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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到这个岛上来的外地人,原则上都会住在教会里。

这一点鲁维克同盟也不例外。

他们来到这座要塞教会时的场面,浩大得如同君王驾临一般。

从那艘巨大舰船中走出的,必定就是约瑟夫所带来的情报中提到的那些人了。

最先头举着教会旗帜的旗手足有四人,他们为其后四名教会骑士踏平了路上的雪。这四名教会骑士担着一架步舆,步舆上则坐着一名威风十足,仿佛国王般的男人。

他面前遮着一道缝金丝的垂帘,手指上套着金戒指,上面的宝石足有眼球大小。头上又有一顶象征圣座的法冠。尽管我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但想必是座足以担当总教区之名的城市,而他本人也应该是统领整个教省的大主教。

既然立志投身于圣职者之路,我唯有竭尽所能向他表示敬意。在庭院里低头行礼时,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个精力充沛的壮年男子,浑身散发着与其地位所不相称的年轻。他一定是有什么填补了年龄上的差距,或许,就是那张脸上无法掩饰的野心。

步舆之后还跟着更多的教会骑士。他们在这一片天寒地冻中身着铁制的甲胄,上面却只披着敷衍程度的斗篷。恐怕雪花很快就要积满他们全身,让他们不久之后全都变成站在十字路口的雪人般模样。这群骑士各个板着脸,但并不是为了显示威严,而是在担心自己会被冻伤。

「天知道那车上有多少钱。」

当马车跟着骑士的队列经过我们面前时,身旁的约瑟夫禁不住对我耳语了一句。车辕下的骏马低着头拼死向前才能将沉重的马车拉动,这样的马车总数竟有四台。

再后方是另一架步舆,它载着一名裹满皮草,仿佛整个人从皮毛堆中钻出头般的男子。丝毫不掩饰可观的财富,这应该就是那位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了。他身后也跟着不少随从,以及小心翼翼地抱着羊皮纸束的商会职员们,还有看样子是花钱雇来的佣兵们。

雷哈在迎接这一队人马时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但不太可能是因为醉酒的尴尬。再怎么样的醉汉,到了这个场面里也一定会清醒得不得了。

因为,这就仿佛是野兔群中突然出现的狼一般。

「您现在有何打算呢。商会的命令是您与同伴有可能遭遇危险时,我需要即刻将两位送回安全地带。阿提夫的史蒂芬阁下自不必提,署名上还有另一位名叫海兰德的大人。那是温菲尔王国的贵族吧?」

约瑟夫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同时,雷哈如同走投无路的幼鹿般,作为教会的代表走上前,去欢迎大主教一行。

这个时期,这种阵仗,浩浩荡荡地出现在这个场所,怎么想都与王国和教皇的战争有关。海兰德的担心绝非杞人忧天。

她对我的指示是仅仅调查情势,不要插手其他。

换个说法,不弄清他们的目的,我就不能离开这个岛。

犹豫了片刻后,我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们除过寻找适合建立修道院的土地外,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听我这么说,约瑟夫眨了眨眼,接着浮现出一张困扰的笑脸。

「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史蒂芬阁下亲自执笔写来了信。我都明白的。」

他耸了耸肩,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只要有我能协助的,请您尽管开口吧。」

该不该相信他——思量之后,我得出了肯定的结论。约瑟夫从下船到奔向我们时的慌张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保险起见,我又朝缪莉这只生活在人世间的狼投去视线,结果她露出把握十足般的笑容,看来缪莉的直觉也表明这样没问题。

「我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我看到约瑟夫露出了那种,生活在贫瘠地带的人们所共通的谨慎眼神。

他频频窥探着我的视线,而后像是在其中看到了什么般,又慢慢地闭起眼来,将手贴在胸前,摆出行礼的姿势。

另一边,那位国王般的大主教此时已经走下步舆,夸张地拥抱住了雷哈。助祭则站在接连不断走进教会的宾客前,声嘶力竭,手忙脚乱地安排他们的处所。为这一队人马运载行李的货车,同样多得让人惊讶。

「看样子,我们要被赶出房间去了。」

原本正是因为宿舍空荡荡的,我们才能住进平时不可能分配到的单独房间。

「我在岛上有一位亲戚,您住在那里如何呢。往常虽然要招来非议,但在如今的情况,想必别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大概岛民们都相信跟从南方来此大肆收购的商人们扯上关系,绝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双方之间的实力悬殊。

有充分的理由认为鲁维克同盟,以及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大主教,是在知道了这些背景的基础上有意夸示着他们的力量。其目的则明显是将温菲尔王国当作假想敌,意图瓦解这个地区。那些堆积成山的钱箱,正是他们露出的肌肉。

的确,这个地区是很需要金钱。只要有了黄金和白银,许许多多的麻烦也能就此避免。借馈赠来行怀柔之实,这条途径我自己也考虑过。

可是,有几点却很蹊跷。

这是一片教会在过去曾数次尝试支配,却都以失败而告终的土地。那么,如此不加遮掩的手段难道不会招致反弹,甚至,引起更恶劣的后果吗?

例如用这笔庞大的财富武装岛民,整顿船只,那么想要以武力控制整片区域就会变得更难。鲁维克同盟与德堡商会不一样,它的据点在更加遥远的南方地带。因此无论掌握多么巨大的船只,要一直在此保持阻止当地人叛变的力量都极为困难。除非眼前的这队人马就是他们在战争中的监视者,但这样就更不现实了。

设想群岛居民所能采取的合理行动。以奎松岛为首的海盗们,很可能会首先向鲁维克同盟攫取一笔巨额资金,借机休整之后再对温菲尔王国抛出橄榄枝。再或得到了鲁维克同盟的资金后,又威胁称战时将与之敌对。如此以来则不仅仅能得到一时一次的利益,更可以借着在天平上左右摇摆的地位,持续从双方手中获取资金。奥塔姆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毕竟比起把残疾渔夫的女儿卖给奴隶商,从丰饶的国家或富足的教会手中夺取钱财时,所受的良心苛责绝对要小得多。

而就连我也能想到的这些,为什么鲁维克同盟,以及大主教却没能发现呢。

还是说,是那群商人们用花言巧语煽动蒙骗了大主教?

——有片贫苦的地方急需钱财,只要借给他们一大笔钱,在与温菲尔的战争中他们就会替教会卖命。接着,商人们再依靠与岛上居民做各种交易的机会,将这笔投资收回来。

但如此一来问题又回到了先前的叛乱悖论上。在当地人不肯如计划般服从教会时,要承担责任的,就是那群为此而鼓吹的商人们了。

而约瑟夫又曾对我指出过。

商人绝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带来了小山般的金钱,就必定会带回与之价值相当的东西。

从金额来看,不可能是鱼。

那么,他们究竟想把什么带回去呢。

就算这笔资金背后的抵押,是大主教对商人们许下的某些特权承诺,可是以商人而言,凭此就砸下这些钱财也未免太不谨慎了。

利益的天平并不平衡。

实在蹊跷。

「哥哥,你又在想事情?」

我被缪莉叫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入城的仪式已经结束,鲁维克同盟的来访者开始各自前往自己的处所。留在中庭里议论纷纷的,只剩下了搬运工和其他商人们。即便这场从早上一直下到现在的雪势头越来越强,人们似乎也因为这一幕突然的情景而忘记了寒冷。

