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山县泰介-章节
距离样品屋还有五公里远,已经跑不动了。
陷入要是不动一动就会冻死,只好硬撑的状态,脚步像在暴风雪中行进般沉重。一步一步,走在人行道旁长得比人还高的草丛中,告诉自己尽量别胡思乱想,脚步绝对不能停止。干脆走人行道吧——路况实在很糟,快撑不下去了。因为是朝郊外移动,所以一路上人烟稀少。脚底的疼痛早已超过忍耐极限。受够了,至少走路况好一点的路吧。就在泰介这么思忖时,一辆警车像在警告他似地呼啸而过。
心脏快爆炸般剧烈跳动。反射性卧倒,顾不得脸沾上泥土,身体尽量压低。
刚才在神通被偷拍,暴露了行踪。泰介按兵不动约一分钟,确认警车远去后,再次缓缓前行。照这情形看来,货柜样品屋那边可能早有警方埋伏。泰介虽有此预感,却也无处可去。放心,没事的。公司内部只有少数人知道与Cken LIVE的合作案。泰介这么安慰自己,继续在草丛中前进。
泰介看到样品屋的正门时,感动到快飙泪,但还不能松懈。躲在草丛中的他凝望着样品屋的入口,盘算着要怎么溜进去。样品屋的入口只有一处,就是那扇巨大的正门,问题是大门附近没什么遮蔽处,担心被人瞧见。还没正式对外开放的样品屋里头应该没人,但位于前方的办公室亮着灯——表示有人在。
沿海建造的样品屋展示区有三面是称不上悬崖,但也很难徒步上下的陡坡;虽然泰介没仔细观察过,但他记得是呈丘陵状起伏的地形,只是不确定究竟有多高。印象中,有铺上防土石流的水泥挡土墙。
如果不走正门,就必须躲在草丛中前进,然后从某处陡坡滑下去进入展示区。这方法可行吗?泰介思索着。事实上,他能够选择的路也只有这一条,总不能堂而皇之地经过办公室。
躲在草丛中前行的泰介俯瞰展示区,顿时傻眼。
想说坡面大概就像溜滑梯那么陡,没想到根本是一面墙,而且是铺着挡土墙的垂直陡坡,高度也比想像中高出很多。
泰介放下肩背包,取出可以用来测量距离的高尔夫球专用望远镜。试着测量一下,距离地面约六-五码——换算单位,约六公尺,跳下去应该不会骨折的高度。
昨天和野井他们去的货柜屋就在正下方。
生活用品几乎齐备,有水有电可用,万一门上锁的话,打破窗户进去就行了。果然如预期,职员都窝在办公室,没有要去样品屋的样子。不晓得能不能弄点吃的,但应该有咖啡可喝。至少可以暂时窝在里头,温暖一下早已冻僵的身子,还能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真的能如此顺利吗?毕竟有可能断电,咖啡也可能是从办公室拿过去的。
泰介不想理会从脑中一隅迸出的反驳。总之,他现在急需一个地方,让思考力逐渐迟钝、疲乏不已的身体好好休息。
泰介只想思考如何从高约六公尺的墙降下到地面。
没办法跳下去。格子状混凝土墙面有小凹凸槽,却不到指尖可以牢牢抓住的深度,碰巧没带绳子,地上也没有床垫或气垫。要是从正门进去,肯定会被Cken的职员撞见报警,也没体力再走到正门那边。泰介无助地望着下方,冷到指尖逐渐冻僵,只能不断吐气温暖手指,但就连吐气也觉得费力。总计移动了约三十五公里,比起马拉松可说毫不逊色。现在驱使泰介行动的不再是对于凶手的憎恨,也不是想反驳网络上那些散播不实谣言的愚蠢家伙,更不是为了遥远的未来,而是为了十分钟后还能活下来。
疲惫至极的泰介总算想出方法,那就是用身上的衣服代替绳子。
现在身上穿的是向小酒吧借的藏青色西装外套,还有在后车厢换上的运动衣,以及弹性极佳的保暖紧身内衣;下半身是运动裤,里面还穿了丝袜般的保暖紧身裤,所以除了袜子与内裤,一共有五件衣物可用。如果全部绑在一呢?一件算一公尺的话,共约五公尺,然后绑在树根上就能代替绳子,再加上自己的身高,应该构得到地面。
泰介思索了一会儿,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
