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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在星空下延续生命

※※※

「……了切间美空……」

男人的声音让她——美空醒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漆黑。不过她偶尔会感觉到有亮光像抚过她脸颊般地闪过,所以她的双眼应该没有被遮住。相对的,她的四肢和嘴巴都失去自由活动的能力,像一只毛毛虫般倒在车子后座上。

「我再重复一次。我绑架了切间美空。」

她被男人语带恐吓的声音刺激,原本混沌不清的脑袋逐渐活络了起来。她被男人带到车上后,便感到猛烈的睡意袭来,当时她还以为是昨晚几乎没睡害的,所以丝毫没有起疑。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所写的小说里也出现女性受害者喝下加了安眠药的咖啡的叙述。不久前喝的咖啡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呢?不过就算试着回忆也完全没有印象,就算有印象,也无助于解决眼前的危机。

美空在或许有生以来从没使用过的肌肉上施力,拚命地抬起上半身。可能是察觉到她的动作,男人回过头来,在黑暗中和她四目相对。

她暗叫不妙,心脏跳得飞快。但是……

「你等一下。」

男人对着电话说完这句话后,身体就探了过来,把塞住美空嘴巴的物体取下。

接着男人在害怕不已的她耳边低语。

「是你姊姊,敢多嘴的话就杀了你。」

然后就把方才抵在耳边的手机凑到她嘴边。

「姊姊,救我!」

这句叫喊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男人立刻抽回电话,转身面向车子前方。

「这下子你明白了吧?我是认真的。」

她必须想办法求救,必须想办法告诉他们自己在哪里。她拚命转动脖子,周遭却全被夜晚的黑暗包围;就算她放声大叫,可能也没有半个人听得见。

这时,焦急的她又感觉到亮光抚过左边的脸颊,她便定睛看向光源。

她搭的车子左侧紧邻着一片像要把车子覆盖住的树篱。缝隙间隐约闪起的亮光好像是来自行经马路的车辆的车头灯。她沿着亮光的移动路径往后看,不远处好像有个T字路口,灯光在即将转向左右方时断断续续地照亮了位于正面的某个物体。

那里似乎有个入口。她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座寺门。这时又有一辆车子经过,照亮挂在旁边的牌子,她看见了上面所写的山号。

——「鹿苑寺  通称  金阁寺」。

「现在立刻准备一千万,放进轻便的包包里。」

美空的包包就放在正专心讲电话的男人身旁,但是她构不到。她仔细一瞧,看见男人的另一只手好像拿着美空的手机,他一定是一边看着手机上登录的号码,一边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塔列兰或她姊姊。

想到这里,美空发现一件侥幸到难以置信的事而吓了一跳。

男人手里拿着的是美空的折叠式手机。那支手机主要用来和男友联络,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手机里的通讯录和她主要使用的智慧型手机是共通的。

而那支智慧型手机现在还放在美空穿的短裤后方口袋里。

男人可能是在包包里找到行动电话就以为没问题了,或者是绑住她的手脚后就松懈大意,好像没有检查过她身上的东西。毕竟女性很少会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屁股上的口袋也不是能随便乱摸的地方。虽然她搞不太清楚为什么先前还坐在车上的自己会把智慧型手机塞进那种地方,不过大概是在走去搭车的途中传了讯息给姊姊,看到姊姊马上回覆后,便随手把智慧型手机塞进口袋,结果不久后就开始昏昏欲睡,所以一直没拿出来吧。

美空一边小心地注意不让男人察觉,一边用被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按下电源键后悄悄地放在自己右边。接着她装出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背对着驾驶座躺向后座,谨慎地调整位置,让智慧型手机正好摆在自己眼前。

她以前曾听说过触控萤幕可以用舌头来操作,想看着萤幕操作的话就只能用这个办法。考虑到如果打电话的话,接通时的声音会被男人听见,美空用舌头在液晶萤幕上游走,打开收发讯息的画面。

里面有一封因为她始终没出现而担心地寄来询问的未读讯息,她按下回覆键时,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到底该写什么才好?万一之后被男人发现这支智慧型手机,他一定会检查已经寄出的讯息。如果上面清楚写着他们所在的地点,结果会怎样呢?

不用想也知道,男人一定会把车开走。这样一来她获救的机会就几乎等于零,也很有可能被勃然大怒的男人杀死。即使不考虑上游情况,她也没办法用舌头打太多字。

「乖乖照我的话去做,如果没有准时把钱送上,我就杀了人质。」

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多犹豫一分一秒了。拜托,一定要看懂啊。她选好收件人,怀抱着一线希望送出只有一个符号的讯息。

「——你在干么?」

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叫她,美空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了。

刚结束电话的男人似乎正转身查看后座。她的肩膀被他抓住,还来不及反抗,身体就被翻过来仲躺在后座上。

男人用手机的亮光充当照明,看了看她的脸后说道:

「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美空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下巴把智慧型手机塞进椅背和椅垫之间的缝隙,因为车里太暗,他似乎没有发现。

「你在担心我吗?还真温柔啊。」

为了不让他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美空决定以嘲讽的口气回答他。虽然她心里确实感到恐惧,但是突然要她去害怕一个直到不久前还和自己很亲近的人,实在没办法一下子就调适好心情。而男人的情况好像也跟她差不多:

「我好歹也是个父亲。」

他开口解释时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尴尬。

「你刚才跟我说的事原来都是真的啊。」

当时她已经快要睡着了,还是记得自己在车上听到的事情。男人的身体早已转回正面,像在说梦话似地开口说道:

「……对年轻的我而言,创作是既如呼吸般亲近、也如梦境般遥远的存在,更是一种像毒品般令人难以自拔的东西。」

创作。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她不禁衡量了一下自己对音乐投入的程度有多深。

「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创作活动就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我。据我妈所言,我好像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自己做出类似绘本半成品的东西。画图、唱歌、演戏、写作。这些活动所带来的苦恼以及完成时的喜悦让我深深着迷,我甚至曾觉得没有创作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

当时的我太年少气盛了——男人厌恶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开始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美空在这段经历中同时找到与喜欢音乐的自己,以及如推理小说的侦探般聪明的姊姊相似的特质,也是让她以为男人就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契机。

