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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大长篇迈向闭幕之地

1

在十月的那一天,看见真子的眼泪后,即使我周一前往河畔,也没再见到她了。

如果我能找到塔列兰伯爵所说的「理想咖啡」,或许就能替她打气。我因为这么想,便鼓起勇气试着寻访了咖啡店,但凭着我这个国中生的味觉判断,所谓的咖啡依然只是普通的苦涩饮料。

不久,冬天来临,年关将至。某个周一,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的途中,雪花纷飞着。这种天气她应该不会来吧?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无法不绕到河畔看看。

她在那里。真子坐在几乎枯光的草地上,连伞也不撑,她让落雪飘散在身上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刻意借此伤害自己一般。

「真子小姐。」

我出声叫唤,真子就像早已预知会这样般,动作自然地转向我。她的眼里今天并未盈满泪水,令我松了口气。

——我在等你,我觉得你应该会来。

「你最近明明都没来,用不着偏偏在这种下雪的日子里等我吧。」

——因为我有些事想告诉你。

「有事想告诉我?」

真子扬起下颚,将话语插进空中飞舞的雪花缝隙间一般开口:

——今天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见面了。

冲击、寂寞以及一丝绝望盈满胸口。即使如此,我并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而是调整呼吸。现在的我与真子邂逅时相比,或许已经成熟了许多。

「为什么?」

——我决定去东京了。

也多亏有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喔。真子说。

——我决定独自生活,也已经找好了工作,我要离开父母了。

我竭尽全力地隐藏对于再也无法见到她而产生的焦躁。

「是这样啊。我虽然会觉得寂寞,但这样是好事。毕竟这是真子小姐你的人生啊。有个能够平静生活的环境,不再因父母的事留下不快回忆比较好。」

——嗯,谢谢你。

我们俩坐在那儿,沉默了好一阵子。尽管觉得必须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冬季的太阳就这样逃跑似地西沉了。

在天色从傍晚即将转至夜晚时,真子突然站起身,轻轻抖动身子。

——变冷了,差不多该走了。

「也是,我也该回去了。」

我站了起来,拍拍制服裤子的臀部处。

我成长了多少,年轻的真子也就应该改变了多少。她的脸上久违地浮现了之前见面时一定会展露的、半开玩笑的笑容,轻轻挥手。

——那么,保重了。可别因为我不在就哭泣喔。

我连「谁会哭啊!」这种话,都因为鼻酸而无法顺利挤出来。

真子转身背对我离去。雪花在她的发丝及肩上弹跳,接着掉落地面。

就这样目送她离去真的好吗?我的内心如此诉说。我并不打算阻止她离开。即使如此,我总觉得似乎忘了交给她什么重要的东西。当她双眼红肿地靠在我的肩上时,我确实握在手中的果实,即使带走也只能任其腐烂而已——我这么想着。

「真子小姐!」

我竭尽全力朝她逐渐缩小的背影大喊出声。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时那忧郁的神情,是我至今所见过最为美丽的。

其实,我很想将内心深处的一切毫不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然而,我没有任何经验,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又该如何传递才好。我试图将情感拉扯到身体外头,却像是在拿根钓竿垂钓着地球般动也不动。她只是静静地等着我开口,而我只得无可奈何地接着说出这样的话:

「在下次见面之前,我一定会找到像塔列兰的至理名言所形容的咖啡!」

她笑了,穿越黑暗这么说:

——我很期待。

「所以,我们一定还要再见面喔!」

——是啊。如果还能再见面就好了。

接着,她这次真的离去了。她的身影消失在愈下愈大的雪里,始终伫立在原地的我,内心深处那不曾见光的情感静静地散发出臭味。

与真子邂逅后,我理解了塔列兰伯爵所提及的「恋爱的甘甜」。

然而,就在寻求与那味道相似的咖啡之时,我不知不觉地沉迷于咖啡本身,不再回想起真子的事了。

十几岁的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宛如台风般突然袭来,来势汹汹;当雨过天晴,人们就会在晴空下忘得一干二净。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咖啡,接着也与真子重逢了。