先把肩背包丢下去,过了一段比想像中更长的时间后,传来包包碰触地面,望远镜碎裂的声音。从六公尺高落下的冲击超乎想像,泰介深感自己的计策过于天真,但扔下随身物品的同时也无法回头了。脱去西装后,刺骨寒风立刻沁染身子,没时间犹豫了。下定决心的泰介脱掉运动衣、紧身衣、运动裤、紧身裤,牢实地绑成一条。全身上下只剩下内裤和袜子,还有破烂的球鞋。泰介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滑稽,但现在的他不在乎这种事了。寒风像要削去几近全裸的泰介的命,瞬间颤抖不已,每过一秒,心跳就越无力。
西装系在最靠近挡土墙的树根上,所需长度比想像中来得长,光是绕着树干扎一圈就耗掉不少长度,剩下的衣服长度约四公尺——所以剩下不到一公尺的高度必须用跳的。按照西装、运动裤、运动衣、紧身裤、紧身衣的顺序绑好,试着用力一拉,运动衣和紧身裤的打结部分立刻松开,泰介赶紧重新绑好,即使不够牢靠,也无法停手了。
抓着衣服系成的绳子往下降,果然离地面还差两公尺,最尾端的紧身衣飘啊飘地晃着。泰介用双手紧抓着运动衣,慢慢地往下滑,确定西装不会松动后,双脚慢慢地踩着墙面。响起纤维断裂的声音,不知是哪件衣物发出的悲鸣。
一步、一步,趾尖踩着浅浅的凹凸槽;缓缓地、慢慢地,舔舐墙面似地往下降。像要捉弄泰介般刮起强风,寒冷迫使身体僵硬,又传来某件衣服的悲鸣。差不多可以松手吧?应该可以吧?尽管内心焦急不已,往下一看,离地面至少还有五公尺高。还没,还不行,还差一点点。指甲干燥到龟裂,渗出血。泰介顾不得这一点点伤,继续用双手抓着运动裤往下滑。再一点,再一点点,从运动衣滑到紧身裤,再从紧身裤滑至紧身衣,无奈结打得不够牢实,抓住最尾端的紧身衣时,瞬间松脱,紧身衣摇摇晃晃地被吸入地面。
要回头?还是跳下去?又响起纤维断裂的声音,必须有所觉悟。
只能跳下去了。
离地面约三公尺高,感觉像是悬挂在一般建筑物的二楼阳台。那什么时候跳呢?数三秒吗?就在泰介思忖时,整个人突然往下坠。
紧身裤破了。
世界仿佛静止,寂静瞬间造访,一切暂时停止。
就这样掉下去必死无疑。瞬间如此判断的泰介设法反身,呈防护姿势。眼看就要撞击地面——过了一会儿,泰介的身体才撞上地面,全身上下感受到像是被卡车辗过的冲击,迟了一会儿才觉得疼痛。不能大声喊痛的他只能咬牙忍耐。
泰介痛到在地上躺了约一分钟才慢慢起身。不知身体的痛楚是因为坠落的冲击,还是从昨天开始就没停下脚步的缘故,应该都有吧。泰介总算站起来,说不为这小小的胜利而感到欢喜是骗人的,但现在不是为这种事开心的时候。
泰介捡起掉在地上的肩背包和紧身衣,走向货柜屋。
打破玻璃吧。一点点碎裂声不会惊动办公室那边。有此觉悟的泰介还是试着转动门把,永远记得这一刻的感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神的他走进屋内。
这里是天堂。
扭开水龙头就有水,等了一会儿还有热水;空调开着,室内好温暖,冰箱里头还放了好几个盒装果汁,可能是用来招待宾客吧。简易厨房里有即溶咖啡,连电热水壶都有。除了没有可以裹腹的食物,这里有着泰介想要的一切,顿时觉得昨天抱怨脚步声很吵的自己好愚蠢,货柜屋是多么舒适的空间。
泰介从蕾丝窗帘缝隙窥看屋外,确认办公室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之后,先借用浴室冲澡,洗去身上的污泥与血。热水舒缓了早已冻僵的身体,还用了久违的洗手间;虽然没有衣服可穿,但有暖气就够了。泰介冲了杯热咖啡,坐在厨房地板上,这里是从外头看不到的死角。当他像要将暖意沁染裹着被子的身体,啜着咖啡时,深切感受到自己的一切被剥除,意识到自己是个赤裸裸的灵魂。
心中当然积存着被冤枉的怨愤,但这一路的经历似乎让泰介意会到某种必然性。
发生这场骚动时,最先被夺走的是什么?是工作。接着被夺走的是什么?家。再来是车子、饮食、睡眠,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没了。泰介经年累月取得的东西,仿佛时光倒转般一一被夺走。那么,现在他手边剩下什么?泰介苦心构筑的东西,无论面对任何人的残酷对待都无法夺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名声?信赖?还是肉体?
