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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棋盘上的狩猎

1

「找到你了!」

一阵寒意窜过我全身。

平常的话,塔列兰咖啡店内的气氛总能给客人时间缓慢流动般的安逸感,但对现在的我来说,这里却正露齿嘲笑我,是京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放在身后的手紧抓住背后的吧台边缘。彷佛对折磨胆小的猎物般,她乐在其中,脸上浮现欣喜的笑容,缓慢地步步逼近我。店内没有其他客人,我完全成了瓮中鳖。

我很明白。她不惜如此也要见我一面的理由,我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但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言听计从、任人摆布的我。只要摆出强硬的态度,坚定拒绝她就行了。换句话说,我会感到战栗另有原因。

她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我习惯性地绷紧身子,但她似乎无意对我施暴。不过,当她的双唇在我眼里如慢速播放般开启,正打算对我说什么话时,今日发生的事情像跑马灯在脑内复苏,我将带来战栗的疑问化成惨叫,试图掩盖她所说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我在这里呢?

2

沉浸在假日的悠闲气氛中,睡到很晚才醒来,起床时拉开房间的窗帘,就看到一片晴朗无云的秋日天空,象征着今天的开始。

俗话说:「热不过秋分,冷不过春分。」到了九月底,即便是恶名昭彰的京都炎夏,势力也逐渐衰退。当我开始怀念一个月前到处肆虐的太阳时,就想起在已逝夏天的河滩上奔驰的回忆。最近我的生活到处都染上了某咖啡店的气息,也让我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和那时相比,现在应该是很适合懒洋洋地晒太阳的季节吧!于是我心血来潮,决定去一趟久违的鸭川河岸走走。

我从位于北白川的家出发,任凭脚踏车沿着今出川通的斜坡往下冲,左手边的吉田山吹来带有草香的风,灌进了我的胸口。一口气通过平常徒步要花上十分钟的道路,跨越已经走过几百次的十字路口,忍受着擦身而过的公车排出的废气,一路往西前进。我利用下坡时的惯性,滑过渐趋平缓的道路,看见进入位于地下的出町柳车站的阶梯。

我随便找个脚踏牵车位,暂别了爱车。只要越过川端通,就能在贺茂大桥上一览高野川和贺茂川的交会处,也就是俗称鸭川三角洲的风景,从路旁的阶梯往下走,便是鸭川沿岸的游览步道。

河滩上的学生们彷佛想缅怀逐渐逝去的暑假般,在形状有如乌龟的踏脚石上跳来跳去,玩着像是捉迷藏的游戏。春天时沿路的樱花盛开,满天花瓣飞舞,初夏时则看得见萤火虫,这一带聚集了许多带狗散步或慢跑的人,是市民休憩的场所。

我爬下阶梯,来到游览步道。从上游吹来的风令人心旷神恰。往北一望,我突然想起会在这里看送火,也是因为距离鸭川三角洲很近的关系。从鸭川三角洲能够看到包括「大」字的好几个送火活动,是市内首屈一指的观赏景点,活动当天甚至挤满了水泄不通的人群,但现在只看得见在各处走动的年轻人或年长者们。

在西边应该看得见大文字山才对。我转头仰望西方天空,找到了大文字山,当我伸长脖子,心想「啊,就是那里、就是那里」时……

突然感觉有人轻拍了我的肩膀。

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是谁,身体就反射性地转头一看。

「好久不见了。」

我的喉咙发出了「呃啊」的怪声。

「我觉得只要出现的次数多到让人心生佩服,就不能再称为偶然了,跟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后会变成鸭川一样喔。那不叫偶然的话,你觉得该刚什么才对?」

乍看之下又圆又可爱的双眼其实隐藏着强韧的意志。白色硬草帽下留着绑成公主头的及肩茶发。虽然个子不高,但紧实的身材曲线优美,从淡粉色的连身皱摺裙下可窥见如羚羊般纤细的双腿。

「……真实……」我并不是忘了接mu、me、mo(1)。

「答案是『命运』!」

站在我眼前露出笑容的是已经在六月时分手的前女友虎谷真实。

——她刚才说了「我会跟妈咪告状的」!

我脑中响起咖啡师曾说过的可笑台词。那时户部奈美子当然只是在称呼自己好友的名字,但我当时没有纠正咖啡师,因为如果是会错意,这句话就显得很愚蠢;如果只是在开玩笑,又会让我不太高兴。

我究竟是在何时拔腿就跑的?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往南跑到一公里外的丸太町桥下了。

我的确逃跑了,但不是觉得她很讨厌或很可恨。只是从她那句令人发寒的话中透露出的意图,让我产生了些许不愉快的感受。

这哪算什么命运啊?由于距离每天上学的大学最近的车站就在附近,她平常一定也会经过这里。不过是两人在一条走过好几次的路上偶然撞见罢了,完全没有能让我觉得这是命运的要素,然而她却将这场邂逅说得如此美好,我只想得出一个原因。

我确实也担心自己又得回到任她摆布的日子,不过比这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也不知是否该用彷佛看见父母磕头谢罪的感觉来形容——我实在不想看到总是比我强势的她向人请求复合的样子。

