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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妈妈玩捉迷藏

──妈妈究竟是不是爱着我的呢?

1

我在准备打开这间咖啡店的门时紧张了一下。

如果是星巴克之类的咖啡厅,我平常也会上门光顾,但这种风格老旧的咖啡店还是第一次踏进去。我觉得自己这样的女人去那里很格格不入,如果店员或常客对我皱眉的话感觉也很差……好吧,或许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但我曾经有过那种想法。

一打开门就听见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从店里流泄而出的凉意抚过我汗湿的身体。女店员看向我说欢迎光临,她比我想的还年轻很多,让我觉得自己白紧张了。

我立刻就找到了和我约在这里碰面的人。

他是个穿着西装衬衫和灰色长裤的寒酸大叔,坐在靠窗的餐桌席上。男性顾客里只有他是自己一个人前来,对方看到我之后,也缩着肩膀没啥自信地举起手向我示意。他从椅子上微微抬起臀部,视线不停游移,明明已经是有点年纪的大叔了,举止却跟担惊受怕的幼犬没两样。

──真是恶心。

我走近大叔的座位,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来。当我翘起牛仔短裤下的双腿时,大叔别开视线,好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谁叫你在意这个的啊?死秃头。

刚才的女店员端着冷开水走过来。我不知道在这种店应该点什么才好,就随口说了个饮料名:

「我要焦糖玛奇朵。」

「那种饮料在这种店是……」

店员打断正要说「没有」的大叔,对我答道:

「我们有喔。」

这个店员笑起来还真是可爱,我心想。不过,要是我们私底下认识,应该会因为个性差太多,根本不可能融洽相处吧。像她这种清纯型的女人,大部分都是个性阴险又爱情绪勒索的轻浮女,讲白了就是我最讨厌的类型。

大叔用自己带来的毛巾擦了擦他那异常宽大的额头上的汗水,对我说道:

「你好啊,英美里。」

我撇头无视他。

「我是下条,谢谢你今天特地大老远来京都见我。八月的京都应该很热吧?」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希望他快点告诉我他的目的。我对他冷冷这么说后,大叔先是惊讶地愣住,接着喝一口冷开水,彷佛想掩饰自己的反应。

──我在两周前突然接到这个大叔打来的电话。

那时我正与朋友两人一起在我老家横滨唱卡拉OK。当天是平日的白天,我待会还得去上班,但我们仍旧毫不在意地喝着酒。

我在去年秋天成年了──虽然满二十岁的那一刻是和男友一起庆祝的,但在那之后过没两个月我就与他分手了──明明已经不再是小孩也不是学生,但我没去找固定工作,只在女子酒吧打工维生,对我那个拥有律师头衔、在世人眼里十分出色的爸爸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真要追究的话,其实是因为高中时爸爸管教我的方式异常严厉,我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辗转在好几个朋友家借住,最后才会过着这种生活,所以爸爸算是自作自受,没什么资格抱怨。现在我因为钱不够,只好无奈地和爸爸两人一起住在老家,但其实真的很想尽早搬出去住。

当我正在唱西野加奈的〈恋爱使用说明〉时,手机响了起来。我本来想当作没听见,但来电号码我没看过,说不定是女子酒吧的客人打来的。若真是如此,我不接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抱歉,我接个电话。」

我边停止歌曲边这么说后,和我同在女子酒吧工作的朋友琪琪便说:

「什么?太扫兴了吧!」

「我又不能不接,你先自己唱吧。」

我留下还在抱怨一个人唱很寂寞的琪琪,走出包厢按下手机的接听键。

「喂。」

「你是结城英美里对吧?」

我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明显是老男人的说话声,马上就起了戒心。我在女子酒吧工作时用的并非本名。

「你是谁?」

「抱歉,吓到你了,我叫下条敏夫,是你亲生母亲的现任丈夫。」

我的内心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妈妈的丈夫?呃,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心乱如麻的我勉强挤出了这个问题。

「我是从你父亲口中得知的,因为他是律师,我马上就查到他的联络方式。我一联络他的事务所并说明情况后,他就告诉我了。」

就算对方是妈妈的丈夫,也不该未经本人同意把我的电话号码交给这种素昧平生的大叔,真是有够差劲。我心想,待会得跟爸爸抱怨两句才行。

「这样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我们夫妻目前住在京都,能请你亲自来一趟吗?」

即使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皱起了眉头。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

「那是没办法用电话讲清楚的事情吗?」

「嗯,是的。」

「就算是这样,应该也是你来找我才合理吧?」

「对不起,但我不能那么做是有原因的。当然了,我会替你负担所有的交通及住宿费。你想住几晚都没关系,如果觉得一个人前来很不安,想带朋友同行也可以。你们可以趁机在京都观光,或是去环球影城玩玩。」

一般来说,要是我听到可以免费去京都旅行,就会怀疑这是不是诈骗了。但既然爸爸也知情,应该至少可以保证不会碰上什么坏事吧。虽然多年来我和爸爸的关系一直不太好,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明明身为律师,却对女儿被骗坐视不管的父亲。

于是我跟对方说这种事没办法现在立刻就决定,叫他让我考虑一下,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一回到包厢,琪琪就问我:

「打电话的人跟你说了什么?」

「我也搞不太懂……但对方希望我去京都找他。他说费用全都由他出,也可以带朋友一起去。」

「这是什么情况?他是客人吗?」

「不……应该算是亲戚?」

「听起来超棒的耶,你带我一起去吧。」

「咦?你是认真的吗?」

「那个人也会替我出旅费对吧?那我当然会想去啊。」

我心想,既然琪琪这么说,那就去一趟好了。反正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是和朋友一起,我都可以确定这趟旅行会很有趣。

所以我今天便从新横滨搭新干线来到京都,并造访这间大叔指定的咖啡店,打算和他碰面。顺带一提,因为琪琪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有兴趣陪一个毫无关系的大叔喝饮料,我就让她自己去其他地方打发时间了。

