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在时间的推移下莫名发展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阿姨一直沉睡着，无论是病房还是医院走廊，都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

所以我和奕在名为“文”的少女带领下，来到了位于这所医院住院部外围，用于病人散步的庭院之中。

已然入秋的景色在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相比之前我和奕一同走过街道时所看到的那些树木，这里的大都已经开始掉落着枯黄的树叶了。

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带给我莫名熟悉感的少女，此时此刻正和奕走在我的前方，低声交流着什么。

她手里提着一个类似于果篮一样、形状和泛红的颜色都像是出去远足会用来放便当的方篮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之前刚见面的时候，她还拿着一个看不清内容物的塑料口袋，放进了病房里。

那个应该是奕口中说的“午餐”吧？

如是想着这些，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的视线根本无法从这位少女身上移开。

她披肩的深栗色头发伴随着前行的步伐轻柔摇曳，裹住她娇小身材的是一件现代风格的水手服，那较短下摆也在风中浮动。

还有，她从袖口时隐时现的手腕纤细得不可思议，简直就像是没有血肉的人偶关节。不仅这些，在发丝飘散间裸露出的苍白后颈、比奕更加纤瘦的肩膀、仿佛能够轻易折断，被黑色过膝袜缠住的细长双腿。

简直就像是个营养不良，或者说是才出院的一个人。

这个女孩……和那个男孩子是什么关系？她也因为那件事，而承受着不幸吗？

喉咙焦渴的感觉再度困扰我，我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感觉自己的手心都一片冰凉。

“前辈，就这儿吧。”

文的话音刚落，我们三人便走进了一座小亭子里。方正的屋檐下有着一张透出冰凉感觉的青灰色石桌，以及分列四个方位的小石凳。

见此，文将她手中的篮子放到石桌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了两张柔软的蓝色毛垫，一面对我说着“对不起啊，因为一直以来前辈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所以没有准备第三张。”，一面将一张毛垫好好地放在了奕面前的石凳上。

一直若有所思，双手抱胸的奕也松下她紧皱的眉头，向替她预先准备好这些的文道谢。

我倒也就无所谓的选择了一个位置坐下，等待着奕向我介绍那位女孩子。

“总感觉有些冷了啊……前辈，你要喝点热茶吗？”

刚一坐下，像是因为寒冷而不停搓手的文对着正打算向我说话的奕这样说道。奕稍微愣了一下，倒也点了点头。

确实，我将视线移向四周，大概是临近午餐时间的缘故，在这庭院中并没有多少人走动。原本就有些寒冷的秋日在稀少的人流下显得更为冰凉。

与此同时，萧索秋风也在不停的吹拂着，虽说这风谈不上凛冽，但也在一点一点的带走着我们三人的体温。

得到奕点头答应的信号后，文从篮子中再度取出两个精巧茶杯和一个像是运动水壶一样的茶壶，一边非常熟练地进行着摆放、倒茶动作的她又再度对我说着“对不起，因为完全没想到前辈会带一个人过来，所以……”，不过说着说着，她单手握着水壶停住，微歪着脑袋想到了什么，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而在篮子中翻找出几个略有些陈旧的纸杯。

奇怪的是，明明是她自己在进行着这些动作，却不知为何地叹息着，就像是对于纸杯能派上用场而显得有些不能接受一样。

然后她将倒好茶水的茶杯轻轻摆放到奕的面前，自己也拿走了另外一杯。

倒满温热茶水的纸杯被放置在石桌一边，无人问津。就算是我明白那是为我准备的东西，但由于刚才文那奇怪的表现，一时间我也没能伸出手去拿。

又或许是因为自认为自己这个罪人是没有资格去喝那一杯茶的。

“慎？”

“……啊，嗯。谢谢。”

像是在心里已经把什么事情理清，奕两只手环握着茶杯开口问道，我也在奕的询问下伸出手，缓慢地端走纸杯，并向为我们倒茶的文道谢。

“不用。”

弱弱地笑了下，同样正小口小口喝着茶的文，轻轻摇头。

茶的味道很淡，像极了白水，若不是在纸杯中微微旋转着几片茶叶，我都会误认为这升腾着热气的液体并不是茶水了。好在最为重要的暖意仍在，温热的茶水顺着食道流入身体中，渐渐暖和着我被秋风带走体温的身体。

