修和菲莉丝同时惊讶出声。难得的主仆反应让弗利耶眼露光辉,然后将露出虎牙的嘴巴歪曲成笑容的形状。
「懂吗?余想说的,不是要汝坚守公爵家后代的立场,而是要守护公爵家千金库珥修·卡尔斯腾的生存方式。」
「我的生存方式……吗?」
「————!?」
好像在讲简单至极的事,弗利耶自信满满地要求。他本人一脸说了佳话的表情,但听在耳里的人们却为这突如其来的意见感到困惑。
「不,两者兼顾的话当然是很理想。可是,就现实层面的考虑要做到两者……我个人力有未逮。」
「汝又搞错了。————有余在。有菲莉丝在。汝不是一个人。」
「殿下……」
「没什么,派对不按照预定走是常有之事。毕竟,在庆贺的筵席上大家都喝了酒。就算主角慢一点抵达,都还有其他炒热气氛的家伙在争取时间。既然如此,余就来跳一段剑舞好了。」
说完,弗利耶就做出挥剑的姿势。顿时,原本愕然的库珥修眨眨眼,接著微微一笑。
那微笑自然无比,美得让菲莉丝和弗利耶都看傻了。
「殿下的这份心,超越任何赠礼。我身、我心,发誓效忠殿下,鞠躬尽瘁。————谢谢您。」
「别这样别这样!被汝这样子会很难为情的!余跟汝是朋友,别在意这种无聊小事。不说这了,菲莉丝!」
「是、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菲莉丝吓到肩膀耸起,弗利耶轻拍他肩膀。
「库珥修会乱来,所以汝要守护她。因为汝是库珥修的骑士。」
「我是……库珥修大人的骑士?」
「一名待在主子身旁的骑士,必须有豁出性命保护主子的意志和心情。所以说除了汝之外,余不知道还有谁能胜任库珥修的骑士。」
万千感慨,因弗利耶的话而溢出。
持剑保护库珥修————那是在很久以前,因为自己身体虚弱而放弃的梦想。那个梦想由和库珥修订定的约定取代,而约定原本要在今天消失的。
菲莉丝原本要变得无依无靠的这一天,得到了新的誓言。
「可是,我连剑都没法握牢……那么弱的骑士,就算有也于事无补……」
「这是殿下的旨意。而且,剑由我来挥。我希望你待在我身旁,做只有你做得到的事。————那是我对我的骑士唯一的要求。」
库珥修的断定,使得一道热泪划过菲莉丝的脸颊。
宛如烧烫的热度,令菲莉丝连忙擦拭脸颊。接著面向弗利耶,朝早已熟得不能再熟的王子致上强烈敬意。
「菲利克斯·阿盖尔,领命。我一定会保护库珥修大人。」
「就是这样。代替余照顾朋友。————还有库珥修,拿去吧。」
朝献上最敬礼的菲莉丝点头后,弗利耶突然拿出东西递给库珥修。那是听到要去休息室的弗利耶特地去拿来的。
「殿下,请问这是?」
「虽然汝说余的心意就是十足的赠礼,但那样余会过意不去。因此余也准备了礼物。应该是最适合汝的东西吧。」
递出的包裹细长且沈甸甸的,解开绳子后,库珥修瞪大眼珠。
她手中是一把剑————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锋利宝剑。
「这是城堡宝物库中最棒的杰作。余让波尔德那家伙鉴定过了,所以不会有错的。现在,余就将这赐给汝。」
「殿下……不是反对我握剑吗?」
「没办法呀。余眼中所见的汝,总是都握著剑。余喜欢的是握剑的汝。当然,穿上女装的汝也很有魅力……但对余来说,汝就是握剑的女人。」
脸颊有点泛红的弗利耶耿直地对库珥修这么说。
「既然放不下剑,至少握上余挑选的剑。不然的话汝永远不肯放开那柄短剑。被狮子王夺走汝,可非余的本意。」
「我的狮子王,从以前就一直……不对。」
打断自己的话,库珥修摇头。接著她将收下的剑捧举过头。
「您赐与的幸福令人感激。我一定会带回符合殿下心意的成果。」
「很好!……虽然接收的方式有点偏,不过算了。」
充满气魄的告白却被库珥修的迟钝完美带过。对此感到可怜的同时,菲莉丝重新尊敬起弗利耶。
然后。
「那么,走了,菲莉丝。去帮助父亲,然后立刻赶回派对」
「哇~光听就觉得很累!菲莉酱可是一大早就忙到现在耶————」
库珥修利落地跳出窗外,菲莉丝也跟著掀起裙子跳出去。踩踏草皮接触到外头的空气,心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的菲莉丝深深吐气。
不过,一直欺骗库珥修、梗在胸口的闭塞感,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目送就这样跑出去的两人,弗利耶先是关上窗户。
「好啦,送他们出去了……不过接下来会变得怎么样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呼嗯。」
边说边蹲下的弗利耶看向被扔在一旁的总管的脸,对著深受感动的总管点头,边解开绑住她嘴巴的绳子边说:
「先好好说明。再来就是思考如何只靠汝们和余来撑场面。因为代替库珥修的责任很重大喔!」
弗利耶边说边像平常一样哈哈大笑。
11
——卡尔斯腾公爵宅邸举办的派对,逐渐被不安稳的气息给支配。
这也难怪。毕竟,派对都开始几个小时了,夜也深了,宴会也泡够久了。只剩下主角,公爵千金库珥修登场和打招呼而已。
但是关键的主角始终没有现身,甚至连派对的主办者梅卡德·卡尔斯腾都以身体不适为理由没有露面,怀疑在来宾之间开始扩散开始也只能说是必然。
「主角和主办者都不露脸的派对,是拿我们这些客人当白痴吗。」
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但处处都有这类的内容在低声传播。
如坐针毡,但还是为了主人拼命执行任务的总管与佣人们,足以用忠义来形容。
「唔……就算是余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再争取时间……」
被招待的来宾中,唯一知道事情始末的就只有弗利耶,他活用自身的立场与谣传来肆虐会场,担起舒缓来宾的不信任与无聊的职责,但也已经卖弄得差不多了。
用笨拙的剑舞,以及高明的流丽丽演奏来延长时间,也有其极限。
既然如此,接下来只好表演王室家传的传统绝技————正当弗利耶要摒弃王族的骄傲挑战技艺时,会场突然一阵喧哗。
来宾们窃窃私语,源头来自于大厅入口。大门被敞开,外头有人走进来。那是摇曳著绿色长发、身著军装,正气凛然的人物。
「库珥修·卡尔斯腾大人。」
有人叫出现身的丽人之名。
库珥修朝声音来源看过去。出声者浑身一僵,见状,库珥修手贴胸膛,然后优雅一鞠躬。
「各位来宾,诚挚地感谢诸位远道而来。此次寒舍诸多失礼之处,容我代替当家梅卡德向大家致歉。」
微弱的惊讶传开,是因为从那清朗澄凈的美声中感受到坚强的意志。
才刚十七岁的少女所表现出的庄严态度,让方才还在讲坏话的人们都闭上嘴巴,倾听她清澈的嗓音。
「假若各位能宽恕我的任性,还请稍待片刻。因为我想换上符合宴会的装扮再重新向各位打招呼。」
挺直脊梁、抬头挺胸的库珥修环视会场里的宾客。那锋利如刀刃的视线,让客人只能沈默肯定她的话。
「感谢各位。————菲莉丝,过来。」
「是。」
定睛一瞧,不知何时,库珥修的背后立著一名穿蓝色礼服的人。这位也是美人。虽然裙摆和头发乱了,但当事人和主人都不在意。
每个人都自动让路给这对并肩而行的主仆。
身著军装前进的库珥修让观者都忍不住挺直背脊。腰部的配剑宛如揭示了她的态度。
途中顺道带走女仆,骑士陪同在旁的库珥修离开会场。顿时,原本的紧张感消失,大家全都吐气并且面面相觑。
「库珥修大人真是,虽然有听说传闻……」
「为剑术痴狂,还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千金小姐……哈哈,原来就是那样。」
颤抖的声音试图用三言两语鄙视库珥修,但当事人最清楚,那只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名年轻少女给折服罢了。
听闻她的话,近距离看到她的人们都有同样的想法。
什么为剑术痴狂的放荡贵族,根本是夸大其词。对方就如同家纹一样,是头高贵的狮子。卡尔斯腾公爵家应有的姿态,确实由库珥修·卡尔斯腾所承继。
「————」
为此战栗的众人大多认为参与派对的收获颇丰。可以说已经无人期待有更上乘的惊讶。但最后的冲击,却在更衣后的库珥修回来时再度袭击他们。
「……真美。」
有人脱口喃喃道。没人知道是谁说的。因为大家都跟出言者有一样的感慨。
库珥修现身在明月照耀的大厅之中,身上穿著一席黑色晚礼服。绿色长发盘起,挂在白凈肌肤上的珠宝饰品闪耀生辉。只不过穿军服时给人宛如利刃的尖锐印象,只是穿上晚礼服就转化为宝石光彩。
简直就是被琢磨过的宝石。在场的人只能吐出这么俗气的感想。
010
「弗利耶殿下,真的有劳您了。」
高跟鞋喀喀作响,库珥修最先走向弗利耶。双手抱胸的第四王子朝著面前身著晚礼服的库珥修,满意地点头。
「果然余的眼光没出错。库珥修,汝很美。」
「您过奖了。」
「这不是客套。余真的很想独占现在的汝,但不行。还得让汝好好展现给等待已久的大家看呢。」
微微脸红的弗利耶用下巴朝库珥修示意。对这举动点头表达理解,接著库珥修摇晃著裙摆转过身。
站在大厅的正中央,集众人瞩目于一身的库珥修优雅地行屈膝礼。
「先前万分失礼,再加上又占用诸位的时间,对这份恩情只能表达歉意。在此,容我再次感谢各位。」
「————」
「感谢各位今天为了我库珥修·卡尔斯腾而移驾至此。我已十七岁,已不是用年龄当借口向父亲和诸位撒娇的年龄。今天也好,过去也好,都是被众人扶持至今。————因此,我在此立誓。」
视线笔直,为了传达给每个人,为了不辱没说出口的话。
「库珥修·卡尔斯腾从今天起,将成为不愧对家名与大家期待的贵族。在场的各位都是证人。还请用往后的行动判断我是否有打破誓言,所言是否为真。」
「————」
「抱歉说了无聊话。请再次尽情畅谈。今天竭诚感谢各位聚集至此。」
有掌声。一方面是被气势压过,但不单单如此。
库珥修的话语和态度,并不追求掌声。
「殿下,可以的话能陪我共舞一曲吗?」
「唔……」
在这样的气氛中,库珥修朝弗利耶伸手邀舞。
跟周围的人们一样,看库珥修看呆的弗利耶慢了一拍才反应,不过立刻就恢复往常的表情,而且双眼炯炯有神。
「嗯,好呀。那当然。把汝变成女人的是余,所以汝的第一个对象就该是余。」
「————!?」
弗利耶轻率的话,让听者产生误会和动摇。但库珥修仅是浅笑,没有订正,和弗利耶牵著手走向舞池。
「顺带一提,我也问过菲莉丝……库珥修,汝会跳女生的舞步吗?事先声明,就算期待余也没辙。」
「请放心,男女的舞步我都有学。如果殿下想跳女生的舞步,我也会配合。」
「那样子也很有趣,但被穿著晚礼服的汝搂抱支撑可不美。」
见弗利耶苦笑,库珥修回答「那么,我跳女生的舞步」。接著原本静静旁观的乐团配合库珥修的眼色,开始演奏。
月光下一男一女共舞,是派对再正常不过的光景。
————留在宾客心中的舞蹈,为这波澜万丈的一天静静地拉起帘幕。
12
「话说回来,当时还以为会怎样呢。」
派对结束的隔天,在主要成员聚首的地方,菲莉丝这么说。他腻在坐在旁边的库珥修的怀里撒娇,享受主人的温柔抚摸。
「让菲莉丝你担心了。对不起。要是没有你,受到战伤的父亲不知道会怎么样。你马上就完成了骑士的职责呢。」
「您过奖了~。请多摸一点。」
「汝们!怎么才过一晚就变得这么黏了!?」
弗利耶朝著亲热的两人大叫,被抚摸的菲莉丝嘟起嘴唇。
「是说,殿下要待在这里多久?派对已经结束了,您没有住在这里的理由了吧。不用工作吗?」
「不要赶人赶得这么直接!哼唔唔,余的朋友几时变成这种性格……!」
「能和殿下当朋友,一定是多亏了这种性格喔~好痛!」
「菲莉丝,差不多一点。对殿下很失礼的。」
轻轻拉扯猫耳,库珥修朝弗利耶行注目礼。这态度让弗利耶双手环胸,不过立刻挑眉。
「我也有想对汝说的话!首先,为什么是这种打扮?说好的女装怎么了?这跟约定不一样吧。」
「殿下,我与父亲的约定是执行公务与必要的场合时才著女装。平常的装扮这样就行了,这是养伤中的父亲给我的承诺,因此还请让我照做。」
流利回答的库珥修,身上是眼熟的军装。虽然丝毫不损她的美丽,但在知道她昨晚的晚礼服样貌后,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觉得惋惜。
「没错,梅卡德也这样。送汝们离开,听总管玛洛妮说了事情始末后,余整颗心都凉了。没想到是去讨伐大兔……那些家伙有被赶跑吗?」
「嗯,那当然!库珥修大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活跃,大兔那玩意就被咻咻地砍倒啰!我们抵达的时候梅卡德大人已败下阵还负伤,要是没有库珥修大人的话真不知道会变怎样……」
「说的太夸张了。就算我不在,巴达克他们也能处理吧。要说可以自豪的事,就是我的剑技以及菲莉丝的治愈术有稍微帮上忙。」
库珥修说得很谦虚,但菲莉丝却觉得那份活跃就值得自豪了。
其实,梅卡德痛切感受到自己力不从心。在佛特尔平原上,被大兔夺去居所的魔兽和野兽们四处肆虐。梅卡德就是在那时候负伤,但与他会合的库珥修指挥和判断都很正确,因此才分出胜负。
其中库珥修的剑技————后来被称为「百人一太刀」的绝技,将会被参与那场战斗的人广为流传吧。
其实,昨晚庆生会结束时,高呼「卡尔斯腾公爵领的战乙女」的叫喊不断传到菲莉丝敏锐的耳朵里。战乙女,实在是很符合库珥修的称号。
「话虽如此,打破叮咛是事实。父亲骂我骂到喉咙都哑掉了。总之,又被禁止练剑和骑地龙了。」
「要说打破约定的话,梅卡德大人也一样……唉,天下父母心啊————」
「就我而言,等父亲伤势痊愈回来后,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在那之前就先稍微品尝父亲的工作重担吧。」
负伤疗养的梅卡德不住在宅邸内。这段期间,就由库珥修担任代理领主。只不过库珥修的眼神带著一丝愉悦。
「汝,表情不错呢。」
弗利耶说,库珥修意外地睁大眼睛,然后微笑。
「嗯,或许吧。昨晚对我来说,在各种意义上都是得到难能可贵的经验的一段时光。或许这么说会被父亲斥责……但经过昨天发生的事,终于有我是我的感觉。」
就著开朗的表情,库珥修将自己的心情道出口。
这抹微笑太过清澈,令弗利耶整个人看呆了。而菲莉丝代替嘴巴一张一合的弗利耶,带著恶作剧的眼神用力抱住库珥修的手。
「还有还有呀,晚礼服扮相被说不差呢。」
「穿之前觉得很不安,但穿上之后意外地还不赖。从今以后呢……至少睡衣换成那种应该不错。」
「会很好喔!菲莉酱觉得跟平常的库珥修大人跳舞就很棒了,但两个人都穿礼服跳舞果然很新鲜喵~」
「那余要怎么办!穿晚礼服的女生男女舞步都会……不对,正确来说是反过来吧。穿礼服的男女跳男女舞步……嗯?怎么会变这样!?」
被自己的话给搞到晕头转向,弗利耶歪著头,眼睛在打转。那模样逗得库珥修和菲莉丝同时笑出来,而见到他们的反应,弗利耶也笑了。
「一切都圆满解决,虽然还有很多事要善后,但大部分都可说是尘埃落定了吧。既然如此,那就好!」
「殿下不管什么事都能干脆释怀,这点很棒呢。菲莉酱又重新迷上您了。」
「哈哈哈!那正是余的优点!嗯,所以说不要蹭过来!住手!不要魅惑余!不准装可爱!」
被视线朝上的菲莉丝小鸟依人,逼使弗利耶动用所有自制力。
怜爱地凝视两人那模样,库珥修小声叹气。
「我真的受惠许多。————这份幸福,有朝一日能回报吗。」
像是畏惧自己太得天独厚,库珥修深深感慨地这么说。
————库珥修·卡尔斯腾接受梅卡德·卡尔斯腾出让的当家地位,成为卡尔斯腾公爵家当家,是在这之后过半年的事。
光阴似箭,忙碌的日子开始,三人相视而笑的时间也开始产生间隔————
不久,库珥修将会不断重复回想这一天的事。
但那是在之后发生的事。 『菲利克斯·阿盖尔的束缚』 1
近卫骑士团,是只要身为王国骑士都会憧憬的精英。
从为数两千的王国骑士团的人里被挑出的精锐才能进入的部门,其职责为国王或王族的贴身侍卫————亦即守护王国心脏的剑与盾。
现任的近卫骑士团团长马可仕·基尔达克是不愧对这头衔、身经百战的士兵,想要进入近卫骑士团都得经过他这关。
过去只要家世显赫或是后台够大就能进入,但现在的近卫骑士团已非昔日阿蒙。因此近卫骑士团一直保有王国首屈一指的强大。
「被分配到近卫骑士喵,对菲莉酱来说负担太大啦~」
上半身整个瘫在桌子上的菲莉丝嘟著嘴巴这么说。
骑士团值班室的餐厅内,在中午用餐时间涌入了大量人潮。这些人几乎都是骑士,所以景象十分壮观。
不单个人,侍奉王国的王国骑士是以斗蓬颜色来区分部门。从第一军到第四军,分别是红、蓝、绿、黑。触目所及的范围,大多都是以这些颜色区分开来,看起来就像隶属同一骑士团的骑士们在办联欢会。
餐厅座位也大多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像是靠近入口的座位大多都是第四军在使用。基本上离入口越远的座位,会让给位阶较高的骑士。
而这些骑士们遵照惯例,将最里头的座位让给被允许披上白色斗蓬的近卫骑士————也就是菲莉丝他们。
「你,那样子不会太懒散吗。」
「嗯~?」
兴味索然环视餐厅时,突然有人从正前方朝自己搭话。对方直接坐在菲莉丝面前的座位,眯起细长双眼看著他。
颜色不深的紫发,兼具高贵和精悍的相貌。虽然输给了菲莉丝举世最喜欢的脸,但对方依旧是个十分端整的美男子。
「由里乌斯·尤克历乌斯……对吧?」
「你记得我真是光荣。我也听说了你的事,菲利克斯·阿盖尔。由于被破例拔擢进近卫骑士团,因此声名远播。」
「哼~」
微启唇瓣的青年————由里乌斯说完,便盯著菲莉丝头上的猫耳看。虽然不知道掠过他黄色瞳眸的感情,但菲莉丝已经习惯被当成珍禽异兽了。
毕竟是在歧视亚人心态很强的露格尼卡王国,让外表像亚人的存在加入骑士团的精英————近卫骑士团里,想必风评很差吧。
菲莉丝的内心所想表现在视线上,被回看的由里乌斯皱眉,接著咳嗽一声,轻轻行注目礼。
「对你投以不礼貌的目光,实在很抱歉。虽然听说过,但没有亲眼看过就不能尽信。」
「如果你肯讲听到怎样的传闻的话就原谅你喵。是肌肉发达又毛茸茸的怪猫吗?捕获这~么可爱的菲莉酱,却还散播那种谣言的人真是太过份了。」
「我是听团长说的,他说你祖先有亚人血统,因此外表才会有返祖现象。确实是很漂亮的耳朵。看你这样子,我也能理解任谁都想咬一口的心情。」
「……你该不会是来找菲莉酱吵架的?」
很明显的,除了轻蔑以外,触及猫耳的部分也很少。更何况告知者是骑士团长,甚至提到自己的身世。这对很早就舍弃贵族继承人地位的菲莉丝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不过这就是所谓的特权阶级的洗礼吧。
跟菲莉丝不同,由里乌斯一看就知道是擅长剑术的骑士。假如事态朝粗暴的方向发展,那连剑都挥不好的自己根本没有胜算。
「不过,就算如此,菲莉酱可不是白白认输的人喵。」
「激起你的敌意真的很抱歉,似乎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关于这方面,若我要求对谈,你会介意吗?」
「喵喵?」
由里乌斯反而劝慰感觉被挑衅的菲莉丝。预料之外的反应让菲莉丝歪起脑袋,与此同时,旁边的座椅被拉走。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由里乌斯。这边由我先开口的话就不会搞到别扭了。你似乎很容易被误会。特别是跟第一次见面的人。」
「感谢你的忠告。但是,我不打算误判。就算你先开口也很难避免无谓的混乱吧。你看看他的样子。」
口气轻松向由里乌斯搭话的青年,顺著他的话看向菲莉丝。对方的蓝色瞳孔和宛如燃烧的红发,令菲莉丝忍不住挺直背脊。
「你该不会是……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
从那绝对不会看错的容貌特征导出这个名字。
被菲莉丝问的红发青年露出和蔼笑容说:
「哦,看来似乎没必要自我介绍了。那确实是我的名字。补充一下,我跟你一样隶属于近卫骑士团。那边的由里乌斯也是。」
「尚未成熟的我被讲得跟你同个水平,让我好生困惑……不过姑且团长也有交代。这评价我就先收著了。」
「那个~人家听不懂你们在讲什么耶?」
莱因哈鲁特和由里乌斯两人似乎是朋友,谈话中处处带著亲密。尽管如此,总觉得由里乌斯给人一种画了一条分隔线的感觉,但对被撇在一旁的菲莉丝而言其实怎样都好。
比起这个,被这两人,特别是「剑圣」莱因哈鲁特给缠上的原因还更让人在意。据传闻中的「剑圣」人品,应该是不会欺负新人才对。
「请问找大家都敬而远之的菲莉酱有什么事?不会是要霸凌吧?」
「怎么可能啦。身为骑士还穿上近卫制服,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下流之事。我们会这样是出自团长的指令。」
「马可仕团长?」
由里乌斯绕个弯的话,让菲莉丝想起那相貌犹如岩石的骑士团长。他下达什么指令,要他们来找菲莉丝呢?