「我想说的事情就是……」

这个名叫下条的大叔开口了。

第一次见到妈妈的丈夫,我发现他外表十分苍老,很难想像是和我父母同年代的人。他不仅秃头,还感觉有体臭,明明一点都不帅气,却好像只有性欲还没减退,是个随处可见的大叔。但我听说他是妈妈的学长,两人从她还住在京都府福知山市的老家时就是好朋友,所以实际年龄大概和妈妈差不了多少。不只是我,连琪琪的旅费也是由他支付,照理来说应该不会缺钱,但他穿的衣服却皱巴巴的,怎么看都不像有钱人。

我也讨厌爸爸,但至少他收入高,穿着打扮很干净整齐,头发也十分茂密。看到既漂亮又是护士、皮肤还白到不输给护士服的妈妈,在跟爸爸离婚后竟和这种大叔再婚,让我这个女儿总觉得有点失望。

「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你母亲优里目前得了乳癌,正在离这里很近的京大医院住院,可能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下条沮丧地垂下肩膀的动作看起来实在很像在演戏。

──我早就猜到他应该是要跟我说这种事了。

「我妈妈现在几岁了?」

「下个月就四十五岁了。」

听到妈妈这么年轻就在鬼门关前徘徊,我多少有些震惊,但感觉比较像是基于同为女人的立场,而不是因为她是我妈妈。

「所以你告诉我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

我佯装不在意地询问他。下条双手抵在桌上,对我深深地低头鞠躬。

「我希望你可以去见优里一面。」

我顿时哑口无言。当那道宛如闪电的错愕情绪消逝后,随之涌上我心头的是怒火。

「……当初不要我的人可是我妈喔。」

我父母是在我五岁时正式离婚的。拥有我监护权的人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在我的生活周遭也有几个父母离异的人,但是据我所知,只有我明明是女儿,却由父亲抚养长大。而且我还听说妈妈在离婚后,只过两三年就和别的男人再婚。随着我逐渐长大,我开始把这些事情解释为妈妈抛弃了我。

「她也是有很多苦衷才会这样的。」

我才不想管她有什么苦衷呢。

「你父亲是个对妻子拥有异常控制欲的男人。她的精神状态无法承受,才不得不离婚。」

我回想起爸爸的冷冽眼神。他虽然没有实际说出口,但那种眼神就像在说他觉得自己聪明过人,所以看不起其他人,而且一切事情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下,这样他才会满意。

爸爸在教育我时也相当严格。我因为反抗他,结果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因此我也能轻易地想像出他限制妈妈行动的模样──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爸爸想要的应该是支配吧。支配妈妈和我。

「这当然和放弃女儿的监护权是两回事,但是无论如何,优里那时已经濒临崩溃,她没有多余的心力和一个当律师的人争夺监护权。」

「你说这种话,到底是想要我怎么样?」

我不屑地说道。

「那个人甚至没有来找我见过半次面。」

「我听说是因为被你的父亲拒绝了。」

「她不是可以主张自己拥有法律认可的见面权吗?」

「应该是你父亲的手腕太高明了吧,遇上这种专家,我们根本无力抗衡。」

「就算无法见面,至少还能用其他方式和我联络吧?小的时候也就算了,我都已经成年了耶,她这十五年来到底都在做什么啊?」

我看到大叔无法反驳,顿时觉得一阵恼火,便啧了一声。

这时女店员端来了热咖啡和焦糖玛奇朵。当我正在吹凉饮料时,下条呻吟似地说道:

「……优里最近痛苦呻吟的次数愈来愈多了,她经常呼喊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和她之间并没有小孩。这是我的第一段婚姻,原本就没有小孩,你直到现在仍是优里唯一的女儿。」

所以我想在最后让她见你一面。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下条所说的这句话。

我觉得他们非常自私。小时候的我心里总是怀抱着想见妈妈的念头。她当时没理会我的这种心情,事到如今才想和我见面?

不过──我应该基于一时的情感拒绝这项要求吗?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它就永远不会再找上门了。

下条看我难以抉择,又紧接着说道:

「优里呻吟的时候总是在向你道歉。」

──对不起,英美里。真的很对不起。

「而且她还提到了公园这两个字。」

「公园?」

这个词汇让我觉得很突兀,便开口反问他。

「我也问过优里那代表什么意思,据她所言,你们两人之间似乎有段很重要的回忆。不过她也跟我说过,你当时年纪还小,大概不记得了。」

虽然下条这么解释,但我脑中却反而闪过了某个情景。

黄昏时分的天空。孩子们的声音。顺着太阳穴流下的汗水。手牵着妈妈时的温度。

「我好像还记得。」

我一这么喃喃自语,下条就惊讶地瞪大双眼问:「真的吗?」

「这件事应该是在我妈离婚并和我分开不久之前发生的。那时我们去了不知道是哪里的公园,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在下条提起公园前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他以一种好像自己很懂的语气说道:

「优里应该是想在仅剩的时间里和你一起留下回忆吧。因为她是爱着你的。」

真的是这样吗?若是如此,身为女儿的我,或许应该至少去见妈妈一次面吧。

下条见我犹豫不决,便露出微笑对我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就是你们两个去公园的那件事。」

我彷佛被催眠似地,等到回过神时,已经开始叙述整件事的经过了。

2

爸爸对妈妈拥有异常控制欲这件事,大概是真的。

但我是现在回想起来才这么觉得的。爸爸在我还是个小小孩,才刚学会说话没多久时,就已经会叫我在他每天工作回来后报告当天发生的事情了。而且还是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我之前顶多只会觉得,他是个会认真听女儿说话的父亲。但后来我重新想了一下,那其实并不寻常。爸爸一定是透过我在监视着妈妈吧。毕竟不管再怎么要求小孩守口如瓶,他们都是不会说谎的。

妈妈应该对爸爸的这种行径厌恶到不行吧。所以有一次爸爸难得出差不在家时,妈妈突然对我这么说:

「英美里,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公园玩捉迷藏吧。」

我那时正好很爱玩捉迷藏,马上就答应了,但是当妈妈带我坐上我们家的车──那是一台很常见的家用掀背车──时,我觉得有点奇怪。我和妈妈平时总是直接走去附近的公园玩捉迷藏。这当然会让我觉得很疑惑,心想为什么要刻意开车对吧?

