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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山县泰介-章节

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面,但现在的他没资格抱怨。

泰介每吃三口便感谢青江,每吃五口就回顾半生,流下悔悟的泪水。我是多么任性,多么自私的蠢货啊!是个该被追捕,罪孽深重的人,没资格享受如此美味的饭菜。

回想起来,自己对青江也有许多无理的要求。他明明很努力配合,却还是被嫌东嫌西。自己从来不考虑对方的心情,总是无理地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别这么说,毕竟是工作也没办法。」

青江的口气依旧冷冷地不带情感,但对于现在的泰介来说,却有如神谕,再怎么道谢也不足以表达谢意。没想到他的心胸如此宽大,自己竟然还说过他的坏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还怀疑他是真凶。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斗大泪珠代替歉意顺颊淌落。

「我知道这时候不该问这种事,之前用我们公司商标做的宣传手册,应该已经送到大帝建设了吧?已经处理掉了吗?」

泰介一时之间意会不过来,过了一会儿才想到青江是指促销货柜屋用的宣传手册,用迟钝脑子回溯记忆,想起收到的宣传手册都已经处理掉了。

「放心,我有处理。已经交代清洁人员把那些装着印刷错误宣传手册的纸箱——」

话未说完,泰介的心情又沉重了。自己交代对方处理掉纸箱的口气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颇傲慢?是不是一副付钱的是老大,给我乖乖办事的蛮横态度?仿佛一切都成了过往的梦境,倘若能复职,一定要向他们郑重道歉。

「全都处理掉。」

「是哦,那就好。想说还会有一批没修改的版本送到,还请帮忙处理。因为还来不及更正您昨天指出的用词错误。」

「……抱歉。」

「没事。都说了因为是工作,所以没办法。况且也是因为这样才让我察觉山县先生是无辜的,所以就结果来说是好的。」

青江的这番话有如轻轻包覆伤口的绷带,温柔地裹着泰介的心。泰介吃完后随手擦掉沾在嘴边的蕃茄酱,无力地低着头,这模样看起来就像下跪似的。青江依旧以不带情感的口气,请泰介抬起头。

「山县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今后……」

「应该很想联络家人吧。可是这么一来,可能会曝光行踪。」

家人。

青江的话让泰介久违地想起家人。当然,并非完全忘了他们的存在,逃亡时家人的身影也会不时出现在脑海一隅,激励自己一定要平安回去;但泰介不得不承认,家人在他心中俨然成了凡事都得配合自己的符号。妻子和女儿一定很担心我,打从心底相信我是无辜的,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成了心中无可撼动的事实。

但,真是如此吗?

对于山县泰介这个存在产生怀疑的现在,让他不得不用怀疑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泰介心中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妻子应该很幸福,虽然不少人认为金钱和婚姻不是人生的全部,但任谁都明白金钱与婚姻具有一定程度的价值。妻子芙由子虽曾任职大帝建设,却只是一般职员,光是薪资就与担任业务员的同事有着天壤之别。泰介有自信跻身时下所谓的高富帅之列,任谁都会羡慕她嫁给泰介这样的老公,所以芙由子是幸福的。

这些想法从未说出口,泰介也没察觉自己抱持这般心态;但客观分析自己的想法,发现自己压根儿就是这么想。

夏实出生几年后,芙由子不时落泪。泰介下班回家,瞧见妻子独自在灯光昏暗的客厅里静静哭泣。夏实有时很担心母亲,有时忘情地独自玩耍,没察觉母亲的低落情绪。每当芙由子陷入情绪低谷时,就没心思张罗晚餐了。随着职位不断晋升,泰介要肩负的责任也倍增,所以回家后懒得再面对家务事的他就会提议外食。泰介总认为不管妻子白天发生什么事,只要吃顿美食,买个她想要的东西,不满与烦恼就会烟消云散。

吃连锁家庭餐厅太小气了。所以泰介都是带家人去饭店或百货公司里的高级餐厅用餐,想吃什么由妻子决定。用完餐后就会顺便逛逛卖场,催促芙由子买个喜欢的东西。不光是买给妻子,泰介也会要夏实挑选喜欢的零食或玩具。芙由子似乎很喜欢布,不是衣服,也不是帽子,而是喜欢一块布就能做成的东西,像是丝巾、披肩,冬天的话,就是围巾,还有手帕;虽然买了之后,芙由子不会像小孩子一样开心,但至少隔天就会平静许多。对泰介来说,这不是什么别具意义的活动,比较像是几个月一次的定期保养。

但,实际上又如何呢?仔细想想,我想过妻子为何哭泣吗?有认真想过她嫁给我,真的幸福吗?芙由子曾好几次向泰介发牢骚,为什么我得承受这么痛苦的事?可笑的是,泰介完全想不起来妻子口中「痛苦的事」是指什么。她相信我是无辜的吗?她会担心我,觉得我是无可取代的家人吗?