正在我因为暖和而发出一声叹息时，双手捧着茶杯的奕开口说道。

“文，这是我的……嗯，男朋友。在学校的时候你也应该知道的吧？就算不清楚，也没关系。这家伙其实也是之前我向你提到过的，我的青梅竹马。”

与我期待着的不同，奕反而是先向那个女孩子介绍起我来。

“嗯……前辈的事情，我有听说过啦。你好，我叫文。文章的文……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名为文的少女在听到奕的话之后，放下手中的茶杯，低着脑袋不看我，这般勉强的回应道。

对于这样的回应，奕无奈地冲我笑了笑。

我倒是感觉没什么，只是……有些过分的在意着这个女孩子到底和已经逝去的那个男孩子有什么关系。

“你好。慎，谨慎的慎。”

我低垂下眼眉，看着被文放在石桌上的茶杯。其上漂浮着的热气仿佛被风吹雨打的小草一样摇晃着。

“文呢。是和我们同一个学校的学生哦，不过是在另外的班级啦。说起来，文她很厉害的，明明比我们小两岁，却在前年的时候连跳两级，今年和我们一起进入高中呢。”

见到氛围莫名沉默下来的奕，终于如我所愿的开始透露信息，只是在说着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话语而已。

我一边在心中默念着“说重点，说重点。”，一边将信息裹在视线中传达给奕。

相处多年的青梅竹马，在这些沟通上，还是没问题的。

相信着这一点的我，也明白自己有一些卑鄙，因为不敢直接开口向那位少女询问，怕得到一个会让自己感到痛苦的答案，又因为在心中下定的决心迫使自己想要去知晓，只好通过奕这个有着默契的青梅竹马来完成。

即使如此丑陋，我也明白，这算是我费尽心力而迈出的一步。

读懂我视线中所含意思的奕露出惊讶的表情，然而，很快又转变成一副略带悲伤的模样。她握紧了手中的茶杯，下垂着眼角开口说。

“文呢……是那个男孩子的妹妹哦。”

果然……吗？

稍微有一些猜测的我在奕低沉的话语中得到了明证。

压下在心中疯狂涌动着的感情，我再度握起纸杯，将茶水送入口中。

只是，这次的茶水带着难以忍受的苦涩冲进喉咙深处，让我难以咽下。

“前辈在说些什么呢，那件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而且，那本来就不是前辈的错……”

什，什么！这……

“是我哥哥他自己……”

喘息着安定下即将奔涌而出的糟糕情绪，文断断续续说出口的话差点直接触及到我内心之中最为漆黑的那一块。

此时此刻，我并看不到文在说这句话时，她表情是什么样的。即使她是坐在我正对面的，我也无法看见，因为就在她说话的时候，我自己也将脑袋深深埋下，不让奕看到此时此刻我纠结的面容。

“所以，慎，那件事和你没关系哦。作为那个男孩子的家人都这样说的话。你也不用表露出那副模样啦。”

奕轻柔的话语使得我抬起头，迎向她看着我的目光。

“那个时候，就算慎你不着急地叫我回家，可能我也会因为找不到他而放弃吧？所以，慎你不用自责啦。和你没关系的。”

悲伤、痛苦、悔恨——在我心中交织着各式各样的情感，因为没有将自己的罪过向奕坦露，所以在她的心中，我之所以会有这般表现，只是因为那时候我仓促地叫她离开。

她并不知道，我所做过的事情，远比她心中所认为的更加残忍。

也就无从知晓，现在从我心底深处涌出的悔恨，到底有多重的分量。

奕叫我来这儿见文的缘由我也借由她的这句话知晓了——她是希望，我能够明白，那个男孩子的家人并没有因为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而陷入怨恨的深渊之中，从此减轻我心中的自责感受。

只不过，真的是这样的吗？

我忍受着锥心的痛苦，偏过脑袋，将视线投向坐在一边低着头的文身上。

和我一样会在这种时候低头，会流露出和我一样扭曲表情的家伙。

真的，就如刚才奕所说的那样，没有因为那件事而留下阴影，内心深处没有藏着什么漆黑的东西吗？

这样奇怪的念头迫使我更加仔细的端详着文，就在我视线移动，越过盖住她侧脸的头发，看到正在不断颤动的嘴唇时，我就明白了——我的罪过，已经成为了别人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伤痛。

因为那沾有点点血迹的惨白双唇，不停张合着的嘴型所显现出来字眼是——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