后来我们的车就此上路了,那是一段久到感觉永无止境的旅程。

我以前几乎没有和妈妈两人单独远行过,因此倒是很乐在其中。但我在车上还是想过到底何时才会抵达公园,或是怀疑妈妈并没有提到公园,是我自己听错了。

「谁要当鬼呢?」

当我这么询问正在开车的妈妈时,她面向前方回答我:

「是爸爸喔。」

我那时听到后只觉得:哦,原来爸爸晚点也会过来啊。

妈妈是抱着什么心情对我说「是爸爸喔」的呢?是因为她打从心底害怕爸爸会追上来,找到我们吗?

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的车。我们在途中休息好几次,最后真的来到了一座公园,但那时已经是傍晚了。有些小事我记得莫名清楚,例如妈妈把车子停在停车场后,从正面照过来的夕阳太刺眼,害我眼睛睁不开。

──你说我叙述得格外具体?我从小就和爸爸不一样,脑袋不太好。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不足,我的视觉记忆能力非常好。那天发生的事也被我以影像记在脑子里了。

因为长时间坐车也满累的,我下车后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妈妈这里是什么地方。妈妈则跟我说,这是她小时候常来玩耍的公园。当时我还不知道她指的是哪里,就没有再多问,但这表示她从我们住的横滨一路开车来到了福知山吧?那根本不是开车就可以轻松抵达的距离,妈妈大概是精神上快被逼到绝路了,才会不惜做出这种事吧。这是我现在再次回想后的感觉。

公园占地辽阔,有一群小学生在那里到处奔跑,还有个老爷爷牵着不知道是柴犬还是博美的狗在散步。

「走吧,英美里,要是不赶快躲起来,会被爸爸发现的。」

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像是公园管理室的地方。那也不算组合式建筑啦,但就是一间小屋。它的墙壁全都是灰色的,正面有一扇小窗户和柜台,可以一眼环顾整座公园,或是与使用公园的人交谈。我们绕到管理室后方,看到一扇供人出入的门。

管理室内没有任何人,门也是上锁的。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但大概是时间已经很晚,所以关门了吧。正当我觉得这样没办法躲藏时,妈妈却从肩上背的托特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门。为什么妈妈会有公园管理室的钥匙呢?

──妈妈的父亲?哦,原来外公以前是福知山市的公务员,在退休后二次就业,负责管理公园啊。那大概是妈妈找机会拿外公的钥匙去多打了一份吧。那把钥匙看起来满普通的,我想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和妈妈走进没有开灯的昏暗管理室。里面很狭窄,而且可能因为大家都直接穿鞋进去,闻起来有股土砂味。屋内有张桌子和旋转椅,笔记本、笔和打扫工具杂乱地摆放在各处,给人一种冰冷缺乏生命感的印象。只有位于角落的双人沙发是奶油色的,可以感觉到一丝暖意。在暂时收留走失的孩子时肯定会用到那张沙发吧。

我和妈妈并肩坐到那张沙发上。右边桌子上的银色电子时钟所显示的数字是「05:21」。

当我盯着数字,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时,妈妈喃喃自语地说道:

「待在这里的话就不会被找到了。」

妈妈当时的脸我还记得很清楚。她的表情看起来心事重重,一点都不适合玩捉迷藏。

我想她应该是因为即使顺利逃离了爸爸,却想不到该去投靠谁,正一筹莫展吧。一般来说只要回老家就好了,但在我妈妈的父母那一代,好像还是有不少人觉得离婚是件丢脸的事。或许她的父母没办法理解,与一个拥有响亮律师头衔,收入也稳定的人结婚后,却由于那个人控制欲太强而饱受痛苦,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以为自己真的在玩捉迷藏,为了不被爸爸发现,一直没有说话,但管理室里连冷气都不凉,非常闷热。妈妈见状后,便从包包里拿出水壶对我说:

「我带了做好的咖啡欧蕾来喔。」

那时我明明才五岁,却非常喜欢喝妈妈做的香甜温热的咖啡欧蕾。听说咖啡因对小孩不太好,但我那时是个不分昼夜都很会睡的小孩,从不曾因喝了咖啡欧蕾而失眠,所以我猜那里面大概只加了一点点咖啡。我记得更小的时候,反而曾因为完全不肯睡觉,让妈妈伤透脑筋,或许这种情况也会随着成长改变吧。

当时正值暑气未消的季节,妈妈大概是为了补充水分才准备的。和妈妈一起屏息躲藏时喝的咖啡欧蕾有点温温的,十分好喝。

喝完咖啡欧蕾后,我想我应该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下。后来妈妈突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英美里,我们还是回家吧。」

我吓了一跳,便反问她:「那爸爸呢?」结果妈妈就说:「他没有来这里找我们。」

妈妈心中一定有许多挣扎吧。但我觉得她应该也发现,一直躲在这种地方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的。

当妈妈正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管理室时,我又看了一次桌上的电子时钟。上面显示的数字是「05:26」。原来我只在里面躲了五分钟。那时我连怎么看时钟都不会,但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满惊讶的。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和妈妈两人在那里躲了非常久。或许小孩是一种体感时间比大人还要慢得多的生物吧。

我们走出建筑物时,公园里十分宁静。虽然有个老爷爷在遛狗,但刚刚还在玩耍的小孩已经全都不见了。天空虽然还是红色的,但等我坐上车时,已经不觉得夕阳很刺眼了。太阳大概是在我们玩捉迷藏时下山了吧。