泰介没自信答案是肯定的。

「……我不能联络家人。」

青江似乎把泰介这句话解读成另一种微妙的意思。

「虽然很痛苦,但应该是明智的决定吧。」

泰介说自己好一段时间无法接触到任何讯息,不晓得外界对于山县泰介是凶手的说法究竟是怎么想的。

青江思忖片刻,说了句「这个嘛」,表明自己虽然没有看遍网络上的各种评论,但几乎所有人都确信泰介就是凶手,只有极少数人呼吁大家不该未审先判,但他们的论点主要是谴责滥用私刑,主张无罪推定原则的重要性,不过是想借由唱反调来突显自己的与众不同罢了。所以结论是,没有人理性相信泰介是被冤枉的。毕竟上班时间无法看电视、听广播,但从具有公信力媒体发布的网络新闻来看,报导中并未断言泰介就是凶手;不过,从他们毫不避讳地用「正在搜索对这起事件知情的男主人」、「正在搜索当天出现在公园附近的男子」之类的叙述,不难想像几乎认定泰介就是凶手。就某种意思来说,媒体百分之九十九认为泰介是凶手,但就怕万一不是,所以为求保险起见,没公开泰介的名字,巧妙地守着这道防线,继续报导。

「山县先生没想过求助警方吗?」青江回头看向窗外,确认没人后又说,「我想可能没那么多人啦!但好像有些偏激民众想抓捕你。刚才有一对男女站在这栋房子前面,你有注意到吗?」

「……说带着菜刀,是吗?」

「他们带着菜刀吗?」

「他们是这么说。」

青江似乎有点被吓到地瞠大双眼。

「那两个孩子大概就是我说的那种人,不懂他们怎么会锁定这里的样品屋……总之,山县先生想暂时躲在这里是没问题的,但一想到有那种正义魔人,就觉得这里可能也不安全。既然如此,说『自首』也不恰当,主动向警方说明也是一种选择,不是吗?」

「警察会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泰介纯粹只是想询问青江的意见,只见青江一脸认真地思索着,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该回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当然希望警方不要单凭可疑这理由就认定你是凶手,但想到那些描述冤罪事件的纪录片,不能排除会有被逼供的可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想警方多少会约束媒体的报导,哪些情报可以报导,哪些情报不能报导,所以就这一点来看,既然警方允许媒体放出暗示山县先生是凶手的报导,就表示……」

「……我被警方认定是头号嫌犯。」

「万一需要我帮忙,我可以出面作证,但我的证词顶多只是『山县先生是个很讲究遣词用字的人』,不晓得能不能帮上忙……」

青江的口气不是很有把握,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一味躲着警方和那些偏激的民众,逃离全日本的关注,绝对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行为。青江像是重新通电似地滔滔不绝;难道要一辈子避人耳目地过活吗?还是请谁帮忙偷渡海外?抑或是躲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直到逮住真凶,确保自身安全无虞?这些都不是一句严苛就能形容的选项。既然如此,选择相信警方绝非愚蠢的决定。

青江的话有道理,但对于当事人泰介来说,有个无法这么做的莫大理由。泰介很在意自己无礼对待来他家门口驱赶好事者的员警,也很在意警方直接打手机给他,但最终制止他投降的原因不是别的。

「……我收到一封信。」

「信?」

泰介打开肩背包,移开摔坏的望远镜,拿起塞在最里面的那封信。把放着餐具的拖盘往旁边挪,然后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拉直被汗水弄皱的部分。

「这是?」

「我在公司收到的。」

青江前倾身子看着信的内容。

山县泰介先生:

事态远比你想像来得严重。

不能相信任何人,也没有人会站在你这边。

如果想得救,只有一个方法。

那就是逃,不停逃,只能这样。

我希望你能真的逃脱。

要是觉得痛苦万分,「36.361947,140.465187」。

濑崎晴哉

「我根本不晓得这个叫濑崎的寄件人是谁,但他似乎知道我会变成这样,实在太奇怪了。总之,我一直随身带着这封信。叫我不能相信任何人的意思,就是连警察都不能相信,或许是我想太多吧。还有这排数字,完全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这应该是座标吧?」

「座标?」

「好像是经纬度吧。看起来只是数字,不晓得是指哪里,不过要是输入谷歌,应该找得到。」

这么说的青江掏出手机,输入纸上写的数字。输入最后一个数字时,果然如他猜想,画面上出现地图。

倘若出现的是艾菲尔铁塔或是矗立在撒哈拉沙漠中,这种毫无意义的情报就不用理会,但如果红标标示的是大善市内某个地方,可就不能无视了。好奇这是哪里的青江把地图放大一瞧,红标标示着一处应该什么都没有的山丘,而且离泰介家不远。要是觉得痛苦万分,就去这里?可是,这里是哪里啊?

「你要去吗?」

「不,我还没……」

如果觉得寄件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话,当然毫不犹豫地去。问题是,真的可以相信这个人说的话吗?

青江擦拭额上频冒的汗珠。为了不让裸身只裹着被子的泰介冻着,暖气开到最大。

「对了。我拿我们公司的工作服借你穿。」

泰介觉得让青江如此费心,真的很过意不去,本想推辞,但悲惨的事实就是没穿衣服根本无法行动。泰介再度向步出货柜屋的青江行礼致谢,独自窝在屋内的他再一次看着那封信。

若问现在的状况是否痛苦?想都不必想,现在就是人生最残酷的时刻,身心皆已濒临崩溃。倘若有人肯伸出援手,无疑是雪中送炭,恨不得立刻冲过去;但落魄到这地步,单凭一张纸就全盘信任,真的没问题吗?泰介的内心充满疑问。再说,这个寄件人濑崎晴哉到底是谁?

就在泰介思忖之际,青江拿来用塑胶袋包着的工作服和工作用鞋子。泰介再次道谢时,察觉青江的神情颇凝重。

「警察来我们办公室。」

内脏像被重击一拳似地,泰介吓得差点呕吐。

青江迅速撕开包装袋,把工作服递给泰介,然后拿着一把有丰田标志的车钥,告诉慌忙穿上裤子的泰介。

「借你一辆公司的车子。我再确认一次,你真的不想投案?」

「……嗯。」

「那就拿着吧。银色Probox,油应该够用。因为车子停在办公室门口,所以建议你装作正在工作的样子,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开车。万一警方发现是你,我打算谎称『不知道你偷溜进来,偷偷开走公司的车子』,还请谅解。」

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条件,泰介也没资格抱怨,甚至觉得青江对罪孽深重的自己实在太亲切了。反倒觉得不太对劲。泰介忍不住询问青江为何释出如此大的善意。

「这个嘛……怎么说呢……若要我说的话,」青江眯着眼,「我看到不是坏人的人却遭到不合理的对待,心里很不好受。可能是我的体内有着所谓的『正义之心』吧。也很受不了那些明明不知道真相却擅自加油添醋的家伙。」

泰介穿上工作用鞋子,和青江一起步出货柜屋。脚底痛到每踏出一步,就想喊疼的地步,尽管痛到脸都扭曲了,还是要走得很自然才行。乔装成正在工作的Cken员工,走向停在停车场的车子。

「最靠近你的那一辆。」

泰介轻轻颔首,向走进办公室的青江道别。或许是蓄积的疲劳让他变得沉稳许多,历经几次死里逃生的泰介显然比昨天来得从容。不晓得办公室那边的情形如何?来了几个警察?除了青江,其他职员认得我吗?即使有无数在意的事,泰介还是直盯着车子,按下口袋里的车钥钮,顺利解锁,赶紧上车发动引擎。

还没决定去哪里。不要停下来,看是要继续北上,还是南下?想想,漫无目的的逃亡,等在前方的绝对不是光明的未来。

那么,还是去那个座标标示的地方呢?

内心存着担心是陷阱的一抹不安,但不可能就这样一直逃到世界尽头,要是还有万分之一期待情况幡然好转的念头,恐怕只有这个选项了。与其说是寄予一缕希望,不如说泰介抱着半自暴自弃的心情放下手刹车。

泰介打左转灯,车子朝着昨天来时的路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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