011
「总之,简单来说就是避免发生你刚刚担心的事。我和由里乌斯年纪跟你相仿,担任近卫骑士又够久,所以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们商量。」
「哦~原来如此。」
在莱因哈鲁特的说明下,菲莉丝拄著脸颊接受这回答。
反正就是两人被团长指名就近观察菲莉丝。菲莉丝有猫耳、破格入团、剑技实力不足的状况,集引发问题的要素于一身。被托付这种骑士的团长,心情一定很沈重吧。
期限为一年,虽说有试用期————但其实就是不要惹出事端即可。
「看你这样子,似乎了解自己置身的状况呢。」
「别人的话就可以当笑话,但身为当事者只觉得麻烦死了。顺便问一下,撇开团长的话,你们是怎么听说菲莉酱的?」
对此两人瞪大双眼,互看对方一眼后,思考片刻才开口。
「很得第四王子的疼爱,因为一时兴起和任性而决定入团。」
「我还听说你是王城御用治愈术师,受到王立治疗院的大力推荐。既然团长愿意破例提拔,那你实力应该不容小觑。」
两人的回答都是大致可以想象得到的评论,菲莉丝只觉得厌烦。
于此同时,餐厅内看向他们三人的视线比刚刚还要多。看样子吸睛的理由不是只有自己。
「剑圣」莱因哈鲁特姑且不论,有一部份也是出自于由里乌斯吧。
「该不会,是问题儿童全聚在一起了喵……?」
菲莉丝深深感受到讨厌的预感,同时思绪朝向从今天开始待在近卫骑士团的试用期。
2
菲莉丝进入近卫骑士团,而且有附加试用期限。深陷在如此复杂的状况,当然是有很深的源由。
已经十八岁的菲莉丝,对于一生为主人库珥修尽忠一事毫无任何疑问。关于这点也得到库珥修本人的理解,主仆之间想法一致。
只不过,构成问题的在于民情风俗这部分。
菲莉丝————本名菲利克斯·阿盖尔的他平常都作女性打扮,但其实是男儿身。因此他若要服侍库珥修,其立场比起佣人和亲信,更该追求成为独当一面的骑士。
其实,菲莉丝基于某件事,早就以库珥修的骑士自居,而且这点也得到库珥修的同意。唯一欠缺的,就只有菲莉丝身为骑士的功绩。
当然,主子库珥修本人认同菲莉丝为骑士,要举行授位仪式的话,在形式上没有问题。只是要启用这种默默无名的骑士,对卡尔斯腾公爵家当家、名义和实质上都是公爵的库珥修而言太过为难。
就只因为库珥修身为女性,以及过去的行为就被轻视。要是再加上仅因为认识很久,就把没有功绩也没实力的仆人升为骑士放在身边,那就无法避免会传出更恶劣的谣言。
为了不让事情变成那样,菲莉丝需要功绩,好让自己有头有脸成为配得上库珥修的骑士。而面对这问题出手相助的,就是第四王子弗利耶·露格尼卡。
「汝要成为库珥修的骑士,对余来说可不是旁人之事。要挤进骑士团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就妥善地……好!就先去找马可仕聊聊吧。汝就放轻松等著!」
想起前去商量时哈哈大笑的弗利耶,菲莉丝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冲出了门外。就这样,转眼之间就敲定菲莉丝可以进入近卫骑士团,并给予一年的时间以求获得认可。
话虽如此,一切并非一帆风顺。
「除了弗利耶殿下的命令,还有几项推荐。卡尔斯腾公爵也传话要好好善待你。有鉴于这些状况,首先把你派至近卫骑士团……但并不是无条件。」
一脸严肃诉说菲莉丝入团始末的人是马可仕团长。
在值班所的团长办公室内接待菲莉丝的他提出了试用期————亦即,给予菲莉丝对近卫骑士团的活动叫苦投降的缓冲期。
「在这期间,只要判断你不堪用,就直接取消入团资格。不过,这段期间也会保证你的资历不留下污点。给王子和推荐者的印象我不负责,但总比在公家机关背负败犬污名度过余生好吧。就是这样,懂了吗?」
被迫接下烫手山芋的不满完全写在脸上,菲莉丝对这样的马可仕抱持好感。用不著察言观色讲些表面话实在是很轻松。
「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
「试用期过了的话,那试用期也包含在期限的十二个月内吗?老实说,要跟库珥修大人多分开一个月,我可不干。」
「————」
听到菲莉丝仿佛宣战的话,马可仕只沈默一下。
紧接著疲惫的表情为之一变————化为狰狞的战士脸庞。
「好大的胆子。外表老实柔弱,想不到挺有骨气,令人颇期待的嘛。」
他用粗鲁的口气这么说。
「被这种感觉给威胁……不过骑士的生活比我想得还要无聊耶?」
「才几天就要说看透骑士团全部,还太早了吧。确实,近卫骑士团在职务上要出动的机会有限,但一旦有事就必须竭尽全力。因此有平常就正襟危坐的必要」
「好好好,真严谨呢~」
菲莉丝挥挥手打发由里乌斯。想说要打发时间而拋出话题,但值勤中就是要正经八百是他的特征。跟负责监视的他一起过了十天,菲莉丝肯定他是至今遇过的人里头最难相处的人。
不过。
「就算稍微放松,也不会有人抱怨的啦喵?」
「放下剑的时候自然是如此。但是,带著剑的时候就必须有身为骑士的自觉。这点对菲莉丝你也是相同的。」
「噗~噗~,太严厉了喵~」
菲莉丝嘟起嘴唇,由里乌斯叹气。不过马上又笑逐颜开。
在短时间内跟由里乌斯的感情就进展到可以斗嘴的程度。虽说上班时间有不通融的地方,但歇息的空档也是有有趣的一面。过于拘泥骑士的立场,给人的感觉也像是不相称的孩子气表现。
因此,菲莉丝欣赏由里乌斯。不如说菲莉丝不擅长应付的是————
「哦,你们两个都在呀。没有擦肩而过真是太好了。」
「喵!」
莱因哈鲁特这么说,并介入在餐厅既定位置闲聊的两人。自然地拍菲莉丝的肩膀,朝由里乌斯笑的青年让菲莉丝竖起耳朵。
「呜~又被吓到了……莱因哈鲁特,你真的很神出鬼没耶。能够不被菲莉酱感觉到,根本就不算是人类了,很可怕耶你。」
受惠于先祖亚人的血统,菲莉丝的感觉器官非常优异。特别是猫耳,对空气的变化很敏感,要是有人注意这边就能立刻察觉。但是莱因哈鲁特却是例外中的例外。只有他,一次都没触发过菲莉丝的感觉。
「这是与生倶来的,也只能请菲莉丝接受了。不说这了,讲到召集。菲莉丝,弗利耶殿下在叫你。正好现在有空,就去熟悉一下近卫骑士的本分吧。」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本来没打算听的。」
见莱因哈鲁特搔著脸颊害臊地笑,菲莉丝只觉傻眼。
今天人虽少,但餐厅还是处处有交谈声。要从里头听到坐在最里面的两人的对话,就算是菲莉丝的耳朵也办不到。
「既然殿下指名就快过去吧。菲莉丝,不介意我陪同吧?」
「……啊,嗯。那个,莱因哈鲁特呢?」
「很高兴你邀请我,但我先有约了。接下来得前往与帝国邻接的国境附近。说是要去好好盯一下对方。」
「嘿~……莱因哈鲁特会被叫去还真少见喵……」
对他带著歉意的回答,菲莉丝这么说后转动脖子。坐在旁边的由里乌斯用了然于心的表情朝他点头。
「没什么,照应菲莉丝的工作我一个人就够了。去完成你被赋予的使命吧。」
「什么使命,那么夸张喵……」
「他的意思是要我用这种觉悟去面对。明白了。那就交给你了。」
莱因哈鲁特朝由里乌斯点头,挥挥手就离开了餐厅。
被弗利耶传唤的话,地点会在王城里的王子起居室。像是已经熟悉近卫的特权,菲莉丝悠哉地走向熟悉不已的王城。
「被这么频繁传唤,你跟殿下很亲近呢。」
「喔,因为认识很久了。算一算……快要八年了吧喵?对菲莉酱而言,跟有权有势者来往可是很重要的喔。」
走在连接值班室和王城的道路上,朝著身旁的由里乌斯投以坏心笑容。不过,由里乌斯只是用苦笑应付他的话。
「用不著装坏人。我从你跟殿下的来往间感受不到算计。这点就连认识你没多久的我也知道。殿下和你都很重视彼此呢。」
「……被别人讲会害羞耶喵。是说,就算你说没算计喵,人家能成为近卫骑士都是多亏了殿下哟?不觉得人家是在利用殿下的地位吗?」
「我为第一次见面对你说了失礼的话致歉。你入团超过一个礼拜……应该已经没有近卫骑士认为你的实力与近卫不符了吧。」
由里乌斯规矩低头认错,结果后脑勺被菲莉丝补了一记手刀。当然,威力就只有恶作剧的程度。然后菲莉丝朝抬起头的由里乌斯笑,说:
「嗯,能这么想就好。毕竟,菲莉酱的耻辱不是菲莉酱独享的喵~。那是会给推荐人家的人添麻烦的。」
「勤奋工作以维护推荐者的颜面,就这层意思上你做得很棒。偶然有机会让你施展身手也可说是幸运。————果然在团长面前抬不起头来呢。」
「就是说嘛~」
菲莉丝轻佻地同意由里乌斯的话,但在内心可是大力点头。
剑艺不精的菲莉丝要被人认同是近卫骑士,除了展现剑术以外的实力别无他法。而他个人可以胜过剑术的强项,就是治愈魔法。
所幸这一个礼拜,菲莉丝不缺发挥这项专长的机会。
因为马可仕团长频频在练兵场亲自锻炼部下,于是菲莉丝边温柔地治疗这些被算计的骑士,同时感谢团长那笨拙的贴心。
结果,菲莉丝的实力获得认同,台面上找不到对他入团有意见的人,但私底下的坏话可就没法完全杜绝了。
「轻轻松松就过关,可得感谢团长喵。」
「就算向团长道谢,也会被搪塞过去吧。」
「因为他不老实嘛。劳碌命又个性别扭,团长这人真麻烦。」
粗犷的马可仕一脸吃惊却又佯装不知为何被感谢的模样跃然于眼前。
由里乌斯似乎也认同这份想象,美男子在旁边点头。接著又继续说:
「不说那个了……回到先前的话题,你说跟殿下当了八年的朋友。我对儿时的你和殿下很有兴趣,可以问问吗?」
「是没差,但没啥有趣的喔喵?菲莉酱从八年前就很可爱,殿下也一直没变……嗯,真的没变。」
菲莉丝手贴嘴巴嘻嘻轻笑。
脑海浮现的是跟弗利耶第一次见面到现在的跑马灯。虽然他长成只有外表正经的美青年,但本质在这八年来完全没变。
「真的很尊敬殿下这一点。」
「弗利耶殿下的优点没变的话是最好了。八年……童年结束时,人一般来说都会改变。」
与含笑的菲莉丝成对比,由里乌斯的侧脸却带著些许忧虑。
在意他那样子的菲莉丝歪头问道:
「这么说来,都没听说过由里乌斯的事迹耶?」
「非常遗憾,我的生活没有充实到足以被人传播的地步。就只有俯拾即是、连当睡前故事都略嫌无聊的记忆。」
「噗~不想讲就不问了……对了,你跟莱因哈鲁特认识很久了?感情比其他人还要好吧?」
「莱因哈鲁特吗。我跟他的往来时间长短,就跟你和殿下一样呢。」
莱因哈鲁特的名字,让由里乌斯换掉方才的忧郁面容。他抚摸自己的刘海,望著远方回想记忆。
「自跟他初次相遇,差不多有十年吧。只是成为好友是在彼此都成为骑士之后。并没有像你跟殿下的私人回忆。」
「意思是同是贵族,只单纯打过照面?」
「怎么说呢。我认识他,但我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我。对我来说他是特别的,因此能像这样成为朋友,我很开心就是了。」
「特别的啊。」
由里乌斯对莱因哈鲁特的友情,不包含其他含意。但是,要说是纯粹的友谊,又少了一些无法理解的部分。
不过要戳穿这点,现下又还太不了解由里乌斯。
想要避免因为说错话导致关系破裂的状况————会这么想,是因为菲莉丝对由里乌斯·尤克历乌斯这个人印象不错。
就在聊天的期间,两人正大光明地踏进王城。
和巡逻的卫兵和值勤中的文官打招呼,前往王城上层————抵达包含弗利耶在内的王族起居室所在的楼层。在该楼层入口向盘查进出人员的卫兵报上身份和访问理由,才得到进出许可。
「殿下~被您传唤人家就来啰~。是您可爱的菲莉酱喔~」
踩过王室专用楼层铺设的地毯走廊,菲莉丝敲击目的地的房门告知来访。听到那没大没小的招呼,身旁的由里乌斯抱头。
「菲莉丝,就算再怎么亲密这也太……不,事到如今说这个太迟了。」
「这样就结束的话余会很伤脑筋的!汝这个监视官是为了什么而跟来的呀!」
由里乌斯放弃说教耸肩的同时,门正好打开。
冲出来的,是有著抢眼金色长发和红色瞳孔的弗利耶·露格尼卡王子。他轮流看了菲莉丝和由里乌斯后,咧开露出虎牙的嘴巴笑道:
「算了,没差!总而言之,来得好。汝们都无恙吧!」
「殿下金安。让您担心实在惶恐至极。」
「由里乌斯说了,不过前天才刚见过面不是吗喵。别说无恙还啥的,见面次数频繁到连要搞坏身子都还要点时间准备呢。」
「是吗是吗。什么嘛,有精神就好。总而言之,累积一肚子的话就到里头说吧。汝们两个都进来。」
礼貌回应的由里乌斯,和恣意随便的菲莉丝。
面对这两人,弗利耶显得落落大方,邀请两人进房。
弗利耶的起居室,朴实到让人想象不到是王族的个人房间。并非是跟其他王族做比较,不过库珥修的个人房间也是走一样的简约风。
因为库珥修在私生活方面不好奢侈,弗利耶可能是被感化也说不定。
「对了殿下,总觉得您很慌张……有什么事?」
坐在接客用的沙发上,菲莉丝对弗利耶单刀直入地问。
「太突然啦!汝有什么根据说余慌张……」
「不要想骗过菲莉酱的耳朵哟。殿下的声音在发抖,心脏跳得比平常快,还吞好几次口水试图镇定心神。」
「什么!汝的耳朵连余的心跳都听得到!?」
「不,那是夸示。」
扫兴的答案让弗利耶虚脱,整个人沈进椅子里。但是,那反应根本是在自招有所隐瞒。虽然多次对弗利耶无礼惹来由里乌斯严厉的目光,但菲莉丝轻松无视。
「那么,瞧您死心眼地想蒙混过去,到底是发生什么事?王室侍女也离开房间,只留下我们密谈,菲莉酱是没多好的预感啦喵。」
「呼嗯,看得真仔细。不愧是菲莉丝。……在那之前有件事得先确认。就是由里乌斯,汝」
在切入主题前,弗利耶的视线转向由里乌斯。由里乌斯一瞬间惊讶抬眉,但马上就眼带敬意点头。
「是,殿下。请尽管开口。」
「回答得好。————汝,敢跟余说是汝是菲莉丝的朋友吗?是的话就可以加入话题……但不是的话,希望汝离开房间。」
「殿下,有点太直接了……」
弗利耶是个不懂隐瞒和婉转表达的人。这点虽然有点令人著急,但那是他的优点倒也不容否认。
而面对弗利耶的质问,由里乌斯恭敬地手贴胸膛。
「我与菲莉丝的相处时间尚浅,友谊尚未深到能够恬不知耻说是朋友。但是,从今往后,我也想以友人身份与他来往。不知这答案殿下听了是否顺心?」
「呜哇,这边也很直接……」
虽然用字遣词矫揉造作,但由里乌斯的声音里头有认真扎根。
主动涉足麻烦事,这个新朋友也相当多管闲事。好事却又不得要领,吃力不讨好的类型——虽然是不讨厌的人种。
弗利耶也有同感吧,不住点头的他开心地看向菲莉丝。
「汝交到好朋友耶,菲莉丝。这样,余推荐汝进近卫骑士团就算有价值了!可别糟蹋了由里乌斯的友谊喔。」
「殿下~这样听起来像是菲莉酱为了交朋友才去当近卫骑士,这样子人家会很难为情啦~」
「好好好,好你个家伙。——那么,开始吧。」
朝著用快嘴掩饰害臊的菲莉丝笑,接著弗利耶绷紧表情。
顿时,菲莉丝的猫耳感受到房间里头的空气变了。原因无他,就是坐在面前的弗利耶。
「殿下……?」
会发出声音,是因为想藉由化为言语来确认。确认眼前表情认真、气氛非同小可的青年,真的是自己认识的弗利耶。
而弗利耶不理会他的呼唤,而是开始低声说话。
「首先,像这样把事情全盘告知汝等是余的专断之行。因为被库珥修封口,所以本来是不能说的……」
「被库珥修大人封口……?」
出现库珥修的名字,菲莉丝越来越不安。封口这字眼可不寻常。而且还是不能给菲莉丝听到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在卡尔斯腾领地内,有个地方在流传危险的谣言。库珥修去那块之前就有派人暗中调查的土地视察……这是余接到的消息。」
「……就这样?」
弗利耶用警告当开场白,但实际的内容却让菲莉丝觉得扫兴。在视察领地时就算遇到胡来的野蛮对手,也用不著担心库珥修。
「更何况已经暗中侦察过了,库珥修大人根本就不可能会出纰漏。庸俗之辈根本就不够格当库珥修大人的对手。殿下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吧?」
「嗯……库珥修除了败给我以外,确实是没有输过人……」
不过,听了菲莉丝的话,弗利耶只是含糊回答。
只听刚刚的话,菲莉丝根本不懂弗利耶在担心什么。不过,弗利耶毫无根据的发言,通常都不会以挥空棒告终。
这次的事也是,要是弗利耶那没来由的预感有在运作的话——
「殿下,可以打个岔吗?」
朝著对话进行不下去的两人开口的是由里乌斯。
「嗯,可以。」
「由于我与卡尔斯腾公爵素未谋面,因此对那位大人的为人没有意见……但既然刻意传唤菲莉丝来此,是否有什么决定性的关键?」
「由里乌斯,殿下其实很常毫无根据就采取行动……」
「不,这次不是那样。有根据。——余不安的根据。」
打断菲莉丝的话,弗利耶垂著头这么说。
弗利耶难得会有根据,让菲莉丝大吃一惊。但是,老实说,菲莉丝大意了。是因为不想去相信有危险逼近库珥修吧。
因此弗利耶的下一句话,让菲莉丝惊愕不已。
「那个危险的谣言……出处源自于菲莉丝的老家,阿盖尔家。」
3
——阿盖尔家的动向不平静。
该报告最初传入库珥修耳中,是在今年初——两个月前。
听到阿盖尔家,库珥修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菲莉丝。能够和最心爱的随从相遇,要是没有他的老家阿盖尔家的话就无法成立。
话虽如此,要说库珥修感谢阿盖尔家的话,那又大错特错。
尽管感谢菲利克斯·阿盖尔这个人的诞生,但阿盖尔家对年幼的菲莉丝的所作所为叫人难以原谅。
因此,在以养育的名目带走菲莉丝之后,库珥修极力不与阿盖尔家接触。菲莉丝也不谈这个话题,两人的态度可说一致。
为此,当将近十年没听到的阿盖尔家出现在报告里时,库珥修不禁感到困惑与不安。
「阿盖尔家动向不平静,是吗。」
「虽然有留意别让菲莉丝知道……不过您怎么看?」
在办公室,朝著双手抱胸的库珥修报告的文官面露严肃。
库珥修自父亲梅卡德那儿继承了爵位和家臣,他就是其中一人。他从库珥修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在为卡尔斯腾家效力,菲莉丝被收养之后和他也成了旧识。
因此,壮年文官怀抱的担忧与库珥修一样。
「不想让菲莉丝知道……但具体来说要根据内容来看。视情况而定,也可能有通知菲莉丝的必要。」
「这是当然。报告里头,比恩·阿盖尔……菲莉丝的父亲,这几个月来不断邀请可疑人物进屋。而且应该是奴隶商人。」
「奴隶商人吗。」
奴隶这个字眼,让库珥修微微蹙眉。
在露格尼卡王国,表面上不存在「奴隶」这个身份。给予侍奉的人职位并雇用,是贵族与服侍人员之间的关系。就算实质上受到等同奴隶的待遇,但对外而言,奴隶是不存在的。这是钻露格尼卡的法律漏洞的做法。
因此,奴隶买卖不能在露格尼卡国内明目张胆地进行。
「私底下做这种黑心生意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因此,阿盖尔家终于和奴隶商人交易,将领民卖到他国?如果是的话……」
那就是违反王国法律,也会是领主库珥修的责任。在知悉的现下,应该要立刻搜索阿盖尔家,若事情属实就要惩罚阿盖尔家当家,抄掉阿盖尔家才对。
但这样一来,罪责也很容易烧到菲莉丝身上。
「父亲种下的因却要儿子来承担,这可不好笑。阿盖尔家到底在想什么。」
与菲莉丝初相遇那一天的事,在库珥修的脑内复苏。
——瘦巴巴又脏兮兮的黝黑身体,连话都不太会说的虚弱少年。
玷污了菲莉丝一半的人生,这样还嫌不够吗。
气炸了肺的库珥修难得咬唇显露激动。但是,见她那样生气,文官出声。
「请等一下。报告还没结束。请等听完再做判断。」
「——脑袋有点热起来了。抱歉。」
「属下明白您的愤怒。菲莉丝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外人了。……不管怎样,阿盖尔家似乎不是进行单纯的奴隶买卖。」
「不单纯,是指?」
「是的。虽然尚未详细进行确认,但阿盖尔家似乎并不是居中仲介奴隶,而是跟奴隶商人购买奴隶。」
「购买奴隶……?」
听到这没法理解的证词,库珥修一脸纳闷。
因为「奴隶」的身份不能对外公开,因此在露格尼卡与奴隶商人交易,基本上都是将人卖到国外。假如是要人手才买奴隶,那一般来说就是雇用人,不至于传出不好的谣言。
「当然,若是不让奴隶休息,拼命压榨到死,就另当别论……」
「该说现在的阿盖尔家,已经到了要买奴隶的……地步吗。」
文官道出的疑问,与库珥修相同。
阿盖尔家雕零——是因为九年前菲莉丝被卡尔斯腾家发现,以及其后的对应触怒了公爵家才导致。
比恩·阿盖尔是没有爵位的贵族,负责管理卡尔斯腾领内数个城镇村庄,是个受到重用的人物。但是,他的功劳在爆发菲莉丝那件事后被重新审视,过程中阿盖尔家失去了公爵的信赖。
之后,比恩使出一些手段试图挽回信誉,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现在可作为资产的就只剩大宅和荒芜土地。佣人们也都被解雇,据说现在只剩下菲莉丝的父母孤零零地住在宅子里。
「那个阿盖尔家有做什么事业,要到雇用奴隶的地步……?」
要是说跟强盗联手贩售领民给奴隶商人还比较可信。当然,那种情况的话就没有酌情量刑的余地,但可以理解。
「不管怎样,和奴隶商人交易的那一刻,阿盖尔家就触犯了王法。在我的领地内正大光明活动的奴隶商人也一样。两者都被视为罪犯,必须加以逮捕。」
「那么,要立刻行动抓人吗?」
「是该如此……不,慢著。」