妈妈在上车之前又让我喝了一次咖啡欧蕾。不过,或许是因为不得不回家了让我很失望,味道没有第一次喝的时候那么好喝,总觉得有点酸酸的。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搭车实在太疲倦,妈妈一开动车子我就马上睡着了。我连自己回到家的时间都记不太清楚,等醒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外面的天色也变亮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直接睡到早上。我真的是个很会睡的小孩呢。我用睡昏头的脑袋思考着昨天发生的事所代表的意义,结果却有种这一切全是一场梦的感觉。

到了那天傍晚,爸爸出差回来了。他和往常一样问我他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当我老实回答后,他吓了一大跳。这也难怪,毕竟是带着女儿从横滨开车往返福知山嘛。爸爸后来大声斥责妈妈「你到底在想什么」,那声音可怕到我还有印象。

后来才过没多久,爸爸和妈妈就离婚了。爸爸获得了我的监护权,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妈妈抛弃的,但她长得漂亮又从事护士这种帮助人的工作,而且温柔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被骂过,我实在没办法怨恨她,好像只因觉得寂寞而哭过。

妈妈在那之后连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听爸爸说她很快就再婚了,所以一直以为妈妈并不爱我。但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又该如何看待那天和妈妈两人一起玩捉迷藏的回忆呢?

3

「原来是发生了这种事啊……」

下条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什么很困难的问题。

就算对方是妈妈现在的丈夫,我也不打算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叔说这件事。但是既然都想起来了,也只能这么做。

我点的焦糖玛奇朵很好喝,甜味和苦味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当年那个喜欢只有甜味的咖啡欧蕾的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她明明不爱我这个女儿,却在自己快死的时候才想见我,这实在太自私了,所以我并不会想去医院看她。不过……在我想起去公园那天发生的事后,我觉得妈妈或许还是以她的方式在爱着我。她说不定是想带着我想逃离爸爸,只是没有勇气逃到最后而已。」

「其实优里她本来是想争取女儿的监护权的。」

下条说道。

「但是单亲妈妈家庭很容易在经济上陷入困境,因此她并未如愿。毕竟你的父亲是个律师,应该很了解如何在这种争夺中取胜。」

虽然我不清楚详情,但是一般来说,由母亲获得监护权的情况大概是比较常见的吧。不过,既然爸爸对妈妈拥有异常控制欲,我觉得他当初应该用尽了各种手段来争取女儿的监护权。根据我的猜想,他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女儿的爱,更主要的目的大概是为了报复拒绝他的妈妈吧。

「优里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你父亲的控制,曾经带着女儿想逃回故乡。但她很清楚父母不会支持她这么做,只好先躲进她正好拥有钥匙的公园管理室,想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可是她在那里领悟到自己不能就这样一直逃避丈夫,于是改变主意,决定返回横滨家中。」

下条分析整理了妈妈的行动后,更让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优里做好与丈夫离婚的打算时,她带着你这个女儿逃走了。这就是她其实想和你在一起的证据。她爱着你,一辈子都很后悔自己离开了你。」

──对不起,英美里。真的很对不起。

妈妈从来没对我说过的话在我的耳朵深处回荡。

「那她连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也是因为……」

「我不能让女儿和一个曾经带走过她的母亲见面。你父亲应该是如此主张的吧。」

我注视着自己从短裤下露出来的膝盖。

爱是一种模糊的东西,无法用数值来衡量,也不能用来决定监护权的归属。我应该早就明白这一点才对,却老是擅自替妈妈真正的想法下定论。明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努力去回想。

妈妈是爱着我的──而她就快离开这个世界了。

「在福知山有个关于神隐的传说。」

据下条所言,那是一个名叫柳田国男的人在《山中人生》这本书里写到的。

「如果在太阳下山后玩捉迷藏,好像就会被爱拐走人的神明藏起来。我猜优里大概是知道这个传说吧,她才会在黄昏时和你玩捉迷藏。与其把女儿交给丈夫,干脆让神明把我和女儿一起藏起来好了──她心中怀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

我脑中清楚浮现妈妈心事重重的表情,彷佛昨天才刚见过一般。

「说不定你会觉得仅仅五分钟的时间十分漫长,是代表你真的被神明藏起来了。或许正是因为经历过那种事,优里才会放弃一直留在那里的想法,决定折返。」

我的想像力好像有点太丰富了──下条如此喃喃自语,难为情地吐了一口气。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我会去见妈妈的──」

然而──

在我开口这么说的瞬间,一道声音从意想不到的方向飞了过来。

「我觉得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

店里的那位女性店员正站在我们的餐桌旁。

我再次盯着她仔细端详。她个子娇小,年纪应该比我大,外表却很年轻,看起来感觉像工读生。然而,在她修剪得十分平整的浏海下,却丝毫没有浮现我刚才觉得很可爱的笑容。

「你这是什么意思?」下条不太高兴地问道。

「我是本店的咖啡师,敝姓切间。非常抱歉,我不小心听到你们的对话。毕竟这是一间很安静的店。」

女性店员──切间低头致歉。

「就算听到了,那又怎么样?你身为店员却开口干涉顾客的家人,这简直荒谬至极。」

谁是你家人啊?讲得真好听。我哼笑一声,不过我和妈妈的确有血缘关系。

「我再次向你们表示歉意,但我真的没办法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本店所重视的客人在我眼前被欺骗。」

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后,花了点时间才领悟过来。

──这个人正在生气。

「你也未免讲得太难听──」

「你说的欺骗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刚才那件事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

我打断下条的反驳并询问她。

「喂,你……」

「吵死了,大叔你闭嘴啦。」

我一对下条怒吼,他就脸色发白地闭上了嘴。这样就吓到了,真是没出息。他没抚养过小孩,大概也没有被年轻女人反抗的经验吧。

「我想听听看这个人要说的话,在没有听完之前,我是绝对不会去见妈妈的。」

因为切间看了我一眼,我便点头表示允许。切间先是清了一下喉咙,然后就开口了。

「听了英美里小姐的叙述后,我发现有几个不太对劲的地方。第一个是回程时的情况。英美里小姐你上车后马上就睡着,等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外面的天色也变亮了。」

