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终幕

教会沉溺于金钱与权利,堕落如现今的模样,究其根本,是因为信仰可以被卖出高价。

诞生,结婚,葬礼这些人生重大的时刻都需要有教会的参与,仅凭这些参与,它就能收获人们的感激,以及大笔金钱酬谢。旅人在出行时要得到一路平安的加护,病患在卧床时要得到治愈的祈愿,年迈之人在寿命将尽时要得到前往天国的指引,每个人都渴望着这些,并愿意为此将财富倾囊而出。

信仰,是可以变成金钱的。

天空一片晴朗,先前连日的暴风雪仿佛从未存在过般。

冬天的阵线一点点向北退去,绝好的阳光让人预感到新的季节就要来临。

大海一改不久前的那副狂暴模样,用柔和如幼子呼吸般的波浪轻抚着岩礁。

一艘庞大的舰船缓缓航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在这笔交易中,有数以百计的无辜者被卖作奴隶。形式上,他们是要前去以劳动侍奉尊崇的教会。可实际如何,只有神知道。

据说当时奎松港鸦雀无声,一切都笼罩在悲哀之中。当大主教和豪商们发出满足的笑声时,雷哈等人还在纵酒后的睡梦里。岛上的居民收下了黄金,并承担了在临近战争中支持教会一方的义务。但这绝不是人们所期望的。每当那艘巨兽般的舰船从岛屿间横穿而过时,想必海岸上都会有人久久地目送着自己被带走的亲人。

这些事情,都是奥塔姆从海上回来后告诉我的。那之后我们再次确认了计划和具体的步骤。要做的事情并不复杂,所以这些没有花费很长时间。

那天夜里,一直以来都沉稳至极的奥塔姆却一反常态,时不时地对我投来视线。

「你竟然什么条件也没有提。」

我是为温菲尔王国而来的,我的任务是调查这里的人们能否在海战时成为我们的伙伴。而奥塔姆作为集群岛居民崇敬于一身的人,在此地有着绝大的影响力。

「您忘了吗。是您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还能再向您要求什么呢。」

奥塔姆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此地的水手们自尊甚高,难以与以金钱收买人质之辈为伍。」

「但是,我的计划也是将信仰卖作金钱。」

奥塔姆淡然的视线从他胡须和头发的间隙中穿过,直视着我。

「同样的鱼,人也会将其中的优质品高价出售。渔夫难道会为此叹息吗。」

修道士只不过是自己临时的伪装,奥塔姆曾对我说过。可面对这样的回答,我越发觉得他的言行只能用修道士这个词语来描述了。

「至少,只要在大海所及之处,我能听到你的声音,那么无论多远我都会现身。至于岛上人是否会追随……恐怕就只有神才知道了。」

等我意识到他的那副表情是在微笑时,奥塔姆已经化为巨鲸返回海中了。修道院的房间里那个通向大海的孔洞,似乎就是供他白天出入之用的。

阳光折射之下,海水看起来闪烁着绿色。我目送着奥塔姆消失在这绿色的海水中,内心充满的却并不是完成任务后的成就感。

而是另一种喜悦。因为在奥塔姆以一己之力坚持了这么久之后,我或许有机会祝他一臂之力。

接下来,自己只需要完成自己的工作就够了。我走出修道院,来到栈桥上。

那里已经停泊了好几艘小艇,各自载着两三人。约瑟夫在其中,但大部分的面孔是那群海贼。

「奥塔姆大人发话了。黑圣母的怒火即将降临。」

「噢……」

一阵骚动。尤其是那群海盗,他们脸上顿时浮现出恐惧的神色。而这多少与他们自己的行径有关。

那个暴风雪之夜,海盗们据说接到命令要捕获海上一切可疑的船只。他们因此撞上了约瑟夫的商船,却不巧让一名愚人落入海中,还有一名同样乃至更甚的愚人随即跳下水。更不巧的是,落水的愚人偏偏是一副圣职者的打扮。

海盗们发现我还活着,甚至亲身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脸上的惊愕神色,恐怕很久都难让我忘掉。

