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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身波旁的奇迹

1

她就坐在桌子对面的座位上,但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既然你说现在还是没办法结婚,那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河野铃海正在生气,同时也感到很悲伤。我们交往的时间不算短,我现在已经能够清楚地察觉到她的情绪了。

在十月一个晴朗的周六下午,我和女朋友河野铃海一起来到京都市内的某间咖啡厅。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店内,虽然整间店走的是复古风,却有一对很年轻的男女店员,还有一只蜷缩在角落椅子上的暹罗猫。店内客人不少,整个空间都充斥着让人感到莫名怀念的咖啡香气。

好久不见的铃海看起来有点消瘦。她的眼妆感觉比平常浓,或许是为了掩饰疲惫的神色。

我们在职场同事的介绍下开始交往,到现在差不多快一年半了。在这段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有好的也有坏的。世上的情侣大概都是这样,我不觉得我们是因此才交往得不顺利。但这是我们第一次长达两个月没有见面。

铃海比我小四岁,今年即将满三十岁。我们当初认识时,她就未曾掩饰过自己对结婚的渴望,我们也是以此为前提开始交往的,因此我并不觉得她的态度是一种负担。

不过,等到真的要讨论是否决定结婚时,情况就不同了。两个月前,或许是我一直不肯求婚让她感到不耐烦了,当我们两人深夜躺在我家的单人床上时,她突然对在一旁打瞌睡的我提议说:「我们结婚吧。」

我心里是很高兴的。这是我的真实感受。

但我没有点头同意。

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理由是什么。在我二十几岁时,或许还会想要享受自在游玩的单身生活,但现在的我已几乎不那么想了。当我把铃海视为配偶时,也没有什么不满或不信任感。我很幸运地生长在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里,也不是对成家有抗拒感或强烈的不安。

话虽如此,我就是没办法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结婚这件事。这也是我近年来虽然和好几位女性交往过,关系却总是无法持久,最后都分手收场的原因之一。光是能和铃海持续交往长达一年半,对我来说就算是有所突破了,但只要一谈到结婚,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很明显地在犹豫不决。

明知道这样很残忍,我还是只能如此回答她。

「你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虽然她只语塞了几秒钟,但那段时间充满令人窒息的浓烈情感。

「……你说的一下是指多久?」

「我不知道……但可以让我暂时和你保持距离吗?我觉得只有在没有铃海的情况下,才能确定自己是否想和你一起度过未来的人生。」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很讶异自己竟说了这么自私的话。但我希望能和铃海坦诚相对,毫不掩饰地表达真正的想法。这是我能够多少表示一些诚意的方法。因为要是我们轻率地结婚,结果带给她无法弥补的伤痛,那情况会比现在可怕许多。

她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

「好吧,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平常的我不会让铃海在这么晚的时间独自离开。但我察觉到她想一个人独处,所以那天晚上我并未阻止她。

在那之后的两个月里,我和铃海只会偶尔用手机的通讯软体联络,没有见过半次面,甚至连电话都不打。我不只一次忍受不了寂寞,萌生想见她的念头,但又觉得这么做的话,会害自己好不容易逐渐清晰的真正想法又变得模糊,于是拼命地忍了下来。

当然,在那段时间里,我也自己采取了一些行动好找出答案。无论最后抵达何种结果,我都不会后悔自己决定和铃海保持距离。

然而──

虽然尚未在两难之中做出抉择,但我今天还是为了某个理由约铃海在这间咖啡店见面。

因为有个我在两个月前完全没想过的问题浮上了台面。

我像是仍在逃避铃海的视线似地喝了一口男性店员端来的热咖啡,对她说道:

「其实我怀疑自己可能正在被以前的女友跟踪。」

「跟踪?」

铃海反问,惊讶地双眼圆睁。

「那是你因为不想结婚所找的借口吗?」

「你想太多了,我不会做这种不诚实的事。」

「但你之前明明从来没提过类似的事情,现在却突然说自己被跟踪……」

「我不知道『跟踪』这个表达方式是否正确,但我身边发生了一些显然很古怪的事。如果那个人暗藏着什么不良企图,最惨的情况就是我或铃海你可能会因此遭受某些伤害。」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没办法马上相信。」

「我也不想相信,但凡事总有万一。老实说,我因为很担心这件事,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能判断要不要跟你结婚。」

她双手短暂地握了一下杯子后问道:

「你可以先叙述一下详细情况给我听吗?」

我点头并喝了一口咖啡后,便开始说起这两个月所发生的事。

2

在我暂时保留求婚答覆的隔天,铃海传了一则讯息给我。

她没有责怪我。不过,她在对我的犹豫表达一定程度的理解后,得出了以下结论:

我觉得一太你可能生病了。

这与其说是谴责,感觉更类似同情。

生病?

我如此回覆讯息。

这种病或许没有明确的称呼,但你的前女友们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对吧?

我以前也和铃海聊过这个话题。我近年来交往过的女性,虽然基于情人的立场大概没办法看得很客观,但她们的个性都很好相处,我对她们也没有什么不满。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在关系中维持热情。

如果一太你说你无法和我结婚,那我会乖乖放弃,但我觉得要是不解决你目前面临的问题,以后可能还会一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铃海继续传来讯息。

或许是吧。

我回答。

其实我之前因为工作的关系精神状况不佳,曾接受过心理咨商治疗一阵子。不过我去的不是医院,而是咨商师自己开设的私人心理咨商所。那位咨商师对我来说非常优秀,多亏了那个人,我才有办法振作起来,所以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不要也试试咨商呢?我觉得这对一太的人生而言是很重要的问题。

我很感激她给我的建议。我用那种态度对待她,她就算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她还是放下自己的感受,担心我的未来。

既然如此,听从她的建议应该算是多少能报答她恩情的方法吧。

我拨打了她告诉我的号码──那是个手机号码,她说这样才不会出什么差错──最后我和对方约好,要在下周末接受咨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处理平日的工作,并在周六那天前往咨商师告诉我的地址赴约。

那里乍看之下是栋普通的公寓,让我有些不安,但是当我站在设有自动锁的大门前按下对讲机后,咨商师好像正在等我,立刻就打开自动门。我走到房间前时,发现房门正面挂着一块写有「财前咨商所」的小黑板,心里就没有刚才那么不安了。