——因为你很容易招人怨恨。
自己一直以来到底披着多厚的铠甲啊?想想,就觉得或许自己迟早都得面对这般命运。搞不好根本没凶手,一切都是某个庞然的存在构筑出来的,莫大的警告、试炼、惩罚,不是吗?身心俱疲的状况下,泰介的思考嵌入深沟,逐渐停止运作。
「我不能再帮你了!」
外头响起的怒吼声让泰介吓一跳,却无力颤抖。
年轻男子的声音。起初想说是Cken职员起争执,但总觉得不是。躲在厨房阴暗处的泰介压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窥看窗外,瞧见有个身穿便服,约莫二十出头,搞不好只有十几岁,怎么看都不像上班族的男子,而他怒吼的对象似乎站在泰介看不到的死角处。
「樱,你想杀了山县泰介,是吧?」
泰介只能接受这句听起来像是在说别人的冲击话语。
「那为什么包包里藏着菜刀?」
看来和年轻男子起冲突的樱似乎带着菜刀。
这当然是令泰介万分冲击的事,疲惫不堪的他极度绝望。再也逃不了。原来如此,或许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这样结束。泰介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杀害了两位女大生。
一生罪虐深重之人的生命就此落幕。
无论是对于野井、柳、阿多古、铃木、矶村、横川、女清洁员,还有盐见,都得好好地向他们道歉才行,应该额头贴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你们是谁啊?马上离开。」
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货柜屋外有人起争执。年轻男子立刻道歉说会马上离开,那个叫樱的女子似乎在争辩什么,但比起其他两位,她的声音小到听不清楚。青江听完樱的辩解,很干脆地说:「山县泰介怎么可能在这里,门有上锁,根本进不去。你们赶快离开,不然我要报警哦!」
争论一会儿后,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看来青江赶走年轻男子和带着菜刀的女子。泰介感谢不已的心情只有片刻,因为他察觉青江说谎。门有上锁。为什么撒谎——就在泰介这么思索时,响起转动门把的声音。
泰介紧闭双眼,屏息。
青江一进屋就开灯,踩着货柜屋特有的偌大脚步声走向厨房,站在裹着被子的泰介面前。当泰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青江用他一贯不带丝毫情感的眼神,冷冷地俯视泰介。
「山县先生,你真的在啊!」
抱歉擅自侵入,还使用浴室。想说的事情有一长串,经过一番纠结取舍后,泰介用沙哑声音说出他最想说的一句话。
「……对不起。但,我不是凶手。」
听到泰介这番话的青江依旧面无表情,干脆地回了句:
「我知道。」
瞬间,泰介恍然大悟。
陷害自己的真凶就是青江。
虽不知青江耍的是什么阴谋,但显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而且有着充分动机,搞不好就是要引诱泰介来到这里。直到昨天还认为自己行事风格并无问题的泰介,此刻却觉得自己对Cken提出许多不合理的要求。精神暴力、职权霸凌、百般刁难;想想,会落到这般地步也是咎由自取吧。当泰介逐一分析事件全貌时,青江步出货柜屋,锁上了门。
不让落入陷阱的猎物逃掉。其实冷静想想,屋内的人随时都可以开锁,但现在的泰介没心思多想。今后自己会遭遇什么事?连同这屋子一起被烧死吗?还是在昏暗屋内被凌迟致死?抑或是落入警方手中?当泰介有所觉悟,准备接受任何残酷惩罚时,响起开锁声。
就在泰介心想青江会拿着什么样的拷问刑具时,只见他把托盘摆在泰介面前,上头放着果汁、义大利面、简单的沙拉,还有两个面包。哇,毒杀吗?热腾腾的义大利面飘着番茄酱的温醇香味,强烈刺激着泰介那只喝了流质的胃。好想吃。光看就止不住口水,但这正是青江的诡计,吃下去立刻被毒死,泰介记得有这样的拷问手法。
吃吧,吃啊!泰介原以为自己会被辱骂一顿,没想到青江缓缓坐在地板上,拘谨地伸出双手,示意他快吃。
「吃吧。听到你在神通被发现的消息,想说你搞不好会来这里,所以门没锁。太厉害了,居然用衣服串成绳子从那么高的地方垂降下来。我看到垂挂的衣服时真的吓一跳。」
真的……不是陷阱吗?不敢置信的泰介听着青江这番话,抱着在等阎罗王判决的心情问:「你相信我是无辜的吗?」
「这个嘛……应该是吧。」
暧昧回应的青江从口袋掏出手机,迅速按了几下后,把手机画面给泰介看。一看,原来是汇整关于「/cdn-cgi/l/email-protection#c397828a9096888683b7a2aab0b6a8a6f3f4f3f2
TAISUKE@taisuke0701」各种消息的网站。青江也一边看着手机画面,一边读着推文。
「『影响食欲,这下子暂时食不下咽了。』——应该是『咽』,不是『咽』。『已经用肥皂洗手了,根本还是很臭』——『根本』是赘字。『如同表面上的意思,垃圾清扫完毕。』——应该是『字面』,不是『表面』。」
青江抬起头,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大帝建设的山县先生绝对无法忍受这么不严谨的用词。」
泰介想笑,泪水却从眼眶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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