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牧之原翔子-章节
1
一切都是今天才听到的。
咲太接受大翔子的约会邀请之后,理央对于小翔子发生的思春期症候群提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见解。
时间倒回到短短三小时左右之前。
期末考刚结束的放学后教室。
「她或许来自未来。」
双叶理央一脸正经地说。
这句话来得过于唐突。
「啊?」
自然地发自内心惊叫,咲太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实际上甚至还不到惊讶的程度,是对理央这句话没有头绪,反射性地反问。
「正确来说,或许应该形容她是抵达未来之后的模样。」
即使换个说法,咲太也无法回应「原来如此」点头同意。他没能接受这个论点的大前提。
理央提到「未来」。首先应该确认「未来」这个词的意思。至少如果以常理衡量,理央使用「未来」这个词的方法是错的。
「你说的『未来』,和我知道的『未来』一样吗?是明年或后年的『未来』?」
可以的话,咲太希望理央否认,不然话题会朝著时光旅行的方向前进。
「没错。」
不知道理央是否了解咲太的困惑,她无情地肯定了。
「这样啊……」
总之咲太只先在嘴上表示接受。要是在进入话题的时候卡住,应该得不到结论。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还留在教室里的女生小团体发出笑声前往走廊。其他人都已经放学,所以二年一班的教室没有别人,只有咲太与理央……
「你说过吧?回到过去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你居然记得。」
记得这是学妹古贺朋绘的思春期症候群发作,咲太被殃及时听理央说明的事。咲太陷入同一天不断重复的现象,理央对他说明「拉普拉斯的恶魔」这个理论。
「所以我刚才不就改口了?不是来自未来,是去了未来。」
「换句话说,就像小恶魔那样模拟未来的光景?」
「那是掌握世界上所有物质的动量与位置情报,计算并且预知未来。这次的状况并不适用,因为无法说明我们为何能够认知『翔子小姐』与『翔子小妹』两人。」
「那么……」
「你知道『浦岛效应』吗?」
「如果是浦岛太郎就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浦岛太郎,我打算立刻放弃说明。」
「出生在这个国家的人,有谁升上高中还不知道浦岛太郎吗?」
如果真有这种人,咲太想见他一面。不知道他是过著何种人生才会变成这样。
「浦岛太郎的故事大纲是?」
「因为救了乌龟,被邀请到龙宫城当作谢礼,玩乐几天后回到地面发现已经过了几十年,打开玉手盒之后就变成老头子了。」
「重点在于『在龙宫城玩乐几天后回到地面发现已经过了几十年』这段……不过在物理世界,有个理论说明这个现象。」
「想到这种理论的是哪个家伙?」
「爱因斯坦。」
「他是用什么角度阅读《浦岛太郎》啊……」
不愧是天才,著眼点异于常人。
「并不是看过《浦岛太郎》而激发的灵感啦。你好歹听过『特殊相对论』这个名称吧?毕竟升上高三之后就会学到这部分。」
「啊?你说真的?」
咲太获得了不能当作没听到的小道消息。
「虽然不是全部,但课本会提到一部分喔。」
「真不想升上高三……」
「在公立高中留级,就各种意义来说都很难熬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咲太的意思比较像是《小飞侠》里那座永远长不大的梦幻岛。理央没察觉咲太这个愿望,早早回到原本的话题。
「然后,依照这个特殊相对论,物质动得愈快,其所处线性时空的时间流动就愈慢。」
「……一丁都不懂吶。」
「也有实验结果佐证……是用两个极精密原子钟进行的实验……」
理央从制服口袋取出蓝色与红色的糖果包装。大概是苏打糖与水果糖。
「其中一个放在起点的地上……」
放在桌上的是蓝色糖果。
「另一个从起点搭飞机绕地球一圈。」
红色糖果绕桌子一圈,回到蓝色糖果这里。看来这两颗糖果就是「极精密原子钟」。
「这么一来,你认为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飞机比较快,所以这个钟会走得比较慢吧?」
咲太说著指向红色糖果。
「没错。不过只慢了五十九奈秒。」
「那是几秒?」
「一奈秒是十亿分之一秒,所以是十亿分之五十九秒。」
「这样的话只是误差吧……」
至少不是人类感受得到的时间。
「一开始强调『极精密原子钟』就是要预防误差,而且这五十九奈秒的延迟,也符合爱因斯坦所导出的方程式数字。」
「人要吃什么东西才会想到这种事啊……」
咲太无论在搭飞机还是新干线的时候,都没想过时间的流动可能和外界不同,就这么从未灵光乍现地活到今天。
「这我不知道。不过由此可以得知时间不是绝对的,是相对的。」
「我不懂。拜托让所有人的一秒都是一秒吧,好麻烦。」
「梓川,你知道『一秒』的定义吗?」
「将地球自转一圈定义为二十四小时,一小时除以六十是一分钟,而一分钟除以六十就是一秒。」
「这是超过一个世纪之前的解释。」
「啊?」
「现在的话,一秒是铯133原子基态的两个超精细能阶间跃迁对应辐射周期的九十一亿九
千两百六十三万一千七百七十倍。」
「麻烦再说一次。」
「一秒是铯133原子基态的两个超精细能阶间跃迁对应辐射周期的九十一亿九千两百六十
三万一千七百七十倍。」
听两次也完全装不进脑袋。早期电玩游戏的复活咒语还比较好记。
「……回到正题吧。你说翔子小姐来自未来……更正,去过未来?为什么变成这样?」
理央将桌上的糖果收回口袋,然后看向窗外。她在看七里滨的海。天气很好,所以海面沐浴阳光,闪闪发亮。
「梓川,如果有人跟你说你活不到高中毕业,你会怎么做?」
理央从物理话题改为问咲太这个问题。
「问我怎么做……必须真的变成这样才会知道。」
这个问题应该和翔子的境遇重叠,正因如此,咲太无法贸然回答。就算这么说,他也不是想含糊带过。必须变成这样才会知道,这是咲太的真心话,也是事实。
「就你可以想像的范围回答就好。」
看来理央无论如何都要咲太讲讲看。
「记得牧之原小妹说过,想让爸妈看看长大的自己。」
翔子坐在床上的娇小身影浮现在咲太脑海中。朝咲太露出无忧无虑笑容的小翔子。
「是啊。」
「我应该做不到这种事。应该会自顾不暇,不想长大成人吧。一直当个孩子,就这么当个高中生就好,时间不要前进该有多好……」
「翔子小妹也确实有这种想法喔。」
「你为什么能这么说?」
「前天我去探视翔子小妹的时候,大概是因为你不在吧……她难得说出了丧气话。『要是身体就这样不再成长就好了』这样。」
「……」
「之所以没写未来规划的后续,或许也是因为这种心态?」
「……大概吧。」
任何人都是这样,无法总是积极乐观,抱持希望活下去。有时候会受到不安的驱使而消极悲观。翔子也不例外,并不是只笔直看著对于未来的希望度过每一天。
应该也会躺在病床上,夜里独自思索吧。要是就这样没能接受移植手术怎么办?要是自己的身体撑不到那一天怎么办?好怕,不想长大,明天最好不要来。会这么想才比较自然。
「想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以及拒绝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我认为后者……不安心情的真面目就是翔子小姐。」
「嗯?一般来说,都是抱持希望的那一边会成长吧?」
「如果真的相信未来,就没必要急著获得啊。」
「哎,说得也是。」
这个回答一针见血。
「然后,关于刚才提到的时间话题……」
「相对论的那个是吧?」
「翔子小妹拒绝长大成人,我想她总是拚命想阻止自己的时钟指针前进。不愿正视未来,缩起身体想阻止自己。」
「想阻止啊……」
「假设这么做的结果,她眼中的世界真的变慢,一切都变成慢动作会如何?这样的世界,如果由我们以及想要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所处的世界来看,相对来说会是什么样子?」
「呃,双叶,等一下。」
咲太只知道结论。快的一方时间会变慢……他刚刚才听完这个论点。但在这之前,一个大大的疑问就塞满了他的脑袋。
「照你这么说,不就有两个世界了?」
「我自认是这样说明的啊。」
「就算你面不改色这么说……」
咲太不禁苦笑。
「我认为即使省略这道程序,如果是你应该也能懂。」
「不需要这么看得起我。」
「那么……」
理央说著再度从口袋取出两颗糖果,放在桌上。这次是紫色与绿色,大概是紫葡萄与青葡萄口味。