我们的确再度见了面。然而在那之前,已经过了十一年的岁月。

那并不是真子的错,很明显的,是我的错。

再也不去回想起自己的初恋对象——因为正是六年前的我,如此立誓并将其封印在记忆深处的。

2

今天依然下着雨。

我在京阪电铁宇治站入口的屋檐下心不在焉地站着,眺望下在车站正面圆环的雨势。

八月上旬的某一天,真子突然把我找来宇治,她说希望我陪她一天。我是在昨天——周一晚上接到电话的。不得不说相当幸运,我今天没有任何预定计划。

目前的雨势还算小,但这场雨是逐渐逼近京都的台风所致,根据气象预报,随着时间经过,风雨将会愈来愈强。我虽然婉转地表示用不着挑在这种日子见面,真子却说无论如何都想跟我见一面,坚持不肯退让。我在她的话中感受到某种非比寻常的决心,于是就在雨中来到了宇治。

种植在圆环中央的松树枝叶随风摇摆。风势还不至于令人觉得有危险,不过应该会逐渐增强吧。即使如此,为何真子仍执意在今天跟我见面?我思索着这个问题。

皆川纪香曾明白表示,打算在离开京都时与交往对象分手。

估计下个月,她就会这么做了吧。倘若如此,真子的丈夫就暂时不会再出轨了。这么一来,真子总算能从亲人外遇这个自孩提时代就折磨她的问题中解脱了。

当然,若问丈夫不再外遇后,真子是否真能获得幸福?答案还是相当模糊。她应该不可能完全忘怀丈夫的过错,而且也难保哪天不会再发生同样的情形。不过,从绘马的内容可以证实,至少真子并未考虑与丈夫离婚,而是希望丈夫不再出轨。因此,如今的结果正合她意,我应该坦率祝福她才对。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她会在这个时候找我出来,与这个问题获得解决一事应该不是毫无关系。真子或许已经透过某些方式得知纪香即将离开京都了。她今天之所以会找我出来,也许是为了向一直关心她的我报告——在真子抵达之前,我姑且先得出了以上的结论。

「抱歉,久等了。」

我听见声音,回过头去。

真子身穿水蓝色衬衫、黑色七分裤,看似职场便装的装扮。衬衫是短袖的,她已经不再隐藏手臂了。我们偶尔会联系,所以没有久违的感觉,但说起来,我们其实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是周二,但你没有上班啊?」

「是啊。你读完《源氏物语》了吗?」

「对,昨晚好不容易读完了。」

读完《源氏物语》后,就带我在有许多相关景点的宇治观光。这是真子跟我在庐山寺立下的约定。我乖乖遵守了约定,昨晚读得较晚,但总算读完了最后一回〈梦浮桥〉。当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日期进入了今天。

「很乖很乖,做得很好。那我就按照约定,带你在宇治观光吧。」

「真是了不起的口吻,明明就是真子小姐你找我出来的。」

「啊哈哈,说得也是。」

真子爽朗地笑道。她那种豁然开朗的表情,果然是已经知道皆川纪香要离开京都的事吧。我如此认为。

「我们走吧。因为在下雨,我想尽可能待在室内。」

她这么说完便撑开伞迈出脚步,我跟在她身后。

「你已经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我们去源氏物语博物馆吧,从这里走过去用不着十分钟。」

如她所言,我们从通过站前的县道转进小径,在住宅区走了一会儿,很快就看见源氏物语博物馆的建筑物了。

这里的正式名称为「宇治市源氏物语博物馆」,是在平成十年(西元一九九八年)开幕的国立博物馆,如同其名,为了让人深深吟味《源氏物语》,收集有各式各样的展示品。

我们走在沿着建筑物外缘铺设、红叶繁茂的小径上,入口的玻璃门就映入了眼帘。我们将两把伞并排插进伞架里时,昔日的记忆便复苏了——我在不知不觉中被真子拯救的、国中一年级的记忆。

「真子小姐应该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了吧?」

「嗯,不过无论来几次都一样开心喔。」

我们通过柜台,走进付费展览区。

沿着指标前进,第一个出现的是「平安厅」。平安时代是《源氏物语》诞生,以及故事中所描绘的时代,因此这里介绍了平安时代的王朝文化。在仿造寝殿样式11的建筑物里,摆设着展现出当时贵族生活的人偶及家具,并会播放影片介绍。虽说是博物馆,但不仅是让人走马看花,而是趋向亲身感受形式的设施。据说一年四季都会更换展览,就算一再造访,似乎也不会感到厌倦。