我弯腰抓住自己的膝盖,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悠闲地流过我眼前的鸭川河水,让人心生嫉妒。我凝视着从脚边延伸至河里的桥影片刻,突然发现它晃动了一下,使我陷入以为桥变形的错觉。

就在我的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的瞬间。

「刚才吓到你了,对不起喔。」

我往后转的脖子发出的声音有如忘记上油的铰链。

「真实……」

她站在我正后方,对我伸出手。

「连续遇见两次,代表这果然是命运,对吧?明白了就听我说……」

我逃跑了。

我三步并两步地爬上旁边的楼梯,沿着川端通往南跑,并努力让乱成一团的脑袋冷静下来。

从贺茂大桥到丸太町桥的距离大约是一公里多,以前曾在这条路散步,所以很清楚。我花费五分钟以上全力冲刺了这么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没过多久就追上来的她却是一派轻松呢?

1「真实」的日文罗马拼音为mami,是日文五十音ma行的头两个字母。

我不需要请教咖啡师也知道答案。虎谷真实料到我会沿着这条游览步道一直往前跑,便转而改搭京阪电车。从出町柳车站搭到丸太町桥的神宫丸太町车站,只需两分钟。如果刚好碰上电车进站,要在那个时间点叫住我并不困难。

在厘清思绪的期间,我又跑了大约五分钟,抵达三条通。眼前便是京阪线的三条车站。我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再次搭上电车的她随时会现身在车站的出口。

我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是我在三条通左转,走下通往三条京阪车站的阶梯。外地人应该会觉得非常容易混淆,因为三条京阪车站虽然名字里有京阪两字,却不属于京阪电铁,而是京都市营地下铁车站。虽然它就在京阪电铁的三条车站旁,以地下道相连,但如果她又搭京阪电车来追我,在到达三条车站时应该会先往地面走才对。所以我才会决定从地下道逃到市营地下铁。

我急急忙忙赶到月台,刚好有一班电车要离开。我冲上电车后才安心没多久,就因为听到车内广播而愣住。已经开动的电车片刻之后便滑进终点站——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然后停了下来。从上车到抵达河原町御池的十字路口正下方只花了一分钟。

该等下一班电车来吗?当我在车站内犹豫不决时,放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真是的,也太会挑时间了吧!因为焦虑而降低的思考能力让我失去警戒,下意识地接起电话。

「你现在在哪里?」

呃啊。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真实……」我不仅想痛骂不小心开口的自己,也想称赞没把手机丢掉的自己。

「啊,你在三架京阪车站,对吧?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那个,我说……」

我挂断了电话。

她甚至想确定我人在哪里的执着也令人寒毛直竖。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搞错了。她似乎没有想到我已经搭上电车又下车了。既然如此,与其等下一班电车,不如直接离开车站还比较安全。

京都以棋盘式街道闻名,可以将整条街道尽收眼底。既然她的视力好得可以在大学里看到旁边的咖啡店内的情况,考虑到她有可能追着我跑到川端御池附近,我便从北侧出口走到河原叮通,这样她应该就看不见我了。接下来我继续往北走,在第一个路口左转,绕过庄严的京都市政府后方往西走,随便在某个地方往右转,逐渐远离三条京阪车站。这时,我突然发现周遭的景物很眼熟。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十分熟悉的物体。

塔列兰咖啡店  由此进-

缺乏紧张感的手指图案反而让人恼火,我的心里却浮现一个疑问。究竟该进去?还是不要进去?

其实我现在并不是非常想踏进那间店。就算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由于汗水等因素而非常狼狈。伹如果要改去其他地方,又太耗费我的体力。我已经累到觉得肺部缩小十分之一,紧绷的小腿肚也快抽筋了,而且我离开家门后到现在还没喝上半口水。

犹豫到最后,我还是听从了身体的抗议。反正包括我家在内,我会去的地方她大概都猜得到。既然这样,在附近找个她没去过的店家避风头还比较安全不是吗?

靠你了,塔列兰。我一面祈祷一面穿过隧道,摇响入口的门铃。店里开着冷气,我感觉自己渴求的安宁透过肌肤传来,笼罩我全身。

——但这股安宁却只维持了仅仅五分钟。

3

当着众人的面被异性以投技攻击,也无法在对方主动提议的约会中拉近彼此的距离,但如此笨拙的我,其实还是交过女朋友。

那是在我定居京都还不到三个月时发生的事。我从百万遍(2)十字路口往南走,来到名字很有文艺复兴风格的学生合作社餐厅,品尝了人生第一次的京都特产鲜鱼荞麦面。在春天时,学生餐厅每到中午就会大爆满,连座位都很难抢,但到了现在,不乖乖去上课的学生似乎开始增加,餐厅的空位也多了起来,连我也可以自在地坐下来用餐。

我挑了位于长桌角落的座位,唏哩呼噜地吃着就特产来说有点朴素的荞麦面。虽然人潮拥挤的程度已经缓和,但中午时的学生仍旧很多,即便对面的位子有名女性坐了下来,我也完全不以为意。

