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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启程的日子,是个冬季难得的艳阳天。天蓝得宛如有种吸力,反映阳光的积雪亮得眼睛都疼了。位处北境的温泉乡纽希拉,在冬天很少有这么晴朗的日子,以启程日来说简直是美梦成真,但这反倒让我担心自己会不会在这里就用光了运气。

不过低头所见的厚重旅行风衣,十足是远行中的圣职人员装扮。我便厚起脸皮,当这天气肯定是上天在祝福我的前程。

纽希拉村有河流过,设了码头。在季节交接的日子,码头边总满是正想来或正要走的温泉客,而今天只停了一艘货船。正在上货的船夫是个胖得令人担心会不会把船弄沉的中年胡子男,然而他的动作却出奇地轻快,两三下就完工了。

「马上就能出航喽!」

他往我这里喊,我也挥手答应,接著大吸口气背起肩背包。会这么重,是因为里头装满了众人给我的援助。

「寇尔,东西都带了吗?」

我往唤我名字的人转头。这位不安地反覆检视我行李的人,是照顾了我十多年的温泉旅馆老板──克拉福.罗伦斯。

「盘缠、地图、粮食、御寒用品、药草、短剑、火种那些都带齐了吧?」

曾为知名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分毫也不敢松懈地检查,比我自己还要仔细,最后都交给他来处理了。

「先生,没必要检查成那样啦。再说已经没地方放了呢。」

候在罗伦斯身旁的女性无奈地笑著这么说。她是汉娜,掌管罗伦斯所经营的「狼与辛香料亭」厨房大小事。

「啊,也对。呃,可是……」

「您放心,罗伦斯先生。以前我可是只带两条鱼乾和几个快磨平的铜币就离家了呢。」

遇见罗伦斯那时,我还只是个不知有没有满十岁的孩子。美其名是个周游大学城求学的流浪学生,实际上过的却是形同乞丐的漂泊生活。当我不知何去何从、盘缠用尽,在无依无靠的异国土地为明天发愁时,很幸运地,他对我伸出了援手。

一转眼,那已经是十年──不,说不定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常自问相比于当时是否有所成长,但答案总是问号。眼前的罗伦斯看起来依然年轻,和当时没什么变,让我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懵懂少年的错觉。

不过这双抓著肩背包背带的手,在旅馆的粗重工作训练下强壮了不少。孩提时瘦小的身躯已经长得很高,原本近银色的头发也逐渐转为金色。

无论好坏,时间似乎都确实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

「这个,也是啦,没错……而且,你现在也是个任何圣职人员都会留意的年轻学者了。除了自豪之外,你经常念书到深夜的求学态度也是我的榜样呢。」

「先生,爱念书是件好事,但要是像寇尔先生那样念,我就得花力气弄一堆洋葱、大蒜起来放了。还是别折腾我了吧。」

心里一下为罗伦斯的赞许难为情,一下为汉娜的话尴尬。

我总是在白天工作结束后才开始念书。抄写或诵读神学书籍,基本上是一场与睡魔的战斗,我总得啃点生洋葱或大蒜提神,害汉娜时常为了食材不够用而对我发火。

「哎呀,一转眼就十多年啦。谢谢你替我分担了那么多工作。要是没有你,这间温泉旅馆也不会有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罗伦斯展开双手,像父亲似的用力拥抱我。假如当初没遇见他,我现在还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呢,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我才该谢您呢……旺季还没过就下山,真的很不好意思。」

「哪里,我已经把你留在这间温泉旅馆够久了。要是在南方闯出了名堂,记得替我们打个广告喔。」

模范商人罗伦斯总是会这样开玩笑,减轻别人心里的负担。

「还有就是……我们家那两个女的都不来送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罗伦斯忽然沉下脸这么说。

「赫萝小姐她一星期前就跟我道别过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来送行的话一定会想留住我。」

赫萝是罗伦斯的妻子,有时像姊姊、有时像母亲一样照顾我。

「那倒是,她那个人真的可能让你走不掉,这样或许比较好吧。」

苦笑之后,罗伦斯吐出的是叹息。

「缪里那孩子也让你费了不少心呢。」

「没什么……」

原想否定,但我想起了这几天她闹出的大骚动,尤其是昨晚的事。

「好像真的是喔……她气得一副想咬人的样子,最后还真的咬下去了。」

「真受不了。」

罗伦斯不堪头痛地扶额。缪里是罗伦斯与赫萝的独生女,没事就嚷嚷著想离开这个边境中的偏僻温泉乡闯荡世界。

在这种时候提起自己就要下山游历,结果实在是可想而知。

「虽然缪里和赫萝一样倔强,但赫萝好歹也是个大人,知道轻重缓急,而缪里却还是个仲夏的太阳。」

即使将缪里当作心头上的宝,那个调皮的野丫头仍是罗伦斯的头痛制造机。小时候,跑上山玩而弄得满头是血回家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幸好最近安分了很多。

可能是长大了自然就懂分寸吧,毕竟她也到了有人来提亲也不奇怪的年纪。

「从早上就没看见她,该不会是闹脾气,上山找熊哭诉了吧?」

想像有熊在窝里被她咬住,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

「等我安顿下来,马上就会寄信给您。到时候,大家再来找我玩吧。」

「那有什么问题。只是可以的话,麻烦你尽量找个美食多的地方。要是一路上都要靠我自己讨他们开心,我恐怕会累死。」

「一定一定。」

罗伦斯对笑著答话的我直直地伸出了右手。那动作并不属于雇主,甚至不是十多年前收留我的恩人。

那是温泉旅馆老板送客人离开之际的握手送别。

「路上保重。」

也许是发现我鼻子红了吧,罗伦斯笑得更用力,手也握得更紧了。

「不要乱喝生水,东西也别乱吃喔。」

「汉娜小姐……您也保重。」

我拚命掩饰鼻音,也与她握手后重新背好肩背包。

「喂~可以走了没!」

船夫似乎是好心给我们时间告别,看对话差不多了才出声。

「我马上过去!」

应声后,我再次注视他们。上了这条船,我可能要过好几年才能再见到他们,和这个四处蒸烟袅袅的纽希拉村。

看著看著,我的脚居然怎么也不肯动了。这时,罗伦斯拍拍我的肩。

「好了,该走了。年轻人,向新世界出航吧!」

若说我无言以对,我就是在欺骗自己。

「别叫我年轻人了啦,我现在已经和您收留我那时同年了耶!」

于是我踏出第一步,紧接著补上第二步。自第三步起,已不需要特别注意。

回头一看,罗伦斯背著手淡淡微笑,汉娜则是轻轻挥手。对这纽希拉村的不舍,以及想看看会不会见到缪里的念头,使我的视线稍微投向远处。以为她说不定会躲在哪棵树后面嘟嘴,结果没找到人。耍起倔的缪里,真的和她母亲一个样。我轻笑一声,转向码头。

「话都说完了吗?」

「抱歉让您久等了。」

「没什么,那在我这行是常有的事。不过有句话叫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有眷恋也不是什么坏事。」

或许每天都在平静的河面上摆渡,思虑自然就深了吧。

我对船夫深深颔首,从码头跳上船。

「今天就你一个客人,尽管在毛皮堆里睡吧。」

船夫边解开系船索边说。

毛皮堆一词令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故事。

故事是关于一个旅行商人。有天他来到一个村庄,想照常在自己的货运马车上过夜而钻进毛皮堆里,结果发现里面有个外表俏丽的少女,还要商人送她回故乡。少女拥有在月光照耀下显得闪耀动人的亚麻色长发,头顶上长了人类不会有的大兽耳,腰际还有比远胜于任何毛皮好几阶的美丽尾巴。她自称贤狼,是寄宿村中麦田的丰收之神,也是活了数百年的狼之化身。商人接受了少女的请求,和他一同旅行。后来两人甘苦与共、心意相通,最后一起过著幸福的生活。多么美好的故事。