咨商师就站在敞开的房门后。她是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当,或是比我再年轻一点的女性,戴着给人聪慧印象的细框眼镜。她邀请我进入的房内摆着看似用来接待客人的沙发与桌子,但整个房间感觉还是偏向一般住宅,不过当咨商师解释「因为目前还没有足够资金租其他地方,这里也是我居住的地方」后,我就明白了。

我听从指示在沙发上坐下后,她就马上开始咨商了。

「你就是浅井一太先生对吧,我是心理咨商师财前美加子。」

我看向她背后的墙壁,上面挂着一张裱框的临床心理师证照。我没有咨商过,之前光听到是私人机构就觉得不太可信,但如果是拥有正式执照的咨商师,应该值得信赖。

「我是浅井,麻烦你了。」

「是河野铃海小姐介绍你来的吧,你今天想谈的问题是什么呢?」

「其实我和铃海因为结婚的事……」

我人生中的第一次咨商,过程基本上和我想像得差不多。我一说自己遇到感情问题,财前咨商师就开始针对原因提出假设,并询问我各种问题。例如我和父母是否相处融洽、是不是太过自卑的关系、有没有因过去的恋情留下心理创伤……在咨商师的协助下重新审视自己是很新奇的体验,就算无法直接解决目前的烦恼,也让我在这段时间里学到不少。

咨商的费用是一次一小时六千日圆,不算便宜,但和财前咨商师交谈的感觉很舒服,后来我仍以两周一次的频率继续接受咨商。后来在第三次咨商,也就是我和铃海保持距离已过了一个半月时,我决定和她聊聊我谈过的某段恋爱。

那是发生在距今约十年前的事情──二十三岁的我曾与一位女性交往过。

她的名字是反町葵。我们是小学同学,在交往前一年举办的同学会上重逢,后来就因此开始交往。

我们在小学时不曾同班过,又念不同国中,两人在小时候没什么交集。长大后的葵个性既温柔又直率,是个看起来十分出色的女性。就连有点粗心的小缺点也是她的魅力之一,我马上就迷上了她,而她似乎也对我有好感。

不过,即使是如此迷人的葵,还是有个让人担心的问题。她太介意别人的看法,就算不喜欢也无法拒绝对方。

我问了才知道,她父母在她国中时离婚,虽然她在母亲的要求下并未更改姓氏,但从那之后就一直和母亲两人独自生活。她母亲大概因此吃了不少苦,原本的温柔个性像是换了一个人似地变得很歇斯底里,开始动不动就对葵发脾气。据说她母亲经常在心情不好时拿东西扔她,或是干脆不给她饭吃。

虽然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国中时的她还只是个孩子。葵因为害怕被母亲讨厌会活不下去,开始不断地努力去做会让母亲高兴的事。后来这件事似乎也影响到她在家庭外的人际关系,即使长大成人了,她的言行举止还是处处都在顾虑别人的脸色。

对任何人都保持温柔又直率的态度,这其实是件好事。但她那种不管对方做什么都无法拒绝的个性,有时反而会害她惹祸上身。

在同性眼中,她的态度看起来像在勾引男人,使她经常招致厌恶。但是另一方面,她也很容易让异性误以为是在表示好感,所以遭受性骚扰或跟踪等行为伤害的情况并不少见。由于无论性别为何,她在面对来自他人的加害行为时都不敢反抗,遭遇过的危险事件也不胜枚举。

不用说也知道,应该受到谴责的是那些想危害她的人。我不觉得葵做错什么。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用保护自己,也不需要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因为等到真正发生什么事时就来不及了。

我很担心葵,想尽可能地保护她。我在约会后一定会送她回家,就算她不是和我一起行动,只要她回家的时间比较晚,我也会开车去离她家最近的车站接她,因为车站位置很偏僻,晚上的街道十分昏暗。我不只买了对戒让她配戴,想让其他异性与她保持距离,也曾送过防身用的催泪喷雾和电击棒。我觉得这些措施或许可以稍微改善她的情况。但这么做当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在我们交往的期间,我还是听了好几次她的恐怖经历。

当时的葵仍和母亲住在一起,但她已经出社会工作了,我建议她可以搬出去独立生活。我觉得如果她能远离母亲,原本太过在意他人脸色的习惯说不定会变得没那么严重,而且就算不考虑这一点,只要她住得离职场或闹区近一点,在回家路上感到害怕的机会应该也会减少。但是葵虽然能够理解我如此提议的用意,却始终没有下定决心付诸实行。从我的角度来看,葵与母亲似乎陷入了一种互相依赖的关系,再加上还得考虑经济压力的问题,才无法脱离原生家庭。

为了让葵不再尝到害怕的滋味,让她能够生活得更轻松自在。基于这个念头,我除了采取行动,也给了她许多建议。现在的我因为年纪增长,应该不会再像那样一味地要她接受我片面的想法。虽然我当时完全是为了她好,但是对她来说大概会觉得我是在指责她有错。

我们是相爱的。这一点我和她彼此都很清楚。但我们两人的关系还是开始出现裂痕。

那时我正好大学毕业,刚开始工作,身心都不够从容有余,也导致情况更加恶化。与葵的关系产生的压力再加上工作压力把我逼至绝境,使我的健康状况亮起了红灯。而葵也同时面临了家庭失和、与外人相处时的小争执,以及与我之间的摩擦等问题,过得相当痛苦。我们两人都变得愈来愈憔悴,简直就像是彼此交缠在一起,一边互相拉扯一边坠入黑暗深邃的沼泽底部一样。

抉择的时刻已迫在眉睫。无论我有多么深爱葵,也知道没有比抛弃她更残忍的行为,我还是没办法牺牲自己的感受。既然如此,能够选择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我决定与葵分手。明知道她正深陷痛苦之中,我却选择了逃跑。

在夜晚的公园里,我在我们多次坐着促膝长谈、充满回忆的长椅上向葵道别。

她在我要离开时朝着我背影呼唤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萦绕,久久不去。

──你别走。

我明知道不该这么做,却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别丢下我一个人……拜托你。

即使流着泪水,咬着牙,但我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隔年公司批准了我提出的调职申请,我移居到了京都。继续待在与葵一起生活过的都市实在太痛苦,我宁可搬离故乡。