「你已经决定好要参加哪个社团了吗?」

如果不是她跟我说话,我或许连对面有人坐下来也没发现。

「……咦?我吗?」

当我停下筷子回答她时,己经过了整整三十秒。

「不然还有其他人吗?你还没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吧?」

「嗯,与其说是还没决定,应该说现在的确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才对。」

「我想也是,看你的脸色那么差就知道。」

女性指着我哈哈哈地笑道。她笑的时候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五官给人一种相当活泼的印象。

「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加入我们社团,这种问题很快就能治好了。」

「治好……又不是什么毛病。」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来到餐厅却毫无用餐意愿的她把一叠厚厚的传单豪迈地放在桌上。

「难道是所谓的迎新?」

「没错,正确来说是欢迎新生的活动。总之,我的身分是欢迎新生的人,而不是新生。至于你呢,则是今年四月才搬到京都生活的人。我说错了吗?」

她没得说错,我点了点头。

2为京都知恩寺的通称,也泛指其周遭的路口和地区。

「看你畏畏缩缩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新生。你凭什么用平辈的口气跟我这个学姊说话呢?你今年几岁啊?」

我当时的脸色应该很难看吧!不是因为察觉到自己讲话有失礼貌,而是她纠正我的样子不仅没有生气,看起来还乐在其中。我自干渴的喉咙挤出声音。「我今年二十岁。」

令我惊讶的是她听到回答后立刻露出觉得无趣的表情。

「原来是重考生啊!也就是说你和我其实同年罗。」

接着她把一张传单扔给我。

「只要参加我们社团,你那颓丧的脸也会变得愈来愈有自信喔。」

我拿起传单看了一眼。

男女综合柔道社「刚道(GOH-DOH)」

是取「综合」,这个字的谐音来命名啊。不过,现在不是对社团名字感到莫名佩服的时候。

「可能是我从小就开始学柔道了吧!一直找同性练习总是挺没劲的。」她碎念了一句后又说:「底下是我的联络方式。」

只见「负责人  二年级  虎谷」这行字后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是虎谷学姊吗?」

「叫我真实就行了啦。明明是女生却叫虎,感觉也不太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我倒是觉得很适合,但我当然没说出口。

「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应该说就算没兴趣也打来吧!我们约好罗,敢违约就把你摔出去。啊,不过就算守约,我大概还是会把你摔出去。」

我搞不懂这两个「摔出去」究竟有何差别,疑惑地歪着头,她离去时对我眨眨眼,抛下了一句话。

「我很期待你来喔。因为我很看好你。」

她的表情的确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我思考后的结论是至少第一个「摔出去」应该带有暴力之意。

我对未曾体会过的疼痛感到恐惧,之后听话地联络了她。虽然没有真的加入社团,但一回过神来,却发现我早就被她当成男朋友对待了。我身上似乎有某种特质,刺激了她就算练柔道也无法纡解的过动倾向。比起吃醋,她好像更乐于惩罚我,总因芝麻小事便怀疑我劈腿,或是故意刁难,把我耍得团团转,但在个性有点消极的我眼中,她能够不在意他人目光,恣意妄为,充满自信的态度和自由奔放的个性,看起来是多么迷人啊。

如果只是行为粗暴的话,是不可能跟她交往长达两年的。我到现在还是发自内心地感谢她带给我一段相当快乐的时光,在我只有黑咖啡的人生中加入了牛奶、砂糖和许多调味料。

只有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3日文的「综合」(goudou)与GOH-DOH同音。

但这和现在的情况不能混为一谈。我心想,身子在吧台前尽可能地往后仰。

「找到你了!」

如果这是偶然,也未免太凑巧了。既然如此,该怎么称呼它呢?

「竟然能在这里再遇到你,果然是命运,对吧?」

真是让人傻眼的一句话。明明之前交往时老把分手挂在嘴上。

她站在距离我只有一步的地方,脸上露出熟悉的欣喜笑容。既然她无论如何都想把这当成命运,那接下来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复合」了。当她再次开口时我便无计可施,而现在还以慢速播放的形式逐渐化为现实。

一切都完了。当我脑中闪过此一念头的瞬间,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一道刻意拉长的嗓音打破了僵局。

「我回来了——」

就是现在!

我在情急之下绕到提着白色塑胶袋返回店内的美星咖啡师背后——尽管取笑我吧!现在已经不是顾虑面子的时候了——然后两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虎谷真实面前,说:

「我、我来介绍一下。这个人是我的新女友。」

现场的空气瞬间凝结。后方的门关上时发出的铃声听来格外响亮。

不妙、很不妙、非常不妙。但继续沉默下去只会更加不妙。我带着豁出去的表情,心怀必死觉悟地催促道:「喂,美星,你这家伙也说点什么啦。」

「咦?呃、那个……」拜托了,咖啡师。我以眼神恳求回头看着我的她。「啊……是啊。」

呃,美星小姐,现在不是害羞脸红的时候啊!