派出私人军队捕捉比恩·阿盖尔是很容易。但是,那是操之过急的判断。因为事情不是只逮捕比恩就能收拾。
「要是现在打草惊蛇,会让在领地内买卖奴隶的鼠辈逃掉。」
「……这种可能性很高。他们在这几个月进出阿盖尔家的频率,据说是从一个月变成了两个月一次。」
「那这次的报告是几时来的?」
「两天前。这样一来,最多有两个月的准备期……」
掌握库珥修的意图,文官总结报告。接受这意见的库珥修沈思半晌,然后无可奈何地摇头。
「彻底监视阿盖尔家,不得懈怠。等奴隶商人再度叩门,届时就将之一网打尽。有意见吗?」
「只有一个。——您难道不担心菲莉丝吗?」
「蠢问题。当然会有顾虑的心情,但身为公爵的责任比私人的感伤还重。菲莉丝也不会期望我以他为优先。」
见库珥修这么说,文官心满意足地点头。
「那么,属下照办。」
说完文官离开,一个人独处的库珥修整个人靠在椅子上,边摇晃椅背边仰望窗外的天空。
白云在耀眼的蓝天下流动,今天的风很强呢。她深深感慨。
——没必要因阿盖尔家的事让菲莉丝有不必要的担忧。
只是,在阿盖尔家没有变化的这两个月内,菲莉丝按照预定前往近卫骑士团。库珥修对此暗暗感到安心也是事实。
4
「阿盖尔家动向不平静。呼嗯,原来如此……」
那一天,在茶会上面对面享用茶点时,弗利耶朝著述说的库珥修点头。
地点在卡尔斯腾家的会客室,参与茶会的就只有库珥修和弗利耶两人。
虽然造访的频率减少,但在库珥修成为公爵后,弗利耶还是会像这样来访卡尔斯腾宅邸。
「刚好有事到附近!就来看看汝过得好不好!」
很巧的,弗利耶造访的时间点刚好都和库珥修繁忙的行程错开。这份偶然持续了将近十年,但库珥修决定不过问这点。
「真巧!好巧!所以说!不要误会啰!」
「是,那当然,殿下。」
「哼嗯,回答得好!虽然回答得好,但稍微误会一点也可以喔……?」
库珥修·卡尔斯腾拥有能够看见风的加持。
「风见加持」让她可以看见凡人肉眼看不见的事物并加以判读。只要施展这份力量,连人心都可以从言行举止中解读。被人欺骗的经验很少,对库珥修来说是小小的自豪。
而在这样的加持下,能够撒谎骗过她的举世仅有两人。
库珥修的心腹,最了解她所以骗得过她的菲莉丝。还有撒著显而易见的谎言,却又让人不会想说穿的弗利耶。
「虽然偶然来访,但好的偶然交叠就是好事。对吧。」
弗利耶口中的「偶然」,听了好几次都刮起了谎言之风。亦即这个偶然其实是必然,弗利耶是刻意跑来碰面的。他对自己跟菲莉丝很亲昵,还视为朋友,这让库珥修很高兴。
所以说,不戳破弗利耶的谎言,是库珥修的想法。因此库珥修这十年来才会一直误会弗利耶的真正想法。
「对了,库珥修。余知道啰?嗯,虽然知道……但还是想问一问确认看看。阿盖尔家是哪一家?」
思绪都到这边了,话题却由弗利耶的一句话回到一开始。
虽然隐瞒自己知情,但弗利耶还是想婉转地探问。这态度很有他的风格,库珥修苦笑然后低头。
「失礼了。考量到殿下的交友广阔,我有欠考虑。万分对不起。」
「不用,汝用不著道歉!毕竟余可是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虽然记得,但只是想确认记忆正不正确。用不著害怕,说吧。」
「是。阿盖尔家,是菲莉丝的原生家庭。菲莉丝的本名是菲利克斯·阿盖尔。原本菲莉丝是阿盖尔家的长子。」
「这样啊,是菲莉丝的原生家庭呀。话说回来,原来那家伙有菲利克斯·阿盖尔这个名字。余都不知道……不对!余其实知道!」
虽然吹起谎言之风,但库珥修没戳穿。
不管怎样,从弗利耶慌慌张张的样子来看,他应该是完全不知道菲莉丝和阿盖尔家的关系。库珥修这么下结论。本来曾想过如果是弗利耶,菲莉丝有可能对他表明自己的来历,但看样子并非如此。
假如菲莉丝不希望透露,那自己就不应该告诉弗利耶——
「别一脸愁容,库珥修。这个话题已经是让汝愁云惨雾的麻烦问题了吗?那样也会连累菲莉丝的。」
「殿下……」
「可别反过来问为什么喔?自从在花园订下约定,汝以为余看著汝的脸几年了。英姿焕发的侧脸才适合汝。这世上没多少事能让汝不安。有的话,就让余听个仔细。」
有时候,库珥修的心会被弗利耶的话给震撼。
回溯次数,和他初相遇就被震撼了。时至今日,这十年来弗利耶说了好几次比拥有「风见加持」的库珥修还要看透人心的话。
而且这些话成了打破停滞的原动力。库珥修凭经验知道这点。
「要是知道我擅自说出去,会被菲莉丝骂吧。」
「这有什么,就跟他说是余硬是要问就好啦。余撂倒汝,逼汝非说不可。哼嗯!这样说就对了!」
「谢谢您的玩笑。我被殿下撂倒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殿下?怎么突然跪在地上?」
「没、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拜托汝快点说明。」
弗利耶偶尔会有这样的反应,看起来像是旧疾发作。库珥修诧异皱眉,同时开始讲述菲莉丝的来历以及阿盖尔家不平静的动向。
——库珥修与菲莉丝的邂逅,距今已九年。
契机就跟这次的事一样,阿盖尔家传出失和的谣言,于是库珥修和父亲梅卡德一同前往调查。
虽然双亲是纯血人类,但菲莉丝却生来就有兽耳。他的存在使阿盖尔家被怀疑混了茍合的血统,于是菲莉丝出生后就被亟欲隐瞒丑闻的父母亲自监禁在大宅的地底将近十年。
在那之后,以被卡尔斯腾家养育的名义,菲莉丝从监禁生活中被解放,担任库珥修的随从住在卡尔斯腾家。那是库珥修和菲莉丝朝夕相处的开端。
「————」
虽然有排除不必要的部分和刻意含糊表达的地方,但大致上的事实都说出来了。弗利耶难得乖乖听到最后,让人有点害怕。
「……不可原谅。」
在寂静中,从弗利耶的口中吐出一句毫不隐瞒愤怒的话。
弗利耶瞪大原本闭上的双眼,红色的瞳孔就像烈焰一样燃烧。
「多么不可原谅!余的朋友菲莉丝,被亲生父母做了惨无人道的事!不仅如此,他们现在还企图做非法勾当,简直不可饶恕!就算菲莉丝不知道,余也绝对不会放过……咳咳!咳呼!咳咳、咳咳!」
「殿下,请冷静。喝茶。」
怒上心头过了头,弗利耶开始用力咳嗽。库珥修连忙递茶,弗利耶立刻一口饮尽,把茶杯用力敲在桌上,说:
「扑口原谅!」
茶似乎太烫,烫得红通通的嘴唇没法做出正确发音。但是,从包含在话里头的感情来看,便不需怀疑他对菲莉丝的情谊。
「库珥修,应该要立刻逮捕那些罪犯吧。所幸菲莉丝现在去王都做骑士修行,所以不用向他隐瞒事情始末,甚至不会让他牵扯、直视最难过的部分。」
「这我懂。但是,在国内活动的奴隶商人……为了揪住他们的尾巴、抖出他们听命于谁,现在要避免躁进。还请理解。」
「唔,哼嗯……既然如此,为何跟余说这些?不马上采取行动的话,事态岂不是处于不上不下的状况吗。既然汝都想到这地步了,应该是没有什么事要拜托余了吧。」
「我想拜托殿下的事,就只有菲莉丝。」
弗利耶说不懂库珥修这么做的用意,于是库珥修这么说。
她朝著圆睁双眼的弗利耶手贴胸膛,继续说下去。
「殿下,菲莉丝在往后的一年内,都会以近卫骑士的身份在王城生活。这一年对菲莉丝来说左右了未来……对他而言,骑士的资格就是这么重要。因此我希望菲莉丝能够风平浪静地度过这一年。」
「汝是要余帮汝做好这方面的顾虑吗?先讲清楚,统率近卫骑士的马可仕可是没法通融的顽固家伙,但为人公平正直。就算余吩咐他要给菲莉丝特殊待遇,他也绝对不会听从。而且余也不打算给予菲莉丝这种待遇。因为那会伤害菲莉丝、伤害与他那样子不相应的,身为男性的矜持!」
跟弗利耶认识十年,这段期间库珥修从未利用他的身份做出不讲理或不公平的要求。当然以身份地位来说,应该有被周围的人贪图过各种便宜。但是弗利耶绝对不是会主动要求这么做的人。
「假如汝期待余,那就大错特错了。库珥修,汝太过为菲莉丝著想,结果小看了他。他没有脆弱到要汝担心,软弱到要余或汝来保护。」
「————」
这么断言后,弗利耶双手抱胸,然后又咳了一下。听到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这番话,库珥修内心感激不已。
看到菲莉丝的能力才评价他的人占一定数量。可是,能够信任菲莉丝的内在和本质,费尽唇舌到这地步的人就只有弗利耶了。
「殿下,抱歉似乎让您产生误会了。不过,我想拜托您的事……绝非是要让在骑士团的菲莉丝图个方便。」
「嗯?不是吗?」
方才的激情言论被指是误会,弗利耶一脸像是吃了出其不意的大招。库珥修不提这个,而是再次行礼。
「殿下,我知道这是过份的愿望,也做好被斥责的觉悟,但如果在王城见到菲莉丝,请务必和他搭话。」
「……就只要搭话?」
「是的。就菲莉丝的立场,一定不受欢迎吧。」
被怀疑是亚人族的耳朵,再加上破格拔擢进近卫骑士团。女性化的外表和不成熟的剑术,可说是集合了让周围的人找碴的要素。但是,就算菲莉丝饱受这些敌视,也只会视为理所当然似地与之应对吧。不管有多难过,都会像一直以来那样。
「菲莉丝的内心坚强,这我不怀疑。但是,任谁的心灵都有极限。在菲莉丝的心疲惫到他自己都没察觉之前,如果有殿下的话语就能解劳。」
「看到熟人的脸就能安心……是这意思?」
「是的。」
意图正确传达到了,库珥修安心吐气。接著微微一笑,缓缓摇头。
「就算我再怎么重视菲莉丝,也没过度保护到想要依赖殿下的地位。」
拉他的手免得他跌倒,推他的背免得他停下,一直保护他免得他受伤——这种做法,菲莉丝不会高兴。所以说,至少想让他有能够安心的片刻。那才是对弗利耶的恳求。
听到库珥修的真心话,弗利耶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
「是说,库珥修。」
「什么事?」
「汝这样已经是过度保护了喔?汝最好要有自觉。」
预料之外的针砭,令库珥修哑口无言。看到这反应,弗利耶喷笑,边笑边拍自己的腿。
「好吧!这次就看在汝这罕见的表情,帮汝一把吧。没什么,虽说是近卫骑士,但没事的时候很闲。陪父王或兄长出远门的工作,还轮不到新手骑士负责。既然如此,余叫他来消遣也没啥关系。」
接受库珥修的请托,弗利耶开心地这么回答。但接著又说「可是」,还闭上一只眼睛表达出疑惑。
「假如要拜托余的就只有这个,那就没必要对余讲阿盖尔家的事啦?」
「不,阿盖尔家的问题浮出台面后,也会传到菲莉丝的耳里。在事情演变成那样时,我希望知道事情的人陪在他身旁。这点除了殿下以外,我无人可以拜托。」
「唔,原来是这样!因为余是可靠的男人!汝可以再重复一遍!」
「——?除了殿下以外我无人可以拜托。」
「是吗是吗,真拿汝没办法。这样的话就无可奈何啦。放心交给余吧!咳咳!哦呼、咳呼!」
弗利耶用力拍自己的胸膛,结果又咳起来了。今天这种状况还真多,让人担心他身体状况是不是不太好。
「别在意。只是最近一直有点胸闷罢了。可能是染了风寒,兄长最近也很常咳嗽。」
「虽然拜托殿下的我不适合这么说,但请爱惜身体。殿下的身体不是您一个人的。在身体好转之前,用不著到这里……」
「虚弱的时候就想看汝的脸……不,没什么!比起这个,阿盖尔家的事汝打算怎么处置?」
摇晃胀红的脸,弗利耶改变话题。
「等奴隶商人进入领地内,确认他们进出阿盖尔家后,我就会直接前往质询。事情的真相到那时就会明朗吧。」
「……汝有必要亲自去处理吗?感觉很危险。」
「我不想把事闹大,打算私下处理……毕竟事关菲莉丝。」
只是捕捉的话,命令士兵即可。但是,在阿盖尔家犯下重大法规的情况下,会危及到菲莉丝的地位。最差的状况,是在处分阿盖尔家之前,有必要先由卡尔斯腾家正式收菲莉丝为养子。
「还请殿下务必对菲莉丝保密。领内的问题我会努力妥善处理。」
「然后在王都的菲莉丝就交给余——好吧。余跟汝交情匪浅,就接受吧。只不过,要是风向转坏余就换方针啰。可以吗?」
听了库珥修的计划,弗利耶虽不满意但还是点头,最后如此告知。
弗利耶刻意对拥有「风见加持」的库珥修使用风向这单字。看到他红色的瞳孔映照著自己,库珥修感到背脊一麻。
「明白了,殿下。届时就交由殿下判断。」
库珥修的视线瞥向会客室大门——盯著上头的卡尔斯腾家的家纹。
「露出獠牙的狮子」的家纹,那浮雕与弗利耶的样子一瞬间重叠在一起。
——确认奴隶商人出入阿盖尔家,是在那一个礼拜后。
5
比恩·阿盖尔邀请库珥修进自己家,爽快得叫人惊讶。
因为他毫无抵抗,一开始以为他已准备万全所以非常警戒,但实际进入大宅之后那股悬念就以杞人忧天告终。
冷清的屋子里,丝毫没有武装过的战力潜伏在内的气息。不仅如此,甚至几乎感受不到人类的气息。
「听说你几乎把佣人都解雇了,看来是真的。」
「是的,正是如此。毕竟,我的地位已经不容许我那么奢侈了。现在就只剩下基于情谊而留下来的女侍和我跟内人三人同住。」
回应库珥修的话,引导她走在大宅走廊上的比恩·阿盖尔——菲莉丝的父亲,阿盖尔家的主嫌。不是话中的女侍,而是由比恩亲自出来迎接库珥修,为人手不足一事增添了可信度。
「抱歉内人身体状况欠佳卧病在床,没法出来寒暄。女侍现在正在招呼先来的客人,诸多失礼还请原谅。」
「没关系。突然拜访是我的不对。不过,假如这拜访不突然的话就没意义了,所以我没打算道歉。」
「哦……」
听到库珥修充满挑衅的话,比恩突然驻足然后转身。
库珥修的身高比一般女性还高,但比恩还高出她一个头。面容轮廓深邃为其特征,跟以可爱吸睛的菲莉丝一点都不像。脸蛋像女生的菲莉丝可能像母亲吧。库珥修从微薄记忆中搜寻比恩和他妻子的容貌,这么想道。
「比恩·阿盖尔……你瘦了很多。感觉小了一圈。」
「因为各种劳心劳力。」
因为在翻寻记忆,因此慢了一点察觉眼前男人的转变。以前瞥过的比恩是个留著漂亮胡须、体格壮硕的人,但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他表情晦暗,头发和胡子都有醒目的白毛。看来这九年,他没什么好法子可以减缓衰老的速度。
「菲利克斯,还健康吗?」
「————」
所以,比恩扔出担心菲利克斯这九年来的状况的话,让库珥修内心吃了一惊。因为对比恩来说,菲莉丝是他误会妻子通奸,也是招致阿盖尔家雕零的原因。就算被他怨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看库珥修不说话,比恩阴沈地抖动双唇。
「卡尔斯腾公爵也会像这样吃惊啊。」
「老实说,我很意外。因为我以为你不会去想菲莉丝……菲利克斯的。」
「也是有觉得孩子不可爱的父亲吧。但就算觉得不可爱,也没有父亲会期望孩子横死路边的。在知道是亲生儿子后更是如此。」
低沈的嗓音没有抑扬顿挫,没能好好表达出比恩的真心话。但库珥修不是听声音而是看风,从中确认到的确掺有后悔和悲伤的感情。
至少比恩后悔自己对亲生儿子做了不人道的事。
要是比恩能视菲莉丝为自己的孩子,像平常人一样爱他的话,他现在的人生就会大不相同吧。哪一种比较好,库珥修也无法轻易给出答案。
「抱歉让您停步。会客室已经有人在用,客房……很想这么说,但您不是为这而来的吧?」
再度迈开脚步的比恩询问只觉有点难堪的库珥修。一个眨眼库珥修就舍去那份感伤,回答道:
「嗯。我也有事找先来贵府的客人。我知道这是很任性的要求,但如果你愿意带我去会客室的话,那处理事情就快多了。对你对我而言都是。」
「这样啊。那么,让我带您到会客室。」
比恩也不反对,像是了然于心,引导库珥修至会客室。室内照明稀少,通过昏暗的走廊和吱嘎作响的阶梯,来到了位于二楼的会客室。
比恩敲敲门,先有一道女声回应后,门就开启了。现身的是一名中年妇女。从穿著来看,她就是留在这大宅里的最后一位女侍吧。
女侍发现库珥修的存在后脸颊僵硬。库珥修只是默默地注视她。
「老爷?为何公爵大人会……」
「说过了吧?要直接同席参与。你去备茶。」
简短指示后,女侍就朝库珥修鞠躬,站到门旁边。库珥修穿过毕恭毕敬的她身旁,踏入室内。顿时。
「唉呀,真是漂亮的小姐呢——」
看到库珥修进来,先开口说话的是表情猥琐的男子。
他全身被白袍覆盖,一头卷曲的灰发、獐头鼠目的样子。虽然用外表评断人会犯下大意之错,但他喜好暴力的气质实在讨人嫌。
「这位大人突然造访,还请原谅。这位是统管这一带的领主,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公爵,要介绍他吗?」
站在隔壁的比恩在表明库珥修的身份后,试图将话题转向男子身上。库珥修无言颔首,比恩就以手示意那名獐头鼠目的男人。
「他是我常常关照的古董商人迈尔斯。他行遍各国、贩售珍稀之物……虽然没到『流星』那么稀有,但还是搜罗了许多让人兴致盎然的玩意。」
「我叫迈尔斯。公爵大人亲临,不胜惶恐。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与您相见,实在是感激涕零。」
由比恩介绍的獐头鼠目男——迈尔斯礼貌却又卑微地打招呼。库珥修无视迈尔斯的态度,只喃喃道:「古董商人……」
「您有兴趣吗?那么日后小的可以主动拜访公爵大人家……」
「不,谢谢但用不著。要感受历史的重量,对我这种后生晚辈来说还太早了。比起那个,我想说件事。」
摇头拒绝迈尔斯的提案,库珥修把话题扔回比恩。
在走廊上的对话使她对比恩的警戒变淡,但与迈尔斯见面让淡化的疑心再度变得浓厚。很遗憾的,迈尔斯的样貌让人难以相信他是能干的古董商人。十有八九,他就是传闻中的奴隶商人。
在邀请下,库珥修坐上沙发,与比恩和迈尔斯面对面而坐。她没有放松戒备,稍微抓握放在腿上的手掌。
这次的访问是以对话为目的,因此库珥修没有带剑。不过就算有什么万一,她也有空手切割敌人的方法。她不会做有勇无谋的行径。
「那么,库珥修大人。您说的事是?」
「嗯。其实这次造访,是因为某个报告上传给我。说是阿盖尔家近来有可疑之辈进出。」
「那是在说我吗。是的话,有劳公爵亲自前来,得好好致歉。」
对库珥修的说明插嘴的是迈尔斯。他虽然奉承库珥修还低头认错,但其实双眼却很不客气地在打量库珥修。老实说,那视线叫人不快。
用仿佛估价的目光看人,怎么想也不是什么正派的人。
「那与你无关,报告里头说是奴隶商人。所以为了问比恩·阿盖尔这件事,我才会来这里。」
传达出未掩饰的疑惑,迈尔斯皱眉。可是,比恩的态度没有变化。他还是一样表情阴沈,用手指敲击桌面。
「您的疑惑,我了解了。话虽如此,最近进出的人减少很多……要说频繁与我家互动的,果然是迈尔斯了吧。」
「你是指奴隶买卖的嫌疑不过是谣言,是吗?」
从比恩正当光明点头的态度,感受不到谎言蒙骗之风。不如说,感情之风的流动太过微弱,因此要说漠不关心比较妥当。
这反而成为了对他抱持莫名所以的不信任的要因。
「——茶来了。」
这时,打岔的是方才退下的女侍。她用银盆装著茶具,静静地在桌上摆放茶杯。只是,库珥修的目光除了看到上升的温热甜香,还捕捉到女侍微弱的紧张和不安。
「请用,库珥修大人。稍微润一润喉,也比较好说话吧。」
「不了……」
女侍的紧张和迈尔斯的好奇目光,让库珥修对朝茶杯伸手一事感到犹豫。比恩和迈尔斯倒是毫不在意,直接拿起自己的茶杯饮用。
012
库珥修的感觉敲响最高程度的警铃。也对方才的茶十分警戒。
「假如要洗刷你们的嫌疑,首先请让我看看迈尔斯带来的商品和器具。再来就是让我派人进大宅里确认。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我会为这疑虑谢罪,并以某种形式做补偿。但是……」
「——补偿?」
低喃的声音,让几秒前的漠不关心瞬间涂满复杂的感情。
像是干渴又像是潮湿,难以判断的诡异感情漩涡。
假如要说知道什么,就只有他十分执著这件事——
「补偿就算了!算了。有那个意思的话,确实事情就简单多了。」
「——唔。你,说什吗……」
比恩低沈的嗓音,激起感觉到异样恐怖的库珥修的反应,但太迟了。
立刻没法正确发音,晕眩瞬间袭向库珥修。手离开沙发扶手,整个人就这样直接倒在地板上。头晕目眩,意识模糊。
自己中计了。察觉到时已经晚了。但是,自己什么都没碰——
「哈哈!越跩的家伙越是会中这招。人家端出来的饮料就该心怀感激地喝下肚喔,千金小姐。因为可以把对身体不好的空气给清干凈呢。」
态度口气都变得粗野的迈尔斯,拍手嘲笑倒地的库珥修。他的脸淫邪扭曲,还轻碰库珥修的脸。
「哦哦,强势的女人还是趴在地上好。呜哈哈,这真是上等特产!」
迈尔斯的发言虽像奴隶商人,但内容却不正常。
库珥修贵为露格尼卡王国的公爵。只要动动脑,就知道把她当奴隶等同于自杀行为。因此,他的目的应该不是奴隶买卖。
「感谢您的配合,卡尔斯腾公爵。没有您,我的目的就无法达成。」
「……呃。」
比恩蹲下来,俯视库珥修的脸。虽然他面部就像戴上面具一样毫无感情,但只有双眼充满激情。那是愤怒以及无可奈何的悲哀。
「你的、目……的是、什么……」
「真惊人。还能说话吗。这药应该会让人立刻失去意识才对。」
比恩赞叹用力咬舌头、拼死保住意识的库珥修。
接著抓住库珥修的头发,拎起她的头,说:
「我决定了。——我要拿回我被抢走的孩子。我需要那个。」
6
「让库珥修大人一个人去!?为什么这样……要是库珥修大人有什么万一,谁能负起责任!」
宛如哀嚎的叫声响彻卡尔斯腾家的办公室。
手撑在黑色办公桌上,激动大叫的人是菲莉丝。他穿著近卫骑士的服装,比预定的还要早回来,使得宅邸一阵哗然。
——难道才十天就对骑士修行投降了吗?
