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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Bittersweet Black

1

「……我说哥哥,你有在听吗?」

恕我直言,我完全没有。

在烦人的梅雨季终于结束的七月半,自遥远的千年前就让古都京都增色不已的只园祭(1),即将在明天十四号展开连续三天的宵山(2)和翌日十七号的山鉾(3)巡行,迎来热闹非凡的祭典高潮。就在这个连街景也一时增色不少的时候,在塔列兰咖啡店里流动的时光,却与外界的喧嚣完全隔绝,我利用休假日在此庆祝与我理想的咖啡再度重逢。

1为日本三大祭典之一,祭典期间长达一个月,在十七日举行的山鉾巡行为祭典的最高潮。

2只园祭的活动之一,在日文中指的是在主祭前一晚举行的祭典。

3只园祭时会在活动上游行展示的花轿。

在清爽又晴朗的夏日里,若能在这间店度过优雅的时光,那真是再完美不过了,但现实就是无法尽如人意。大致有两个原因,一是我还带着同伴,而第二个呢,就是目前在吧台座位上向前探出身子的男人。

「哎呀,你冲泡的咖啡真是太棒了。」

身上随兴穿着如破抹布般的衣服,看起来跟中年大叔没两样的男子说道。他那谄媚的声音连坐在窗边的我都听得见,每一句话都让我忍不住怒火中烧。

「究竟是用哪一种咖啡豆,才煮得出这种味道呢?我很想知道其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当然,也包含冲泡出这杯咖啡的人的秘密喔。」

「您想问的是咖啡豆吗?应该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吧。」

……哇,回答得还真随便。负责冲泡塔列兰所有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淡。

我所谓的随便,不是指她那毫不理会对方,依然默默工作的模样。她刚才所说的阿拉比卡和罗布斯塔,是将全世界的咖啡豆大略区分为两种时所使用的两个品种名。阿拉比卡是商业价值高的咖啡豆,味道和香气较佳,适合冲泡单品咖啡(4)饮用,而罗布斯塔则是对病虫害抵抗力较强,价格也便宜,所以常用来制造即溶咖啡或综合咖啡(5)。但是,先不提咖啡豆的风味会因为生产国和等级而各不相同,如果问不出品种名或综合咖啡的调配比例,就算想一窥其味道的秘密,恐怕也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吧!所以她的回答就像有人问她:「下次的酒聚有谁会去?」她却说:「有男的也有女的。」

「——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啦!」

突然有人在我耳边大叫,我吓了一跳,将脸转回座位正前方。

「哥哥,你听完我的叙述后觉得怎样?」

「呃,这个嘛,我觉得梨花你说得没错啊。」

「嗅,他果然劈腿了……!」

我带着碰运气的心态随口说出的回答,似乎害她大受打击。只见小须田梨花的眼里泛起一层水雾,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

小须田梨花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由于父母的工作关系,她是归国子女,人生中的大半岁月都待在美国,直到今年春天才因为决定就读京都的大学而回到日本。至于我和她的关系,则因为她在国内没认识多少人,感到相当不安,所以一听说年幼时只见过几次面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便在数个月前突然找上我,就这样保持联络至今。

她的父母都是道地的日本人,在家也以日语沟通,但真要说的话,似乎还是英语比较流利,交谈时也会偶尔穿插几个有外国腔调的发音。她的外表称不上特别漂亮,我只觉得她的雀斑挺可爱的,但当事人听到这句话后却勃然大怒。

「不好意思喔,梨花。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4只便用一种咖啡豆制成的咖啡。

5与单品咖啡相反,是由多种咖啡豆调配混合而成的。

总之先让对话继续下去吧!因为梨花正经地说「我有事要拜托哥哥」,今天才会选在塔列兰碰面。这样的话,不仅可以找藉口再次造访,若有什么问题,也能借助咖啡师的智慧。至于梨花拜托的内容,则是她先前跟我说过的——类似侦探的差事。

「总而言之,我希望明天哥哥能在只园祭时帮我调查男朋友有没有劈腿啦。」

「调查……劈腿……?」

哦,是那种类型啊。在侦探的工作中算是比较贴近现实的。

「这种事你自己做啦。我可没有那么闲。」

「我也很想自己来啊,可是我明天有事嘛。而且我男朋友后天要去有提供住宿的地方打工,到时候人就不在这里了,只要是大一学生都想参加只园祭,所以要和劈腿对象约会只能趁明天了。」

我揉着眉问对她说:

「你跟对方认识没多久就又是交往又是劈腿的,这可不是在演单季连续剧耶。你如果不按照顺序说明和对方认识的经过,我哪听得懂啊?」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明过了吗?哥哥你果然没在听嘛。」

对,我没在听,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们是在四月参加社团的迎新会时认识的。我和就读其他大学的他很快就混熟,还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不过后来我们两人都没加入那个社团。」

「真搞不懂这个迎新会究竟为何而办。」

「因为我觉得他很帅嘛。我们后来通过几次简讯和电话,他就找我出去约会,然后在当天跟我说『跟我交往吧』,接下来我们就……」

梨花说到这里就开始含糊其词,害羞地低下头。虽然我知道接下来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因为我完全不想听她叙述这件事,便开口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是上个月初的事吧?」

「YES。在那之后我们虽然没碰面,却还是一直保持联络,他的Facebook状态也改成『稳定交往中』——但是大概在十天前吧,我正好在逛Facebook的时候看到他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

Facebook是目前号称拥有世界最多使用者的社群网路服务的名称。使用者必须以真实姓名注册帐号,再自由填写经历和居住地等个人资讯。能够编辑的资讯中,有个名为「感情状态」的项目,梨花所说的「稳定交往中」,代表着他向看到自己讯息的人宣告「我有女朋友了」的意思。