「我在青少年时期对音乐十分热衷,甚至曾达到职业级水准,可是我的乐团一直发展得不是很好,最后只能被迫解散。经过那件事之后,我决定选择一个人也能挑战的领域,所以就写起小说。过了几年,我终于确定出道,便和当时交往的女友结婚,不久后就怀了女儿。」

正好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虽然知道那是和自己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但是听到这段境遇后,美空还是下意识地把这名男人的身影和没见过的亲生父亲重叠。

「当时的日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好景气中,没有人会对未来感到不安。如果只是要一份足以谋生的工作,根本不用找,路上随便捡都有。那时我心想,总之就先当个作家努力看看,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就乖乖地找份工作养家活口,所以才会结婚的。在必须精打细算的现代,这种想法简直随便到了极点。」

男人轻笑一声后,围绕在他身旁的气氛就像关掉电灯开关般地为之骤变。

「……很好笑吧?竟然会叫我承认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

他或许是在期待美空的回应,但是美空一句话也没说。

「从出道以来一步步累积至今的作家的实力、在文坛及各个领域获得的人脉,还有自年幼时就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不去、以创作维生的憧憬。这些竟然全在瞬间崩毁瓦解了。我陷入绝望之中,就连太太说要跟我离婚的时候,我也无力挽回她。」

在那之后,我连要和女儿见一面都办不到。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感觉相当寂寞。

「当一直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写着小说的我回过神来时,日本的好景气是由幻想堆积而成的事实,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显而易见了。失意落魄的我试着寻找新工作,不过可能是在我被卷入抄袭争议的时候,强调自己清白的样子被人不断重复报导的关系,别说是作家的工作了,连一般企业也不愿雇用我。最后还是以类似靠关系的方式,请出道作的出版社的相关企业介绍文字工作者的工作给我。那种完全无视事实或我的想法,上面说什么就写什么的工作,感觉就像沦落为大人物所使用的抛弃式笔尖一样。我写了一堆绝对没办法告诉亲友的低俗文章,也写了让别人的人生化为乌有的恶劣文章。没办法拒绝这些工作的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假设只讨论一般情况好了,把创作活动视为人生意义的人,如果被逼着创作幽并非自己本意的东西,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痛苦呢?在社团从事音乐活动的美空也有讨厌到一听就想吐的音乐,如果要她演奏那些曲子的话,她光想像就起会鸡皮疙瘩。连这种程度的事情都会让人感到不快了,更别说是已经明白这些事会破坏他人人生或有损自己尊严的情况,痛苦的程度根本无法比较。

「可能是被不景气的环境波及吧,委托我工作的媒体,其事业规模一天比一天缩小,我的工作也不断减少。之所以会移居京都,也是因为这边的出版社表示愿意定期给我工作,不过这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也没有持续多久。只有时间变得愈来愈宽裕,用来买酒和买烟的钱一下子就变成庞大的开销。这就是所谓的落魄潦倒的人生。我开始借钱,而且愈借愈多。为了还钱,我撑着瘦弱的身体去做粗活,还接下年轻人都不太想做的打工,再加上像是偶尔想到才来找我的文字工作,过着勉强能馓口的生活,等我察觉到时,已经过了二十年。——就在这时,你写的信透过替我出版出道作的出版社寄到了我手上。」

自美空寄出第一封信后已经过了三个月。

「我真的很高兴。我没想到身为作家的自己竟还存在于这个世上。很好笑吧?连明天有没有饭吃都不知道,还有心情兴冲冲地回信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年轻女孩。但我会这么做不只是因为一把年纪了还得意忘形的关系。因为我在那封信的字里行间中感觉到一种像是轻浮的热情的东西,以一封写给在二十几年前只有短暂活跃过一阵子的作家的读者信来说,这是很不自然的。我认为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就开始调查你的目的。因为我的人生既苦涩又乏味,就像在辽阔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一样,所以我很期待你这个突然出现的外人替我的生活带来某种变化。不过,当我推测出你把我误认成因故离散的父亲时,还是觉得相当惊讶。」

「你发现我的目的后,就一直配合我演戏,对吧?」

她早就知道了。美空早就听闻男人曾去过一次塔列兰。虽然美空听姊姊说起这件事时,是在她第一次叫他爸爸的那天之前,却猜想那是因为父亲也隐约察觉到什么了,把这件事解释成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不用说也知道,他只是把在那时得知的姊妹的名字,在事后随口说出来罢了。换句话说,他不是看到事情的发展后才决定加以利用,而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这件事,所以在深入调查过美空之后,他会让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像个父亲,完全是出于策略上的考量。

对此,男人却只是相当纳闷地歪了歪头。

「我到底怎么发现你把我误认为亲生父亲的呢?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或许是因为你的境遇和我女儿很像,所以不知不觉就把你们的形象重叠了吧。话说回来,我看到你贴在信上的照片时,明明你不是我女儿,我却觉得好像看过你的脸,而且当时我还不知道你有个因故离散的父亲。简单来说,我的心里也一直无意识地擅自怀抱着期待,觉得女儿一定很想和我见面,真是无聊的期待啊。所以整件事情只不过是我们两人的期待刚好吻合罢了。」

男人以嘲讽的口气解释给自己听之后,又继续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想证实自己的假设,便去了你亲人经营的咖啡店。为了避免撞见正在打工的你,我故意和你约好见面,让你跑去伏见。如果能从你姊姊口中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当然最好,但那个女人实在太难套话了,完全不肯陪我闲聊。反而是那个叫舅公的老人不管问什么都肯说,连我都想替他捏把泠汗了。因为他说自己手上有很多钱,我才会想到或许能请他割爱一些给我。」

藻川叔叔……美空在后座叹了一口气。

「虽然还发生了被你姊姊看穿真面目的小状况,但我已经知道你的本名,也推测出你用我出道作的女主角名字『美月』自称的理由了。因为已经拥有十足的把握了,我便约你出来见面,决定碰碰运气赌一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不过,即使我的假设是错的,除了失去你之外,也不会发生令我困扰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男人之前告诉美空的事情里,其实有一些非常含糊不清或是和事实相反的叙述。但是因为她完全没有与亲生父亲有关的记忆,母亲也从未谈论过与她亲生父亲有关的话题,再加上超过二十年的岁月阻隔,让她心里的异样感模糊淡化了。而且美空原本就是个只要认定一件事,就很难改变想法的人。

