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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最后,鹤见留美选择走自己的路

试胆大会是露营活动的一大重头戏。

话虽如此,我们不会认真到使用特殊化妆技巧或视觉特效,而是如同大家多少经历过的单纯内容,例如在路上播放经文、躲在黑暗处摇动树干、披上一层布追逐小孩之类。

不过,夜晚的森林本身便很恐怖。树木颤动的声响有如往生者的声音,呼啸而过的风也像亡者在抚摸脸颊。

我们在这样的气氛中,先行探勘试胆大会的场地,订定晚上的活动计划。

大家确认整条路线后,在终点处由百叶箱改造而成的祠堂放置符咒草纸。小学生们来到这里取得符咒,即算完成任务。

不论事前准备得多完备,为了预防他们在慌乱中迷路,我们还要检查有没有什么危险的地方。

除了这些内容,我们也在路上简单讨论要在哪里安排幽灵、设置醒目的三角锥防止小学生误闯等问题。

我没有特别参与讨论,但在脑中仔细勾勒出地图。哪条路是死路,我可是很清楚。

回到准备的地方后,雪之下马上开口。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

她当然不是问试胆大会本身,而是问该如何帮助鹤见留美。

听到这个问题,即使是刚才踊跃发表意见的人也安静下来。

这种问题最难回答。

光是反覆「要好好相处」之类的空话并没有用。那些小学生可能会听话没错,但效果仅限于一时,日后一定会再上演相同情况。假设叶山把留美拉到舞台中心,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其他人或许会因为喜欢叶山而决定跟她好好相处。然而,叶山不可能一直陪在留美身边,我们必须从根源彻底解决问题才行。

不过到了这时候,我们仍想不出任何明确的答案。

叶山缓缓开口:

「我想,只能制造一个机会,让留美多跟大家说话。」

「可是那样一来,留美可能变成大家责难的对象……」

由比滨垂着视线回应,叶山继而提出第二个方法:

「不然,我们一个个找大家谈。」

「那也一样。即使他们当面对你说好,私底下还是会故态复萌。女孩子可是远比隼人你想像的可怕喔!」

海老名的语气带着惊恐说道。叶山闻言,不由得陷入沉默。

「啊?真的假的?太可怕了!」

三浦不知为何也瑟缩一下。话说回来,她属于直话直说的类型,又长期居于女王宝座,说不定她根本不理会台面下的事情。

这么说来,当个现实充真是麻烦。拥有朋友代表除了接纳对方好的一面之外,也得承担不好的一面。不对,在这次情况中,他们为了维持朋友之间的关系,还把别人推出去当牺牲品。

这种关系正是引发眼前问题的温床。

因此,我们得从这方面着手。

「我有一个想法。」

「驳回。」

我才刚开口,立刻被雪之下回绝。

「太快下决定了吧……像你这种个性的人,最好不要买房子。」

做出决定前,劝你还是多考虑一下。

「你先听听看啦。既然难得有个试胆大会,我们当然应该好好利用一下。」

「要怎么利用?」

户冢不解地把头偏向一边。

为了让他能清楚理解,我特别在说明之前卖个关子。

「说到试胆大会一定会有的东西……大家便能明白吧?」

在场众人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我甚至怀疑海老名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只有由比滨沉吟一会儿,突然拍一下手说:

「啊!用谢谢(注39 此处原文为「spasibo」,是俄文的道谢用语。)效应封不对?只要大家的心跳加速,感情就会变好!」

「你想说的是安慰剂(Placebo)效应对吧?」

叶山的嘴角略微扬起,却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由比滨。

「……而且你说的内容是吊桥效应才对。」

雪之下也垂下视线,露出悲伤的表情。现场气氛顿时变得像在追思由比滨。

「那、那些不重要啦!重点在于内容!」

由比滨羞红脸颊,急急忙忙说道。

「内容也不对。你们仔细想想试胆大会中最常出现的事。」

「……是不是惊吓致死?那样的确不会留下物证,也可以用意外为自己辩解,不过做到那种地步,未免太过残忍。」

雪之下用责备的眼神看向我。

「不对,你会有那种想法才更残忍……」

我清一下喉咙,公布正确答案:

「其实是拍灵异照片时,遇到正在试胆的不良少年,结果被他们追着跑。」

「你想太多了。」

「没那种事吧。」

雪之下和叶山都不认同。

「吵死了,明明就有!」

没错。当时在我班上,有个教人遗憾的女生说「其实我有灵异体质……」,结果我不知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受她的话影响,认为自己搞不好也有灵异体质。如果真的有,岂不是酷毙了吗?

于是,我产生去拍灵异照片的想法。

但是我没有发现幽灵,只遇到一群不良少年。偏偏他们也是出来试胆的,看到我被我吓一大跳之后,怀恨在心而对我穷追不舍。

不过,现在还是别提这段往事。

雪之下露出「败给你了」的表情叹一口气。

「……你该不是要告诉我们『活生生的人最可怕』这种陈腔滥调吧?」

「不过不良少年真的很可怕耶~」

小町「嗯、嗯」地点头。

「差一点。人类最可怕这一点并没有错,不过我们害怕的不是不良少年。」

「那到底是什么?」

雪之下追问,我稍微停一会儿才回答:

「真正可怕的,是最亲近我们的人。我们对他们抱持完全的信赖,压根儿不会想到他们可能背叛我们。那种事情总是发生得出乎意料,所以才说很可怕。如果换成他们的语言,即为『朋友才是最可怕的人』。」

我己经解释得很清楚,不过大家似乎还是不明白。

「我再说明得具体一些。」

其实这不是什么艰涩的道理。

「人类在极限状态下才会流露出本性。他们感受到真正的恐怖时,将不计任何代价地保护自己,根本无暇顾虑到其他人,甚至不惜牺牲周遭的人使自己获救。如果把自己丑陋的一面摊到阳光下,大家不可能继续维持友好关系。所以我们要做的,是破坏那些人的关系。」

我平淡地说明完计划内容,但是听者的反应依旧不如预期。大家都不发一语,面露难色。

「只要大家都变成独行侠,就不会再有那些纷纷扰扰。」

于是,我最后放一记大绝招。

×  ×  ×

「天啊……」

我全部说明完毕后,由比滨的脸色变得苍白;雪之下则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往我这里瞪过来。

「比企鹅,你的个性真坏……」

连绝对不讲别人坏话的叶山都这么说,让我有点想哭。自从我在小学当生物股长,负责喂养的小龙虾自相残杀导致全部死亡,然后在班会上受到大家责难后,便没有过这种心情。

只有户冢佩服地点头。

「八幡总是会想很多事情呢。」

如果换成其他人说这句话,八成是不怀好意;但是出自户冢之口,我可以相信他是真心在夸奖。要是他这句话有其他意思,我可能会把整个世界毁灭掉。

「反正我们也想不到其他方式……这次是不得已的。」

雪之下烦恼一下后,最后用消去法做出决定。目前的情况正是如此,我们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然而,叶山还是沉着一张脸。