她说得没错,所以我点点头。

「就算你是个很会睡的小孩,这样还是睡太久了吧?就算假设外面的明亮天色代表的是日出时分,你也等于是睡了一整晚喔。」

「不过,如果我很累的话,的确有可能会睡那么久……而且我也不记得自己中间到底有没有醒来过。」

切间似乎不太认同我的说法,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根据英美里小姐的记忆,她只玩了短短五分钟的捉迷藏。但在公园里玩耍的小孩们却在五分钟内全都不见了,这一点又该怎么解释呢?」

「那只不过是时间点的问题罢了。」下条驳斥道。

「但是带狗散步的老爷爷还在啊。」

当我也表示相同意见时,切间语气尖锐地回击了。

「英美里小姐你拥有优秀的视觉记忆能力,连当时发生的事都记得一清二楚对吧?但你谈到狗的品种时却是这么说的──不知道是柴犬还是博美。」

「这……我有点想不起来了,而且我是从远处看见的,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样才难以分辨。」

「是这样吗?但我觉得柴犬跟博美在体型及毛皮触感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也就算了,不记得陌生人牵着的狗是什么种类,本来就很正常吧。」

我觉得下条说得没错,但──

「如果是忘记或认不出狗的品种,还可以用这点来解释,但你却记得那可能是柴犬或博美对吧?你的记忆模糊地介于两者之间,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喂,到底是哪一种?」

我狠狠瞪了一眼逼问我的下条,陷入沉思,但马上就摇了摇头。

「不行,我既觉得那好像是柴犬,也觉得那或许是博美。」

切间满意地微笑一下,又举出另一个不对劲的地方。

「你还说过,你上车的时候,已经不觉得夕阳很刺眼了对吧?你们在管理室里只躲了五分钟,就算加上移动时间,大概也差不多只有十分钟,太阳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山吗?」

「是因为那时刚好就是太阳下山的时候吧。」

我很纳闷为什么下条要这么认真地反驳。

「既然英美里小姐的母亲带着女儿开车从横滨长途跋涉到福知山,以常理来说,应该都会以为她是铁了心想逃离丈夫才对。那她为什么只在管理室待了五分钟就改变主意,决定回家呢?」

「管理室最多只能待到明天早上,如果没有其他去处,她们也只能回家了吧?」

「所以她连找老家的父母商量看看都没试过吗?再者,既然福知山是她的故乡,她有心要找的话,说不定至少能问到一个肯让她借住一晚的朋友啊。」

「优里是个心思细腻又敏感的人,她没办法厚脸皮地去拜托别人这种事,才会毫无抵抗地被丈夫控制,即使被逼到绝境也只能选择逃跑。」

切间没有像打网球时的截击一样马上反驳,而是深呼吸一口气后才开口。

「我不清楚优里女士的个性,既然身为丈夫的你这么说,或许真的就是如此吧。至于其他问题,我也没有足够明确的证据,可以百分之百否定你的反驳。」

「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

「但是,我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假设,可以更直接地解释我至今指出的许多可疑之处。」

「你说的假设是什么?」

我往前探出身子问道。

切间告诉我的,是连身为当事人的我都从未质疑过的惊人真相。

「英美里小姐实际上应该不是在公园的管理室待了五分钟,而是十二小时又五分钟才对吧。」

4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避免直视这句话背后代表的恐怖意义。

「你少说傻话了,一个五岁的小孩哪有可能乖乖地待在那里长达十二小时。」

下条口沫横飞地反驳道。相较之下,切间的态度则冷静得可怕。

「一般来说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如果她被人下了安眠药,情况又会如何?」

「你说……安眠药?」

「优里女士在那时是一位护士对吧?既然如此,对她而言,安眠药应该算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吧。她利用药物强制女儿入睡,让她把傍晚五点误认为早上五点,制造出十二小时的空窗时间。」

根据切间的补充说明,我在管理室看到的电子时钟,在傍晚那时显示的数字,就足以证明是分为上午与下午的十二小时制了。我不清楚妈妈事前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无论如何,她应该都觉得我不会记得时间吧。

「事情有可能像你说得这么顺利吗?就算能用安眠药让她睡着,也没办法调整睡眠时间。而且要是万一没拿捏好,让幼儿吃安眠药可是会危及生命的。」

「所以她应该已经事先实验过好几次了吧。」

听到这句话后,我顿时面如土色。

「英美里小姐,你曾说过自己是个很会睡的小孩。优里女士一开始只给女儿服用少量的安眠药,然后再逐渐增加剂量,并观察出女儿吃下多少量之后能够睡多久。」

「等等,我不记得妈妈有喂我吃过药。」

我拼命地否认这件事。

「我那天绝对没有吃药,在那之前如果是一两次的话也就算了,但平常妈妈根本不会固定喂我吃药。」

「那应该就是她把药混在咖啡欧蕾里了吧。」

切间直白又坦然地说出这句话,我不禁吓得目瞪口呆。

「英美里小姐你很喜欢喝咖啡欧蕾,你母亲注意到之后就利用了这一点。强烈的甜味和咖啡的苦味应该能够大幅掩盖安眠药的味道。你那时明明是幼儿,却没有受到咖啡因影响,仍旧睡得很好,这就是证据。」