男人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后「啧」了一声。

「我们聊太久了,不只十分钟,已经过了二十几分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他们报了警,现在警察那边应该还处于手忙脚乱的状态吧。就算有部队立刻展开行动,人数不多的话还是能瞒混过去。」

「事情不会像你想得那么顺利!就算今天你成功逃过了,一定也会在不久后的将来被人看穿。」

她试着说服男人,但他只是冷笑了一声。

「那还用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蒙骗到底。」

「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算了,反正我还会让你维持这种情况好一阵子。」他好像想表示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意思。「我手上有一张今晚从日本出发,要飞往国外的飞机票。那是透过我以前写那些见不得人的文章时认识的地下管道取得的。护照当然也是伪造的。我要去一个只要有大笔金钱就能在那里活到老死的国家,永远不再回来日本了。」

接着男人以非常寂寞的语气补充道:

「如果被捉到就算了。反正无论是在这里还是那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我的人生已经跟垃圾没什么两样了。」

男人操作起手机,在一片寂静的车内,提醒对方接电话的铃声传进美空耳里。就在声音即将停止之前,男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美空说道:

「对了,为什么你刚才会发现我不是你父亲呢?」

1

「不是美空告诉我的。」

美星咖啡师态度明确地回答。

「因为我之前就已经从很多地方看出你说的话是在替鬼鬼祟祟的美空掩饰了。所以我一下子就察觉到你们两人互相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在姊姊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过去嘛。」

再继续隐瞒也无济于事。曾经想欺骗她而感到内疚的我,决定老实地回答她问的所有问题。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多余的心思扯谎了。

「你还记得我有一天在路上见到美空之后才前往塔列兰,结果被你看穿的事吗?就是之前那个女高中生在店里练习拿铁拉花的时候。」

「你是指你在公车上看到站在Roc-k On咖啡店前的美空……」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站在那里,就在下一站下了公车,跑去找她说话。结果她在那个时候低头要求我陪陪她,我就当场答应了。」也是「根据我的判断结果,或许可以防止这起绑架事件发生」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深水荣嗣。她好像一直认为那个男人是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虽然无法断定不可能发生,不过我还是很难想像深水会把有血缘关系的女儿当成绑架勒赎的对象。也就是说,美空完全被深水捏造出来的亲子关系骗了。

我其实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伪,但是我一直乐观地心想,反正今晚美星小姐和藻川先生见到深水后,真相就会大白了。我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这么危险的犯罪事件。如果我当初违背美空的要求,找聪明的美星小姐商量一下,或许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充满深深的自责。

话说回来,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只是想藉由我的回答来验证自己的想法,结果她听了答案后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一脸惊讶地反问我:

「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嗯,对啊。你应该能理解她想和亲生父亲见面的心情,还有想让姊姊也见见他的心情吧?」

但是她却状似悲伤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出一句意想不到的话。

「我们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咦!」

「我好像没有跟青山先生说过。——我的亲生父亲已经过世了,就在二十二年前,我只有两岁的时候。」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种事情我根本没聪说过。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阻止美空了。

「之前谈到亲生父亲的话题时,我的确没有说得很清楚,原来是这样啊,不过,美空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呢,如果我当时说明清楚的话,就不会发生……」

「请、请等一下!你说过世是真的吗?既然如此,那张报纸又是……」

「报纸?哦,你是说那个——」

「我可以说句话吗?」

这个时候,原本一直沉默地开着车的藻川先生插嘴说道。

「怎么了,叔叔?」

「我的手机从刚才就一直在口袋里震个不停啦,我在开车没办法接,可是实在很让人在意。」

听到他说的话,美星小姐无力地垂下头。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反正一定又是哪个女孩子打来的吧?」

「这种时间才不会有女孩子打电话给我呢。」

……是吗?美星小姐愣了几秒后,表情立刻变得相当紧张。

「手机借我!」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翻找藻川先生的口袋,把手机拿出来之后看了一眼萤幕,转过头对我说:

「是通讯录上没有的号码,有可能是嫌犯。」

如果遵照嫌犯指示行动的话,塔列兰店里现在没有半个人,会直接打手机是很正常的。所以嫌犯才特地提醒他们要记得带手机吧。话虽如此,为什么会选择打到正在开车的藻川先生的手机呢?但是在细想这个问题前,美星小姐就接起了电话。

「喂……对,我是美星。现在叔叔正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

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相当紧张,甚至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们快要开到西大路了。车窗?我知道了。然后……继续往北走,直接转进北大路……在堀川通左转……在贺茂川上游把包包丢进河里吗?那个,喂?喂?」

深水一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便挂断电话。美星小姐快速地把内容转速给坐在驾驶座上的藻川先生。

「照着现在的方向继续往前走,到了西大路通就右转。还有,把所有车窗都打开,他说要让他看得见车子里面。」

「都已经来到这里了,为什么反而要听从深水的指示啊?」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美空现在说不定就在这附近耶。如果现在照嫌犯的话去做,那和一开始就听从他的指示又有什么不同呢?」

美星小姐低着头紧咬下唇。

「深水他已经知道叔叔的车是红色LEXUS了,我们无法确定他们藏在接下来的哪个地方,所以如果继续无视深水说的话会很危险。」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随着所有车窗缓慢地往下滑,外头的喧嚣声也传进车内。

※※※※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有趣。」

在打完第三通电话后,他——深水荣嗣看着前方来来往往的车辆,忍不住嘻嘻嘻地窃笑了起来。因为他在打电话之前问了一个问题,而他现在想起了人质告诉他的解释。

「我之前竟然能假扮那么久都没被发现,真是太了不起了。」

前两通电话他用自己的手机打给那间咖啡店。第三通则是使用从女人那里夺来的手机,刻意打给据说是女人舅公的手机。那时老人的手机萤幕上应该会显示已经加进通讯录的女人的名字。总觉得如果那个多话的老人没有在开车的话,看到手机萤幕后可能就会慌慌张张地接起电话。换句话说,男人因为想到或许能藉此来确定事情会不会按照自己的预料进行,才会这么做的。

不过他其实只是想稍微让对方手忙脚乱一下罢了,他早就知道要是老人没有带手机出门,他也只能转而打电话给女人的姊姊。就结果来说,他打给老人的电话是由姊姊接听,而且也听到车子的引擎声,所以他得到目前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的结论。