称为「栈桥」的拱桥状通道,扮演了连接平安京及宇治的角色。通过栈桥后,在眼前扩展开来的,是能够享受〈宇治十帖〉世界观的「宇治厅」。

在昏暗的房间内部以CG投影出《源氏物语》的景色,这景象实在充满幻想色彩。借由人偶及布景,重现在〈宇治十帖〉中登场的数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场景,比如薰于八之宫宅邸窥探中君等,邀请观赏者进入故事里。

欣赏完值得一看的展览后,我们移动到影像展示厅,这里可欣赏真人拍摄的〈宇治十帖〉短篇电影。据真子说,电影共有两部,既可在一天内连续观看,也可以作为再次造访的动机。

我们欣赏了《桥姬》这部电影。要将故事浓缩在二十分钟以内,不可否认地,剧情节奏显得有些匆促,但因为我已经事先阅读过原作,因此能尽情享受。播放结束,走出影像展示厅后,至今为止一直沉迷于展览中的我,这才头一次与真子聊起对〈宇治十帖〉的感想。

「再次回顾起来……这就像是一部浓缩了『无法称心如意的人生』般,令人难受的故事啊。」

「我倒是认为那种急不可耐的焦躁、无可奈何的感觉,正是〈宇治十帖〉的魅力喔。」

薰虽然以光源氏之子的身份成长,却始终怀疑自己的出身,抱持着「生父或许另有其人」的想法,因感到厌世而寄心佛法,最后并与在宇治过着勤奋修行佛道生活的源氏异母弟弟——八之宫往来交流。某天,薰造访八之宫在宇治的宅邸时,碰巧窥见了八之宫的两个女儿——大君及中君,并对姐姐大君一见倾心。

然而大君却不领情,想将妹妹中君嫁给薰。薰于是心生一计,让光源氏的孙子,也是他长年以来的至交好友匂宫与中君发生关系。然而大君依然拒绝薰的求爱,不久后便因病过世。薰因悲伤而消沉,开始对自己没有体察大君的心意,而与中君结婚一事感到后悔。

薰前往二条院,拜访被匂宫迎接至此的中君,对令他回想起亡姐昔日面容的中君倾诉爱意。中君苦于不知该如何应对时,听闻薰表示打算在宇治宅邸中绘制大君的肖像画或「人形」——大君的塑像——以修行,便告知薰自己有个容貌酷似大君的异母妹妹——浮舟。而后,薰于宇治窥见浮舟,深受吸引,不久便表达了求婚之意。

这时,浮舟原本的婚约正好告吹,她的母亲中将之君担心浮舟,便让她寄宿在二条院的异母姐姐中君身边。中将之君钦羡中君优雅的生活姿态,于是考虑将女儿嫁给身份高贵的薰。然而,浮舟待在二条院的期间,匂宫看见了她,并对她展开追求。浮舟搬到三条院后,于此初次与薰结合,之后,薰便将浮舟藏在宇治生活。

匂宫难以忘怀浮舟,得知薰将浮舟藏在宇治后,便假扮成薰造访浮舟住处,强行与她发生关系。浮舟虽感惊愕,却也逐渐受到个性与薰不同、热情的匂宫吸引。浮舟虽然对薰感到内疚,却又与心爱的匂宫共度了梦幻般的时光,最后却因薰送来怀疑自己与匂宫关系的信件被逼上绝路,决定投宇治川自尽。浮舟的丧礼就在薰不知道浮舟失踪的情况下举行,而薰则对自己逼死浮舟一事悲叹不已。

此时,在横川一带有位名为僧都的高僧。某次,僧都造访母尼为了养病而寄住的宇治宅院时,发现了一名失去意识、年轻貌美的女性,便出手相救,将她带回小野之里。这名女性正是浮舟。浮舟终于恢复意识之后,不愿说出自己的过去,并向僧都表达出家之意,但僧都担忧年轻女性的前途,仅授予她在家修行的戒律「五戒」。僧都的妹尼将浮舟视为自己过世的女儿,相当照顾她。

日后,浮舟受到妹尼的女婿中将追求,因而再次希冀远离遭男性玩弄的宿命,而向僧都恳求,终于如愿出家。僧都将拯救了一名身份不详的女子并带其出家一事,告知匂宫的母亲明石中宫,中宫猜想,那名女子可能是浮舟,而将此事告诉了薰。薰惊愕之余立刻前往横川。