用前所未有的怒容走在走廊上的他,不是可以让人说这种玩笑的人。因此宅邸的人全都让出道路,抵达办公室的菲莉丝朝著文官长张牙舞爪。
「慢、慢著,菲莉丝。你的担忧我懂。虽然懂,但这是库珥修大人的决定。而且比起这个,还有其他问题……」
「什么问题,不就是考量到我的立场吗?这些我知道!但就算知道还是讨厌!要是库珥修大人有什么不测,那还不如损害我的身心和名字好了!」
尽管大声回应文官长的抗辩,但菲莉丝的思考始终很理性。
在王城听弗利耶述说库珥修的心意后,就能理解她对自己的担忧。但是,要是库珥修因此遭遇危险,那就本末倒置了。
因为阿盖尔家——那个地方,是不把人当人看、充满恶意的土地。
「搞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优先为库珥修大人著想……!」
「冷静一点,菲莉丝。你这样只会吓到旁人,根本没法商量。」
「可是……!」
金发青年抱住泪汪汪的菲莉丝的肩膀,强声呼唤他。制止和抱住他的青年,让被菲莉丝咄咄进逼的文官长倒抽一口气。
「怎么会连弗利耶殿下都跟菲莉丝一起……」
「因为不顾被叮咛要保密还告诉菲莉丝的人是余。而且之前就跟库珥修说过,要是风向转坏,余就会凭自己的判断来行动。虽然没有根据……但讨厌的预感就是不消失。胸口就是感觉闷闷的不舒服。」
和菲莉丝同行的弗利耶,手贴胸膛这么回答。既然是弗利耶的意思,那文官长也就没法斥责菲莉丝。
「实际上不管风会怎么吹,待在远方的王城都没法轻易应对。既然如此,到现场走一趟才是常理。而且余外出的时候让近卫相随也是天经地义。」
「该说是打破常识还是强词夺理呢……一想到回去会被团长怎么痛骂,就忍不住感到忧郁」
弗利耶以活用小聪明自豪,站在他身旁耸肩的是被牵连的由里乌斯。不过,他对被强行带出门一事没有表达不满。
「要是殿下能开口缓颊,属下便感万幸。」
「这是余的任性妄为,就交给余吧!嗯,不过……马可仕会不会接受余的理由是很难说的,不过不会只有汝等被骂。要是被骂,就连余也一同受罪吧。」
「真是可靠。——那么,卡尔斯腾公爵大人呢?」
汹涌的气氛平息后,看出这点的由里乌斯把话题拉回。在他的诱导下,文官长无可奈何地垂下肩膀,朝不安的菲莉丝说明。
「确实,库珥修大人只身前往阿盖尔家去视察了。但是,大宅周边被巴达克约五十名的手下包围。现在的阿盖尔家经济没有宽裕到可以雇用士兵,就算购买的奴隶手持武器,也能被镇压。」
「可是,要是库珥修大人被当成人质……」
「自暴自弃而做出暴行的可能性不容否定,但对手是库珥修大人。连大兔都能切割的能力,是不至于落于人后的。而且也有事先布局。」
罗列让人放心的条件,文官长好说歹说安慰菲莉丝。
确实光看条件,找不到对库珥修不利的要素。在菲莉丝被阿盖尔家给扰乱内心之前,他所信赖的库珥修就已做得面面倶到。
无止尽的不安,或许仅是菲莉丝对原生家庭的恐惧而产生的幻觉。
「……慢著,菲莉丝。余的不安没有因此做出结论。」
「殿下?」
菲莉丝心情稳定下来,选择相信库珥修时,弗利耶呼唤他。
弗利耶的眼神宛如其他人,让菲莉丝错以为内心被揪住。他身上的气氛变化,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环视身旁屏气凝神的人,弗利耶手贴胸膛继续说。
「有股没法说明的不安感还在作祟。继续让库珥修和你分开是不好的。不,是必须立刻赶往……咳咳!咳咳!」
「殿下!?」
说得断断续续的时候,弗利耶表情痛苦,胀红著脸猛力咳嗽。菲莉丝立刻扶住他的肩膀,注意力转向他体内流动的玛那。
菲莉丝的治愈术师才干,获得王立治疗院的最顶级认可。只要有心,就算是濒死的外伤他也能迅速治愈。
因此对菲莉丝来说,接触身体不适的对象并诊察是他的习惯。
「咦……?」
弗利耶立刻远离菲莉丝的手。在手指顺著玛那之流发动能力之前,冒汗喘气的弗利耶猛然站起。
「殿下,您没事吧!?」
「没什么。抱歉吓到你们。刚刚多亏了菲莉丝,现在轻松多了。」
弗利耶朝担心的由里乌斯这么说,还佯装无事吐气。那态度令周遭的人安心,却只有菲莉丝逃不过惊讶。
「请问,殿下,菲莉酱……人家,什么都还没……」
声称没事开始擦汗的弗利耶,让菲莉丝心头感到不安。但是,那细微踌躇的声音,被冲进办公室的紧急通报给驱散。
「不好了!库珥修大人没有离开阿盖尔家,双方就在大宅周边开始交战!对手是……据说是会动的尸体!」
7
——库珥修恢复意识时,一开始感受到的是刺鼻臭味。
「嗯……」
干渴的喉咙呻吟,撑起倒在地上的上半身。结果窜进鼻腔的是几乎伴随痛楚的强烈恶臭。是小动物排泄的屎尿,和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嗅出这些后,库珥修理解到自己不被当成一回事。
尽管支起了身,但撑著地面的双手被手铐铐著,双脚也一样,再加上双眼被蒙住看不见。没有被戳瞎眼睛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但那并非出自于对库珥修的温柔吧。
「没有醒目的外伤,是要留下谈判筹码……是吗?」
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都还记得。比恩和迈尔斯两人使用毒物让自己昏迷。他们用的伎俩是把药掺进饮料里——只不过掺的是解毒药。然后在室内散布毒气,成功只让因为警戒而没喝茶的库珥修昏倒。
不过,包含这个手法在内,有太多冒险的成分在,令人在意。
「要是我一个不小心喝下茶,这个手法就没有用了。」
「……届时,你就会看到这个世界上的骇人之物。」
喃喃自语并没有期待有人回应,可是却得到回覆。这忘不了的声音,就是比恩本人发出的。是有觉得附近有人,但没想到竟然会是主嫌。
库珥修没有让惊讶表露在脸上,而是朝著声音来源处大胆地笑。
「真是让我惊讶。这点让我确切感受到你与菲利克斯有血缘关系。」
「能让把那个留在身旁的您这么说,真是高兴。因为我相信我跟那个之间确实有血缘关系,那个确实继承了我的血统。」
「对放手将近十年的儿子,你似乎很执著呢。」
看不见比恩,但他口气平静,这反而让人感觉他很疯狂。库珥修认为:跟语气亢奋的人比起来,他这样才叫危险。
「说过了吧?我需要那个。你就是为此而设的诱饵。」
「确实,知道我陷入危险的话菲利克斯就会飞奔而来……但在那之前要先解决一个问题吧。我造访阿盖尔家的事,我的臣子当然也知道。他们就在不远处。一旦我迟迟未归,觉得可疑的部下们就会冲进来的。」
公爵家和无爵位的旁支贵族,兵力差距再明显不过,比恩根本没有胜算。
当然,想逃也是逃不掉的。只要有那个意思,或许可以摘掉落入他们手中的库珥修的脑袋,但那不过是自暴自弃的自杀行为。
「我不会要你乖乖投降。不过,你到底有何企图?制造出这个状况的你们所做的判断,就我而言根本无法理解。」
「被囚禁了还喋喋不休。不愧是公爵家当家,精神构造就是跟凡人不同。……但对我来说,这样完全不会痛心,倒是帮了大忙。」
「没有回答我的意思呢。」
完全忽视库珥修的问话,比恩的脚步声远去。是鞋底沾到带有黏性的液态物质才会有的声响。看样子这里的不卫生除了恶臭以外,还有其他原因。
「哦,对了。」
在离去之际,比恩像是想起什么而向库珥修说话。
「这里是以前菲利克斯住过的地方。你就是从这个房间把那个拉出来带走的。请务必享受跟那个一样的体验。」
「……这样啊。多管闲事,不过我会转化成有益的经验的。」
以讽刺回敬后,比恩咂嘴显得不耐。这次真的听不见脚步声了,双眼被蒙住的库珥修被留在房间里。
「菲莉丝……曾住过的房间啊。」
自言自语的她回想与菲莉丝的邂逅。假如比恩的话是真的,那这间曾经用来囚禁菲莉丝的房间应该在大宅地底。
手脚的枷锁都是金属制成,没那么简单可以挣脱。再来从比恩的态度来看,他应该有方法对付库珥修带来的士兵。原来如此,一筹莫展——但也仅此而已。
「虽然有点偏离预定……但要认定被逼到死路,还言之过早。」
是没想到会被毒物给弄昏,落得被囚禁的下场。但是,能够进入敌方深处是也超乎预料,这样子反而更好施展身手。
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
「杀出重围,不让殿下和菲莉丝担心。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好了吧。」
这事传出去的话,一定会让两人极度不安。
比起自己的人身安全,这个预感还更要折磨库珥修的心。
8
有个被称为「不死王的圣礼」的秘法。
是由过去震撼世界的「魔女」所创,却失落的超魔法之一。
其效果很显而易见,就是「随心所欲操纵尸体」。据说使用者若是魔女本人,甚至能让尸体像生前一样苏生,但那终究是传说。
现在的话,必要的术式大部分都失传,除了「让尸体会动」以外,已经无法重现其他效果。但就连要重现这低等的效果,要是先天就没有这个魔法的才能的话,连要重现都不可能。
而且,具备这少见资质的奇才,百年才出一位。
「还真没想到能够重现到这种地步呢。」
面对散发腐臭味、摇摇晃晃走来走去的尸体,迈尔斯愉快地耸肩。
露出阴沈笑容的他,对于会走路的尸体完全没有一丝嫌恶。因为他早已看惯尸体了。平常都是躺在地上,只不过现在会走动而已。
「那个名字很耸动的秘术,有够方便的。明明连尸体也可以担任劳动力的,但没想到几乎被世人遗忘了。」
「毕竟一般人不会想到鞭打尸体要他们工作吧。」
「哦哦,是老板啊。你回来了。」
迈尔斯迎接从尸体群中走出来、面容跟死人没两样的活人。用秘术操纵尸体的活死人,以及提供尸体的大坏蛋。这里可真是罪孽深重到神清气爽的地方。
「我可是早就没有良心让我因为这样就动摇啰。是说,地下室的千金小姐怎么样了?」
「态度很坚决。生来就是贵族的人就是不一样。」
「真不可爱。虽说那样才有调教的价值。没有欺负她吗?」
「我没那种兴趣。她终究只是吸引我儿子的诱饵罢了。」
虽然没必要确认,但迈尔斯还是问出口,比恩回答得冷淡无比。
「外头的样子呢?」
「拼命奋战呢。看到尸兵,公爵大人自豪的士兵也很伤透脑筋的样子。不过看到那些烂掉的脸还不会怕的话,就是不够有人性啦。」
从大宅的二楼可以环视闹哄哄的外围。包围屋子四周的士兵们正跟如同字面意义所示——不怕死的僵尸们奋战。敌人不管怎么砍杀都会再次站起来,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免陷入苦战。
「我的要求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他们的动向呢?有看到我儿子吗?」
「我又不知道他的长相,问我也没用呀。姑且有看到地龙离开,应该是去公爵家报告……不过完全没看到兽人。」
「……别把他当成野兽。那个可是继承我血统的儿子。」
迈尔斯一讲出不该说的字眼,比恩就恶狠狠地瞪过来。他那流露疯狂的态度让迈尔斯举起双手,垂著头退下。
从他一直在讲儿子这件事看来,能够感受到他病态的执著。当然他并非出自于爱情而要唤回儿子。就连迈尔斯都忍不住同情他的儿子。
被父亲的执迷不悟给搅乱人生,光去想像就是恶梦。
「算了,话虽这么说,也不可能放水或者减轻力道。」
比恩炯炯有神地俯视下方,等待儿子回家。
他背后的迈尔斯坐到没被尸体弄脏的沙发上,等待时机。
一味地在充满腐臭与恶意的屋子里,等待状况成熟到自己喜欢的地步——
9
当菲莉丝他们赶到阿盖尔家的时候,那里已经化为战场。
龙车全力奔驰数小时,抵达的战场呈现出地狱景象。
「这就是……尸兵……」
菲莉丝低喃,视线尽头是一名摇摇晃晃的男子,脑袋刚被矛尖贯穿,喷洒出红色鲜血——
并非如此,而是泛黄的汁液。洒落腐水的男子毫无防备地倒地。
不过,很明显受到致命伤的男子,手忙脚乱地拔出长矛,毫不在意头部破了一个洞,就伸长双手扑向眼前的士兵。
「让死人变得不像死人的邪法,『不死王的圣礼』是吗。」
目睹同样惨状的由里乌斯,发出压抑怒意之声。
别看他这样子,其实由里乌斯是个内心激动时,外表却表现得很冷静的人。被害者的性命被亵渎,使他内心无法完全压抑怒火。他手搭剑柄,像是要立刻冲出去的样子。
「——不行,由里乌斯。抢先出头余可不原谅。」
制止由里乌斯的,是在龙车内眺望战况的弗利耶。弗利耶的严厉嗓音让由里乌斯放松肩膀的力道,对自己的焦虑感到可耻。
「非常抱歉。因为眼前的光景太过卑鄙,差点沈不住气。」
「汝的心情余也了解。这状况……不容忽视。但是,一旦判断有误就会造成无谓的牺牲。一定要避免发生这种事。」
说完,弗利耶的视线转投向菲莉丝。他的视线既火热又强大,菲莉丝不禁微微畏缩。
现在的弗利耶,还保有在王城和宅邸所展现的锐利霸气。至今虽然也曾有过好几次,但现在的最惊人。
往好的方面想,弗利耶没有王室气魄。不过现在却可以从他身上看到。
「根据巴达克所说,要进行歼灭战的话,需要三个小时来集合战力……因此有必要争取时间,避免这段期间发生最糟的状况。当然,也要预防无辜百姓受害。明白吧?」
环顾周围的弗利耶如此告知,菲莉丝他们点头。
尸兵的配置,以应付包围阿盖尔家的士兵为主。其人数大约将近两百,是我方的四倍之多。
幸好尸兵虽然难死,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思考能力和战斗技巧。证据就是即使我方人数屈居劣势,包围网依旧没被突破。
目前,与库珥修同行的武官长巴达克正在征集战力,好颠覆人数上的不利。只要人员齐备,就能轻易击溃尸兵。
「不过,就算赢了,库珥修大人的性命……」
「要是不能救出被囚禁的库珥修,那就算聚集再多人也无可奈何。而且,主嫌比恩·阿盖尔要菲利克斯·阿盖尔本人。」
在尸兵出现的紧急通报后,紧接著是库珥修被阿盖尔家俘虏的报告。比恩·阿盖尔亲笔签名的信函中保证库珥修的人身安全,但条件是要将菲莉丝送至阿盖尔家。
当然,这种要求哪有可能照做。
「也不能置之不理。现在无法确认卡尔斯腾公爵安在否,若要以人身安全为最大考量,就有必要上谈判桌。」
「可是那边准备好的桌子,摆的条件再恶劣不过喵……」
直接咂嘴的菲莉丝,瞪向远方的阿盖尔家。
与久违的老家再会,但却激不起内心的一丝感慨。毕竟这是头一次这样远眺老家。对菲莉丝来说,那间大宅除了地下室的昏暗外,就没有任何回忆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信函上是写只有菲莉丝能够穿越尸兵阵营……你相信吗?」
尸兵对接近的人类毫不留情。他们会用失去眼睛的空洞眼窝看向人类,然后冲过去。虽然不会自相残杀,可也看不出有能力分辨活人和死人。但即便如此……
「我要去。不去的话,库珥修大人会有危险。」
没有犹豫的理由。对菲莉丝而言,库珥修的命比自己、甚至比世界还重要。不管要拿什么做交换都不可惜,因为这条命根本就不足为惜。
「菲莉丝。」
「阻止我也没用的,殿下。说起来,是殿下您把我带来这的。」
「余没要阻止汝。余就算阻止,汝也会去吧。因为汝是库珥修的骑士。余对汝保护库珥修一事从未质疑。」
菲莉丝正要离去时,弗利耶这么说。声音毫不迟疑。
他这番话对菲莉丝而言,等同给予千军万马的活力。自己会拘泥骑士这身份,会有现在的自己,都是多亏了他的话。
被这份骄傲所支配的时候,弗利耶继续说下去。
「但那并不表示要用汝的命来换。汝和库珥修都要平安无事回来。这是余的命令。既然都是近卫了,懂意思吧?」
「————」
「一定要回来。余不想因为这种事失去朋友。」
堵塞胸口的这份情感叫什么,菲莉丝不知道。
弗利耶对菲莉丝说过很多次朋友这个字。他每次说,菲莉丝就会遭受跟第一次听到时同样的冲击,导致无法好好说话。
所以说就像平常一样,用不需要思考的话来回应。
「是!」
然后,在熟悉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朋友的目送下,菲莉丝往前走。
面前是讨人厌的老家,里头有重要的主人和已经诀别的家人在等著。
「别一脸懊恼样,由里乌斯。」
望著菲莉丝远去的背影,弗利耶叫唤握紧拳头的由里乌斯。
送来的信函内容似乎是真的,尸兵毫不理睬走向宅邸的菲莉丝,可是却会扑向其他士兵。只有菲莉丝被特别对待。
为这件事安心的同时,由里乌斯忍不住为自己的力有未逮感到沮丧。
「明明像这样陪同前来,却什么都做不了,太窝囊了。朋友身陷险境却帮不上忙,我是为了什么而当骑士。」
「别那么急。汝大展身手的机会,之后可是会有好几次的。一时的焦躁,不表示汝能力不足。」
「是。感谢殿下。」
弗利耶令人意外的话,让由里乌斯忘记惊讶,只感敬佩。
第四王子弗利耶·露格尼卡的评价,就算客套也称不上好。不单单是他,而是这支以善良温柔为人所知的血脉,不适合担任执政者。因此露格尼卡王国的政治一直以来都是由上级贵族和贤人会所把持。
国民无一例外都这么认为,由里乌斯也全盘接受这点。但是,弗利耶现在的风格,真的能说只是个人品好的人物吗?