在小说世界发生的绑架案,经常可以看到受害人家里的电话装设了一些看起来很专业的机器,等嫌犯打电话来后就开始逆向追踪,掌握发送讯号位置的场景。先不论逆向追踪的机器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因为以前只能用眼睛盯着类比讯号式的电话交换机来追踪,所以在逆向追踪结束前必须尽量和嫌犯保持通话似乎是真的。但是到了现代,通话纪录都会留下资料,所以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能完成逆向追踪。不过如果是用手机,也只能逆向追踪到基地台的位置而已——这些是深水在计划绑架的时候查到的知识。

深水已经打了三次电话,若是警方展开调查的话,已经可以锁定基地台的位置了。第三通电话时他使用了和自己不同电信业者的女人的手机,但是他不知道这么做会让追踪的范围扩大到两个基地台,进而扰乱调查方向;还是会因为基地台的收讯范围互相重复,反而让警方更容易锁定位置。无论结果是哪一种,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他应该只要在这里再待个十分钟左右就行了。

只要再努力一下子——当深水把身体靠在方向盘上,双眼专注地凝视位于前方一百公尺远的道路时,女人彷佛在嘲笑他的想法似地说道:

「你在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什么?」他忍不住转头看向后座。

「要是你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就不会失手露馅了嘛。虽然我正好马上睡着了,但是自己并非真正的父亲这件事,在你成功绑架我之前应该绝对不能穿帮吧?所以我才说你在最后关头太掉以轻心了。」

虽然对方说申了他的痛处,但他决定不予理会。他一看就知道女人是因为觉得继续安分下去情况也不会好转,才会干脆冒险挑衅他。

不过当女人说出下一句话时,深水怎么样都无法置之不理。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连抄袭都被人发现。」

抄袭?

深水愣住了。在密闭的车子里,只有女人的说话声像乒乓球一样跳动着。

「我都读过了,无论是你引起争议的那本作品,还是被视为抄袭对象的那本同人志,我都花大钱买来读过了。抄得那么明显,竟然还敢在大家面前坚称自己『没有做』。虽然我是来京都后才买到那本同人志,觉得你的作品根本是抄袭的时候,也已经告诉你我是你女儿了,不过那时我真的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向你坦白。」

「不对,我才没有抄袭……」

「别再狡辩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你现在再继续装傻又有什么意义呢?设定、角色、题材和对话的措辞都相似到让人傻眼,甚至想问你为什么不稍微改一下。你以为只要模仿有名作家的作品就会受欢迎了吗?反正抄的是同人志,所以不会被发现吗?如果你能够写得比原作还要好,还可以勉强说是改编,但是你写的东西只不过是劣化的仿冒品罢了。你好歹是个职业作家吧?要抄也抄得漂亮一点嘛。」

「少罗唆,你这个没写过小说的外行人又懂什么了?」

「我想说的就是你连我这个大外行都骗不过啦。什么叫『自己根本没犯下的罪』啊?明明说自己的人生跟垃圾没两样,只有在这件事上一点也不干脆呢。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闭嘴……」深水用力打了一下方向盘。但是说话声仍旧在车内到处弹跳。

「结果你最重视的那个叫创作还是什么的东西,其实就是被你自己亲手摧毁的嘛。应该说,不利用别人的成果就无法做事的人,根本不应该说自己没有创作就活不下去吧?这是让我最火大的地方,我虽然演奏得很烂,好歹也是个玩音乐的人。如果你很不甘心,现在就创作出个东西给我看啊?如果你真的办得到的话,就让我看看只有你才做得出来的创作——」

「闭嘴!」

他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深水把身体整个转向后座,朝女人的下巴附近伸出双臂。

「呀啊!住手、住——」

到处弹跳的声音总算停止了。

深水将身体转回原本的方向时,以彷佛车内只有他一人的口气喃喃低语:

「……其实我大可以杀了你,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嘴巴再次被堵住的女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看了看手机确认时间。距离方才打电话的时候又过了几分钟。深水一边将视线移回前方的道路上,一边重拨电话。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喂?」

电话接通时的说话声充满了疑惑。这也难怪,因为他不久前才告诉她交付赎金的方法而已。他仔细聆听,发现对方声音背后的杂音变大了。看来他们正乖乖地照着自己说的去做,深水在心中暗自窃笑。

「你们好像打开车窗了嘛,已经开到西大路上了吗?很好,要牢牢抱着装了钱的包包,别让它飞出去了。在你们沿着堀川通抵达贺茂川上游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不准停车。」

他没有挂断电话。从电话另一侧传来规律的声响,可以推测出老人驾驶的车没有被红绿灯挡下,正畅行无阻地逐渐靠近这里。

就快到了。深水在树篱旁紧盯着西大路,眼睛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应该不用再等几秒。他们就快出现了,他们——来了!

红色的LEXUS在他眼前由右往左呼啸而过。驾驶座上坐着老人,副驾驶座则是现在还在跟他讲电话的人质的姊姊。

「现在就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深水突如其来的叫声好像让电话另一头的人一时不知所措。

「咦?」

「把放了钱的包包瞄准转角人行道的树丛扔!中途不准停车,就这样继续开到贺茂川上游!」

深水停止叫喊后,车内顿时笼罩在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中。

来得及吗?他觉得等待回覆的数十秒,漫长得足以和他失去一切后度过的二十多年岁月匹敌。

「……我照你说的把包包丢出去了。」

颤抖的声音融化了冻结的世界。

「钱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我们现在正沿着北大路直线前进,马上要经过堀川通了。」

「就这样继续往贺茂川上游开,电话也不准挂掉。」

他一说完这句话,就放下手机,发动车子。

故意选择很远的地点作为交付赎金的场所,给予对手想办法应对的「空档」,结果却是让他们放弃思考如何应付抵达目的地前遇到的各种情况之后,再突然出其不意地叫他们丢下赎金——这就是他所构思的计划。

告诉对方交付赎金的地点在贺茂川上游后,他会暂时挂断电话是为了让他们有向警方报告假的交付地点的时间,可以引开让深水倍感威胁的警方的注意,换句话说,他到目前为止都在故布疑阵。

因为是在车子转弯的时候扔出包包,纵使正好被跟在后方的人目击到这一幕,扔出去的包包也会被车子的阴影挡住而看不见。而且因为他们的电话目前还是接通的,所以他们肯定还没有向任何人报告已把包包丢出去。虽然深水心中还存有一丝不安,担心电话可能正被人监听或窃听,但是考虑到自己是打给老人的手机,应该没有机会装设监听所需要的机器;从对方之前所说的话也可以判断出,他们大概很难想像自己会下达什么命令,让深水认为情况完全对自己有利。