无论两人有多么喜爱对方,也曾为此努力过,最后仍以失败收场,这次的经验让我彻底厌倦了恋爱。难以压抑的无力与虚脱感占据了我的心。我也无法摆脱对于葵的罪恶感,甚至曾真心地认为,在她尚未获得幸福之前,像我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幸福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因为余情未了,毕竟我们在那么痛苦的情况下分手,我哪有可能还希望与她重新来过。但那些失败的记忆仍在我心中埋下了对恋爱的强烈空虚感。

我现在可以明确地断言──那时的我还很年轻,所以才会这样。

但随着我的人生继续往前走,还是出现了一些我喜欢的人或喜欢我的人,也和几位女性交往过。但我对她们的感情总是很快就冷却下来。就算彼此相爱,最后仍是一场空,这样的想法有如除草剂般渗入我内心的土壤,使我刚萌芽的爱情枯萎凋零。我在这十年间一直重复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当我倾诉完这段漫长的心事后,财前咨商师深深地点了几次头,对我说道:

「浅井先生你那时的恋爱经验可能导致心理创伤,导致你现在仍对结婚裹足不前。」

我并没有忘记与葵之间发生的事。应该说,那不是我想忘就能忘的回忆。

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不想承认它至今仍影响着自己的人生。

不过,这次我在接受咨商的过程中又重新面对了这个现实,老实说,我觉得松一口气。虽然我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但把这段连对我的情人都无法开口的过去告诉一位专业人士,并以假设方式初步找出原因后,即使情况没有任何改变,心情还是变得稍微轻松了一点。

当然了,我不会因此觉得这是可以轻易治好的问题。毕竟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我还有办法对结婚抱持积极的态度吗?」

听到我这个愚蠢的问题后,财前咨商师露出柔和的笑容如此回答:

「浅井先生你想不想这么做才是重点。我们就一步一步来,慢慢地解决这个问题吧。对了,我想先确认一下,你刚才说的事情……河野小姐知道吗?」

我觉得这问题有点奇怪,回答道:

「我没告诉过她,但也不打算隐瞒。如果铃海跟你问起我咨商的状况,你可以告诉她这件事,我不会介意。」

──我的心态尚未出现改变,但我很庆幸自己决定接受咨商。这应该不是个可以在短时间内解决的问题,所以我打算再持续一阵子看看。虽然事到如今才想把十年前发生的事好好收尾并不容易。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

在上次咨商后的十天,也就是上周二时,发生了一件事。

当我白天在公司的办公室处理文书工作时,手机收到来电通知。我看到显示在萤幕上的名字,心脏猛跳了一下。

那是反町葵打来的电话。

我每次更换手机时都会把通讯录资料搬到新手机上,所以我知道现在这支手机里也有葵的电话号码。但是想也知道,这是我们分手后她第一次打电话来,我已经大概十年没看过这个号码了。

我的紧张情绪瞬间到达顶点,很犹豫到底该不该接起来,但来电铃声仍响个不停。

我想,她会特地打电话来,肯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事。该不会是我们都认识的人,例如国小时的朋友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意外?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一定得接了。

于是我伸手按着左胸,先走到办公室外后才接起电话。

「……喂?」

「啊,浅井先生!工作辛苦了!」

那个声音毫无疑问地是来自我所熟悉的葵。但她的口气十分开朗明快,我有点反应不过来。情况好像不太对劲。

「喂?是葵吗?」

「嗯?喂喂?真奇怪,你是浅井先生没错吧?」

「是的……呃,好久不见了,我是浅井一太。」

在几秒的沉默后,我听见葵有如发疯般的尖叫声。

「啊──!我打错了──!」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十分困惑。

「你说你打错了?」

「我有个同事也叫浅井,本来是想打给他的……结果好像是因为没有仔细看萤幕,就不小心打给一太你了。真的很抱歉!」

我听完葵的详细叙述后才知道,原来这通电话是她开车办公时用连接汽车导航系统的手机打的,但因为没有时间细看手机萤幕,才会把相同姓氏的我误认成通讯录里的同事,不小心按下通话。

「幸好你是因为这样才打给我,我原本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呢。」

我松了一口气地说道,心想葵好像到现在做事情还是有点粗心,真是完全没变。

「抱歉啦,害你吓了一跳。不过我们真的好久没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嗯,我过得很好喔,你呢?」

「我也很好喔。对了,我接下来还要再开一阵子的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陪我聊聊?难得有这个机会,也顺便报告一下彼此的近况吧。啊,还是你正在上班,不方便说话?」

「我是无所谓,但你不用打电话给同事吗?」

「没关系啦,那不是什么急事。」

于是我便暂时放下工作偷懒,与葵闲聊了大约半小时。她的语气和以前完全一样,我聊着聊着就没那么紧张了,甚至还有办法被她的玩笑话逗笑。

「原来一太你现在住在京都啊。」

「我已经搬来这里很久了,没有人告诉你这件事吗?」

「大家大概是顾虑到我的感受,都不会跟我聊一太你的事。」

「这么说好像也对。你没有搬离家乡吗?」

「嗯,感觉算是和以前差不多吧。」

「所以你现在还住在老家?」

「没有啦,我已经结婚了。虽然没有生小孩,但我过得很幸福。」

即使葵随意地坦白说出这么重要的事,我也毫不震惊。考虑到她的年龄和已经过去的岁月,这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我反而比较高兴她遇到想结婚的对象,而且也离开母亲独自生活。

「原来是这样啊,恭喜你。」

「谢谢。那一太你呢?」

「我还是未婚啦,不过目前有交往对象了。」

即使在电话中,我也感觉得到葵露出了微笑。

「这样啊,希望你们感情愈来愈好。」

「是啊,我会努力的。」

后来她说自己快抵达目的地,就挂断了电话。当我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时,甚至怀疑这三十分钟内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符合我期待的美梦。

葵的态度看起来对我毫无怨恨之意。我虽然很想就当时抛弃她的行为向她道歉,但总觉得提起这件事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到好过一点,既然她和我分手后已经顺利获得幸福了,别说出口或许才是对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地方引人疑窦。我一向咨商师坦承葵的事情,竟然就接到了她本人打来的电话。不过,既然世上也有人提倡「吸引力法则注2」或「镜像神经元注3」等理论,这种内心想法看似影响到现实世界的现象,大概也没那么少见吧。

当我说完这些话后,铃海十分诧异地开口:

「所以你十年前的心结已经解开了吧?那你应该会开始考虑结婚这件事,不是吗?」

「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仔细想了一下之后,发现情况有点奇怪。」

所以我急忙联络铃海,得知她只有周六有空后,就取消咨商预约,约她今天出来见面了。

「你说的奇怪是指……?」

「铃海你是在一年半前才开始和我交往的,会不知道也很正常啦。其实我的手机在两年前换了电信业者,电话号码也在那时一起改了。」

铃海大概察觉到我想说什么了,脸上浮现惊讶神色。

「现在跟朋友联络时已经很少会用到电话号码了,虽然我基于需求,有告诉几个人我换电话号码的事,但并不是通讯录里所有人都会通知,更别说是告诉葵了。」

换言之,葵在使用手机通讯录时不小心打给我的这种偶发事件是不可能发生的。

「既然如此,我想得到的可能原因就只有一个。」

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突然有种咖啡店的室温一口气下降了好几度的感觉。

「她以某种方式查到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并在打给我时谎称自己打错了电话。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但这应该也算是跟踪的一种吧?既然如此,在我跟铃海结婚时,很难说绝对不会出现与葵有关的问题。在这项隐忧消失之前,我没办法判断自己究竟该不该和铃海你结婚。」

* * *

注2:吸引力法则,一种主张人际关系可借由正面或负面想法,进而导致正面或负面结果的概念,亦泛指吸引具有类似思想的人,同时又被对方吸引的过程。根据此法则,两个具有相似心态的人会彼此吸引。

注3:镜像神经元,当动物在执行或是观察到其他个体的动作时,大脑中的某些神经元的活性会增加,在脑中模仿、重现该动作或情绪,使动物产生感同身受的认知。有些学者认为镜像神经元与人类的表情认知、情绪传递和同理心有关,也使人类可透过模仿学习新技能,因此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扮演重要角色。

3

铃海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店内播放着现代爵士乐,其他桌的客人正和乐融融地谈天说笑。在此时谈论自己被前女友跟踪的话题,感觉实在很格格不入。

我边喝着咖啡边等了一会,见铃海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便先向她道了歉。

「抱歉,我说这些话应该吓到你了。」

「没关系啦,反正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铃海的语气恢复了活力,像是有人拿热水淋在她冻僵的身体上一样。

「葵小姐的行为的确很令人费解,但是只因为这样就认为她在跟踪你,会不会太快下定论了?」

「我用跟踪这个词或许是有点夸张,但是葵查出我的电话号码后打给我是不争的事实。我怕打草惊蛇,也不敢直接去问她本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也有可能只是突然想念起前男友,用假装打错电话的方式打给你而已吧?我觉得这件事没有你说得那么稀奇。」

「只因为这样就特地想办法打给我?葵她自己都结婚了。」

「这有关系吗?不如说因为她结婚了,所以也不可能再和你迸出什么新的火花。」

「……你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我说到这里时,脑海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其实葵说自己结婚了也未必是事实吧。」

「等等,你这句话的根据是什么?」

「既然都可以谎称打错电话了,她所透露的其他资讯也有可能是假的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葵小姐其实现在是单身,因为想和前男友复合才打电话给你?一太,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你想太多了吧?」

「我的意思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啦。但她知道我现在有交往对象后,就算为了逞强而骗我说自己已经结婚,我觉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我听一太你刚才的叙述,好像是葵小姐先说自己已经结婚的耶。」

她直接点出我话中的错误。

「我收回她是为了逞强才说谎的推论。不过,葵先说出她已经结婚的事,确实让我也比较愿意坦白自己有交往对象。」

「就算她是真的想探听一太你的近况,也不可能撒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啦。毕竟你们是国小同学,只要跟其他同学确认一下,马上就知道她是不是在骗人了啊。」

我双手环抱胳臂,陷入了沉思。

虽然知道她说自己打错电话是骗人的,但我直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怀疑过她已婚这件事的真实性,也根本没想到要去确认真伪。当然了,正如铃海所说的,这很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但我觉得她是否已婚这件事或许可以当成线索,用来找出她打电话给我的目的。

「你等我一下,我去打通电话。」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铃海问道:

「你要打给谁?」

「打给翔吾啊。我想跟他确认葵是不是真的结婚了。毕竟在我的国小朋友里,也只有他到现在还是跟我很要好。」

「哦,是翔吾啊。」铃海喃喃说道,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船田翔吾是我在国小时就认识的朋友。我们目前在工作上刚好都被配属到关西地区,因此到了这个年纪还是一直保持密切联系。

我以前曾经介绍铃海的女性朋友给没有女友的翔吾认识,还用通讯软体建了四人聊天群组互相联络过一阵子,也实际约对方出来一起聚会玩耍好几次。虽然在翔吾被铃海的朋友甩了之后,我们之间就没有再继续交流,但这就是铃海之所以认识翔吾的原因。

「翔吾和我不一样,好像到现在还是很常跟我家乡的那些朋友联络,所以我觉得他说不定也会听到一些与葵的私生活有关的话题。」

「你真的非得确认这件事不可?」

「有机会查证资讯的正确性的话,当然是要尽量把握啊。虽然有点抱歉,不过你就等我一下吧。」

我留下开始忙着操作手机的铃海,暂时走到咖啡店外。

太阳还高挂天空,气候仍炎热到使人冒汗。于是我稍微离开咖啡店所在的建筑物,移动到一棵绽放着可爱白花且带有尖刺的树木旁。

我一拨打电话,翔吾就马上接起来了。

「喔,是一太啊,怎么了?」

「翔吾,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我人在家里,没问题。」

除了翔吾低沉又清晰的嗓音外,还隐约可以听见有人在说话。我猜那大概是电视的声音。他似乎正在用扩音模式跟我讲电话。

「然后呢?你想问什么事?」

「其实我想问的事跟葵有关。」

「你说的葵是反町葵?那不是你的前女友吗?为什么你会跑来问我啊?」

「翔吾,你说过你现在还会跟我们国小时的那些朋友联络对吧?你有听他们提过葵是不是已经结婚的话题吗?」

「喂,你可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对她旧情未了喔。一太你不是已经有铃海了吗?」

「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啦,反正你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