「假设紫色是想要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以及我们所见以正常速度运作的世界,绿色是不想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所见的慢动作世界……」
「『世界有两个』是基本常识吗?」
「依照解释方式而定,也可以说有无限个喔。」
「真的假的……」
「你所见的世界不一定和我所见的世界相同。在微观世界里,粒子的位置是在实际观测之后才首度从不确定状态变成确定状态。我之前也说明过这个性质吧?」
「我最喜欢的量子力学话题是吧?」
在实际观测之前都是以机率的状态存在,听起来像是魔法。不过似乎是真的。要是将粒子置换为自己的身体思考,就会担心轮廓是否会变得模糊而不安。不过当然没这回事。
「假设紫色与绿色的世界有著足够的速度差距,那么在速度快的紫色世界观看速度慢的绿色世界时,你认为会是什么样子?」
只要确实理解理央之前的授课内容,就可以轻易回答。
「绿色世界的时间走得比较快。」
「没错。换句话说,拒绝长大成人的翔子小妹……也就是翔子小姐,她所见的世界时间走得比较快,因此比我们先抵达未来。」
「是这种关系啊……」
咲太终于听懂理央想说什么了。
「不过,说起来挺讽刺的。」
明明拒绝长大成人,却是这个翔子先到达未来……只能说何其讽刺。
「是啊。」
「所以,在绿色世界长大的翔子小姐,为什么会跑到这边的紫色世界?」
「我是为了说明才将两个世界并排,不过依照机率上的解释,两个世界或许是混合交错而存在。」
「混合交错?」
「虽然看不见却就在身边。我这么说的话,你听得懂吗?」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咲太不经意看向旁边无人的座位。只是看不见、摸不到、无法认知,但那里存在著另一个世界。理央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这两个世界之中,我们平常只认知到其中一个……不过,不知道是某种偶然还是必然,我们得以察觉到翔子小姐的存在。这就是现在的状态。」
感觉还是似懂非懂。只是咲太并没有寻求「理解原理」的意义,他想理解的反倒是接下来的事情。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既然翔子小姐抵达了未来,那么说起来,成为思春期症候群发作原因的不安心情应该消除了吧?毕竟知道自己可以成为高中生,也可以变成大学生了。」
只要不安消除,思春期症候群应该就会解除。这么一来,大翔子就没理由出现。
「这很难说。毕竟我认为不安并不是仅此一次,而且既然思春期症候群发作的人是『翔子小妹』,只要她不知道『翔子小姐』的存在,就算『翔子小姐』抵达未来也不会解决问题。这是另一种解释。」
「说得也是。不过反过来说,只要跟她说这件事就会解决吧?」
既定的未来。小翔子最大的愿望。这是一张能去除不安,通往未来的车票。
「应该吧。」
只不过为了交付这张车票,得先确认一件事。
「你认为要怎么证明这个假设?」
现阶段,理央这番话都只不过是想像,没有任何确切的根据。
即使真实是存在的,目前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翔子。然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翔子完全没说明这方面的事。咲太认为就算直接询问她刻意隐瞒的事,她也不会老实回答。
会瞒著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是基于相应的理由。
「梓川,你随便编个理由,检查翔子小姐的胸部就好。」
「啊?」
咲太发出脱线的声音,因为理央这段话过于唐突。居然要求他检查女性的胸部。
「如果翔子小姐真的是未来的翔子小妹,那么在这里……」
理央不改严肃表情,用手指朝自己的胸口……乳沟位置画一条直线。
「应该会有移植手术的痕迹。」
「……」
翔子顺利长大成人的唯一方法,移植手术。如果回避这条路,注定无法成为高中生,也无法变成大学生。既然愿望实现,代表她应该开过刀。
「那张『未来规划』没提到手术的事,翔子小妹讲到想写哪些项目的时候也没提及……所以我认为只要有痕迹,就可以认定这个论点正确。翔子小姐不是翔子小妹梦想自己未来的样子,而正是她自己未来的样子。」
「呃,即使照道理是这样,但还是由你检查胸部吧。」
「为什么?」
「毕竟是女生。」
「你对女生的胸部比较感兴趣吧?」
「这是难度的问题。」
女性对女性做可以被原谅,男性对女性做就变成犯罪的事屡见不鲜。
「而且,我认为你最好亲眼看。」
「……」
「以你的个性,你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吧?」
理央以正经语调想结束这个话题。虽然理由始终抽象,但理央这番话具备说服力。她很懂咲太。虽然懂,但咲太希望她知道任何事只要出自她口中,咲太基本上都会相信。
「哎,知道了。所以我想谘询一下,有什么适合的理由可以让女生愿意给我看胸部?」
「她洗完澡的时候怎么样?」
「她会好好穿上睡衣。」
除此之外,翔子的服装基本上鲜少露出肌肤。应该说,咲太觉得只看过她穿长袖衣物。
若是换个说法,或许可以说她避免让别人看到肌肤。但很可能是咲太想太多了……
「不然,就在浴室装针孔摄影机吧?」
理央似乎已经带著轻蔑的视线瞧不起咲太了。大概是错觉吧。
「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你会怎么样?」
「报警。」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提议?」
「不愿意的话,就当面说服翔子小姐请她脱吧?你喜欢翔子小姐吧?」
理央随口就语出惊人。眼神隐约像是在试探咲太。
要是这时候移开视线就输了。
就算说谎,也只会遭受更进一步的批判吧。
所以咲太光明正大地宣布:
「喜欢。」
「喜欢她这个人?」
理央问得相当坏心眼。真希望她不要这么乾脆地封锁退路。即使如此,咲太也不愿意保持沉默。
「是喜欢她这个女生。」
他不服输地回嘴。
就算初恋没有结果,咲太也没有因此讨厌起翔子。真的就读峰原高中之后找不到翔子,不知如何宣泄的这份情感随著时间逐渐平息,如此而已。并不是消失,也不是当成不存在。事实上,翔子像这样出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使咲太回想起当时的心情。这无疑是现在所说的情感。
「这部分很像你的个性。我可以理解樱岛学姊为什么会担心了。」
「麻衣小姐应该早就看透了吧。」
就算这么说,咲太要是否定自己对翔子的心意,麻衣应该会瞧不起咲太。毕竟麻衣知道翔子曾经成为咲太精神上的一大支柱,如果咲太没理解到翔子的存在有多重要,麻衣还是不会对他有好感吧。
不过,若要问在情感层面上是否能得到麻衣原谅,麻衣当然不会原谅吧……
怎么想都很矛盾。不过这本来就是感性与理性搅和在一起的问题,所以也无可奈何。就咲太来看,现状两者都不是正确答案,不得已只好别偏袒任何一方,摇摇晃晃在正中央前进。这种维持平衡的道路有时候才是正确答案。
「还有,补充一点。」
「嗯?」
「如果翔子小姐真的是未来的翔子小妹本人,或许可以说明两人个性的差异。」
「既然经历过心脏移植手术,人生观当然会变吧?」
而且原本看见终点的生命蜡烛,经过手术之后一下子变长,变成和大家一样不知道几年后才会烧完的普通蜡烛,在喜悦之余也会同样感觉到困惑吧。想法或心态有所变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和手术前一样反倒不自然。
「电视之类的媒体不时也会报导,接受移植手术的患者会出现捐赠者的记忆或个性。实际上,学者也发现人类内脏有掌管记忆的细胞。」
「那么,故意不识相的那种个性,或许是捐赠者的影响?」
「这是一种可能性。如你所说,经历攸关生死的手术而改变人生观,这种想法比较普遍,我也这么认为。」
所以这是一种可能性……理央再度强调之后,不经意转身看向教室的时钟。距离翔子所指定的会合时间还剩十分钟。如果迟到,她可能会以此为理由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所以差不多该出发了。
「回到最初的话题……翔子小姐大概有所隐瞒。」
「应该吧。如果真的知道未来,她当然知道牧之原小妹会得救,应该也会知道这次的思春期症候群会变得如何吧。」
即使如此,翔子却一副一无所知的态度,对咲太他们说出其他见解。她在说谎,光明正大、泰然自若、面不改色地说谎。
「从善意的方向解释,大概是像穿越小说那样担心未来被改写吧……」