虽然对咖啡师感到万分歉疚,但我也不是想都没想就采取这种冲动行为的。虎谷真实既然知道塔列兰,就代表户部奈美子很有可能如之前所说的,把在店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当然,也包括我和咖啡师关系密切一事。我才想到可以反过来将计就计。

「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我已经没办法再和你交往了。」

听起来果然很奇怪吧?明明是对方主动向我提出分手的,为什么非得道歉不可呢?不过现在我只希望能让眼前的局面和平落幕就好。

她走上前来,以稍微无视个人空间观念的距离,上下打量美星咖啡师一番,然后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啊。」

接着她的视线越过感到害怕的咖啡师,刻意和我四目相对后说: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我惊讶得愣住了。她双眼湿润,看起来像在强忍泪水。我从来没看过她露出这种表情。虎谷真实曾把泪水当成武器,却不是会压抑自己情绪的女性。既然如此,她现在的反应究竟是出自何种心情呢?

她从我们身旁擦身而过,离开了塔列兰。被粗暴打开的店门没有自动关上,即使数分后呆站在原地的我回过神来,转头往后一看,门还是空荡荡地敞开着,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搞不懂啊。」

虎谷真实离去后,店里只剩下我和咖啡师。硬要说的话,还有一只,查尔斯彷佛想讨好坐在吧台座位上的我,在我的脚边蜷缩成一团,在刚才那阵骚动中,似乎机灵地躲到哪避难了。

咖啡师替我送上我没点的冰咖啡后,便钻进吧台后方,忙于工作的手毫不间断地移动着。塔列兰的冰咖啡名为冰滴咖啡,是使用一种叫冰滴咖啡壶——上半部放水、中间放咖啡粉、下方再加装咖啡壶的长型玻璃器具——花费数小时一滴滴萃取而成。据说是为了让苦味较重的豆子也能变成美味咖啡而发明的冲煮方法,萃取时不需加热,可以压抑苦味并引出咖啡的余韵,让萃取出的咖啡不易酸化,利于保存。要加热之后喝也行,但多半是直接喝冰的。

想必我假装自言自语地攀谈听起来十分生厌吧!咖啡师看也不看我一眼,轻声反问。「搞不懂什么?」

她的口气一反常态,相当冷淡。

「呃,咖啡师,你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我这么一说,她才终于转头看我,带着满面笑容答道。

「那还用说吗?」

……也是。我沮丧地垂下头。

「无论是谁都会生气吧!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卷进别人的麻烦事、身体被当成挡箭牌,甚至还被对方说是自己的女友。」

咖啡师收起脸上的笑容。

「青山先生。」

「是。」我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

「我认识青出先生的时间并不长。但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我以自己的方式,透过各种事情,确认了您究竟是否值得我信赖。现在我知道,不,应该说我相信青山先生拥有一颗温柔的心。」

我感到坐立难安,含住冰咖啡的吸管。

「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也是因为您想在不伤害前女友的前提下让她知难而退,才不得不采取的行动吧。我其实很乐意助您一臂之力,即便为此而遭人误解也不会困扰。」

嗯?我好像愈来愈猜不透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但是呢,青山先生。只有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您方才称呼我为『这家伙』,对吧?」

嗯嗯?

「那句话让我非常生气。我气得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嗯嗯嗯?

别再「嗯嗯嗯」了。我摇摇头。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我的言行的确让她感到不快。即便身为男女朋友,还是有人讨厌对方直呼自己「这家伙」。我虽然为了表现出亲密的样子而故意这么喊她,但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不是男女朋友。咖啡师之所以如此气愤难平,不是因为我和她对这件事的观感不同。我到底在「嗯嗯嗯」什么啊?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诚恳地低头致歉。「我不会只是说句道歉就敷衍了事,以后一定会以其他方式来弥补我的失言。」

原本闭目擦拭着玻璃杯的她,听到我的话后睁开了一只眼睛。

「用什么方式弥补呢?」

「这个嘛,呃……像是礼物之类的。」

我觉得自己的回答听起来就像笨蛋,咖啡师却轻笑了一下。

「我会好好期待的。」

我愈深思愈觉得头皮发麻。「呃,你的态度是不是转换得有点快?」

「您已经向我道歉了,不是吗?这次就算是扯平了吧?如果我还一直耿耿于怀,感觉好像换成我多欠了您人情一样。在青山先生答应要弥补我的时候,这件事就已经解决了。」

如果能如此干脆地收场,大家都轻松多了。我带着傻眼大于佩服的心情把玻璃杯还给她,示意她再替我倒一杯。

「那么,您究竟搞不懂什么呢?」

咖啡师一面从冰箱拿出咖啡壶,一面问道。

「我想不透她为什么能料中我会逃到这里来。」

「您说的料中是……」

对喔,咖啡师还不知道她撞见我们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简单扼要地向她说明我从北白川的住家出门后行经的道路和花费的时间。