由里乌斯开始不相信王城里头的流言蜚语。
「听到的,跟真正的余……看起来不一样?」
「——。」
「好啦好啦,没什么好惊讶。余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在王城内被讲成什么样子。唉——平常不太会在意……不过今天脑袋格外清晰。观察力好到可以读取真挚为国家著想的臣子的内心表层。」
自己的浅薄感觉被看穿,由里乌斯的敬畏逐渐加深。在龙车内长吐一口气的贤人,其器量不是仅凭传闻就能测量。
不过,贤人就著看穿一切的眼神,亲切和蔼地笑了。
「既然菲莉丝要和老家对决,那弥补不足就是朋友的职责。」
「对殿下来说……菲莉丝是朋友吗?」
「当然。如果汝也把菲莉丝当朋友的话,那立场就跟余相同了吧。」
令人惶恐备至地要求统一步调后,弗利耶就一脸沈思眺望大宅。红色瞳孔仔细观察大宅的全貌和尸兵。
「要是库珥修在楼上的话,菲莉丝会想办法吧……但不是的话,就必须期待汝的行动。由里乌斯,抱著这想法等待时机吧。」
恭敬接受弗利耶的话,由里乌斯自觉到自己的傲慢。
最近的菲莉丝也好,有许多矫正自己的无意识的机会。明明应该没有轻视任何事物和他人的资格,也没理由被他人轻视才对。
「我思虑还有欠周详。」
由里乌斯边摸剑柄,边为拔剑的时机做准备。
因为被弗利耶委任职务的近卫骑士是自己。
身在这战场,由里乌斯将被测试其身为近卫骑士的真正价值。
10
「欢迎回来,菲利克斯大人。」
露面迎接菲莉丝的女侍说的话,只让他产生不符场面的感伤。
好像记得、又好像不记得中年女性的脸,总之就是模糊。不过,对方认得菲莉丝。眯起眼睛像在回想什么的样子,让人印象深刻。
就算如此,菲莉丝也不会对站在阿盖尔这边的人有好感。
「打招呼就免了。在这之前,库珥修大人在哪?」
「——。老爷在等候,我为您带路。」
有一瞬间的反应像是在忍耐什么,不过女侍迈开步伐。虽然问话不被理睬,但在进入屋子的时候就等于接受遨请。无可奈何之余只好跟著她走。
昏暗的走廊,和阵阵的腐臭味。屋子里头也配有尸兵,发出拖曳什么的声音。女侍和菲莉丝都不被列为攻击对象吧,无事可做的尸兵要不就是毫无防备地呆站著,要不就是靠墙坐著,根本毫无生息。
「会觉得怀念吗?」
看到菲莉丝东张西望,女侍这么问。她似乎误会了自己张望的意思,菲莉丝耸了耸肩,以讽刺的口吻说:
「没有。别说怀念,我几乎不记得这间屋子。就算记得,那时候也没尸体走来走去喵。」
菲莉丝边说边轻戳伫立在走廊、毫无反应的尸兵的肩膀。以为尸体被怎样都不会有反应,但只要察觉到被碰触,尸体的视线就会看过来。
「您还真敢摸这种东西。」
「不过是碰尸体,没什么稀奇的。我看过很多浑身是伤的人。欸,我不是来闲聊的。」
「————」
其实可以不用理会,但还是回答了,不过自己并不想对话。打从进这屋子开始,胃部上方就感觉像在汹涌。菲莉丝十分清楚这是精神上的负担导致。
自己果然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得要命。
「老爷,人带来了。」
被拒绝对话的女侍没有说话,带著菲莉丝到二楼的会客室。女侍敲门告知,里头传来男子的低沈嗓音回复。
没听过的声音——可是,却觉得背脊一阵战栗。
不是肉体也不是记忆,简直就像是灵魂记得似的。
「——回来啦,菲利克斯。」
进入室内,站在菲莉丝面前的,是蓄胡的大块头男子。仰望高个子的他,记忆里终于零零星星浮现符合的形象。
跟自己一样的亚麻色头发和黄色瞳孔,但父子的共通点就只有这样。九年前头要抬得更高才看得到的脸,确实是一样的。
「哦,这么说来这张脸有印象。」
生父比恩·阿盖尔的脸,终于和记忆对起来了。
面对亲生父子重逢,菲莉丝的话不带感动。听到的女侍皱眉,但却被比恩的夸张反应给盖过。
比恩用他宽大的手掌抓住菲莉丝的肩膀,说:
「很想问你过得怎样,不过……这打扮是怎么回事?体格弱不禁风,还有为什么穿女装?该不会卡尔斯腾公爵是异装癖吧?」
「————」
「脸色还不差,但手和脚这么细……怎么、怎么那么悲惨。」
表情痛苦扭曲的比恩,持续对长大的菲莉丝发出感叹。
对此菲莉丝面无表情,用冰冷的目光凝视他。
——我这样子是跟库珥修的羁绊,身体瘦弱是因为在这屋子里被虐待了将近十年。如果我很悲惨,那你以为谁要负这个责任!
「不过没关系!总而言之没事了!你回来了。光这样爸爸就很高兴了。」
丝毫不觉菲莉丝的冷漠视线,比恩笑逐颜开想要抱他,却扑了个空。儿子直接穿过往前倾的父亲旁边。
然后环视室内,确认库珥修不在后叹气。
「你的废话怎样都好,把库珥修大人还来。最好是老老实实地接受库珥修大人的命令,连同这个屋子一并消失最好。」
「开口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吗?不要搞错了,菲利克斯。你平安无事我是很开心,但这并不代表我宽宏大量到能够容许你的无礼。拿过去的事当挡箭牌就想跟我平起平坐,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打算!?」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比恩著急的发言,刺激了菲莉丝。
自己在这屋子里所受的苦,可不是突然就能拿来利用的轻率之事。
——生来就有亚人耳朵的菲莉丝,出生后立刻被关在大宅的地下室。
菲莉丝的父母都是纯种人类,所以不应该会生下长有兽耳的小孩,因此他被视为是母亲与亚人私通下的私生子。
被囚禁在黑暗地下室的菲莉丝,只接受了最低程度的教育,然后就被置之不理。过了婴儿期后,他所受的待遇就越来越差,五岁之后就被塞进地下室中更小的房间里,所有的生活起居都在那里解决,就这样过了五年。
那是个不知生存意义和理由,什么都不知道的黑暗人生。
而把菲莉丝带离那个地方的,是幼年时期就威风凛凛的库珥修。是她的手把菲莉丝带到阳光下,让他成为了人。
托库珥修的福,菲莉丝头一次得以成为人。
「要是没有库珥修大人,就没有现在的我!所以说现在马上把库珥修大人还给我!什么搞错!什么父亲!?不要开玩笑了!」
菲莉丝的可爱脸庞怒形于色,边破口大骂边跺地。他抓住自己的细瘦手腕给比恩看。
「看看这细到不能再细的手!我甚至拿不起剑!没法持盾!身为那位大人的骑士,却丢人现眼到连一样武器都没法使用!脚也是!跑不快、跳不高……什么都没法做!能够保护那位大人的物理手段,我一样都没有!」
被库珥修带离大宅,赋予随从的职务后,菲莉丝就拼命努力好成为她的助力,也曾挥过剑试图背负起骑士的任务。
可是菲莉丝却没有能够让这努力开花结果的身体。
「是你们夺走的!夺走了,让我什么都没有……是库珥修大人给予这样的我这个生活方式、这个人生的过法!」
一无所有的自己被库珥修要求,成就了现今的菲莉丝。
即使被揶揄凄惨,被眨损兴趣是穿女装,只要库珥修请求,那对菲莉丝来说就有价值。
可偏偏不是在其他场合,而竟然在这个地方被否定了!
「随便对待我就算了,还想从我身上夺走什么吗!又想从我这里抢走比性命还重要的人吗!开什么玩笑……别开玩笑了!!」
可能的话,真想当场把这个自称是父亲的恶魔千刀万剐。可以的话真想用魔法把他烧成灰,再把灰一把甩进大瀑布里。
但是连要执行这种想法的能力,菲莉丝都没有。
「————」
比恩只是默默地看著激动、放任感情的菲莉丝大喊。
那缺乏感情、像是面具的表情泼了菲莉丝的激情一盆冷水。用那不知道在看什么的无人性目光。
「……想说的话说完了吗?」
「哈~啊?」
「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随你高兴尽量说。我是你父亲,小孩发脾气是不会追究的。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累积了很多话要说。」
「————」
菲莉丝说不出话来。
刚刚发自内心的控诉,比恩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
然后菲莉丝懂了。他理解到一点。
跟这男的对话得不到什么。自己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明白才对。
——菲莉丝留在这个家的东西,根本一点都不剩。
长吐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既非失望也非灰心的东西支配了胸口。
「是说,能不能不要一直说自己是父亲?我都快吐了。」
「你反抗的态度我也能容忍。因为父子重逢不需要不识趣。」
根本不听人说话。虽然没印象有对话过,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种人,菲莉丝差点笑出来。
对他而言血缘最接近的父子,想法落差是超乎想象。
「还是说,你的反抗是希望被当成独当一面的大人?是的话,倒也不是不能认同。假如彼此对等的成人,那还有其他的商量方式。」
「……例如?」
「磋商彼此的意见,让一方接受要求。」
说话方式很拿翘的比恩边摸自己的胡须边绕到沙发后面,手撑在椅背上,身子前倾看向菲莉丝。
「我有事找你,所以才这样把你叫回来。」
「一般只要写信就行了吧。虽然我会撕了扔掉。」
「我就承认这是绕个弯子的方法吧。但是,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我需要测试『不死王的圣礼』的经验,还有你的力量!」
「原来是这样……」
比恩口沫横飞、气势汹汹,菲莉丝终于领悟到自己被叫来的理由。
也就是说,比恩的目的并非菲莉丝本人。
「原来是需要我的魔法才能。」
「可以这么说。不过,用不著泄气。沈眠在你体内的水魔法才能……那正是我跟你之间有血缘关系的绝佳证明。阿盖尔家代代都长于水魔法……那不是私生子会有的才华!」
「是喔,太好了呢。恭喜呀~」
菲莉丝随便拍手,敷衍响应亢奋的比恩。事到如今就算想要证明血缘关系,在心灵离这么远的现在,一点意义都没有。
可是比恩却视此为最重要的事,而且逼近菲莉丝。
「从现在开始,是我跟你的对等商谈。想要要求对方做什么,就该准备相对应的报酬,对吧?」
「————」
「但是,我完全不了解你,因此没法准备报酬。所以就代替你来准备报酬。只要你实现我的期望,我就归还带你走的那个公爵。这就是条件。」
「你自己都不觉得这种做法很支离破碎吗?」
「道理是讲得通的。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就为了这种暴君式的道理,比恩就做出这种白痴蠢事吗?不是好好说给菲莉丝听,而是先绑架库珥修好跟菲莉丝谈生意。
「你真的蠢到惹人火大,是绕了一大圈我才冷静下来……所以,要我做什么?叫你爸爸吗?」
「很简单。有你的才能,是再简单不过了。——喂!」
毫不理睬讽刺,洋洋得意的比恩粗声呼唤。被叫的是默默待在房间角落的女侍。她点头回应呼唤,说:
「是带来呢?还是带路呢?」
「这个嘛……好,带路吧。菲利克斯很久没回来,也想跟我一起绕绕房子吧。对吧?」
「哈哈哈,好好笑。」
真是顶级笑话。菲莉丝一次也不曾跟父亲逛过房子。
事情发展到这里,菲莉丝了解到比恩的精神已经异常。
对话会没法好好成立也是这原因。就算违逆,恐怕也只会被强押他那扭曲的道理。不要忤逆先听他的,见机行事才是最妥当的吧。
只是变成这样子,真的让人很挂意库珥修的安危。就算以比恩现在的标准会保证她的性命,但其实根本没有可信度。
「……你的同伴,至少不会有生命危险。」
「咦?」
女侍突然对菲莉丝耳语,内容是对他的担忧的解答。女侍没有理会菲莉丝的声音,走出房间带路。被比恩催促跟上去而走出会客室的菲莉丝皱眉感到无法理解。
走在前头的女侍应该是比恩的帮手,没理由帮助自己。可是,她看起来又不像精神异常,这才是最奇妙的地方。
——很不可思议的,自己对女侍刚刚的话感到安心。
「……好奇怪。」
感觉怪怪的,不过菲莉丝先把这份不对劲放在一边。身旁的比恩莫名开心地滔滔不绝,菲莉丝就随便回应、充耳不闻。
终于,这诡异的组合来到了大宅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站在房门前,比恩这么问。自己的记忆中当然对这间房没有印象,但贵族的屋子最顶楼又最里头的房间,很容易就能猜到用途。
「夫妻的卧室?」
「早熟的孩子。不过,正确。」
给予让人开心不起来的称赞后,比恩推开房门。顿时,溢出一股浓密尸臭味。宅邸里头也充满了类似的腐臭,但浓度跟这边都不能比。跟刚死的尸体比起来,尸臭的浓度差多了。
而这股臭味的原因,就倒在被安置于卧室的床上。
「——我的妻子。你知道吧,菲利克斯。」
躺在床上的,是保持年轻的女性尸骸。亚麻色的头发,端庄的遗容施过脂粉。不是穿睡衣而是穿著奢华至极的礼服,女性就这样沈眠于永不醒转的睡眠中。
比恩说是他的妻子。也就是说,她是菲莉丝的——
「母亲……吗?」
称尸首为母亲的菲莉丝,胸口窜过无法敷衍的痛楚。
11
「以我的魔法才华,只能发动不完整的『不死王的圣礼』,光是制作出会动的尸体就已用尽全力。可是,菲利克斯,你不一样!」
菲莉丝呆站在母亲尸体前面,比恩则是紧抓希望朝儿子大叫。他冲向床边,轻柔抚摸妻子的脸颊。
「你拥有杰出的才能。面对濒死的少女,你有著用不著咏唱魔法也能治愈对方的能力!只要有这种才华,就能完整重现『不死王的圣礼』!你应该可以让你母亲醒过来!」
看到双眼充血、说得慷慨激昂的比恩,菲莉丝终于知道这男人的真正愿望。
比恩希望用『不死王的圣礼』让妻子复活。为此他收集尸体,不断重复实验好测试邪法。
负责收集尸体的恐怕是奴隶商人。而实验的结果就是包围外头的尸体大军——到底是要冒渎死者的肉体到什么地步?
都做到这地步却还是得不到渴求的结果,比恩只好承认自己能力不足。然后回想起来有一个继承自己的血脉、才能超越自己的术师。
「你的才华是货真价实的!你就是有这种能力。你拥有让我死去的妻子苏醒的力量。我懂……就只有我懂!因为我是你的亲生父亲,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才能有多优秀杰出!」
比恩用力抓自己的脸颊,流出来的血像眼泪一样。顷刻间淡淡的光芒包围伤口,治愈比恩的伤。自残再治愈。真是举世最没意义的治愈魔法使用法。
「只有这种程度的我办不到。但是,你不同。你是天才!没有父亲会不为孩子的才华所喜悦。你是我最棒的儿子!」
比恩对儿子的才能寄予期待,欢喜到举双手称赞。他那样子让菲莉丝觉得头晕,甚至想吐。
这么……这么的……自己的家人原来是这么的丑恶吗。
「看这个!我们家代代相传的『不死王的圣礼』术书。虽然记述得不完全,但我都可以让它实用。你的话,应该可以填补欠缺的术式使其重现!」
比恩翻找怀中,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术书给他看。
他不知道翻阅了几百、几千遍了吧,上头不只污垢,还沾了血。只要稍微施力可能就会解体,这本书就是被用到这种地步。
「来,让我的妻子……让你的母亲醒过来吧!这样的话,我就把你的主人还你,而且承认你是大人。这是对等交易的条件!」
他把术书推到菲莉丝胸口。踉跄的菲莉丝接过书本。封面被干掉的血弄脏的术书,沈重得像是吸收了死者的灵魂。
可以让死者复活的「不死王的圣礼」。好歹身为治愈术师,要说菲莉丝对那力量不感兴趣是骗人的。但是,现在治愈术师的想法被压过,菲莉丝的清醒神智与人性都抗拒接受这提议。
可是,要是不看术书执行秘术的话,库珥修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躺在面前的母亲——虽然对她一样没有家人的感情,但和母亲的尸体面对面的菲莉丝也认同:假如有复活之术,会想让她复活。
「——」
先把要不要接受这提议的决定延后,菲莉丝翻阅手上的术书。内文处处都很奇怪,许多页面都被摸得脏兮兮的。慎重应付这些的同时,菲莉丝将自己的家族所继承的秘术术式给记在脑子里。
然后。
「……只要立刻对这个女人使用『不死王的圣礼』就可以了吗?」
刻意不讲母亲,而是把她当别人,来保持自己的平静。「啊啊、啊啊!」听到菲莉丝的话,比恩的表情一扫阴霾,不停点头。
「没错,现在就用。让我妻子复活吧。这样子我们家就重逢了!」
不理睬比恩的胡言乱语,菲莉丝走近床上的尸首。他的手伸向仿佛睡著了的死亡女性,用玛那诊断生命迹象已停止许久的身体。
「死亡多久了?她似乎躺在这里蛮久的样子。」
「超过两年。为了防止身体腐败,有定期做魔处置……可是只有尸臭没法处理。但是,只要复活的话就没问题了。跟那些身上到处都有腐败脱落的尸体不一样。她的肉体还维持死亡当时的样子。」
两年前的话,对菲莉丝而言是有深刻回忆的库珥修庆生会那一年。对他来说,那一年是人生转折点,对双亲来说似乎也一样。
玛那在尸体各处运行,菲莉丝确定比恩的话是真的。除了生命迹象停止以外,母亲的肉体保持在令人想象不到是死人的状态下。
就是维持在死亡那一瞬间——
「菲利克斯。我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讲,但先忍著吧。现在应该集中精神在眼下的事。你很重视主人吧?那就不可以改变心意。不然的话……」
「可以再问一件事吗?」
菲莉丝抚摸母亲的刘海,打断比恩的话。他回头用透彻的目光看张著嘴巴的比恩,说:
「——母亲,是被谁刺死的?」
12
听到干巴巴的脚步声在地底响荡,库珥修缓缓看向源头。在视线中,喉咙咕噜作响的是满脸猥琐的奴隶商人。
「毒差不多退了吧?来聊天吧,千金小姐。」
跑到地下室的迈尔斯朝靠著墙壁的库珥修笑。他那恶心下流的视线,令阶下囚库珥修轻声叹气。
「好没品的眼神。」
「刚强的个性叫人受不了呢。很多男人喜欢你这种高傲的女人慢慢变得顺从他们喔。我也是其中一人。」
「好没品的嗜好。」
面对库珥修不示弱的话语,迈尔斯显得很开心。
比恩到地下室露个脸,然后自己就被扔著不管几个小时——在库珥修的假设里,早就是武官长巴达克围攻大宅的时候。
可是却感觉不到这样的动向。纳闷是怎么一回事的她推想……
「该不会是『不死王的圣礼』吧。没有比那更蔑视王国法律的了。」
「嘿?不愧是公爵大人。知道的您真是见多识广呢。」
「是并未对外公开的秘术,但有记载曾在亚人战争时使用。……使用秘术的人不是你,是比恩·阿盖尔。」
「好可怕、好可怕。在这么臭的地下室里,怎么还可以推测到这种地步?」
被腐臭味呛到皱眉的迈尔斯肯定库珥修的推测。其实,就算是库珥修也没法光凭笼罩地下室的恶臭来肯定是谁使用秘术。会清楚断定是因为迈尔斯带著尸兵来炫耀。
「假如是刻意来要挟,恕我无法响应你的期待。」
「一般看到尸体走来走去,女孩子都会发出可爱的惨叫声喔?看你了然于心点头,就算是我都冒冷汗了耶。」
「很遗憾……我的女人味没有留在我身边。」
库珥修微微一笑,带来几名尸兵的迈尔斯傻眼。不过他的表情立刻改变,站在被困的库珥修面前指著天花板。
「那么,来跟不知道外面状况的千金小姐报告。为了救出被抓的千金小姐,骑士大人已经到上面了。只不过,怎么看都不像骑士就是了。」
「——」
他说的骑士是指菲莉丝吧。应该在王都的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了库珥修回到领地内。——十有八九是弗利耶搞的鬼。
风向转坏就会凭自己的判断行动。如此断定的弗利耶浮现在库珥修脑海。
「真敌不过殿下呢……」
自己的不谨慎导致事态如此。后悔己身的领导无方,对两人担心自己而采取行动感到安心和喜悦。库珥修深深叹气。
不在乎库珥修的态度,沈浸在愉悦中的迈尔斯继续说下去。
「比恩对那名骑士提出要求。只要达成,之后会怎么发展就不知道啰……连我都没法认同呢。」
「喔。」
「毕竟很那个吧?复活死人的秘术……能够使用的只有继承血统的人。哪可能眼睁睁地放手呀。毕竟只要有死人就能有无止尽的劳动力。」
「原来如此,你并非在思想上帮助比恩,只不过是协助他购买人力……不,不能称为购买人力,是去挖死人的墓穴。」
库珥修轻蔑的发言却对迈尔斯不痛不痒,只惹来讪笑。
阿盖尔家买卖奴隶的嫌疑……这是误会。迈尔斯几个月卖给阿盖尔家一次的不是奴隶,而是大量尸体。
为了实验「不死王的圣礼」,迈尔斯的任务就是准备尸体。
「顺带一提,王国法律中并没有禁止贩卖尸体的条文。虽然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不过不会被问罪。懂了吧?」
这席把人当白痴的话,乍听之下是想得很仔细的借口,不过只要正视致命的部分就不成立。
「确实不会用买卖奴隶的罪名审问你们。但是,对我的犯行要怎么修饰?绑架、监禁公爵……还会被追究使用禁术之罪。罪状可是比单纯买卖奴隶还要重喔。」
「这确实是问题。所以被逮捕的话,我希望不要被当成主嫌。因此想拜托千金小姐,能否吩咐那些骑士让我平安回国呢?」
表情像在舔嘴唇的迈尔斯,向库珥修丢出要求。从他的话里可以感受到自信与并非虚张声势的强势之风。也就是说,迈尔斯具有能够脱离这个包围网的手段。
「忽然这样讲叫人难以相信。你有办法带著我或菲莉丝脱离精兵聚集的战场?」