「……可是,那样不能解决问题吧?」

叶山所言甚是。这不是正确答案,我也很清楚其中充满错误。

「但是,这样可以让问题消失。」

我抬起头,发现叶山笔直注视我的双眼。他的视线相当直接,我赶紧把视线撇到一旁。

不过,这么做是对的。

为人际关系困扰的话,破坏那层人际关系便能使烦恼消失。如果是恶性循环,我们一开始便应该把它斩断,其实只要这样做即可。「不能逃避」是强者才有的想法,把那种观念强加于所有人的世界才是大有问题。

「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这句话听来像是藉口,但也不全然不对。错的不可能永远是自己,这个社会、整个世界、周遭人犯错的情形所在多有。

要是大家都不愿意认同这项事实,就由我来认同。

叶山盯着我好一阵子,突然打破僵局绽开笑容。

「原来你是那样想的啊……我多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在意你了。」

我正要开口询问叶山口中的「她」是谁,但是被他抢先一步切回正题。

「OK,就这么办吧……可是,我认为那些小学生会团结起来。如果要讨论人类的本性,我选择相信,他们的心地其实是很善良的。」

叶山的笑容过于灿烂,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即使采用相同方法,我跟他终究是从不同角度各自解读。

「咦~~那人家不是超吃亏吗?」

「是啊是啊,我也会很辛苦呢!」

三浦和户部大声抗议,叶山好不容易安抚他们后,转向我说:

「这次就听比企鹅的吧,direction交给你。」

「……好。」

叶山要扮演的角色也很不讨好,但他还是愿意扛下。

既然如此,我当然得回应他这份心意。

话说回来,direction要怎么翻成日文?我到底该怎么做?

×  ×  ×

我们正忙着筹备试胆大会时,平冢老师临时把我们集合到访客会馆的一个房间。

「主办方为了营造试胆大会的气氛,想要你们先说一则鬼故事。」

这是她交代给我们的第二项任务。

说到试胆大会,当然少不了鬼故事。先用鬼故事营造恐怖的气氛后,在心理作用的驱使下,大家更可能以为自己看到幽灵。

所谓「幽灵现真身,竟是枯尾花」,正是说明人们会因为恐惧心理,产生看见灵异现象的幻觉。

十之八九的灵异现象,都是这种情况造成的疑心和误会。因此,如果看到装满滚烫味噌汤的碗移动,或是玉米浓汤的罐头内好像有玉米残留,都只是疑心和误会作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有没有谁知道一些不错的鬼故事?」

平冢老师问完,大家都面面相觑。

我们又不是在「世界奇妙物语」当旁白的塔摩利,当然不会知道什么鬼故事,现场只有我跟户都举手。

「嗯,户部……跟比企谷啊,这组合完全无法让人放心。你们先说来听听。」

既然要在活动开始前营造恐怖气氛,我们便得在两个三十人的班级,亦即六十人面前讲鬼故事。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容许失败。

我们借用访客会馆的一个房间,在房里围坐成一圈,另外还准备蜡烛,让现场更有气氛。

我跟户部彼此使眼色,示意对方先说。户部不知是读懂我的意思,还是没读懂我的意思,他怯生生地举起手说:

「那么,由我先说……」

房内的电灯已先行关掉,只剩几根蜡烛摇曳着发出微弱光芒。带着些许凉意的风,从拉开一道缝隙的窗户灌进来,吹得烛火更加晃动,映照出的淡淡影子也跟着扭曲。

「这是我一位学长的故事。这名学长很喜欢飙车,某天,他跟往常一样独自冲上山顶,然后被一辆警车拦下。当时学长并没有超速,所以他觉得很奇怪。这时,一名女警走出警车对他说:

『你们两人都没戴安全帽,怎么可以上路呢……咦?你后面的女生怎么了?』

学长总是一个人骑车,从来不会载其他人,那名女警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经过几天……」

户部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咽一口口水后继续说下去。

「我的学长竟然和『衰运(Hard luck)共舞(Dance)』……」(注40 出自漫画《疾风特攻队》的台词。)

他最后这句话毁了前面整个故事。那是什么奇怪的标音?不良少年漫画看太多了吧!

大家听到这里,都显得大失所望。但户部的故事还没说完,他的心脏真强。

「如今,那位学长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后来不再飙车,开始安分认真地工作,还跟拦下他的那位女警结婚,组成幸福快乐的家庭。我最近才听他提到,老婆比幽灵还要恐怖喔。」

「谁要你分享这种温馨小剧场……」

平冢老师也完全被他打败。

呵,如果那种程度的内容即算得上恐怖,岂不是笑掉大家的大牙?换我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

「那么,再来轮到我。」

我把蜡烛拉到跟前,发出「吱」一声,火影跟着晃动一下。恐怖故事时间即将开始!

「这是一则真实发生过的事……」

我遵循惯例用这句话开场,现场的窸窸窣窣声归于平静,听众的呼吸声也明显变大。

「当我还是小学生时,参加学校举办的露营活动,晚上当然少不了每年固定登场的试胆大会。

没错……那天的天气不热也不冷,跟今天一模一样。

大家要分成小队,前往树林深处的祠堂取回符咒。

前面的队伍都进行得很顺利,经过一段时间,轮到我们这队出发。虽然是试胆大会,但机关都是老师们设计的,根本不会有真正的幽灵。我们一路上被披着被单的老师、稻草人之类的东西吓到,不过仍顺利走到嗣堂取回符咒。

大家原本以为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单纯尖叫个几声便轻松达成任务。

然而,同一队的山下同学这时说:『这张符咒是谁拿的?』

其他成员听到这句话,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是你拿的吗?不,不是我,也不是我……那么,到底是谁拿的?