「你想想,我冲进店里后到被她发现,这之间顶多只经过五分钟左右。那她要花多少时间才能从丸太町桥抵达这间店呢?」

「我想最短的路线是沿着丸太町通往西走。然后在富小路通转弯。距离约一公里,一般来说大概要走十五分钟吧?」

「她看起来不像用跑的呢!如果用跑的,应该会很喘,服装也没那么整齐才对。」

「我记得她穿着细跟凉鞋,别说正常跑步了,连脚踏车也没办法骑吧?」

不愧是女性,注意的细节跟我不同。

「也就是说,如果把离开丸太町桥后我漫无目的地逃跑的十五分钟算进去,她的确有可能只慢了我五分钟就抵达这间店,也代表她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街上寻找逃跑的我。换言之,她所采取的行动很明显地已经预测出我会逃往何处了。」

「那就当作是您所推测的这样吧!」

哎呀,如此干脆的答案真不符合咖啡师的作风。

「那么,你认为她是凑巧猜中的罗?」

「虽然她是第一次光顾,却可以很自然地联想到她是从朋友口中得知本店的吧?她看到青山先生以自己的双腿逃跑:心想再怎么跑也跑不远,于是先从这附近你有可能躲藏的地方一个个找起,我觉得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呀。」

「我觉得不是……啊,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我早就想学她说一次看看了。「我刚才没说明到一件事,她曾经在我逃跑的途中打了电话给我。那时我正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她在电话另一头说『我听到市营地下铁的铃声了』。但是,她把我的所在地误认为三条京阪车站。一般来说,她应该会以为我要搭电车逃跑才对吧?根本不可能猜到我只搭一站就下车,然后前往咖啡店嘛。」

语毕,我还对送上第二杯咖啡的咖啡师问:「你懂吗?」

「我想破头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够正确预测出我会逃向哪里,而且就算在途中接到电话也毫不改变她的判断。如果无法得知其中巧妙,我以后可能也没办法安心来塔列兰了。因为会一直提心吊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追过来。」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搞不懂呢。」

咖啡师嘟起下唇,陷入思考,接着拿出手摇式磨豆机,将豆子倒进储豆槽。

4

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开始喀啦喀啦喀啦了。

我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跟数十分钟前一样转身背对吧台。从我走进这间店之后,到现在还是没有其他客人,店内安静无声。虎谷真实也不算客人,这间店究竟何时才会生意兴隆呢?

如果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人是户部奈美子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是她把我在店内的消息说出去的,这便是原因。就算不是户部奈美子本人也没关系,反正这里根本没有半个人能在我一踏进店里时就向虎谷真实通风报信。我摇摇头,将共犯的可能性从脑中甩去。

「我想还是得从她的行动来寻找解开谜题的线索呵。」

我再次假装自言自语地向咖啡师攀谈,但回答我的尽是喀啦喀啦喀啦。咖啡师应该也正专注于厘清思绪中吧。

我心不在焉地想像了一下。既然我在鸭川的游览步道逃走后,她曾经换搭过京阪电车追上我,当我在丸太町桥下又逃跑的时候,她应该会想到再去搭一次京阪电车,不是吗?从丸太町桥到三条车站的乘车时间是两分钟,整趟路程最快应该约五分钟,完全能够赶上她打电话给我的时间。她在电话里听到车站的铃声,便立刻前往紧邻三盘车站的市营地下铁三条京阪车站,比我晚了几步在后方追赶——

不,不对。我接到她的电话时已经在京都市政府前车站了。她连我搭车的方向都不知道,怎么可能想到我会在下一站下车呢?假设她在打完电话之后看到我跳上电车,立刻调查时间最近的车次,其终点站也不太可能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因为这个时间不会连续来两班终点站是京都市政府前车站的电车。

看来还是应该以正常的情况来考虑,从她追着我沿川端通南下的假设开始推论才对吗?

「从丸太町到二条,接下来是御池……然后是三条吗……嗯?」

等一下,原来是这样啊。我看向咖啡师。

「哈哈,我明白了咖啡师——」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脸上带着微笑,似乎早就准备好要反驳我了。

「我根本什么都还没说耶。」

「您认为追在后方的她在经过川端二条时,在远方看见了您正要横越二条富小路的身影吧?」

不只是举一反三,而是举一反十的感觉。

「考虑到从川端通到富小路通至少有五百公尺,要在五分多钟内走完的确有困难。不过,只要她在找到我之后改为快走,就勉强符合。更何况丸太町通和御池通之间的横向道路——也就是东西向的道路中,和川端通交会的只有二架通。所以她能够看到我的地点仅限于川端二条的路口。」

实际说出口后,我对自己的推测愈来愈有把握了,然而咖啡师却立刻否定我。

「青山先生,您的推测中有个非常基本的错误。从川端通经由二条通来我们店里……」

「不,客人几乎都会从法院那边过来吧。如果往南走到二条通的话,就会绕远路——」

我恍然大悟。京都的道路是呈棋盘状的,为什么要绕远路呢?那句话的意思当然也不是只有强调塔列兰位于二朵富小路的北侧。

「就算一个人视力再好,也绝对没办法直接从川端二条看到二朵富小路的街道。二条通在与寺町通交会时,道路稍微往南北向偏移了。」

她说得没错。正确来说,二条通在寺町通以西的路段往北偏移了数十公尺。

「对、对,反正我就是完全弄错了。哼。」

鸿了掩饰内心的羞傀,我以相当羞愧的方式闹起别扭,但咖啡师却说:

「请您不要这么沮丧。刚才青山先生的推论,或许能够回收再利用喔。」

这句话究竟是想安慰我,还是想解开谜题,又或者是想磨豆子呢?