于是我忐忑地将手伸进毛皮堆探了探。没问题,里头没躲人。

船上除了毛皮,还到处堆放著塞满了炭的麻袋和木桶等货物。木桶里多半是炼炭时馏出的焦油吧。那是可用来防腐或防水的涂料,不时传来阵阵强烈焦臭。毛皮是比纽希拉更深山的零星聚落提供的。冬季时,一般山中居民会转以打猎维生,将毛皮运至城镇贩售,换取生活必需品。对他们而言,背到山下的城镇卖太辛苦,大多会直接卖给纽希拉,在这里藉水运送下山卖。木炭与焦油也是同理。

「今年毛皮还真多。」

「是啊。大家生意兴旺,我也多赚了一笔。纽希拉从以前就很旺,没什么变,不过现在到处都很热闹。你看,这个俗称北方的地方,和南方的教会不是在几年前停战了吗?虽然战争早就只剩下形式,两边爱打不打的,可是真正结束以后还是有差。」

船夫感慨地这么说,将粗大的绳索丢上船,自己也跳了过来。

很神奇地,船几乎没摇晃。

「好啦。船推出去以后,旅行就开始啦。」

船夫走到船尾撑起长篙,使船缓缓推进,滑过河面。这天和纽希拉漫长冬季的任何一天没什么差别,但从船上望见的却与应已见惯的村景极为不同。说不定是因为,那是我以旅人身分第一次见到的纽希拉,又或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的想法使我立刻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在船上跪下,向河边目送我离开的罗伦斯和汉娜挥手。

「谢谢你们的照顾!」

罗伦斯笑著轻扬一手,汉娜露出烧出一桌好菜的表情。

而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我的视野中。深山的河川流速就是这么快。

「行了,道别就到这里,再来该往前看了。」

船夫对恋恋不舍地望著村子的我说。不是教训的口气,温柔得像在鼓励我振作。我僵硬地对他腼腆一笑,转向船头。

啊,我踏上旅程了。一种寂寥却又亢奋的奇妙感觉困住了我。

「话说,你刚刚在皮草堆里摸来摸去,是在抓老鼠吗?」

「咦?喔……其实是因为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随后,我说了旅行商人邂逅狼精灵的故事。明明只是随处都有的奇谭,船夫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们撑船的为了帮客人打发时间,常有机会说那种故事。所以谢啦,我又多一则故事能说了。不过你年纪轻轻就因为想到这种故事就去皮草堆里翻,也太迷信了吧?」

别说他应该不会相信这是真实故事了,要是告诉他那只狼的女儿说不定就躲在毛皮堆里,搞不好还会吓破他的胆呢。毕竟故事里的旅行商人就是罗伦斯,而躲在货堆里的狼就是他妻子赫萝。

我也是他们奇迹般旅程中的一分子,在目眩神迷的大冒险里出过一点力,留下好多光是回想就让人心跳加速或手汗直流的经历。

然而,在他们两人的故事中掺一脚之后,最神奇的并不是那类令人热血翻腾的事,而是在他们「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日子」的后续生活中种种亲眼所见。

他们的婚姻实在维持得太幸福,让我惊讶得只能笑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啊?之前好像是说斯威奈尔嘛?」

船夫所说的是向西顺流而下,途中转陆路往南即可抵达的城镇。那里自古以来就以毛皮与琥珀贸易闻名,相当繁荣。

「在那里搜集够交通资讯之后,我想到雷诺斯去。」

「喔,雷诺斯!记得那里靠著一条大河,有很多大船来来去去。听说也因为这个缘故,税关特别多。」

我也知道。我就是在那条河上的税关之一遇见罗伦斯他们的。

因此我十分怀念雷诺斯,很想看看它现在成了什么样。

「这样啊,那你想在那做什么?你看起来……不像工匠,所以是作买卖吗?」

「不。」

我轻轻摇头,而仰首是因为我对就在天上的某个人立过誓。

「我想成为圣职人员。」

「什么,原来是教士啊。失敬失敬。」

「可是我就连见习生都算不上,还不晓得行不行呢。」

「哈哈哈,怎么能不相信神会保佑你呢?」

真是一点也没错。

「不过现在啊,教会不是和温菲尔王国闹翻了,弄得鸡飞狗跳吗?」

船夫的篙往河底一顶,船头就轻巧地转向避开大石。纽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四周没有视野广阔的冲积平原。险峻的崖头上积了满满的雪,还有鹿好奇地往这里俯瞰。

「您消息真灵通。」

「河里不只有水,消息也会到处流通呢。」

他是故意说得这么得意吧,真是个爽朗的人。

顺著河流往西出海后再往西方过去的大岛就是温菲尔王国了。这个岛国盛产羊毛,最近更兴起一股造船风。

他们与统率世界宗教的教宗正面对立后,一晃眼就好几个年头了。

「再说,他们也是因为税收吵起来的吧?这种事对我们这些靠载货赚钱的人有直接影响,不想听也会知道。」

顺流而下的路上,船经过了许多领主的土地。每个土地之间都有税关,会有人在那徵税。大河上的税关可能超过五十座,据说甚至有河高达上百座。

领主只能在自己的领地徵税,然而教会却是分布到哪里就徵到哪里。而事实上,也有种税真的遍布了世界各地,叫做「什一税」。

「要是教会不收这个什一税,我们日子可就好过多喽。再说你想想,这个税本来就是他们为了和异教徒打仗才徵的不是吗?那战争结束以后哪里还有要我们继续缴的道理。所以英勇的温菲尔王便独排众议,跳出来说话了。」

无论何时何地任何名目,税金都是惹人厌的东西。替人民争取减税的国王,没有遭人唾弃的道理。

「然后呢,教宗就开始想办法教训这个实话实说的国王了。哎,真希望温菲尔国王能多加把劲啊……」

说到这里,船夫突然闭上了嘴。

似乎是想起船上乘客是立志投入圣职的人。

「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想数落你的志向。」

「没关系。」

我简短回答,轻笑一声。

「其实我也是那么想。」

「咦?」

并背向错愕的船夫,迎著下游吹来的清澄寒风眯起双眼说:

「我也不敢相信教宗居然不好好沟通,以禁行圣事作威胁强徵税金。」

呼出的气变得更白,是因为掺了愤慨吧。禁行圣事是一种教宗命令,禁止该地区所有教会人员进行任何圣职工作。

「温菲尔王国的新生儿无法受洗、有情人办不了婚礼、不能替珍爱的家人举行葬礼。那都是人生中的重大仪式,是圣职人员的义务所在,教宗却把它给剥夺了。我怎么也不认为,拿神的恩宠威胁他人缴税是合乎神之所欲的行为。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一点力量也没有……」

我抬起头,用力紧握总是悬在我胸前的木雕教会徽记。

「我想贡献自己的棉薄之力,导正遭人扭曲的神谕。」

要从弃无辜灵魂于不顾长达三年的傲慢教宗手中拯救温菲尔王国,为导正神谕而战。这就是我下山的目的。

路途必定艰险,苦难重重。我至今学了很多,也直接碰触过罗伦斯与妻子赫萝童话故事般的奇迹,所以我相信自己办得到,一定有成功的一天。

为了替这个蛮横残忍的世界多少带来点笑容与幸福。

我注视河流去向重新立誓。

神啊,指引我、给我勇气吧。

强风彷佛天使的手,在我闭眼时抚过双颊。

「哎呀呀……」

背后船夫的叹息声使我回过神来。

脸红得发烫,是因为自己就连见习教士都算不上。

「呃,总之这就是,我的志向……」

「真抱歉,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工作得很辛苦,很羡慕那些圣职人员可以在温泉里大吃大喝才立那种志的呢。」