深水开着车子穿过树篱旁,驶进鞍马口通,然后从申央分隔岛断开的地方切入单向通行的小巷。他在第二个转角右转后,来到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经过这里的车辆不算少,于是他看了看周遭,确认是否有需要警戒的车辆或人影,但是只有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计程车和鸽子或麻雀一样在京都随处可见,不足为奇。

与其小心翼翼地靠近,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深水一把车子驶进北大路,就在阻隔车道和人行道的栅栏尾端,也就是正好挡住斑马线的地方停下车,然后直接下车。当他走向数公尺外的树丛时,虽然有个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女人背着登山背包盯着他看,但是深水完全没有理会她。

深水原本以为从车窗扔出去的包包会在碰到树丛前就停下来,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包包躺在被树丛挡下来后的位置。他在包包旁弯下腰,发现包包的拉链稍微拉开了一条缝。深水看了看里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里面放的是货真价实的钞票。那些钱似乎是老人陆陆续续存下来的,不会因为编号连续而泄漏行踪。如果有这么多钱的话,就算在哪个国家尽情挥霍也暂时用不完。

很好,接下来只要拿着这些钱离开日本就行了——深水抱着包包站起来,身体往右转向后方。

他最先感觉到的是「空荡荡」这三个字。

眼前的空间、头顶上的星空,还有拒绝接受现况的脑袋和内心。甚至让他反过来讨厂起唯一被塞得满满的包包的重量。

这是一场恶梦吗……还是说他现在已经从所有的梦里清醒了呢?

深水双膝一软,绝望地跪倒在地。

因为原本应该停在那里的车——深水直到上一刻都还在驾驶的车,竟然在他移开视线的一、分钟内忽然消失无踪了。

2

「已经没事了喔。」

哪叫没事啊?我竟然有办法说出这句话。颤抖的手指连方向盘都抓不太牢,踩着油门的指尖的感觉比在踢落叶的时候还令人不安。

但是我必须好好驾驶才行。我必须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到安全的地方。

所以我才会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对位于后座的美空说「已经没事了喔」。

「你刚才一定很害怕吧?不过你已经平安了。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美星小姐的机智救了你的……美空?喂,美空!」

☆☆☆☆

她做了一场梦。

她追着逐渐远去的人影,以才刚学会的「爸爸」这个字大声呼唤他。

她的脚步摇摇晃晃,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还是因为她在作梦。虽然她浑然忘我地追赶,爸爸的身影还是愈来愈渺小,她想跑得更快,脚却不小心绊了一下,在泥泞的地上狠狠地跌了一大跤。

她不停地哭泣。

彷佛要把小小的身体撑裂般,用尽所有力气放声哭喊。

她在低矮悬崖上拚命探头往下看。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了——因为悲伤而流出的泪珠不断滴落悬崖下,消失在颜色有如咖啡欧蕾的激流之间。

3

「他们说马上赶过来。」

这是我和警察通完电话,回到病房后对美星小姐说的第一句话。

「我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说我们竟然没有等他们的指示就行动。他们收到通报后就去了塔列兰,结果发现店里根本没人,还以为是我们故意恶作剧。除此之外,我开着深水的车逃跑,刚好被正好在现场的学生目击,结果警察还接到那位学生的报案电话,幸好这件事他们决定不予过问。」

「这样啊。」

美星小姐感觉很疲倦地简短回答我后,就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看向在床上熟睡的美空。

我成功地连车带人救出美空后,便立刻打电话给美星小姐,驱车前往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我们已经事先说好,如果行动成功了,就在那里会合。但是在她们姊妹上演感人的重逢场面后,美空还是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我们便当场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到这问医院。

当美星小姐陪着美空搭上救护车时,不知道为什么,她非常坚持我也要一起来。我不想在这时跟她进行无谓的争论,便顺从她的要求。现在藻川先生大概正留在便利商店,负责看管我「偷来」的车吧。

医生马上替美空进行检查,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呼吸和心跳也很稳定,最后表示她应该只是睡着了而已。因为怕美空的状况突然有变化,陪她到医院的我们就在她休息的病房找了两张圆椅并排坐下,等待各种检查的结果。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事情会进行得那么顺利。」

我懒散地伸直软绵绵的四肢后说道。因为饱尝几乎快让心脏炸开的刺激感,再加上身体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害我现在反而浑身无力。

「深水的犯案计划原本就拟定得漏洞百出。该说他在最后太掉以轻心吗……我能够看穿深水的想法,也是因为他的失败和一听就知道有问题的发言造成的。毕竟只是个三流推理作家想出来的计划嘛。不过——

美星小姐对着我露出微笑。

「还是多亏青山先生帮忙,我真的菲常感谢你。」

她的眼神我应该已经看习惯了,却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忍不住稍微别过脸。

「别这么说,我只不过是照着美星小姐的指示去做而已……」

虽然我老实地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但是胸口深处却传来阵阵温热。因为觉得稍微称赞一下挤出毕生勇气的自己也没关系的想法,正有如上一秒才喷出蒸气的蒸气喷嘴般,不停地散发着热能。

「你要放弃去救美空了吗?」

当我语带责备地这么说后,美星小姐的回答相当明快。

「不,我现在正要开始说明这件事。」

车窗已经全部降到最底,美星小姐以像是在大喊的声音说道:

「深水当初只有叫我和叔叔去开车,他大概没想到都已经打烊一个多小时了,塔列兰店里竟然还有其他人吧。我觉得美空也没有跟他说这件事,而我们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我立刻伸出手指指着自己。换句话说,她接下来要解释的计划,关键就掌握在我手上吗?

