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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少女的短发为何富有魅力?

1

那是五月下旬,某个晴朗日子里发生的事。此时正值京都三大祭之一「葵祭」——上贺茂神社与下鸭神社的例行祭典刚结束,街道上随处飘荡着松了口气般舒缓的气氛。

周一,我待在京都市左京区今出川通上的Roc’k On咖啡店里。午后的和煦阳光令人昏昏欲睡,店里仅有几名就读附近大学的学生,把看似课本的艰深书籍在桌上摊开,一边聊着所属社团的事,各自消磨时光。

这里的景象一如往常。然而,所谓寻常的日常生活,即使看似坚固,其实或许脆弱至极,仅需一根食指就能推倒——比如说,就像是冲泡方式稍微出点错,理想的咖啡香味就变得不理想。

玻璃门开启。我反射性地看向店门口。

时间停了下来。尽管是错觉,但那一瞬间对我而言仿佛是永远。

我与走进店里的黑色长发女性四目相接。在我意识到之前,下一句话就已脱口而出。

「真子……小姐?」

她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过了几秒,又仿佛快笑出来般睁大眼指着我。

「你该不会是青——」

她还记得我的名字。

淡淡的回忆再度复苏。她是我国中时代、偶尔会在附近河畔见面聊天的朋友。她大我八岁,现在应该已经三十二岁了。

她的脸上至今仍能看出昔日的影子,让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不过,我并不认为她毫无改变。若要说她与十一年前毫无变化,那相当没礼貌,况且也是谎言。十一年的岁月确实在她身上刻画下痕迹,我想必也是如此。

Roc’k On咖啡店与星巴克等被称为西雅图系的咖啡馆相同,客人得先在柜台点饮料,再端着杯子就坐。等真子在空着的二人座坐下后,我走近她身边。

「好久不见,已经十一年了吧。」

真子瞬间垂下眼,或许是在计算着流逝的岁月。

「是啊,十一年了。真亏你认得出我。」

她露出与初次见面时相同的直率笑容。

「真子小姐也还记得我啊,真令我高兴。」

「……你用敬语称呼我,感觉真奇怪。」

「我还是会用敬语的,毕竟已经是大人了。」

我苦笑着,感觉有点难为情。

看见我们交谈,认识许久的Roc’k On咖啡店店长走了过来。

「这位客人是你的朋友吗?」

「是的。话虽如此,是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了。这位是小岛真子小姐。」

我向店长介绍,真子点头致意后加以更正:

「姓氏不对喔,我现在已经不姓小岛了。」

我一看,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只朴素的银戒。

「也就是说,你的愿望已经实现啦!就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由于她当时展露的微笑宛如朦胧月色般暧昧,我不由得噤口。

历经了足以令年轻时代天真无邪的梦想变得陈旧的岁月后,又在当事人面前提起往日的梦想,或许是相当残忍的行为。一名女性在年满三十二岁前结婚、改姓,并不是足以视为美梦成真的特别事件,而且她或许曾经历过复杂的体验,令她无法为事实坦率地高兴,才会有如此暧昧的反应吧。

「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幸好店长接了话。真子从放在一旁的小手提包中取出铝制名片盒。

「我姓神崎。也给你一张。」

她取出两张横式名片,一张递给店长,另一张递给我。这似是她工作上所使用的名片,上方写着她位于京都市内的工作地点名称,下方写着电子信箱及电话号码,中间则印着「神崎真子」四个字。

「谢谢您。呃,不晓得我的名片还有没有剩……」

店长喃喃自语着,消失在柜台后方。我手里拿著名片,继续开启话题:

「你现在还继续工作啊,有孩子了吗?」

「没有喔。」真子将杯盖上的饮孔凑近唇边。

「没想到会在远离老家的城市遇见你。你是什么时候来到京都的?」

我们最后道别时,她曾说要前往东京。到今天以前,我完全不晓得她人在京都的事。

她将咖啡杯底部在桌上擦过般轻轻摇晃着,接着回答:

「离开那里后,我在东京大约住了五年。不过后来发生了一点讨厌的事。我当时心想『真想去京都啊』,于是就直接搬去宇治住了。」

讨厌的事。我刻意无视这个感觉明显格格不入的词汇。

「你现在仍住在宇治吗?」

真子点头。「我搭电车通勤。」她补上一句。

「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种店工作,看来你变得相当喜欢咖啡啊。那时候明明还一脸嫌恶地喝着咖啡。」

「这个嘛……」我感到难为情。「毕竟我当时还是国中生啊。」

「我所认识的你,可是个满狂妄的白目国中生喔。你成长得相当出色啊。」

「请别这么说啦。真子小姐你不也稳重许多——」

接下来,我们俩热切地聊了好一会儿往事。对话愉快且流畅,甚至感觉不到时间造成的隔阂。

然而,即使如此,我们仍无法回到从前。虽然很难解释,但有某些——应该说一切都与当时不同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可能一模一样。

过了十一年,我们也增长了年岁。

2

毫不留情的倾盆大雨突然停歇。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淋得全身湿?

有人从身后递来雨伞。从学校返家,走在河堤旁道路上的我转过头去。

「真子小姐。」

在那之后,我几乎每周一都会与真子在河畔见面。

——你为什么没带伞?今天早上不是也下雨吗?你之前那把苔绿色大伞怎么了?

她边用手梳理我湿漉漉的刘海边询问。雨水的气味里稍微混进了一点类似某种花的芳香。

她说得没错。雨从上周五开始下起,过了周末进入周一后,仍毫无停歇的迹象,继续浇淋着这个城镇。气象预报中,主播指着天候图称这是「梅雨前线」所造成。意思似乎是进入梅雨季前的坏天气。

我们俩共撑一把伞走在路上。我看着上学穿的白色运动鞋说:

「我的伞好像被偷了。」

——被偷了?可是大家应该都有带伞吧?

「我猜想是不是有人故意想让我不高兴。伞上写有名字,我不认为会搞错。」

——故意让你不高兴……你心里有底吗?

「我完全无法融入班上。明明已经开学近两个月了。」

我不太想承认,不太想说出口。不过我在与真子相遇时,就已经给了她寂寞的印象。因此我认为就算试图隐瞒也是白费工夫。

——你没有被人欺负吧?

「没有,只是没人理我而已。我自己也不敢主动找人搭话,所以交不到朋友。不过也有人受到类似霸凌的对待或被学长盯上。与他们相比,我还算好了。」

——可是,你说伞被偷了。

「或许啦。现在是期中考期间,社团活动暂停,大家一放学就会立刻回家。我就算回到家也不会有人在,就不禁会偷懒不念书,所以在期中考期间,我每天都会留校读书……结果我注意到时,教室里已经没有半个人了。我正打算回家走到鞋柜区时,发现我们班的伞架上只剩下一把透明塑胶伞插在那里。我确认了鞋柜,但班上同学似乎全都已经离开校舍,鞋柜里只剩室内拖鞋。」

——偷伞是为了让你不高兴?

「倒不如说是恶作剧吧。在班上没有朋友的人,就会沦为被欺负的对象。对方一定暗地里窃笑着。我因为很不甘心,就装作满不在乎地回家了。」

——话虽如此,你也没必要让自己淋成落汤鸡啊。

「没办法啊。我的爸妈都在工作,没人能来接我。」

——你没想过将剩下那把塑胶伞带回去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也有拿起来撑开。但最后还是觉得未经允许借用别人的东西不太好,就打消了主意。就算没有鞋子在,雨伞的主人也不见得真的回家了。或许只是待在不会被雨淋湿的地方。而且,如果这是某人的恶作剧,对方搞不好正躲在某个地方偷看我。如果我拿了别人的伞,对方一定会开心地跑来责骂我。」

——嗯……真不知道该说你老实呢,还是死脑筋呢。

「没有朋友的人,如果不对这种事小心点,可是很危险的。」

我继续慢慢走回家。其实我应该对真子送我回家一事致谢,但这时我并没想这么多。

走到转往我家岔路口时,真子突然开口:

——不过,留在那里的那把塑胶伞不是坏掉的。

「嗯,似乎没有问题,是可以使用的伞。」

——有没有可能是谁放在那里的伞?