「嗯,有件事我始终不太明白……」

缪莉和约瑟夫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中庭深处传出了声音。

「教会的宿舍已经全部借出给鲁维克同盟了! 住在宿舍里的客人们,请移步城里! 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新住所的客人,请向我们提出申请! 教会的宿舍已经全部借出给鲁维克同盟了!」

看来,大主教和鲁维克同盟的大商人,是打算首先把钱财存放在这座教会里。

而囊中路费无几的旅人,就要被赶到外面的寒风中了。

「哎呀哎呀,就算是人少的时候,这也有点太招摇了。」

约瑟夫捋着胡子笑着说。

「那么,我来向您介绍我的那位亲戚吧。」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史蒂芬阁下可是再三叮嘱,要我们不可少了礼数。」

我立刻想象到史蒂芬写信时殚精竭虑的模样来。

良心随即隐隐作痛。

而后,我们从房间中拿出行李,离开了教会。

鲁维克同盟和大主教。

可疑,又散发着火药味的组合。

那座突兀又尖耸的建筑物,走进时总让人有种钻进洞穴的感觉。

屋里的地面就是踏实了的土地。家具围摆成一圈,环绕着石头砌成,及腰高的暖炉。

房中还立着一架梯子,可以上到二楼去。但这个小阁楼并没有多少面积。站在地上抬头一望,就能将两面屋顶合拢的地方看个一清二楚。屋顶下,纵横交错的木梁上吊着大量的鱼干和蔬菜,似乎是靠着底下暖炉的烟熏熟的。

缪莉呆呆地张着嘴,看着这种寒带储存食物的方法,就像看着一群吊在洞穴顶部的蝙蝠般。

「有意思吧。」

这道尖细的声音来自一位老婆婆,那张脸上的皱纹深到让人没法判断她究竟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

约瑟夫的这位亲戚家里,只有这位老婆婆和她的儿媳。老婆婆的儿子和孙子据说一起去阿提夫做工了。

「要是仰着面睡,好像会做一大堆关于食物的梦呢。」

「嘿、嘿、嘿」

睡在羊毛床铺上时,缪莉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则就借宿一事向这家人表达了谢意,同时将一些银币交给妇人。这位在丈夫和儿子出门期间留守家中的妇人,不论是身段还是手臂都比我粗了一圈,恐怕信仰心也是如此笃厚。尽管我还不是圣职者,可她表现出了让我都有些不知所措的诚惶诚恐模样,眼见这样的情景,心里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打完招呼,约瑟夫便急匆匆地出门去参加镇上的集会了。这座岛上日常的各种事情似乎还是由长老们,而非奥塔姆来决定的。约瑟夫说他们应该在开会讨论对策,并表示愿意为我去收集信息。城中突然出现了那样的一艘巨舰,奎松居民眼下一定相当慌乱。

另一边,家里的两位女性则鼓足了劲,准备招待我们这两个来访的客人。连那位老婆婆都挽起了袖子,开始张罗起晚饭来。

我和缪莉无所事事地在暖炉前坐了一阵子,终于再没法悠哉悠哉地看着炉中燃烧的泥炭,决定到街上去。

眼下里日落还有些时间,但因为厚重云层遮蔽的缘故,外面已经有了几分夜色的模样。空气中的阴郁颜色,仿佛让我回到了跛脚渔夫住的那个小小海滩上。

我们绕到后院,看到了一个小杂货间,于是躲到下面,望着不断飘落的雪花。

「哥哥,在外面待太久会感冒的啦。」

缪莉用鹿皮手套捂着脸,追上我后开始发起牢骚来。

「我很不安。」

「……」

她站在我身边,无言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说『又来了?』一样。

「你也看到那些钱了。他们一定是要摆出岛民们根本无法拒绝的条件。」

「那不好吗? 岛上的人,就是很缺钱呀。」

正是如此。同时,正因如此。

「我并不觉得他们的动机出自完全的善意。」

「嗯,那个像国王一样坐在轿子上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坏蛋。」

缪莉咯咯地笑了起来。

「而且,如果不查清他们提出的是怎样的条件,我就无法完成海兰德殿下的任务。假设事态继续按那些人的计划发展下去,我就必须尽快把这一切准确地报告给她才行。」

「我觉得那些怎么都好啦。」

缪莉蹲下身子,捧起地上的雪,又用两手攥紧。

「那,要怎么办? 要不要我趴在墙上去偷听?」

她把捏好的雪球扔出去,又把手套上的碎雪拍净,将手举在头上,手指一弯一弯的。

看起来是在模仿小兔子,但缪莉是吃兔子的狼。

「他们包下整栋宿舍,一定也是为了同时清理闲杂人物。这样以来,要偷听恐怕也只能趴在那道环绕着教会的石壁上偷听了。你的耳朵再怎么好,也不可能听到建筑物里的说话声吧?」

「那,变成狼偷偷钻进去呢。晚上还下着雪的话,我觉得应该是不容易露馅的。」

缪莉的皮毛是一种灰色中参杂着银粉般的颜色。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就算是格外老练的猎人大概也很难发现。

「如果你肯那么做的话……的确……。不,可是。」

但缪莉似乎并不能像她的母亲般轻而易举地变成狼。何况我不久前才知道,她本人并不像看上去那样对身体内的狼之血毫不在意。

可以的话我不想勉强她。

结果,她忽然把手背到身后,两步,三步,走上前去。

「对哦。变成狼很难,而且我又可能遇到危险。」

缪莉开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把脸转向侧面。于是我看到了她那被冷风冻得微红的脸蛋。

「但是,应该也有什么方法能给我勇气的。」

装模作样的语气,还有那得意的眼神。我不禁后退了两步,她竟然又穷追不舍似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什么事都有其相应的代价。可缪莉的心思归结到底,只能说是在以我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取乐。何况,这种行为本来是绝不能用在这种目的上的。

「……的确危险,还是想想别的对策吧。」

「哎? 讨厌啦,哥哥~!」

她表现出一副发自心底的失望模样。

「再说,就算可能性只有万中之一,若是小小的岛上被人看到了狼的身影,一定会惹出大麻烦来。」

「唔~……」

缪莉嘟着嘴,踢散开脚边的雪。

如果条件允许,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从约瑟夫的途径得到情报。

这个念头刚浮现在脑海中,缪莉突然抬起了头,就像在雪地中听到猎物的足声般,一下子挺直脊背。

「怎么了?」

「有脚步声。」

「脚步声?」

她轻轻提了提风帽,帽子下的兽耳正一抖一抖。

「有好多人走在一起。大概,是在往教会走。在大路那边。」

「镇上的人去教会……也就是说,交易已经开始了吧。」

时间即金钱,这是商人们的信条,更何况眼下还是与温菲尔王国争分夺秒的形势。

缪莉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又把耳朵盖回风帽下面。不久后我也听到了有人踏雪而行的声音,但只有一个人。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直延续到房子前面,接着又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是那个圆滚滚叔叔。」

「……是约瑟夫先生,才对。」

赫萝也很少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她们在这种奇怪的地方真是一模一样。

我们也来到屋前,推开门走进去。约瑟夫此时正在和准备晚饭的两人交谈着。

「话是那么说,姨妈,可这是港口开会决定的事情啊。」

「咳、咳。再穷也得招呼好客人,这是奎松的规矩。把客人晾在一边,你死去的姨夫可要气得从海里爬上来喽。」

在这争论中,那位妇人首先发现了我们,然后叫住了老婆婆和约瑟夫。

「噢,柯尔先生。」

「请问怎么了?」

「这个嘛……」

约瑟夫带着为难的神色开了口。

「大主教接下来要开宴会招待岛上的要人,但是人手不足。所以,就急匆匆地到处召集镇上的女人……」

教会尽管允许女性借宿,但住在里面有种种约束和规矩,何况再如何好事的人,恐怕也少有跟着男人来到这边鄙之地的。我正想到这里,突然察觉到一旁的视线。转头一看,缪莉正两眼发光地望着自己。如果我还不知道这个爱冒险的少女心里想着什么,就不配当她的哥哥了。