「以她那种个性,或许意外地只是心血来潮喔。」
「说得也是。」
理央像是能接受般回应,表情看起来却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说法。然而,议论时间就此结束。看向时钟,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七分钟。
所以,咲太拿著书包起身。
接下来直接问当事人就好。
2
两个人影在袅无人烟的海水浴场沙滩上缓缓前进。
沿著海岸线,逐渐留下相隔一段距离并行的脚印。
咲太与翔子参观完婚礼会场之后,来到眼前所见的海──森户海岸。并没有由谁提议,而是自然朝海的方向走。
「……」
「……」
对话一中断,两人之间就逐渐填满波涛声。
比七里滨安分的嘈杂声。明明同样是海,表情却大不相同。
「双叶小姐真是了不起。」
翔子注视著海岸线,轻声说出感想。
「我明明自认为没给这么多提示……」
「只要有一点不对劲,就会认为全都有问题,这就是双叶。」
如果没能漂亮地解出方程式就会认为某个地方出了错,回到起点试著找出错误的地方。理央曾经自我分析过,自己的大脑几乎是下意识如此运作,没这么做就会静不下心。
「真是了不起。」
「对吧对吧?」
「为什么咲太小弟一副被称赞的样子?」
「因为双叶是我一辈子的好友。」
咲太挺起胸膛,翔子露出傻眼的表情。「真拿你没办法……」她轻声说了。
「……」
「……」
「那个,咲太小弟……」
感觉这声简短的呼唤带著些许犹豫,也感受到有点怯懦的视线。
「你生气了?」
「没有。」
咲太就这么注视著前方冷淡地回应。
「虽然这么说,但你从刚才就完全不看我。」
「我只是……」
咲太自以为保持平常心发出的声音却违反意愿擅自中断。鼻腔刺痛,话语哽在喉头。从内心深处涌现的情感晚一拍如雪崩般扑来。
试图对抗的咲太再度开口。
「我只是……」
然而,这次真的破音到无从掩饰,虽然没流眼泪却明显哽咽了。
「……只是,松了口气。」
咲太勉强忍住眼角的温热这么说。他停下脚步笔直看著翔子,翔子也停下脚步看向咲太。
翔子就在面前。长长的头发随著海风摇曳,她以雪白纤细的手指按住。表情看来似乎因为风势而有些困扰,但是嘴角在笑,眼神好温柔,不发一语地以双眼守护著随时可能哭出来的咲太。
「牧之原小妹确实接受手术了吧?」
位于这里的是未来的翔子,小翔子未来的模样。
「是的。」
翔子缓缓点头。
「确实成为高中生了吧?」
「正如你两年前见到的那样。」
「也变成大学生……逐渐成为大人了吧?」
「我看起来是国中一年级吗?」
「要是有这么老的国一女生,那会上新闻的。」
「这时候真希望你说我变得成熟又美丽耶。」
翔子闹别扭般噘起嘴。
「真的,太好了……」
大概是紧绷的弦断了,咲太全身突然失去力气,当场蹲下。看来小翔子的病情变化比他想像的更沉重地压在自己心上。这个重量突然移除,使得他失去平衡。
「咲太小弟?」
翔子担心地搭话。
「我只是放心了。」
身体无法好好使力。咲太难为情地笑了。
咲太后知后觉地体认到自己心中持续成长的不安有多大。或许他对小翔子的病怀抱起某种死心的念头。
──或许不太乐观。
那天植入的不安的小小种子,每当咲太对自己说「没事的」就会成长,确实地发芽。不只如此,藤蔓还伸向咲太全身,试图绑死他。
「时间会解决一切。」
「……」
咲太抬头一看,翔子的笑容如同温暖阳光笼罩著他。
「包括我小时候罹患的疾病。」
「……」
「还有我小时候的思春期症候群。」
翔子缓缓让话语逐一成形。
「到了圣诞节结束那时候会好好解决。」
「意思是……」
翔子静静地按著胸口。
「年幼的我即将接受移植手术,克服心脏病。」
「那么,翔子小姐……」
「所以,我只能和你共处到圣诞节。」
只要疾病治好,小翔子就可以摆脱内心对于长大成人的不安。这么一来,以此为原因发作的思春期症候群当然就会平息。翔子述说著这个道理。
翔子对依然蹲著的咲太伸出双手。咲太抓住之后,翔子就用力拉他起来,像在证明自己身体健康。
「咲太小弟。」
「什么事?」
「可以在最后给我一个回忆吗?」
「怎样的回忆?」
「初恋的回忆。」
翔子断然回答。听翔子说得这么直接,咲太有点害羞,翔子也跟著有些脸红。
「你为什么害臊啊?」
「我只是兴奋罢了。」
「别敷衍,好好回答我。」
要是就这样转移话题就好……咲太如此心想,但他太天真了。
「老实说,我不懂翔子小姐的这一面。」
「哪一面?」
明知故问。这种性格真棒。
「上次也是,在麻衣小姐面前……」
咲太正要说出来的时候察觉自己不小心多嘴了。他说到一半便打住。
「这么说来,咲太小弟。」
翔子理所当然般露出回想起来的表情。
「什么事?」
咲太先装傻。他知道这是自己先开口的,事到如今无从回避,但是可以的话还是想回避这个话题。
「我还没听到。」
「听到什么?」
「回应。」
「什么回应?」
「表白的。」
「罪孽的?」
「爱情的。」
「……」
「咲太小弟真麻烦耶,你明明就知道。」
即使嘴上否定咲太的态度,但她应该很享受这样的拌嘴。
「不知道。」
「满嘴谎言。」
「我不知道翔子小姐为什么喜欢我。」
「……」
翔子的眼神像是看见什么神奇的生物,眼睛眨啊眨的。换个方式来说,就是「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事」的反应。
「我对翔子小姐心动的理由倒是很多。」
「比方说从后面抱住你,用胸部压著你的背,对你说『来接吻吧』勾引你?」
「要是这么做,国中男生马上就会被攻陷。」
在那个年纪,光是坐在前面座位的可爱女生帮忙捡橡皮擦,就会在意起对方。
「可是,有别的吗?」
「水平线和我的距离、喜欢的话语前三名……还有人生为了什么而活,都是你教我的。」
如今,咲太觉得可以理解翔子为何讲那种话。即使随时被死亡的不安追著跑,也因为移植心脏而得以将生命延续到未来。正因为经历了这场大病,万分感谢的心意才会在翔子内心萌芽吧。扶持她至今的父母与身边的人,以及即使遭遇不幸的意外或罹患不治之症依然愿意捐赠器官的当事人与家属,他们的勇气……令翔子怀抱非常非常感恩的心情……正因为笼罩在许多人的温柔之中,翔子才讲得出那样的话。她得到的感受就是如此深刻。
在那一瞬间,或许完全不懂个中意义,或许至今依然不懂。即使如此,只要回想就莫名想哭。如今咲太知道,那些话是从连结翔子生命的许多温柔中诞生的。
「我让咲太小弟成为男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翔子刻意讲得引人遐想。恐怕有一半是在掩饰害羞,另一半是在捉弄咲太。
「我不记得曾经让翔子小姐变成女人喔。」
咲太姑且反击。
「我收养疾风的契机是来自于你吧?」
翔子轻盈地躲开咲太的反击,以正经的语调说。
「这种事……」
「与其向爸妈传达『对不起』的心情,传达『谢谢』以及『好喜欢』的心情比较好,这也是你教我的。」
「……」
「而且你完全不在意我生病,和我正常来往……在我觉得自己不行了,躺在病床上内心满是不安的时候,每天来看我的也是你。」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你每天来医院,我真的好开心。到了放学时间,我总是心神不宁……从病房窗口找你,或是偷看走廊确认你来了没……还有,我会照镜子检查发型怪不怪,练习好好露出笑容……会因为气色差而消沉,找妈妈商量是不是化妆就能掩饰……我径自脸红心跳,确实爱上了你。」
「……」
「不过,小时候的我还没察觉这是恋爱。」
「既然这样,这就不能由你说出口吧?」
咲太想稍微变换话题方向而如此吐槽,但翔子只以双眼露出笑意,暗示自己早已看透。简直就像对刚才的咲太回击,把这句吐槽完全当成耳边风。
「到最后,我小时候的这段初恋就这么留在心中,没告诉任何人。」
「这真棘手啊。」
「我已经是大学生了,总不能一直被初恋拖累而交不到男友,所以请你好好负责。」
「但翔子小姐也害我被初恋拖累了好久。」
甚至为了追上翔子的脚步,决定报考的学校。这足以归类为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已经擅自找到新的女人克服这个障碍,这样不就得了?」
翔子故意话中带刺。
「那么,你说的回忆,是要我做什么?」
「圣诞夜,请和我一起去看江之岛的灯饰。」
这是小翔子之前说过想看的东西。对翔子来说,这大概是特别的景色吧,对小翔子与大翔子都是……对牧之原翔子来说,这是特别的地方。
「圣诞夜啊……」
咲太预料当天会有各种行程。麻衣那边不用说,他也不能扔著花枫不管。
「没问题喔。」
在咲太正要说出这些理由时,翔子投以看透未来的眼神。
「花枫小妹从二十三日开始,会到爷爷奶奶家住。」
咲太还没听过这种计画。
「咲太小弟有一位出色的女友,所以妹妹贴心地这样安排。」