船夫说得毫不掩饰,但那也是事实。来这种深山度假需要一笔可观的旅费,以及拋下工作个把月也无所谓的地位。能同时达成这两者的人,不是业已退休的大商行领袖或领土国泰民安的贵族,就属高阶圣职人员了。

「的确,为了享福而希望成为圣职人员的是真的很多吧。真是太悲哀了……」

「有一堆『甥侄』的圣职人员也不少呢。」

而这里暗喻的说法,并不是船夫个人有所保留,纯粹是公开的秘密。圣职人员终身不得嫁娶,没有妻子当然就没有儿女。因此,他们会有「甥侄」,就连教宗都不例外,还把其中一个嫁给了温菲尔国王,完全是常态化的恶习。

「真希望这个世界能够更诚实、更正直。就是因为放纵恶习,才会连教宗都因为贪图金钱而仗势欺人吧。」

我叹著气这么说之后,船夫以质疑口吻问:

「这么说来,纽希拉那么多舞娘,你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

他一副「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吧」的样子,而我则挺起胸膛回答:

「那当然。」

「喔喔,这真是……」

船夫都说不出话了。

我已习惯那样的反应。就连真正的圣职人员也没几个会遵守禁欲之誓,顶多只有位置偏僻的修道院那些无论怎么努力也接触不了女性的修士而已吧。

「不过我大概是想破禁欲之誓也破不了的那种。」

听我苦笑著这么说,船夫才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舞娘和女乐师是对我搭过讪没错,但那仅仅是调侃的延伸。因此,我不算是努力坚持过。

「不过我认为,戒律定出来就是要遵守才对。」

我挺直背杆说。

「嗯嗯,说得没错。」

船夫低声感叹,再次灵巧地调转船头。

「话说,这人世就像河流一样,不太可能直线到底。」

回头看见的船夫表情,并不是倚老卖老或嘲笑年轻人谈论理想。

而是逆来顺受过许多事,将它们放水流的隐者脸孔。

「就是要偶尔转个弯,鱼才活得下去。」

或许是船夫这工作有很多时间可供沉思,这话寓意颇深。事实上,由于几乎破了所有戒而悟出真理的知名神学家也真的存在。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

「当然,我不想批评你的理想,更何况你是想干圣职的人。只是啊,这世上也有些直线走到底所遇不到的事吧,例如绕点路才能学到的经验之类。」

话是这么说没错。我直率地这么想。

但是,我对船夫接下来想说什么摸不著头绪。

「呃……所以呢?」

船夫不知为何过意不去地搔起鼻头。

「嗯,就是那个,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旅行,也知道你有可贵的情操,只是……哎呀,我实在没想到你那么看重戒律,说不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咦?」

就在我反问之后──

「无论如何,现在都回不了头了。喂,可以出来喽。」

船夫看著货物这么说,但视线不是指向毛皮堆,而是那前方的木桶。随后,木桶盖「碰!」一声弹上天空。

「喔!」

船夫漂亮地接住盖子,一条穿上厚重旅靴的细长人腿直直伸出木桶。笑得尴尬的船夫身旁,我吓得嘴都阖不上了。

「唔~!唔唔~!」

一双手伴著那呻吟抓上桶口,木桶跟著喀哒喀哒摇晃起来。

就在它即将倒下的那一瞬间,一个女孩跳了出来。

「臭死我啦啊啊啊!」

「缪里?」

跳出木桶的女孩就这么踏散毛皮堆,扑进我怀里。她有头掺了银粉般的奇妙灰色长发,身材纤瘦,年纪才十多岁,称作少女都嫌早。这个缪里就是精力特别旺盛,一口气扑倒了我,弄得船左摇右晃。没翻过去是因为船夫技术好吧。

「唔,缪、缪里,你、你为什么──」

「会在这里」跟「全身一股焦臭味」在咽喉相撞,出不了口。

「哪有什么为什么!」

女孩──缪里奋力大叫,不知是因为木桶里太臭还是其他缘由,眼睛堆满了泪俯视我。

「也带我一起去旅行嘛!」

比涌出大地的温泉更热的泪水滴在脸上。我暂且将缪里突然从木桶跳出来、怎么看都跟船夫串通好、船已经回不了头等问题都拋了开。眼前的缪里情绪随时会爆炸,灰发已经在阵阵蠢动。

没其他法子的我只好赶紧抱住她,用手臂藏住她的小脑袋瓜。

「好啦!知道了啦!」

冷静一点!

缪里随即挣脱我的手,猛然抬头。

「真的?真的吗!」

「真的、真的啦!你先冷静下来──」

耳朵和尾巴都跑出来了啦!

缪里无视我心中吶喊,眼睛睁圆笑口大开,像头突袭猎物的狼扑了上来。

「大哥哥我爱你!谢谢!」

她是真的非常高兴吧,与头发同色的兽耳和兽尾都啪啪沙沙猛摇不停。

我青著脸窥探船夫,他不知是总算吐出秘密解了闷,还是自觉对我们投注了多余的顾虑,只见他坐在船尾开他的小酒桶,没看我们。

总之我得先设法处理这个状况才行。那个旅行商人与狼的故事都是事实,而这个女孩就是他们的独生女。平时耳朵尾巴收放自如,样子和正常人无异;但情绪激动或遭受惊吓时,藏起的耳朵尾巴就会不自禁地冒出来,很伤脑筋。

「缪里、缪里……!」

「呵呵、嗯呵呵……嗯?」

眼泪都还没乾,她就能笑得这么灿烂。

感情丰富是件好事。

但是,希望她能多用点脑袋。

「跑出来了、跑出来了啦……!」

直到我压低声音提醒,她才终于发现,急忙以猫洗脸般的动作摸了摸头。尾巴也在这时候消失,看来是平安躲过了船夫的眼。我释然放松脖子,后脑勺「叩!」地一声撞上船底。

接著立刻抬头说:

「缪里。」

「嗯?」

缪里那张不知几时学会的女性笑靥,摆明是因为听见我的声音里有怒气而装出来的。

「给我起来。」

「……好啦。」

可能是船上空间小无处可躲,或是因为我已经答应要求,她比平常更老实地收起笑容。

「真是的……」

我叹息著坐起身,缪里也伸手来扶我。

然后一起收拾她踢散的毛皮,将她躲藏的木桶摆回原位。

那口木桶原本装的应是焦油,满满都是焦臭味,熏得缪里全身好比跌进炉灰那么臭。继承狼的血统,嗅觉灵敏的缪里在里头躲了那么久,可见决心之高。

再说她可是罗伦斯与赫萝的女儿,当然不会因为我不带她同行就跑进熊窝哭哭啼啼。

「现在是什么情况?」

待一切恢复原状后,我问。

「嘿嘿……我离家出走了。」

缪里也不晓得知不知错,仍以那副野丫头的样子缩缩脖子这么说。

船已回不了头。划开险峻山岭的河川,两侧大多是高耸崖壁,好一点也是大块石堆;就算有地方能靠岸,当然也不会刚好有像样的路能走。领主在河上设置的税关是有可供旅人行走的山路,但若拐错了弯,说不定会愈走离纽希拉愈远。而且,这里依然是严冬时节,到处都积雪极深,天气看起来也快刮起大风雪了,腿那么细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走得回家。现在显然无法赶她回去,所以我面对她坐下,张口就是重重的叹息。

「想跟就算了,你怎么穿那样?」

乖乖坐著的缪里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很可爱吧?这是我请海伦姊做的喔。听说现在南方人都穿这样呢。」

缪里提起目前经常往来各温泉旅馆的知名舞娘,天真地说出这种话。她围著兔皮披肩,上衣是肩部造型略为膨起的衬衫,还戴了熊皮之类做的束腰。就我所知,那的确很接近几十年前宫廷贵族间流行的样式。