「不成,不成。老婆子我要在家里招待客人。何况,还是侍奉神的客人。把人家晾在一边也没法对黑圣母大人交代。」

老婆婆拿着细长的胡萝卜,丝毫不肯让步。

妇人一副难以决定帮哪边说话的犹豫模样,约瑟夫也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在这三张面孔前,缪莉悄悄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哥哥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她肯定是这个意思。

而我也觉得这确实可能是个解决方法。何况缪莉心里的这个主意,再怎么说也比变成狼潜入教会要安全得多。

心中的犹豫,到头来不过一瞬间罢了。

「我想,稍微和您商量一下。」

「哎呀。」

我对发愣的约瑟夫接着开口道。

「可能的话,我想尽早知道他们的目的,然后返回阿提夫。」

说着,我又把缪莉轻轻推到身前。

善解人意的约瑟夫很快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这一来,我们家出四个人。姨妈,现在您没意见了吧?」

「啥呀?」

老婆婆还是一脸讶异的神色。于是约瑟夫对她解释道。

「大家都到教会去,这样,家里也就没有要招待的客人了。」

「唔~? 什么啊,原来是要住到教会里去。」

老婆婆对我露出了满脸遗憾的神色。不过,四个人?

教会需要的人手只限于女性。老婆婆,妇人,缪莉……数到这里,我才终于意识到约瑟夫在说什么。

「不,那个。」

「我觉得这样很好哦。」

这句话出自缪莉之口。我往身旁一看,她立马对我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恶作剧笑容。

这个势头可不妙。我拼命试图扭转局势。

「雷哈先生和守门的士兵都认得我,再怎么化妆,还是一眼就要被怀疑上的。」

约瑟夫听到我的话,抖着肩膀笑了起来。看起来他刚才只是在捉弄我。

「您真的吓坏我了。」

见我猛地松懈下肩头,他才接着说了下去。

「柯尔先生和我一同去船上吧。情况再有变化就可以即刻出发,何况船上还有好酒。」

「承蒙您一片心意了。」

约瑟夫点了点头,对老婆婆和妇人又交待了两句,然后出门了。

缪莉露骨地长吁出一口气。

「就差一点点了。」

「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可是,我很想再有个姐姐啊。」

再跟她争辩就太幼稚了,我只好叹了口气。结果缪莉歪着脑袋笑了起来。

「那我去给小姑娘准备衣服吧。这副模样,看着也不像岛上的孩子。」

妇人苦笑着说。

老婆婆则在一旁收拾好锅和铁板之类的炊具,又把它们用粗绳子捆起来。尽管身段瘦小又驼背,但动作却非常麻利,不见一丝迟缓。想必年轻时也是能顶起半边天来的好手。

「好~」

缪莉乖巧地答了一句,接着朝放行李的地方走去。人小鬼大的她,应该能在为宴会服务的同时凑近大主教身边,将他们的对话清楚地记下来。而就算被雷哈怀疑,也可以用来帮忙这个借口搪塞过去。

「来看看,衣服合不合你的身子呀。」

妇人在屋子角落的行李堆中翻了许久,最后才找出一个包裹。她一边解开包裹,一边对缪莉说道。而缪莉似乎也对这个包裹里的衣服充满期待。堆放了很长时间的包裹上满是灰尘,呛得妇人咳嗽了几声,引得缪莉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在暖炉旁一边烤火一边看着她们俩,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细细一想,是这个家的人口组成。

老婆婆,她的儿子,儿媳妇,以及他们的儿子。男的去了阿提夫做工,只留下两个女人。那么,为什么这里会有给女孩子穿的衣服呢。

包裹里是一件朴素又保暖的衣服。在缪莉的身上一比,大小合适极了。衣服的模样也很孩子气,不像是那位妇人或是老婆婆穿的。

缪莉迫不及待地换好了衣服。妇人看着她,脸上露出温和的微笑,同时却又轻轻抹了抹眼角。

「明明连念想都断了,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来。」

她小声念叨了一句,接着叹出一口气。我立刻明白过来,衣服的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大概缪莉也是一样,前一刻的开心表情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生了病吗?」

「怎么会。那孩子打小就身体结实,又勤快。大冬天掉到海里,她还是笑嘻嘻的。」

「哎,衣服的大小跟我一样,连这些地方也跟我一样呢。」

「哎呀哎呀。」

缪莉的话让妇人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又露出欣慰的笑容。

「袖子是不是有点长了。长短倒正合适。我真没想到啊,还能看到这件衣服穿出来的模样。」

「袖子也刚刚好。对不对,哥哥?」

缪莉转了一圈,让裙子翻飞起来。尽管是件草木汁液做染料,颜色淡薄又平凡无奇的女童装,但那种质朴感却和她很相称。我甚至开始觉得缪莉要是平时穿着这样的衣服,个性或许就会变得更稳重一些。

「确实是的。」

我点头同意,但妇人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拿出针线,麻利地折好袖口缝了起来。或许她单纯只是想要多关照缪莉罢了。

「那孩子不在……有五年了吧。真快啊。」

妇人缝衣服时,缪莉一直很安静。老婆婆收拾好炊具,早就出门去教会了。

啪嚓,啪嚓。屋里只有木柴燃烧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响。

「正好,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妇人拉直袖子,估量缪莉伸直手臂的长度。看起来是刚刚好。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拿起另一边的袖子来。

「太突然了。那天我们也是像这样吃完饭,然后就准备去睡觉。」

另一边的袖子缝完,同样刚刚好。缪莉没有说谢谢,只是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带着微笑讲述着自己的回忆,擦着眼角的泪水。而缪莉则在她吸鼻子时,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好像这样做是理所当然一般。妇人显得相当惊讶,一面道谢,一面也将自己的手盖在缪莉手上。

她的女儿遭遇了什么,再明显不过。

这种事情已经屡见不鲜,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现在,她大概也正在什么地方努力做活吧。要是那样,我觉得就足够了。」

被当作奴隶卖掉。

就在妇人像是被悲痛压弯了身体时,我也像是中了一箭般,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对啊,为什么自己先前没有意识到呢。

这片群岛,不正有着足以使大商会携带巨额资金前来收购的商品吗。

而且这笔既能解决群岛的问题,又能解决大商人的问题。

普通的商品在交易完成的那一刻就跟原主没有关系了,但奴隶不一样。

即便被卖到天涯海角,家人仍会挂念着他们的安危,为他们祈祷。

对鲁维克同盟来说,买下这些奴隶就等同于获得了要挟群岛居民的人质。因为岛民们很清楚,倘若惹火了这个买家,自己被卖走的同伴们是不会受到善待的。

对商人们来说,这些勤劳的人完全具备花费大堆黄金购买的价值。

那么,大主教的位置又在哪里?