Facebook不只能透过「朋友」功能来和自己认识的使用者联络,还能发表「现在在做什么」的讯息,让朋友得知自己的近况。梨花的男友便是利用这个功能,发表了「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朋友可以随意对自己发表的讯息留下评论,或是按下表示认同的「赞」,透过网路来互相交流。

「看到他的讯息后,因为我想绘他惊喜,就偷偷飞奔到他独居的公寓,然后按下门铃。他虽然马上出来应门,却一脸为难地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我觉得很奇怪,就偷看了他的房间内一眼,结果发现桌上有个马克杯,里面装着喝到一半的黑咖啡。」

「那不是跟他在Facebook上写的一样吗?」

「可是他之前曾跟我说过,他绝不喝黑咖啡。」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皱起了眉头。

「所以一定是在房里的其他人曾喝过那杯咖啡。他却跟我说『我家现在很乱,不能让你进来』,代表了那是不方便让我看到的人。我看穿他的谎言后觉得很伤心,就这样跑出公寓了……哥哥!」

我听到她声音的反应或许跟惊愕交响曲的听众如出一辙。在不知不觉间,我的注意力又被陌生男子和咖啡师的对话吸引过去了。

「今天真是收获良多啊。」

男人朝咖啡师拉开的门跨出一步,甚是可惜地回头说道。

「我还会再来的,下次不只是咖啡,我也想更深入了解你的一切……」

「谢谢惠顾——」

咖啡师迅速关上门。虽然很无情,但我觉得内心舒畅多了。

「总而言之!」

梨花的手掌「碰」地拍向桌面。我转头看向她,发现眼前出现一张照片。那是张梨花和一个没见过的男人的合照,看起来是在某间酒店拍的。应该是参加迎新会时,请朋友还是谁帮忙拍的。

「这个人就是我的男朋友。如果你在只园祭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一起,一定要帮我拍下证据喔。拜托你了!」

她完全无视我没仔细听她说话而不知所措约态度,不分由说地把自己的要求硬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飞也似地离开咖啡店了。明明是她约我出来,而且有事情拜托我,现在还要我帮她付帐吗?虽然我不打算跟她计较,但连和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女性也对我予取予求,不禁让我觉得自己有点悲哀。

2

「真是太厚脸皮了,竟然装出喜欢咖啡的样子想吸引我的注意。」

听到美星咖啡师的这句话,我没来由地捏了一把冷汗。

我改坐到吧台前并加点了一杯咖啡,同时以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对咖啡师说:「刚才那个人的追求攻势真是热情呢!」结果她的回答完全像是冲着我来的。虽然我是真的喜欢咖啡啦。

「有吗?我听起来倒觉得正是因为他对咖啡不太熟悉,所以才想请你教导他呢!」

即便心里没这么想,我还是忍不住替他缓颊,但咖啡师毫不领情。

「加上今天,那个人已经来第三次了。如果对咖啡感兴趣,自己先稍微做点功课不是很好吗?他上次也说了像是『不喝黑咖啡的话就尝不出真正的味道』的话,点了一份什么也没加的浓缩咖啡来喝。而且也不知道他是生性吝啬还是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只叫一杯咖啡就小口小口地喝到八点我们要关门了才走。」

这行径的确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先前我曾稍微提过,在浓缩咖啡的发源地义大利,一般都在装了少量浓缩咖啡的浓缩咖啡杯里加入许多砂糖,然后在数口内尽速喝完。如果是用来制作卡布其诺等花式咖啡,那就另当别论。但几乎没有人会喝什么也不加的浓缩咖啡。甚至有人会用汤匙舀起杯底未溶化的砂糖来吃也不夸张。虽然没人说不能用品尝滤冲式咖啡的方式来喝浓缩咖啡,但眼前的情况应该可以视为男人对浓缩咖啡不熟悉所犯下的失误。

「所以你才会说那种话揶揄他啊。虽然你被他烦到受不了这点的确值得同情啦……」

「您不赞同我的作法,对吧?其实我偶尔也会因此陷入自我厌恶的情绪中,但为了保护这间店和我自己,有时候不得不在身旁围起警戒线。」

她的嘴角仍旧挂着微笑,眉毛却垂成八字型。她所谓的警戒线,应该就是准备各种让对方难堪的方法,在紧要关头让拒绝的态度更坚定的计策吧。像她这样体型瘦小的女性,对热情的男性心生警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不会有点太过神经质了?还是说她过去曾遇过什么事?

「你也是个不容小看的人呢!」实在没办法问得如此直接,我便转而模仿起之前的她。「你刚才那句话就像在说『我经常被男人搭讪,实在很困扰』喔.」

听到我这么说后,她顿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地低下头。接着她将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滤布上,开始冲煮咖啡。

塔列兰采用的是绒布滤冲式的冲煮法。冲煮的器具像捞金鱼用的纸网,上面装有名为法兰绒的起毛布料制成的滤布。因为缝隙比滤纸大,油脂等成分较容易溶出,煮好的咖啡具有浓厚的香味,这种方法不仅是滤冲式咖啡的原点,也可以说是顶点。但同时,也因为用过的滤布必须用热水煮沸的方式来清洗,并保存在冰箱中等相当费事的缺点,所以一般家庭不太使用。或许可说是对咖啡特别坚持的店家才会采用这种冲煮法。

