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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人与高下-章节

阿铃本不能喝酒。酒家的客人们尽是在炎炎烈日下领完工资后喧闹不已的粗野工人,而穿着练功服的阿铃在微弱灯光下,出神地摆弄着筷子的样子格外显眼。即便第一讲武所有相对较好的膳食和住宿,但阿铃习惯在练习后,走到果兰门最热闹的街道尽头,在这家店里吃晚饭。店老板是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南邑边境,沿大仙江逆流而上的古怪老头,他认为无论用什么材料做什么菜,必须要加入大量的辣油,才算是真正的佳肴。辣得连苍蝇都被热气熏得掉进盘子里,南邑人却毫不在意地吃得干干净净——这是嘲笑南邑乡下人的老生常谈。但对于那些挥汗如雨的男人们而言,这倒是合适当浊酒的下酒菜;而对于十五岁就离开南邑的阿铃而言,这仍是怀念的故乡味道。自那时起,四年过去了。

感觉已经过了四年。

感觉才刚过了四年。

穿过元都的外西门,阿铃站在那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激起的飞扬尘土中,别说武者修行了,光是活下去都拼尽了全力。四年如风暴般过去,即使成为第一讲武所里的首席弟子,阿铃心中仍无法摆脱不时浮现的过去的身影。他穷人的舌头不适应宿舍的伙食,今后也大概永远无法改变了吧。

“你啊,出门的时候好歹换身像样的衣服吧”

阿铃抬头看去,一位像是某个商家纨绔子弟的男人悠闲地走进灯笼的光照下。阿铃看回面前的破碟子,轻声说道:

“太麻烦了。”

“喂,你可是我们道场的牌面啊。稍微考虑一下面子也没什么错吧。”

“我打算回到道场后再出一身汗。”

真是没救的家伙,蓝芭心想。

向路过的女侍点了浊酒,蓝芭坐到阿铃对面,他一瞥那冷清餐桌上的对大男子来说太过寒酸的晚餐,忍不住叹了口气。菜式有碎豆和羊内脏,旁边放着的旧酒壶里装的甚至不是茶,而是水。同时入所,年龄相仿,但从不喝酒、不赌博、不沾女人的木讷作风一直如此,蓝芭尝试至少让他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但在相识一个月后完全放弃了。

这家伙真的一点都没变。

蓝芭认为这是阿铃的长处,也是短处。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南邑人将头发留长束在脑后,似乎是当地一种独特的祈愿方式,意为达成设定的目标之前不剪头发。蓝芭从刚认识阿铃的时候就知道,他到底以什么为目标。

“我听说了。是大比武的事吧。”

阿铃一时间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立刻回道场,告诉总师傅,阿铃的决心还是很坚定。”

“哎呀,真是冷淡啊。不过确实啊,虽然总师傅让我来说服你,但我来这里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

“浪费时间。”

“你啊。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告诉你,我可是最后的依靠哦?要是连我都讨厌你了,你可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哦?”

“我想要说的就是,总师傅试图利用别人来劝我,这种做法太卑鄙了。如果有话要说,应该正大光明地亲口说出来。”

嗯,蓝芭在心里表示赞同。

师傅苦苦哀求自己去劝住阿铃,那副狼狈的样子实在不忍直视。看他那样子,想必在听到阿铃的决定的时候,肯定差点晕过去。

“喂,师傅说了什么?”

“总之再好好考虑一天。”

原来如此,果然软弱。再加上通过同辈旁敲侧击,也不难理解为何不轻易说人坏话的阿铃都称之为“卑鄙”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武臣伦院内部政治斗争中失势的小人物罢了。若想重回旧位,为何不拔出腰间的武器,振臂高呼“有种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呢?

“所以,你还是没改变主意吗?”