横川的僧都与薰交谈后,得知了浮舟的身世,并对于同意让她出家一事感到后悔。薰让浮舟的异母弟弟小君送信给浮舟。浮舟得知自己的身份终于曝光后,虽然有些动摇,仍未回信给薰。从小君那里得知浮舟回应的态度冷淡,薰感到烦闷不已——全部长达五十四卷的大长篇,至此唐突地落幕。

「说得好听一点,就是余韵绕梁……说得难听点就是半途而废,结束方式令人感觉很扫兴啊。」

我们移动到称为「故事厅」的空间。这里介绍的是作者紫式部的生平、她所见闻并写进《源氏物语》中藤原一族的繁华等故事的背景资讯。

「如果还有后续,你认为会是怎样的故事?」真子突然这么问。

「后续……吗?」

「我认为紫式部原本还打算撰写〈宇治十帖〉的后续,然而却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无法继续。所以,我自己也认真思考过,她原本究竟想继续撰写怎样的故事呢?」

这真是相当有意思。我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真子小姐,你认为后续会是怎样的故事?」

馆内的参观者并没有多到必须担心交谈会干扰到他人。真子轻咳一声,清清喉咙后,开始说道:

「我认为……」

——浮舟拒绝回复薰。然而,薰在得知一度以为被自己害死的心上人仍活着,想必说什么都无法放弃浮舟,会用不同于以往的积极态度追求浮舟。而意志不坚的浮舟到头来仍会同意与薰见面,再度发生关系。

之后,浮舟回过神来,会对自己犯下的过错颤栗不已。自己明明是为了了结遭男人玩弄的人生而出家为尼,却打破戒律,再度与男人同床共寝。于是她会再次确定,单单出家是不够的,果然还是唯有一死,才能从痛苦中解放。

薰完全没察觉浮舟内心的想法,认为已经成功挽回了夫妻之间的感情,打算接她回平安京。然而浮舟却以「若是被以匂宫为首,京里的人们知道自己还活着,将会引发骚动」为由,希望移居宇治。薰虽然感到一丝不安,却仍相信浮舟已经重新振作,而让浮舟再次搬回宇治宅邸。

然后——待薰回到平安京,浮舟便再度投身宇治川,这次真的死去了。

「……还真是非常悲惨的发展啊。」

我感到背脊发寒地说着感想。真子轻轻点头,为自己虚构的故事做了以下的结语。

「浮舟真的死去后,匂宫总算理解自己的罪孽深重,薰也终于感到厌世而出家,故事就此真正落幕。」

「你为什么认为会是这样的发展?有什么根据吗?」

针对我的疑问,真子浅浅一笑回答:

「因为,不可能就那样结束啊。考虑到薰如此依恋不舍,怎么可能会因为浮舟不回信就放弃她呢?而想象如果薰继续追求下去,究竟会有何种结局等着他,我认为这样的发展是相当理所当然的结果。」

接着,真子以宛如述说着自己挚友般的口吻,谈论起浮舟的事。

「浮舟原本就是以大君的替代品身份在故事中登场的。就在薰表示想制作大君的人形时,中君联想到了用于除秽的人形——将纸张等物剪成人的形状后,在身上擦拭,以将污秽移转至纸上后,放进河流漂走——而将浮舟的事告诉薰。也就是说,浮舟虽然是因为自身出轨而被逼上绝路而选择自尽,但即使她没有出轨,到头来,仍一开始就肩负着投河的宿命。」

虽然我对于薰与中君的交谈仅有模糊的印象,但从未想过那一幕竟藏有这样的意义。

「浮舟是个可悲的女性吧?不过,我实在无法认为犯下出轨这一过错的浮舟,只靠出家就能继续活下去。」

——不晓得爸爸的外遇对象,那个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得我们家分崩离析呢?