我的嘴里一阵苦涩,感觉像是要呕吐出一堆酸液来。

他们大概也从奥塔姆口中了解到这片岛屿的居民们都是信仰忠厚之人。所以为了在这次大量收购奴隶以充作人质的交易中不受阻碍,大主教要来给这些人做背书。

商人们得到了商品,岛民们得到了金钱,大主教得到了卖命的人。

一石三鸟。我不知是谁想出了这样的计策,但他一定有恶魔般的智谋。

让我不住作呕的是,这条计策里没有慈悲,没有同情,只有弱肉强食的理论。只有支配者以为金钱就能堵住人民呼声的傲慢。

本应成为心灵安宁归处的教会,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

只要看看大主教坐在步舆上的模样就能意识到这点。那副统治者的模样。

我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

这不只是为了温菲尔王国。

因为那有悖比教会的信条更根本的东西——人的良知。

「如果她是住在远处的镇子里,我遇到之后就把您的话告诉她。」

听到缪莉这么说,那位妇人抹着眼泪说了好几声谢谢。

但是被卖作奴隶和出门远游并不一样。这个家的不幸,那位海边渔夫的不幸,这些不断反复上演的不幸,不论是怎样的辞藻都不可能将它们正当化。

那么,我该怎么做?

头脑里首先浮现出的是奥塔姆。如果说有什么现实的方法能制止这可憎的计划,那么首先要说服一统群岛信仰的奥塔姆。

就在这时,约瑟夫回来了。

「噢噢,好冷。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那位妇人一看到约瑟夫,立刻害羞起来。她慌忙松开了抱着缪莉的双臂,换上一脸笑容来掩盖。

「哎呀,我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

「我觉得您还很年轻哦。」

约瑟夫一脸不解,不知道这很快便相熟起来的两人究竟在说什么。

我走近他,对他开口问道。

「约瑟夫先生,有件事我想问问您。」

「哎? 哦,啊,是什么?」

「之前您提到,需要船的话也可以马上派出。」

他那张络腮胡子的面孔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来。

「的确是可以,但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想去见奥塔姆先生。」

我必须让他拒绝大主教等人开出的条件。因为这个计划对温菲尔王国来说无异于一记痛击,了解到这一点的王国政府应该会为群岛提供某种援助,至少那会比大笔奴隶交易要人道得多。有了这个替代方案,奥塔姆一定会考虑我说的话。

我想起了在那藏青的海滩上,奥塔姆露出的那种孤独眼神。他本应是在寻求救赎,却像是转瞬之间走上了破灭的道路。

当大主教一行人的巨舰载着满船奴隶离开后,除了不幸以外,这篇群岛上究竟还能留下什么呢。

「我有我的使命,有必须向奥塔姆先生当面陈述的事情。」

「这……啊,我不该问。毕竟您是史蒂芬阁下亲笔背书的客人。但是,现在没有必要派船去了。」

「啊?」

「奥塔姆先生已经在教会里了。大主教阁下一行,在到港口之前可能就先去过修道院了。」

我顿时觉得膝盖一软。他们的准备太周密了。

但是,眼下结论并非已经尘埃落定。

而且我还有别的手段。

「我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视线投向房屋的角落。

「缪莉,」

被妇人把银发编成了三股辫的顽皮少女,像小狗一样地盯着我。

「我有事要拜托你。」

我们在前往教会的途中遇到了其他背着炊具和食材的女性。似乎这些人的工作不仅仅限于烹调,还包括了用教会的钱去购买食材。走在路上,她们兴奋的交谈声不时会传入耳中。

女人们穿行在纷飞的大雪中,没有光亮,不看脚下,却依旧迈着轻快的步伐。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朝教会的方向望去,能看到一个朦胧的亮点。大概是中庭的灶火和灯火。

「真的没问题吗?」

我尽可能压低声音,朝缪莉问道。结果她背着那把用布包着,仿佛柴刀一样的刀具,对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

「没事的啦。不是有好几个人,个子跟哥哥一般高的吗?」

她说得对。走在周围的这些女人各个身材粗壮,力气恐怕比我还大。

「但是,我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呀。」

「遗憾什么?」

缪莉拨了拨风帽上的积雪,对我接着说。

「难得当了一次姐姐,应该多笑笑才好。」

「……」

约瑟夫的玩笑话变成了现实,而缪莉则露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这让我不由得感到手足无措。不过,或许这也是缪莉对我的一种关心。

有关自己猜测的大主教等人的目的,以及之后的打算,我只告诉了缪莉。虽然对我的百般拘泥感到惊讶,但缪莉最后还是拿起了梳子,笑着答应了。

就算露馅了,哥哥你只要一叫我的名字,我就会跑过来。她对我说。

「只要计划顺利,之后我可以让你看个够。」

「真的? 那,打扮成这样,在阿提夫陪我过一整天也可以?」

我的头发被解开,仔细地梳了一遍,又涂了缪莉从纽希拉带来的护发油。粗糙的皮肤也扑上了贝壳和锌混合成的白粉。

穿好那位妇人借给的衣服,接着又戴上了手套和头巾。

「我会考虑的。」

我露出一脸苦笑,缪莉也跟着笑了起来。

教会里的热闹模样像在举办一场祭典。或者说,像是从城里逃到乡下躲避战乱的人们组建起的避难所。

经过大门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检查,但守门的士兵果然一眼就发现了我。

陪我们一起来的妇人立刻走上前去,在士兵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他原本就欠了妇人的什么人情,很快这个士兵就闭住嘴让开了道路。这座城镇果然很小。

我走过士兵面前时,朝他低了低头表示谢意。

但缪莉却翻弄着裙子,朝士兵嘿嘿嘿地笑起来。

「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就是能派上什么用场吧?」

守门的士兵苦笑着耸了耸肩。

穿过大门,首先看到的是中庭里巨大的篝火堆,火光照得四周比白天还亮。教会的食堂好像已经无法满足需要,人们把许多锅搬出来,直接在露天下烧煮食物。鲁维克同盟还周到地准备了大量用作燃料的木柴,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味道让人心情舒畅。

「请把做好的菜全都端到这里来!」

助祭们走在煮着菜的铁锅、烧热的铁板之间,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不过他们的动作看上去相当利落,大概这样忙乱又热闹的场面,他们在这片群岛迎来丰渔期时就已经历过了。

四周的女性好像都彼此相识,不过教会就像是奎松岛上的国中之国一样,我们两个陌生的面孔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你看,我就说不会露馅吧。」

我冲一脸得意的缪莉耸了耸肩,将背着的东西放下来。

下面,我必须要找到奥塔姆才行。而这中庭里只有埋头做菜的女人们,以及在漫长航程中没吃过几顿热饭的男人们。

在这里闲晃是不会引起怀疑,不过走进建筑物后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或许我需要什么小道具。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发现缪莉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慌张地四处观望,脊背却突然被戳了一下。

「姐姐。」

是缪莉。她正拿着一个笸箩。让我吃惊的是,笸箩上竟然是两只煮得通红,还冒着热气的大虾。

「你把这个拿去,说是给那个大胡子吃的不就行了吗?」

缪莉平时就喜欢恶作剧,在骗人的技巧方面甚至超过了她的母亲,人称贤狼的赫萝。

我正准备接过笸箩朝楼里走去,缪莉却又跟了过来。

「姐姐,你打算用那么低的嗓音去跟人问路吗?」

说这话时,她的一只眼睛调皮地眨了一下。

「最热闹的应该是那边的那栋房子。」

缪莉一边走,一边指着我们第一次遇见雷哈的那栋楼。那里有大厅和暖炉,正合适举办宴会。

雷哈大概又能喝个痛快了,这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不过想像一下他知道了大主教的目的后会露出的苦恼表情,我自己的胸口也开始阵阵作痛。建筑物入口处有一个年轻的教会骑士,他叉开双脚站着,身子却不住地发抖。看来权贵们的宴会场果然就是这里了。缪莉一下子跑出去,对这个用贪婪眼神望着中庭的骑士开口说。