小队内没有一个人记得符咒是谁拿的。

当下,我打从心底感到恐惧,身体开始颤抖,眼泪也快流出来。因为……」

说到这里,在场所有人皆专注地凝视着我。不过,他们也可能不是看我,而是看向更后方那片漆黑的空间。

「……那张符咒是我拿的,却没有一个人发现……」

我说完后,「呼」一声吹熄蜡烛。

室内一片鸦雀无声,由比滨首先发出叹息。

「只是个没有人缘的故事而已嘛……」

「比企谷同学好好地跟大家参加试胆大会,都比这个恐怖许多。」

雪之下也投以冰冷的眼神。她说得非常正确,因此我完全无从反驳。

「唉,你们只会说那种一点也不好笑的相声吗?」

平冢老师叹一口很深很深的气。

「没办法啊,突然要我们这种外行人说鬼故事,根本是强人所难……」

「嗯……不过,这可是身为一个社会人士的必备技能喔。跟大家一起喝酒的时候,多少会被要求说一些有趣的故事,所以你们最好多磨练自己的口才,这样一来,职场上的关系会更融洽。」

我听完老师这番话,感受到一阵冲击。那、那种事情……

「什么……那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为了职场着想,我还是不要工作比较好。」

「你搞错应该担心的地方,而且错得离谱……干脆由我示范一次吧。」

于是,平冢老师重新点燃蜡烛。

常言道「姜是●的辣」,现在终于有机会听大人说鬼故事了。大家都看向平冢老师,脸上写满期待,几乎快唱起「快告诉我们嘛!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感觉身体都要颤抖起来」(注41 出自《学校怪谈》动画片头曲的歌词。)。

老师露出得意的笑容回应我们的视线,娓娓道来:

「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叫做木下遥。然而,大约在五年前,木下遥突然消失无踪……她在消失之前,只留下『我先走啰』这句话给我,在那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可是就在几天前,我看到一名相当眼熟的女子。她的脸上满是疲惫,但还是带着浅浅的微笑。这个人无疑是失踪许久的木下遥。我正要出声叫她时,赫然发现她背后出现一张笑脸……」

平冢老师大概回想起当时的恐怖,脸色转为苍白。那副颤栗的表情,连我们看了也感到毛骨悚然。

「……她背上的小孩已经三岁,实在太恐怖了。」

接着,老师吹熄面前的蜡烛,房间再度陷入黑暗。

在一片无声当中,某个人终于克制不住,开口说道:

「那只是结婚冠夫姓后生下小孩而已……」

我是说真的,拜托快来个人把老师娶回去好不好?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出于同情把她娶回家。

最后,我们得出大家都不会讲鬼故事的结论,一致决定改成播放访客会馆内的《学校怪谈》动画DVD。

×  ×  ×

小学生专心看DVD的同时,我们忙着进行试胆大会的准备。

雪之下等人正忙着各项工作,叶山则找我讨论计划的内容。

我们确认流程和要点后,进入更细部的环节。

「我们只要调整留美那一组的顺序对吧?」

「嗯……那一组可能会花比较多时间,最好是排到最后。要不要在签筒里动手脚?」

「不,做签的可行性不高,而且太麻烦,看到时候能不能直接由我们指定顺序。我想想……我会跟老师说,这样可以避免学生做好心理准备,使活动更刺激。」

我们两人的讨论过程相当顺利。我自认头脑很不错,不过叶山更胜一筹,他的思路比我快上一步,连瞎掰出来的理由都变得很有道理,还帅气得不可思议。

「……那就麻烦你。」

「了解。那么,我们要怎么引诱那一组?」

「到时候我会移开三角锥,把她们引到死路,你们在道路尽头等待即可。」

「知道了。至于户部跟优美子,如果下达太繁复的指示,他们可能会记不住喔。」

的确,那两人似乎不怎么擅长背诵。

「可以请他们在手机上记小抄,反正到时候按按手机也没有什么不自然。一副懒散的模样玩着手机,说不定还更逼真。」

「有道理……」

叶山在平板电脑写下一堆密密麻麻的字,精明干练的模样实在教人佩服。

话说回来,只针对工作内容进行对话真是轻松。我们不需要一直思考话题,也不用顾虑对方的感受;即使说出严苛的话,也会因为是工作需要而获得对方谅解。

「大概是这样吧,我再去跟户部和优美子说。」

「交给你了。」

如果换成我去说,他们八成不会理我。

「那么,晚点见。」

我们讨论完毕,叶山去向三浦和户部说明,我则去帮忙雪之下他们的准备工作。

虽说是准备,其实用不着特别做什么。基本上,只要吓吓勇闯夜间森林的小学生就好。

在这类试胆大会中,与其像鬼屋那样强调概念和细节,更应该把重点放在带给小朋友的震撼感。正因为对象是小朋友,充满实感的吓人机关比有故事性的内容更受欢迎。若说得简单一些,冷不防从暗处跳出来吓人的方式,更能让小朋友玩得高兴。我参加小学露营的试胆大会时,便有完全不相干的面具杰森(注42 电影「十三号星期五」的杀人魔。)猛然跳出来,下一秒周围传来诵经声,最后是披着被单的幽灵到处游荡,内容可说是混杂至极。

承办学校举行的露营活动的营地,一定都有一些吓人用的变装道具,另外也有一些老师会自行准备。

可是,当我看到这些道具时,头却开始发疼。

「小恶魔服装……猫耳、尾巴……白色和服……魔女的帽子、长袍、斗篷……巫女服……」

即使是以吓人为主要目的,也该有个限度吧?这些根本是万圣节的道具。

根据平冢老师的说法,这次是由那所小学的老师准备道具。但是不论我怎么想,都觉得那个老师只是想看女高中生的角色扮演模样。真是的,害我也开始想当老师呢。

首先是海老名拿到的巫女服。她虽然属于三浦集团,外表清秀这点仍然受到大家公认,因此那件和服穿在她身上实在非常相称。只是,那身打扮没有什么恐怖感,用「神秘感」来描述可能比较合适。如果让她待在祠堂附近,或许能增添些许诡异吧。

我环视其他人的打扮,顺便思考该如何分配各人负责的区域。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正在调整三角帽高度、使帽檐遮住眼睛的户冢。

他一边拉着长袍的衣摆和袖子,一边纳闷地嘟哝:

「魔法师也算幽灵吗……」

「嗯……广义上应该算吧。」

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那是魔法少女。莎啦啦(注43 出自一九七四年动画「小仙女」主角的咒语。)~~

「好像不怎么可怕耶。」

「不,还满可怕的,你放心吧。」

没错,真的很可怕,可怕到我一不小心便会进入户冢路线。呼,对我施下禁忌魔法的人就是你吗……我在说什么啊?

「哥哥!哥哥!」

这时,有个软绵绵的东西轻拍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见一只猫咪布偶手套在对我招手。

「那是什么?妖怪猫吗?」

「大概吧……」

看到妹妹的模样,我不禁想起四季剧团(注44 日文原名为「剧团四季」,是目前日本最大的剧团,不仅引进不少国外音乐剧,也有不少原创剧目。)那一出音乐剧。

小町身披人造毛皮、头戴猫耳,背后还有一条尾巴。

「小町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可爱就好~」

谁教美少女不管穿什么都一样可爱呢?搞不好变成机动战士还是很可爱。看看「G钢弹」里的诺贝尔钢弹便不难理解。

小町弯曲那双巨大的猫手套,研究该如何表现得更像猫。这时,她背后冒出一个类似幽灵的东西。

「…………」

那个幽灵轻轻把手伸向小町的猫耳。

——捏来捏去。

「那个……雪乃姐姐?」

——摸来摸去。

雪之下又握住她的尾巴,然后点点头。

你知道了什么吗?不要摆出鉴定节目里那些鉴定师的表情啦!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注45 综艺节目「开运鉴定团」鉴定师中岛诚之助的口头禅。)?