「青山先生今天不是也带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炫耀吗?」

咖啡师先用少许热水闷蒸咖啡粉,然后再缓慢地将热水倒进滤布来冲煮。她正经反驳我的模样虽然有些别扭,却让人忍不住想露出微笑。

「如果你是在吃醋的话,那可真是我的荣幸。她叫小须田梨花,是我的远亲。」

「说到哥斯大黎加(6),那可是很有名的精品咖啡产地呢!据说他们为了维持咖啡豆的高品质,甚至禁止在国内栽种罗布斯塔品种的咖啡豆。」

要以一句话来解释精品咖啡并不容易,总之,这个词汇是指称香气和味道都相当优异,能够明确发挥其产区特色的咖啡,在这几年逐渐成为评价咖啡优劣的新基准。

「拜托你不要拿别人亲戚的名字来开玩笑啦。」

「抱歉,是我失礼了。那请问您今天为何而来呢?总觉得您好像不是单纯来这里喝咖啡。」

咖啡师的态度毫无反省之意,并将刚冲好的咖啡送到我的面前。就季节而言,现在已不太适合喝热咖啡,我原本打算这次一定要点冰咖啡,但一走进开着冷气的店内后,又忍不住点了和往常一样的。

6「哥斯大黎加」的日文发音(kosutalika)与小须田梨花(kaodalika)相近。

「梨花说要拜托我做一件类似侦探工作的事,我想到,要是遭遇困难,说不定能借助咖啡师你的智慧,才把她叫来这里。结果没想到是要我调查她男朋友有没有劈腿。」

「原来是比较贴近现实的侦探工作啊。」

不要偷笑啦!这句话我刚才已经在心里嘀咕过了。

「她叫我去明天的宵山埋伏,当场拍下男朋友劈腿的证据。我一点也没兴趣,倒不如说是根本没这个美国时间。」

「那我们来想个办法,让您不用去埋伏就能解决问题吧。」

我摸不透她那浅笑所隐含的真意,手拿着杯子愣了一下。

「有什么办法?现在再去说服梨花一次吗?」

「不是的……简单来说,只要让她深信男友没有劈腿应该就行了吧?我们来想想,梨花小姐的男友是不是真的背叛她。」

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这种事情要怎么证明啊?我们又无法肯定他真的没有劈腿。」

「可是,如果简单的讨论能让您免去麻烦的侦探工作,不也是好事一桩吗?请告诉我梨花小姐为什么会怀疑男友劈腿的原因吧。」

她该不会只是因为好奇才想知道吧?我虽然不太认同她的理由,但一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便试着接受她的提议。

「其实这件事挺无聊的。该说是刚开始交往的情侣常有的疑神疑鬼吗……据说是她在男友的Facebook讯息和现实行为之间,发现他对食物的喜好与自己得知的有出入。」

「哦?她的男友做了什么事吗?」

「他好像在Facebook上发了一则『我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喝咖啡』的讯息。梨花看到后,就在没有事先告知的情况下跑到他家,却在那里看见一杯喝到一半的黑咖啡,但她的男友不喝黑咖啡的。」

「换句话说,梨花小姐看到那杯咖啡后,就认定那是男友幽会的对象喝的。对了,她男友住在很宽敞的房子里吗?」

「这我不清楚,但据说他好像是一个人住在公寓里。」

既然没有穿过玄关进入房间,还能看到马克杯里装了什么,就表示那间房间也算不上宽敞吧!

「如果是这样,幽会的对象要立刻把自己藏起来也有困难吧?梨花小姐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吗?」

「嗯……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梨花因为男友可疑的态度大受打击,好像立刻离开了。」

「会不会纯粹只是有人也看到那则讯息,所以也去拜访她男友呢?接着因为临时有急事还是什么的,在梨花小姐到达前又离开了。」

「但她说自己一看见男友发表那则讯息,就飞奔到他家了耶。」

「说不定是她男友最近改变喜好,开始喝起黑咖啡了?」

「他们两人才认识不过三个月喔。一个人对食物的喜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突然改变吗?」

「三个月?」她惊讶地眨了眨双眼。「这么快就开始交往了吗?」

「是啊,上个月初男方第一次找她约会,结果在当天就开始交往了……咦?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

咖啡师却在我身旁失落地垂下头。

「就是没有谨慎地花时间确认对方是不是值得信赖的人,才会这么轻易地怀疑对方劈腿,不是吗?我的观念应该没错吧?」

她的话让我的态度有些退缩,同时也忍不住想笑。「无论你的观念有没有错,在我听来都太理想化。」

「您让我突然失去信心了。看来这不是我能够解决的案件。情人是什么?劈腿又是什么?无论如何,若想找出真相的话,或许要连同这些观念一起重新思考才行。我放弃,我投降了。」

「你都已经问了我这么多事情,现在又说投降,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所以您明天打算怎么做呢?」

一旦立场对自己不利就装傻到底吗?我啜了一口有点冷掉的咖啡。

「刚才也说过了,我不会去。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告诉她因为人太多,找不到对方在哪里而已。」

「——那让我代替你去吧!」

我吓得差点发出尖叫声。因为藻川老爷爷一直没什么大动作,我根本没注意到他,完全把大刺刺地坐在店内角落打瞌睡的他当成一块路边的石头。一块石头冷不防地发出声音,无论是谁都会被吓一跳。

「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是要在宵山的人群中找一个完全没见过面的陌生人,对吧?对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不可能的任务,但交给我就没问题了。我好歹也从事这行,记住客人的脸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唷。」

「还敢说自己做这行,明明只有在跟年轻女生打好关系时才派得上用场,不是吗?」

就对异性交往的观念来说,咖啡师和这名老人的实际年龄应该交换一下才对。

「你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会把战利品顺利带回来的。」

「你就老实承认自己是想尽情欣赏浴衣美女吧,真是一点也不能大意呢!」咖啡师手插着腰说,「你要是没成功拍到证据,后果我可不负责喔。」

我差点没从椅子上滑下来。

「你真的要让他去吗?」

「既然可以顺便弥补我无法帮上忙的地方,没道理不让他去吧?哎呀,您不需要担心店里会忙不过来,我一个人就可以应付店里的大小事了,而且现在大家都对宵山比较有兴趣,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来店里。」