「我们学校不允许学生放备用伞,似乎是为了避免造成像这样失窃的问题。如果有疑似忘在伞架里的伞,都会被拿到教职员办公室保管。为什么这么问?」

她停下脚步,我也配合她停了下来。她的话语穿过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传进我耳里,那是令我始料未及的内容。

——搞不好,你的伞现在正守护着你的同学喔。

「咦?」

3

塔列兰咖啡馆。

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从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稍微「往上走」——北上——的位置。按照复古电子招牌上绘制的食指符号指示,穿过两栋如双胞胎般并立的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会令人忘记自己身在京都市区的宽敞庭院。而位于最深处的老旧木造平房,就是我现在所在的塔列兰咖啡馆。

仔细想想,从我第一次推开这间咖啡馆的店门起,很快地已过了两年。以十一年前与真子约定的形式开始的、我寻找理想咖啡的旅程,就是以造访这间店告一段落。因为这间冠上塔列兰伯爵之名的咖啡馆,完美重现了那句至理名言。

之后的两年间,我经常造访塔列兰咖啡馆,一面啜饮咖啡,同时经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事件或争端。现在的我早已超乎常客的身份,完全成了这间店的一分子——我如此自认。

我第一次看见这间咖啡馆时,会在没有任何资讯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踏进店里,正是因为曾从真子那里听过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我并没有坐在吧台的老位子,而是独占了一张窗边的桌席,手拄着脸颊眺望着窗外,思考着这件事。前些日子与真子重逢的事,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雨一直没停呢。」

托着咖啡杯的盘子放到桌上的声响随着话声传来。

我将视线转回店里。切间美星将银色托盘抱在胸前站在那儿。

她是这里的咖啡师,唯有她才冲得出我心目中理想的咖啡。顶着招牌的鲍伯头,身材娇小的她穿着制服——白衬衫、黑裤,围着深蓝色围裙。虽然有着娃娃脸,但她其实大我一岁,今年二十五岁了。

「一直下个不停,明明才五月而已。」

我轻触咖啡杯的握把,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十一年前差不多同一时期,真子让我共撑一把伞送我回家那天的记忆。

「真令人无精打采呢。查尔斯也从今天早上起,就一直像那样洗着脸。」

她看向店内深处,暹罗猫查尔斯正待在那儿。那只公猫是我刚开始造访这里不久,由这间店领养的。在它身旁的则是老板兼主厨——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他坐在老位子上,边抚摸下颚的银白胡须,边读着杂志。

「我看起来很无精打采吗?」

美星小姐的话中似乎有着一丝担心。我一提问,她就轻轻点头。

「青山先生刚才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

「没这回事,我只是回想起往事……对了。」

我竖起右手食指。

「这个往事正好可以成为一道谜题。如果可以,能否请美星小姐也一起试着解谜?」

「哇,很有意思,请说给我听听。」

她展露微笑,回到柜台拿出手摇式磨豆机。

她不仅兼具各种魅力及特长,聪颖的头脑更是格外与众不同。以发生在去年九月、各家传媒也报导过的大事件为首,至今为止,她解开了好几个谜团。

而陪伴她一同思考的,正是这外观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她在木盒上的储豆槽放进适量咖啡豆,为避免磨得不均匀,以一定的力道及速度转动着手把。据说这平淡却深奥的作业及磨豆时发出的喀啦声响,能让她的头脑变得清晰。

「让你久等了。请说。」

美星小姐将手摇式磨豆机放在我的桌上,站着磨起豆来。或许是因为天候不佳,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即使像这样聊天也不会造成妨碍。

窗外的雨云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我将十一年前,与今天一样正下着大雨的五月某日发生的事,尽可能详述给她听。

这段回忆是回家途中不到十分钟的简短互动,因此不需耗费太多时间说明。

我几乎按照事实重现自己与真子之间的对话。不过对于她的身份,我下意识说了谎。

「我浑身湿透地走在大雨中时,在附近……医院工作的护士替我撑了伞。」

真子当时及现在的职业都并非护士。我会说谎,是因为自己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前些日子与她重逢的事。此时我还希望尽量避免同样住在京都的美星小姐与真子碰面。况且,真子的实际职业与伞的事情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联。