真子十一年前的悲愤,与她现在的话语重叠了。

曾经外遇的女人,不可能仍然逍遥自在地活着。从前父亲的外遇,以及现在丈夫的出轨,都令她感到痛苦,她因此构筑而成的人生观,致使她导出刚才所说的〈宇治十帖〉的结局。

但现在的气氛并不适合让我轻率地讲出自身感觉。我设法改变话题,以旁人看来相当可疑的举止环顾着周遭。接着,我在某块看板前停下脚步,那块看板上绘制着许多看似符号的图案。

「这是……源氏香?」

「这叫辨香,是成立在江户时代的竞技游戏。」

我无需阅读解说文字,真子就站在身旁说明了。

「首先,选取五种香木,分别准备五包,共计二十五包。接着从中随意挑选五包,依序焚香,让人嗅闻香味。闻香者要判定从第一包到第五包之间香木气味的异同。共分成:全部相异;仅第一包与第二包相同;第一包、第二包与第三包相同,第四包与第五包气味相同;全部相同——所有的排列组合共有五十二种,然后再以《源氏物语》共五十四回之中,扣除第一回〈桐壶〉及五十四回〈梦浮桥〉后,其余的五十二回回名来命名。」

「比如说……」真子指着被称为「源氏香图」上的标记之一说道:

「这个『玉鬘』,就像是从右看起依序为英文字母小写的m与n并排的图案……这表示第一、第二及第三包的气味相同,第四与第五包气味相同的组合。」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五条直线中,从右算起依序是第一包、第二包……对吧。然后香味相同的香木上方则会以横线相连。」

「正是如此!同理,这个『野分』正中央的直线左右分别有着看似n字母的图样,这表示第一与第二包相同,第四与第五包相同。」

「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出乎意料地单纯好懂耶,我也稍微想挑战看看了。」

「你的嗅觉敏锐吗?也对,毕竟你平时都在闻咖啡的香味嘛。」

「不,我想这两者之间应该没什么关系喔。」

尴尬的气氛成功化解,我在悄悄松了口气的情况下离开了故事厅。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绕完付费展览区一圈,又回到了柜台前。

3

我们走出源氏物语博物馆时,惊讶地发现雨已经停了。

「应该只有现在吧。毕竟台风依然在接近当中,这点并没有改变。」

真子相当冷静,但我则坦率地感到高兴。

「机会难得,要不要趁现在到外面走走?」

「说得也是。我原本想说如果雨势太大就找个地方喝茶,不过这么看来似乎不要紧了。」

她所谓的「喝茶」想必不是单纯的茶,毕竟这里可是宇治。据说镰仓时代,荣西上人自宋国带回茶苗,并由明惠上人种植于栂尾,这茶苗也分至宇治培育,可说是日本茶叶栽培的发祥地。即使到了现代,走在宇治的路上,茶叶店依然随处可见。

我们回到单边有两线道的县道上,往西南方一望,可以看见一座桥。那座跨越超过一百公尺宽的河川的桥梁,正是也在《源氏物语》中登场的宇治桥。流经桥下的,正是浮舟下定决心自尽的宇治川。

「宇治桥与京都府乙训郡大山崎町的『山崎桥』、滋贺县大津市的『濑田唐桥』并列为日本三大古桥,是国内最古老等级的桥梁。现在的桥梁是于一九九六年重新铺设,为了配合历史悠久的街道气氛,而建成传统形式的木制高栏。」

真子的解说如同宇治川的流水般毫无停滞。

在过桥途中,桥中央略偏西侧一带,有块朝上游方向凸出的方形桥面。深度约跨出一大步的步伐,宽度则将近两公尺左右吧。而沿着桥梁外沿建造的栏杆也跟着弯曲,沿着这块地绕了一圈。

「这里是『三之间』。」

真子摸着淋湿的栏杆,眺望上游的景色。

「三之间?」

「由于设置于从西端算起第三根柱子之间,才会如此命名。据说从前会在这里祭祀桥之守护神『桥姬』喔。丰臣秀吉曾从三之间汲取河水泡茶的逸事也相当有名。直到现在,每年十月举行宇治茶祭时,也会举行从此处汲水的『名水汲取仪式』。」

经她这么一说,我不由得眺向河面。我从栏杆上方探出身子窥探,但那漆黑汹涌的川流却令人难以想象是「名水」,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这……看起来实在不像可以汲取的河水啊。」