如果街上的行人变多,照理说生意应该会比平常好,但像塔列兰这种乍看之下不太敢随便走进来的店家,一碰上祭典活动,客人或许反而不太光顾。

「好,那我就马上去进行事前演练吧。说不定那男的现在已经在偷吃了。」

老人兴匆匆地想离开店里,咖啡师却一把抓住了他。

「等一下。你打算去哪里干嘛?」她脸上带着微笑。恐怖的微笑。

「当然趁今天人还没那么多,先把明天要找的人的脸认清楚……」

「你要怎么办到啊?你连梨花小姐男朋友的照片都没见过喔。」

「哎呀,我差点忘了,那把照片给我……」

「不行。」

连坐在一旁的我也能感受到她那冷冰冰的怒气。

「你刚才一直在打瞌睡,我现在要好好提醒你。你也不是小孩了,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你明天能够搭讪年轻女孩的时间可是一秒都没有。」

「是,对不起。」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连我也跟着道歉了。我回过神来从口袋中拿出照片,只见照片里的梨花彷佛在看着我们似的,她靠在旁边的帅哥身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翌日后,京都市区天气也十分晴朗,就连常碰上梅雨季结束时会有豪雨的宵山,今年也在参加人数足以留下纪录的空前盛况下闭幕了。

至于我呢?虽然是住在京都后第三次碰上只园祭,但今年因为太忙而无法参加。所以关于梨花男友劈腿的情报,也只能改天再去塔列兰听听藻川老伯有什么收获了。当然,就各种层面来说,我其实对他没什么太大的期待。

没想到,情况却在这里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

3

我也不是只要一有空就会到塔列兰打发时问。

在山鉾巡行活动结束后,即便只园祭还剩下近半个月,人们的话题已经不再围绕着祭典打转,我还是在位于大学旁的某间咖啡店度过一成不变的午休时间。至于我虽然没去塔列兰,最后还是在咖啡店打发时间这一点,就请大家别太计较了。

我休息了大约十五分钟后,便拿起托盘等使用后的餐具,走向位于店内另一头的回收区。这间店的用餐规定是客人必须自己将使用过的杯子和托盘拿到回收区归还。

当我走到距离回收区只剩一步的地方时,差点撞上从对面走来的客人,于是停下脚步。我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对方的脸,然后发出了惊呼声。

「啊,你是——」

我甚至还没礼貌地用手指着对方。虽然我不如藻川老爷爷那么擅长记忆人的长相,却也不会错认这位帅哥的脸。站在我面前的,竟是梨花的男朋友。

「咦?我吗?呃,我们在哪见过吗?」

他会觉得讶异也很正常,因为他根本不认识我。

「这么突然真是抱歉。你有个最近才交往的女朋友,对吧?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但其实我是她的远亲啦。」

虽然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我还是向他解释,就算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随便也已经来不及了。

「哦,这样啊,还真巧呢!」

他惊讶得瞪大双眼。反应相当自然单纯,让我对他先入为主的坏印象稍微缓和了一些。口气多少有点直接,但并不粗鲁,衣着也给人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

「我们都住在京都,所以曾经听她谈起你的事。她给我看过照片,我才认出你。」

「没想到她竟然跟你说了那么多啊。」

这句话听起来像在自言自语。虽然感觉像在抱怨,但其实他似乎挺高兴的,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或许知道女朋友曾对亲人提起自己,让他有了一股安心感吧!但要说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女朋友,可能又把他想得太好了。

因为有其他客人靠近回收区,我们往旁边移了一步。虽然已经没那么害怕得知事实,但总不可能当面质问他:「你是不是正在跟其他女生交往?」于是我带着如少女般轻浮的好奇心说道:

「你究竟喜欢她哪一点呢?」

「呃,这个嘛……这位大哥,你应该没喝醉吧?」

看样子用少女来譬喻自己太过美化了。

「这些称赞的话虽然很常听到,但她不仅长得可爱,气质又好……从认识到交往的速度是有点快,不过这也可以算是我积极追求的成果。途中还一度想要放弃,做出自暴自弃的事……所以告白成功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高兴。」

看到他面红耳赤地回答的样子,连我都跟着害羞了。能让这样的帅哥如此称赞,身为亲戚的我虽然难以体会那种感觉,但梨花似乎也是挺有魅力的女性嘛。这么说来,连美星咖啡师也曾说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那真是太好了,你可千万不能脚踏两条船,害她伤心难过喔。」

「这怎么可能嘛,我好不容易才追到她的耶。虽然我们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但我希望其他人不要把我们想成是那种轻率的关系。」

我真的觉得费尽心思说服我的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嗯,不过你之前好像因为Facebook而引起了一些麻烦,对吧?」

「连这种事情你都知道啊。」他的表情果然变得有些不悦,但随即又说:「没关系,在那之后,我已经依照她所说的,不要在上面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

什么嘛,看来这事根本不需要我出马就能解决了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拜托你不要把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告诉她喔。」

「我也正打算跟你说同样的话呢。」

「你之后要回学校吗?」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回家了。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看着他如自己所言地走路回家的背影,感觉心情相当轻松。结果劈腿的真相果然只是梨花疑神疑鬼。我脑中泽现梨花在照片里露出的幸福笑容,也由于得知这个笑容不会消失而觉得放心,完全忘记自己还有一句话要告诉那位自愿帮忙的老人。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结束。

既然「暂时」朝我始料未及的方向拐了个弯,就代表之后还会回到原本的道路上。而且如果从转弯的方向来看,原本走的那条路一定也是朝着「始料未及的方向」前进。

我会现身在塔列兰,是因为藻川老爷爷突然打电话找我。至于为什么他有我的电话号码,我已经完全不想去思考了,总之,老人没有说要找我做什么,只问了我哪天有空,并告诉我当天晚上六点到塔列兰一趟,然后迅速挂断电话。

我当然很高兴能有理由再次造访。我怀着要告诉他们「抱歉让两位多费心思了」的想法敲了敲门:心情很好的老爷爷安排我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他像是达成了任务似地把手轻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

「等我一下啊,我现在就拿来给你。」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拿什么给我?战利品吗?