「……结果如她所说,隔天真的有个同学跑来向我致谢。那么,对方究竟为什么会拿走我的伞?」

我以一句听似战帖的句子结束了这段话。

而美星小姐展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是几乎要噗嗤一笑的笑容。

「世上有那么多人用伞,但这么常被伞耍着玩的人,或许只有青山先生一个人也说不定。」

「啊哈哈,确实如此。」

我搔搔太阳穴。两年前,我第二次来到塔列兰咖啡馆时,也曾经在令人费解的情况下,让其他客人拿走了伞。虽然跟国中时的伞不同,但也一样是苔绿色。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仍持续着。美星小姐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青山先生,你去过龙安寺吗?」

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当然去过。那是位于右京区,以美丽石庭闻名的寺院吧。」

「没错,据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眺望,都无法将方丈庭园里枯山水中的十五颗石头一口气遍览无疑,一定会有某颗石头被其他石头遮住。」

这句话让我灵光乍现到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已经明白了吗?脑子转得真快。」

她并没有特意表现自豪。这种程度对她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吧?

「班上的伞架只留下一把塑胶伞,可以推测这是拿走你的伞的同学特地留下的,毕竟学校不同意学生放备用伞。」

那天早上有人带了两把伞来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也或许是像我当时所想的,那把伞的主人还在校舍附近逗留;抑或是谁拿了两把伞走,这种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然而,无论何种状况都相当特殊。因此,有学生从家里带来这把被留下的塑胶伞,并将我的苔绿色伞带了回去——这种情况最为合理,也可以说是首要讨论的方向。

「若要说起透明塑胶伞办不到,而青山先生的苔绿色伞办得到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遮掩头部。」

既然下着倾盆大雨,自然就会撑伞,而伞能够遮盖住的只有那个人的头部。换言之,那个学生如果不拿自己的塑胶伞,而是拿我的苔绿色伞,就能够用伞确实遮住头部回到家——所以美星小姐才会提起刚才说的「无法一口气遍览所有石头」的事。

「拿走青山先生伞的,是你的同班同学之一,而且对方既然不惜借用别人的伞,试图在回家途中避人耳目,整体而言,我想对方应该是女孩子。你刚才说你就读的国中有霸凌或有学生被学长盯上的情况吧……我想,她或许是受到某些过分的对待也说不定。某种令她的头部有些外观上的变化,而且无法在学校里恢复的情形。」

美星小姐淡淡地说着这令人不太愉快的想象。

虽然难以原谅,但很遗憾地,这并不罕见。遭人忽视、背后被贴上奇怪字句的纸张,或被叫出去遭受暴行——不过我并没成为受害者,无法掌握详细情况,况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或许还有学生遭受到更过分的对待。这种事虽然愚蠢至极,却无法轻易消除。

「你能具体想象出那究竟是怎样的行为吗?」

「无法断定。」针对我的问题,美星小姐如此回答。

「我在猜,会不会是被人硬是剪掉了长发的一部分。」

「为什么会这么想?」

「如果是遭受暴力对待而受伤的严重事例,青山先生也就不会如此轻松地谈起了。不,硬是剪掉他人头发的举动极为残忍,绝不能轻忽这对受害学生内心造成的创伤。然而,头发可以重新修剪,只要重剪个正常发型,旁人就不会发现自己曾遭受暴力举动的事了。我想会有『仅需在回到家之前的这段期间避人耳目』的想法,或许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

所以她才会刻意强调「长发」吗?她内心希望对方仍有重新修剪的余地。

「我也曾想过会不会是想隐藏眼泪。不过既然正在下雨,应该就不是这样。毕竟哭得再惨应该都有办法蒙混过去……虽然也有考虑过其他可能,但我并不打算连学生受到什么对待都猜出来。我认为只要说出对方拿走青山先生的伞,是为了遮掩头部这点就够了。」