翔吾不再开玩笑,简短地回答了我。

「她已经结婚了,在三年前的时候。」

「真的吗?」

太好了,葵没有撒谎──当我正打算放下心来时,翔吾却接着说出了我完全没料想到的话。

「不过,听说她已经离婚了,大概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情吧。」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是据说每三对夫妻中就有一对会离婚的时代。虽然我也看过有人批评说这句话不能代表真正的实际情况,但若是拿每年的结婚数与离婚数来看,似乎的确是呈现这个比例没错。

无论真实情况为何,现在离婚早已是件毫不稀奇的事情,应该没有人会对此共识提出异议。即便如此,时至今日,还是有不少人心中仍深植着离婚是种耻辱的观念。所以他们虽然愿意宣布自己已婚,却对离婚缄默不提。如果葵也是这种心态的话,那我可以理解她为何不告诉我。

「为什么你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啊?」

因为情绪有些激动,我其实没那个意思,但语气中还是不免带了些指责。翔吾回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你问我为什么……这种事情没必要特地跟你这个前男友说吧?」

「我们都已经分手十年了,还有必要这样顾虑我吗?」

「我才不是在顾虑你咧,只是因为你没问,我才没说而已。」

翔吾的说法百分之百是正确的。即便如此,我心里还是多少有点难以释怀,但又没有不明事理到直接说出感受来。翔吾大概也被我的态度弄得不太高兴,沉默了长达几十秒。

所以翔吾接下来说出口的反驳让我大感意外。

「你自己也没有告诉我葵打过电话给你啊。」

「你早就知道了吗?但我其实也没有刻意要保密的意思。」

「那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因为你也是等到我问了才告诉我。」

「那是四天前才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好说不说的吧。」

「四天前?她四天前也有打电话给你吗?」

「四天前也有?」

「在大约三年前应该也发生过吧?就是她不小心搞错电话,结果打给你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啊?」

我本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翔吾又复述了一遍。

「就是我大概在三年前听葵本人说过,她曾经不小心打错电话给一太你啦。那时候你完全没提起过这件事,所以我才会想说你可能不想聊有关葵的话题──」

「等一下,葵之前有跟你说过这种事?」

我抱着难以置信的心情质问他。

「我们在三年前举办了一场小型同学会。我只是被邀请去参加而已,但葵也是主办人之一,他们大概没有问过一太你要不要参加吧。那时葵还跟我说,她才刚结婚没多久,希望一太也能够获得幸福。她真的是个好女生。」

「这太离谱了,我只有在四天前接过一次葵打错的电话而已。」

即使隔着电话,我也感觉得到翔吾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真的吗?你会不会只是忘了啊?」

「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我不可能会忘记。而且我也一定会告诉你。应该是你搞错了才对吧?」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的意思是葵骗了我吗?但她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试着用有点转不太过来的脑袋思考原因。

如果这件事是发生在三年前,那所有疑惑便会迎刃而解。那时我还没有换电话号码,葵也还没有离婚。

但是当然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是发生在四天前,而非三年前。如此一来,就表示三年前的那一次可能也是葵胡诌的──

所以葵在三年前就开始有这种古怪行为了吗?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还来不及细想,一股寒意就顺着背脊往上窜。

「……抱歉,我可以先挂断电话吗?我开始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听到我的声音变得微弱无力,翔吾表现出同情之意。

「你就别花太多心力去烦恼这件事了,人有时本来就会为了小事说一些不必要的谎。」

「你说得也没错,谢谢你,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我会再打给你的。」

「知道了,也替我跟铃海打声招呼吧。」

我挂断了电话,为了以防万一,也确认了一下来电纪录。

葵的那通电话确实是在四天前打来的。

4

我怀着茫然不解的心情回到店里。

「他怎么说?」

听到紧锁着眉头的铃海这么问,我一回到座位便立刻开始说明情况。

我仔细地重述与翔吾在电话里谈论的内容,连我的想法和翔吾的反应也都钜细靡遗地告诉了她。

等我大致说完时,喉咙已十分干渴。当我伸手去拿冷水杯时,铃海叹气说道: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奇妙的事。」

「葵从三年前就已经在说谎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但这样的话就更不明白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三年前的那次真的是她在说谎吗?」

我听不懂铃海这句嘀咕的真正含意,便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

「没有啦,你听了不能笑我喔。我只是在想,三年前葵小姐打错的那通电话,会不会被四天前的一太你接到了。」

她的这番话让我也跟着苦笑了起来,

「你说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啊,你还是笑了。真讨厌,我不该说这种蠢话的。」

我安抚闹起别扭的铃海后,她才不太情愿地补上了说明。

「如果葵小姐是在三年前打错电话,那无论是电话号码还是她没有透露自己离婚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吧?但是一太你却说那是四天前打来的,手机里的来电纪录也还留着证据。既然如此,是不是可以干脆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奇迹呢?就是三年前葵小姐打错的那通电话穿越了时空,被四天前的一太你接到的奇迹──」

就在这个时候。

店里铿啷铿啷地发出了一阵巨响。我下意识地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发现留着鲍伯头的矮个子女店员站在吧台后,对着所有人低头致歉。

「对不起,惊扰到各位了。」

看来是她不小心失手把金属托盘摔到了地上。

「美星小姐,你还好吗?」

男店员走到女店员身旁关心她。

「对不起,我的手滑了一下。」

「好难得喔,有什么让你在意的事吗?」

「不──」

女店员忍不住朝我们坐的地方瞥了一下,但此举并未逃过男店员的双眼。

「那边的客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啦。」

「毕竟他们好像在聊很不可思议的话题嘛,你该不会已经看出真相是什么了吧?」

「等一下!当店员的人直接承认自己在偷听客人聊天是不对的吧?」

「咦?美星小姐你之前不是也会偶尔说出『我不小心听到了』的话吗?」

「唔……好吧,这我是无法否认……」

他们本人可能以为自己正在说悄悄话,但因为距离很近,我全都听到了。

「那个……不好意思。」

我一开口呼唤,男店员就朝着我们的桌子走了过来。

「请问你们要点什么?」

「不,我们不是要点餐。你们刚才好像说了什么看出真相之类的话,请问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呃……你说那个啊。」