「……做得真是不错,很适合你喔。」

「谢谢雪乃姐姐的赞美,雪乃姐姐的装扮也超适合的!对不对,哥哥?」

「是啊,那身和服跟你相配得一塌糊涂,跟雪女没什么两样。今晚打算杀几个人啊?」

「……你是在夸奖我吗?」

雪之下的眉毛微微扬起,我瞬间感到背后一阵恶寒。

「对对对,就是那种寒气。果然是雪女,实在太像了。」

我竭尽所能地赞美雪之下,雪之下却拨开肩上的长发瞪我。

「你那身僵尸的打扮也很相称,死鱼眼的逼真度,已经是好莱坞的等级。」

「可是我完全没有化妆。」

我阴沉地瞪一眼雪之下,但是马上被她瞪回来,令我反射性地移开视线。好恐怖!

移开视线后,这次看到的是穿上小恶魔装、动作扭扭捏捏的由比滨。

她站在全身镜前露出笑容,下一秒立刻想到什么似地甩甩头,失望地叹一口气,然后又打起精神摆出另一个姿势,如同初次参加Cosplay活动的人前一晚会做的事。

「你可真忙。」

「啊,自闭男……」

由比滨听见我的声音,双手环胸遮掩住身体,表情明显透露出自信不足。

「我说啊……」

她低垂着头,只把眼睛往上抬,等待我发表感想。

「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有任何一点不合适,我早就直接说出来、大肆嘲笑你……可惜今天没有这个机会。」

「咦?这个意思是……」

由比滨思考一会儿才想通,得意地呵呵笑着。

「为什么不坦率地赞美呢?笨~~蛋~~」

她高高兴兴地念我一顿,然后带着比刚才更好的心情重新转向镜子。小町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嘿嘿~」地露出满意的微笑。

「哥哥很别娇耶~」

「不要自己创造奇怪的名词。」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徒劳。这时,叶山那群人回来了。

三浦和户部也已准备就绪,尤其是三浦,明明没有变装却还是恐怖得要命,亦即她平时便这么恐怖。

「叶山。」

叶山听到我开口,便点点头说:

「那么,我们最后再来沙盘推演一次。」

距离试胆大会开始,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注定是一场不快乐的结局,不可能出现任何好事。然而,事情依然缓缓进行,没有人能够阻止。

×  ×  ×

试胆大会的出发处燃起篝火,使现场气氛更加阴森。火焰燃烧木柴发出劈啪声响,还不断冒出火星。

「好~接下来是这一队~」

小町每点到下一个要出发的小队,小朋友们便发出「呀~~」的骚动声。被点到名的小队惊叫着站起身,一起走到起点前。

试胆大会开始三十分钟后,已有将近七成的小队出发去找符咒。

各组出发的顺序如叶山所提议的,并非事先决定,而是由我们现场指定。

小学生们个个难掩紧张,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叶山见自己的提案奏效也松一口气,然后对三浦和户部说些悄悄话,大概是在商讨计划的最终阶段。

「请你们去森林深处的祠堂取回符咒。」

户冢扮成魔女站在森林入口,向小学生们下达简单的指示。他刚开始时还有点紧张,吃了好几次螺丝,不过引导过几组后越来越熟练,成为现在这样子,表现得有模有样。

看来这里可以放心交给小町和户冢。何况平冢老师也在场,应该不至于发生什么大问题。

我偷偷离开起点,到处巡视试胆大会的情形,顺便看看其他人的表现如何。

我隐身在树林中,以免小学尘们看到。

从起点出发后,第一个碰到的幽灵是由比滨。

小学生经过这里时,她会从树荫下跳出来。

「吼~~我要吃掉你们~~」(注46 儿童节目「ひらけ!ポンキツキ」里恐龙角色「ガチヤピン」的著名台词。)

……那是什么吓人方式?你是从儿童节目跑出来的怪兽吗?

小学生们见到一个没什么大脑的大姐姐突然蹦出来,不但没有吓到,还大声发出爆笑声逃跑。

他们跑远后,由比滨失落地垂下肩膀,难过地吸吸鼻子。

「总觉得……我像个大笨蛋……」

真可怜……

我在原地犹豫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出声叫她,最后还是决定作罢,继续在树林间抄捷径赶路。

一路上,我不时听见小朋友大声说话。

他们高声谈笑,一下抱怨设计太寒酸,一下说一点都不恐怖。事实上,的确不怎么恐怖没错,不过当我发出沙沙声响,那群人便瞬间安静下来,纷纷说着:「什么声音?」、「那里好像有东西」、「明明就没有……」

最让人感到恐怖的,是未知的真相。我趁还没被他们察觉之前,迅速离开原处。

树林内既深且暗,光是这样,我便觉得全身寒毛直竖。现在明明是夏天,高原的夜晚却充满凉意。多亏如此,我分不出自己是单纯因为寒冷,还是注意到某些不明物体而胆寒。

我只能靠微弱的月光和星光看清道路,经过一个弯道后,前方出现白色的身影。

树枝间撒落的月光照亮洁白的肌肤,在夜风吹拂下,她的姿态显得格外虚幻。

我顿时无法作声。

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她鲜明到恐怖地步的美丽倩影令我看得出神。那种美貌宛如一种禁忌,不用说是伸手触碰,连靠近她或对她开口都是不被容许的。

这个世界上,想必存在过许多这样的事物。在人们用语言一代代传承的过程中,他们逐渐演变成妖怪般的存在——我脑中冒出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雪之下雪乃伫立在那里,沐浴皎洁的月光、迎着凛冽的风,仿佛真的幽灵。

这段静止的时间其实根本不到几秒钟。

她察觉背后有人而转过头,跟躲在树荫下的我对上视线。

「呀啊!」

雪之下见我突然出现,吓得往后跳两公尺。

「……比企谷……同学?」

她连眨好几下眼,才安心地轻抚胸口。

刚才那是什么反应……害我不小心跟着吓一跳。

「辛苦啦。」

「看到你那副死鱼眼,我还以为是幽灵……」

她的反应真不可爱,令我不禁苦笑。

「你不是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幽灵吗?」

「没错,是没有。」

「不过,你好像吓一大跳呢。」

雪之下闻言,不悦地瞪我一眼,接着滔滔不绝说道:

「我怎么可能被吓到?人们正是因为相信这类东西存在,大脑才会自动把影像投射在视觉皮层上。医学上早已证明,人类深信的事物确实会对身体产生作用。幽灵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反过来说,只要相信不存在便不会存在。绝对!」

不管我怎么听,都觉得她这番话只是藉口……尤其是最后那个「绝对」,根本是画蛇添足。

「话说回来,试胆大会还要多久才结束?」

「已经进行到七成,快结束了。」

「这样啊……看来还得继续在这里待一会儿。」

雪之下轻叹一声。

这时,草丛忽然沙沙作响,雪之下的肩膀跟着颤抖一下。其实你在害怕没错吧?