不过,真正让我头痛的还在下面。

「我没有海伦姊那么丰满,有点可惜就是了……嘿嘿,好看吗?」

缪里细长的腿,包著缝成筒状的贴身亚麻布;而套在那上头的裤子部分,管口开在相当大胆的位置,非常地短,完全是为了展示腿部的设计。就连那双厚重旅靴也似乎没有实际用途,单纯为了突显那双细腿而穿。

「你喔,真不晓得该从哪里说起。总之年轻女孩子把腿露那么多出来不太好。」

「我哪有露出来。你看,到脚尖都包得紧紧地耶。」

缪里拉起裹覆细腿的刺绣亚麻布如此自辩。那姿势异样地煽情,使我不禁咳两声打断她。

「并不是没露出皮肤就没关系。」

那与绑起辫子,穿麻布长裙与围巾的朴素村妇装扮实在相差太远。

「再说,穿那样根本不适合长途旅行。很冷吧?」

「我不怕。海伦姊她们都说,爱美就不怕流鼻水喔!」

她虽笑容满面地这么说,但仔细打量后,我发现她嘴唇有点发紫,脚也抖得像小鹿一样。

我又长叹一口气,往毛皮堆伸手,一条条往缪里腿上挂。

「看你不会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丢进浴池、设陷阱把兔子老鼠一网打尽之后,我还以为总算能放心了,结果……」

缪里原本是玩得比村里男孩还疯上一大截,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女孩子的样突然就出来了。但安心没多久,现在却要人往另一种方向替她头痛。

毕竟温泉旅馆做的是娱乐客人的工作,愈花俏热闹愈好。再加上客人也都是拋下了各种束缚,在那种地方要她禁欲或节制根本没有说服力。

父亲罗伦斯虽也骂过她,可是被她看出只要暂时装乖就不会捱太多骂,实在无法期待。更糟的是她最近还学会拿「我以为爸爸会喜欢……」装可怜,效力是愈来愈弱。

不过缪里很清楚要是踩到母亲赫萝的尾巴,会比罗伦斯不知道恐怖多少倍,所以会看赫萝的脸色。可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赫萝并不是会为了那一、两块布花心思的人,反而会为了图方便而透过缪里接收华服资讯。

到头来,我只能亲自负起教育她的责任。

「明明就是你自己要我穿得像女生一点。」

缪里在毛皮堆中生起闷气。

「你这样太极端了。我是看你像蛮族一样,只围个缠腰布就上山才那么说的。凡事都是中庸最好,懂吗?」

「……好啦。」

缪里没趣地回答,并就此向后一倒,躺进毛皮堆里。

「嘿嘿,反正怎样都好。总算离开那个小不拉几的村子了。」

并两手大大一摊,望著清澈的蓝天这么说。

我不想泼她冷水,但总得有人接下这个任务。

「到了斯威奈尔,我就替你安排人马送你回去。」

在斯威奈尔,有很多因温泉旅馆营业需要而认识的生意伙伴,几乎都很可靠,可以放心把缪里交给他们。

然而,我都已经绷紧肚子等她抓狂发飙了,她却一点别扭也没闹。

「缪里?」

我再问一次,只见望著天的缪里慢慢闭眼,叹口气说。

「好啦。」

听话成这样,反倒让我有不祥的预感。难道她只是想离开村子一下下就好?不过这点理由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躲进臭到鼻子会歪掉的木桶里一早上吧?而且启程前这一个星期,她天天都真的咬著我不放,求我带她走。

我怀疑地窥探缪里,而她只是在毛皮堆中打个呵欠。

「呼啊~……啊呼。我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开始想睡了……」

缪里一丁点儿也不懂我有多担心她。对自由奔放的缪里而言,想做的事以外全都是烦恼吧。从她决定要睡就能马上睡著这个特技来看,她的脸皮明显不是一般地厚。毛皮缝隙间很快就传出阵阵鼻息。

我无奈地叹口气,再往缪里身上盖毛皮。看她睡得很闷,又帮她头上拨出点空间。她乖乖睡觉的样子满是生气,相当可爱,但就是那份可爱害我劳心劳力地忙个没完。

为了不让她著凉而替她盖好毛皮时,船夫用长长的篙灵巧地勾起木啤酒杯把手,伸到我面前。酸甜的香气,告诉我那是醋栗酒。

「天还没亮,她就跑来村里的集会所叫醒正在小睡的我。」

想都不用想,我马上就知道他在说缪里。当然,我不会因为船夫帮助缪里就怪罪他。

「她死命地要我让她上船,不然就会死什么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月光的关系,总之我看到那双在黑暗里发亮的金色眼睛,就觉得她是认真的了。」

我啜饮著酸胜于甜的酒僵硬地笑。吵著要旅行的缪里是多么吓人,我这一星期可是天天都在领教。

「干我这行的,本来就是经常会遇到想云游四海,或是惹了麻烦想跑路的人。经验多了,自然就分得出该不该帮了。」

「所以您是决定应该帮她吗?」

「主要是因为,她路上的伴是一个很守规矩的青年嘛。只是你比我想像中更硬,所以刚才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发脾气呢。」

船夫笑呵呵的话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吞下一口酸甜的酒之后,我垂下肩膀。

无论如何,到了斯威奈尔就一定要赶缪里回去。不管她在打什么主意,我的态度都必须坚决才行。缪里讨厌拘束,我行我素;一被客人鼓吹,就会用让人紧张得不得了的动作和舞娘一起跳得昏天暗地,然而心里总有著一块冷静的地方。长得愈大,她就和母亲赫萝愈像,像得吓人。而真正像的并不是外表,而是与称作贤狼受人尊崇的母亲相同,不时闪现于胡闹之间,彷佛能看透命运的理智眼神。

「没想到你们是兄妹,我还以为一定是情侣呢,真是错得远喽。」

「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她是照顾我很久了的温泉旅馆老板的独生女。我还听过她刚出生的哭声、替她换过山一样多的尿布呢。」

缪里自己最近也似乎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哥哥,这也表示赫萝和罗伦斯待我如家人一般,而不只是个工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总之,有这么一个聒噪的女孩作伴,旅途再长也不会无聊吧。」

虽然我是打算尽快送缪里回村,但不难想像,至少在那之前的旅途不会太安静单调。

「热闹固然好,但凡事都该适可而止。」

「那也很重要,就像河水一样。」

船夫笑著轻举酒杯,我也对他敬酒,并向神祈求旅途平安。

每过一次税关,船就要停下来让人查货,支付税金。

从午睡中醒来的缪里看什么都很新鲜,乐此不疲地到处张望,意外地安静。

到了太阳转红的时候,周围景色也变了很多。尽管山景仍占了大部分,但雪少了,碎石多的河岸多了,有时岸边还有道路。

在流速减缓不少的河面上拐个大弯绕过山丘,与过去截然不同,又大又热闹的税关便呈现于眼前。

「哇!好大喔!」

宽广河岸上堆放了许多货物,多半是从上游载下来,或是等著送往下一座税关吧。码头入口有持枪的盔甲士兵看守,一旁还有供夜巡用的篝火盆。有的人正在绑船,准备在此结束今天的航行,有的还已经在船上喝开了。

「这是赫比里希大人的税关,这条河第二大的。」

船夫将船停靠码头后,几个看似和他有点交情的船夫纷纷向他打招呼。

「第二大?这样还是第二大?」

河岸彼端能看见一、两间旅舍,而屋檐下已经摆出长桌和座椅,提早开起夜宴。这里没有城墙压迫,各种事物看起来都很豪气。

笑声与不知谁在弹奏乐器的旋律,让缪里雀跃得蠢蠢欲动。

「最大的,还要继续顺河走两晚才会到。税关不是那种小木屋,而是用石头堆起来的雄伟要塞,还有钟楼呢。对岸也有一样大的石塔,两边用巨大的锁链串起来。从锁链底下过去就好像在接受地狱的审判一样,紧张死人了呢。」