我带着混乱的心情转过头,看见咖啡师站在吧台内,坐在她面前的,是那名讨人厌的陌生男子。他今天也穿着不知道用什么布料做的衣服,朝咖啡师探出身体。

「你煮的咖啡是世界上最好喝的,我完全成为它的俘虏了。」

这应该不是一手拿着浓缩咖啡杯的人该说的话吧!浓缩咖啡是以九个大气压力将热水推进咖啡粉中,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冲煮出来的。在冲煮时必须使用专用器具,所以这间店才会引进浓缩咖啡机。因为这样,浓缩咖啡的液体浓稠度会比滤冲式来得高,但冲煮时施加的压力和所费的时间也会让咖啡豆溶出的成分产生变化,因此味道和香气都与单纯将滤冲式咖啡浓缩而成的饮品不同。换句话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饮料。

虽然男人用咖啡两个字来统称它们,却没有把浓缩咖啡与滤冲式咖啡分清楚,只说了句最好喝,实在相当随便。就连「你煮的咖啡」这种形容方式,也让人十分质疑他是否明白咖啡是用机器冲煮的。

咖啡师虽然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困扰表情,男人却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找个能独处的地方,尽情聊咖啡吧?别看我这样,我曾经靠着流利的英文独自在全世界旅行,品尝过各地的咖啡喔。亚洲、欧洲、美国、中南美洲……无论哪个国家,其咖啡都具有独特的个性,喝起来的口感非常棒呢!」

「那您一定在义大利等地遇过十分难以启齿的事情吧?」

「唔,义大利的话倒也不尽然,但是我在美国的时候……」

放弃吧,咖啡师。那个男人根本听不懂你的讽刺。

就在这时,老爷爷正好回来了。他右手捏着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是一张五寸照片,但他把背面对着我,不让我看到拍了什么。

「我照着你的吩咐去了宵山。」

「绪果如何?」

「那里有好多浴衣美女啊。」

「…………」

「果然还是夏季浴衣最棒了,尤其是后颈的线条……」

「咳、咳咳!」

美星咖啡师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夸张地干咳几声。

「稍微扯远一点又不会怎样,笨蛋。」笨蛋是你才对,我强忍住想说出这句话的冲动。「真拿你没办法,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那女生的男朋友有其他女人了。」

老爷爷把照片翻了过来。在日暮西沉的天空下,神社内因为夜晚的摊贩显得十分热闹,朝着各个方向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对两人都穿着浴衣的男女。男生正对着身旁的女生微笑,他的侧脸的确和我在咖啡店遇到的梨花的男朋友一样。女生虽然背对着镜头,却看得出身材比梨花娇小许多。而且这两个人的手彷佛在向我强调绝对不会看错似地紧握着。

「我猜他们至少会来参拜一下,所以从白天就在只园大人(7)埋伏了。我怕别人起疑,还特地穿了袴(8),结果好像被当成工作人员,最后还被一堆人膜拜,简直把我当成神明下凡了。」

但我对他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在只园大人,也就是八坂神社埋伏这点子,的确让人佩服,但这种事情现在已经不是重点了。

「这个人真的是梨花的男朋友吗?虽然光看这张照片好像是这样,但只有侧脸,说服力有点薄弱耶。」

我像是想找出更多否定的证据似地说,老爷爷便露出生气的表情。

「我的眼晴不会看错的。那时候我看到对面有位非常漂亮的美人走过来,想说跟在她身旁的会是怎样的帅哥,结果一看,就发现是你那张照片里的男朋友。如果只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也不能当成劈腿的证据,我还特地等他们牵手的时候才拍,所以那男人的脸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啦。」

「但我在前阵子的星期天偶然碰到梨花的男朋友,还和他聊了一下梨花的事,听起来不像是会背着梨花劈腿的人啊。」

「想也知道那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啦。谁会老实告诉女朋友的亲人自己劈腿啊。」

「这倒也没错啦……」

「看吧,果然跟我猜的一样。」

唔呃。我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梨、梨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打电话叫她来的,既然都要报告结果,一次告诉所有人比较省事。梨花,你去厕所去好久啊。抱歉啦,你的男朋友是黑(9)的,看看这张照片吧。」

虽然我可以推论出因为要等梨花放学,才挑这个时间约我出来,但为什么藻川老爷爷会知道梨花的电话号码啊?而且你这家伙的字典里就没有「体贴」两个字吗?

7原文为只园さん,是京都人对八坂神社的昵称。

8一种日本和服裤子,最初是武士阶级的服装,后来演变为男性传统礼服的下裳,巫女也会穿着这种裤子。

9日文的黑可以用来指称对方涉有嫌疑。

「黑在日本代表有罪的意思吧?我的男朋友是黑的、是Black。明明就是不喝黑咖啡的人。」

「你还是快点跟那种烂男人分一分,去找其他更好的对象。还是你要找我排遣寂寞也行——」

梨花没有把老爷爷的话听完就转身往外冲。这突然的变化让店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那个陌生男子完全不顾店内的骚动,还在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咖啡师展开热烈追求。

「半天也行,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可以明白我真挚的心意的。拜托你,抽空陪我一次……嗯?」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梨花逼近他背后的气息,就在他回过头的瞬间……

「————!」

梨花以英文怒吼着什么,在他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一掌。

「哦哦,感觉好痛啊。」我忍不住这么说。毕竟我之前才在这里尝过同样的苦头。

梨花以像要踹破门的气势推开店门离去。男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一会儿,然后对咖啡师露出尴尬的笑容。

「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但我记得您英语说得很好呢!」

听到咖啡师确认似的疑问,男人缓缓站了起来,有如被裁判宣告站立击倒(10)的拳击手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咖啡店。