啊,不妙!小学生已经走到这里吗?要是站在这种地方,一定会被他们看到!我正要躲回树荫下,衣服突然被钩住。回头一看,我发现是雪之下抓着我的衣摆。

「什么事?」

「咦?啊……」

听我这么问,雪之下也面露讶异。她似乎是下意识抓住我的衣服,回过神来才迅速放开手,把脸别开。

「……没什么,倒是你赶快躲起来比较好吧?」

「非常遗憾,已经来不及了。」

在我移动之前,小学生们已绕过弯路出现,走在最前面的人视线跟我对个正着。

进行试胆大会时,如果遇到一个穿着很普通的男子,肯定不会觉得恐怖。看来我搞砸了这场活动……

虽然我这么想,小学生却惊愕地睁大双眼。

「僵、僵尸!」

「不对,是食尸鬼!」

「他的眼睛好可怕,快逃啊!」

他们吓得逃之夭夭。我仰头看向星空,涌起一股想哭的冲动。

雪之下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小朋友玩得高兴不是很好吗?多亏你的死鱼眼,让他们留下难忘的回忆。」

「你实在很不会安慰人……」

为什么还给我补刀啊……

「好啦,我差不多要走了。」

「嗯,待会见。」

我跟雪之下道别,继续同前赶路。小学生已经走远,不过我横越树林间的话,还是可以超前他们。

我几乎无视接下来的路程,直接赶往终点处的篝火。

最后的祠堂是由海老名看守。她手持翠绿的枝叶摇晃,大概是要充当神社里的杨桐枝。

「谨以敬畏之心~向高天原祈祷~」

她连祈祷文都准备好了,还很乐在其中(注47 「祈祷文」的日文为「祝词(のりと)」,跟「乐在其中(のりのり)」的前两个音节相同。)。哇,我真像极了蠢蛋!

不过,大家来到祠堂松懈下来时,忽然发现一个巫女可能也满恐怖的。而且她还会念祈祷文,感觉有点阴森。

海老名察觉我接近,把头转向我打声招呼。

「啊,比企鹅同学。」

「嗨,你太认真了吧?」

「因为我也萌阴阳师的配对。」

「这样啊……」

阴阳师的配对……该不会是清明×道满吧?这部分太过深奥,我完全无法理解。老实说,海老名平时的模样比巫女服打扮恐怖太多了。

我感到一阵恐惧,简单跟海老名道别后,立刻逃之夭夭。

×  ×  ×

我绕完一圈后回到出发处,在场只剩下三个小队。

小町又挑了其中一队出发。

接着,叶山他们开始行动。

「那么比企鹅,我们过去啰,再来就交给你。」

「了解。」

我们简短沟通后,叶山三人组先行出发,我留下来等留美那一组。

篝火继续劈啪作响,灰烬飘散至风中。

远处的树林中,不时传来分不清是哀号还是欢呼的叫声。

在这段等待的时间,我注意着留美的状况。

留美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聊天,只有她始终闭口不语。由于老师在附近,其他人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地排挤留美,不过她们仍很明显地跟留美保持距离,把她隔绝在外。

留美本人也很清楚这点,所以自动待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她必须顾虑那种事情,我的胸口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小町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看看时间。

「……好!接下来是这一队!」

被点名的一队骚动起来,剩下的最后一队则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吁一口气,倒数第二队在小町和户冢的指示下进入森林。

我确定他们出发后,再度蹑手蹑脚地离开现场。

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山路上的分歧点,亦即用三角锥堵住其中一条路的地方。

如同先前四处巡视的方式,我选择在树林间穿梭,以免途中碰到小学生。夜里沾着露水的树叶很冰冷,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户外气温逐渐下降。

我快速经过由比滨和雪之下负责的区域,抵达位于祠堂附近,道路分成绕森林一圈的路线,以及进入登山道的岔路口。

由于一路上都在小跑步,现在我有一点喘。待呼吸恢复正常后,我躲进旁边的树荫。但这么做并非准备吓人,而是单纯躲在这里。

倒数第二组走过岔路,嘈杂声跟着远去。接下来,我挪动三角锥挡住通往祠堂的路,使最后一组走不到终点。

叶山、三浦、户部正在通往登山道的路上等待,我过去通知他们:「差不多要来了,拜托啰。」

「了解。」

叶山简短回答,坐到身旁的岩石上,随侍在侧的三浦和户部跟着动作。

我确定他们都准备好后,再度躲回分歧点附近的树荫下。

一分钟、两分钟……我在这里等待留美那一组出现。照时间看来,她们应该差不多出发了。

随着时间越来越晚,树林也更为黑暗。我在漆黑中闭上双眼,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猫头鹰呜呜呜叫,树枝沙沙作响。

这时,我的耳朵捕捉到动静。

兴高采烈的说话声从远处接近,其中没有留美的声音。不过,等她们来到我能用眼睛确认的距离时,我发现留美确实在其中。队伍里只有她一个人紧抿嘴唇。

这一切将在今夜画下句点。

队伍走到路线分歧处,带头的人好奇地瞥一眼三角锥堵住的路,接着走上弯道。后面的同学跟着前进,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对劲。

我保持一段安全距离,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她们之后。

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我。

「比企谷同学,状况如何?」

我回周头,看见雪之下跟由比滨也来了。因为留美的小队是最后一组,她们扮幽灵吓人的工作已经结束。

「她们正在往叶山那里的路上,我打算跟过去看。你们呢?」

「当然要去。」

「我也是。」

雪之下跟由比滨颔首,我也点头回应。于是,我们三人蹑手蹑脚地移动。

留美那个小队聊起天来格外大声,似乎是想驱散对黑暗的恐惧。她们吵吵闹闹地走到一半,有个人突然发出「啊」的声音。

队伍的前方出现人影。

「啊,是大哥哥他们!」

小学生们一发现叶山那群人,马上快步跑过去。

「打扮得太普通了吧?」

「好俗~~」

「认真一点好不好!」

「这样试胆大会一点也不恐怖啦~~」

「你们是高中生,脑筋怎么这么差啊?」

她们见过叶山等人,再加上对方穿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因此紧张感一口气全部消散,大家亲昵地围上前。

然而,户部粗鲁地推开靠近他的小学生,还用带有敌意的低沉声音喝道:

「啥?你们是在没大没小什么?」

「你们几个太嚣张了吧?我们跟你们又不是朋友。」

这一刻,小学生们都僵在原地。

「咦……」

她们用力转动脑袋,想理解自己听到的内容。不过,三浦不给她们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

「对了,刚才是不是有谁瞧不起我们?哪一个家伙说的?」

几个小女生面面相觑,没有人敢回答。

三浦见状,不耐烦地咂舌一声。

「我在问你们是谁说的。刚刚不是有人开口吗?是谁?答不出来吗?快说!」

「对不起……」

小队里某个人发出微弱的声音道歉。

可是,三浦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撂下一句话:

「什么?我听不清楚。」

「喂,这是看不起我们吗?」

户部一瞪小学生,她们立刻往后退,但后面还有三浦挡着。

「上吧上吧,户部,告诉她们什么是礼貌。这不也是我们的工作吗?」

小学生们被逼得动弹不得,想逃也逃不出去。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被困在叶山、三浦、户部围成的三角形中。

户部毫不留情地粗暴威吓。

三浦对她们施加压力,字字句句都像锐利的荆棘。

叶山则始终保持沉默,只用冰冷的视线营造难以形容的恐怖感。

这群小学生前一刻还玩得高高兴兴,跟现在相比,落差实在太大。她们一定很想把时间倒回去,痛揍得意忘形又愚蠢的自己。正因为直到刚才为止还那么开心,现在坠入谷底的心情特别强烈。

户部劈里啪啦地按着双手关节,然后握住拳头。

「叶山大哥,要不要教训她们一顿?」

小学生们也一起看向叶山,心生某种期待:他是最和蔼可亲的人,想必会出手帮忙,露出温柔的笑容替她们说话。

很不幸的,叶山只是冷笑一下,说出我们稍早套好的话。

「这样吧,我放过你们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留下来。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哪些人要留下来。」

他的声音冷酷得近乎残忍。

一片死寂中,小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只用眼神互相询问该怎么办。

「……真的很对不起。」

这次又有一个人更郑重地道歉,而且还快哭出来。

可惜叶山并未就此作罢。

「我不是要你们道歉。刚才已经说过,一半的人留下来……快做决定。」

小学生们每听到一次冷酷的声音,肩膀便跟着颤抖一下。

「喂,你们是聋子吗?还是你们听到了却故意不理会?」

「动作快一点!到底谁要留下来?你吗?」

三浦继续施加压力,户部则跺脚发出恐吓。

「鹤见,你留下来啦……」

「……就、就是说啊。」

「…………」

一群人交头接耳地讨论由谁当替死鬼。留美不出任何声,也不置可否。她应该早已猜到自己一定会被推出去,这是预料中的事情。

我忍不住叹一口气。到目前为止,事情发展如同我的想像,接下来便是看她们会不会继续照我的剧本走。

一旁的雪之下也叹一口气。

「接下来才是你的目标,对吧?」

「没错,我要破坏鹤见留美周围的人际关系。」

由比滨听见我们的悄声对谈,落寞地低喃:

「那样做真的好吗……」

「没问题。那种虚假的人际关系,最好是一口气彻底破坏掉。」

「破坏得掉吗?」

她不安地追问,我无力地点头。

「大概吧。如同叶山所说,如果那些小学生真的很要好,就不会发生那种事,而是在这里告一段落。但是,事实似乎不是如此。」

「的确。会跟以陷害别人为乐、藉此感到安心的人为伍的,也都是同样类型。」

雪之下已经看透事情的发展——不,从她的口气听来,仿佛已看惯这种事。

她说的没错,事情并没有到此告一段落。

留美被推出去后,叶山脸上瞬间闪过苦涩的神情,但又戴上冷酷的面具。

「选出一个人了吗?还有两个人,动作快。」

剩余的五个人当中得再挑两人,亦即要再经历两次先前的过程。究竟是谁不好?谁又该背负那些罪名?魔女审判正式展开。

「……如果由香没说那句话就好了。」

「都是你不好!」

「有道理……」

当其中一人指名另外一人时,大家立即跟着附和。她们是把囚犯送上断头台的人,是砍断绳索的人,也是抱着期待心理等待的人。

然而,没有人想当唯唯诺诺的弱者。

「不对!一开始是仁美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根本没有错!明明是小森的态度不好!你每次都是那样,连对老师也一样!」

「啊?你说我?这跟平常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仁美先说的,然后由香第二个说,现在为什么要怪我?」

大家吵成一团,激动地快要揪住对方的衣领。我们在一旁观察,都觉得她们火爆到嗓子快喊哑了。

「大家别吵,还是赶快道歉吧……」

在恐惧、绝望、憎恶交织下,有人不禁哭出来。她们大概觉得,眼泪多少能换得叶山等人的一点同情。

可惜三浦见她们流下眼泪,态度不但没有软化,反而变得更加不悦,啪的一声大力阖上玩到一半的手机,吐出猛烈的火焰。

「我最讨厌以为哭就没事的女生。隼人,你要怎么做?她们还是学不乖呢。」

「……还有两个人,动作快。」

叶山压抑情感,用机械般的口吻说道。户部则作势挥了几拳。

「隼人,直接把大家都揍一顿比较快啦~」

「我只等你们三十秒。」

这样下去的话,永远不会有结果。因此他设下时间限制,施加更强大的压力。

「就算我们现在道歉,也得不到原谅……还是叫老师吧?」

「喔,我们已经记住你们的脸,去告状的话会怎么样应该很清楚吧?」

其中一人提议之后,立即被户部轻轻松松地破解。她们在无计可施之下,渐渐沉默不再说话,任凭时间不断流逝。

「剩下二十秒。」

现场只有叶山的声音。

经过一段短暂的无声后,小队里的某个人嘟哝道:

「……还是由香留下来啦。」

「就是你啦,由香!」

「……我也这么觉得。」

第二个人较大声地附和,后面接着另一个冷静的声音。

小队里有一个人的脸变得惨白,想必那个人正是由香。她稍微瞄向唯一还没开口的队员。

由香看的那个人垂下眼睛,将脸别到一旁。

「……对不起,这也是不得已的。」

由香听到这句话,嘴唇忍不住颤抖。她大概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

由比滨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

「不得已的吗……」

没错,那是不得已的。

没有人敢违背多数人的意见,所以,即使知道有人得为此承受痛苦,也没有办法做什么。

多数决和众人意见是不可违背的,有时我们甚至不得不忽视自己的意志。

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这么做,如果不听「大家」的话,便无法融入那个圈子。

可是,没有人叫做「大家」。「大家」不会说话,也不会挥拳揍人,更没有生气和欢笑等反应。

那是集团魔力形成的幻想、不经意间产生的魔物、为了隐藏每个人心中的渺小恶意而创造的亡灵,啃噬被排挤者,甚至会对自己的同伴下咒。

不论是他还是她,都曾沦为被害者。

因此,我憎恨把「大家」这个观念强加给所有人的世界;憎恨靠牺牲别人的卑劣手段才换来的平和;憎恨埋没善良与正义,立起恶毒的大旗,随着时间流逝,只剩下一片荆棘与欺瞒的空洞概念。