有人哑口失声。有人面露怀疑之色。有人平伏在地,还有人放声号哭。毕竟奥塔姆已经事先告诉海盗们,说我是集黑圣母加护于一身的圣人。

这群人如同在地狱接受审判般,仔细倾听着我说出的每一个字。

——意图加害于群岛的不善之辈已经现身。黑圣母的怒火即将降临。

「黑圣母不仅仅能带来救赎,你们应该知道吧。」

真正理解这句话含义的,只有知道黑圣母真面目的人。

但匍匐在地上的人们全都露出了一样的惶恐表情。

「然而,我们若是良善的信徒,圣母就会对我们的过错展现出宽宏。」

你们的行为是可以被饶恕的,我向他们暗示。海盗们立刻像是松了口气。

「黑圣母已经预告了她的奇迹,惩罚不久之后就要来临。我们必须向那些罪人显示慈悲,向他们显示正确无误的教诲。」

乘着小船而来的海盗们一同点头,各自握住他们手上的圣母像,或是轻抚收在怀里的圣母像。

「让他们理解,黑圣母马上要显现真正的奇迹吧。」

海盗们无声地对我表示,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待我说完之后,他们便划着小船,返回停在岛边的海盗船上了。

约瑟夫的商船停在海盗船旁边。被刺破的左舷只是破了一个洞,经过应急处理后,似乎并不会对航行产生影响。

「柯尔先生。」

等海贼们都乘上小艇,他才走到栈桥上。

「这片土地,真的能获得拯救吗?」

他认真地对我问道。

「真正的拯救只能靠我们坚持不懈的信仰。但有一点我能保证,那就是这片群岛很快就会看到巨大的希望。」

我没有说谎。何况假若他们今后依旧沉睡而不觉醒,那么救赎将永远不会来到。

远古精灵创造的奇迹,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

人要在人世间生存下去,必须要靠自身的努力劳动。

「那也没关系,至少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约瑟夫说完后,回到了他自己的船上。

我在栈桥上目送他们离开,等寂静再度降临后,来到了修道院所在岩礁的反面。

阳光明朗,和风宁静,水面通透得几乎一眼就能望见底。

一部,两步,我迈过水坑和凹凸不平的石地,终于走到了海边。

眯起眼,能清楚地看到那艘巨船在海上悠哉又踌躇满志的轮廓。

仿佛晴天霹雳。

一瞬间,这艘庞然大物飞上了天空。

我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仍难掩心中的惊讶。想必船上的人此刻已经几近恐慌了。前一刹那还浮在空中的巨舰猛地砸向海面,短暂的间隔后激起海啸般的浪潮。从远处观望的我仿佛看到了小小的彩虹。紧接着,咚。咚。击鼓一样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这艘巨舰当然不可能平安无事,它剧烈地向右倾斜,随时都有翻倒的可能。

若是凝神观看,海盗们大概也能清楚地目睹这一幕——企图用金钱在群岛上劫掠奴隶的罪恶之船,被黑圣母顶在背上,几乎倾覆。

「奥塔姆先生……您做得太过头了啊……」

我不由得头疼起来。而此时奥塔姆已经潜回海中,船也回到了原来的姿态。

船体两侧伸出的长桨,此刻看起来就像是缺了齿的梳子般。但它们还是慌张地拨动着海水,想要尽早离开这里。

不知是不是奥塔姆用巨大的尾巴又施加了一击,这次巨舰的船尾猛地翘起,几乎要让船体直插入水中。当海面平复后,船尾开始徐徐下沉,恐怕那里已经破了一个大洞,开始漏水了。

此刻船上一定如阿鼻地狱般。

我因为了解内情,所以比船上的人更加担心。但船的摇晃突然一下子消失,船桨明明没有划动,船体却开始缓缓前进,船尾的沉没也止住了。

大概是谁把黑圣母像投入了海中吧,我心想。

毕竟在如此可怕的灾难面前,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向神明祈祷,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后,他们大概会被这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引导着,漂流至附近的岛屿。在不明就里却穷途末路之时,一群同样时机接受了圣母指引的人们会向他们伸出援手——『啊,你们无需再恐慌了。』

大主教恐怕立即就会明白自己为何会有如此遭遇。毕竟那艘船满载着为不幸命运而悲戚的人们,他们投入大海的正是圣母像。

这样以来,究竟是谁引发了这些奇迹,那些苦难之人投入海中的究竟到底是何物,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理解了。