「即使只是在倾盆大雨中从学校走回家的一小段时间,也无法忍受自己顶着奇怪的发型走在路上。果然是国中女生会有的感性啊。」

我这么说。美星小姐的想象确实捕捉了真相。

「我隔天到学校一看,我的伞又回到了伞架,而且班上一名女同学干脆地剪短了自己的长发。我原本打算保持沉默,结果反倒是她在休息时间主动来找我攀谈。」

——对不起,擅自借走你的伞。

「因为伞上有写名字,她才会知道那是我的。我当场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她说自己在前一天放学后,被学姐叫出去剪掉了头发——出乎意料地,她一脸不在乎地回答。她长得很可爱喔,或许是因此过于引人注目了。」

放学后,学姐把她叫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剪掉了她的头发。她被放走时,多数学生都已经放学,伞架上仅剩自己的透明伞及我的苔绿色伞。她不得已借走我的苔绿色伞,遮掩着自己被剪掉的头发踏上归途……

「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说出『真惨啊』之类的话,并要她别在意借伞的事。结果从那时候起,班上同学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似乎是因为她对班上同学宣扬『在我伤脑筋时,他将伞借给了我』。虽然那并不是实际情况,但我若纠正,就得揭穿她偷拿我的伞,因此我选择保持沉默。于是我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认为是个温柔的男生,稍微被当作英雄般对待。班上同学开始主动找我聊天,我才终于融入了班上。」

所以,这段回忆对我而言是美好的。幸好这名头发被剪的女同学并没有表现得很悲情,而是以开朗的态度面对。

然而,这感想是出自于跟她在同一班级度过后来时光的人之口。如果只是听到这段故事,或许无可避免地会留下「无法接受」的想法。美星小姐接着询问:

「那名女学生后来不要紧吗?」

「学姐针对她的过分恶作剧似乎只有那么一次。实际上,她说自己连学姐叫什么名字也不晓得。虽然其他还有好几个同学在入学后不久曾遭到类似的对待,不过学姐们应该也不是打心底讨厌她们,才做出那种事来吧。」

「这种说法令人觉得难以苟同……是『一开始先给学妹来个下马威』的感觉吗?」

「或许是吧。顺带一提,那个女同学的个性非常好喔。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为了报答我而放出那种传闻吧。而我的评价也因此水涨船高,足以见得她的朋友之多,影响力之大。倘若她下次又遭到更过分的对待,想必同学及其他学长姐都不会再默不吭声了。」

「她的新发型看起来怎么样呢?」

「你说她的短发造型吗?非常适合她。她似乎也很中意那个发型,一直到毕业为止都留着同样的造型。」

不可思议地,美星小姐在这段时间里一再地更换咖啡豆,直到现在仍转着手摇式磨豆机。她停下动作时,说出的那句话实在相当奇特。

「她的短发为何富有魅力呢?」

「……啊?」

美星小姐打开磨豆机下侧的抽屉,嗅着磨好的咖啡豆香味,看着我露出微笑。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直到刚才都还怀有淡淡忧愁的气息,已经完全烟消云散。

「你现在才解开谜题吗?话题不是已经结束了?」

「我想确认一下,青山先生。我记得你并不是出身于关东地方吧?」

「对,不是……」

美星小姐点点头。接着宛如打开手摇式磨豆机的抽屉般,开启了十一年前那个从未开启过的真相之盖。

「青山先生,你搞不好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获得了莫大的恩惠喔——从替你撑伞的那名女性发型设计师那里。」

4

——咕嘟。我从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明明刻意不说她是发型设计师。」

如美星小姐所言,真子的职业是发型设计师。然而,我不仅没告知她这项事实,还谎称真子是一名护士。

「首先……」美星小姐看着瞠目结舌的我回答道:

「首先是因为这件事发生在周一。如果是护士,周一傍晚通常应该正在上班。」

「不过也有轮班制的医院吧。」

「是啊。另一点是青山先生你在说出『医院』这个词之前,稍微停顿了一下。」

丝毫不能大意。单是停顿了一瞬间,这个人就看穿了我在说谎吗?