「锁链?」

缪里脸上冒出问号。

「拉了锁链,船不就过不去了吗?」

见到船夫下了谜题似的笑,想不通的缪里向我求助。

「那就是目的呀。」

「没错。因为从那里再过去,一口气就会到海边了。为了防止大海上那些从四面八方来的坏海盗入侵内陆,一有必要就要把锁链砸下来,守住关口。或是用来吓唬海盗,告诉他们敢来攻打我们的城市,就准备被这些锁链栓起来当奴隶做牛做马。」

缪里听得瞪大了眼,彷佛现在就有锁链在她头上。

「海……盗……?海盗?你说的海盗是那个海盗?」

缪里所出生的纽希拉村,是个就算爬上山顶也只能看见更多山的地方,那个词跟她的生活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兴奋得眼睛睁得更大,并抓得我的手都痛了。

「天啊!大哥哥,海盗耶!海盗!要用锁练?打败他们?」

缪里在船上又叫又跳,引来周围群众好奇的目光。知道这个女孩是第一次离开深山之后,粗犷得随时都能转行当海盗的船夫们全都笑得像看见孙子的老爷爷一样和蔼。

「好厉害!好厉害喔!大哥哥也要出海吗?会出海对不对?」

「并不会。」

可是我却加倍冷淡地这么说。再让她兴奋下去,耳朵尾巴说不定就要跑出来了。

而更重要的是,让她对外面的世界太感兴趣,届时会很难送她回纽希拉。

「再说海盗很少会想跑进内陆,我也从来没听说过。」

「是啦,只是吓吓他们……或是炫耀说这块土地很重要,连海盗都想要。要是下到海口,或是从海口上来的时候看到头上挂了那么巨大的锁链,谁都会捏把冷汗吧。」

缪里对这番说明频频用力点头,赞叹不已。

「外面的世界真的好复杂喔。」

似乎要接「神啊,保佑我」的严肃口吻让我差点笑了出来。

但我不能松懈。必须尽可能地对她冷淡,用理性压住感情才行。

「走喽,缪里。今天要在这过夜。」

「啊,嗯、嗯!」

表情肃穆地望著河流远端的缪里骤然回神,慌慌张张从她躲藏的木桶拖出行李。看来她还是有准备的嘛,只是不晓得里头都装了什么就是了。

「谢谢您载我们过来。」

「哪里。」

缪里注意到我们要在此与船夫告别,便仔细背正和我那个差不多的肩背包,笑嘻嘻地挥手说道:

「船夫大哥,谢谢喔!」

「再见喽!」

船夫也带著爽朗笑容摇摇操船用的篙。缪里笑著点点头,在船夫离去之际再度转身挥手。

我侧眼看著她,喀喀喀地踏过栈桥,下到清开河岸碎石而成的道路,为踏实的地面松了口气。搭船很有趣,但总是有些紧张。不知道缪里有没有晕船。往身旁一看,见到的是一张阴郁的脸。

「晕船啦?」

缪里抬起头,无力地微笑。

「没有,只是才刚聊起来就要走了……有点舍不得。」

或许她又瘦又小还穿得这么少多少影响了我的感觉,不过她强颜欢笑这么说的模样真的很惹人怜。

不过我现在不能心软,于是绷起脸说:

「温泉旅馆不也都是这样送往迎来的吗?」

「是没错……可是客人是客人啊。」

「对船夫来说,你也是其中一个客人而已。」

「……」

走在身旁的缪里抬头看我,表情有些受伤。

「这样啊……」

旅行就是一连串的别离,不可能从头开心到尾。

懂了这点之后,她说不定就能乖乖返回纽希拉了。

话虽如此,缪里那么沮丧的样子还是让人怎么看都不舍。

「别难过,那个船夫一直都在这条河上上下下,到村里码头就会再遇见他了。」

缪里抬头朝我看来。

一对上眼,她就得救了似的笑了笑。

「谢谢喔,大哥哥。」

差点就要被缪里的笑脸绑架了。

尔后,我带著她前往河边的旅舍订一间房。原本只是想睡最便宜的通铺,但有缪里在就不行了。这里多花的钱就靠日后省回来吧。

无奈地放下行李后,缪里打开木窗向下望,并精神奕奕地转回来。

「大哥哥!外面在烤肉耶!」

缪里在纽希拉长大,从小就非常喜欢宴会,且加倍喜欢美食。要是她喝了酒,我恐怕就管不住了。

我被她揪著袖子来到窗边往外看,的确有几个人用石头围成的炉豪迈地烤著全猪。

「你看你看?烤全猪耶,很厉害对不对?今天是不是有祭典呀?」

论热闹,纽希拉也不遑多让,只是深山里物资流通有限。相较于天天都抓得到的野兔野鹿,猪可就非常稀有了,所以缪里对猪的印象多半是高级外来货吧。况且是整头拿去烤,在纽希拉根本见不到。

我没回答大为兴奋的缪里,思考该怎么让她接受晚餐只吃肉乾和炒豆时,感到有视线射向我们。你一杯我一杯的旅人与商人们之中,有个独坐一角的人浅浅地抬望著我们,稍微扬手。

「去嘛,大哥哥?一下下就好了啦,去嘛?」

缪里如此央求,而我只是从钱包拿几个铜币交到她掌心里。

「请你去买我们两个人的晚餐。虽然不多,但应该能买些烤猪肉吧。」

「咦……啊,嗯。」

缪里手握这地区流通的迪普铜币,略为错愕地回答。

「大、哥哥,你不去呀?」

「我每天这时候都要祈祷和默读圣经,还是你也想加入?」

缪里整张脸立刻皱了起来,深怕遭殃似的远远绕开我到门边去。

「那我去买喽!」

「不可以买酒喔。」

「咦……」

「不行就是不行。」

缪里没再应声,嘟著嘴离开房间。

真是的。我叹口气,一会后再向外瞧,见到缪里小跑步到烤猪前并突然转过来朝我挥手。能在人群中立刻发现她,并不是因为她有舞娘直传的新奇装扮,而是她在人群中就是那么醒目。彷佛有把刀沿著轮廓将她切离周遭,只有她散发微光的感觉。

会是我当她亲妹妹一样地疼,认为她比别人特别的缘故吗?

当我苦笑时,门敲响了。

「请进。」

我收起笑容,关上木窗。

开门进来的,是先前在广场仰望我们的旅人。

他个子不算高,不过也不至于很矮;体格不算壮硕,但也称不上瘦。会让人留不下印象,或许是因为不时会作些谍报工作的缘故。

戴起兜帽像个年轻少年的寡默男子,实际上已是渐有皱纹的年纪。

「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我请他坐下,他却摇头婉拒。

「我不会久留。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把人支开。」

「啊……那孩子是从纽希拉就躲在木桶里,硬跟我过来的。而且还是装过焦油,臭到以为不会有人躲的木桶。」

「咦?」

男子先是一惊,然后笑得肩膀阵阵抖动。

「那种木桶真的很臭,我也躲过好几次。」

看来他也做过很多危险的事,人果然不可貌相。他是在德堡商行──势力遍布这北方地区的强力大商行作联络员。德堡商行和与教宗闹翻的温菲尔王国是同一阵线,多半是想藉由纾解王国的困境,以换取商业上的特权吧。