「水位似乎涨了不少,是不是因为上游处一直在下雨呢?」

在《源氏物语》中,浮舟试图跳河自尽时遭妖怪附身,最后是以未遂告终。然而,在源氏物语博物馆欣赏的电影里,则实际拍摄了浮舟浸在河水中的一幕。

我并不清楚宇治川平时的模样。然而,若是跳进如今在脚下发出轰隆巨响的河中,浮舟想必就不会获救了吧——我有这种感觉。

刚过了桥之处,设置了紫式部的石像。设立年份为二○○三年,相较之下似乎比较新,一旁的说明牌也很新,上头记载了紫式部神秘的一生。

我跟在真子身后,从桥旁走到河畔。水面近在眼前,但并未令人感觉危险。河畔经过简易整修,变得像步道一般。右手边的石墙草木茂盛,上方则有一整排的旅馆或餐馆。

「要不要稍微坐着聊聊?」

真子突然这么说,我吃了一惊。

「你说坐着,但这一带似乎没有长椅啊。」

「有什么关系,就到那附近的草地上坐坐吧。像从前一样。」

「可是,刚才下过雨,地面是湿的……」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屁股会稍微湿掉而已。」

她说得如此斩钉截铁,让我不由得心想「是这样吗?」重点是,我感觉到了真子想在这里说些什么的意图。

虽然坐在哪里结果都一样,我还是找了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湿的地方坐下。我穿的是牛仔裤,不至于完全湿透。而真子虽然笑着说好冰,但因为她穿着黑色裤子,湿掉的部分应该也不至于太明显。

无论是石墙上方的旅馆,或是费工夫搭建的宇治桥,宇治川的风景都相当具有特色,不愧是观光名胜。与我故乡那不值一提的河川截然不同。即使如此,在河畔与真子并肩而坐,仍令我涌起一股怀念之情。

「至今为止让你担心了,真抱歉。」

真子突然直捣核心地这么轻语。

「不会,别这么说……」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皆川纪香即将离开京都的事。但若是说了这件事,就一定会提到我在安井金比罗宫窥见真子的绘马一事。我实在无法坦言自己做出如此低级的举动。

然而,我的踌躇也因真子接下来的话语而变得毫无意义。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

「咦?」

她的侧面看起来依然是一脸豁然开朗。

「外遇的事,该说是告一段落了吗?总之,已经没问题了。」

「……是这样啊。」

我暗暗感到无力。如同我一开始所想的,用不着我告诉她,她似乎就已经知道自己丈夫的外遇即将结束。

我原本差点说出「真是太好了」,却还是作罢。对于一直以来因丈夫外遇所苦的当事人而言,苦难终结无疑是好事。但是,周遭的人若说出了「太好了」这种话时,就一定蕴含有「至少他不再外遇,真是太好了」的意涵。因此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比较好。

风势稍微增强。真子用左手压住随风飘动的发丝。我看着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试着问道:

「你丈夫是怎样的人呢?」

真子宛如叹息般微笑。

「我们是在这里邂逅的喔。」

「是这样啊。」

所以真子才会想在这里聊天吗?

「他是个既温柔又帅气的人,也很有力气。我是在刚到京都不久后认识他的,至今也交往了将近六年了。」

「当时很幸福喔。」真子说。「虽然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如此自嘲。

我之前也曾思考过,外遇就算结束,也并非一切都圆满解决。丈夫曾出轨的事实无法消除,而真子本身也只能将对这件事的想法藏于应藏之处。

不过,总之真子期望着出轨一事能够结束。她曾在没有想特意让人看见的绘马上,在无需隐瞒真心话的地方,寄托了「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的悲痛愿望。既然如此,我至少也该在心中祝福她的未来。

在我眼里,十一年前为了自己的幸福迈出第一步的真子与现在的她重叠了。所以,即使我听见了下一句话,也并未感到吃惊。

「所以,我想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与你见面了。」

当然,我们俩并没有外遇。不过,真子试图借由与我见面,排解因丈夫背叛造成的寂寞与悲伤等负面情感,这是事实。换言之,对真子而言,她会与我单独见面,与丈夫外遇并非毫无关系。所以真子才打算将相关行为的一切做个了结吧。

「我很高兴。能够奇迹似的……真的是只能用奇迹形容的方式与真子小姐重逢。」

「嗯,我也很高兴。」

「既然知道了真子小姐像这样活得很好,我现在也只希望你能够过得幸福。所以如果是为了这样,我愿意接受离别。」

「你无论到了几岁,都还是一样嚣张啊。」真子看似愉快地笑了。「不过,谢谢你。」

她已经不会再靠在我的肩上了。从前的她需要能够支持自己的事物,搞不好到不久前为止依然如此。不过,如今已经不再需要了。

「既然如此……我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站起身。不过真子并没有站起来。

「说得也是。他很快就会过来这里。」

她指的是她的丈夫吧。若是被对方看见我在这里,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就糟了。我仰望天空,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雨滴又开始飘了下来。