男店员用食指搔了搔脸颊。女店员则不悦地眼角上扬,瞪着男店员看。

「那边那位名字写成『美丽的星星』的美星咖啡师呢,其实是个头脑非常聪明的人,十分擅长揭开神秘事件的真相,至今也累积多次替陷入困境的客人解决问题的实际经历。」

「喂!不要随便夸大宣传我做的事!」

美星握紧双拳高举过头,表达自己的愤怒之意。从用字遣词来看,这两人应该不是夫妻,但他们的对话却很像一对夫妻在表演相声。

「这没什么好谦虚的,我说的都是事实……所以呢,我才会想说如果你们两位疑似遇到了这类情况,本店的美星咖啡师或许可以帮忙解决。」

「哦……你是说那位小姐吗?」

看到美星缩起肩膀,十分惶恐的模样,我开始觉得或许可以跟她谈谈这件事。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因为这项提议实在太奇怪而起疑心,但是先不论美星究竟有没有那么聪明,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坏人。

「那么,我可以请教一下她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等等,一太,你这样会打扰到他们啦。」铃海训斥道。

「别担心,我会在你们讨论时勤奋工作的。那就请两位稍等一下了。」

铃海侧眼看着男店员走回吧台,开口责备我。

「这种事情可以随便跟毫不相关的外人说吗?」

「这又没什么不好。如果能够弄清楚葵的目的,又知道该怎么应对,让我可以心无罣碍地结婚的话,对铃海你来说应该是再好不过了吧?」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

当我们还在争论时,美星已经来到桌子旁。

「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帮得上什么忙,是他说得太好听了。」

「死马当活马医嘛,就算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我们也不会有损失。对了,你刚才不小心松手让托盘掉到地上,跟我们的对话内容有关系吗?」

「呃,那是因为……」美星犹豫了片刻后坦白道:「因为我听见你们提到穿越时空,心里吓了一跳。」

「那是我说的,对吧?」铃海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以前也有客人来我们店里时说过关于穿越时空的礼物的故事。我对那件事印象很深刻,就想说这次该不会又发生了。很巧的是,当时那位客人也是坐在这个位置上。」

她说这就是她的手不小心滑了一下的原因。

「那个礼物真的穿越了时空吗?」

「当时的情况让我觉得或许真是如此。那个故事与一对遭遇悲剧的夫妻有关,我很想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

铃海无视美星黯淡的表情,像是逮到了什么好机会似地说道:

「你看,奇迹在该发生的时候就是会发生。」

美星本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她注视着铃海侧脸的眼神却让我觉得充满了说服力。

「叫你美星小姐就可以了吧?我们刚才说的那些话,请问你大概听到了多少呢?我不会追究你的偷听行为的,请你老实回答我。」

「这个嘛,大部分的内容我都听到了,毕竟店里很安静。」

「这样就不用多费工夫解释,对我们来说也方便。那我就再问一次了,你对葵那些令人费解的言行有什么见解吗?」

结果美星听完后却再次注视着铃海。这次连铃海也察觉到她的视线,慌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

「不,没什么……对不起。我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感觉有些虚假。

「真的吗?」

「是的,虽然很可惜,但有时就是如此。」

「如果你无法回答的话,换句话说,就表示这果然是奇迹吧。」

铃海的语气愈来愈强势,但看起来只是想硬逼对方接受自己的看法而已。

「如果葵没有说谎的话,我们就只能照铃海所说的,相信这是个奇迹了。但我并不觉得自己真的碰上了这样的奇迹。」

美星的想法好像有点浪漫主义者的倾向。

「为了结婚,我们也需要奇迹啊。」

很可惜地,我无法认同铃海说的这句话。

「美星小姐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这是神明创造的奇迹,为了让我愿意朝结婚迈出步伐吗?」

美星一时之间似乎有些迟疑,下一刻她就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觉得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

美星制止正想开口的铃海,提出了这个问题。

「请问两位知道尖身波旁是什么吗?」

「我没听过耶。」我说。

「那是在留尼汪岛上所采收的咖啡豆的名字,该岛是位于印度洋的法国海外省,被列入世界遗产之一。在十八世纪时这种咖啡豆非常受欢迎,连知名贵族也喜爱饮用,但在十九世纪初期因自然灾害等影响,种植数量逐渐减少,最后甚至还停产。而使尖身波旁这种咖啡豆在现代复苏的,便是日本的上岛咖啡。」

上岛咖啡在留尼汪岛发现了尖身波旁的母树,并且复育成功。根据美星的说明,目前尖身波旁已是一种高级咖啡豆,可在市面上购买取得。

「基于上述的历史背景,人们经常会用『奇迹』这个字眼来介绍尖身波旁。毕竟这种咖啡豆曾被认为已经绝迹,是在许多人的努力下才得以复活,所以称为奇迹应该是一点也不为过吧。」

「嗯,我也这么认为。」

「而我刚才所提到的,在这间店里所听闻的『奇迹』……虽然并非人死而复生的情况,但也发生了程度与其相当的事件。若当事人心中怀抱的愿望是如此迫切,有时奇迹也会伸出援手。那件事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想。」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你觉得我们结婚这件事不够迫切吗?」

美星巧妙地回应了铃海的质问。

「不是这样的。你们两位的结婚不需要奇迹──如果不靠奇迹来实现的话,或许反而会进展得更顺利。这就是我的意见。」

铃海顿时愣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虽然你刚才说你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却忍不住觉得你似乎早就看穿了一切。」

我指出这一点后,美星急忙说道:

「不,我对这件事没有什么可说的──」

「够了,到此为止吧。」

铃海突然用这句话制止了美星。

「……铃海?」

她转头看向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我觉得这个举动看起来像是在宣告放弃。

「你全都已经知道了对吧?那就请你告诉这个人,让他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吧。」

「这样好吗?应该要由你亲口告诉他才对吧?」

铃海对美星的劝说一笑置之。

「因为我说不出口。让其他人来说的话,我反而还觉得比较轻松。而且……」

我感觉到她在这一瞬间的沉默中隐含了十分强烈的思绪。

「因为你的关系,虚假的奇迹已经瓦解了。既然如此,就请你试着证明我们不需要奇迹吧。」

这番话并未让美星退缩。她点了点头,彷佛像在表示自己已接下这项请求。

「那么,一太先生。」

美星转身面对我。接着,她说出了令我十分震惊的真相。

「葵小姐并不是什么跟踪狂──我认为这一连串事件全都是铃海小姐所策画的。」

5

我除了目瞪口呆外毫无其他反应。

「你只要想像一下铃海小姐的心情,就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美星毫不犹豫地继续说道,简直就像是早已写好剧本一样。