「要是您不肯配合就会很麻烦。没什么,又不是做坏事。只要我平安回到佛拉基亚,你跟随从就用不著分开啰。这个我会好好接洽,所以尽管放心。我对千金小姐你一见钟情啰。」
「恶心的兴趣。」
不觉得他的告白是真心话,但迈尔斯看库珥修的眼神确实带著情欲。在这蛮干的活动后头,可以窥见有谁在牵线。
可能的话,很想从迈尔斯口中套出那个幕后黑手,但——
「要是不配合要求,就得让你吃点苦头。讲是这样讲,伤害千金小姐不合我的个性。就由你重视的随从代劳吧。」
「——」
「让你们这种人看别人为自己受折磨比较有效。要是他叫得很好听的话,你也会老实地……」
「愚蠢。」
「啊啊?」
迈尔斯将菲莉丝当作最后手段时,库珥修的声音盖过他。
看到库珥修站起来,他诧异皱眉,视线撇向库珥修的脚边、应该铐在脚上的镣铐。
「等等,你怎么能站起来?你的手和脚应该都被牢牢固定住呀……!」
「你注意力太散漫了。假如觉得奇怪,那一开始就该怀疑我怎么看得见。」
「呿!混账,不给一点苦头吃就不懂事,你这个大家闺秀!」
迈尔思朝缓缓摆头的库珥修咂嘴,同时命令尸兵。
库珥修敏捷地躲过挤过来的尸兵伸长的手。虽然残余的毒还让身体有点昏沈沈的,但涌上来的怒意让自己忘记这点。
「虽然还有几件事想问你,不过我的心胸也是有限度的。可以宽恕你对我的无礼,放过你的失礼。但是,你侮辱菲莉丝……侮辱我的骑士,这我不能饶恕。」
「那又怎样?手被铐在一起,又是女人的手,能干嘛!」
瞪著退到墙边的库珥修,再度居于优势的迈尔斯凶神恶煞地大叫。面对他的大吼,库珥修举起双手,手铐就这样发出声响脱落。
「啥!?」
「其实就算被铐著也不会不方便。——你就仔细看我能做什么吧。」
恢复手脚自由后,库珥修在空手的状态下摆出架势。
地下室的空气混浊沈淀又恶臭翻腾。但在库珥修的眼中,混浊的空气却色彩鲜明。连微微吹起的风也不例外。
将那流动的风——风之玛那寄宿于自己的剑气中,在眼前一闪。
「————」
逼近到面前的尸兵身体被切开。
而且是一只不留,地下室里的所有尸兵都这样。像被又长又大的刀刃给割开,裸露同样的伤口后,暂时的生命体再度恢复成尸体。
这是驱逐才刚增殖的魔兽「大兔」、使库珥修·卡尔斯腾公爵被誉为「战乙女」的剑技「百人一太刀」。
释放这超级一击,在掌中捏烂风刃后,库珥修环顾地下室。
「迈尔斯……不行了。」
死者恢复成尸体,并在重叠的尸体中发现迈尔斯。被尸体压在底下的他,浑身是血,一动也不动。
既然是毫无防备地吃了库珥修的斩击,那下场就跟尸兵一样。没能活捉他使库珥修自觉未成熟,闭上眼睛。
「一扯到菲莉丝,就气上心头……」
回顾自己动怒的原因,库珥修无奈摇头。转换心情后,正打算立刻上楼去找菲莉丝。就在这么想的时候。
「——卡尔斯腾公爵,您在这里吗!?」
有人踩著阶梯下楼,修长的影子照进地下室。那名穿著近卫骑士制服的人物,看到库珥修后在安心与惊讶下眨眼。
骑士的反应,令库珥修立刻察觉他是奉谁的旨意前来。
「我没事。你是弗利耶殿下的使者吗?竟然知道这个地下室。」
「您没事是再好不过。近卫骑士由里乌斯·尤克历乌斯在此为您效劳。地下室是殿下提点……说您应该是被关在这。」
「这样啊。让殿下……担心了。」
听了他的话,库珥修不是惊讶,而是先冒出安心感。面对库珥修的微笑反应,由里乌斯的目光流露出感同身受的意思,不过立刻摇头。
「您正疲惫时深感抱歉,但请先以离开屋子避难为主。快走吧。」
「真性急。上头发生了不好的事吗?」
从微微飘荡的焦躁感,库珥修感受到事情非同小可。面对库珥修的疑问,由里乌斯往上看,说:
「——屋子被放火了。得在屋垮之前脱身。」
13
「——母亲,是被谁刺死的?」
听到菲莉丝问的问题,比恩很明显地震惊不已。
沈浸在发狂世界以支撑自我的比恩,至今不管菲莉丝讲什么都没在认真听,但唯独对这个问题表达出了露骨的反应。
「什、什么被刺死,你在说……」
「想骗人是没用的。保存尸体的技术……嗯,还不赖嘛?确实把尸体维持在死亡的时候。所以说,死因当然也是一目了然。」
治愈魔法的原理并非复原。基本原理是刺激当事者的再生能力活性化,提高自身的治愈能力。想当然耳,死人的身体没有治愈自身的能力。所以用治愈魔法治愈身体身上的伤是不合原则的——但有例外。
「母亲身上有好几处被刺的伤口。是被重复连续刺杀。这有点……连我也同情她了。」
虽然对母亲没有亲情,但依旧为这残酷的死因感到心痛。于此同时也想到:这强烈的杀意不可能是陌生人偶然痛下杀手。
要说母亲被谁憎恨而杀害,在这几年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干嘛,那什么眼神……你用什么眼神看父亲。是在、是在责备我做了什么吗!?」
「我什么都没说呀。」
「不,你的眼神说了!怎么,是我的错吗?你也误会我了吗!?每天都用那种责备的目光看我……哼!想想我被心爱的人背叛了,有谁有资格责备我!这绝对不是我的错!」
用不著菲莉丝套话,比恩的嘴巴就用自我辩护坦白了。
自己被卡尔斯腾家收养后,浑然不知雕零的阿盖尔家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知道,父母不和的原因还是隐隐约约传达给他了。
而当那鸿沟扩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结果就是母亲变成尸体。
「你想让她复活是基于罪恶感?是想道歉吗?」
「想要心爱的人活得久是人类的本能!你把我当白痴吗!?」
激动到嘴角吐泡的比恩反驳菲莉丝的话。他用力抓自己的脑袋,粗鲁地抓毁整齐的发型。
「你也失去看看重要的人就会知道!不,你母亲死了,你都没感觉吗!?希望她复活……你不会这么想吗?你到底有没有把双亲当亲人看……快点,快点让她复活!你的……你重要、重要的主人怎样都无所谓吗?要是那个死了你就知道啰?你就会懂我的心情!?」
「——」
比恩咄咄逼人的控诉,令菲莉丝领悟到对话毫无意义。于是他让手覆盖淡蓝色光芒,静静地将光芒转移到母亲的尸体上。
那映照出某种神圣的光景——其结果是尸体的眼皮缓缓睁开。
「喔喔……喔喔、喔喔、汉娜……!汉娜啊……!」
尸体转动身体,撑起上半身。比恩欢喜、感动到声音发抖,撞开菲莉丝夺走床边的空间。在被推开的菲莉丝的面前,因为死亡而分开的双亲终于再度重逢。
「汉娜,我就在等这一刻。终于又能和你像这样……」
「——」
含泪的比恩扶住妻子坐起的上半身。汉娜凝视丈夫的脸,手慢慢举起来触碰他的脸颊。
被触碰的感觉让比恩微笑,汉娜也微微一笑。
那不是尸兵这种只会移动的尸体能产生的反应。
然后。
「——汉、娜?」
比恩困惑的声音,源自于汉娜的举动。
他痛苦呻吟,因为汉娜的双手环住比恩的脖子。死人的双手发挥女人柔弱的手不应该有的臂力,慢慢勒紧比恩的粗脖。
「你做、了什么……菲…利克、斯……!」
「让你和心爱的人见面呀。因为我也想这么做。」
面对比恩求救的目光,菲莉丝平静回答。
比恩没法动,面颊僵硬。但面对生父的反应,菲莉丝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有那位大人,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从那位大人那儿得到的东西,我绝对不会让曾经夺走我一切的你们再拿走。我成为人后得到的一切,容不得你来玷污。」
「呃、呃……」
「胆敢对库珥修大人出手,是你最大的失算。——不这样的话,我也……」
手贴胸口,就这么将没说出口的话封闭在心里。
就算化做语言,比恩也听不进去。比恩已经手脚虚脱,瞳孔开始失去光芒,肉体逐渐失去灵魂。
那是连菲莉丝都无能为力的「死」,绝对的离别。
「……要是写信就好了。」
在无边无际的空虚感中,只有这个是菲莉丝的真心。
或许会撕破,或许不会接受。可是说不定不会撕破也不会扔掉,还有交谈的机会。
叹气的菲莉丝,看著汉娜抱住力竭而亡的比恩。汉娜抱住被勒死的丈夫,看向菲莉丝,然后又微笑。
下一秒,汉娜的笑容就整个崩解,化做粉尘消失。
剩下的就只有积成一堆灰山的母亲,以及埋在里头的父亲尸体。
「——双方的下场,是菲利克斯大人期望的结果吗?」
父亲死亡,母亲消失。看著这两者的菲莉丝被毫无情感的声音叫唤。是虽然跟著来,但从头到尾都保持沈默的女侍。
菲莉丝摇头回答她的话。
「……秘术只靠这本秘书还不够。这跟术师的能力差距无关。用这种有缺陷的秘术硬是让勉强留下来的尸体行动,当然会立刻崩解。」
比恩应该也知道这点才对。
是因为知道秘术不完全,所以才不帮妻子复活。取而代之的找菲莉丝,把期待和责任转嫁到儿子身上吗?事到如今已经没法知道了。
「夫人为何会勒老爷的脖子?」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用不完整的秘术唤醒她而已。……尸体会勒他脖子,搞不好是出自于生前的憎恨。」
被刺了那么多刀而死,即使尸体上没有灵魂,但可能还留有被杀的憎恨渣滓吧。当然菲莉丝也不会知道答案。
「……说不定是活著受辱的老爷让夫人看不下去。毕竟夫人是真的深爱老爷。」
不过,对于菲莉丝给出的冷酷结论,女侍道出这样的感想。那样才是太过美化这个结局了吧。
「话说回来,你呢?结果你到底是什么人?」
立场始终不明的女侍。以为她是比恩的同伴,可是却又眼睁睁地看著他死。就连现在都对菲莉丝毫无敌意。
见菲莉丝皱眉,女侍头一次展露笑容。那是十分寂寞的笑容。
「只是一介佣人。老爷和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曾抱过菲利克斯大人好几次。」
「……呼?嗯。」
菲莉丝毫无印象。那种理所当然,和谐美好的家庭光景,他不认为曾在这屋子里发生过。
「不说这了,得快去救库珥修大人。她真的平安无事吧?」
「这点请放心。镣铐已经解除。那位大人应该已经自己逃出来了吧。」
说完,女侍用手指向楼下。光那动作菲莉斯就立刻知道库珥修被监禁在哪里——就是讨人厌的地下室。
「还是没得到教训,又是那种地方……!」
「嗯,真的是。老爷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跟感到愤怒的菲莉丝成对比,女侍依旧微笑。带著寂寞的微笑,女侍慢慢靠近床上的两具尸体。
「我要去地下室了,你不阻止吗?」
「请随您的意思行动。我要送老爷和夫人一程。」
结果,菲莉丝还是没能知道那个女侍在想什么。
只觉得比起对父母没有感情的自己,由她凭吊两人才恰当。
「那,那些人就交给你了。我会跟库珥修大人替你说情的。」
不可能无罪赦免,但至少可以从轻量刑。
菲莉丝这么想,快步意欲离开卧室。在到走廊上时。
「——再见,我可爱的菲利克斯。」
「咦?」
门在身后高声关闭,接著上锁。
菲莉丝停下脚步,被那声音激起了不好的预感。没有什么可靠的理由。但是,直觉告知那是无可挽回的声响。
「等一下!为什么上锁!你想干什么!?」
拼命敲门,但却没有回音。
可是继续敲门大喊的期间,门的后方传来比语言更有说服力的答案。
「——好烫!」
烧烫的痛楚,让握著门把的手立刻松开。于此同时,菲莉丝从飘荡在屋内的腐臭之中嗅到烧焦味。是火。有人放火。
而且是由近在眼前——在卧房里的那个女侍放的。
「你要干嘛!?」
还是一样没回应。只是从这不寻常的火势中,可以感受到女侍是有计划性的行动。
火舌速度快过自然延烧。知道她打从一开始就打算跟屋子一同葬身火窟后,菲莉丝激动踹门。
「这个地方!这里的人!我全部、全都!讨厌死了——!!」
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见父母和那名女侍的。
冲过走廊,撞开呆立不动的尸兵后往楼下冲。只要火势蔓延到整栋屋子,那连里头的尸兵也会跟著一起被火葬。当然,人在地下室的库珥修也一样。
跑下楼梯,寻找讨厌的地下室。可是要从一楼的哪里进去?明明是自己的老家却不知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好气,好恨!
「为什么这里要这样折磨我……!」
痛恨跑不快的双脚。痛恨不知道地下室位在哪的记忆。痛恨不顾自己的双亲。痛恨配合那样的双亲、选择自杀的女侍。
这一切、全部、所有!这整个地方简直就像是为了折磨菲莉丝而存在。
「——菲莉丝!」
就在激动到快哭出来时,听到有人从楼下呼唤自己。那是谁的嗓音?菲莉丝的灵魂已先做出了反应。
「库珥修大人——」
即便是在被熊熊火光照耀下,在充满腐臭味的空间中,库珥修依旧美丽。
在大厅找到库珥修的菲莉丝,毫不犹豫地扑向她。库珥修也牢牢接住冲过来的菲莉丝。
「你没事就好。」
「那、那是……我、我的台、台词……!」
「说的也是。抱歉让你担心了。多亏殿下的计划,我没事。」
仔细一看,库珥修身旁有由里乌斯,想必是受弗利耶之命前来。是他救出库珥修的吧。但是现在的菲莉丝没法从容感谢他。
库珥修仰望头顶,确认火源来自楼上后眯起眼睛。
「菲莉丝,你的父母……」
「带、带我走……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菲莉丝?」
「请带我走!就像那时候一样……!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待在这里,我会变得不再是自己……!请让我、成为人……把我留在您身边……留在库珥修大人和殿下身边……!」
紧抓不放的菲莉丝断断续续地恳求。
那是连他自己本人都不明其意的感情洪流。事实上,由里乌斯也一头雾水的表情,看向库珥修征求意见。
然后,被盯著看的库珥修说:
「——知道了。就把你这不合常理的时间,给真正结束吧。」
她回抱菲莉丝,拍背安慰他。
库珥修的行为,让菲莉丝诧异地感觉到内心的沈淀变得稀薄。
「由里乌斯,麻烦你走前面。菲莉丝由我带著。」
由里乌斯点头,然后走在前面开辟道路。晃来晃去挡路的尸兵,被由里乌斯的手推开,就这样杵著被火舌吞噬。
菲莉丝从这些烧毁的尸体中,看到了过去住在这间屋子里的自己。
燃烧,烧毁坍塌。
厌恶至极的记忆被火焰缠绕,封印在其中的原点被火红包围,化做灰烬。
「库珥修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回过神,三人已经不知在何时逃到屋子外了。
武官长跑向抱著菲莉丝肩膀的库珥修。两人讨论事务,不过这段期间库珥修依旧紧握菲莉丝的手。
「看啊,尸兵他们……」
有人出声。大家跟著看过去,发现尸兵们做出同样的举动。
原本只会攻击接近的人,现在却摇摇晃晃地走向大宅。他们就这样自己走进被火焰席卷的屋子里头,逐一化成灰。
能够向尸兵下指令的除了使用秘术的术师本人外,就只有被术师给予命令权的人。照理来说比恩已死,尸兵应该只会静候腐朽。
「连尸体都不愿死后被玷污吗。」
制服被尸水给弄脏的由里乌斯,对自取灭亡的尸兵们下了这样的结论。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在熊熊大火烧光大宅,飞蛾扑火的尸兵们全都回归灰烬之前,大家只能默默看著。
14
「可恶、可恶……!那个女人——开什么玩笑。给我记住……!」
按住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迈尔斯一直骂脏话。
伤口从右肩延伸到背部,一个人根本没法处理。只能随便用衣服绑住勉强止血,想办法维持清醒。
——迈尔斯从库珥修扫除地下室尸兵的那一击中活了下来。
打从以前,他的第六感都会在有生命危险时运作。这次也托此之福捡回一条命,但状况却再恶劣不过。不但让库珥修逃掉,连带走「不死王的圣礼」术师的企图也失败了。
遥远的下方是被熊熊烈焰包围的阿盖尔家,残存的尸兵也接二连三被烧毁。
尸兵投火自尽,是迈尔斯用来争取时间好逃离这国家的障眼法。
比恩应该握有对所有尸体的指挥权,但看到迈尔斯命令的自杀指令失控,就大概猜得到比恩死了。不管是尸体还是操纵者,没一个有用的。
「那样费尽辛苦,收获却只有秘术书的抄本……可恶,丢脸死了!这样就算回到佛拉基亚,也没脸向将军报告……」
「——事情可以简单收场。只要你老实投降就用不著担那个心啰。」
紧接在厌恶咂嘴后的声音,让迈尔斯愕然失声。
这也难怪。想想这里是哪里就知道了。这儿可是比地面还要高出许多的天空上。
在可以俯视云朵的空中被别人呼唤,怎么想都不可能。可是声音的主人却很自然地继续对浑身僵硬的迈尔斯说话。
「没想到会是翼龙骑师来。差点就看丢了。你是很优秀的谍报人员。……所以说,我劝你乖乖投降。」
悠哉坐在翼龙背上的红发青年,真挚到触怒迈尔斯的情感。因为逆光所以看不见青年的脸,反而给人想像的恐怖空间。
迈尔斯的翼龙是从佛拉基亚带来并藏好,用来逃跑的杀手锏。
大宅的地下室内有通往外头的逃脱洞穴,原本应该是秘术的术师带著库珥修搭翼龙突破包围网的。
但这计划失败,光是一个人逃回国就已经够丢脸了——
「没听说露格尼卡有翼龙骑师呀!?」
跟水龙和地龙不同,要让心高气傲的飞龙听从人类非常困难。
饲养飞龙的方法连在佛拉基亚帝国都是珍藏,根本不可能被他国得知。更何况亲龙王国露格尼卡对驯服飞龙感到惶恐。
因此天空除了佛拉基亚帝国外,应该是无人能触及的领域。
「竟然打破这不成文定律……」
「你的认知是正确的。露格尼卡没有翼龙。我只是跳上来而已。」
「——!少开玩笑了!」
本来领域被入侵已叫迈尔斯火大,青年的装糊涂回答更让怒火升温。
迈尔斯气到眼布血丝,翼龙遵照他的指示在空中急速回旋。飞行的高度跟云一样,跳上来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听的价值。
在暴风和急遽的加速度侵袭而来的世界里,迈尔斯与翼龙化为一体。翼龙骑师的自豪,和对自幼一同长大的飞龙同伴的信赖,让这种飞行成为可能。
当然,毫无防备只是抓著飞龙的青年只要掉下去就完了。
「再警告一次。希望你老实投降。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国的。」
「啰唆!你才会先死!」
「……遗憾。」
大量失血导致意识模糊,但迈尔斯还是让飞龙在半空中一口气减速。伤口被压迫,全身骨头都受到冲击,但他还是咬牙忍耐。但青年忍耐不了。毫无支撑的青年被飞龙甩落,朝地面掉下去。
结束了。他会就这样撞击地面,肉体四分五裂化为碎肉。
「搞、搞什么鬼,刚刚那家伙……。不对,比起那个,要快点……」
吐气时差点吐血,迈尔斯重新握紧缰绳。不赶快让再度出血的身体休息的话,自己也会性命不保。
「——!」
才这么想,迈尔斯的直觉就运作了。那是库珥修挥出斩击、攸关性命的剎那时会运作的直觉。
在思考之前,优先让肉体活下去的本能——几度救自己一命的感觉抢先运行,可是在这瞬间迈尔斯却不能动弹。这也难怪。
因为,强大到让逃跑失去意义的死亡感觉从正下方逼近。
「——啊。」
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迈尔斯的身体被光芒吞噬。
迈尔斯和飞龙,都不留一点痕迹地在空中蒸发了。
仅此而已。
15
「内贼……那个女侍和本家接触,是在监视奴隶商人是否有进出大宅的这两个月发生的。我判断只是一味等待,是无法收拾事情的。」
眺望著烧毁的遗址,库珥修向菲莉丝述说事情始末。
「被下毒的时候,我的确对她跟我订的协定是否为假感到焦急……不过她瞒过两名主嫌的眼睛,到地下室帮我解开镣铐时,这份怀疑就消失了。」
「为什么要刻意深入敌阵……很危险不是吗?」
「进行调查的期间,进出阿盖尔家的奴隶商人的背景变得很可疑。可以的话我想生擒,但我想得太天真。他是佛拉基亚帝国的间谍,到这边都中了……不过要追究的话,他的祖国想必是会矢口否认吧。」
库珥修早在事先就掌握好相关人士的背景资料。
没看出的只有比恩的「不死王的圣礼」,以及他叫菲莉丝回来的目的。毕竟这些要是不知道比恩在想什么,就不会知道。
「我……妨碍到您了呢。做了许多多余的事……」
就算菲莉丝不回来,库珥修也能自行离开地下室,粉碎比恩的企图吧。说不定大宅就不会烧毁,一切就不会被灰烬掩埋了。
「……假如总是事后诸葛的话,人生就只会有后悔了吧。没有你的话,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那个地下室里断气了。可以想做正因为殿下和你赶来,我才能平安无事。」
「可是,那是安慰话吧。」
「没错。不过是聊以自慰。但是,要是因为假设而后悔自身的行为,那别说安慰了,根本只会感到心累。」
在菲莉丝身旁双手环胸的库珥修,毅然地对凝视著灰烬山,感到悔恨的他这么说。
「你是因为担心我,不顾自己的危险才踏进这个充满孽缘的地方。我在地下室听到你来的时候,除了悔恨自己的不周到外……同时还很开心。」
「库珥修大人?」
「回到这个地方,对你而言一定很痛苦。年幼的你所受的遭遇用笔墨唇舌都难以形容。内心排斥、双脚抗拒是正常的。可是你还是为了救我跑来了。——原谅我。我真的为此高兴得颤抖。」
在蹲下的菲莉丝面前屈膝,库珥修笔直凝视他。被那琥珀色瞳孔洞射,笼罩菲莉丝内心的乌云便被劈开。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老是能让自己的胸口变得这么热呢?