我们改变不了过去、改变不了世界,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以及「大家」。不过,这不代表我们非得加入「大家」这个群体不可。

我们可以抛下过去,也可以把这个世界破坏殆尽。

「十、九……」

叶山仍在倒数。

留美只是静静闭着眼睛,紧握挂在脖子上的数位相机,宛如握着护身符。她说不定真的正在心里祈祷。

「八、七……」

有人发出呐喊,有人低声啜泣,漆黑的森林吸收她们的憎恶,似乎变得更黑暗。

差不多是时候了。那群小学生已经察觉自己和他人的恶意,这样便已足够。接下来,只要对她们说声「开玩笑的~吓到了吧-」就好。虽然这番举动注定将受到老师责备,但那种事情就由我扛下。

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准备站起身——

「等一下。」

这时,突然有人拉住我的衣服,害我勒到脖子。

「唔咳……怎么啦?」

我回过头,看到由比滨专注地盯着留美。见到她的举动,我又蹲回去。

「五、四、三……」

「那个……」

留美举手打断叶山倒数。叶山等人全部看向她,用眼神问她:「什么事?」

就在这时——

他们的四周发出强烈闪光,还伴随啪嚓啪嚓的连续机械声。眩目的光亮冲出黑夜,将眼前涂成一片白色。

「跑得动吗?快点,往这里!」

我的眼前闪烁不已,只听见留美这句话,以及好几个人从旁边跑过的脚步声。

经过好一段时间,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的光……是闪光灯吗?」

我揉揉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

留美想必是使用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发出闪光。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那效果如同闪光弹一样。

叶山、户部和三浦完全愣在原地。

「那个孩子救了大家吗……真不敢相信……」

雪之下低声说道。

由比滨有点高兴,开口对我说:

「其实她们是很要好的,没错吧?」

「不互相伤害便无法建立的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

「这样啊,有道理……」

她又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不过,我可以再补充一句:

「……可是,在知道是虚假的情况下,依然决定要伸出援手的话,那肯定不是假的。」

雪之下闻言,也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的确如此。」

「不,其实我也不知道。」

「什么啊,太随便了吧……」

由比滨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没办法啊,我真的不知道嘛。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

她最后笑出来。

「——世界上的坏人不可能每个都一模一样。大家平常都是好人,或至少都是普通人,但是到紧要关头时,却会突然变成坏人。这一点是可怕的地方,所以不能掉以轻心。」

我匆地想起这段话,把它背诵出来。

「你突然在说什么啊……真可怕。」

由比滨用诡异的表情看过来,这家伙真是失礼。雪之下听了,倒是微微点头。

「夏目漱石,对吧?」

「没错,这是他写的内容。反过来说,世界上的好人也不可能一模一样,有些人同样会在紧要关头突然变成好人。大概吧。」

由比滨听完我的话,把头歪向一边思考。

「嗯~~所以说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是没有标准答案啰?」

「正是这个意思,真正的谜底在《竹林中》。」

「那是芥川龙之介的作品吧……」

对话中不时穿插国文好的人才能理解的内容,俨然成为我们的固定戏码。但雪之下只是无奈地叹一口气,由比滨的头上则冒出更多问号。果然还是应该用夏目漱石作结吗……

我开始在脑中翻箱倒柜,寻找夏目漱石的作品里有没有什么好句子能拿来用。同一时间,叶山那一群人回到这里。

「辛苦了。」

叶山对我开口。

「喔,你们也辛苦啦。」

我向户部和三浦说道。这三人是本次计划的最大功臣,如果没有他们,一切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绝对不再干这种事……眼睛到现在都还是花的。」

「今天可以回去休息了吧?」

「之后麻烦你好吗?我也有点累了。」

叶山深深叹一口气,看来他是真的很疲惫。毕竟平常总是当好人的家伙要突然扮黑脸,做起不像他应该做的事情,当然会格外辛苦。

「没问题,我会简单善后一下,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太好了,谢啦。」

叶山淡淡一笑,带三浦和户部回去房间。

「我们去把衣服换回来。」

「对喔,而且换衣服满麻烦的。」

「嗯,待会儿见。」

我跟雪之下和由比滨道别后,往广场的方向走去。

从这里已经能清楚看到熊熊燃烧的营火。

×  ×  ×

小学生们在巨大的营火堆四周围成大圆圈唱歌,歌词内容大略是「大家要永远当好朋友」之类的,对我来说是充满创伤的一首歌。

小町、户冢、海老名也去换衣服,因此在场只有我一个人看着营火发呆。

歌曲唱完后,终于进入最令人兴奋期待的土风舞时间。从大圆圈的外围看去,原本让我感到厌恶的活动变得相当有意思,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留美那一小队的女孩子不太高兴。她们前一刻才把对彼此的不满毫不保留地说出来,如今会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群人丝毫不看彼此一眼,倒是有意无意地瞄向留美。从这个晚上开始,她们应该会渐渐跟留美说话吧。

我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索性去找平冢老师。

平冢老师正在跟小学的老师说话。她察觉到我,便中断原本的对话朝我走来。

「试胆大会辛苦啦,今天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接下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留待明天再做即可。至于那个问题,有没有顺利解决?」

「嗯……这个嘛……」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师的问题。这时,换好衣服的雪之下走过来。

「我们只是集体弄哭她们,破坏她们的友情而已。」

「你的解释方法太恶质了……」

「不过这是事实啊。」

「被你这样一说……」

我的确无法反驳。说实话,雪之下讲的一点也没错,这才让我伤脑筋。

平冢老师把头偏向一边,想着该做什么回应。

「虽然我不了解详情……不过就我看来,现在那孩子不像是被孤立,周围反而有不少人……好吧,这样也好。这的确是你们的作风。」

老师看着正在跳土风舞的小学生,嘴角露出笑容,然后回去原本的地方。

我跟雪之下留在原处,雪之下有点难以启齿地开口:

「比企谷同学……你究竟是为了谁才想解决这个问题?」

「当然是留留啊。」

我耸肩答道。

毕竟我没受到任何人委托。我接到的指示,是思考「鹤见留美该如何跟周围人和谐共处」。

除此之外,我压根儿不认为自己有做任何事。即使有人把自己的过去跟这件事重叠在一起,也不是我所能预料的。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