毕竟那些逸事就连商人都相当熟悉,更遑论身居高位的圣职者。

——是圣遗物。

「啊~。哥哥打算去干坏事了。」

我回头一看。

「你已经能下床了吗?」

是缪莉。她裹着毛毯,脸色还很差。但太阳光照在脸颊上,多少让她恢复了一些红润气色。

「这么好的天气里还睡大头觉,是会遭天谴的哦。」

「你又在乱说话……」

我之所以担心,是因为尽管借着黑圣母燃起的篝火,她总算保住了一命,却又因此突发高烧,在床上呻吟了好几天。现在体温终于恢复正常,可身体完全恢复恐怕还得花一段时间。

「而且,我也有任务对不对? 身体迟钝下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说完,缪莉将视线投向大海。

要完成我描绘的图景,缪莉的能力的确是不可或缺的。

毕竟我只是个无力又涉世不深的年轻人。

「妈妈为爸爸挖了温泉,现在轮到我为哥哥去挖石头了。」

狼的鼻子和爪子。只要有了这些,哪怕是在已经被人挖了个遍的岛上,依旧能发现新的矿脉。黑玉也得以继续产出。之后,就可以向大主教们提出条件了。

——这些圣母像,是曾为了拯救群岛而降临于此的黑圣母身上的残片。只要随身携带,就可以获得诸多保佑,踏上光明前程。何况如今天下局势动荡,人民纷纷追求信仰的真理。诸位大人想必不愿偏离信仰正道一步,而渴望圣母恩泽之人想必亦不在少数。为求得这些代表着奇迹的圣遗物,纵然花费千金难道不也是值得的吗?

鲁维克同盟的商人们日常频繁出入奎松港,挖出的黑玉由奥塔姆雕成圣母像后,就可以交给他们,当作圣遗物卖出高价。而交易的细节则可以由雷哈来管理。炼金术士的传说中铅可以变成黄金,但是这里,信仰让煤炭变成了黄金。那个暴风雪之夜,我向奥塔姆描绘了这幅图景,告诉与他这片群岛的生机还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我的信仰心过于薄弱,还达不到矢志不渝的境地,即便决定自我牺牲,也只会冲上某条错误的路径。

但是,如果我脚下的这条路还能通向未来,那么自己面对这世界的方式,或许也会从此发生改变。

即便犯下罪行,只要真诚祈祷,神依旧会予以赦免。这种方法论正是奥塔姆教给我的。

从今以后,我唯有加倍地虔诚祈祷。

只要我的祈祷还能给别人带来救赎,信仰就不是无价值的。

「和山一样大的鲸鱼……。我在纽希拉听了那么多故事,可是哪个都没有这个厉害。」

缪莉咯咯地笑着。

故事的结局是人创造的,而世界则是神创造的。既然如此,故事之外一定还有许多更令人惊讶的事情。

「好啦,你也差不多该回去烤火了。」

虽说天气很好,但空气仍然寒冷。我把手搭在缪莉的肩膀上催她,但缪莉却看着我的手开口说道。

「虽然鲸鱼的故事也像是骗人的一样,但我更不敢相信的是,哥哥竟然终于要下定决心了。」

她脸上的微笑变成贼笑,身体不住地向我蹭过来。

我不由得要后退避开,却被身后的岩石挡住了退路。

「……究竟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那是只是你的误解而已。」

随着下一句话,她逼得更近了。

「误解? 误解是什么意思? 哥哥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我还是一点都不犹豫就跳进海里,就是变成鬼魂还在保护着哥哥,难道我误解了什么吗?」

她所说的每一点,不是我难以偿还的恩情,就是我难以偿还的罪责。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告诉缪莉,她口中的那个真的仅仅是误解。

「那是……因为暴风雪一直不停,我知道要维持你的体温,那些燃料肯定是不够的。在纽希拉你也学过对不对? 冬天落到河里,快要不行时的应对方法。或者说,那是在寒冷地区旅行的人们总结出的经验教训。是非常普通的。」

——所以说到底也只是方法上的问题,我对她强调道。同时还伸直腰杆,挺起胸膛,向她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点虚假。