如果这个预言成真,就足以证明翔子来自未来。
「真是懂事的妹妹。」
但是,麻衣那边的行程呢?果然是排满工作无法和咲太共度?翔子抓准这一天如此邀约,或许是基于这种理由。
「别担心,麻衣小姐傍晚之后没有行程,请放心吧。」
翔子一反咲太的预料,以开朗的表情这么说。
这确实是好消息,但状况不就变得非常复杂?不,就某种意义来说,这状况或许单纯。
「要和我共度?还是要和麻衣小姐共度?请你决定要怎么做吧。」
翔子有点落寞地微笑。所以咲太正确理解了翔子这时候讲这件事的意图。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六点,我在弁天桥桥头的龙形灯笼前面等。」
「翔子小姐,我……」
「不用刻意说出来没关系的。即使如此,我还是会等。」
说完露出微笑的翔子已经是以往带著恶作剧气息的翔子了。
正因如此,咲太只能将后续想说的话吞回去。因为这是翔子的期望……咲太的回应就以二十四日的行动来表示吧。
当晚,咲太的父亲打了一通电话过来。虽然对于咲太的异性交友状况有许多意见,但正题是另一件事。打电话的主要用意,是爷爷奶奶想看看克服解离性障碍的花枫。这两年来,爷爷奶奶也没见过花枫。
因此从二十三日开始,花枫要到爷爷奶奶家住几天。父亲说这段期间也会回老家露面。
这是正如翔子预言的未来。
如此漂亮地说中,咲太终究感到惊讶,同时也冒出了确信。
「哥哥,我圣诞节的时候不在比较好吧?」
花枫还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这么说。
妹妹如此贴心的这种进展也完全符合翔子的预言。
3
临时和翔子约会的隔天……十二月十三日星期六,咲太打工到晚上九点,一回家就赶快洗完澡。
在浴缸里一口气消除一天的疲劳,再来只要向麻衣撒娇被她教训几句就能补满体力。但即使咲太出浴,麻衣也还没回来。
咲太以毛巾擦头发,来到客厅。果然没看到麻衣的身影。
「麻衣小姐还没回来?」
咲太询问窝在暖桌里看电视的花枫。翔子和咲太交棒,现在在浴室里。隐约传来淋浴的声音,听得更清楚的是愉快的哼歌声。
「嗯,还没。」
麻衣一大早就出门拍电影,是去过金泽出外景的作品。似乎还有一些室内的场景没拍,要在东京的摄影棚拍摄。
虽然这么说,但夜已经深了。电视画面右上方显示的时间是十点十分。
花枫拿著遥控器随便转台。
「电视好看吗?」
用毛巾擦完头发的咲太随口问。
「很多人不认识,所以看不太懂。」
没有这两年的记忆,或许就是这么回事。
花枫转台到谐星的谈话节目。最近开始走红的搭档刚好在表演段子,是节奏型的段子。
「这个,正在流行吗?」
「他们常上电视,应该满流行的吧?」
「要是在学校流行起来就麻烦了,因为我不太懂。」
花枫趴在暖桌上,只将脸朝向电视。
「也没必要硬是去懂吧?」
「咦~~这样会交不到朋友啦。」
「以你的状况,只要主打『身体是国三,心灵是国一』,就会受班上同学欢迎了。」
「就是因为烦恼这段差距,我才像这样看电视学习啊。」
花枫忿恨不平地瞪向咲太。一点都不恐怖。她只是鼓起脸颊耍脾气。
「很难在第三学期开学之前填补两年的空窗期吧?」
现在,花枫正慢慢准备复学。已经透过父亲联络校方,这周三放学后,驻校辅导老师友部美和子造访了这个家。刚开始还是对「花枫」和「枫」之间的差异感到困惑,但还是和「花枫」互动,同时确立一个目标。
这个目标,是从第三学期第一天就去上学。
「所以我才在伤脑筋。」
「就说了,拿这件事当哏吧。」
「这样会很显眼啦。」
「反正你是从三年级的第三学期才去上学,无论如何都会很显眼。一开始就主动出击的话,之后会比较轻松。」
「在保健室要对谁出击?」
对国三学生来说,这个时期也即将面临考季。由于顾虑到班上同学,所以调整成先到保健室上课开始。
「保健室如果有人,应该是保健老师吧。」
「哥哥,你太随便了。」
花枫不满地噘起嘴,拿起桌上的镜子从两侧确认自己的脸。她还没接受自己两年来的变化。
「看起来确实是国三吗?」
「是吧?毕竟都长这么大了。」
身高有一六三公分。发育得真好。
「大家看起来应该更成熟吧?」
电视节目进广告了。咲太与花枫察觉是熟悉的声音,视线一起被画面吸引过去。画面上的人是麻衣,这是手机公司的广告,家人一起办门号会比较便宜之类的。饰演高中生情侣的麻衣说著:「那么,要成为家人吗?」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咲太的心不禁被射穿,差点回答「要」。
花枫也一脸陶醉,看麻衣的笑容看到入迷。闪亮的双眼隐含崇拜的光芒,发出「唔~~」的声音摸著自己的辫子。
「花枫,我跟你说喔。」
「什么事?」
「我的麻衣小姐真可爱。」
「我还不敢相信她是哥哥的女朋友。」
「花枫,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丑小鸭长大也不会变天鹅。」
「那是当然的吧?」
看来这句话的意义没有正确传达给她。
「我想从笨拙的鸭子变成普通的鸭子。」
不,看来确实传达给她了。花枫的手依然摸著自己的辫子。
「总之,换个发型应该可行吧?」
花枫突然把手从头发上收回来。
「我摸头发不是这个意思……」
「我认识一个家伙,明明国中时代土里土气,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时尚女高中生,广受男生欢迎喔。」
咲太说的是学妹古贺朋绘。她之前唯一一次拿给咲太看的国中时代的照片,即使讲得再客气也很土,记得是挂著两条充满存在感却不时尚的辫子。后来她改变发型、学会化妆,后来真的变时尚了,咲太认为这份努力值得敬佩。花枫或许也有机会。
「去剪头发需要勇气啦~~」
「去时尚发廊的时候,进店里之前的压力确实不得了。」
「首先必须获得能够进入时尚发廊的发型。」
「要去哪里获得?」
「我也想知道。」
花枫叹了口气。三花猫那须野磨蹭背部,像是在激励这样的她。不,好像只是觉得痒。那须野在变暖的暖桌被子上缩成一团。
「总之,我帮你剪短吧?毕竟以前都是我剪的。」
「枫」不敢外出,所以也没办法。
「……难怪两边长度不一样。」
「不愿意的话,就找麻衣小姐商量吧。不然可以拜托平常帮麻衣小姐做造型的发型师。」
「我……我哪敢啦!我没那种资格!」
「是吗?」
「一定很贵耶。」
「就算贵,用我打工的薪水应该付得起吧?」
「要一万圆喔,一万圆。」
「如果这样就能让你抱著自信上学,这算是小钱。」
「是……是吗?」
花枫结结巴巴,再度用双手摸自己的短辫子。看来她还没下定决心换发型。即使如此,在广告播完,再度播映电视节目的时候……
「剪剪看吧……」
花枫轻声说了。看来她为了踏出下一步,自己在内心纠结过。应该是想好好上学的心愿成为心里的支柱。她的手自然地放到胸前,大概是想到这两年努力的另一个自己……想到「枫」的事吧。为了回应她的努力,花枫坚定地发誓自己要去上学。
「好,那我去拿剪刀。」
「我不要给哥哥剪啦~~左右会不整齐。」
花枫双手抱头防卫。不知为何,她抗拒到这种程度,咲太反而更想剪。
咲太打算真的去拿剪刀,突然介入的电话铃声却打断他的行动。是家里电话的铃声。
小小的单色液晶画面显示090开头的十一个数字。熟悉的号码,咲太背下来的三个电话号码之一。不是佑真的,也不是理央的。是麻衣的。
咲太拿起话筒移到耳际。
「喂,梓川家。」
『敝姓樱岛,请问咲太先生在吗?』
麻衣明明早就知道接电话的是咲太,却回以制式招呼语。大概是因为咲太先以不熟的态度接电话吧。
「冒昧请教一下,是哪位樱岛小姐呢?」
『是正在和咲太先生交往的樱岛。』
「麻衣小姐,怎么了?」
咲太不知道该怎么帮这场官腔游戏解套,便正常地询问。
『电影刚拍完,我还在摄影棚,应该会晚点回去。』
「大概几点?」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再过几分钟就十点半了。
『现在换好衣服离开,可能会超过十二点。』
「会搭经纪人小姐的车回来吗?」
『电车应该比较快,所以我打算搭电车回去啊。』
麻衣这番话也是在问咲太为何问这种事。
「那么,搭电车之前请再联络我一下。」
『为什么?』
「我想去车站接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没事的。』
「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才会担心。」
『但我认为找你作伴最危险耶。』
「能够成为向往已久的危险男生,我好荣幸。」
『是是是。不过,好吧。毕竟我有话想单独跟你说,来接我吧。』
「你想说什么?」
『等等就知道了,敬请期待。』
「听你这么说,我会很期待喔。」
『没问题,因为我可以回应你的期待。』