「……这样啊,那就好。」

雪之下不再追问,转而望向广场中央的营火堆。此时小学生们的土风舞正好结束,来到散会时刻。

大家从我们身旁的道路散去。

我发现留美的身影。

留美也注意到我,却自然而然地别开视线,经过我身旁时完全不看我一眼。

「真是好心没好报。」

雪之下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本来就没有做什么好事。真要说的话,不过是恐吓小学生,破坏她们的人际关系。而且我还利用其他人……那是最低劣的手段,一点都不值得感谢。」

「嗯……不过,光是拆散那些专门惹麻烦的学生,已经让她轻松许多。再说,那个孩子确实是凭自己的意志往前进。即使是低劣或不被允许的手段,那些成果无疑都是比企谷同学促成的。」

雪之下毫不保留地坦率说出事实。

「所以,得不到任何人夸奖也没关系,只要最后能产生一件好事,便是可以接受的。」

她难得露出温柔的微笑,而不是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或发挥毒舌说一些酸溜溜的话。然而,那仅止于一瞬间,她迅速转过身,看向由比滨等人。

由比滨手拿水桶和烟火。小町和户冢则缠着平冢老师,抢走她的打火机后开始玩烟火。好吧,只要平冢老师高兴就好。

「让你久等了,小雪乃~来,烟火!」

「我还是算了,你们两个去玩吧,我坐在那里欣赏。」

「咦~人家都买好了……」

「我已经没有玩的力气,你们要小心用火喔。」

雪之下安抚完由比滨的不满,走向稍远处的长椅坐下。

「你是老奶奶吗……」

我们也向平冢老师借打火机,点燃准备好的蜡烛。

这些仙女棒大概是由比滨来这里之前在便利商店买的,然后跟小町他们平分。

我点燃仙女棒,前端立刻咻咻咻地喷出绿色火花。喔喔,真漂亮!

……话说回来,仙女棒的正确玩法到底是什么?拿去烧药丸虫似乎不太对,那么是单纯欣赏吗?若是高空烟火,我还想像得到应该怎么玩,拿来射别人没错吧?以前我曾在书上看过(注48 指那须正干的作品《调皮三人组》。)。

「小雪乃!快看快看!」

由比滨双手各持四根仙女棒华丽地挥舞,你以为自己是「快打旋风」里的巴洛克吗?那可是危险动作,千万不能模仿耶!

她用火花在空中画出轨迹,有如跳着舞;再看到小町和户冢也手拿仙女棒挥来挥去,说不定这才是正确的玩法。

不过在这么奢侈的玩法下,仙女棒不一会儿便玩完。于是,再来轮到线香花火(注49 外型如同彩色纸绳,点燃后会冒出小火花。)登场。

我用身体挡住风,点燃线香花火;由比滨也坐到地上,用跟我一样的方式小心地点火。

线香花火劈劈啪啪地发出橙色光芒。大家前一刻还那么喧闹,现在则宛如施了魔法似地安静下来。

「……留美她们应该没问题了吧?」

「不知道,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不过,之后应该不会再出现那种奇怪的排挤风潮。」

「但朋友也会跟着消失。」

这时,我手上的火种掉下来。有如熔铁的橙色光芒,落地后迅速黯淡。

由比滨又递给我一根线香花火。

「……那样至少轻松多了,一直跟随大家的意见也很辛苦。我老是受到大家的意见影响,所以我说这句话一定不会错。」

既然是比滨小姐的亲身经历,便有一定的说服力,说不定我可以试着相信看看。

我玩弄一下线香花火才用蜡烛点燃,线香花火「嘶」一声冒出少许烟雾,接着闪出球状火花。

这时由比滨手中的线香花火已燃烧殆尽。她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轻声对我说:

「自闭男,我们全都完成了呢。」

「什么东西?」

「之前我们见面时不是约好了吗?虽然没烤肉,但我们吃了咖哩;虽然没有去游泳池,不过有在小溪里玩水;原本说的露营,则是改为社团集训;还有试胆大会,虽然我们是负责吓人的一方。」

「那样算是完成吗?」

我总觉得不太正确。

由比滨把烧完的线香花火扔进水桶,又拿一根新的。

「有什么关系?反正差不多……而且,我们现在也一起玩了烟火。」

「嗯……」

「这样不是全都达成了吗?所以……下次要两个人一起出去玩喔!」

由比滨在此打住,我好奇地看过去。我们对上视线后,她露出笑容,手中的线香花火「啪」一声绽放火花。

听到这句话,我当然是如此回答:

「……到时候再跟我联络。」

×  ×  ×

我们玩完烟火、收拾完毕后,时间也跟昨天一样弄到很晚。

今天我一样在管理大楼内的澡堂泡澡。这次我是排最后一个,所以不需要匆忙赶着洗澡。洗完澡之后,我吹着夜风走回小木屋。

回到小木屋时,房内一片黑暗,看来大家都已就寝。

我钻进房间最内侧已经铺好的被窝里,「呼~」地舒一口气……大概是户冢帮我铺的棉被吧,真想把他娶回家……

「比企鹅……」

「叶山?我吵到你吗?」

「不,只是睡不太着。」

的确,做过那种事情之后,怎么可能还会有好梦?我光是躲在一旁的阴暗处观察,都觉得很不好受。

「抱歉,勉强你扮黑脸……」

「我不介意,其实感觉不会很差。只不过,那让我想起过去……我曾经遇过类似的事,但是什么都没做。」

叶山的语气不带嘲讽或哀怜,只是单纯在诉说一件往事。

我不知道叶山和雪之下的过去,因此没办法回应什么,只能转个身代替点头。

「如果雪之下同学能跟她姐姐一样就好了……」

对喔,叶山跟雪之下的家人彼此认识,所以他当然知道阳乃的存在。不过,虽然是指同一个人,我却跟他抱持不同的意见。

「不……她不用像自己的姐姐。我一想像雪之下亲切的样子便觉得恐怖。」

「哈哈,的确。」

尽管我看不见叶山的脸,还是可以从声音猜到他露出笑容。接着,他的语调突然转为低沉,我依稀听到他的呼吸声。

「……比企鹅,我问你。如果我们念同一所小学,大概会是什么样子?」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问题:

「那还用说吗?那间学校会多一个独行侠,如此而已。」

「是吗?」

「当然。」

我对这句话格外有把握。在一片黑暗中,叶山偷偷笑着,又轻咳几下掩饰自己发出的笑声。

「我认为很多事情会发展成不同的结局。可是……」

他停顿一下,在脑中挑选字句。

「——我可能还是无法跟比企谷好好相处。」

我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叶山跟什么人都能处得很好,竟然也会这样说……我停顿一拍,故意用怨恨的声音回答他:

「……你真过分,我可是有点受到打击喔。」

「开玩笑的,晚安。」

「嗯,晚安。」

说不定我现在才真正理解叶山的为人,如同叶山真正理解比企谷八幡的为人。

他的声音虽然友善,却也潜藏某种苛刻。

我直觉感受到,他的那句话中没有半点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