缪莉歪着脑袋,带着满眼的怀疑神色盯着我。

就是马上咬我一口也不算奇怪。

可是,我却突然看到她的耳朵和尾巴一下子弹出来。

「是不是误解,去问问其他人应该就会搞清楚吧?」

紧接着她露出一脸游刃有余的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她根本没必要为此生气。

但是,自己的确是出自无私的动机,完全的善意。只有这一点我绝对是抱着十足自信的。缪莉也知道这些,正因为知道,她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我呀,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少女缩起脖子,用手捂住脸颊,一副非常害羞的模样。

那天夜里我为了温暖缪莉的身体,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将她紧紧抱在怀中。若要取暖这是最佳的方法,每个旅人都明白这一点,因此我丝毫没有多想。

然而很快缪莉就恢复了意识,她立刻注意到了自己的状况,并且开口说道。

「我,是不是变成了哥哥的新娘子?」

当时缪莉的两眼闪闪发光,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让人不能直视。

「下一次给爸爸写信的时候,一定要说清楚哦。我跟哥哥光着身体在同一条毛——啊,好疼……!」

虽然揉着脑袋,可她仍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但是,我改变了看法,觉得嫁给哥哥也可以,这一点可是真的哦。」

而我对她投去的嫌弃目光,也绝不是演技。

「我什么都没做到,到这片土地上以来,我一直都很无力。」

「有吗?」

「有的。我连你都保护不了,告诉奥塔姆先生的那个方法,也和哄骗孩子的把戏一样。很可能只够支撑这里坚持很短的一段时间。」

但缪莉依旧笑着。

「那么说也对啦,可我觉得从哥哥的说法里看,这里还是稍微能变得更幸福一点的。虽然哥哥觉得这样不够,可是,怎么说呢,」

她闭上眼睛,好像是要侧耳倾听风的声音一样。

「和那个大胡子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好像,充满了哥哥的味道。」

「……味道?」

「嗯。只能看到四分之一个世界的,绵羊一样的味道。」

我以为她又在戏弄我,可是缪莉睁开眼睛后却对我投来真挚的目光。

「不要忍耐不幸的方法,而去寻找增加幸福的方法。哪怕只能起到一点点作用,哪怕大家都觉得不可行,相信着温暖的太阳就在前面,朝着它不停地前进。不认为世界是一片荒芜的大地,相信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一切就会变得更好。我觉得不管是这样的信心还是这样的顽固,都很有哥哥的味道。」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缪莉指出了我只能看到四分之一个世界,但也指出了这种狭窄视野的长处。

「说实话,哥哥就算失败多少次,肯定也还会再想着试一试别的方法,对不对? 就算是我,那么多次教训之后肯定也会缩起尾巴来的。可是哥哥却还在想着,怎么样把所有的人都集结起来,而不只是靠我一个人。」

事实上我的确曾几乎放弃。曾打算咽下心中的念头,一心等待缪莉苏醒。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那样做。也不能那样做。这可以被叫做信念,也可以被叫做笨拙。甚至或许还能被称作是愚蠢。

但是,此刻我的沉默并不是因为找不到反驳缪莉的言辞。

她正抬起头嘿嘿嘿地笑着,望着我,握着我的手。

「听我说,哥哥。」

难道是又在筹划着什么新的恶作剧——我并没有这样想。缪莉的语气非常温柔,尽管表情中充满了促狭,但我能感觉到她有重要的事对我讲。

远处,那艘坏掉的巨舰正被带向临近的小岛。

我盯着它看了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转回缪莉身上。

「怎么了?」

风吹拂着缪莉那与头发一样,呈现出奇妙银灰色的耳朵和尾巴。

「下一次旅行,能不能也带上我呢?」

即便是圣典中,也难以找出一句话,能像这句话般引出诸多解释。

许多互相矛盾的想法在缪莉心中交织,把这一切全都在手中捏紧,大概就变成了这句话。

世上没有哪件事是能完美平衡的。

不过,要说掰成两半的面包,哪一块能让别人更开心,只要看看自己手中的那块就能明白。

「如果你一直都很乖的话。」

缪莉歪着脑袋,眯起眼睛来。

「好~」

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颗犬牙有些显眼。

我把手环在她的肩上,和她一起走回点着炉火的屋里。

缪莉毛茸茸的尾巴淘气地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

天空湛蓝,海面平静。

神究竟是否存在,仍是个不可解的问题,但我知道可以相信的真实,如今就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