「打扰了,我们是来送虾的,这是村里最好的虾。」

「虾? 哎呀,看着真不小。」

「奥塔姆大人一直照顾我们村,这虾是要送给他吃的。大人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奥塔姆……抱歉,那是谁啊。」

「是个满脸胡须的修道士先生。」

「噢,那个人去圣堂了。好像是因为受不了烤肉的味道。我看他像是一直坚持着严格的修行,不过虾的话他应该会接受吧。」

也就是说,宴会还没有正式开始。

那就要快点到圣堂去了。我正要转身,却被这个骑士叫住了。

「等等。」

冷冰冰的一声。紧接着就是拔剑声。

我背对着骑士,和缪莉交换了一回眼神。

是暴露了吗。

但缪莉在这种关头的反应比我机敏得多。她一下子回过头,对骑士说。

「请问怎么了?」

「那边的女人。」

骑士无视了缪莉,直视着我。

一瞬间,我看到缪莉咬紧下嘴唇,手朝胸口的袋子摸去。

既然是男扮女装潜入了教会,那么一旦被认为是探子,不论是什么借口就都不管用了。

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援助的,被极寒大海包围的岛。

就在缪莉已经把袋子拉出来的时候。

「没事的。」

『啊?』我险些就要对她问出口,终于还是装作咳嗽掩盖了过去。

「我姐姐得了感冒发不出声音来,怎么了吗?」

「唔,这样啊,呃,那……」

骑士看看周围,露出一副尴尬的面孔开了口。

「能不能也分我一点,只要虾腿就行了。」

堂堂教会骑士竟然会向我们讨要食物。

不过,恐怕他是真的抵抗不住寒冷和饥饿了吧。

缪莉瞅了我一眼,接着从笸箩里拿出了一整条虾,交给那个骑士。

「神说,要懂得分享。」

平时缪莉总是一副对讲道漠不关心的模样,没想到她真的记住了。

「我们先走了,不然虾就要凉掉了。」

缪莉推着我的背部朝前走。骑士反复打量着手里的虾和我们,第一次露出了柔和的表情。沉溺于奢侈,醉心于强权理论的,仅仅是他们的主子而已。这些人本身则和大众一样朴素,一样忍耐着贫穷。

挫败大主教等人的阴谋,也能为他们带来希望。

我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接着看到骑士朝我们挥了挥手,自己便不由得带着开心又羞涩的神情也冲他挥手告别。

直到被缪莉打趣,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真的变成了姐姐呢。」

我想反驳,但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得保持沉默。

圣堂在图书馆旁边,正对着那个挂满鱼干的小果园。

在这难得能够纵酒欢歌的时候,没有人会特意来到这座禁欲与沉默的城寨中。

我们推开门,发现里面的空气比外面更冷。

「……他在那里。」

缪莉吸了吸鼻子,又抖了抖她的耳朵,然后用像雪花落在地面上一样轻的声音说道。我沉默地点了点头走近建筑内,接着转身关上门。片刻之后,眼睛花费片刻习惯了这里的黑暗之后,我看到了建筑物内部模糊的轮廓。

穿过回廊,走下小小的台阶,眼前是一道打开的门。门后一条笔直的走道通向祭坛,许多长椅面向祭坛摆在走道两旁。

他就在走道末端。

像黑色野兽般蹲伏着的,奥塔姆。

「这里是祈祷的地方。」

他的声音明明应该并不大,却清晰得像是从耳畔响起。

我把盛着虾的笸箩交给缪莉,自己走上前去。

「奥塔姆先生。」

奥塔姆一动不动,但他似乎很快察觉到是我们,也意识到了我们的来意。于是我站在走道中间,开口说道。

「我有话对您说。」

「我说过了,这里是祈祷的地方。」

「抱歉,我有事要拜托您。」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不过伸直了蜷缩起来的脊背。

「如果是我的误判,那么我愿意受到嘲笑和责备。但是,如果我的想法不幸说中了现实,奥塔姆先生,作为神的仆人,有些话我就必须要对您说了。」

奥塔姆的影子似乎膨胀了数倍。不知那是因为被我打断了祈祷之后的怒意,还是一声长叹的前奏。

无论如何,他回过头来,直视着我。

「那位大主教和大商人,是来这里收购奴隶的。我说的对吗?」

圣堂的天花板似乎开了窗户,而且还是带玻璃的窗户。

积雪反射出的光亮,从那里微微地洒进室内。

「我本以为你们只是愚蠢的探子。」

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但这并不让我感到多少兴奋,只是确定了一件事,这世间盘踞在权力宝座上的,是一群跋扈而放荡的人。

「那么,奥塔姆先生您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才是。」

我探出身体,祈祷着自己的声音能传入他耳中。

但是奥塔姆的脸上甚至连一根胡须都不动。他就像是被修道士的沉默守则禁锢着一样,一语不发。我明白,奥塔姆早就知道了大主教等人的计划,而且已经作出了决定。

他分明知道这个选择代表着毁灭,但那不曾显露任何感情的双眼,却让我联想到一只绝望的山羊。

「神能理解我们的语言吗?」

我得到了这样的一句回答。说出这句话的人信仰越真挚,这句话就越刺得我胸口生疼。

我深呼吸一口气,开口回答道。

「既然我们生在人世,以人的语言想必是足够的。」

「呵。」

能称之为感情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在那双眼睛里。

这带给了我勇气,我于是紧紧攥起拳头来。

「教会只能紧抱着腐朽的权力,但请您不要握住他们肮脏的手。只要让温菲尔王国知道这片群岛上的困境,他们一定会给予某些援助的。」

我没有作出如此承诺的权利,也无法保证这个承诺实现。

但是,至少我相信海兰德。相信神的教诲还留在世间。也希望奥塔姆能相信这些。

「然后又如何。」

这是他的回应。

「区别不过是从哪里获得施舍而已。」

奥塔姆慢慢迈出一步,如同被黑暗胁迫着一样。

「我只相信黑圣母的加护。」

这个为了群岛选择牺牲自己的非人之人。

如果奥塔姆癫狂的信仰是根植于此,那么牺牲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没有理由拒绝眼前鲁维克同盟提出的条件,以及他们提供的巨额资金。

首先抓住实实在在的东西,对贫瘠地带的居民而言这是铁则。哪怕这个实在物是一块烙铁,他们也会伸手抓住。即便要灼伤手掌,烧焦血肉,他们还是会淡然地抓住。

「祈祷吧。」

奥塔姆低声说完,便从我身旁穿过,离开了圣堂。我不能去追他,甚至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面对着陈设奢华的祭坛一动不动。

神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不从那里现身。即便死死盯着那面显眼地占据了祭坛上方,在积雪反射下甚是光亮的教会纹章旗,回答我的也只有沉默。

我转身要跑出去,但没能迈开脚,因为缪莉正拿着那个笸箩站在通路正中。

「哥哥,说好的。」

她的眼神中透着责备。我总是认真又带着毫无防备的善意,一旦离开温泉乡那样梦境般的土地,就会立马被现实的利爪撕碎。

缪莉的话或许是对的。

可是,她的话就是绝对正确的吗? 奥塔姆也好,缪莉也好,他们用冰冷到底的心来面对冰冷到底的现实,这是正确的吗? 冷淡地,甚至冷酷地耸耸肩说「这就是现实」,这样真的是正确的吗?