「我……能帮忙库珥修大人吗?这样的我,待在您身旁燃烧生命……您允许吗?」
「我的答案跟以前一样。」
「……我想要跟那时候一样的话。」
整理不来的感情、无可奈何的后悔,还有被渴求的欢喜同时存在。
假如可以得到把一切全都压碎,然后站起来的力量的话。
「——抬起头,看著正前方,眼中不带阴霾地活下去。要马上做到或许很难,但我也会帮忙的。所以说,现在就先这么相信吧。」
想要被带自己离开那片黑暗、让自己看到世界的那番话语拯救。
「————」
看看眼前的库珥修,再看看烧垮的屋子。不知为何眼泪爬著脸颊滑下来。而且还是止不住的泪流。
被强健的细臂拥抱,菲莉丝像个孩子一样不断痛哭。
16
——抱著嚎啕大哭的菲莉丝,库珥修的脑海闪过地下室发生的事。
女侍瞒过比恩和迈尔斯的目光,跑到地下室来的时候。库珥修唤住帮自己解开镣铐和遮眼布的女侍,询问她真正的用意。
「你到底站在哪边?才想说对我下毒,却又按照事先讲好的约定来帮我解开镣铐。你的行动根本不一致。」
「让您困惑我很抱歉。但是,我是为了我的目的而行动。」
「目的是吗。那适合当作你现在依旧不离开阿盖尔家,一直遵从的理由吗?」
这名女侍和比恩的关系,根据报告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就像是库珥修和菲莉丝的关系,长久又亲密。
确实如果是菲莉丝,就算库珥修发疯了也应该不会舍弃她,还会乖乖顺从吧。
「库珥修大人……您曾被人爱过吗?」
结果,反过来被唐突一问。瞪大双眼的库珥修无法解读女侍问这问题的意图。而女侍视她的沈默为答案,闭上眼睛摇头道:
「那么,就算跟您说了您也不会懂。我的目的,就只是这种东西。」
「……顺著事情发展,我知道你的思慕是投向谁。虽然知道,但不能以此说明的事还是太多。虽说你是菲利克斯的奶妈。」
「————」
道出口的瞬间,脸上没有感情的女侍面颊一僵,吹起狂乱之风。
不对,库珥修的双眼看到的是激情余波。而且那近似于执著。
这名女侍也有著从比恩身上感受到的激情。只不过,矛头是对著——
「……慢著。你的头发和瞳孔的颜色。」
看到女侍僵硬的脸,库珥修的脑内像是被电击,线索都连接在一起了。
卷曲的亚麻色头发。清澈的黄色瞳孔和柔和的面容。要是静静地温柔微笑,有预感那笑脸将会有部分和库珥修熟知的笑容重叠。
——菲莉丝被怀疑是私生子的经纬窜过库珥修的脑内。
「假如你打算加害菲利克斯的话……」
「我不会对菲利克斯做什么。您离题了吧?我的目的不是菲利克斯……不是那孩子。」
留下这些话,女侍就背对库珥修。
镣铐已卸除,现在可以制止她。但是,要是打草惊蛇的话,就无法弄明白事情的全貌。库珥修在这瞬间对该以公私哪方为优先感到困惑。
最后还是没法下决定,只能叫出远去的女侍之名。
「汉娜·利格雷特!」
「大声嚷嚷的话会被迈尔斯发现的。请忠于自己的职责。」
女侍不睬呼叫,径自离开地下室。库珥修只能目送她的背影。
品尝败北的感觉,但期待下一次跟她对话的机会。要是有那机会,就能明白女侍和自己的骑士之间的关系——那个真相。
可是,库珥修的愿望没达成。阿盖尔家将菲莉丝的父母尸体,和怀著真相的女侍一同吞食,焚燃殆尽。
因此库珥修的疑问永远得不到解答,只会是永不明朗的秘密。
而且这个秘密,肯定会是唯一不能对菲莉丝说的秘密吧。
17
仰望头顶跨越蓝天的云朵裂开,弗利耶静静叹气。
那是出王城前命令马可仕做的保险有活动的证据。本来那是被禁止布署在国境附近的战力,日后可能会成为问题。
「这次佛拉基亚也不敢大声的。不想被我国找麻烦,对方也是一样吧。」
——这次的阿盖尔家事变,很明显有受到外部干涉。
弗利耶虽未见过比恩·阿盖尔,但从家世和经历来看,做出他没有能力可以单独引发这次事态的结论。
那么是谁帮忙?左思右想,就是希望库珥修失去地位的国内政敌,或是目的更大更远、来自外国的干涉——然后做出了最坏的打算并加以应对。
佛拉基亚帝国这次的企图,恐怕是想从阿盖尔家带走操纵尸兵的秘术吧。有听说这一任的佛拉基亚皇帝性格残暴。现状已与邻国关系紧绷,更要避免禁忌的秘术外流。
「已经完整掌握目的了,不愧是余。」
这次解读状况完美到忍不住要自卖自夸。
弗利耶不寻常的敏锐直觉时常发作,但这次的灵光一闪格外醒目。毕竟,是在库珥修找自己来商量之后,集中力就持续到现在。
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变得沈重,甚至还头痛——
「假如能够救出库珥修和菲莉丝,这种程度只是小事。」
站在烧垮的阿盖尔家前面,库珥修和菲莉丝正在进行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的交谈。其实很想混进去,但现在冲过去的话就太不识趣了。
那两人有著唯有他们才有的以心相许的羁绊。当然,弗利耶和他们之间也有确切的羁绊,但还是有这个无法言说的隔阂。
「余也是非常担心库珥修的安危,所以要是都只有菲莉丝独占她的话会很难受的。」
「殿下的贴心,属下代替友人表达感谢。谢谢您。」
这么说的人,是搭乘同一台龙车的由里乌斯。
他似乎也因为这次的事变而有许多想法。脸上的表情跟出王城前相比,看起来有所不同。
「由里乌斯,也让汝费了心神。在最后一刻把他们带出来。」
「您过奖了。不过,这次让我痛切感受到己身能力不足。只是被选为近卫骑士,是否就让属下忘了骑士的本分。属下引以为戒。」
「汝也别那么死板好嘛!只要觉得骑士很帅就好了嘛!做出帅气的事,自然就会变得像骑士吧。嗯,不会错的。」
弗利耶的这番话让由里乌斯傻眼。接著他端正的面容浮现笑容,不住点头。
「今天老是被殿下吓著呢。属下由里乌斯,再度向殿下发誓尽忠。」
「很难为情,不过就先接受吧。对王国忠诚,真的是辛苦了。不只对余,还心心念念著王国的繁华。——那么,差不多了吧?」
弗利耶探出身子,凝视库珥修他们所在的方向。仔细一看,方才被库珥修抱在怀里、哭得唏哩哗啦的菲莉丝,现在虽然脸离开了,却还在吸鼻水。
看样子是镇定下来了。现在的话应该可以出声了。
「好,那余也去加入他们。」
干劲十足的弗利耶从容地踩上龙车踏板,然后降落在草地上,准备介入库珥修和菲莉丝之间时——突然,视野摇晃了。
「——殿下?」
由里乌斯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紧接著是冲击,视野转横。
发生什么事了,连弗利耶本人都不知道。明明直到刚刚都还充满能够洞穿世间的感知,但现在却遍寻不著。
「菲莉丝!菲莉丝,快点过来!弗利耶殿下他!」
听到由里乌斯焦急的声音后,弗利耶的意识逐渐远去。
视野晕眩,现实远离。但在中断之前,被心爱的两个人呼唤。
只抓紧这点,弗利耶的意识便中断,继而消失。 『狮子王所见之梦』 1
弗利耶·露格尼卡病倒,对露格尼卡王国来说不算重大事件。
一名王室成员卧病在床却被草率对待,如果在平常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现在王国就是发生了这种事。
——因为病倒的王室成员,不只弗利耶一个人。
染病的不只弗利耶,而是继承露格尼卡王室血脉的所有成员。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弗利耶的父亲,现任国王兰德哈尔·露格尼卡。
症状因人而异,但却无法判断感染源和病名。
遭受史无前例的状况,王国在悄悄接近的骚乱中摇晃。
「因此,试用期终~于结束,现在是正式录用啰,不过团长真的好可怕。态度跟之前完全不一样。有够坏心眼的。」
「嗯,这样子啊。本来以为马可仕就跟外表一样是颗石头,意外地也是有会开玩笑的一面。想必跟菲莉丝汝一定很合得来哟。」
「殿下,你有在仔细听吗?菲莉酱在近卫骑士团被上司欺负得很可怜耶?人家想要安慰啦~」
眼睛泛泪、抖著声音的菲莉丝让弗利耶笑了出来。
对此摇头表示无奈的菲莉丝,拿水送到病床上的弗利耶嘴边。弗利耶有些惫懒地坐起身来,吞下从水壶滴出来的水。
「抱歉老是这样。简直让人误会是余专属的服务。」
「没关系、没关系。最近遇到的都是说菲莉酱很可爱,故意在训练时受伤要人家治疗的好色之徒。跟那些人相比,跟殿下在一起还比~较重要。我也被库珥修大人念了一顿。」
「是吗。库珥修很忙吧。只是几天没见就好寂寞。这也要怪不能下床的郁闷心情吧。可恨的病魔。」
「————」
用袖子擦拭湿掉的嘴唇,弗利耶边靠向枕头边虚弱微笑。露出虎牙的嘴巴有气无力,菲莉丝硬挤出笑容掩饰胸口的疼痛。
弗利耶痩了。原本闪耀的金发如今失去光泽,宛如太阳的红瞳带著渺茫。声音也缺乏活泼,变得很常咳嗽。
更糟糕的,是连走路的体力都没有。因此他这一个月几乎都是躺在床上。
——弗利耶昏倒,是在阿盖尔家发生骚动的当天。
在收拾烧毁的阿盖尔大宅的时候,龙车上的弗利耶突然昏倒。那虚弱不已的样子让菲莉丝搁置所有的情绪,全力治疗他。
将生命力输送给痛苦的弗利耶,载著他的龙车全速奔回王城。然后在那时才首次听闻王室成员全都卧病在床的重大事件。
之后,包含弗利耶在内的所有发病者,全都待在王城起居室静养。病情维持在暂时平稳的状态,病理过程依旧不明——连菲莉丝都不知道原因。如果这是简单的疾病,使用玛那治疗没人赢得过菲莉丝,但是他也不知道。
是有征兆。菲莉丝也有看到弗利耶用力咳嗽、健康欠佳的状态。他在卡尔斯腾宅邸痛苦喘气,却又拒绝菲莉丝诊察。
但那时候的菲莉丝因为满脑子都是自己和库珥修的事,所以就没放在心上。而在事情演变成这样后,凑巧可以就近亲自照顾。
菲莉丝恨自己恨到想要消失。
「菲莉丝不是那个吗?汝本来应该要待在父王身边的吧?王国顶级治愈术师的接班人,必须要完成使命。」
「没事。人家是好~好完成使命才顺道过来殿下这边的。不行哟~竟然误会人家优先看你而不是国王陛下。」
「这样啊。是余搞错啦。这很那个,丢脸耶。会被库珥修笑的。」
说出库珥修的名字后,笑著的弗利耶表情很寂寞。人一旦因为生病导致身体虚弱,就会对寂寞很敏感。即使是那个精神百倍的弗利耶也不例外。
「库珥修大人……」
牵起弗利耶的手,菲莉丝边摩娑边低语祈祷。
他知道库珥修繁忙至极。在王室全倒的混乱中,身为上级贵族的她,根本没有空停下手脚。
但是,即便如此。尽管如此。
——希望能够填补这个温柔又寂寞的重要之人的心灵。
自己没办法。因为自己无法当库珥修的替代品。
自己还是没能给予重要之人力量。
无力感总是搔刮、想要折碎菲莉丝的心。
「……忧郁的脸,不适合汝喔。」
快被自虐压垮的菲莉丝,被弗利耶像梦呓的声音给叫回来。
被宛如闪电的自责鞭打,菲莉丝咬紧牙根对著弗利耶笑。
「才没那回事呢。菲莉酱很有精神喔~」
要是现在给这个人看到泪水那还得了。
就算无能为力,也有坚持。即使治不好病,还是可以笑脸以对。
因为只能做到这样,所以一定要做到。
「殿下~吃完喝完马上就睡觉,会变胖喔——?」
「那样……会被库珥修讨厌的……」
就只能像这样促使他回想起平常、梦见回到过去的日子。
2
在王城议事堂内,库珥修·卡尔斯腾因为思考而得到冗长的空白。
议事堂里连日聚集王国的有力人士、上级贵族,以及被称为决定王国意志的贤人会成员,商讨如何解决此次的王国混乱局面。
身为公爵,有义务参与召集上级贵族的会议,库珥修置身在打照面到已经看惯的面容阵营中。
静观需要国王出席的祭祀活动,以及防止现在的状况泄漏给其他三大国。接管各王室成员负责的工作,对抗原因不明的疾病以及摸索治疗法。除此之外还要完成自己辖区内的工作,每个人都为这不曾有过的大混乱而身心俱疲。
尽管如此,事态发生过了一个月,王城的混乱终于往暂时平稳的状况收束了。——就在这种话说出口的时候。
「杰比聂尔第一王子逝世了……?」
治疗院的术师含泪啜泣的报告,足以再度震撼议事堂。
杰比聂尔·露格尼卡第一王子,是被确定为在王城第一个发病的人。因此病情进展最快也是可以理解,但——
「太突然了!为什么?殿下的身子有恶化到这种地步吗!?」
「不应该会这样!我昨天才刚见过殿下。那时候……实在看不出会走得那么突然……」
骤逝的报告,在与杰比聂尔亲近的人的脸上画上悲伤。但是,被这报告吓呆的不只有他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
王室全员发病,终于出现死者。但原因和治疗方法仍旧不明。
「殿下……」
就连库珥修,也对这事实感受到胸口像被挖开的痛楚。
平常有意识地挺直的背脊,在内脏仿佛被翻来搅去的不安下,几乎就像是要折断了。躺在床上对探病的库珥修虚弱微笑的弗利耶掠过脑海。
「……这样下去,就必须考虑到陛下驾崩的事。」
在咬唇的库珥修耳里,这低沈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清晰。抬起头,跟著听到这句话的人一同看向一名老人。
坐在议事堂中央集视线于一身的,是贤人会的代表麦克罗托夫。
「麦克罗托夫卿,您说过头了。陛下驾崩这种事……」
「嗯。就算背过眼不正视现实,也无法避免会发生的事。我们比起乐观以对,更该悲观准备。这样才能头一次说是完成位居王国高位的职责,不是吗?」
「呣……」
「考量到病情急转直下,明天也可能发生最糟的事态。到那时,王国会摇摇欲坠。我们必须支撑王国。因为绝对不能让百姓承担。」
麦克罗托夫的发言,令原本视此为不敬的人都被驳倒。那是身为王国重臣的无情意见,正因此方是必要的意见。
「如麦克罗托夫卿所言。假若不幸降临陛下,王国并不会因此消失。我们必须让它维持。」
库珥修因这番话而压抑私人情感,第一个表达赞同。
库珥修位居最高爵位,但缺乏实际成绩,资历也浅。尽管如此,年轻的她最先出声,使得同样的感情开始在其他贵族之间传播。
「虽然感谢您的赞同,当然,陛下和其他王室都好转痊愈的话是最好不过。还请务必不要往错的方向思考。」
国王不在的话,王国应当何去何从,为此才会聚在一块讨论。麦克罗托夫这样呼吁全员,最后朝库珥修投以别有深意的视线。
大概是对她第一个赞同意见的行为表达感谢。但是不能接受。
停下脚步屈膝的,是库珥修这边。
——这副德性,哪有脸去面对弗利耶。
不惜牺牲探望他的时间,让贵族的职责这样束缚自己。
贵重、有限的时间不应该白白浪费。
这样说给自己听,库珥修秉持著使命感,继续投身于议会。
3
「……是库珥修吗。」
弗利耶察觉到有人进门而睁开眼睛,库珥修有点被吓到。
自己是轻手轻脚进来,免得打扰到他睡眠。但弗利耶不单单是发现有人,还察觉到对方是库珥修。
「吓到我了。感觉没什么事瞒得过殿下。」
「对、对吧。呵呵,余跟汝认识多久了。就算熟睡也知道是汝。……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虽然忙,但还健康。殿下今天脸色似乎不错,我稍微安心了。」
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库珥修观察弗利耶的样子。
几天前才来探病过,但他又变得更瘦了。原本弗利耶就没什么赘肉,现在连必要的肉都萎缩,脸颊骨微微透在皮肤上。
病魔毫无疑问地在侵蚀弗利耶的身体。
「库珥修……余想摸汝的手。」
「是,殿下。失礼了。」
库珥修温柔包住在棉被底下发抖的手。原本纤细柔软的手指,现在更是弱不禁风。她抚摸他的手背,手指交握。
「汝的手指,嗯,触感很棒。是少女的手。」
「殿下虽是男性手指却很纤细。让人联想不到是能那样挥剑的手。」
「剑、剑啊……对喔。只有余可以使的,击败汝的剑。余几天没摸剑了……」
「殿下的技术,休息数日也能马上恢复。虽然要恢复一天,就得耗时三天。」
「那是要把休息的时间补三倍回来的意思吗……?汝很不留情耶!」
像以前那样说话,弗利耶就咳起来。库珥修连忙让他面朝旁边,抚摸他的背直到平息。他呼吸困难,背影变得更小。
「对了,阿盖尔家……菲莉丝还好吗?」
库珥修不出声,弗利耶仿佛突然想起似地问道。对话题改变怀著感谢之意,库珥修点头。
「是的。多亏了殿下的关心。很幸运的,阿盖尔家的事件被秘密解决。菲莉丝父母的死,被当成是意外。因此阿盖尔家……」
「那菲莉丝就能顺利继承家业了。很好。这样很好。菲莉丝可能会说不要,但他不能舍弃活著的一切。不可以那样。」
「菲莉丝会接受吗?」
「当然啰。——因为他是余的朋友,汝的骑士嘛!」
只转动脖子回过头来的弗利耶,露出虎牙笑著说。虽然又刺激到喉咙,但这次忍住了。泪汪汪地维持笑脸的模样,让库珥修说不出话。只能竭尽全力挤出微笑。
虽然不擅长笑,但弗利耶很想看到自己的笑脸。
「嗯……汝的笑容,果然很棒。」
要是别全推给菲莉丝,至少也记得一种笑的方法就好了。
应该是做出了不后悔的生存方式,但库珥修只为这点确实感到后悔。
4
这几个月来,菲莉丝都快不相信自己隶属于近卫骑士团了。每天都到治疗院,确认王室成员的症状,还有照顾弗利耶。
这哪里是骑士应有的作为?不管怎么想,都是治疗院的术师才对。
「昨晚,第三王子逝世了。这是第七个人……」
敌不过病魔而病逝的王室死者之名钻进菲莉丝的耳里。尽管抗拒不想听,只要到治疗院,就是会听到这类通报。
疾病原因还是不明,却已经出现七名牺牲者。目前知道的,就只有高烧和昏睡的状况加重的话,患者就没救了。就只掌握了这么不负责任的情报。
「————」
今天也尝试了没有成效的治愈魔法,然后走出国王的病房。
虽是应该要敬畏的地方,但经过这里的时候却没有丝毫紧张感。一开始那类似畏惧的感情,早已被无能为力给逼到消失在脑袋的角落。
走在王城的走廊上,菲莉丝手拿黑色封面的书。上头沾著血和指纹的书,就某种意义来说是父亲的赠礼。
「『不死王的圣礼』……」
让死者复活,给予尸体再度步行之力的魔女秘术——经由父亲的手以不完整告终的秘术,要是能够成功重现的话,就算死了也能救起来。
「要是,殿下……殿下他,发生万一的话……」
想到日复一日失去活力的弗利耶,菲莉丝忍不住就去想要重现秘术。弗利耶死亡,这事件已经到了并非能够背过眼无视的等级了。
没发生奇迹的话就没救了。而奇迹往往不会降临在需要的地方。所以菲莉丝只能朝仰赖圣礼一途去想。
「菲莉丝,汝帮余化的妆很成功喔。库珥修说余脸色很好……哈哈,她完全被骗过去了。真的是很单纯的女生耶。」
几乎都躺在床上的弗利耶,对著前来探病的菲莉丝虚弱一笑。
他说的化妆是菲莉丝帮弗利耶涂抹,让气色看起来很好的妆容。
因为不想让来探病的库珥修看到自己的病容,所以才拜托他。弗利耶的话不是逞强,而是贴心。这点菲莉丝也理解到心口生疼。
「骑士团……怎么样,菲莉丝。有什么讨厌的事吗?交朋友……唔,别忘了拜托由里乌斯他们。汝有时候会一个人钻牛角尖。」
看菲莉丝默不作声,弗利耶仿佛读了他的心思而这么说。最近菲莉丝已经分不出来谁才是被探望的人了。
「我、我的朋友……就只有殿下。没错吧?所以说,要是殿下不好起来的话,我就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喔。」
「可不能、那样呢……放心吧,菲莉丝。汝很温柔,骨子里很坚强。大家都喜欢汝。都跟余一样,把汝当朋友。余是汝第一个朋友,但没必要是最后一个。懂吧。汝不可以让自己一个人。」
「殿下……」
为什么要说出像是临终的话呢?又还没结束。为什么要说那种自以为是的话呢?最近的弗利耶话中带有力量。明明身体没力气,却有看穿真实的力量。所以说,才可怕。
「殿下……!殿下您、您要是有什么万一……我,会把殿下……」
「让余复活,可别这么说喔。」
「————」
内心被读透了。闭著眼睛的弗利耶,看不到菲莉丝手中的术书。可是弗利耶却看穿他的想法,然后拒绝了。
「余啊,就是余。余的生命,由余开始起跑,到终点的时候就该结束。可别犯下让余没法到终点这种错。」
「为什么……这么说?希望您活下去,这么想很奇怪吗?希望重要的人活下去……!」
说出口,然后察觉。刚刚的话是如出一辙。
跟站在母亲尸体前面的父亲说的话一模一样。完全相同。