得意的麻衣喉头发出开心的笑声。因为是讲电话,所以笑声全部传入咲太耳中,咲太总觉得赚到了。
『那么,我查过电车时间再打给你。』
「好的。麻衣小姐,拍片辛苦了。」
『谢谢。』
通话结束。直到最后都维持愉快的气氛。
二十分钟后,麻衣再度联络咲太。咲太得知电车会在十一点半之后抵达。
到了约定时间的十五分钟前……
「那我出门了。」
咲太说著从暖桌起身。
「好的,路上小心。」
从暖桌旁仰望咲太的是翔子。坐在旁边的花枫已经躺下睡著了。咲太刚才吩咐她要睡的话回房间上床去睡,不过……
「我想和麻衣小姐商量事情……」
花枫大约五分钟前才宣称要熬夜,看来是想在决心软化前谘询有关发型的事。她直到刚才都在和翔子讨论发型改成哪种感觉比较好。
「咦~~哥哥,你回来了?」
眼睛看起来完全是睡昏头了。
「噢,你醒啦?」
「我没睡啊……」
不,怎么看都睡著了,几乎已经进入梦乡。说起来,咲太别说回来,甚至还没出门。但他觉得妹妹态度正积极,这时候插嘴的话就不识趣了。
「我现在去接她。」
咲太只留下这句话就出门了。
走出公寓,夜晚的冷风令身体发抖。人烟稀少的住宅区有种独特的静谧。
受到寒冷的影响,咲太在这样的静谧中快步前往车站。
本应熟悉的藤泽站站前,因为圣诞节将近,对咲太展现不同于以往的样貌。
明明距离正式开始还有十天以上,站前的装饰与灯饰却已经是圣诞节当天的亮丽。
咲太违抗赶著回家的人潮,在JR验票闸口不远处的置物柜前面停下脚步。打造回忆的置物柜;当初认识麻衣时,麻衣存放兔女郎服装的置物柜。兔女郎服装如今放在咲太房间的衣柜里保管。这么说来,最近麻衣完全不肯穿它。
「圣诞节请她穿吧。」
「我不穿喔。」
分神注意置物柜时,后方传来声音。是麻衣的声音。
「咦~~明明是圣诞节耶。」
咲太抱著失望的心情转身,等待他的是麻衣冰冷的视线。麻衣戴著附耳罩的毛线帽,以及防止感冒的口罩。这么一来,电车乘客也很难发现这个人是樱岛麻衣吧。
「这不构成理由。」
麻衣早早踏出脚步。
「迷你裙圣诞妹也行喔。」
「圣诞节又不是扮装的日子。」
「是情侣谈情说爱的日子对吧?」
「唉……」
咲太和麻衣并肩沿著原路返回。经过家电量贩店前面,沿著大马路直走一阵子。
行进方向看得到桥的时候,麻衣突然问了。
「对了,你和翔子小姐有发生什么事吗?」
犀利的问题使得咲太心脏用力一跳。
「你说的『什么事』是什么事?」
咲太故做镇静,先装傻再说。
「我就是在问这个啊。」
麻衣生气的眼神瞪了过来。但这只是表面上,不是真的在生气。目前是如此……
「没有喔。完全没事。」
即使在意麻衣的视线,咲太依然光明正大地说谎。他不知道麻衣感觉到什么蹊跷才问这个问题,但他确实和翔子发生了「某些事」。
关于大翔子的重大秘密。
咲太得知了堪称她真实身分的事实。
「她来自未来」的这个事实……
咲太没对麻衣说这件事,没对任何人说。首先抱持疑问的理央、当事人大翔子,以及咲太……只有这三人知道这件事。
之所以没说,也是因为在婚礼会场免费参观会的回程路上……在开往藤泽站的江之电电车里,翔子叮咛过咲太。
「关于我的事,请当成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双叶已经等于知道了。」
「因为要是未来改变就麻烦了。如果不小心变成我没接受移植手术的未来,这将是最坏的结果。」
语气虽然温和,却是能解释为忠告的话语。咲太乖乖答应,乖乖照做。咲太不认为自己有别的选择。要是小翔子原本能战胜病魔的未来改变,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坦白说,知道翔子会得救的现在,可不能让未来变成不同的样貌。
人的行动会因为知道某事而改变,咲太恐怕也已经改变了。对待小翔子的态度应该会不一样,对她说的话或许也不同。既然这种小小的变化可能会改变未来,知道真相的人就愈少愈好。因为一旦知道,就再也无法回复为昔日不知道的自己……
这是咲太没告诉麻衣的原因,绝不是因为害怕两人参观婚礼会场的事被发现而如此搪塞。应该吧……
「不想说就算了。」
笔直注视行进方向的麻衣侧脸完全没散发出「算了」的气息,反倒像是在试探「我可以算了,但咲太可以就这样算了吗?」的感觉。
「真的没有啦。话说,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们两人的态度从昨晚就变了。」
「……」
麻衣漂亮地看透。
这么一来,只省略「未来」的部分老实招供会比较安全。换个说法就是不再把翔子的叮咛当成自己不说实话的免死金牌。
「其实,我们瞒著你去参观叶山的教堂了。」
「……」
这阵沉默好恐怖。
「翔子小姐说这样或许可以解决思春期症候群,邀我去参观……」
咲太缓缓慎选言词,一边观察麻衣的反应一边诉说。
「咲太。」
「是,请问有什么吩咐?」
「我不想听这种事。」
「是麻衣小姐你问我的吧?」
「所以是我的错喽?」
「不,都是我的错。」
「……」
沉默再度降临。平常的话,麻衣应该会叹气傻眼,但今天没有。
「真希望麻衣小姐再多整我一点。」
「那我问别的问题。」
「好的,乐意之至。」
「对你来说,翔子小姐是什么人?」
不愧是麻衣,确实命中咲太的要害,选择话题毫不留情。太无情了。咲太已经陷入绝境,她这次却提出本质上的问题。
「初恋对象。」
「就这样?」
麻衣的眼神彷佛知道某些事。她的双眼映出咲太的脸,咲太不禁移开视线。
和翔子重逢,咲太清楚自觉到一份情感。
原本一直以为这份心意是初恋,但他得知这份心意的真面目了。
现在他就可以明确说出口,能以简短的一句话告知……
一切从两年前开始,遇见女高中生翔子的那时候开始。花枫被班上同学霸凌,咲太没能拯救她,这份无力感折磨著咲太。咲太自己也因为这份后悔而产生思春期症候群,胸前出现神秘的伤。那真的是最惨的时期,咲太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方法能爬出这个谷底。
然而,咲太被一个女高中生独力拯救了。
被翔子拯救了。
只是在七里滨海岸遇见的女高中生。
翔子的话打动了咲太内心。她原谅咲太无能为力的软弱,聆听咲太的后悔,告诉咲太「温柔」的意义,而且分给咲太抬起头的力气。
这都是咲太想为花枫做却没做到的事。
正因如此,所以他崇拜翔子。
想成为像翔子这样的人。
对翔子抱持纯粹、强烈的心意。
后来,未曾对任何人抱持这种纯粹心意的年幼咲太,到了国三依然将自己内心萌芽的强烈情感误认为爱恋。
这是咲太的初恋。
若要诚实回答麻衣的问题,咲太应该说翔子是他崇拜的人,也可以说是英雄。
不过,即使这份认知是真的,咲太也认为不应该这样回答麻衣。包含误解在内,那是咲太的初恋。咲太认为这样解释就好。连自己都不知道真面目的这份情感,恰好适合当成初恋,解释为初恋就好。
所以,不管麻衣问相同的问题多少次,咲太的回答都不会改变。
「翔子小姐是我的初恋对象。」
「好可惜。」
「怎么了?」
「如果你事到如今才说她是你的崇拜对象,我就可以多整你一点了。」
「那我真的浪费了大好机会耶。」
咲太背脊发凉。看来刚才差点踩到地雷了。
「所以,我接受刚才的回答。」
「咦?不问『那我是咲太的什么人』吗?」
「原来你以为我是这么麻烦的女生啊。」
麻衣的眼睛像在试探咲太,笑著暗示「不然我也可以演给你看喔」。看来这时候乖乖打退堂鼓比较好。麻衣心情姑且转好,没必要再度惹她不高兴。
「这么说来,麻衣小姐原本要说什么?」
「没那个心情说了。」
麻衣一副嫌烦的样子。大概心情又变差了。
「咦~~怎么这样,你说敬请期待,所以我很期待耶。」
「这是谁害的啊?」
「小的在反省了。」
「真的?」
「由衷反省。」
麻衣轻声一笑,或许是原谅他了。但这其实是让咲太大意的陷阱。
「你去了教堂,和翔子小姐办了一场假婚礼?」
她脸上挂著笑容投出惊天动地的一球。是连北方大地二刀流选手都会吓一跳的高速球。
「刚才你不是说这部分会接受吗?」
「……」
麻衣的眼神好恐怖。
「那个……是有试穿了婚纱。」
咲太的音量自然变小。
「翔子小姐漂亮吗?」
怎么回答才正确?总觉得怎么回答都不对。对话进入这个方向时,咲太就注定败北了。
「麻衣小姐穿起婚纱应该会很漂亮吧。」
「有没有机会看到,端看你的表现。」
「我超想看。」
「既然这样,你的行为模式就给我改一下。」
「遵命。」
「唉……」
咲太明明正经地回应,麻衣却回以深深的叹息。不过比不发一语的沉默好太多了。
「我要说的是二十四日的事。」
「嗯?」
「十二月的。」
「圣诞夜?」
「电影拍得很顺利,所以到目前为止,那天傍晚之后还没排行程。」
麻衣平淡地述说,看起来没开心也没生气。真要说的话,像是在压抑情感。
「之后可能会排工作吗?」
「并不是不可能……但我对凉子小姐说过,请她尽量空出那段时间。」
麻衣朝咲太一瞥,视线微微上扬,表情暗藏了期待。
「花枫小妹也说要住爷爷奶奶家,所以……」