「回收再利用是什么意思啊?」

「依照刚才我说的话,她如果沿着川端通往南走,是不可能看见青山先生的。但相反的,若她并未沿着川端通南下,或许有可能看到青山先生。」

「换句话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追上我罗?」

「对方连续两次都看到您就跑,若是您的话,还会再继续追吗?」这种说法有语病吧……哇,眼神好冷淡。「现在我想请问您,有没有哪里她可能去,可让她在川端丸太町放弃追赶青山先生,直接沿着丸太町通往西前进的地方呢?」

啊,我发出了短促的惊呼。「她住的地方就在乌丸丸太町附近!」

咖啡师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觉得很伤心的真实小姐,恐怕在回家途中刚好看到沿着富小路通北上的青山先生吧!从丸太町富小路走到这里只要五分钟,和青山先生到达店里后所经过的时间一致。」

「真想请你收回刚才那句『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对不过是推论被回收再利用就得意忘形的我视而不见,打开磨豆机的抽屉,微笑着说:

「那我们来实验一下吧!」

首先,我独自离开塔列兰。

「不好意思,店里不能长时间没有人……总之,请青山先生往丸太町富小路前进。待收到您抵达的通知后,我会走到我们店的电子招牌前,再请您确认您所在的位置是否能看见我。」

「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会让店里空着嘛。」

「就算走到街上,有客人的话还是看得到的,请您不用担心。」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现在店内只有我一名客人,咖啡师只要紧盯着两栋住宅间的窄巷即可。不过话说回来,在实验时,如果客人正好出现,很可能会导致我完全白跑一趟。

「呃,既然要离开店,我们就只能用手机联络了。」

「是啊。如果您看不见我的话,我可能得试着移动位置或做点动作,所以请您适时给我指示。」

「知道了。不过呢,咖啡师,我不知道你的联络方式耶。」

「啊!」她先将手掌放在自己嘴上,接着笑了出来。「不好意思,我知道您的联络方式。」

「反正我就是个搭讪男嘛。」

她把手机递给气呼呼的我。

「我只要把我的联络方式给您就可以了吧?」

喔喔,这样我以后就能和咖啡师互传简讯了——嘘,不能让露出单纯笑容的她发现我正暗自窃喜。

「咦?怎么了吗,咖啡师?」

她的举止突然变得僵硬。糟糕,她看出我内心的兴奋了吗?

令人紧张的一瞬间。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些事惰而已。」

紧接着下一秒,我便成功取得她的联络方式。万岁!活着真好!

我的脚步当然轻盈许多。我踩着小跳步,穿过隧道,结果头顶狠狠地撞上屋檐,最后只好泪眼婆娑地走向丸太町富小路,但是……

「搞什么啊?」

我往北一看,顿时觉得相当绝望。在遥远的前方道路的右边停着小厢型车,左边则是搬家卡车,这两台大型车辆挡住我的去路,害我根本看不到丸太町通。

由于两台车并非并排,路人和其他车辆还是可以通行。但如此一来,除非她超乎常人的视力跟千里眼没两样,否则不可能看见我跑向富小路通。我打了通电话告诉咖啡师目前的情况,顺便确认我拿到的联络方式是否正确。

「喂。」

「您动作真快,已经到了吗?那我也得增快速度了。」

「请等一下。」我决定假装没听到她的笑话。「现在富小路通上停了两台车,视线都被遮住了,根本没办法一眼看到尽头。」

咖啡师的态度却非常冷静,完全看不出她上一刻才说了冷笑话。

「富小路通上应该有禁止停车的警语才对,不太可能让车子一停就是几小时。能麻烦您查看那两台车下的柏油路吗?如果停车时间没有很久,路面应该还是热的。」

原来如此。「咖啡师刚才回塔列兰的时候有看到那两台车吗?」

「不好意思,我没有注意到。我从二条通北边的夷川通走回店里。」

也就是说,她在经过富小路通时,一直都是面向南方。我挂掉电话,照着她的指示行动。

首先,我走到小厢型车旁,蹲下来将右手探向车底。手里传来冰凉的触感。从今天的日照强度判断,这辆车停在这里应该不只五或十分钟。

接着我走向搬家卡车。卡车车斗敞开,里面堆满货物,应该正准备卸货吧。当我带着一丝期望伸手摸向柏油路时……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全身肌肉都惊跳了起来,连忙往后一看。一名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壮硕男性就站在我面前。

「呃,那个,我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我一手扶着额头,「你们现在要开始搬家吗?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一把喔。」

「头晕?中暑吗?拜托这样的人来帮忙反而碍手碍脚吧?」

也是。自己的发言实在太蠢,简直让我真的头晕起来。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啦,但还是心领了。毕竟我们的工作也已经告一段落了。」

咦?不是现在才要把东西搬下来吗?