因此,才会有人接下重务,替我这样愿意贡献己力的人与温菲尔王国牵线。

「那实在不好笑啊……言归正传,您怎么会在这里?不是约好在斯威奈尔见吗?」

「是没错,只是去雷诺斯的行程取消了,所以我留在这里通知你。现在要改去阿蒂夫。」

「阿蒂夫?」

那就是我们白天那条船的船夫所说,在税关挂起巨大锁链抵御海盗的城市。

「离雷诺斯有很长一段距离耶……是怎么了吗?」

流经纽希拉的河川稍微南下一段后会拐向正西,苦闷地蜿蜒钻过山峦夹缝,来到名为多兰平原的平地并就此入海,而雷洛斯是位在此处西南方的地方乡镇,中间还隔了好几座山头。

「我们和雷诺斯主教座大主教的谈判,开始没多久就破局了。」

「咦……」

「海兰殿下原想亲自说服大主教,不过雷诺斯是联络南北两地的交通重镇,最后由勒福克伯爵自己请命代为谈判。」

在我小时候,雷诺斯还没有教会,而如今规模已壮大到堪称北方一大信仰中心。设置主教座后,握有其他教会主教任命大权的大主教,在这里挥舞权杖至今也将近十年光景。

可是,我难过并不是因为在雷诺斯这个重要城市谈判受阻。

「海兰殿下一定很遗憾吧。」

而是因为在乎这个人的感受。

「别担心,殿下的优点就是从不轻言放弃。」

海兰是温菲尔王国的王家血脉,身分高贵,但这名联络员说起他的口吻却像朋友一样。这原是大不敬的事,但我明白他为何如此。海兰从不摆架子,待人真诚,很容易当他是亲朋好友。

我会决心提供温菲尔王国一臂之力,除了认为这才是正道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海兰来到纽希拉进行泉疗时那番真挚的言语深深打动了我。

「那么,接下来要去阿蒂夫谈判?在雷诺斯之后去阿蒂夫,好像……」

「觉得接在雷诺斯谈判失败之后,像是退而求其次吗?」

被男子说中的我老实点头。

「阿蒂夫教会虽也设了主教座,但新人就是新人,没什么力量。而这几年阿蒂夫藉由买卖赚了一大笔,整个镇是日益繁荣。只要能说服他们,就能确保北海三分之一的领域。」

既然势力深达北方各角落的德堡商行这么说,应该假不了。

阿蒂夫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大城镇,而我却什么都没听说。看来在纽希拉这种深山里过活,想不与外界疏离也难。

「此外,那也是不受任何王权控管的自治都市,拉拢起来也不坏。只要阿蒂夫愿意协助我们,其他自治都市也会跟进吧。而且从阿蒂夫出航,以现代船只的速度到温菲尔王国甚至不用两天。那里只是地图上看起来远,事实上相当重要。」

尽管我对地理知识还有点自信,可是世局瞬息万变,将自己的记忆全当作过去才是明智之举。

「不管怎么说,海兰殿下和温菲尔王国真的是需要拿出点魄力出来才行,不然我们这些做小弟的可就没钱赚了。」

对于男子商人般的言论,我也只能苦笑,但那是事实没错。

「寇尔先生,您应该是以未来王家的御用主教为目标吧?」

「我……」

我原想辩解,但说不出话。最后出来的,是承认自身欲望的腼腆笑声。

「我不敢说自己不想出人头地,可是我当前的目标还是放在打倒教宗这些只有蛮横可言的政策,以及滥用神谕的现况。最重要的是海兰殿下高洁的信仰深深感动了我,我很希望他能为百姓带来幸福安乐的生活。假如我能为导正信仰尽一份力,那我当然是乐意之至。而且……」

「而且什么?」

「要是什一税加重下去,纽希拉从外地进的各种物资都会涨价吧?反过来说,只要能废止什一税,就能守住纽希拉所有温泉旅馆的荷包了。」

男子表情略显惊讶,然后拍额而笑。

「你真的跟那些关在修道院里读死书的学僧很不一样,感觉很可靠。这就是右手天平,左手圣经吧。」

「说不定会变得不伦不类呢。」

「让时间去慢慢证明就行了。」

若能成功,各方都能获得期望中的利益。尽管我也是那行列中的其中一人,但依然是出自一片赤诚,绝非贪图利益。说得夸张一点,就算毫无回报,我也甘之如饴。

在仅提供贵客使用的宁静岩窟浴池中,海兰找我进行教理问答时的种种,我仍记忆犹新。海兰的信仰与热忱是千真万确,且真心为家国遭到教宗的欲望蹂躏而心痛。自古以来,站在位高权重者身旁的圣职人员往往也是他们的好友。倘若我自身所学能成为伟人的支柱,那实在是再荣幸不过的事。

「另外,海兰殿下的远大计画实在教人期待啊。」

男子歪唇一笑,说道:

「制作《万民神典》,可是到了这年纪也一样会血脉贲张的大事业。这表示海兰殿下也很看好寇尔先生您喔。」

「不敢当。」

那是真心话,并非谦虚,男子却咯咯笑个不停。

「总之呢,两位这段时间的吃住,将由我们德堡商行全程包办。需要的器具也都能够立刻备齐吧。」

「有劳了。」

「那么,我也该到下个地方了,现在还有船能载我到下个城镇去。海兰殿下也已经从海路抵达阿蒂夫了吧。再见,愿神保佑你。」

男子浅浅一笑就离开了房间。

在「喀碰」一声关上的门前,我松了一大口气。看来我比想像中紧张多了。

我很清楚自己只是众多帮手的其中之一,也明白这是关乎信仰的严肃问题;可是无论我怎么劝戒自己,都依然会感到胸中有团火在烧。忘却本分的教宗,与反抗教宗的温菲尔王国──

我从没想过自己心中也会有面临巨大浪潮的兴奋,以及对冒险的憧憬。

首先要到阿蒂夫辅助海兰。尽管自知太过自负,我仍加深打定协助海兰的决心。就在这个时候──

「啊~大哥哥~!」

门后传来缪里的滑稽喊声,打破我的严肃思虑。

「快点开门!」

这「铿铿铿」的声响,是用脚踢门的声音吧。

我叹息著开了门。

「要跟你讲几次不要踢门才会懂啊?」

「哇!哇!等一下,让开让开!」

缪里听也不听我抱怨,跌跌撞撞地推开我进房,好不容易将手上的东西平安放到床上。

「手、手烫死了!有没有烫伤啊……」

缪里对著手呼呼地吹,我则是看傻了眼。

「缪里?你怎么能买那么多回来?」

我给她的迪普铜币是这一带最小单位的货币,那两、三枚了不起只能换一份餐,买几片猪肉配上放了几天的乾面包就很不错了。

而她却抱回了用大叶片打包,琳琅满目的食物,以及三条有她大腿那么粗的新鲜面包,怎么看都不是那些钱够买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有个小酒桶。

「我不是说不准买酒吗?」

大概是不理我也嫌烦吧,缪里淡淡地说:

「那又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

「人家给我的。」

「照你这么说──该不会,那些全都是吧?」

一听我这么问,缪里的脸立刻换上得意的笑。

「在等猪烤好的时候有人找我跳舞,我就跟著音乐跳了一下,结果他们都超开心的,就送我这么多了!」

缪里捧起双颊,乐呵呵地扭身一转,耳朵和尾巴跟著甩了出来。这女孩就是喜欢玩闹,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也时常和舞娘一起跳舞。

见缪里乐得摇起毛茸茸的尾巴哼歌跳舞,我不禁扶额叹息,并用力按住她脑袋。

「缪里,以后不要随便那样。」

「喔咦?」

一双不解的眼从掌下望来。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开口:

「啊……呃,我自己也觉得,那个,没脱鞋就到桌子上跳舞不太好啦……」

耳朵塌下,尾巴无力下垂。

你还干了那种事啊?我头都晕了。

「可是可是,我有先看过有没有舞娘喔?我知道不能跟她们抢生意。」

缪里强调「至少这规矩我懂」般高挺胸膛。

在纽希拉,天真可爱又活泼的缪里跳起舞来总是最耀眼的一个。

只不过这么一来,客人的想法就不同了。与其给一身风尘味的舞娘几个赏钱买笑,倒不如陪看到肉和面包就开心地咬上去的缪里玩还比较有趣。舞娘们的收入将因此受到严重侵害,而缪里也实际与她们起过好几次争执,所以她指的是这回事吧。我放开缪里的头,握拳轻推一下。