「请青山先生在我们即将进入西大路前先下车,改搭计程车。我们会依照深水指定的路线慢慢行驶,请你先超越我们,绕到金阁寺寺门附近。如果能顺利发现美空搭的车当然最好,不过现在深水应该在驾驶座上,所以没办法出手救人,而且就算找不到,深水的车也一定会出现在他指定的路线附近。在深水开始行动前,请你先在西大路的路旁等待。」

「不过,他不是叫我们把包包丢进河里吗?」

「那应该是骗我们的。我认为他会叫我和叔叔两人开车,还有叫我们打开车窗,全都是为了让我们在行驶中的车子上把包包从车窗扔出去。」

我觉得她的推论颇有道理。深水明明是单独犯案,却找两个人负责交付赎金,这对嫌犯来说绝对是不利的。如果不是别有目的,他不会命令两个人开车。

「深水不太可能长时间跟踪我们的车,所以如果他叫我们丢下包包,地点一定会选在金阁寺附近,我们就是要趁那个时候行动,因为深水为了捡包包,绝对会暂时离开车内。我希望青山先生抓准那个瞬间夺走他的车逃跑。」

根据美星小姐的推测,深水可能会为了能尽快开车离开,而让引擎维持发动状态。她说得没错,如果路过的行人发现美空被当成人质关在车里,一切就玩完了。比起特地把引擎熄火再锁好车子,赶快下车拿了包包就走的可能性的确比较高。

西大路已经近在眼前,我没有时间迟疑了。如果还有时间的话,反而会让我没办法点头答应吧。

「我明白了。不过,万一情况跟我们预料的不一样,该怎么办呢?」

我对美星小姐聪明的头脑有信心,所以才问她「万一」。要让一切事情都按照计划进行,先想好应付各种状况的方法是最有用的。

「如果那个时候你已经发现美空他们的车了,请你叫计程车尾随在他们后面,而且千万要小心,不能被深水察觉到。若是连他们的车都找不到的话——」

仅仅一瞬间,我在美星水姐无力的微笑背后窥见她内心的畏怯。

「那我们就只能听从深水的指示,然后默默祈祷美空能被平安释放。」

后来我们决定,如果成功救出美空,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停车场会合,然后我就下车了。

就结果来说,所有事情都跟美星小姐预料的一样。我下车后招了一台计程车,让他载着我到金阁寺后,随即就在寺门前的停车场发现一台停在树篱阴影处的可疑车辆。我断定绝对是那辆车之后,便请计程车司机把车驶回西大路,然后停靠在比鞍马口通再往南一点的路旁。

我告诉司机我下车的时候可能会来不及付钱,正要先付给他多一点钱的时候,红色的LEXUS就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我便急急忙忙请司机开车。因为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包包已经被丢在西大路上了。

当计程车正要转进西大路和北大路的交叉口时,我竟然好巧不巧地在正前方看到方才那辆可疑车辆,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那辆车停在位于北大路起点的某个斑马线上后,深水便打开我眼前的车门下了车。当时他朝这里瞥了一眼,但是我躲在驾驶座后面,所以没被他看到。深水绕到车子前方后,就朝着树丛走去。这时映照在我双眼里的便是他车子驾驶座的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的样子。

我下了计程车,几乎以门对门的方式一口气跳上深水的车。我动了动煞车和排挡后.就使劲把油门踩到最底。虽然我紧张到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快爆炸了,不过幸运的是,深水只顾着注意拿在手上的钜款,完全没发现我这边的举动。

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没想到竟然能做得到,而且我还真的让它成功了。

「警察说他们会立刻前往现场。」回想结束后,我补充道。

「是指我为了让青山先生比较好行动,所以用尽全力把包包丢得很远的地方,对吧。那么,我想深水被捕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就算他想逃,除了走路外,顶多也只能搭计程车吧。」

虽然应该不太可能,不过美星小姐的口气好像根本不在乎那笔钱。

「钱就这样被拿走了呢。」

「没关系,只要美空没事就好。」

或许她真的完全没把那笔钱放在心上。

美空现在正躺在床上,发出细微的呼吸声熟睡着。如果不是先前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件,她的睡姿甚至能用安稳来形容。但是当我望着她紧闭的眼皮时,却有种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的感觉,彷佛无意问窥见了总是很开朗的她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软弱的一面,让我顿时感到如坐针毡。

「……我可以问一件事情吗?」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我原本以为美星小姐会疑惑地对我歪头。但她却像是已经看穿了一切,温柔地回应我的话。

「请说。」

「我想知道和你们两人的亲生父亲有关的事。」

我不想辜负美星小姐难得的好意,就直接了当地问了。她伸出一只手抚着胸膛,像是在配合妹妹似地呼吸了一口气后,便以正适合用来阅读童话故事的口气娓娓道来。

「听说那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

我有种在稍嫌狭窄的病房正中央出现了一座天象仪的错觉。她稳重的嗓音瞬时将我带到星空下。

「我们家以前住在一个非常普通的住宅区里,附近有河川,晚上的时候会暗到在地上也看得见星光。某个夏天夜晚,我父亲说想去看星星,就带着只有两岁的我和美空出门了。」

河川发出潺潺流水声,三人所穿的凉鞋以不同的节奏踩实脚下的泥土。旁边的草丛里还有不知名的虫子正哪哪地叫着。

「那天的星空会很漂亮是因为台风过境后天气变得非常晴朗,使得银河浮现出来。大雨和狂风都已经停歇,但由于上游降下豪雨的影响,这一带的河川水位似乎还是比平常高。不过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父亲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河水的流动声变得比往常明显,正轰隆隆低吼着。但是父亲的注意力全放在年幼的女儿雀跃的欢笑声上,没有察觉到周遭的异状。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悲剧,就算她不继续说,我也猜得出来。

「我无法正确描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当三人走在为了防堵河水泛滥而设置的像低矮悬崖般的堤防时,其中一个女儿可能脚滑了一下还是怎样,不小心掉进河川里。父亲为了救女儿而跳进河水暴涨的河里,但是在超乎想像的激流面前也完全束手无策。附近的居民听到被留在堤防上的女儿的哭喊声后赶了过来,救起掉进河川的女儿,但是当父亲隔天早上在下游被人发现时,已经成了一具遗体。——以上全都是我根据新闻报导的资讯统整出来的内容。因为是在我懂事前发生的事,当时的记忆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

我定睛凝视着美空的睡脸。一边喧闹一边独自往前奔跑,最后掉进河里的女童身影,正好和现在的她完全吻合。

「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我和美空出生的那天,也是个星星非常漂亮的夜晚。还说父亲收到出生通知,在赶往妇产科的路途中抬头一看,结果对美丽的星空深深着迷,才会替我们两个取了现在的名字。母亲故意叙述得好像取名的人是我继父,但是我很清楚,这是跟亲生父亲有关的往事。」

美星小姐像是听到天花板的呼唤似地抬头往上看。她的眼里是不是也有一座天象仪呢?