「所以我说我睡得很好,是因为只放了一点点咖啡在里面,这其实是我误会了……?」

「优里女士说不定一开始只是基于照顾孩子很累等理由,想让孩子顺利入睡,才会在饮料里下药。但她后来却察觉到,可以利用这个方法来制造空窗时间。」

我在更小的时候,是个完全不肯睡觉,经常让妈妈伤透脑筋的小孩。经她这么一说,我发现自己突然变得很爱睡觉的时间点,好像和喜欢上咖啡欧蕾的时期是重叠的。

「英美里小姐你似乎没有在管理室里睡着的记忆,但你还记得自己是在喝了咖啡欧蕾后才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的对吧?我猜英美里小姐你那时喝下的咖啡欧蕾里,应该就放了剂量足以让你睡着十二小时的安眠药吧。」

所以我那时才会觉得自己好像玩捉迷藏玩很久吗?我实际上真的在那里待了十二小时──那并不是什么被神明藏起来造成的。

「然后在第二次上车之前,英美里小姐你又喝了咖啡欧蕾。如果你在车上保持清醒的话,就会察觉到现在的时间不是傍晚,而是早晨,优里女士在此时也必须让女儿睡着。」

「这一切全都只是你的臆测吧?你能够证明优里真的做了这些事吗?」

下条看起来很不以为然,好像觉得事情都经过十五年了,根本不可能找得到证据。但切间仍旧不为所动。

「虽然不能说是明确的证据,但我的话是有根据的。」

「你说的根据是什么?」

「就是咖啡欧蕾的味道变了这件事。」

那时咖啡欧蕾的滋味的确很明显地变糟了。我尝到了很强烈的酸味。

「咖啡会随着时间经过氧化,导致走味。尤其是酸味,会变得格外强烈。因为温度愈高氧化速度就愈快,如果趁热把咖啡装进保温效果好的水壶里,味道就会更容易变糟。」

「但是,从横滨开车到福知山的话,无论速度多快,单程都要花上起码六小时。也就是说,当英美里进入管理室的时候,咖啡欧蕾已经装在水壶里超过六小时了。如果你想拿氧化当理由的话,那时喝起来应该早就走味了才对吧?」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但应该是因为优里女士携带水壶出门时,里面的咖啡欧蕾是完全装满的吧。这么做的话水壶里的含氧量自然就降低了,可多多少少防止咖啡氧化。但是她让英美里小姐饮用后,水壶里的空气也跟着增加,后来就产生氧化反应了。英美里小姐那时应该是尝到氧化反应导致的味道变化吧。」

她的解释很有说服力,有种不愧是咖啡店店员的感觉。

「那我想不起来狗的种类是哪一种,也是因为……」

「因为在黄昏及早晨遛狗的老爷爷并不是同一个人。可能其中一人牵的是柴犬,而另一人则是博美吧。你应该是因为两个老爷爷体型刚好长得很像,才会误认成同一人。而且在小孩子眼中,老人是有可能比狗还要难辨别的。」

「如果是清晨五点的话,或许还有人在公园遛狗,但根本不可能会有小孩子嘛。」

「是的,这个看法比他们在短短五分钟内就回家还要合理许多。你看到的夕阳应该也是一样的情况。有一句俗话叫『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意思是一般来说出现晚霞的隔天会放晴,出现朝霞后则往往会下雨,但据说有时看到晚霞后,隔天早上也有机会看得到朝霞。英美里小姐你们乘坐的车子是朝向西边停放的,夕阳会从正面照过来,但早上的太阳位于东边,你才会觉得阳光已不那么刺眼。」

先前切间列出的好几个可疑之处,就像是被施了魔法般一一消失。

「英美里小姐你在叙述这件事时曾提到『当时正值暑气未消的季节』,这表示你很清楚地记得那是发生在九月左右的事对吧?大家都知道九月有个节气是秋分,那时昼夜的时间长短几乎是相等的。所以在京都,清晨五点升起的太阳,会在傍晚五点时落下。」

所以妈妈就利用这种情况,让我把大约十二小时的时间误认成五分钟了。不过,当时我才五岁,不太可能看懂电子时钟的数字代表的意义,只要能让我把日出误认成日落,应该就足以达到目的了吧。

「不过……她为什么必须做这种事呢?」

切间听到下条的问题后,反应很冷淡。

「不用说也知道,她应该是想在女儿睡着的期间做一些事吧。例如──和外遇对象幽会之类的。」

「这太荒唐了!」大叔顿时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她为了做这种事,把吃下药睡着的女儿丢在没有人的管理室里长达十二小时?」

「我觉得她实际上应该不是整整十二小时都把女儿放在那边不管……但是趁丈夫出差不在时与其他男人幽会,这本来就是时有所闻的事。她在幽会的时候不能带女儿同行,这在离婚调解时会让她陷入不利。毕竟要让一个五岁的小孩贯彻谎言是极其困难的。」

「但她大可以请亲人或朋友代为照顾,如果真的找不到人,也可以送去有全天候服务的托儿设施……」

「这样是行不通的。」我叹着气说道:「爸爸是那种会叫我把一整天发生的事全告诉他的人。他光是知道妈妈丢下我自己出门,就有可能会起疑心了。妈妈只能想办法误导我,让我以为自己一直和她在一起。」

「话虽如此,但既然都要下药让女儿睡着了,带着她一起去幽会反而还比较安全吧?」

「如果在幽会时看到她女儿一直昏睡不醒,对象难免也会觉得不太对劲吧。而且绝大多数的人只要听到她让女儿服下大量安眠药,应该都没办法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她交往。优里女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非得隐瞒真相不可。」

她只要向幽会对象谎称自己把女儿暂时交给父母照顾就好。毕竟对方自己也是外遇的当事人,基本上不可能会把她的谎言泄漏给其他人。

「不用说也知道,如果带着女儿一起行动,就算服了安眠药,还是会增加她醒过来的风险。那时是九月,即使是夜晚,让她留在车里睡觉的话,中暑的危险性还是极高,而且掀背车又没有可以避人耳目的后车厢。相较之下,管理室只要锁上门,就不会受到外界干扰,所以优里女士才会觉得这样比较安全吧。说不定她还用毛毯盖住女儿,这样即使有人从窗户往内偷看,也不会被发现。」