「问题不在那里。」

「……?」

缪里按住头装痛,样子很不服气。

以前她都会乖乖听话呢。在令人疲劳的顿挫中,我打开木窗向外望去。

「这里不是纽希拉。一个女孩子家在醉汉面前跳舞,是很危险的事。」

烤全猪已经吃到剩骨,酒客们闹哄哄地比著腕力。

聚在这税关的人,全都是买卖毛皮或木材等货物的商人、搬运工或船夫。虽然没佣兵那么可怕,但基本上多是粗人。

「很危险?」

然而,缪里却疑惑地这么问。

「我的意思是,不是每个男人被美丽的舞蹈迷倒以后都会下跪献花。」

就算没那么危险,她看起来也太没戒心。

「喔,你说那个啊,没问题的啦。」

缪里伸手拿取搁在床上的食物。拆开仔细包裹的大叶片后,现出肉汁横流,令人垂涎的猪肉。

「海伦姊教过我很多,而且娘也说过女人甩过愈多男人就愈有价值喔?」

并捏一片猪肉塞进嘴里,舔著指头上的油脂说出这种话。

上纽希拉泡温泉的贵族,有时也会带上年轻子弟。这些子弟大多是以山林狩猎作消遣,一旦腻了就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所以曾试图亲近缪里的其实也不少,是真心还是一时玩玩就不得而知了。

男性追求女性是理所当然。跟她说那样跳舞会嫁不出去,她根本不会听。

「真是的……」

不过话说回来,或许这年纪的女孩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吧。

彷佛瞬间憔悴了十几二十岁的我无奈地说:

「不是每个人都会在你说不要的时候乖乖收手。」

缪里嚼著第二片肉,察觉我要开始长篇大论般一脸不耐。

「等到事情发生就来不及了。听好了,缪里。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我要你谨言慎行不是在欺负你,而是只有那样才能保护你自己。」

开口之前,缪里已经将那包肉放到床上,掰开面包夹起了肉。

姿势是向前弯腰,所以她是用小小的屁股对著我。毛茸茸的灰色尾巴摇来摇去,彷佛在对我说「别在意、别在意」。

「你有在听吗?」

「有在听啊~来,这是你的份。」

缪里笑著递出果然有她大腿那么粗的大面包。里头夹了满满的肉,也塞了满满的起司。

「……这么多,我吃不完啦。」

「咦~?大哥哥就是吃太少才会一副弱鸡样啦。」

「弱、弱鸡……」

虽然比不上佣兵或猎人,我仍自认有点肌肉,心里颇受伤。

而缪里另外抓起的面包比她交给我的还要大,看到就饱了。

「开动喽~!」

缪里的嘴大大张开,「嚓!」地咬在面包上。真不晓得那么瘦的身体怎么装得下,只见她吃得满面喜色,耳朵尾巴摇个不停。

「真是的……」

我叹出今天不知第几次的气,望著吃得正起劲的缪里,自己也咬了一口。她那彷佛确信世上只有快乐、美景、欢笑与幸福的模样,若说没有某方面的羡慕,那就是自欺了。

再说,我也不愿见到缪里学会以猜疑眼光视人而失去这份天真。只要她能继续这样平平安安,不受一点伤害地长大就好了。

因此,我很希望她永远都不必认识外面的世界,在纽希拉那样的地方平静过活。

「现在,该说说你要怎么回纽希拉了。」

一听,面包嚼个不停的缪里戛然而止,摆出听不懂的脸歪起脑袋。

「请不要装傻。」

缪里也应该没傻到以为我会那么乾脆就让她同行。

果不其然,她一被我点破就变张脸咬下一块面包。先前乖顺的态度,似乎只限于船上。

「不要。我才不想回去。」

「不可以。」

断然拒绝后,缪里的尾巴膨成一大把。

「我原本打算是到了斯威奈尔之后,拜托信得过的人送你回家,可是现在计画有变。明天我一早就会请快马送信上去,找人下来接你。」

若考虑这时期纽希拉长期住客甚多,到处都非常忙碌,是该由我送她回去;但带著缪里走积雪难行的山路,恐怕要花上两、三天。

既然堪称我目前的直属雇主海兰可能业已抵达阿蒂夫镇,我也必须尽快和他会合才行。

「再说,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现在应该急死了吧。」

若是罗伦斯,说不定都几乎要抓狂了。具贤狼之名,真面目是足以生吞活人的巨狼,也是缪里之母的赫萝,也可能今晚就乘著夜色跑来接她。

而缪里只对赫萝绝对服从,真的那样就省事多了。

然而才刚这么想──

「她才不会担心咧。」

缪里摆起臭脸。这时期的孩子就是特别讨厌父母拘束吧,面对面讲道理都会顶嘴,真不晓得该怎么教才好。当我在脑里翻找圣经中的教示时,缪里叼住面包空出手来,窸窸窣窣地从胸前抽出某样东西。

「啊喔,咿喔哈咿喔嘿喔。」

「咦?你说什么?」

几乎在反问的同时,我看出了缪里从胸前抽出的是什么东西。

「咦?啊……那不是……!」

原来缪里不是摆臭脸,而是觉得我在说蠢话。

她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个以细绳系起的小布袋,一般人看来没什么特别,但那已十二分地足以让我闭嘴。

「喔啊喔……嗯咕、嗯咕。我怎么有办法瞒著娘离家出走呢?」

那个小布袋,是她母亲赫萝的东西。小得可以轻易握在手里,赫萝总是挂在脖子上,里头装了一把麦谷。那是因为赫萝能寄宿于麦子,受人崇为丰收之神的缘故。

「跟娘谈过你的事之后,娘就分一点麦子到这个袋子里面给我,还要我好好照顾你呢。因为只要有这个,就能在紧要关头保护你。」

这番话,听得我天旋地转。

不是我来保护缪里,而是缪里保护我?

在我脑袋一片混乱时,缪里仍直挺挺地盯著我瞧。

「话说回来,你刚才在讲什么?」

眼神冷得让人发毛。

「刚、刚才?」

我不是回敬她,只是单纯尽可能地装蒜,结果缪里气得尾巴毛都倒竖了。

「你不是在房间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吗!」

「你在偷听啊……」

「我只是你们讲太久,在外面等而已!」

说是这么说啦,我相信她当时一定是把兽耳贴在门板上。

「不管怎样啦!总之大哥哥就是想到很远很远的国家去当圣职人员嘛!大骗子!」

或许因为有狼的血统,缪里咧出比常人更明显一点的虎牙,从喉咙深处发出低吼。尾巴的毛也竖得像使用多年的旧毛刷一样。

我对温泉旅馆主人罗伦斯与赫萝说明过此行的目的,而至于缪里,我认为说了她也不会懂,又可能把事情复杂化,所以只告诉她要去有点远的地方帮忙就回来。

「告诉你啦,你一定是被那个金毛的骗了!」

海兰就像各种故事中的王家血脉,有一头醒目的金发。

不知为何,缪里特别敌视他。可能是对自己掺了银粉似的奇妙灰发引以为傲,视他为竞争对手了吧。

「他才没骗我。海兰殿下正在计画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才怪,他在骗你。大哥哥人太好了,人家说什么就傻傻信什么!」

说我人好的部分,我就当作夸奖,虚心接受了。

「那你说,他哪里在骗我?」

我往缪里替我做的面包再咬一口。缪里现在像颗火球,硬是反驳她只会吵得累死我自己,想说服也是一样。只能让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等她累到脑袋不清楚再一口气扳倒。