数以十计的无辜者,就是在这样的智慧下被卖作了奴隶。

突然有一股猛烈的怒意在我胸中涌起。

既然如此,我也有可以做的事情。

只要向所有人展示出这一点,不就行了?

「缪莉,我要借用你的力量。」

「哎?」

她困惑地问了我一句。而我则大步走近站在通路正中的她,抓住她娇柔的双肩。

「哥哥,怎么了? 疼,好疼啊——」

缪莉挣扎着想要逃开时,手丢开了笸箩,让那昂贵的虾直接落在地上。

太可惜了。有一瞬间缪莉大概是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目光转向地面。那个瞬间,她的脸颊正对着我。

想让缪莉为我实现目的,只要这样就好。我知道她想要什么。一扫前耻的渴望超过了一切,甚至能扭曲自己的信念。当我的嘴唇离开她的脸颊时,就是这样一副心境。

「缪莉,你变成狼闯入宴会,装作是黑圣母的使者,把他们的交易——」

说到这里。

我才意识到缪莉那双盯着地面的眼睛里掉下泪滴,溅碎时发出的声响。

「……」

她没有说话。带着赤红的琥珀色视线带着愤怒和轻蔑,钉在我身上。

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我伤害了缪莉。

刺出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缪、缪莉……我……」

「别碰我!」

她的声音像是被撕碎了一样,让我停住了手。接着缪莉的视线又回到地上,盯着那只已经变得冰凉,腿脚折断的虾。仿佛死在那里的是自己长久以来所珍惜的什么。

「哥哥一直都对我这么温柔,是因为想要利用我?」

我呆站着,而缪莉则露出了尖牙利爪。

「不是的吧,我知道的。」

她的声音听上去还是一样温柔,脸上却带着某种扭曲的微笑。缪莉就这样蹲下去,捡起那只虾,放回笸箩里。

片刻之前还盛在笸箩上的,精致美味的佳肴,如今却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骸。

缪莉站起身,直勾勾地盯着笸箩。

然后,像是断掉了某根线般,

「哥哥对我这样的累赘还是很温柔,不管我怎么撒娇都很温柔。可是,哥哥你根本不可能这样对一个人。」

缪莉抬起了脸,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

「但是,我希望哥哥能威风又帅气,心里还有一点希望。虽然哥哥总是没心眼,也不注意周围,但是这样的认真也是一种有点。我觉得哥哥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融入这片岛,也在前进。就算之后还要继续跟着那个金发做事,我也打算好好帮忙,和哥哥一起努力的。可是」

她啜泣着,频频用手抹着眼睛。那个没有哥哥照顾,就连嘴边的面包屑都擦不干净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哥哥总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一个劲朝眼前冲。结果到了最后……变成这样,变成这样……」

只要接吻就能让她为自己出力,这样的想法是与大主教等人别无二致的傲慢。是没有包含任何爱意,任何感同身受,仅仅凭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的行为。

缪莉又啜泣了一回,接着说。

「我要回去了。对不起,我打扰了哥哥的旅行。」

她转身离开,让我连发声挽留的机会也没有。可即便有机会,自己又打算说什么呢。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更可悲的是,自己内心中的某个角落居然还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冷静地,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并试图接受。或者,我是要借助这种虚伪的智慧,打算在这莫大的罪恶面前连自己也一并蒙蔽?

我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是自己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是缪莉;也是心中认为在神的教诲下诚实生活的唯有自己,这样的一种热意。

纵然她对我的爱慕只是出于年幼的冲动,可我却对这样幼小的少女做出了如此行为。真理与信仰已经在我的头脑中荡然无存。

我把视线从缪莉身影消失的黑暗处移开,回头看着一语不发的教会旗帜。以往无论在怎样的困境中都能给予自己以求生力量的教徽,此刻却像是在刻意对比着我的渺小。

从世上消失。有生以来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脑海中。

之后大门立刻响起吱呀的声音。是缪莉出去了吗,还是说她出去之后,又回来了? 我借着妄想企图片刻缓和自己的痛苦,却只看到数名男性涌入。他们身穿甲胄,有几人还手持盾牌。

圣堂之中不可拔出武器。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花费我多长时间。

「温菲尔的鼠辈就是你?」

骑士们之中,走出了那个坐在步舆上,仿佛从皮毛堆中钻出脑袋般的商人。

他打了个手势,我立刻被一群手持盾牌的骑士包围住。我没有抵抗,因为这样没有意义,也因为看到了人墙背后,被另一名骑士架住的缪莉。

告密者恐怕是奥塔姆,但我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只要顺从就不会受到伤害。我们希望和平地解决问题。」

自己不像缪莉那样继承了狼之血,就算挺身反抗也只是徒劳。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把自己的性命交出去就能换得缪莉平安回到纽希拉,那这样的机会也不错。

跪下之后,那名商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你愿意合作。这段时间只要你能在这里老实待着,过后就会被释放。毕竟不管怎样,交易的内容总会被那群渔夫泄露出去。留你们一条活路反而能显示我们宽宏大量。」

我又被骑士拉着站了起来。

商人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发出冷笑。

「这些温菲尔人还真会耍花招。带走。」

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圣堂。

缪莉始终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打算从胸前掏出袋子。

如果能被安全释放,那就够了。

缪莉会回到纽希拉。以后她或许还会独自离开村子旅行。

可我呢?

在接下来的生命中,我应该相信什么?

雪越来越大了。

暴风雪要来了。有个骑士低声说道。

他们果真遵守约定,没有施行暴力,只是将我们和大量毛毯以及饮用水一并锁进了圣堂的宝物库中。这里没有窗户,漆黑一片。当锁门的骑士离开之后,房间里就完全被寂静占据了。

约瑟夫察觉到事态有变,恐怕也是在明天早上了。我们没有回去,他应该会意识到是教会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即便如此,约瑟夫也没有救我们脱离这里的能力,甚至要找来一艘船或许也很难。

大主教和奥塔姆会在这段时间内谈妥他们的交易,从各处找来岛上的居民,把他们塞进奴隶船里。而群岛则会得到黄金,得到一时的安宁。

但是,藉由这种方式得到的安宁,究竟算什么呢。

难道这就能让奥塔姆满足了吗?难道,这也是信仰的一种形式?

想到这些,我在心中嘲笑自己。不论为这些考虑多少,自己的行动终归不过是扮家家的游戏罢了。

应该和我在一起的缪莉仿佛融入了黑暗中一样,察觉不到存在。

这也是某种梦境,而我或许正沉浸在梦境深处。我猜测道。

但是,这种猜测仍旧不过是自怜自艾。我只是希望让自己对缪莉的伤害,以及自己的懦弱一起消失罢了。就像我希望着睁开眼睛,看到缪莉正坐在床边梳头发一样。

眼下我最应该做的,就是在这片黑暗中寻找缪莉的身影。

因为如果不这样,自己可能就再也见不到缪莉了。我有这种感觉。

「……」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开口。圣典里写着那么多神的教导,我却无法从中找出一条有益的建议。

心中的愧疚几乎要吞没自己。我想趁着黑暗肆无忌惮地哭出来,可却连泪水都流不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脚步声。不是金属,而是柔软皮革做成的靴子。那声音听上去疑虑重重,心神不定。几次中断,还有一次似乎是要折返回去。但脚步声最终还是来到了宝物库的门前,紧接着,钥匙插入了锁孔。

「您没事吧。」

是雷哈。

「我从骑士们口中听说有温菲尔的人被抓住了,心里就猜到可能是这样。」

雷哈频频注意着圣堂的入口,一口气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两位是出于什么理由为温菲尔王国工作的。但是,如果两位可怜我这个老祭司,就请听听我的请求吧。」

我一瞬间感到混乱极了,因为将我们从囚禁中解放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的雷哈。可是为什么他要祈求我们呢? 难道不应该是反过来的吗?