店内顿时笼罩在如坐针毡的沉默中。

「……啊,结帐。」

在我觉得应该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喃喃自语地这么说,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店外,但马上就回来了。

「人已经不见了。」

我想也是。「你不追上去吗?」

「算了,如果随便追上去,又让他产生难以解释的误会就糟了。倒是青山先生,您刚才应该去追那女孩吧?」

「不,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

「对啊,这小姑娘也真过分,明明是我完成她的委托的,竟然连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就跑了。」

过分的人是你才对。我和咖啡师无视老人的存在并离开原地,隔着吧台面对彼此。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呢!对男朋友的怀疑愈来愈强烈,似乎让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才会突然做出那种事。」

「你听得懂梨花在离开时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说『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

应该是陌生男子的态度让她想起自己的男朋友吧!我无法肯定是否如此,只能确定咖啡师的英语程度比我好太多了。

10 standing down。指的是虽然在比赛时没有被击倒,但裁判认定选手的状态与击倒相同的情况,如果没在十秒内摆出战斗姿态,就会被判定为击倒败。

「青山先生,您有办法让梨花小姐的心情平静下来吗?」

「嗯……但既然真相尚未大白,也没办法随便开口安慰她。我其实还有点半信半疑呢。我觉得如果不当面询问她的男朋友,是无法厘清真相的。」

「既然如此,关于她的男朋友是否劈腿这件事,只要能提出一个让青山先生认同的结论就没问题了吧?」

咖啡师向后转身一百八十度,背对着我说:

「这完全由于我督导不周而起。今日发生的事,全由本店负起责任。若您愿意原谅我的话,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不仅是为了替叔叔的失礼表示歉意,同时也是为了洗清上次我完全没有帮上忙的污名。」

说完后她又一百八十度转身,这次她的手上多了一台手摇式磨豆机。

4

我配合她转动握把的喀啦声,先就我印象所及,细述我在咖啡店与梨花男友交谈的内容。

「虽然不是每句话都记得,但我认为已经很贴近当时的内容了,你觉得怎么样?」

咖啡师依旧沉默地思考着,没有表示肯定或否定。就算我明白她不想妄下定论,但目前的问题是我连她究竟认为对方有没有劈腿都不知道。

「呃,我刚才叙述时也稍微想了一下,真相会不会其实如下?」

我学着陌生男子之前的动作,身体探出吧台说道。

「藻川先生拍的照片里出现的女性,其实是跟梨花男友相差多岁的妹妹。如果是平常穿的衣服就算了,但当时她穿的是浴衣吧?有些女生上了国中后,背影看起来就跟一般大人没两样;考虑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兄妹为了不被人群冲散才牵着手一起走,也还勉强说得通吧?妹妹拜托今年春天才搬来京都的哥哥带她去看只园祭,才来到京都,听起来挺合理的,不是吗?加上两个人站在一起是俊男配美女这点,也可以用兄妹长得很像来解释啊。」

「我觉得完全不是这样。」

咖啡师这次明确地否定了我的推论。

「请您注意照片里两人牵手的方式。他们的食指互相交叠,也就是所谓情侣式的牵手方法,对吧?如果两人的关系只是兄妹,我觉得不至于会用这种方式牵手。」

「啊,真的耶。」我仔细盯着照片。「我是独子所以不太懂这些,但或许真是如此呢。嗯……那会不会只是刚好长得很像……啊,还是说,男友其实有个双胞胎弟弟?」

「青山先生。」

咖啡师停下转着握把的手。严肃的脸上看不到熟悉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您不想让身为亲人的梨花小姐难过的心情。若您所说的就是真相的话,那不知道是件多好的事啊。但如果完全依赖参杂了愿望的臆测,结果让最有可能是真相的想法溜走,这样真的是为了梨花小姐好吗?」

我一句话也无法反驳。不需要她责备我,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她先以同情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才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

「其实关于黑咖啡这件事,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事到如今还要谈黑咖啡啊?」

我边被再度响起的喀啦喀啦声干扰,边向她确认道。

「如果他真的劈腿,那则讯息就完全是在说谎吧!因为不能写『我和劈腿对象在喝咖啡』,所以才改成一个人。」

「如果这则讯息是一封简讯,就可以用说谎来解释。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与其发一则说谎的讯息,为什么不干脆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写呢?在自己家里喝咖啡这件事重要到不惜扯谎也要让全世界都看得到吗?」

正因为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才有可能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发表吧?虽然我在心里这么想,但咖啡师应该不会认同我的看法,所以还是别说出来好了。

「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又怎么说明这件事呢?」

「他桌上那杯咖啡真的是黑咖啡吧?」

「我觉得是黑咖啡啦。如果有可能看错的话,那梨花也不会如此肯定了吧!」

「——『看错』?」咖啡师的手停了下来。「她没有实际确认过味道吗?」

「咦?我没说过吗?梨花的男朋友好像没让她踏进自己家门喔。所以那句『我家现在很乱』的藉口也加深她的疑心。」

「我只知道『她立刻离开了』,可不知道『她没有踏进房间』喔。」

咖啡师以责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为了让自己专心思考,嘴里开始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

「黑咖啡……一个人在家……我家现在很乱……」

喃喃自语的时候手会停下来,手转动的时候则是嘴巴停下来。真有趣!