我不记得自己曾被盖上毛毯之类的东西,但毕竟我连自己被下药昏睡都没有察觉到,对妈妈而言,即使盖上了毛毯,要在我睡醒前把它收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她至少可以让女儿睡在自己家里……」

「如果只让女儿睡了一整晚,英美里小姐会把自己睡眠时间不正常的事告诉父亲,这样优里女士还是会被怀疑。所以即使优里女士让女儿睡在自己家里,她还是必须采取一些因应措施,例如让女儿搞混傍晚或早晨等等,但是因为她的幽会对象在福知山附近,我觉得她应该很难这么做。」

若她在傍晚让我睡着后就从横滨出发,即使是搭乘新干线、飞机或夜间客运巴士,也不可能在幽会后赶在隔天早上日出之前回到家。如果是往返至少需要十二小时的自家用车,那就更不可能了。

虽然我这么想,但下条仍旧不肯罢休。

「她可以去程时搭新干线,回程再搭长途计程车,或是选择异地还车的租车方式。」

「但重点在于优里女士实际上并没有采用这些方法。我猜应该是因为与其把女儿留在家里长时间昏睡,放在公园的管理室距离更近,她无法看顾女儿的时间也更短,反而比较省事吧。既然优里女士都决定这么做了,再去追究她为什么不选择其他方法也没什么意义。」

这番话让下条一时语塞。

「还有一点,如果英美里小姐把早晨误认为傍晚,并声称后来整晚都在睡觉,那优里女士到头来还是无法证明她那晚究竟去了哪里。不过,若优里女士选择开车载着女儿从福知山返回横滨,至少她可以证明自己那晚有六个小时是在车上。」

我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无论有没有把早晨误认为傍晚,我都会觉得自己睡了一整晚。但如果妈妈在我睡着时从福知山开车到横滨,就可以证明她至少有六个小时是在开车。

「所以优里女士才会刻意以开车的方式往返福知山。只要她声称自己是在晚上七点左右离开福知山,就表示最快也要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会抵达横滨。此外,虽然不管她几点出发,能拿出不在场证明的还是只有晚上那六小时,但带着女儿开车往返横滨和福知山这件事给人的冲击性更强烈,因此连带怀疑她是否在那段空窗时间与人幽会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我记得爸爸后来曾大声斥责妈妈「你到底在想什么」。切间说得没错,开车往返横滨与福知山是相当异常的行为,足以转移爸爸对幽会的注意力。

下条板着脸陷入沉默。他的肩膀看起来似乎在抖动。

我向这位事到如今才得知妻子的疯狂行为、大受打击的大叔白了一眼,对切间问道:

「我没结婚也没劈腿过,有点不太懂。有人会因为外遇就不惜做出这种事吗?」

偷偷摸进管理室,用安眠药让女儿睡着,并开车往返横滨与福知山。她大费周章地做出这些事,就只为了和对方约一次会,我总觉得很不划算。

「我认为爱情所产生的冲动,一般来说是他人无法去想像及衡量的……」

切间先是彷佛经验丰富似地这么说,然后才回答我。

「话虽如此,我推测优里女士会这么坚持要与对方幽会,可能有两个重要原因。第一个是她丈夫出差不在家。而且即使不是这种情况,她的丈夫也是个控制欲极强的男人,甚至会借由女儿来监视妻子的行动。所以对于心中已另有所属的优里女士而言,他这次难得出差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爸爸因为出差不在家是很少见的事。

「至于另一个原因,则是这次幽会对优里女士而言,或许具有特殊意义。」

「特殊意义?」

「你在一开始曾经提到过,优里女士下个月就满四十五岁了对吧?」

「是、是的。」

切间突然向下条确认,他虽然有些惊慌,还是点了点头。

「现在是八月,所以代表优里女士的生日是九月。换句话说,在十五年前的九月,她即将满三十岁。她在该月份做出这么古怪的行为,真的只是巧合吗?」

就算听到这段解释,应该还是有很多人认为不合理吧。但我却不禁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想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度过代表人生里程碑的一天──去年和男友一起度过二十岁生日的我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想法。

「我虽然没有厉害到可以得知那天究竟是不是她生日……但要是她丈夫正好在那天出差的话,总觉得又有点太巧合了。反过来想,也有可能因为正好是生日当天,才让优里女士产生了这么做的冲动。」

「即便如此……她的行为还是太疯狂了。」

下条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无论理由是什么,这都是不对的。为了与外遇对象幽会,就用药让女儿睡着,再把人留在公园的管理室里,这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我虽然没有养育过孩子,但也明白这个道理。哪怕对自己的孩子只有一丁点的爱,也不可能会做出那么恐怖的事来。」

下条似乎想借此表示自己无法相信妻子会做这种事,并改变话题的走向。但他其实应该也已经察觉到了──察觉到这样的袒护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你的这句话应该就是答案了吧?」

切间如我所料地这么说后,便带着充满怜悯的眼神,将残酷无情的现实直接摆在我面前。

「优里女士并不爱她的女儿──她想和丈夫离婚,与另一位男性重启新人生,一直视英美里小姐为阻碍。」

5

我心中那个模糊但始终稳固的温柔妈妈形象,正渐渐脆弱地崩溃瓦解。

「……我想问你一件事。」

切间转头面向我。

「你告诉我这么残酷且现在已无法挽回的真相,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不要知道反而比较好吗?继续相信你母亲是因为爱你才带你去公园,会让你觉得比较幸福吗?」

「这……我也不知道……」

我顿时感到畏惧,因为切间的态度实在太严厉了。

「既然她只因为外遇就不惜做出这种事,那想必是足以让她思考是否共度未来的人吧。那里是她的故乡,但在单一地区不太可能有很多这样的对象。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当时的幽会对象,会不会就是下条先生呢?」

「…………」

当下条正回答不出来时,切间又继续追问道:

「你应该有头绪吧?十五年前的九月,你的确有一晚曾在福知山市附近与现在的太太幽会。」

「……没想到你竟然连生日这一点都看出来了。」

下条揉了揉自己的眉头。

「我和优里是从小就很要好的朋友。她因为受到丈夫控制而疲弊不堪,我经常透过电话或简讯听她抱怨,结果就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彼此相爱的关系。当时我还是未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交往对象,内心十分孤独寂寞。我那时肯定是哪里不对劲……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

虽然下条原本就和我差很多岁,是个和我活在不同世界的大叔,但在这短短一两个小时内,他看起来好像又老了十岁。

「我可以发誓,我一直到刚才为止都不知道真相会是如此。没想到优里只为了见我一面,竟不惜做出这种跟恶魔没两样的事来。她说自己把女儿寄放在老家,我却完全没有怀疑过她说的话。」

「你这种说法只是想把责任全推到妈妈身上而已吧?」我不屑地说道。

「就算你不相信也没关系。为了不愧对自己的良心,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事实及真心话。如果我知道优里把睡着的女儿放在公园的管理室里,我就算用揍的也会逼她去接女儿,并且毫不犹豫地与她断绝关系。就算知道她丈夫有多异常,也心疼她的痛苦,我还是会这么做。她竟然为了我疯狂至此,这让我相当害怕。」

「但你刚才还是试图掩盖真相,对吧?」

切间的追问比女孩酒吧里使用的碎冰锥还要锐利。

「你今天明明知道优里女士是为了和自己幽会才会做出反常行为,却还试图欺骗英美里小姐对吧?你甚至还撒了与现实完全相反的谎言,说优里女士爱着她的女儿。」

「我太害怕了……我不敢面对真相。」

下条以双手捂住了脸。

「我从以前就一直很喜欢她。我知道她已婚,也有一个女儿,但我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总是尽力满足她的任何愿望。老实说……当我听到她不打算带女儿一起走时,我觉得很奇怪。当然了,如果她选择当单亲妈妈,应该会过得很辛苦,不过她是护士,也说过自己可以赚到足以独自抚养女儿的收入。而且我打从一开始就很积极地想和她再婚。」

「可能是因为对妈妈来说,要带着我和你再婚会让她有点迟疑吧。」

我一自暴自弃地这么说,下条就发出了像惨叫的声音。

「我们早就谈过这件事了!我跟她说我不介意。我没有要说什么『因为那是我爱的人的女儿』之类的好听话,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一件事。但是优里最后并没有带女儿一起走。当我问她理由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我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坏掉了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女儿很可爱。

「听到这些话后,我直觉认为自己和她之间不应该有小孩。所以我们夫妻才会到现在都还是维持两人生活。」

在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股冷风吹袭而过。

──这个人早就知道了。他知道妈妈并不爱我。

「不过,卧病在床的优里是真的想见你。否则我根本没有理由做现在这件事。在这十五年里,我觉得她已经知道自己犯的错有多严重,也一直很后悔。所以她才会在梦里呻吟,想跟你道歉。」

「真的是这样吗?但我听起来却觉得她只是想在死去之前了结一桩心事而已。」

切间的言词十分辛辣。此刻的我因为太过震惊与混乱,无法开口,她这句话彷佛在代言我的感受,我很感谢她。

切间转头面对我说:

「我觉得你不需要去医院。」

下条则欲言又止。

「这个人明明知道妻子真正的想法,却对你撒谎,说你母亲是爱着你的。而且目的还不是为了妻子,而是想自保。然后你母亲则是连一次都没有来找你见过面,等发现自己快死了,才终于想到要向你道歉。」

真是一对无可救药的夫妻。虽然切间并没有直接说出来,我却打从心底这么觉得。

「我可以想像英美里小姐在这段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十五年里,也经历了种种辛酸苦难。她对这些事情完全不闻不问,到了自己死前才请求你的原谅,这么做难道不会太自私吗?血缘关系其实没有那么重要。你大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不需要被这种东西纠缠住。」

一阵有如时间停止般的寂静笼罩了整间咖啡店。

说真的,我觉得切间的正义感相当烦人。为什么要擅自替我作主?这和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与此同时,我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待在我身边的不是只想控制女儿的父亲,更不是无法爱女儿的母亲,而是这种热心到有点烦的成年人──也许我的人生会过得比现在更正常一点。

我站了起来,坚定地说道:

「我要去医院。」

我对着眉毛快皱成八字形的切间举起紧握的拳头。

「我不是为了大姊姊你所想的那个理由才去的。既然都知道自己在十五年前受到那么过分的对待了,如果不去揍她一拳泄恨,我是不会甘心的。」

我要算的帐还不只这笔。

她害我在这十五年里饱受孤独。明知道爸爸是有问题的人,却还是把我留在他身边自己离开。她对我没有爱,所以从没骂过我,害我一直误以为那是一种温柔。

为了把这些帐全部算清楚,我必须去见妈妈。趁我再也没机会这么做之前。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没办法带你……」

我笑着打断惊慌失措的下条。

「是京大医院对吧?既然你都告诉我了,想阻止我是不可能的。你不如和我一起去,这样或许还比较能放心。」

下条一听到我这么说,似乎就放弃抵抗了。

我让下条去柜台结帐,走出咖啡店。在穿过大门时,我转头对切间说道:

「谢啦。」

切间静静地摇了摇头。她的身影和只存在于我记忆中的理想妈妈重叠在一起。

我们搭计程车,一下子就抵达京大医院了。

下条熟练地在医院内前进,办好手续并前往病房。病房入口旁的名牌上写着她的名字:

下条优里女士

妈妈。

美丽的妈妈。

温柔的妈妈。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很想见你。

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会有什么反应呢?是照着我之前夸口说的那样,先揍你一拳吗?还是看到你就快死掉的模样,以及令人怀念的笑容后,就会忍不住原谅你呢?

我打开病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