「别懊悔,菲莉丝。汝的心很高贵。为自己拥有的才能自夸吧……汝有举世最优秀的能力。别数汝救不了的,数数汝救了多少吧。朝著后方走回头路……余、可不允许。」
「殿下……!」
弗利耶慢慢地坐起身子。衰弱到不可能凭己力起身的他,仿佛燃烧生命的余烬,凝视著菲莉丝。
红色瞳孔恢复了过去的力气。
「而且,又不一定会输吧。余……嗯,是汝的朋友,也是露格尼卡王国的王子。还比剑比赢库珥修。既然如此,病魔什么的,轻轻松松就能赢啦。」
举起的拳头轻轻戳了一下僵住的菲莉丝的额头。真的很轻,可是很烫。
「不可以扔下、近卫骑士的任务喔。……任命汝为库珥修的、骑士的人是余。不要违背、对余的誓言。这是余跟汝的……朋友之间的、约定喔。」
长吐一口气后,弗利耶一面无力地笑,又躺回床上。
「话说太长,今天累了。不过,好久没和汝一起笑了。这样就好。」
才没有笑。菲莉丝在弗利耶面前只是一直流泪。
可是,弗利耶不会说错话。因为他不论何时,都会说出看似歪理实则正确的话。
「好高兴呢,菲莉丝。」
所以,菲莉丝拼命牵动僵硬的脸颊,笑出来。
「——是的。很高兴喔,殿下。」
013
5
——那一天虽然晴朗,风吹起来却有点冷。
「库珥修……余想出去外头一下。可以、帮余吗?」
「明白了,殿下。请容许我的无礼。」
「怎么,是要把余抱起来吗?哈哈,汝真的是很强壮的女生耶。被汝吓到了。」
在露格尼卡王城的庭园里,有个花朵依照季节争奇斗艳的花园。
可是,这几个月来的匆忙,让彩绘庭园的花朵有点寂寞。
「什么,没有整丛开就算了,还是可以欣赏嘛。可以一朵一朵看,也不赖呀。对吧?」
「是的。不愧是殿下,很擅长从任何事中找出优点。」
「对、吧。汝,和菲莉丝的优点有几个,余都知道。哼哼,这一点余可不输梅卡德。」
端坐在庭园一隅的库珥修,出借大腿给弗利耶。两人就这样迎著风。
腿上的弗利耶眯著眼睛像是想睡,隐约的视界映著花园的景象。
「还记得吗,库珥修。小时候,余跟汝经常来这里看花。」
「记得。被父亲带来王城时,没事做的我一定会来这里……这样就能遇见殿下,我的童心才会安心。」
「余第一次看见汝是……」
「我不会忘记。殿下从空中掉下来,那个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
在回忆话题中,花朵绽放。
库珥修微笑述说过往,弗利耶缓缓摇头。
「其实,不是。余第一次见到汝,是在那之前……余远远的,看到汝在这庭园,欣赏一朵花蕾。」
「……我都不知道。让您见笑了。」
「哪有什么好见笑的。余,看汝看到呆了。心跳加速,脸颊发热,坐立难安。之后就老是、在寻找汝的身影……所以那次的邂逅,其实不是偶然。呵呵,吓到了吧。」
「——是的,我吓到了。」
弗利耶眯著眼睛,库珥修用手指梳理大腿上的金色头发,抚摸苍白脸颊。
「都吓到了,就顺便说说,余那、可怕的未来计划……」
「是,请让我惊吓。殿下,请再多说一点,让我再大吃一惊。」
「好吧。注意听啰……余啊,其实打算迎娶汝当余的妃子。」
「————」
「迎娶汝做妃子,让菲莉丝担任我们的骑士。这样子,怎么样?我们三人就能、永远在一起。这是多么、可怕的幸福。怎么样?」
「这真是……真的吓到我了……」
库珥修声音哽在喉咙,没法抬起头。
弗利耶依旧淡淡微笑,把她的话当成福音来倾听。
「发生、好多事喔。余,因为想吸引汝注意……呵呵,说了很多没道理的话。汝,和菲莉丝都被耍得团团转。」
「……被殿下拉著走,我从未觉得是受苦。」
「吶,库珥修……汝觉得,余怎么样?」
「殿下?」
「余、是值得汝效忠的、狮子王吗……」
「————」
过去缔结的约定。在彼此笑闹的日子里的誓言。
弗利耶的问题,让库珥修的呼吸一震。
「汝的忠诚,是尊贵、可爱的……千万不要、忘记了。」
弗利耶得意洋洋地笑,举起手来。
手碰上库珥修的脸颊,拭去爬过脸颊的热泪,指尖描过她的唇。
「库珥修。」
「是,殿下。」
「余,对汝……」
「————」
风起。凉风吹动弗利耶和库珥修的头发。
「殿下?」
「————」
「殿下,您累了吗?」
「————」
「殿下,辛苦了。请好好休息。」
「————」
「最后,我只有一句话。」
风持续吹拂。可是,在泛泪的视野里,即使有加持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在庭园里,库珥修抱著大腿上的弗利耶,说:
「殿下描绘的未来,我也想看到……」
6
弗利耶·露格尼卡死亡,是在国王兰德哈特·露格尼卡被通报驾崩之前,因此被当成小事对待。
可怕的事态发生,议会因此充满沈重郁闷的空气。
库珥修也还处于倦怠以及空虚感中。弗利耶的存在是如此的大,像被夺去半个身子的冲击持续折磨著她。
现在眼底深处,都还有他最后的微笑以及最后一口气。
在最后一刻没能传出去的告白,就这样消失在空中。
「——可不能一直发呆。」
第一个打破停滞气氛的,果然还是麦克罗托夫。老贤人按照顺序眺望低头的贵族们,催促全员奋起。
「……没错。现在不是这样的时候。必须报答逝世的陛下的遗憾。」
不知是谁这么说,然后引发赞同声浪。接著势头扩散,库珥修也强打起精神,咬紧牙根抬起头。
一直低头看下方,才是对弗利耶的最大背叛。
弗利耶希望自己永远向前看,他的笑容浮现在脑海——
「王室的血脉断绝。亦即,会丧失与龙的盟约。对亲龙王国露格尼卡来说,没有比这更惨的悲剧了。」
——描绘梦想的弗利耶的笑脸,因为这发言而裂开。
库珥修狐疑地抬起头,有个人正抱著头。
「没想到王室所有的人都薨逝……龙会怎么做?假如失去盟约,王国的困境要怎么处理?现在王国和帝国以及圣王国的关系可是在恶化呀!」
——他在说什么?
「保管中的『龙血』也是个问题。也许会被要求归还。以防万一,先行使用也要列入考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库珥修傻傻地望著满脸严肃开始讨论起来的与会者们。
他们众口一致,全都是「王室血脉中断龙会怎么处理」。王国被龙庇护,几度陷入绝境都被拯救。他们的担忧很正常,仰赖龙的心情库珥修也不是没有。但是,现在最该难过的是那件事吗!
完全没有人讨论王国的未来。国王已不在,若耗损心志在与他国的谈判的话还能谅解。可是,谄媚逢迎龙的商量,有比那更优先吗!
嫌恶感上涌,于此同时库珥修察觉了。她终于注意到了。
无人真心为王室断后感到悲伤。他们的不安,来自于王室断后被龙拋弃一事。他们畏惧被迫离开龙的摇篮。
国王驾崩,王室断后,都是次要问题。
——弗利耶的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顺道发生的悲剧。
最讨厌的是,如果自己没和弗利耶这么亲密,肯定也会像他们一样不安地感到害怕吧。那是牢牢黏在灵魂上、安于现状的甜美。
那是库珥修最厌恶、最难忍受、最玷污灵魂的生存方式。
「我有话想对各位说。」
在闹烘烘的议事堂里,这样发言的人聚集了大家的目光。
莱普·跋利耶尔男爵——爵位虽不高,却深受兰德哈尔陛下的青睐而被重用的人。他在聚集目光后才以沙哑的声音宣告。
「——龙历石有新的记述。龙已经揭示了王国的未来。」
这个发言,再度使场内哗然。
龙历石乃龙赐与的国宝之一,是会记述王国未来的预言板。至今几度都是由龙历石通知危机,才能防范于未然。
自觉在对龙献媚后,紧接著又被龙之力摆布,实在令人气愤。但没人在意库珥修的感慨,被催促的莱普朗读预言。
「龙历石的记述如下:『王室断后之际,王国要找出被龙珠选上的五名候补人选,以新巫女之姿再度缔结盟约。』」
「龙历石说要选新的国王……?还说有五名候补人选,是要怎样找!」
「就是徽章。露格尼卡王室的传家宝、传述与龙之盟约的宝珠。镶嵌龙珠的徽章,会在符合资格的人的手中发光!」
莱普反驳他人的粗声粗气,在他的指示下进入圆桌会议场的推车,上头摆放的宝珠光辉,正是露格尼卡王室相传的龙珠徽章。
「假若真被认定是担忧王国的忠臣,自然就会被徽章选上吧。这究竟是否为龙历石的戏言,就由大家来一一测试。」
莱普的随从亲手将徽章排列在于议事堂有一席之地的人们面前。俯视著这些徽章,有人冒冷汗,有人倒抽一口气。
假如在自己的手中发光,那就意味著开启通往王位之路。
库珥修面前也被放了徽章。据说龙会测试国民对王国的忠心。假如那是真的,现在的自己就不会被选上。但是,如果——
「那么,试试看吧。」
遵从麦克罗托夫的号令,首先由贤人会的人拿起徽章。可是,失去光芒的徽章没有变化。会场传出微弱的呼吸声和轻声叹息。就这样以贤人会为主,大家轮流挑战徽章。灰心,然后继续,终于轮到库珥修。
被切成三角形的黑曜石中,以金子做出龙的浮雕,徽章中央嵌有被称做红色龙珠的辉石,嘲笑著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的野心。
「什么龙啊……」
只在口中呢喃,库珥修把徽章握在手中。
摊开手掌,伸到前面让大家都看见。接著——
「——什么?」
叫出声的,是在稳重的脸上难得刻画出惊讶神色的麦克罗托夫。但是,那一定代替了在场所有人表达出心情。
徽章在库珥修手中,绽放耀眼光芒。
「——看样子,不争气的我似乎也能为王国尽力。」
毫无惊讶。
心情平静到对此感到讶异。
自觉这点,库珥修抬起头,闭上眼睛。
——阖起的视野里头,感觉看到了弗利耶最后的笑容。
7
知道王选的概要以及库珥修被选为候补人选的菲莉丝在王城中徘徊寻找她,最后来到庭园。
「——库珥修大人。」
伫立在花园前面的库珥修,身影看起来飘渺虚幻地摇曳著,令人犹豫是否要出声叫她。
这是当然。这里是库珥修和弗利耶共度最后一刻的场所。在库珥修的心中,是连菲莉丝都不被允许闯入的唯一圣域。
仿佛胸口被利刃戳穿,菲莉丝对自己的无力感到痛苦。要是能立刻抱住库珥修的背,使用治愈心灵的魔法就好了。
「菲莉丝吗。真亏你知道这里。」
库珥修没有回头,直接朝被无力感折磨咬唇的菲莉丝这么说。
有时刮起的强风会晃动库珥修的长发。菲莉丝边眺望边说:
「龙历石的事,我听说了。还知道库珥修大人被选为下届王位候补人选……」
「嗯,没错。我似乎很受龙的赏识。」
「那个,就是……恭喜您……这样说,会很奇怪吗?」
命运洪流怒涛汹涌,菲莉丝的心绝对称不上平稳。
成为近卫骑士,亲生父母亡故,为有著重要羁绊的弗利耶送行,唯一的心灵依靠库珥修被卷入王选之争,菲莉丝根本无处安息。
「我,能为库珥修大人做什么?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
不想让她困扰,却没法阻止诉苦流出。席卷而来的感情庞大,菲莉丝的小器量根本没法容纳。
冒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菲莉丝好想逃走。可是。
「菲莉丝,看著我吧。」
被库珥修呼唤,菲莉丝吓得肩头一跳。
先是脚步声,然后手指出现在低垂的眼帘里头。抬起头来,库珥修笔直地凝视著自己。琥珀色瞳孔的魔力,让菲莉丝著魔。
「菲莉丝,我第一个对你起誓。——我决定要成为国王。」
「库珥修、大人……」
毫无犹豫的断言,令菲莉丝屏息。
在王选中胜出,坐上国王宝座。库珥修这么宣告。
「我与殿下初相遇在这个庭园。我经常在这和殿下边聊天边看花。」
在说不出话的菲莉丝面前,库珥修突然望向庭园这么说。平稳的语气,和在记忆中追求往昔面貌的眼神。
用不著问那是与谁的回忆。
「之后,殿下就常来家里玩……我不曾说过。其实在遇见殿下前,我有盘起头发做发型。不过现在只是用缎带固定著。」
「原来、是这样啊。那为什么要把头发放下来呢?」
「因为殿下说要我做自己。在那之后就这样了。我给你的缎带蝴蝶结是我自己选的……不过起头的人是殿下。」
菲莉丝忍不住摸向被库珥修赠与、现在也还别在头上的白色蝴蝶结。
原本不知道的许多回忆,被慢慢讲述,逐渐化为与菲莉丝共享的回忆。那是可爱又吵闹得让人泛泪,又止不住发笑的羁绊。
「菲莉丝。我跟殿下……和殿下跟你共度的时光,我很珍惜。」
菲莉丝被库珥修带离大宅后头一次成为人。自那一天开始,菲莉丝就相伴于库珥修左右,没多久弗利耶就加入这圈圈,变成三人行。
菲莉丝人生的大半部分都由库珥修和弗利耶占据了,也由此组成。
「不过,龙的存在否定了那段时光。殿下的存在对多数人而言,只是与龙结盟的契约替代品……他们其实一点都不惋惜他的死。」
在僵住的菲莉丝面前,库珥修的眼眸有火苗在晃动。
库珥修看到了什么?菲莉丝不在身旁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
「但是,那位大人曾经存在过。在我跟你的心中留下强烈的回忆。那位大人确实存在。他不是其他人,弗利耶·露格尼卡确实存在。」
库珥修用右手触碰自己胸口,用左手触碰菲莉丝的胸口。只是触碰,那手指传来的热度就逐渐烧灼菲莉丝全身。
多余的思考全都被库珥修的决心之火给吞噬烧光。
「那位说要成为我的狮子王的大人的确存在。我绝不允许当作没有过。」
龙之盟约包围整个王国,长久以来庇护人民,却也弱化人民的心志。
甚至到了轻蔑那名善良、被众人所爱的青年的死亡。
弗利耶的死,顶多让他们联想到与龙缔结的盟约罢了。
「那位大人的死,是属于他的。我的狮子王,如今也还在我心中。我也还在看著我的狮子王所见之梦。——只有我能达成。」
无人察觉到王国扭曲的生存方式。
谄媚龙,恳求龙,仰赖龙过头,每个人都忘了自己该怎么走路。
「除非我成王,不然无法矫正。因为无人记得有一位真正走在正确路上的王。既然如此,就我们来做吧。」
「库珥修大人……」
菲莉丝喃喃道,库珥修递出从腰部卸下的短剑。接过的剑上刻著狮子纹章,是与卡尔斯腾家有渊源的珍品——
「殿下有梦想。是我跟殿下还有你,三人一同开创未来。」
「和殿下,和库珥修大人……三人一起。」
菲莉丝终于了解到沈甸甸的短剑真正的重量。
自己必须在弗利耶和库珥修旁边,完成他们的决心。
菲莉丝只剩下库珥修了。所以她就是一切。
「在殿下最爱的地方、殿下辞世的地方,我向殿下发誓。——任命你为我的骑士。」
听到库珥修的严肃宣言,菲莉丝当场默默地跪下,递出短剑。
接过的库珥修拔出短剑,以剑腹分别碰触菲莉丝左右的肩膀。然后再将短剑还回菲莉丝,结束宣誓仪式。
谁都不知道的骑士叙勋——不,只有一个人,两人的狮子王在看著。
而这就是开头,对两人而言是狮子王所见之梦的延续。
「走啰,菲莉丝。——从龙手中取回王国,让殿下的梦化为真实。」
「是,库珥修大人。请带著我走。到殿下所见到的梦之彼方。」
菲莉丝已经不再迷惘,跟在转身迈步的库珥修身后。
作为最初的王选参加者,缔结最强羁绊的主仆威风凛凛地迈开步伐。
只有一切的起点,庭园的花儿们见证著他们两人的步履。
——被风摇晃的一朵花,其花苞静静等待绽放时机。
014 后记 大家好,承蒙每次的照顾。我是长月达平,或者讲鼠色猫比较多人知道。
啊,假如不知道的话请跳过。对不起。
好了,这次的《Re:从零开始的异世界生活》是番外篇。
以前也曾以短篇集的形式推出本传外的故事,不过这次是跳脱集数编号,因此标题刻意不用「短篇集」,而是打上「Ex」。
其实这次原本是预定要承袭上次的短篇集话题,但在磋商的阶段,库珥修阵营的话题最多,就提议:「这样的话,干脆全都写库珥修阵营的故事啦——」结果被采用,然后就在短时间内完成了这本番外篇。
本传的主角不会出场,深掘与主角不同阵营的过往成了极具挑战的内容,但看到这边的各位要是能因为这本番外篇而稍微喜欢上深受各种苦恼,并因此下定决心的他们,继而期待他们在本传的活跃的话,就是我的荣幸。
既然您有在阅读这本书,那就来谈谈作者的近况吧。活到这把年纪了最近我才在迷TRPG。
我知道TRPG的存在,但对无人带领就接触的初学者而言门槛太高——因为有这样的印象,所以都没什么接触。但是,受惠于身边的人的帮助,我终于碰碰看了……然后很糟糕,真的超级有趣的。
虽然有人说「因为是创作者才会著迷于TRPG」,但这是其他游戏无法品尝到的感觉。在他人的世界里让自己的想像力失控的游戏,我想应该没有作家会不热衷的吧。
用自己独有的点子跨越困难、遵照GM解谜、为了一点小失误而让角色发狂,总而言之可以享受到各种乐趣。
像这样在写书的过程中,增加了新的朋友、窥见不得而知的世界,让我得到跟之前不一样的构想和灵感。这个在人生中很重要。什么事都要挑战,大家也不要只玩TRPG,同样尝试看看其他事情吧。
就以劝说不知道这部作品的人入坑,拓展这类朋友圈为起手式的话,长月会很开心的。要是有简单让每个人幸福的方法,就尝试看看吧。
页数也差不多用完了,照惯例进入感谢话语吧。
责任编辑I大人,每次都承蒙关照。深掘在本传尚未活跃的角色的故事,感谢您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每次都乱来真是抱歉!
负责插图的大冢老师,要谢谢您一如既往的快速完工和精美的图片。每次都让您设计许多角色,可是却都顺利完成,真叫我惊讶。这次的工作里头,弗利耶笨笨的感觉很棒。您真厉害。
然后是设计师草野老师,真的每次都要谢谢您。这次刊名的标准字比平常还要长,不知为何我用「就算是草野老师也没办法吧!」的心情来挑战,结果彻底输了。今后也请继续让我尝到败北的感觉。
其他还要感谢编辑部的各位、行销人员、校正人员和各家书店,有这么多人的帮助,这本书才能化为形体。谢谢您们。
然后最重要的,要向拿起这本书、陪伴故事走下去的读者们致谢,这次也很感谢诸位。也请继续陪伴下一个故事。
那么,下次能在本传相见的话我会很高兴的。诚惶诚恐啦。
2015年5月长月达平《在五月热过头的天气里,畏惧今年的夏天》
015016
「来啰来啰来~啰!因为这样所以那样,这次由库珥修大人和菲莉酱抢到通知专栏——!这样就可以尽情阐述库珥修大人的魅力了喵!」
「不要雀跃过头了,菲莉丝。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先完成被赋予的职责才是我们的任务。要克尽站在这里的责任,方能抬头挺胸。懂吗?」
「讨厌,才开头库珥修大人就帅气无比,菲莉酱腰都酥了……」
「怎么了?脸红红的,是感冒了嘛?如果不舒服的话我自己来也行……」
「哪儿的话!真是真是真是!库珥修大人真是罪孽深重!那么,就用吹走您这担心的气势来做通知~啰!首先是那个企划回归了!大受好评、Re:Zero再度和MINISTOP便利商店携手合作!这次会有十分可爱的东西喔!」
「因为夏日将至,所以会有穿浴衣的爱蜜莉雅等人的挂画,MINISTOP还会推出熟悉的甜点和合作的钥匙圈。成品非常可爱,这些都能用MINISTOP店内的『Loppi』预购。真的很方便。」
「对,没错。还有还有喔~来自MF文库J的夏之学园祭通知!每年都人潮挤爆的活动学园祭,2015年会邀请Re:Zero的作者长月达平老师开签名会喔。呀~好棒喔!没问题吗?」
「既然通过企划,当然就是深思熟虑过了吧。期待作者在签名会上的表现。还有,在学园祭还会贩售商品和发表其他东西。这些连同方才提到的合作商品,可在Re:Zero官网,或MF文库J的官网上确认。」
「真是贴心,库珥修大人真的好棒……说·到·这!不可以忘记本传第七集要发售啰!预定会在九月发售!锵锵——!」
「心灵一度被挫折但又再起的菜月·昴,借用支撑他的雷姆之力,他即将和我们谈判——然后开始异世界最大的攻防战。」
「库珥修大人朝成王之路行进,为此出借力量的昴啾他们也是有值得钦佩的地方嘛~真是的~」
「其实他还不只如此。小看的话可是会被绊倒的。千万要留意。」
「连对那种废柴鲁蛇男都正面抗衡……不行,菲莉酱越来越没法克制自己了~」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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