很快,我意识到雷哈打开宝物库大门,是出于他自己的决定。

「请把奥塔姆先生和大主教等人的交易通报给温菲尔。大雪正和风交织在一起,很快就要刮起暴风雪了。几天之后想要再出入奎松的港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假如今晚乘船从小岛间穿过去,岛屿就会成为挡风的屏障,可以直接让人航行到南方。一切顺利的话,甚至能比大主教等人的船快一周左右。那样一来,就能带着援军在南方的航道上截住他们。」

喋喋不休的雷哈,竟然把我的空想当作了救命的稻草。

恐怕是因为目击了酒所不能抹消的丑恶现实,内心逼迫着他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我不认为事情会如他所说般顺利。温菲尔船只袭击大主教的座舰,这已经是完完全全的战争行为,绝非轻易就能实施的计划。

但是雷哈为我们打开了牢门也是事实。何况约瑟夫曾说他有办法找来船。留在这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我最终点了点头,拉住雷哈的手。

「您也一起走吧。离开这座岛。」

雷哈就像是我的分身,被囚禁在这座岛上,动弹不得的影子。

可他突然露出微笑,接着摇了摇头。

「我不在就会引起骚动。现在我也是接口出去方便才离开宴会的。来吧,请您快点。」

雷哈看着我,露出无奈的笑容。

「我也想试着,试着帮别人一次。」

一股哀愁在我心中涌起。我拥抱住雷哈,拍了拍他的背。

回头一看,缪莉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

「愿神加护。」

不知道这句话是谁对谁说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起到作用。

我们离开了宝物库,隐身入宴会的骚乱之中。

雷哈很快便不见踪影,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了。

旅行就是这样的。我心里应该早就明白才是。

「我们走吧。」

虽然知道她不会回答,但我迈开脚步前还是这样说了一句。缪莉也老老实实地跟了过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要回到纽希拉,也只能去坐约瑟夫的船了。

我们穿行在醉酒的男人,与陪他们跳舞的女人中,来到要塞的门前。守门的士兵也在一个人喝着酒,看到我们后只是略微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也没说。

脚下的雪就像流沙般不稳定,始终在嘲弄着我们焦急的脚步。很快我就串起了粗气,但不像先前下山时那样被缪莉甩在后面。必须前进,否则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悔恨和悲伤让我咬紧牙关,拼命迈出一步又一步。

走到港口,就是站着不动也能听到风的厉声嚎叫,雪片则像飞石般打在脸上。海上的波涛发出轰鸣,栈桥和船只倾轧作响。我们走进约瑟夫的亲戚家,看到他正坐在暖炉边烤手。约瑟夫一看到我们,带着睡意的眼睛立刻发出光来。

「请您派船吧。」

「包在我身上。」

没有迷茫也没有踌躇。他把喝到一半的酒泼在暖炉上,炉灰像狼烟般四散飞起。

我脱掉衣服,迅速换上原来的装扮,收拾好行李背在背上。本想或许应该留下几枚银币,但若是被发现与我们有更多联系,可能会给这家人带来别的麻烦。最后我什么也没留下,离开了房子。

冒着风和雪在港口中前行,很快我看到先行离开的约瑟夫在栈桥上冲我们招手。

船板已经搭好,甲板上亮着灯。

「嘿嘿,我想起来以前教会打过来时的光景了。」

约瑟夫一边说一边扶着我们上了船,自己也跟在后面跳上来,而后收起了船板。接着他又把头伸进下面船舱的出入口,吼道:

「小子们,是时候亮出海之民的气派了!」

我曾在旅行时听说过关于船的常识,据说夜航几乎与自杀无异。倘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人们断然不会在没有月光的夜里出航。

何止是没有月光,这艘船上的人要面对的还有大雪和狂风。波浪高极了,船还在港口中就已经左摇右摆。让他们敢于踏入如此冒险的,绝不全是自恃对家门口的这片海知根知底。更多的原因是这群水手的勇气和不屈。

王国和教会都千方百计想拉拢他们的理由,此刻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是一群战士,只有不断与压倒性的对手——这片海域抗争,才能活下去。敢于在白浪滔天的暗夜里驾船出海,那么冲入弓矢如雨的敌阵自然是小事一桩。

船是付出金钱就能得到的。

但是,勇气绝非如此。

「出航!」

随着不知是谁的一声叫喊,长桨一下子从船体中伸出。它们粗暴地顶着栈桥,似乎是要给船第一股推力。很快船开始慢慢远离岸边,而栈桥则发出了吱呀的呻吟声。

船驶出一段距离后,左右两舷的船桨以惊人的整齐度一齐伸向天空,又插入水中,船只有力地划开海水,离开了海港。

甲板上没有什么能挡风的行李,直接暴露在雪片和大风的拍击下。即便如此我也没感觉到寒冷,只是遥望着如同燃烧般明亮的教会要塞,以及奎松港。

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呢。

眩晕似的疑惑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晕船的时候,直接吐在地板上就行了。」

甲板的摇晃越来越激烈,约瑟夫笑着对我说。

「要是把脸伸出船舷外,就会被黑夜里的大海给吞进去。夜里,魔物都潜伏在海里面。」

我猜这不是迷信或执念,而是实际中得到的经验。

没有月光照明的海面呈现一片噩梦般的黑色。只有偶尔涌起的白浪还能让我意识到这是现实。船在黑暗的海中如幼子般战战发抖,有时还会因猛烈的摇晃而踉跄。咚,咚。船底传来的冲击,究竟是海浪的拍击,还是海中的恶魔要把猎物拖入深渊,我不知道。

教会的明亮在顷刻之间就变得遥不可及。

「您还能开口讲话吗?」

约瑟夫一副放下担子,不再紧张的模样。似乎到了这里就安全了。

他手拿着一个小酒桶,不知是何时准备好的。

「嗯,勉强……」

我简单回答了一句,声音却很快被海上的黑暗吞没。

「太好了。这样我也有脸去见史蒂芬阁下了。」

他笑了笑,把酒桶递给我。里面是烈性的烧酒。

「穿过这里,钻到小岛的缝隙中,不管是风还是浪都会一下子收住。您再忍一下吧。」

雷哈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劳您了。」

我也想早点解脱,便这样回答道。

「包在我身上。」

约瑟夫拍拍胸脯说完便朝船尾走去,只是即便是他,在船只剧烈摇晃时也得叉开双脚才能站稳。我又朝别处打量,发现缪莉正坐在桅杆虾,裹着毛毯闭着眼睛。要向她搭话只需走出几步,但我却觉得这段距离远得永远也走不完。