麻衣说到这里,和咲太四目相对。咲太知道麻衣要他接著说下去,但他希望由麻衣说出口。
「所以?」
咲太如此回问。
「约会啦。」
克制害羞情绪的倔强声音。
「要不要去看江之岛的灯饰?」
大概是想避免咲太消遣,这句话说得有点快。
「……」
咲太没能立刻回应,因为各种惊讶控制著他的身体。
第一,正如翔子所说,咲太顺利和麻衣安排了约会。
第二,麻衣说的约会地点和翔子完全相同。
虽然无从得知翔子是否早就知道才选择这里,但如今咲太觉得她早就知道了。这样推测比较合理。
「咲太?」
「水族馆的水母很棒耶。」
「是在说最近电车上挂的那个广告吗?」
从片濑江之岛站徒步数分钟可到的水族馆,近年到了这个季节就会在水母区打灯,也会广为宣传。
「对,就是那个。我每天看那个广告就莫名感兴趣了。」
「咲太,原来你喜欢水母?」
「我应该是喜欢和麻衣小姐一起看水母。」
「是喔。那就去水族馆约会吧。到时候,我直接从工作的地方过去……所以与其约在站前会合,约在水族馆前面比较不会引人注目吗?」
「应该吧。不过,如果麻衣小姐为了我而努力,在哪里应该都会很引人注目喔。」
「那就更应该约在水族馆前面了。」
麻衣露出笑容,从容地接受咲太的挑衅。咲太再怎么期待,麻衣也有自信超越他的期待。这正是樱岛麻衣。
「时间约六点可以吗?」
「我……」
咲太语尾变得含糊,因为他想起翔子说的约定。翔子约的会合时间也是六点。
不过,咲太不想刻意错开时间。
下决定是咲太的责任。依照决定行动,是咲太唯一能做的事。即使直到当天还在迷惘,即使萌发罪恶感,也要在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六点到水族馆前面。在麻衣前来时称赞她的服装,一起看水母灯光秀,说著「恶心又可爱耶」尽情享受约会,表现出情侣应有的模样。
这是咲太能做的事,对麻衣以及翔子唯一能做的事。
「那就六点喔。」
所以,在麻衣再度叮咛时……
「好的。」
咲太确实如此回应。
因为喜欢麻衣,因为麻衣是最珍惜的女友。理由只要这些就好。
「真期待麻衣小姐的圣诞礼物。」
「要期待约会啦,笨蛋。」
进入住宅区,两人稍微压低音量。害羞地低头的麻衣不太愿意和咲太四目相对,但是两人的对话直到抵达家门都没有停过。
4
「咦,为什么学长会在这里?」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排班打工的咲太换好服务生制服来到餐厅外场,遇见小恶魔。
「学长今天有排班?」
像是看到可疑人物般抬头看的娇小少女是跟咲太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学妹──古贺朋绘。
丰盈短发加上合宜淡妆的时尚女生,可爱风格的女服务生制服也很适合她。咲太不只一两次听到男性顾客说「那个女生很正吧?」的对话。
「帮国见代班。」
「学长绝对不可能代替得了国见学长。」
她一脸正经地这么说。
「刚才打工阿姨才一脸失望地说『哎呀,今天不是佑真小弟啊……』,所以你少来烦我。」
居然连打工阿姨都攻陷了,真是令人惊讶。看来爽朗型男不问年龄性别,广受喜爱。这世界没有公平可言。
「以学长的习性,我还以为是没钱买圣诞礼物送樱岛学姊,才慢半拍增加打工排班。」
「就算这个月增加打工排班,也赶不上圣诞夜吧?」
「所以我不是说『慢半拍』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不然,学长决定买什么礼物了吗?」
「我没钱买。」
「唔哇,烂透了。」
意外的开销接踵而至,所以也没办法。突然前往金泽旅行让钱包大失血。这个月十日汇入的上个月打工薪水,拿来还清当时麻衣代垫的款项之后就几乎不剩了。之后还得赞助花枫的改变形象大作战,所以能用在圣诞节的预算几乎是零。
「我说啊,古贺……」
「我可不会拿钱给学长喔。」
朋绘抢先一步拒绝,而且精明之处在于她不是讲「借钱」。朋绘熟知咲太的个性。
「什么嘛,小气。」
「这样下去,学长将来可能会是小白脸。」
朋绘一副傻眼的样子,投以打从心底没礼貌的眼神。
「『超弦理论』啊。」
「学长,你在说什么?」
「高阶的物理学玩笑,对你来说似乎太艰深了。」
「反正学长也不懂吧?」
「我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懂,所以就某方面来说算懂。」
之前咲太到物理实验室的时候,试著翻阅理央平常看的书,但是从导读就无法理解。应该说连进入正题前的作者「序」都没看完,就静静阖上了书本。
艰深的事交给聪明人就好,自己尽量努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好。咲太在那一瞬间学到了这个人生的教训。
当下咲太应该致力达到的目标不是将超弦理论解释清楚,分析这个世界的构造,而是决定如何度过麻衣与翔子同时邀约的圣诞夜。要按照自己的选择行动。
而且咲太认为按照先前下定的决心,当天尽情享受和麻衣共度的圣诞节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这是为了避免自己摇摆不定。
「学长,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啊?」
「你感觉笑嘻嘻的,而且平常都会在这时候说我嚣张,对我性骚扰啊。」
「这是怎样?」
咲太认为朋绘在这方面真的很敏锐,将自己周围的人观察得很清楚,总是能察觉到变化。这样的朋绘询问「发生了什么好事吗?」是值得乐见的事。既然看起来是这样,就证明内心确实是这样想。
虽然被迫站在二选一的残酷岔路前,但这不是应该悲观的状态。一个是现在的女友;另一个是初恋对象,没道理思考麻烦、困惑或胃痛之类的事。
在这个世间,圣诞节是一年当中很特别的日子,对情侣来说尤其特别……多达两个女生表示想在这样的日子和咲太共度,只能说咲太何其幸福。
「话说我才要问,你有发生什么事吗?」
「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上臂变粗了。」
「没……没有啦!」
「什么嘛,本来就这么粗啊。」
「学长超过分!」
朋绘抱著自己转向侧边,想隐藏上臂。
「真的气死人了,三格火!」
「好啦,休息够了,上工吧。」
「学长,等我瘦下来,你要跟我道歉喔!」
「到时候我请你吃这里的圣代。」
现在的话,季节限定菜单里有放满草莓,热量也破表的超大份圣代。想必朋绘也会满足。
「这样我会复胖啦!」
她看起来很开心,太好了。
朋绘凡事反应都很大,咲太一边捉弄这样的她一边勤于打工。预定下班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咲太超过二十分才打卡。正准备下班时来了一组客人,咲太忙著接待,所以稍微拖延到时间。
咲太从服务生制服换回便服,五点半走出打工的连锁餐厅,赶往翔子住的医院。
途中下了一场小雨,咲太抵达医院时是探病时间即将结束的下午五点五十五分。在医院里不能跑,所以他快步前往病房。
咲太来到护士站前面,朝著长相已经完全被记住的白衣大姊姊低头致意。
「剩三分钟喔。」
大姊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告知规定。从她的表情来看,应该会多给咲太一点时间。
「快去吧。」
咲太再度微微鞠躬,经过柜台前面。再来只要沿著走廊笔直前进,就看得到翔子的病房。已经看到房门了。
在剩下十公尺的时候,咲太要去的病房房门稍微开启。从门缝探头窥视走廊的是翔子。她脸上隐约挂著不安的表情。
「啊!」
但她和正要走过来的咲太四目相对时,就张大嘴巴绽放笑容。
「抱歉,我来晚了。」
「不,这样甚至算早了!」
翔子的安慰不太对。
「不对,不算早吧?探病时间快结束了。」
「咲太先生来看我,没有早晚的问题喔。」
翔子将房门完全开启,邀请咲太进入病房。即使表情与声音很开朗,推著点滴架回到病床的身影依然有点虚弱。
「……」
看来果然不太乐观吧。
「嘿咻……」
翔子爬上病床。虽然不知道症状是否影响住院生活,但她的体力明显衰退,睡衣感觉也比以前宽松。
咲太坐在圆凳上,从翔子身上移开视线以重整低气压的内心。他看向病房,发现边桌有一张熟悉的纸,伸手拿起。
「啊!」
瞬间,翔子露出为难的表情。不方便见人的东西被看到了……她做出这样的反应,但咲太已经看过那张纸。小学时期写的未来规划,没有写完,到现在一直当成作业的东西……
咲太打开这张纸,视线落在纸面上。
「嗯?」
疑问化为声音脱口而出。因为项目比几天前看到时增加了。
──约好在圣诞夜进行重要的约会。
大学生的栏位上写著这行字。
和之前一样,自然得像是一开始就写在上面。说真的,这究竟是发生什么状况?