「铃海小姐希望与一太先生结婚,觉得必须为此排除两人之间的障碍,便找了自己认识的咨商师来提供协助。」

「你的意思是财前咨商师也参与其中吗?」

「恐怕是。不过,因为她似乎有执照,所以大概是真的有咨商师的实务经验吧。毕竟要是没有相关技术,想让一太先生坦露内心想法应该不是件容易的事。」

虽然我过去从未接受过咨商,但是在我眼里看来,财前咨商师的咨商手法十分自然。

「美加子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以前感情很好,但最近已经很少联络了,我也没跟一太你提过她,觉得应该不会马上被拆穿。」

我针对铃海的补充说明提出质疑。

「不过,要是我和铃海你继续交往下去,迟早会穿帮吧?」

「我想说如果是结婚后才发现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毕竟为了这种小事就离婚也很奇怪。」

看来铃海连在说出这句话的当下,也都把重点放在我们的婚事上。

「于是铃海小姐便寻求财前咨商师的协助,想找出一太先生对婚事踌躇不前的原因。由于将病患资讯泄漏给第三者会违反职业道德,所以财前咨商师才会没有在工作场所进行咨商,而是找了其他地方设置临时咨商所吧。」

「那里是美加子居住的地方。」铃海说道。

难怪我会觉得那里好像一间普通的公寓。但是因为我在去找财前咨商师之前就查过相关资料,知道在民间还有所谓的私人咨商所,就自己解释成或许也有地方是长这个样子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觉得擅自替人咨商并收取金钱好像也严重违反了职业道德。」

「从事咨商行为不用遵守什么特殊规定,只要申请开业许可就可以了。好像也有很多人是利用出租空间或在网路上做这件事喔。」铃海插嘴说道。

「这样啊,所以财前咨商师也是这种情况吗?」

「不,她平常是在医院工作,没有申请开业许可。反正她在把从一太口中打听来的资讯透露给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能宣称那是在咨商了,她跟一太收的费用就当作是我给她的谢礼。我本来是打算之后再偷偷还给一太的。」

「毕竟她也真的替我做了咨商,我是觉得你们不需要在意钱的事啦。」

「还有啊,美加子她也很介意保密义务的问题,但是一太你曾经说过,可以把葵小姐的事情告诉我对吧?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照办了也不会有问题的。」

我的确允许财前咨商师把葵的事情告诉铃海。虽然那些事几乎都是在咨商时被问出来的,但我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所以并不介意。倒是财前咨商师这种即使受朋友所托,也尽可能遵守职业道德的态度,反而让我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美星继续往下说。

「当铃海小姐收到财前咨商师的报告,得知一太先生是因为十年前谈的恋爱才对结婚踌躇不前后,她接下来便开始寻找一太先生当时的交往对象。她已经知道对方的身分是国小同学了,找起来应该不会太困难。」

她只要去问翔吾就可以立刻得到答案了。因为我们之前曾建立过聊天群组,铃海早就拥有翔吾的联络方式。

「铃海小姐借此取得葵小姐的联络方式后,便直接联络她,向她提出一项请求──那就是希望她假装打错电话,和一太先生在电话里聊聊。」

我早就从更换电话号码的事看出葵在说谎了。但我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铃海吩咐她做的。

「所以把我现在的电话号码告诉葵的人是……」

「是我。葵小姐说她已经删掉一太的联络方式了。她没有察觉到我给她的电话号码和以前不一样。」

对不起,我擅自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铃海如此向我道歉。

我的电话号码是在两年前更换的,而我和铃海开始交往是一年半前的事。葵拿到的当然就是新的电话号码了。

「这么一来,葵小姐隐瞒离婚的理由就很好懂了。」

「为什么?」我对美星的话感到疑惑。

「铃海小姐想请身为当事人的葵小姐替一太先生卸下从十年前就一直背负着的重担。所以她应该是觉得让葵小姐现在看起来过得很幸福的话,效果会比较好吧。当然了,说一个人因为结婚而幸福,或是没有离婚就幸福,都只不过是种幻想,但因为在打错的电话中聊这么深入的事会很不自然,葵小姐想直接告诉他自己很幸福的话,拿结婚当话题会更简单好懂。」

只要葵语带幸福地谈论自己的婚姻,我也会觉得结婚是件好事。铃海应该也是这么打算的才对。

「不过,这是迟早会穿帮的谎言不是吗?跟我今天问了翔吾后就知道真相一样。」

「我想说只要不在我们的婚事确定下来之前被发现就好了嘛。道理和美加子那件事相同。」

铃海解释道。

如果没有电话号码那件事,我大概也不会对葵的一连串发言产生任何怀疑。因为以前的她本来就是个很有可能犯下打错电话这种失误的人。和我是国小同学,到现在还有在联络的人只有翔吾,正如我在刚才那通电话里确认过的,他至今为止都没有跟我提起葵的话题。所以我原本是没有机会看穿葵的谎言的。

「但是一太先生却发现电话号码已更改这个致命性的破绽。这当然让铃海小姐非常着急。如果一太先生看出葵小姐那通电话是她策画的,她想拯救一太先生的计画可能会以失败告终。必须想个能让一太先生接受的解释才行。所以她就趁一太先生说要打电话给他朋友翔吾先生并离开店里时,急急忙忙地联络了翔吾先生。」

我还记得自己离开店里时铃海正在操作手机。所以美星是看到她那副模样才推测她正在传讯息给翔吾的。

如果铃海抢先打电话给翔吾,我就会发现翔吾正在通话中而立刻返回店内,然后目击到她在讲电话。因此铃海只能选择传讯息这个方法。

那时翔吾用的是扩音模式,在通话中应该还是可以阅读新收到的讯息。话虽如此,这也只不过是铃海刚好走运罢了。

「不过,无论当时多么紧急,原本的情况也不会改变。如果要解释整件事并请求协助,她势必要打一篇一定长度的讯息才行。就这点来说,翔吾先生立刻接起了一太先生的电话,对铃海小姐而言是一件很不凑巧的事。如果他当下没有接到电话,说不定就可以在回拨之前看到讯息了。」

「这就是翔吾之所以告诉我葵已经离婚的原因?」

「是的,翔吾先生大概是在告诉你之后才收到铃海小姐传送的讯息吧,他那时一定十分慌乱。照这样下去,葵小姐的谎言就会穿帮,情况有可能更加恶化。」

在我与翔吾通话的过程中,曾出现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原来那并不是对我的态度感到无言,而是他正在拼命地思考怎么应对吗?