「青山先生应该是当下仓促决定说谎的吧。只要将『医院』这个词,以及周一傍晚能够待在河畔的职业综合起来,会浮现『美容院』1也是很正常的。」

所以她才会确认我并非出身关东地方吗?我曾听说关东地方的美容院大多将周二订为公休日。除此之外的地区则普遍订于周一。

「此外还有一点——这是最重要的——就是女学生的短发富有魅力这一点。」

这句话令我摸不着头绪。如果说将头发被剪一事跟发型设计师联想在一起,我还多少可以理解。不过,「富有魅力」这点又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是察觉我的疑惑,美星小姐又进一步详细解释:

「一个人在并非出于自愿的情况下被剪去一部分头发时,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

「当然是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头发……啊!」

「看来你似乎察觉了呢。」

我在十一年前完全没有想到那一点。女学生在周一被剪了头发,翌日就变成了富有魅力的短发造型。我当时以为她一定是在回家后,立刻前往美容院重新修剪了头发。不过,美容院周一并没有营业。她应该不可能上美容院剪发才对。

「……不过,我想只要找找,应该还是能找到有营业的店家才对。」

「你说得没错。不过,如果试想替青山先生撑伞的女性是一名发型设计师,会如何呢?不觉得会浮现一幅浅显易懂的关系图吗?也就是一名无法融入班上的男孩子;一名个性很好,换了发型的女同学;以及一名女性发型设计师。」

难道说——

「你与那名设计师那天并不是初次见面吧?」

我沉浸其中地点头回答她的问题。

「我是在数周前认识她的。她觉得我看起来一脸寂寞,才会来找我攀谈。」

「也就是说,设计师很担心青山先生。另一方面,有名国中女生则是她的客人。设计师试着向看似同年级生的女孩子询问你的事后,得知你在班上受到孤立,便思考着能不能做些什么。正好在这时候,那名女同学表示想剪短头发。于是设计师心生一计,向女同学提议,希望她协助男孩交到朋友。如果她答应,自己就免费替她剪发——」

女同学按照真子的指示,偷偷将我的伞带回家。因为我在考试期间,每天都会留在教室里读书,要拿走我的伞轻而易举。接着,女学生当天去见了真子,让她替自己剪短头发。最后只要在隔天针对借伞一事向我致歉,并散播我借伞给她的传言,任务就达成了。

那么,真子在周一替女同学剪发前做了什么呢?执行这项计划时,真子不需跟我接触,因为她已经安排好由女同学在隔天说明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真子或许是担心我在雨天要如何返家吧。前往查看情况的她,在河堤道路上发现了淋成落汤鸡的我,并送我回家——或许是对造成这种结果一事多少心怀歉疚。

「那么,女同学虽遭到过分的对待,后来仍表现得很开朗的原因是……」

「当然是因为她的头发并没有硬是被人剪掉。她不是说自己不知道学姐的名字吗?那也理所当然,因为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位学姐啊。」

「但是这个计划必须选在发型设计师能够自由安排时间的周一,而且还得从早到晚都在下雨才能执行啊,我认为条件太过严苛了。」

「你的思考模式正好相反了。正是因为得知周一会下整天的雨才拟定的计划。那位设计师一定是在前一天看了气象预报后,才联络女同学的。」

「是吗……不过虽然由自己这么说有点奇怪,但让我增加朋友的方法并不局限于这种吧。如果不行,只要想其他方法不就好了。」

「对。不过我想这必须小心避免被青山先生发现吧,毕竟国中男生的内心相当纤细啊。」

我确实很感谢那名女同学协助我融入班上,不过在我的认知里,那是她拿走我的伞,害我淋成落汤鸡的补偿,我才能坦率接受同班同学的称赞。假如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全是真子的计划,想必自尊心会因此受损,始终无法融入班上也说不定。

当然,前提是如果我在国中时就知道。长大成人后的现在,再次回想起当时的事时,我自然而然涌现出了对真子的感谢。

「竟然有这种事,我得向她致谢才行。」

美星小姐拿着手摇式磨豆机回到柜台,用刚磨好的咖啡豆冲了咖啡。因为没有新上门的客人,她应该是自己喝掉吧。

「你们重逢了吧?你和那位女性发型设计师。」

听见我的自言自语,她做出了这个反应。

「咦……啊,既然能致谢,就表示我们重逢了是吧?」

「而且,会回想起往事,必定有什么契机吧。再加上青山先生今天的模样与往常截然不同……毕竟昨天是周一啊。」

她连这一点都猜到了吗?她那聪颖的头脑,有时甚至会看穿某些别看穿比较好的事。

我看向窗外。这两年来,我头一次涌现后悔走进塔列兰的念头。我今天不该造访塔列兰的。

「——雨一直没停呢。」

美星小姐也顺着我的动作将视线移向窗外,说出跟刚才同样的话。

雨会令人显得无精打采。我相当熟稔的美星小姐,此刻看起来仿佛素不相识的某人。这时,我在我们之间感觉到刚上国中时,那种难以与同学攀谈的尴尬感。如今,我一边感受着与她之间的这种尴尬,不发一语地继续啜饮咖啡。