「你刚才在做什么工作啊?」

「你看到车斗吧?我刚才把货物搬进去,现在要去送货了。」

我也未免太爱妄下定谕了,都忘记搬家还包括装货和送货。

「顺便问一下,你们总共花了多少时间?」

对方狠狠瞪了我一眼。对不起、对不起。

「一直占用道路真是抱歉。客人明明知道今天要搬家,却完全没打包。不过这算是常有的事,只是今天情况特别严重。最后整整花了一小时哪。」

一小时。我看了看手表。我是在四、五十分之前踏进塔列兰,也就是说,当时这辆卡车早就停在这里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

我正打算及早离开……

「小心别中暑啦。听说喝牛奶会舒服一点。」

男人告诉我总觉得相当耳熟的小知识后,就关上车斗,钻进卡车里,潇洒离去。男人没有起疑让我松了口气,但调查进度回到原点却使我丧气。总之,还是再打通电话给咖啡师吧!

「咖啡师吗?很可惜,两台车都——」

「对不起!」

「没、没什么啦。」突然向人道歉对心脏很不好啊。

她以听起来相当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首先,让您白跑一趟了,真的很抱歉。然后——其实谜题已经磨好了。」

这是什么诡异的说法啊?

5

「你怎么可以做那种事啊!」

当我一打开塔列兰的门,从里头飞出的并非铃声,而是一道怒吼。

我如乌龟般缩着脖子望向店内,只见咖啡师双手叉腰,站得挺直。即使体型娇小,却拥有惊人的压迫感,神情简直就像一尊活生生的门神。不过要是我这么说,可能道歉的次数又会增加,所以还是闭嘴吧。

不用想也知道,咖啡师生气的对象并不是我。应该说我正好被那名对象挡住,咖啡师才会没发现我。所以,这对象究竟是谁呢?

「因为她说只要我答应她的要求,以后就愿意跟我约会嘛。」

全身上下都像在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正是藻川老爷爷。应该是趁我在街道上的十几分钟内从外头回来的吧。

「就算是这样,你把客人在我们店里的消息告诉其他人,也未免太不像话了!根本是最糟糕的服务态度,应该说连身为人的基本道德都没有……啊!青山先生!」

由于感到会打扰他们,我正打算蹑手蹑脚地离去,但还是被发现了。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真的、真的非常对不起。」

咖啡师以好像会演变成下跪磕头的态度,深深地对我低头。

「嗯,呃,你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非常简单。若她不是凭自己的力量得知青山先生来到店里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场的某个人告诉她。」

「换句话说,某个人就是藻川先生罗?」

「青山先生来我们店里时,叔叔应该在这里吧?」

「那是当然的,否则身为外人的我怎么可能进来呢?我听藻川先生说咖啡师你外出了,所以请他让我在店内等。」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告密者这个真相实在太无趣了。感觉就像以为是密室凶杀案,结果其实有个秘密地道般。

「不过,我之前也曾想过,会不会是在店里的人把我上门光顾的消息说出去喔。实际上,当时店里只有藻川先生一个人,咖啡师看到她后,也说她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对吧?换言之,她并不认识藻川先生,因此他们根本不可能直接和对方联络,我才剔除这个推测。」

「即使无法直接联络,只要有共同友人,要告知对方讯息还是易如反掌。」

咖啡师语带苦涩地说,老爷爷一步步远离她,转身面向后方。

「户部奈美子几天前打电话给我,说什么『那个男人要是来店里就跟她说一声』,我开玩笑说,跟我约会来当谢礼吧!那女生也答应了。看到这么大的礼物从天而降,我怎么能拒绝呀!」

咖啡师用力踏了一下地板。好可怕。接着她摘下老爷爷的帽子,抓住他后脑勺所剩无几的头发,用力压低他的头。

「这一切都是我督导不周造成的。才稍微一不注意,他竟然跟客人要了联络方式。」

我想起小须田梨花的事。在身为同伴的我都没察觉的情况下,藻川老爷爷就向她问出联络方式,让我事后感到十分惊愕。如果是曾经和他谈得很热络的户部奈美子,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一点也不讶异他们事先就有对方的联络方式。倘若刚才能早一点想到他们的关系,真相可说触手可及。

「你告诉我联络方式时就想到了,对吧?」

「结果还是太迟了。明明叔叔看起来就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我当时还认为叔叔不至于这么做才对,最后却让您白跑一趟。」

「那、那个,咖啡师,你可以放开他的头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老爷爷听到这句话后总算有点反应,他低头向着地板哭诉道:

「是啊,干脆把我这叔叔炒鱿鱼算了。」

哪有员工把店长炒鱿鱼的啊。

「请你原谅他吧。我想藻川先生应该也没猜到自己告诉对方的事情会传进我前女友耳里吧。」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咖啡师可能会变成罪犯,便开口缓颊。