「我猜当时父亲应该想让年幼的女儿们看看星空吧——看看和自己出生时同样美丽的星空。」

在女儿诞生这种绝顶幸福的时刻所看到的星空,一定非常美丽吧!而在与那一夜相比毫不逊色的美丽星空下,竟然发生了最难以接受的悲剧,命运究竟对这个家庭造成多么残酷的打击呢?

其实她的说明里有个让我有点好奇的地方。不过现在的气氛让我实在没办法插嘴提问。于是我选择默默地继续聆听。

「两年后,母亲再婚了。虽然父母认为我们两人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我还是能稍微想起母亲再婚前曾发生过什么事。在那段记忆里,出现了一个陪伴着丈夫过世后彷徨无助的母亲身边,态度相当诚恳积极的男性身影。」

她谈起亲生父亲时,口吻像是在阅读童话故事般,而现在的语调则蕴含着一同走过漫长岁月的家族独有的温情。两者之间的差距或许不该以悲伤来形容,只是让人觉得非常无奈而已吧。

「母亲在丈夫过世后不久就急着再婚,应该是为了顾及女儿失去父亲的心情吧。美空她啊,有一次突然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人叫了一声『爸爸』。我已经说不清那是何时发生的事了,但我记得自己年幼的心里浮现了『好突然喔』的想法。那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感觉,就是两个女儿好像不该分别使用不同方式来称呼那个人。所以我后来也学美空改叫他爸爸了。自从发生那件事之后,我觉得父母就开始表现得像是一对夫妻,而那个人也在我们面前表现出亲生父亲的态度。」

所以她的双亲才会产生姊妹把继父当成亲生父亲的错觉吗?原来如此,在女儿成长到某个阶段前,暂时让她们以为自己是和亲生父亲一起生活,或许也能避免她们会遇到各种困扰。如此一来,我也可以理解她双亲的考量。这绝对不是无法理解的情况,但是……

「为什么要一直隐瞒呢?」

美星小姐似乎误解了我的自言自语,说了一个和我的问题无关的答案。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这个话题怎么谈都会让气氛变得很沉重。」

「我指的不是这个,」即使美星小姐之前一直隐瞒亲生父亲过世的事实,我也芜意责怪她。「我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夫妻想隐瞒悲伤过去的心情,但是这样一来,为了救女儿而死的亲生父亲不就太可怜了吗?」

「母亲偶尔会带我们去父亲的墓前,说这是亲戚的坟墓,让我们对着牌位合掌致意喔。」

「不是这个问题吧?年纪小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这么做,但是女儿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小孩啊。如果当初好好说出真相的话,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虽然我很明白自己这个外人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还是难掩内心的愤慨。因为我已经从本人的口中得知美空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次事件,也可以明白地想像出当她知道愿望不仅没有实现,还演变成最糟糕的情况时,她的内心会是多么煎熬,甚至跟她一样感到胸口疼痛。

美星小姐微微低下头,但是脸上的表情仍旧相当平静。

「我会知道那场意外,是因为在老家发现了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

「是一张老旧的报纸。」

我恍然大悟。是那张刊载了抄袭争议的报导,被夹在深水着作里的报纸;也是我之前瞒着美星小姐偷偷藏进口袋里,事后才还给美空的东西。

「母亲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放了一个上了锁的小盒子。在我只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偶然拿到盒子的钥匙,就好奇地把它打开来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我真是乱来呢。」

看到她腼腆的笑容,我也跟着嘴角上扬。

「母亲在盒子里放了几张我或美空在学校课堂上写的信,好像很重视它们。在那些东西里夹着一张报纸,显得很格格不入,我就随手拿起它并摊开来看。当我看到上面的报导写着男性为了拯救女儿而跳进河里溺死时,我立刻直觉领悟到这是在说自己的父亲。母亲会留着这张报纸,应该是想在未来说出真相时让我们看吧。」

我再次回想之前拿到那张报纸时看到的内容。深水那篇报导的背面刊载着当地的新闻。而在那几篇简短的报导中,我确实看到美星小姐所说的与溺水意外相关的内容。

「原来如此——美空把背面误认成『正面』了啊。」

根据本人所书,美空好像也和姊姊一样,还模糊地记得自己和现在的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她在老家看到这张报纸时,因为没来由地感到好奇,就调查了一下占了报纸最大篇幅的报导,也就是作家梶井文江的抄袭争议事件。结果她发现对方曾担任过乐手的经历和喜欢音乐的自己一样,而职业是推理作家这点也和头脑聪明的姊姊很像,所以才会开始怀疑该作家是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除此之外,他替出道作的女主角取了让人联想到切间姊妹的名字,好像也是导致她会错意的原因之一。

如果她对亲生父亲一无所知的话,当然也不会知道父亲的为人或双亲认识的经过。能够正确分辨「正面」的机率是二分之一,若是考虑到报导篇幅的大小,说不定根本比二分之一还低。

「青山先生果然也看过那张报纸了呢。」可能我曾在车上不小心说溜嘴,美星小姐的态度不是很惊讶。「我收集数篇报导这起意外的文章后,得到了包括过世父亲的名字在内的几项资讯。而且所有报导都一定会写上『为了拯救掉进河里的两岁女儿』。」

我记得那张报纸的日期是二十二年前。换句话说,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嗯?这么一来就跟美星小姐的年龄一致了。所以方才我认为掉进河里的是美空,其实是我猜错了……

但是美星小姐接下来却说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报导里并未提及掉进河川的是哪个女儿。我想母亲大概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吧。因为掉下去的人应该会很自责才对。而没有掉下去的人,说不定也会责怪掉下去的人。母亲应该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让女儿承受这么重的责任,才会故意对亲生父亲的事只字不提吧。我很感谢母亲的体贴,所以也一直没有向母亲追问真相。」

「可、可、可以请你等一下吗?」

我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确认从刚才就一直很好奇的事了。

「二十二年前你不是两岁吗?那掉进河里的女儿应该是美星小姐吧?因为那个女儿现在是二十四岁。」

在动画或是其他地方经常可以看到邪恶大头目分三段大笑的场景。如果写成文字的话就是「嘻嘻嘻」、「哈哈哈」、「哇哈哈哈」这样。

美星小姐的表情正是按照上述的情况,将内心的惊讶分成三段来表示。她先是愣了一下,露出严肃表情,接着呆滞地张开嘴巴,最后整张脸都写满了震惊。

「青、青山先生,你在开玩笑吗?你该不会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吧?」

「什么事啊?」

「我和美空是双胞胎喔。」

…………

………………

……………………唔呃!