5

进入六月不久,我与真子再度于Roc’k On咖啡店相见。她上次道别前曾说过「还想再来」,于是我原本就认为会再见面。

我首先将美星小姐的推理告诉她,接着,对我十一年来完全没有察觉的、她的好意向她郑重鞠躬致谢。

「当时真的非常感谢你。」

「这么说来,的确有那么一回事啊。」

真子坐在座位上喝着她点的咖啡,露出苦笑。

「我当时真是多管闲事,对吧?」

「怎么能说是多管闲事呢?」

「你提起之前,我完全忘了这件事呢。怎么会事到如今才发现?」

「我时常造访某间咖啡馆,那里的咖啡师非常聪明。我一跟她提起那把伞的事,她立刻就看穿了。」

我明明想对美星小姐隐瞒真子的事,却很自然地对真子说出美星小姐的身份。这种差异是怎么回事呢?我心想。

「哦,竟然有那样的人啊。」

真子将头发拨到耳后。我从上次收到的名片得知,她现在京都市内的美容院工作。 

「话说回来,真亏你能想到那种计划啊。」

「你还记得我总是在看书吧。」

我点点头。那时,每当我前往河畔,她总是早我一步先到,坐在草地上翻阅着文库本。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像那样沉浸于人类创作的故事世界里,也很喜欢自己幻想故事。我当时会帮助你,或许只是想导演一出宛如故事情节的事件罢了。那只是自我满足,并不仅是为了你。」

「不过,多亏了你,我的国中生活过得相当充实。」

「不,你错了。」

「咦?」她斩钉截铁地否定,令我愣了愣。

「因为就算我不出手帮忙,你应该迟早也会交到朋友。那个女孩愿意协助我,也是由于她并不讨厌你,而且相当在意你在班上受到孤立。只是制造出改变状况契机的人碰巧是我罢了,即使放着不管,我想事态依然会逐渐好转喔。」

在我听来,那不过是谦虚之词,而且我不认为事情会像她说的那样。

「我想向你表达谢意。如果可以,能不能陪我一天?」

我如此开口,真子睁圆了眼。

「事到如今还表达什么谢意……不过,见个面当然是无妨。」

「这不仅是单纯的致谢,也包括与你之间的约定。」

「约定?」

我回想起头一次与真子见面的事。

「我刚刚不是说我认识一位咖啡师吗?她所冲的咖啡完美地重现啰——足以表现那位塔列兰伯爵至理名言的理想咖啡。」

真子开心地拍手,表情亮了起来,宛如回到我们邂逅时那般活泼灿烂的表情。

「务必要让我品尝看看。」

「那么,我们下次一起去吧。虽然像是在开玩笑,不过那间咖啡馆就叫作『塔列兰咖啡馆』……」

我的心情又像回到国中时代般单纯,仅仅想着要让真子开心。

——没错,我只是想让她开心罢了。

再加上达成跨越十一年的约定,让我感到有点洋洋得意。

无论再怎么戏剧化的事,必定都是从极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像是原本只浸在小溪中,却不知不觉被大河淹没一般。睽违十一年再重逢的我们,早已被卷入了命运的急流之中。

我完全想象不到,接下来我们将会迎向何种发展。

存在于此的,仅有酸甜苦闷的初恋滋味——明明早已淡忘,如今也已不再抱持任何想象,自己却因遇见这令人怀念的情感而有些飘飘然。我明明很清楚不应该如此的,我实在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那年夏天的记忆,被真子的侧脸及雨的气味占据了大半。

********

【某封信】

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1 在日文中,「医院(Byouin)」与「美容院(Biyouin)」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