我就是这样熬过她这一周来的猛攻。

不过用了那么多次,她可能也隐约察觉我的战略,听我那么问也只是瞪著我大口啃面包,怎么看都是在恢复体力。

「啊咕、哈咕……嗯咕。那个金毛就是在骗你啦,你都不觉得奇怪吗?人家是一个王国的大人物耶?那种人为什么偏偏要找大哥哥帮忙?」

我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自律的人,也对谦虚感到自豪。就这点来看,我是该默默承受缪里的质疑,但我也有不愿退让的部分。

「别看我这样,来纽希拉度假的那些专家学者或高阶圣职人员都很赏识我呢。我啊,可是比你想像中……」

尽管自卖自夸很难为情,我还是非说不可。

「我就是够资格受他的托。」

「哈!」

结果,缪里不敢恭维地冷眼看著我哼笑一声。完全不是从前那个天真地摇著尾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的妹妹眼神。

而是对男人要求甚高的舞娘,见到客人三杯下肚就开始大吹大擂时的表情。

「拜托喔,大哥哥,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圣职人员基本上都是很了不起的人,而了不起的人就是要有威严、受人尊敬,跟你这种人实在差太多了。」

果然是从没出过山村的小孩,说话就是那德性。

「唉……你听好了,圣经里有个故事是这样的。有个受过神谕的预言家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时,预言家的亲戚对他说『你怎么敢说神降下神谕给你,以后不要再招摇撞骗了。我从以前就知道,你只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后来,预言家要他的跟随者们拿个东西贴在眼睛前面看,并告诉他们离得愈近,就愈看不清事物真正的全貌。」

从这个故事,可以感受到圣经真的很深奥。在我如此感慨时,缪里回嘴了。

「也有东西是靠近才看得清楚的呀。」

「……比方说呢?」

我带著叹息反问。

只见缪里的眼冷冷一闪。

「海伦姊那些舞娘逗你的时候,你每次都会马上脸红啊。」

「咦!」

那句话有如一把冰剑,从意想不到的方向刺来。

「你那个样子啊,实在是丢脸到家喽。大哥哥你不是圣经读得很熟吗,圣经都没有教人怎么和女生相处啊?」

短剑钻进我的胸膛,一点一点往里头挖。

在我羞得喘不过气时,缪里啃一口剩下的面包,以挖苦我的表情嚼。

「相比起来,来泡温泉的叔叔伯伯都很懂怎么讨女生开心,有时候还像是明知会害羞还要那样做,感觉反而有点帅。那样才是了不起的人吧?」

那些神学造诣高深的人,在纽希拉泡温泉时也只是色咪咪地看著半裸舞娘的糟老头。而这些应该都必须立下禁欲之誓的人,还不晓得究竟有多少「甥侄」,只可惜我无法当面指责他们的不是。

因此我曾偷偷想过,贯彻禁欲之誓的自己或许能得到比他们更高的地位。然而,缪里的评价却似乎完全相反。

「娘还常常这样跟爹说喔。」

缪里先咳个两声,模仿母亲赫萝的口吻说:

「汝啊,好像自以为全世界的事汝都懂一样;可是不懂女人啊,就等于不懂半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懂吗?」

在我胸口痛得头昏眼花时,缪里斩下了最后一剑。

「你自己说,是不是除了我以外,就连其他女生的手都没牵过?」

只不过是牵手……我原想反驳,但最先想到的却是缪里她娘。而赫萝不只是缪里的母亲,我也将她当母亲一样敬重。要是拿牵过赫萝的手反驳缪里,她恐怕不会笑得满地打滚,而是忧心忡忡地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障碍。

不过,我可不能一味挨打。我以「这样一个小丫头才不会懂我要干的是何等伟业」振奋自己,辩解道:

「没、没牵过又怎么样,我是认为海兰殿下,甚至整个温菲尔王国才是站在正义这边,才决心下山尽一份力。不懂异性对我反而有帮助呢,禁欲之誓会让我的信仰更加坚定!」

我不再忍耐,直接摆出「反正你不会懂这份矜持」的态度。事实上,禁欲之誓一直是种笑柄,几乎没有圣职人员会守。

但那又如何。无法为自己的信仰牺牲,又怎会有力量向前进呢?

「所以说啦。」

就在我对缪里开口之际,她将剩下的面包迅速塞进嘴里,舔舔手指插嘴说:

「我觉得我有必要陪在身边看住你。」

「咦……啊?」

「娘也很担心你喔。说你看起来很懂事,可是对女人特别没辙,搞不好会被怪女人缠上。要是事情办完回纽希拉的时候身边带了个一脸得意的怪女人回来,我们可就头痛喽。」

「……」

「娘怕爹被骗,不能离开纽希拉,所以要我陪你下来,当你的保镳喔。」

缪里堆起大大的微笑这么说。

那笑容异常恐怖,想一想,原来是跟她母亲赫萝一模一样。当赫萝将罗伦斯这样在十年前促使北方结构改头换面的大风波中扮演要角的一流商人当小孩耍时,经常会露出这种笑容。

缪里的尾巴啪哒啪哒地摇,彷佛阻挡慌乱猎物的狼。

我紧张地吞吞口水,缪里紧接著向我迅速逼来。

「而且呀,我自己也很担心大哥哥,这是真的喔?」

我跟她身高差了一个头以上,站在一起时只到我胸口。

而她就在那里抬望著我。

即使那具有使我脑中建构的言词崩溃的魔力,但我仍勉强留在了现实。因为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嘴边沾了一堆面包屑和起司渣。

「……先把嘴擦乾净。」

「咦?啊!」

缪里连忙用袖子擦嘴。瞥眼窥探我时,脸上已是用来掩饰恶作剧失败的假笑。

「你怎么净学些奇奇怪怪的啊……」

我脑袋重重一垂,缪里挺起腰摸摸我的头。

「乖喔乖喔。既然娘要我好好照顾你,包在我身上就对了啦。」

「……」

年纪只有我一半,我还听过她出生时第一道哭声,替她换过一堆尿布。说冬天会冻伤就钻进我的被子里睡,结果半夜尿床嚎啕大哭,害得我得一边哄她一边善后的事不晓得发生过多少次。

这样的缪里,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这个丫头。

她母亲赫萝是使用女性武器的一流高手,该说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吗。

好想跟罗伦斯好好聊一聊。

「那么,我可以跟你一起旅行了吧?」

虽不知她是在「那么」什么,不过当她搬出赫萝作靠山的那一刻,我就注定败北了。

况且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也不是不懂。

「我当然不会妨碍大哥哥啦。神说的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懂。」

虽然那也是个问题,然而缪里身上有古代精灵的血统,说不定有权轻视根本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神。

「不过,我还是会帮粗心的大哥哥把漏看的事实狠狠揪出来喔。」

真想知道她是哪来的自信,继承了狼这森林霸主血统的人就是会这样吗?

「啊,对了,大哥哥。」

「……什么事?」

我万般疲惫地问,而缪里扭扭捏捏地指著某一点说:

「那个面包,你还要吃吗?」

看著咬了两口的面包,我不禁叹息。

「拿去。」

缪里见到面包来到面前,尽管才刚吃完一大块面包也照样开心地咬下去。见到她那样子,一股死了心似的笑意汩汩涌上。

而且,笑了就输了。

「喔喔啊?」

怎么啦?嘴巴被面包塞得圆鼓鼓的缪里问。我摸摸她的头,往椅子伸手一指。

「坐著吃。」

缪里乖乖听话,规规矩矩地坐下。

专挑这种时候卖乖实在很诈。真是个鬼灵精。

「神啊,请赐我力量……」

我呼喊著自己永世的伴侣,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