接受大翔子惊人表白的那一天……咲太也向大翔子确认这张纸的内容是不是她写的。咲太认为这最有可能是大翔子的恶作剧,然而翔子的回答是「NO」。
「我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这是翔子的说法。她说得没错。说起来,由于这张纸总是放在这间病房里,如果大翔子想要加写,就必须溜进病房。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这种事这么多次,必须具备间谍电影水准的潜入技能吧。
即使找理央讨论,理央在这方面也表示「不清楚」,陷入无计可施的状况。不过理央说就加写的内容看来,或许是大翔子的行动造成了某种影响。咲太对此也有同感。
「又增加了耶。」
「啊,嗯,是的。」
翔子有些愧疚地看向下方。她从刚才就是这样,看起来不太想提到这张纸。咲太思索原因时,病房响起敲门声。
「请进。」
翔子回应之后,护士姊姊探头进来。是刚才跟咲太说话的大姊姊。
「只能到我巡房回来喔。」
护士姊姊委婉地告知规定的探病时间结束了。病房的时钟指针确实已经超过六点。
「那么,请慢慢巡房吧。」
「这可不行。」
护士姊姊断然拒绝咲太的央求,迅速消失在走廊上。看来她正如宣言要以正常速度巡房。
「明天我会早点过来。」
「咲太先生,关于这件事……」
翔子愈说愈含糊,表情带点阴影。她低下头,心神不宁地看著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只注视著某个点……
「嗯?」
「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一定要好好告诉咲太先生……」
从翔子不安的眼神可以想像她要说什么。而且这个想像应该猜对了。
「我的病……不太乐观。」
声音平静,却隐含明确的意志──想好好告诉咲太的强烈意志。
「……」
「与其说不太乐观……应该说不乐观。」
感觉内心吊了一颗沉重的砝码,身体像是一直被往下拉。
「嗯。」
「现在是吃药抑制症状……可是,也不能一直吃……」
「这样啊……」
「是的,所以……!」
翔子绞尽勇气般喉头发出声音,抬头笔直注视咲太。接著她深吸一口气,双眼蕴含著决意的光芒。
「请您……别再来探视我了。」
翔子露出甜美的微笑说。舒畅又阳光,没有一丝不安的完美笑容。
翔子娇小的身体究竟装满了多大的勇气?明明她自己应该不安得无以复加,为什么还能对咲太这么贴心?
翔子之所以必须以笑容道别,都是为了咲太著想。愈是和翔子见面,真正永别时的悲伤将会愈大愈深……即使如今无法回复为素昧平生,翔子也希望尽量为留下来的咲太减轻痛楚,才会说出这种话。她甚至担心自己离开之后的事。才国一的小女生……以这么瘦小的身体……
为什么翔子必须独自背负这么多东西?世界不平等又不讲理,连这种叹息都没有任何意义的世间出了问题。
不过正因如此,咲太的回答只有一个。艰深的事交给聪明人就好,咲太做自己做得到的事就好。在这个状况下,即使是咲太也能做某些事,就算功课不好也懂得某些事。
咲太不发出声音,轻轻做个深呼吸。
「不要。」
接著,他以一如往常的语气回答翔子,以没干劲的死鱼眼……无力的声音……在随处可见的日常气氛中如此回答。
「咦?」
翔子惊叫出声。这也在所难免。她抱持毕生觉悟说出的话被这句简短的回应带过。
「我明天会来,后天也会来。总之,可能有些日子打工不能来,但是在你出院之前,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咲太趁著翔子还没重整心情继续说下去,传达他真正的想法。
如果没从大翔子那里得知未来,或许无法回以如此明确的意愿。
即使如此,大翔子说过在这段时间「咲太小弟每天都来看我」。对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都做得到了,要是未来既定的自己做不到,咲太内心真的会不是滋味。
「可是,我……」
翔子身体颤抖。
「我……!」
翔子依然想拒绝咲太,认为这样不行。
「没关系的。」
咲太说著缓缓起身,朝病床接近一步,轻轻将手放在她头上。
「你很努力了。」
「……咦?」
翔子睁大双眼,大概是这句话令她感到意外。
「很努力了。」
这是在说她没将生病的不安表露在脸上。
「真的很努力了。」
以及她努力不让父母担忧。
「超努力的。」
其实应该害怕得不得了却强颜欢笑,感谢众人,拚命想让大家知道她很幸福。
「一直以来,你每天都比任何人努力喔。」
总是在咲太面前露出满满的笑容……今天也是,直到最后都想这么做。
「……咲太先生。」
翔子泪水逐渐盈眶。可是,翔子连泪水都想忍住,想当成没发生过。这是为了继续饰演受到大家喜爱,幸福洋溢的牧之原翔子。
咲太不允许她这样逞强。翔子一定要获得回报,比任何人都应该获得回报,否则这个世界真的出了问题。
「所以,你可以不用努力了。」
翔子一度收回的泪水夺眶而出。
「可是,我……我……」
颤抖的嘴迟迟说不下去。
「可以不用努力了。」
「!」
翔子身体一震。
「我……我也……!」
翔子紧闭双眼。豆大的泪珠沾湿床单,情感决堤了。
「我其实也不想生病啊!」
诚实、率直的想法。她的悲叹,任何人都不能责备。翔子伴随著情绪与泪水依偎著咲太,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哭泣。
「一直……想和大家一样……!」
「是啊。」
「为什么是我!」
「说得也是啊。」
「我想活下去……」
「……」
「我也想活下去……」
「嗯。」
「活著……活著……」
这份赤裸裸的想法,翔子一直没能说出口。不允许说出口。要是说出来,会害得周围的大人为难,让表情蒙上阴影,空气变得沉重,造成大家的困扰。所以……
「我……我……」
「……」
「我……」
交杂著呜咽的想法没能化为言语。不,咲太认为她已经没有能化作言语的想法了。某些想法只能以泪水传达,也有某些想法只能以哭泣表达。正因如此,才深刻感受到她的强烈情感。紧抓咲太衣服的颤抖的小手比话语更能表明翔子的心愿。
「我……」
「我没关系的。」
「……」
「我明天也会来。」
「……咲太先生……」
「后天也会来。」
「……呜呜……」
翔子拚命想停止哭泣。
「可能有些日子打工不能来。」
「……」
「但是在你恢复活力出院之前,我每天都会来看你。」
「……真的吗?」
声音因为泪水而沙哑。带著鼻音,听起来比平常还要稚嫩。
「真的是真的。」
「……咲太先生……」
即使哭成泪人儿,翔子依然慢慢离开咲太。
「……可以……跟我保证吗?」
「嗯。」
「那么,打勾勾……」
翔子伸出小小的手。咲太以小指勾住她的小指。
「总觉得……好害臊喔。」
咲太露出害羞的笑容,像在掩饰不好意思的心情微笑。
咲太从边桌抽两张面纸给翔子。这是要给她擦泪的,她却拿来擤鼻涕。
咲太觉得有趣,笑出声音。
「咲太先生?」
翔子歪头表达疑惑。不过咲太完全没回答,然后翔子也跟著笑了。
只有这一瞬间也好,希望可以缓和翔子的不安。如果能如愿,咲太就算是表现得很好了,做得到这种程度就没话说了。
「好~~探病时间结束。」
护士姊姊像是抓准时间般回来,语气莫名地装模作样。或许她从途中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她投以别有深意的视线,所以应该没错。她的双眼在说「做得很好」。
「那么,明天见。」
「好的。」
翔子露出甜美的微笑挥手。
咲太想微微举起手回应的时候……发生状况了。
「……!」
翔子喉头发出声音,表情瞬间蒙上阴影。她的双手反射性地移到自己胸口,像是在忍耐什么一样抓紧。
她就这么倒在床上开始感到痛苦。
「呜……啊……」
想说话的嘴只冒出空气泄出的声音。这一切都在短短几秒内发生。
「借过!」
护士姊姊推开床边的咲太,按下护士铃。
『怎么了?』
扩音器响起声音。
「牧之原急遽恶化。」
护士姊姊冷静回应。
通知完毕之后,护士姊姊反覆喊著「翔子小妹?翔子小妹?」像是在确认她的意识。
这段期间,病房的气氛大幅改变。两名身穿白袍的医生赶过来,分别是四十岁后半以及三十岁后半。还来了三名护理师,单人病房立刻挤满医疗人员。
床边没有咲太的容身之处,他背靠距离最远的墙壁。
「登记开刀房,尽快联络家属,也要保留加护病房。」检查翔子状况的中年医生平淡地下达指示。接著,两名护理师冲出病房,别的护理师推担架床过来。