我就像是从伤口上移开视线般,把目光转向了海面。可这样并不能让自己感觉好受一些。离开港口之后,大海的凶暴和恐怖也增强了许多。

不知道渐渐猛烈的风究竟是因为船速增加的缘故,还是因为暴风雪即将来临。碎裂的白浪花迅速消失在后方,仿佛一条湍急的河流。教会的光亮此刻已经和眼花时看到的光点分不出差别。信仰也是一样。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像是失了魂般,感觉不到寒冷,只能呆滞地盯着海面。

船会继续前往南方,直到阿提夫。我会对海兰德报告事情的全部经过。但是,那之后会怎样,我完全不能想象。

我不能回到纽希拉。缪莉也会讨厌我。就算要继续在海兰德身边做事,我似乎也无法坚持下去。自己的心中少了什么。少了很大的一块。

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茫然的凝视中,船桨打碎的浪花开始幻化出各种姿态。有的像飞行在黑暗中的白鸟,有的像爬行在海面上的白蛇。我看到了其中最大的一个,好像天使一样。它的两肋边生出翅膀,似乎正要飞上天空。

最初我怀疑自己的眼睛,但视线中的天使依然渐渐成形。它的形体会随着白浪摇摆,身影却始终不曾消失。何止如此,我甚至觉得那个模样似乎正在变大。

不,的确是在变大。

那不是白浪。

是船!

「约瑟夫先生!」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此刻才意识到这里是狂暴的大海之中。就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呼喊声,只有冰粒像碎石般打在脸上。

船猛烈地左右摇晃,还会如震怒般猛地一跃而起。

我拼命稳住平衡,小心翼翼地向船尾走去,接近正和其他船员一起掌舵的约瑟夫,对他喊道。

「约瑟夫先生! 有船!」

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因为雪粒飞入眼睛,抑或这个报告实在太过荒诞,约瑟夫始终皱着眉头。但我没有看错。回头一望,天使般的白色航迹还在不断变大。

「是船! 有船在接近!」

又一阵摇晃,失重感之后,身体被按回甲板上。我死命支起身子,看到约瑟夫等人虽然没有摔倒,却朝着我指出的那个方向露出惊愕的神情。

「海盗!」

他大喊着从舵轮前跑开,冲进甲板下的舱室里。很快船桨的速度便加快起来,但在这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船速究竟快了多少。何况海盗船的外形就像枪一样细,每个角落都体现出对机动性的重视。

我们的商船则又宽又大,如同笨重的木桶。

被奥塔姆带上那艘船时的记忆闪回脑海。

会被追上的。

死亡的天使已经逼近到足以看清其面容的距离。

「柯尔先生!」

我顺着约瑟夫的喊声回头一看,他正站在桅杆下,抓着缪莉的胳膊。

声音立刻就再听不到了。

但我看到约瑟夫转身朝向大海。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如同海雾中突然出现的怪物般。

就像在奎松吃到的长嘴鱼一样的,又尖又长的冲角。

我想起了出发前和缪莉聊过的话题。

——到时候还会横靠在要俘虏的船边,然后我们嘴里咬着短剑,一边大喊一边跳到他们的船甲板上对不对。

嘴里叼着短剑的同时,是没办法大喊的吧?我记得自己曾这样回答。

海盗船的冲角刺破了我们的左舷。

「——」

不知是谁在喊叫什么,还是我自己发出悲鸣。

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身处黑暗之中。

我发现自己正不分上下地拼命挣扎手脚,又觉得这是幻觉。能察觉到缪莉就在身边,大概是因为闻到了她护发油的味道。『哥哥』,我还听到了这样的呼唤声,自己的愿望总算实现了吗。

缪莉。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一瞬间,我的呼吸随着猛烈的冲击断绝了。

落入了海中。之所以意识到这点,是因为我的身体正浮在海上。

「咳,咳! ……唔咳」

一旦咳嗽,头立刻就会被涌起的波浪按进水中。

与空气的隔绝比极度深寒更让人恐怖,这种恐惧让我全身发抖。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比落入泥沼中时还重,恐怕是因为防寒装已经吸饱了水的缘故。

拼命挣扎着探出脸,呼吸,睁开眼睛。我看到了船的侧面。尽管没有倾覆,但船桨已经缺了几支。可能是在冲击时被抛入了海中。

抬头看看船舷,我不由得笑出声来。

无论怎样挣扎努力,都无法触及那里了。

何况船还被波浪推着,无情地越离越远。自己周围只剩下了无可依靠的黑暗大海。

我会死在这里。

因为寒冷,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失去力量。在纽希拉打猎的时候,我曾学过落入水中的应对法。很简单。什么也不做,保持体温。否则数到一百之前手足就会无法动弹,再数一百就会失去意识,最后的一百数不完就会迎来死亡。万一遇到了落水者*……到这里,我意识到再不需要继续回想了。

[*注:文中描述与实际的落水自救法存在一定差别,请切勿随意模仿。有关落水自救与救援的详细信息,请参阅相关专业资料]

因为这片海域比纽希拉的河流还要冰冷。人不可能从水中爬上岸。

很快我就会沉入水中。人生一切的选择肢都会消失。

我发现自己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是一句很短的话。大概那就是所谓后悔。

「对不起。」

如果能对缪莉说出这句话就好了。哪怕被她无视,被她拒绝。

或许是防寒服中还残留着空气,尽管我的手足已经无法动弹,但波浪每次将身体吞没后,都会恶毒地再将我抛向水面。

为什么不能一下子沉下去呢。

如同睡意般的感觉开始侵蚀身体,我闭上了眼睛。

据说人在临终时会做梦。

我的梦,好像已经开始了。

「哥哥!」

渐渐远离的船尾处,缪莉跳了下来。

我模模糊糊地望着她的身影,头脑里首先想到的是『你这样会弄湿衣服哦』。

缪莉落入海中,溅起一片水花。

而后我看到她从水面上探出脸,拼命游向自己,这才让我意识到眼前的所见是现实。

「哥哥!」

「……缪……为、什么……」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下颚僵硬得无法动弹,就像牙齿都融化黏在了一起般。

缪莉似乎是在跳下水之前就脱掉了外套,只穿着极薄的外衣游在水里。

会感冒的。我想对她说。

「哥哥,哥哥!」

当缪莉的手摸到我的脸,一大波浪头立刻淹没了我们。

之所以还能把头伸出水面,恐怕是因为缪莉正抱着我游动的缘故。

「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进水里。我用眼神问她,结果缪莉像是夏天跳进水池般一样,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

「我说过的嘛。」

缪莉的身体紧抱着我,带着一股诱人入睡的温暖。

「就算哥哥被卷进了黑乎乎又冷冰冰的大海里,我也绝对会追着跳下去。我不会丢下哥哥一个人,而且能和哥哥在一起,就是沉到海底我也愿意的。」

我看了看她的眼睛,缪莉扭曲的脸庞上正挂着一副泫然欲泣的笑容。

原来她喜欢我到了这样的地步,我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缪莉全心地相信着自己的感情,并为此献出了生命。尽管我对待她的方式是那样过分。

我从僵直的身体中挤出力气,抱紧了缪莉。

已经连对神的告解都无法呢喃出的嘴巴,发出了最后的声音。

「缪、莉……」

「什么?」

略带红色的眼睛开心地望着我。

「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

或许,我确实在做梦,做了一个能够说出这句话的梦。

世界安静下来,我的身体不再随波浪摇摆了。

身体沉入了水中。理解了这一点后,我突然想到。

黑圣母在哪里?

我不是要讽刺这片群岛的信仰,只是想让她看着我离开世界。

感觉不到海水的冰冷。

我的意识静静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