「青山先生。」她的脸突然凑到我面前。

「是、是。」我忍不住往后仰。

「梨花小姐那口流利的英语是在哪学的呢?」

「喔,她是归国子女啦。直到今年春天在日本的大学就读前,都一直待在美国。咦,这我也没说过吗?」

「这不是用『我没说过吗?』就可以带过的事吧?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没有先告诉我呢?」

咖啡师好恐怖。她的眼神好恐怖。我像是被人用短剑的剑尖抵着似的,只能乖乖地回答她接下来的质问。

「她的男友曾说过两人目前只交往了一个月,对吧?」

「对、对,就是那样。」

「也说他在那之后就听女朋友的话,不再写些会惹来麻烦的事了,对吧?」

「对、对,他说过。」

「然后梨花小姐在离开这里时说的话则是『随便把交往挂在嘴上的人最差劲了』,对吧?」

「对、对,她是这么说的。」

「请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您不是说自己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吗?」

真是的,到底想怎样啦!再这样下去我要抓狂罗!手都握成拳头了!

连我的情绪也跟着变得焦躁不已。但相反的,咖啡师的态度却瞬间冷静下来,用比平常还低沉的声调说道:

「上次我们曾聊过浓缩咖啡的话题,对吧?」

「是讨论喝法那次吗?你说客人没加砂糖就喝了。」

「无论在什么领域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也就是只要有点兴趣就一定会知道的常识,但对毫无兴趣的人来说却完全不会考虑到的细节。浓缩咖啡的喝法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像我们这种专业人士或爱好者先人为主的观念,反而很容易忽略看似不重要的真相。」

「这样啊……所以你的意思是?」

咖啡师拉开磨豆器的抽屉,闻了闻其中的香味。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满意。

「我可以请问您一个问题吗?」咖啡师难过地对愣在一旁的我问道。「青山先生觉得梨花小姐可爱吗?」

「你说可爱吗?虽然应该不能说客观,但其实我不觉得她是美女……」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指站在亲人的立场来看她。」

我知道啦。拜托你笑一下吧,因为我在开玩笑。

「这个嘛,以亲人来看的话,当然很可爱。」

听到我的话后,咖啡师轻轻缩回下巴。

「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让青山先生听了觉得很痛苦,但还是希望您能冷静地听我说。因为这个真相应该由您亲口告诉梨花小姐。」

接下来,咖啡师缓缓道出的内容,对我来说果然是相当痛苦——不,是相当苦涩,就像某个人说他不会喝的那种黑咖啡一样。

在黄昏时分的京都市区一隅。

一对男女正一步步爬上架设在两层楼公寓外侧的楼梯。

两个人亲密地交谈着,完全没有避人耳目。他们每踏出一步,鞋跟就会碰到铁板制阶梯,发出响亮的喀喀声。虽然两个人的脚步声不同,但因为牵着手,所以步伐一致,同时响起的两道足音听来就像美丽的合音。

电线杆阴影处,有个女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个人,我自后方把手放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我在找你呢!我想你应该会跑来这附近。」

梨花一回头,原本在下眼皮徘徊的眼泪便化成一滴泪珠流下。在路灯照耀下,并未看见脸颊上其他泪痕。可能是直到现在才终于忍不住泪水吧!

走完楼梯后,那两个人在走廊正中央附近停下脚步。即使从这里看不见两人的表情,却莫名觉得他们似乎很幸福。

「我以前曾在Roc-k On咖啡店看到他,他说自己就住在这附近。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

「我的男朋友竟然瞒着我劈腿,真是太可恶了。我现在就要去质问他这个现行犯!」

现行犯这种单字她会用不习惯是很正常的。我放在她肩上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放弃这个念头吧,你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为什么!」

男生压着开启的门让女生先走进房间,在这时,转头看了一下四周。但女生立刻拉着他进入房间,门也随之阖上。直到最后都没发现我们这里的动静。

「你就算去了也只会更伤心而已。」

「哥哥,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真的很喜欢他啊!」

「因为他并不喜欢你啊。」

梨花讶异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想毁灭一个女性的幻想,就跟深入虎穴欲得虎子一样危险——在不得不告诉她残酷的事实时,福尔摩斯引用波斯诗人的话便刺进我胸口深处。

「这全都只是你的幻想而已。听好了,梨花,你根本不是那个男人的女友——应该说,现在待在他身旁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啊。」

5

「……我这么做应该是对的吧?」

将手肘靠在吧台上的我没自信地这么说后,美星咖啡师虽露出无力的笑容,仍明确地回答我。

「那当然。既然怎么做都会让她在事后感到难过,您一定已经将伤害减低到最少了。」

梨花所谓的和「男友」交往,其实只是她在好几个误会的作用下所看到的幻想罢了。当我在梨花即将采取行动前阻止她,对她解释了这件事后,她的脸色变得如幽灵般苍白,她用力推开我,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跑走了。我原本还担心她会不会做出想不开的事,但数十分钟后她传来的简讯写着自己已经回家;还有,若是看到条件不错的男生,记得介绍给她。字里行间充满了不自然的开朗。从那天起过了数日,除了那封简讯,她没有再传来任何讯息。

「美国好像没有日本这种明确的『告白』文化呢!」

咖啡师边陪我闲聊,边在吧台内继续工作。藻川老爷爷则厚脸皮地坐在店内的桌旁和年轻的女性客人谈笑甚欢。

「一般而言,在美国并不是一跟对方说喜欢的当下就变成情侣,而是邀对方约会成功的话,才算是女朋友,然后在几次单独约会后逐渐发展成稳定交往的关系。不过,虽然无法一概而论……但像是『go out with』这样的常用句,会让人认为是不是象征着美国的这种习惯。」

「日语中也有完全相同的用法呢!以『交往』为例,就同时具有『一起行动』和『以情侣身分来往』的意思。」

梨花曾说过,在两人第一次约会以后,就没有见过那个男生,但她却知道男生住在哪,代表她是在约会那天得知的。既然这样,就可以猜出男生对她说的「交往」其实是另一个意思。那不就代表他只是想拜托梨花陪他走回家吗——那也正是他口中所说的,曾经一度自暴自弃的那件事吧?