众人依照医生指示,将翔子小小的身体运上担架床,紧急推出病房。
面前的状况令人眼花缭乱,咲太只能旁观。随处可见的平凡高中生做不了什么,现在能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然而,什么都不做会累积不安与焦急,更胜于此的情绪成为恐惧缠在身上。
要是不做点事情,将会被不安吞没。翔子迟早会接受移植手术获救。即使知道这个未来,现场紧绷的气氛依然束缚住身体。如果大翔子所说的未来没有来临……咲太无法阻止这种最坏的想像掠过脑海。翔子痛苦的模样是咲太前所未见的人类反应,导致强烈的不安在心中成为漩涡。
所以,咲太几乎是下意识地来到走廊,想去追运送翔子的担架床。
翔子逐渐远离,咲太一步、两步想追上去。但是在踏出第三步时,咲太胸口传来剧痛。从身体中心向外扩散的痛楚。
「……好痛。」
咲太硬是发出声音,抓住瞬间远离的意识。视野急速变狭隘,耳朵变得听不见。咲太无法站直而靠在走廊墙上,缓缓失去力气,缩起身体倒在地上。
情急之下伸到胸口的手心沾上液体。确实的突兀感与不快感。低头一看,手心被染成鲜红,衣服底下渗出鲜血。
好不容易抬起头,看见逐渐远离的翔子的担架床。但是听不到车轮声,也听不到医生们交谈的声音。知觉被胸口的痛楚占据,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痛楚夺走。
「现在是怎样啊……」
统治大脑的是对痛楚的不耐与疑问。
咲太一直认为胸口的伤是他两年前没能拯救「花枫」,后悔与无能的证明。没能拯救妹妹的惩罚以思春期症候群的形式呈现。
「可是,为什么现在会……」
咲太不懂。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怎么想都和「花枫」或「枫」无关。咲太能理解自己因为翔子病情突然恶化而受到打击……但他知道小翔子会得救。大翔子告诉他这样的未来。无论如何,现在就后悔也太早了。
那么……
「……这是怎样啊?」
还是不懂。
虽然不懂,但这份痛楚对咲太呢喃某种可能性。
说不定,咲太误会了。
胸口的伤,实际上或许来自不同的原因。
咲太听著脑袋深处冒出这种可能性,意识逐渐远离,最后被涂抹成一片漆黑。
5
远方传来浪涛声。
这个声音缓缓从脚边接近,海的存在感静静渗透般传遍咲太全身。
接近到距离脚尖短短三十公分处的白浪一齐退去。
咲太认知到自己所见的光景时,终于察觉自己站在沙滩上。
熟悉的七里滨风景,火红的夕阳让江之岛成为剪影。舒服的海风,意外有力的浪涛声。咲太感觉这一切彷佛都是真的。
然而,这是梦。
说来神奇,咲太清楚知道这是梦。
最近愈来愈少梦见的两年前的回忆,遇见女高中生翔子那时候的梦。
如同在证明这是梦,咲太立刻听见了她的声音。
「欸,来接吻吧?」
突然这么说的人是站在约三步远的女高中生。身穿峰原高中制服,两年前的大翔子;成为女高中生的小翔子。
「不要。」
咲太冷淡地回应。
「不用担心,我有刷牙啊。」
「不可以和陌生人接吻,这小学老师应该有教过吧?」
「老师没教过我啊。」
「老师也没教过我。」
「呵呵,这是怎样?」
平凡无奇的对话引发笑声。
「不过啊,咲太小弟……」
「什么事?」
「你刚才心跳加速了对吧?」
翔子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她正以逗国三的咲太为乐。
插图009
「这样会影响到胸口的伤,请别让我兴奋。」
「原来陌生女生向你索吻,会让你兴奋啊?」
「……」
「这是为什么呢?」
翔子微微弯腰,从下方仰望咲太的表情。长长的头发在海风的带动下,从肩头轻盈滑落。
「这是男生的生理现象。」
「就这样?」
翔子不死心地追问。
「就这样。」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你明明几乎每天都会来见我啊。」
「我是来看海。」
「是喔……」
「翔子小姐究竟想说什么?」
「真要说的话,是想让你说。」
「……」
「开玩笑的啦。」
翔子微微吐舌,送了一个秋波。
「我也会喔。」
接著,她说出耐人寻味的这句话。
「会怎样?」
「和你在一起,我就会心跳加速。」
蓄意的恶作剧表白使得咲太的心脏用力一跳。
「就说了,这样会影响我的伤,请不要这样。如果又大量失血,我没办法说明原因,真的会很伤脑筋。」
咲太确认衣服底下以防万一。伤口像是即将结痂痊愈,硬化变成红色,不再出血。
「没问题的。」
「……」
讲得这么不负责任……即使咲太如此心想,却没说出口。翔子的声音具备能让咲太安心的温度,而且充满神奇的确信。至少翔子相信自己所说的,否则她应该不会这么说。
「一定会好。」
温柔的音色从耳际暖和咲太全身。
「当然迟早会好吧。」
不然会很麻烦。然而翔子摇头回应。她静静地摇头两次。
「咲太小弟内心的伤以及胸口的伤……我会帮你治好。」
温柔无比的笑容。像春天阳光的温柔笑容柔软地包覆著咲太。
咲太为这张笑容著迷。他移开目光掩饰心情。
「我听不懂。」
咲太加快速度这么说。
所以,他没察觉。
「不要紧的。我一定会让你……」
翔子又说了一次类似的话语。咲太不明白她的真意。
咲太只忙著平复内心的悸动,拚命压抑如警钟响起的心跳声。
咲太睁开双眼一看,白色天花板冰冷地俯视著他。
细长日光灯的光。
映在视野的光景是现实,这里是医院的床上。咲太认清之后,胸口顿时一阵刺痛。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从肩膀到胸口裹了层层的绷带。
他立刻想起昏迷前的事。当时承受不了胸口的剧痛而倒卧在走廊上,醒来就变这样了。
「咲太小弟。」
随著这声呼唤,翔子上半身探到床上。是大翔子,戴著毛线帽加眼镜。「看来是为了进医院才乔装的……」咲太莫名冷静的大脑立刻从状况如此判断。
「这里是医院。你知道吗?」
「……知道。」
「我接到电话说你突然昏倒……吓了一大跳。」
「……」
翔子担心地这么说了。咲太这次不发一语地注视她的脸。
「咲太小弟?」
咲太的手自然移向包著绷带的胸口。
「我作了一个梦。」
「梦?」
「两年前的……」
「……」
「第一次见到翔子小姐那时候的梦。」
「这样啊……」
「当时也是这样喔。」
「……」
「我的胸口出现这道伤……」
咲太慎选言词并且思索,但他神奇地理解到自己正走向某个答案。
虽然还没清楚认知却已经察觉端倪,身体的这个感觉接受了某个事实。咲太一直认定胸口的伤是以花枫的霸凌为开端,没能保护花枫的后悔、束手无策的无能使他遭受这种惩罚。毕竟时期一致,身为当事人的咲太很清楚当时内心陷入了绝境,所以没有任何要素否定这个见解。是最像那么一回事,可以接受的理由。
然而,身体这几天的异常变化无法以这个理由说明。翔子病情恶化确实令咲太心痛,但咲太已经知道她会得救。明明如此,但咲太胸口的伤为何会再度裂开?
两年前,这个伤出现没多久,咲太就遇见了翔子。
经过两年的现在,失去「枫」的痛苦使得伤口再度裂开。不过,这应该纯属巧合。咲太在这之后和谁重逢了?
「……」
现在也以温柔视线守护咲太的一名女性。
回过神来,咲太确定这是唯一的答案。这具身体吶喊著「正是如此」,自己的心跳咆哮著「正是如此」。
所以,咲太不抱惊讶、困惑、焦虑、不安……甚至不抱一丝希望,说出这句话。
「翔子小姐体内的心脏,是我的吧?」
「……」
翔子缓缓闭上双眼,这也等同于微微点头承认了咲太说的话。
「你果然察觉了。」
翔子的双手轻轻在自己胸前交叠。
「我的未来,是你给的。」
微湿的双眼因为复杂的情感而动摇。感谢的心意、惆怅的想法与纯粹的悲伤,此外还有数种情感交缠、混合到看不出原形。
「……」
「……」
两人没能立刻接话时,某个碰撞声传入他们之间。
「……?」
声音来自走廊。
咲太与翔子的视线反射性地扫向门口。
「啊……」
咲太不禁脱口发出声音。
因为脸色苍白站在门外的人是麻衣……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麻衣颤抖紧绷的声音在只有三人的病房里静静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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