「唔呃!唔呃唔呃唔呃!」我的喉咙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

「因、因为你们两人无论是外表或其他地方都完全不像嘛!」

「我们是异卵双胞胎啊……而且还是有人说我们很像喔,例如歌声。」

「我又没听过你唱歌!」

真是太难以置信了!因为美星小姐比我大一岁,所以我一直以为她妹妹美空最多跟我同年而已。再加上她总是毫不顾虑地用对待平辈的口气说话,虽然不是很习惯,我也跟着用同样的口气对待她。

搞什么,结果连美空也比我年长嘛。所以就算我毫不客气地对她使用敬语,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她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吧。

「咦?不过美空之前说过她是学生耶。」

「嗯,她现在在念研究所。」

所以才会担心她的学业啊,那确实不能放着不管。话说回来,虽然现在想这个已经太晚了,不过就算目前在放暑假,这么久没去学校露面真的没问题吗?

我顿时觉得一阵无力。仔细想想,她的确说过社团的学妹小她三届。如果美空现在是大学四年级,她那个才刚入学没多久的学妹根本不可能和在社团认识的人交往超过一年,更别说是和对方分手了。而且之前我说美空「年轻」的时候,美星小姐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一旦知道真相后,反而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为什么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看出来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偏偏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啊?」

「因为青山先生没有问我嘛……而且你和美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说了狐狸是双胞胎还什么的,我一直以为那是从我们两人身上得到的提示。」

美星小姐露出为难的表情后,又不服气地噘着嘴反驳:

「还有,这种事情美空难道没有跟你说吗?你们是情侣耶。」

…………

唔呃!

「情、情侣?你说谁跟谁是情侣?」

「还能有谁,你刚才不是在车子里承认了吗?说自己不久前就和美空在一起了。」

「和美空『在一起』?那应该解释成和美空『一起行动』吧?」

我慌慌张张地纠正后,美星小姐的脸上便出现了两段式的惊讶表情。

「和美空一起行动……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在一起」这个字的多样性,我记得在我和美星咖啡师刚认识的时候曾聊过这个话题。只是我完全没想到这个字竟然会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关于这次的事情,美空确实拜托我帮忙。我说过了吧?她要我在美星小姐好像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时候,替她巧妙地掩饰。她好像无论如何都想在不依靠美星小姐的情况下找出亲生父亲。她说自己平常总是让姊姊照顾,这次想好好报答姊姊。」

所以我才会不惜编出美星小姐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也要帮美空持续隐瞒目的。深水来塔列兰的时候,因为我没看过他的长相,所以美星小姐揭穿他真面目时,我也大吃一惊,但足我猜他可能是无法按捺想见自己的女儿,也就是美星小姐一面的心情,才会来到店里,于是编出「以前曾看到他在Roc-k On咖啡店和美空聊天」的谎言,替他瞒混过去。

至于藻川先生说的「总觉得好像在哪看过那张脸」,也被我解释成因为过了二十几年,所以他早就忘了自己亲人的前夫的模样,但是听了美星小姐的话后,便想起当时的那场风波,觉得不太愉快,才会说出那句话。不过,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毫无瓜葛的话,或许我当时随口胡歌的「应该是曾经在电视上看过吧」还比较接近真相。

「不过,真没想到你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我只是单纯协助她而已啦,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立场有点像个叛徒就是了。」我夸张地苦笑着说道。美星小姐的圆脸则早就红得有如一颗熟透的番茄。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说你们从第一次见面后就突然变得很亲密……」

「因为我以为她年纪比我小嘛。」

「而且感觉你们经常和对方联络。」

「因为她拜托我帮忙,而我要她一有任何进展就向我报告。」

「……是因为发生太多事了啦。」

美星小姐很难得地表现出把自己犯的错怪到别人身上的态度。

「小晶的信是在帮助姊妹的恋情。巴奈同学的拿铁拉花则让我开始考虑要不要放弃自己心里的感情。我从美空在休假日的时候偷偷摸摸地不如道在做什么,以及拥有两支手机等地方察觉到某个男性的存在,但是我认为美空以巡山参拜为由跑去见面的对象不一定是那个人。这些事情就像暗示一样,让我相信你们两人是情侣。我是被这些事害的。」

只要提到和恋爱有关的话题,美星小姐原本很聪明的头脑就可能朝完全不合逻辑的方向暴冲。总觉得她这种没办法靠自己的感情和亲身经验判断是非的情况,就像磁铁害精密机器无法发挥原本的功能一样。虽然我似乎还听到她趁乱说了非常大胆的话,不过我决定让那些话继续藏在混乱之中。

「难怪我觉得你最近的态度变得比以前更冷淡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我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美星小姐耸了耸肩笑道:

「看来我们都对彼此误会大了呢。」

「你希望那不是误会吗?」

我一鼓起勇气调侃她,她的脸就又变回番茄了。「这——」

就在这个时候……

「姊姊。」

我听到有如被风吹走的羽毛般虚弱的说话声,便转头看向病床。

美空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后,便一脸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姊姊。

「这里是……」

「早安,欢迎你回来。」

美星小姐温柔地微笑着说,美空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姊姊,对不起,我……」

「没事了,你很努力了喔。」

美星小姐轻轻地用手指抚摸妹妹的脸颊。

我并不知道美空白梦境醒来后看到怎样的世界。因为在她们两人说出下一句话前,我就走出了病房。虽然我在伸手关上后方的拉门时,彷佛听到位于门另一侧的说语声,但是在未经确认的情况下,我也无法多说什么。

我想我不应该去打扰她的后续梦境。

梦境的结局,还是只让她们两人去看就好。

4

老实说,我还有一个疑问。

那就是美空会不会早就清醒了,只是躺在床上假装熟睡,还把我们之间的对话从头到尾都听完了。因为一直处于熟睡状态,连自己获救了都不知道的她,应该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楚才对,竟然会一睁开眼睛就开口说「对不起」,实在非常奇怪。

我到现在还是无法向美空询问这件事。

她究竟明白了什么,我到现在还是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