「对啊,我一直以为奈美子很欣赏小伙子,才想帮她一把。哪知道他们的关系这么复杂啊!」

老爷爷似乎见机不可失,开始滔滔不绝地替自己辩驳。仔细想想,我在七月时被甩了一巴掌,他的确不在现场。他真的搞不清楚情况。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竟然以为户部奈美子喜欢我,不愧是亲戚,误会的方式还真像。

「好吧,既然青山先生都这么说了。」

咖啡师心不甘情不愿地松手。老爷爷像胆小的猫般一跃而起,不停摸着自己的脖子说:

「不好意思啊,还麻烦你帮我说话。就像咖啡师之前说的,你真的是好人。」

我并不想被他当成同伴,便毫不留情地纠正他。

「我不记得自己帮你说话。我愿意原谅你犯的错,但你一发现闯下大祸便脚底抹油,可没这么简单就算了。」

没错,当时我绕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咖啡师身后,正好背对着店门口。老人假装没看到店里的骚动,从我后方逃了出去,再把店门关上。塔列兰的店门很厚实,平常无法自动关上。我之所以觉得铃声听起来很吵,一定是因为有人慌慌张张地把门关上。

我说完后,老爷爷的气势变得比蜷缩在一旁的小猫还弱。但我不会再对他有任何怜悯之心了。这种人还是要让他彻底吃过一次苦头才会悔改。

「虽然叔叔是我的亲戚,但其实几乎跟外人差不多。」咖啡师再次跟自己的亲人撇清关系后,「看来我们也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弥补这件事对您造成的困扰。」

我回想起之前叫咖啡师「这家伙」的事了。

「没关系啦.我自己也做了必须向你赔罪的事啊。这样算是扯平了。」

但咖啡师却突然瞪大双眼,抬起下巴说:

「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

我应该把她的反应也用观感不同来解释吗?

总而言之,事情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只要老爷爷今后安分点,我就可以继续光明正大地来塔列兰了。当我安心地在吧台座位坐下后,咖啡师沉默了一会儿,彷佛下定决心般问道:

「为什么您要这么拚命地逃跑呢?」

我心想,这真是棘手的问题啊,只因这涉及我非常不想被知道的事。

「这是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事情喔。不过,我的想法是如果她希望跟我复合,那我只要设法让她放弃就行了。」

「正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我认为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喔。」

咖啡师略显低沉的嗓音,让我有种彷佛冰冷的手指突然抚过脸颊的感觉。

「她只花费五分钟就来到这间店,对吧?别说是川端二条了,即便从丸太町富小路过来,慢慢走的话,时间不够。叔叔和奈美子小姐也需要一些时间联络。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收到消息时,人不是在川端通,而是在丸太町通,还是和富小路通交会的路口附近。」

「她当时的确正在回家路上罗?」

我想起在车站接到的电话。她当时说了「那个,我说……」之后,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她原本应该已经放弃了,但她在离去时所说的话却完全相反。您真的打算对她隐藏在话中的真心视而不见吗?」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罢休!

「……她说了好几次『这是命运』。可能在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又突然冒出意想不到的机会,才让她认为这已经超越了偶然吧!」

例如故乡、兴趣、喜欢的歌手,这种程度的共同点,无论对方是谁,随便找都能找出好几个,但人们却轻易地把这视为命运,深信不已。我也一样。只重复了几次离别和相逢,就把它称为命运。

「我不清楚两位之前曾遇过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有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咖啡师以相当坚定的口气说道。

「请您不要再逃避她了。尽量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而非一味无视她的意见。我说这话不只是在替她着想,也是在为您着想。」

这时我还不太明白咖啡师那恳切的态度究竟从何而来。我无法明确回答好或不好,便移开视线。

「都分手三个月了,她现在来找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不惜把朋友和不相关的人都牵扯进来,也想挽回这段感情,那一开始就别放手啊!」

我并不期待自己的牢骚会得到回应。咖啡师还是对我说:

「在这三个月中,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来了解您是怎样的人。她或许也在失去您的这段时间内,重新体会到您过去对她的影响吧。」

「…………」

「在你们刚分手的时候,她或许也向好友说了一堆您的坏话,藉此排解心中的不满。但等到激动的情绪随时间抚平,她转而怀念起过往美好回忆,甚至开始希望挽回,我认为都是很正常的想法。对她来说,和您共度的时光应该十分愉快自在吧?总觉得我可以体会她的心情呢!」

我一抬起头,咖啡师便对我露出了毫无根据的微笑。

她究竟基于何种考量才说出刚才那些话?我应该对她所说的话感到乐不可支才对,但我现在却完全提不起劲。我忍不住反问自己,和什么也不是的我共度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曾和虎谷真实共度的世界又是怎样?

或许是我的表情转变了吧,咖啡师虽然与我共处一室,却没有再出声打扰我。当无数的回忆片段如劣质的Crema——漂浮在浓缩咖啡表面上的细致泡沫一般地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时,我这三个月来第一次对自己无法与她顺利继续交往而感到非常悲伤。在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充满静谧的咖啡店外,微微倾斜的九月阳光正诚实又残酷地宣告了夏季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