很不幸的,梨花却将这句话解释成他向自己提出交往的要求。而男朋友这个称呼可能也被他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了吧。既然两人从那之后还继续保持联络,很难想像他没有察觉到梨花对自己的情意;然而,他是故意不告诉梨花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还是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呢?如果是后者的话,Facebook上的「稳定交往中」也可看成是想向至少关注自己的「朋友」梨花报告一声,不过这点在无法向本人求证的情况下,也无法确定。

梨花只有一次是带着幸福的心情踏进他的房间。我不知道当时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或许就是无法以梨花自己妄下定论来合理化的某件事——只有情侣之间才能做的事,同时也是让梨花害羞得难以说出口的事吧。若要我对此发表个人的感想,其实我很怨恨他。既然是在两人独卢的环境下,因为彼此渴求的事物一致而发生的行为,即便时间相当短暂,而身为第三者的我也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谴责这件事。

又或者只是我在逃避吧!逃避去断定他究竟是白还是黑。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坏人啊,现在我仍是这么觉得。」

我的双手像情侣般十指交叠着说道,咖啡师便轻轻地歪了歪头。

「我无法订定善恶的基准。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说谎。既然连女友的亲人突然出现,还质问了自己一堆问题,他也愿意一一回答,我认为他应该是个正直的人。」

那天咖啡师告诉我的关于黑咖啡的真相,实在蠢到让我想抱住自己的头。在日本,所谓的黑咖啡,大多指的是不加砂糖也不加牛奶的纯咖啡。但包括美国在内的外国,则是指咖啡的颜色是黑色,也就是只表示牛奶的有无。

梨花只看了一眼马克杯,就断定杯里的咖啡是黑咖啡。但光凭肉眼是无法看出咖啡里有没有加砂糖的。我在听梨花叙述时忽略了这点,咖啡师却对此感到疑惑。没办法喝纯咖啡的他闲来无事,便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喝着加了砂糖的咖啡,并把这件事发表在Facebook上。

「当我想到他并未说谎的时候,所有观点就都反过来了。如果他没有劈腿,那也表示和他牵手的那位女性才是他真正的女友。至少在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

所谓的情侣,说穿了兢只是基于双方的共识才得以成立的脆弱关系。就连判定彼此是不是情侣的基准,也全凭个人解释,无法明确定义。虽然我对梨花说这一切都是幻想,但在梨花心中,自己是他的女友这件事,却是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真是难解啊,没想到关于劈腿,他最后竟然不是黑也不是白。」

「不过您应该对黑咖啡感到厌烦了吧?」

突然「咚」的一声,她把一个大玻璃杯放在我面前。里面装满了咖啡和沉淀在底部的白色液体。

「这是什么?」

「这是白咖啡。虽然此名称在各地都可看到,但我今天做的是越南式的。」

越南是以咖啡豆生产量排名世界第二闻名(11),仅次于巴西的国家。生产的咖啡豆多半是罗布斯塔种,直接饮用会太苦涩,所以添加炼乳之后甜甜地喝是当地流行的喝法。这种咖啡可以直接称为越南咖啡,或是称为白咖啡,用来和不加炼乳的咖啡区分。在冲煮时会使用金属制的专用器具,是一种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

我想起咖啡师之前敷衍陌生男人的回答。

「你上次说用的咖啡豆可能是阿拉比卡或罗布斯塔,看来也不全是随口说说呢。」

「这平常可是不会拿出来给客人喝的,今天是特殊情况。」

咖啡师微笑了一下。她口中的特殊情况几乎等于是为了安慰我的意思吧。

我含住吸管,让白咖啡流过我的喉咙。好甜。有够甜。就算是让梨花伤心的他,也肯定能高兴地奔向这杯咖啡的怀抱。

「连咖啡的苦都无法忍受的男人,将这份苦涩施加在梨花身上,自己却获得甜美的恋情。一想到这里,的确很不甘心呢!会让人忍不住想给他点教训。」

「那可不行。您已经做了您能做的所有事了。若青山先生在此时出面,梨花小姐的坚强不就化为泡沫了吗?虽然由我这个局外人开口或许有些轻率,但我认为,梨花小姐一定没问题的。随着时光流逝,她的伤口总有一天会痊愈的。」

不知为何,我觉得咖啡师的口气中隐含着确信。由于不确定她的信心是从何而来,我就算想抗议她的话太不负责,也说不出口。

「不过,我还是很担心她的情况。如果能像她所说的,介绍个男人给她的话,至少还可以趁机关心她一下。可惜我现在脑中想不到半个人选。」

就在我如此感叹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门铃声响起,一位客人飞奔了进来。

「呃。」咖啡师难得地发出了与形象不符的声音。我也跟着「哇啊」地暗叫一声。因为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先前那名陌生男子。

他连正眼也不看我,跨着大步走向咖啡师。咖啡师慌了起来。

「啊,那个……无论您约我多少次,我都……」

「那女生今天没有来吗?」

那女生?我和咖啡师面面相觑。

「就是前阵子打我一巴掌就跑了的女生啊!我在店里看到她好几次,还以为她是常客。」

喂喂。喂喂喂,真的假的?男人彷佛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般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充满怜爱地用手掌抚摸自己的脸颊。

「她斥责我时的严厉口气,还有脸颊上强烈但近似快感的痛楚。从那之后,她的身影就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已经完全迷上她了。」

等、等、等一下。不不不,这怎么可能?男人完全没发现自己身旁就站着对方的亲人,他深深地低下头说:

11在二〇一二年已超越巴西成为世界第一大生产园。

「拜托了,能不能把她介绍给我呢?我这次是认真的,甚至可以说我现在对你已经完全不感兴趣了。」

咖啡师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突然悄悄对我说:

「您好像有对象可以介绍了,真是太好了。」

她的笑容极尽捉弄之能事,像在说自己松了一口气似的,我不禁愤怒地骂回去——你也太不负责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