「那么,我走了。再见。」

她并未转头看我。

「再见。虽然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但你要保重喔。」

简直就像故事一般的离别。这或许也是真子所期望的吧。

我沿着来时路折返,走向京阪电铁的车站。我从宇治桥上看见她坐在河畔的身影,就如从前一般。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虽然真子这么说,但我总认为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再见。毕竟我们都在历经十一年的岁月后重逢了。我当时原以为永远不会再见了,却又在这遥远的城市重逢。

所以,即使落寞,我却不会感到悲伤。

唯一一点令我感到遗憾的,就是我没能达成十一年前跟她之间的约定——让真子品尝塔列兰的咖啡。

4

我搭乘电车回到京都市区后,便步行前往塔列兰。

因为我也想将自己和从痛苦中解放的真子决定不再见面的事,向美星小姐报告。毕竟各方面都让她担心,或给她添麻烦了——老实说,也有部分原因是我不想孤单一人。

我抵达塔列兰时,开始下起了比雨停之前更剧烈的大雨。雨点从侧面打来,伞几乎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浑身湿透地打开店门。或许是天候的缘故,店里没有半个客人。

我一在吧台座位坐下,就冷不防地单刀直入。

「真子小姐碰到的外遇问题似乎解决了,已经不要紧了。」

「那真是太好了。」

美星小姐边磨着咖啡豆边回答,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有丝毫起伏。她或许是认为会在这种天气里特地到店里来,原本就有什么事要说吧。

「然后,她对我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跟我见面了。应该是想要做个了结吧。」

「是这样啊……就算不决定离别也无妨啊。」

「的确。不过,我认为这决定很有她的风格。」

我低下头,把额头抵在吧台上。

「美星小姐,也让你担心了。」

「别这么说,我并没有特别……」

美星小姐略微不知所措地摇头。她那刻意虚张声势的态度,让我不由得开起玩笑:

「你不担心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吗?」

「……真是的,我不管了。」

美星小姐别过头去。我一边搔搔头,兀自心想:如果她稍微动怒,我反而会比较轻松。

不久后,刚冲好的咖啡送了上来。虽然是八月,但因为我浑身湿透了,所以送来的是热咖啡。无论喝过多少次,咖啡依然美味,我果然还是很想让真子品尝看看啊——后悔的念头涌上心头。

——不对,搞不好……

与其由我替她找到,让她自行寻找理想的咖啡,或许会比较好。

「真希望真子小姐能过得幸福。」

这句话听起来或许有些依恋不舍。不过,美星小姐已经不再生气了。

「是啊,毕竟她历经了痛苦的回忆……」

「只能祈祷她的丈夫能洗心革面了。」

我因将杯子凑到嘴边,视野一瞬间被遮蔽。而在那前后发生的事,简直就像魔术一般。

「……丈夫?」

美星小姐原本带着平静微笑的表情,刹那间变得僵硬。

「是啊。她今天也说丈夫会在她跟我道别后来接她。」

「地点是在哪里呢?」

「宇治川边,从宇治桥旁走下去的地方……」

我一边说着,同时有种不对劲的感觉。那类似既视感,仿佛曾在哪里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我为了拂去这种奇怪的感觉而浮现浅笑。

「或许是因为如果让她丈夫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好不容易即将恢复的关系又会变糟。所以她才会决定不跟我见面。」

「是真子小姐这么说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语气变得像在质问一般。

「不……仔细想想,她只有说出『今天是最后一次』而已。」

「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说出什么令你在意的话?」

经她这么一问,我重新回想今天与真子间的对话——啊,然后我终于察觉到刚才所感受到既视感的真面目。

「虽然不是在河畔说的话……但我们曾讨论过《源氏物语》的结局。简单的说,就是讨论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后续。」

我将真子所想的《源氏物语》结局转述给美星小姐听。随着我追溯记忆重现内容的过程,那宛如放了许久的牛奶凝结成块般的讨厌预感也逐渐成形。

「浮舟再度投身宇治川,这次真的死去了——没错,她讲的是宇治川。」

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呢?我诅咒着自己。另一方面,我这讨厌预感不过是出于直觉,并没有任何根据。倒不如说,考虑到现实状况,照理来说不会演变成那样。