「因此,翔吾先生在迫不得已之下所采取的方法,就是把那通错误电话直接说成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

这么一来,就可以同时解释电话号码与葵未提及自己离婚的问题──前提是我真的相信这种不切实际的证词。

「对了,我原本认为那是翔吾先生灵机一动所想到的办法,但那其实也是铃海小姐的指示吗?」

铃海摇头否认了美星的问题。

「我再怎么样都不可能要求男友的朋友说这种离谱的谎话。当时我光是解释情况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所以是铃海小姐从一太先生口中听到翔吾先生胡诌的内容后,就立刻顺水推舟地往下说了吗?」

「是的。但我还是在脑中吐槽翔吾,觉得这说法太牵强了。」

铃海苦笑道,似乎对她当时硬要用「奇迹」来解释的行为感到十分羞耻。

「铃海小姐应该也没想过一太先生会真的相信那个电话穿越了时空的假设吧。但那个说法或许至少可以在当下稍微蒙骗一太先生一下。毕竟只要再多花一点时间思考,还是有可能想到更合理的说法。顺便一提,翔吾先生在挂断电话时说的「也替我跟铃海打声招呼吧」──那一句话真的是弄巧成拙呢。因为等于是在坦承他知道现在一太先生正和铃海小姐在一起。」

接着,美星便像是结束表演的魔术师般对我们深深地一鞠躬。

「我说的这些应该就是发生在一太先生身上的所有事情了吧。」

我再次看向铃海。

她脸上浮现的笑容里刻着「落败」两个字。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后悔了,因为我已经把很多人都牵扯了进来。美加子、翔吾……还有葵小姐。」

我很高兴她为了我们的婚事如此努力。但是──

「葵是个就算不喜欢也无法说不的人。」

我难以保持沉默地说出了令我相当介意的一件事。

「就算素昧平生的铃海提出这种突兀的要求,她应该也无法拒绝。她就是这样的人。那些说自己很幸福,说希望我们感情愈来愈好的话,都只是配合铃海的要求才说的。实际上,她在离婚后应该有段时间既苦恼又饱受伤痛,但她却忍着不提……」

「恕我直言。」

美星插嘴说道,眼角隐含着强而有力的意志。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结婚了就会幸福,离婚了就是不幸,这种想法只不过是幻想。在我看来,认定自己以外的某人目前并不幸福,而且还以为那个人仍和以前一样毫无改变,感觉很不尊重对方的人生。」

她说得完全没错。这一点我很清楚。但是这个人并不知道。不知道我们当时为了让她过得更开心,是多么拼命地面对困难且磨耗身心,结果最后还是选择了分手。不知道我过去有多么强烈地希望葵能够获得幸福。

但我现在却又为了自己打算利用葵?明明我那天才因为想让自己解脱而离开了葵身边──

「她并不恨你。」

我的脑袋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铃海突然说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葵小姐说她并不恨你。她知道你现在还对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后,好像反而觉得很抱歉的样子。」

铃海继续说道:

「你不相信的话我也没办法,但我并没有逼她一定要答应我的要求。我自己也知道拜托她做这种事真的很没礼貌。但是葵小姐说,虽然你和她分手时她很难过,也有点怨恨你,但后来她也经历过很多事,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过得还算满足充实。」

葵似乎还说了这样的话。

──我不可能长达十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前进。

「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现在马上打电话给她本人,问问看我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这样应该就不用怀疑我们有没有事先串通好了吧?」

铃海说得没错。我猜她应该已经没有在说谎了──葵是真的说了这些话。

「还有啊,我一开始曾问过她要不要和你见一次面。因为我觉得这样一太你心里会轻松许多,而且设计成她在京都旅行时偶然遇到你,不是也比较简单好懂吗?结果葵小姐却说她真的很不想这么做。」

──葵开口拒绝了?

「她……是不是已经不想再见到我了呢?」

铃海一听便轻笑起来,告诉了我答案。

「她现在比十年前胖了不少,太丢脸了不想见你。她是这么笑着跟我说的。」

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葵总是看起来很痛苦的表情。我并不知道她发自内心感到幸福时会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像她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幸福生活的模样。

葵说她不可能长达十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不前进。她已经从我抛弃她的那张公园的长椅上迈出了步伐。被那段苦涩的恋爱囚禁了长达十年的人,并不是接受分手的她,而是提出分手的我──

「葵小姐得知一太先生受到自己影响而无法获得幸福后,因为感到心痛而出于善意提供协助。一太先生肯定比任何人都还能理解这种心情。」

我对美星的这番话点了点头。

「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了吧。财前咨商师、翔吾先生、葵先生,还有铃海小姐。大家全都因为希望你幸福而撒了谎喔。你已经不再受困于过去,可以用自己的意志选择该走的道路了。」

所以照理来说,你根本不需要什么奇迹。美星替整件事下了这个结论。

我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滴落在桌子上。

我已经有资格获得原谅了吗?

我可以放下这十年来一直背负着的重担了吗──

「铃海。」

即使视线模糊,我仍直视心爱之人的双眼,对她说道:

「虽然我这么没出息,但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我愿意。」

铃海笑了起来。她的眼角也和我一样闪着泪光。

「恭喜两位。」

美星露出微笑,轻轻地拍了拍手。吧台后方的男店员也跟着鼓起掌来,为我们送上祝福。

当我们正感动到难以言语时,美星再次开口说道:

「虽然人们称尖身波旁的复活为奇迹,但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出现可称为奇迹的偶然情况或超自然现象。它是因为上岛咖啡、法国政府及岛上居民等许多人的协助和不懈努力,才得以在现代复苏的。」

换言之,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由人们的思想联系起来的生命。

「一太先生你也许在十年前曾一度失去了自己心中的重要部分。但我认为是你以诚实的态度所经历的岁月打动了周遭的人,让你又再次重获新生。」

我活着所经过的时间。

是那些时间又回过头来支持着现在的我。

「请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大家的心意喔。祝你们永远幸福。」

「谢谢你。」

我向她低头致谢。当我抬起头时,铃海就在眼前。

──我想和你一起获得幸福。

我以变得轻盈的身体迈出步伐。铃海性急地说去夏威夷度蜜月好像不错,对我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