然而,美星小姐在开口说话之前,她的脸色就已经完全粉碎了我的乐观猜测。

「那段话,恐怕是真子小姐在暗示自己的结局。」

无需询问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美星小姐已经放弃说些模糊不明的话语了。

「真子小姐或许已经决定在今天投宇治川自尽。」

我只能为之语塞。

原来如此。所以才非今天不可。因为台风接近,水位升高了。我确实亲眼目睹了那汹涌翻腾的河水。如果掉进那样的河水里,一定马上会被吞没吧——会确实死去。

此外,同时也说明了她为什么会在理应要上班的周二约我出来见面。无论是请假或是辞职,对接下来打算投河自尽的人来说,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但是我不懂。外遇的问题应该解决了……纪香小姐明明要离开京都了,为什么真子小姐事到如今还打算自尽?」

即使感情上支持美星小姐的想法,但理性思考的大脑部分,仍让我提出了疑问。

然而美星小姐却悲伤地回应:

「青山先生,你似乎严重误会了。总之,现在不是在这里悠哉聊天的时候——叔叔,把车开出来!电车或许已经停驶了。」

「好!」藻川先生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动作走出店里。仅过了一、两分钟,就将他的爱车红色LEXUS开到塔列兰门口——以屋檐形成的隧道——前方了。

我跟美星小姐飞快坐进后座。我第一次搭乘这辆车是在一年前的九月,当时也是十分惨烈的危急状态。虽然对车主不好意思,但老实说,我对这辆车实在没什么美好印象。

车子朝宇治桥飞驰。不幸中的大幸是车流量很少,或许是天候不佳的关系吧。风雨愈来愈有台风来袭的味道。

「可以确定的是,真子小姐将自身命运与《源氏物语》的浮舟重叠了。」

美星小姐凝视着前方座位的椅背,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要借此隔绝多余的资讯。

「不过……将浮舟逼上绝路的,应该说是自身的出轨,或者应该说是脚踏两条船吧。」

「真子小姐过去或许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吧。青山先生,你心里有没有底?比如说从她那里听说过什么。」

那是非常、非常悲伤的事。

我心里有底。那是六年前收到,我绝对无法忘怀,却尽量避免想起的一封信。

因为,当时的我无可奈何。

即使想帮助她,想为她做些什么,却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我别无他法,只能视若无睹。明明还记得,却当作已经忘记。

正因如此,能与真子重逢,对我而言就如同奇迹。

「美星小姐。我想我必须请你协助解释许多事。她为什么理应解决了问题,却决定自尽,这一点我至今仍毫无头绪。」

雨刷疯狂地扫落雨滴,令我心乱如麻。

「尽管如此,你指出她有可能投河自尽时,老实说,我认为如果是她,的确可能这么做。若要说明原因,就必须将时间倒回,从头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才行。」

「请告诉我。」美星小姐这么说。「毕竟到宇治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明明是令人绝望的事,她的说法却像是期待一般。

「我曾说过,我们是睽违了十一年才重逢的,这一点是事实。我在国中一年级与她认识并分开,后来,直到今年,我一次也没有与真子小姐见过面。」

「不过……」我接着说出口的声音颤抖着。

「其实在那段期间,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联络。大约在六年前,我曾经一度收到她寄的信。那是一封没有寄件者姓名、地址的信,我完全无法回复。」

不过,我读完信后,立刻知道那是真子寄来的。因为我们曾在河畔聊过的话语片段,处处点缀在那充满深深悲伤的字句上。

我很害怕与重逢的真子提起那封信的事。因为担心这举动会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因此直到今天道别为止,我都以完全没看过信般的态度与她相处。这难道是错误的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信中具体地写出她的遭遇,描绘出她的痛苦与绝望,最后并以模糊的话语向我道别。然而,配合开头的第一句话,让我有以下的解释。我只能这么认为。

「在那封信中,真子隐约透露出了寻死的念头——今天并不是头一次,她以前也曾深陷那样的想法中。」

强风拍打着车门,仿佛应和着我胸膛中狂跳的心脏。

拜托,请务必让我赶上!我祈祷着。

从前收到那封信时,我打算对她见死不救——但这一次,我非救她不可。

11 日本平安时代平安京高阶贵族的宅邸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