蓝芭打断了正要开口的阿铃,

“我知道你不想半途而废。但你看,我也不能坐视同期自杀,你别觉得我烦人,我就想说这些。”

这时浊酒来了。蓝芭将浑浊的液体倒入粗制的碗中,轻轻润湿了喉咙,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谈起。

大比武一词通常指的是大规模的军事演习。

但是蓝芭正试图劝阻阿铃参加的,是“洞幡的大比武”——即始于素佛来王时代,在占雅殿前庭举行,后来迁到琉河的刑场遗址,如今每年秋季在洞幡演武场举办的正式比赛。如果是在野的武士,不受任何报名资格限制,只要观战的将官们认可其武技优秀,即使在初赛中落败,也能获得相应的军籍。

讲武所制度以人材的“培养”为宗旨,虽然在出所后能获得的军阶仅限于兵长,相比之下,洞幡大比武则是一个以“选拔”为宗旨的制度,根据个人能力,甚至有可能实现一步登天的晋升,它会筛选出那些自恃武艺高强之人,只留下强者。参赛资格的申请时间是夏季——确切来说,是从回暑到先凉的三十三天,从所有的对战者中脱颖而出达到巅峰者被称为“独峰”,其出身地甚至会被冠以“岭”这一尊称。毫无疑问,对于出生在卯国的武人而言,大比武的胜利是人人都曾向往的遥远的武者之巅。

“首先就是这一点,”

蓝芭喃喃自语道,

“你真的认为,大比武的独峰就是这个国家最厉害的武者吗?”

阿铃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想说,难道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否定这一点吗?

“你想一想,这是场真正的生死搏斗吧?如今,比军队更赚钱的出路比比皆是,能单靠剑谋生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走这种危险的独木桥呢?那些盲目好战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强者吧?”

“真正”的强者,怎么会轻易参与搏命的比赛。

这是在大比武的独峰这一官方权威的阴影下,许多讽刺者一直私下议论的批评。经历多年修行的武者们,早已过了为功名冲昏头脑的年纪。有些人每天赚取远超军饷的巨额财富,有人已经凭借实力站稳脚跟,身居要职。他们怎么可能放弃一切,去冒险参加真刀真枪的比试?

然而,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首先,大比武允许在比赛期间投降。失败的一方并不一定会丧命。”

“所以你觉得独木桥并不危险吗?别开玩笑了,不小心杀掉投降的对手,也没有什么人责怪你。从胜者的角度来看,与其留下遗恨,不如干脆杀了更安全。”

“败者的怨恨并不仅限于大比武,武者本就该把这当作日常之事。若畏惧这种事情,那连同门之间的木剑比试都别想进行了。”

蓝芭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铃。若是换作别人说了同样的话,他一定会尽情嘲笑一番,但这句话偏偏出自第一讲武所最得意的弟子口中。“怨恨是武者的常态”这句话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说服力。

“其次,剑术的高低,绝不仅仅是技巧的问题。木剑比试无法展现真实实力,而在木剑比试中获胜并非剑术的终极目标。剑术的真正意义在于,能用真剑击败持有真剑的对手。更何况,大比武甚至允许投降,如果还是因‘危险的独木桥’而犹豫不决,那么面对决意要取你性命的剑尖时,必然会感到恐惧。那到时,连平时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道场中被誉为‘达人’的人,常会被夜晚盗贼手持的刀所战胜,这就是原因。”

“喂喂,等一下。”

“关于有名的高手们都不参加大比武的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是很中肯的。实际上,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手。在我看来,他们执着于守护自己的东西,恰恰暴露了自身的软弱。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如果为了这些而失去了以命相搏的勇气,那么无论如何辩解,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商人或官人,而不是武人了。”

“真是个搞不懂的家伙啊”

蓝芭用力地抓挠头发。

“哎,再说一遍。剑术高下与参加真刀实枪比武的决心完全没有关系。说什么‘以命相搏的气概’,听起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但也可能只是毫无智慧、自暴自弃的鲁莽之举,对吧?那些连像样的成就都没有,却突然就赌上一切的家伙,更有可能是后者。我从一开始就说,即使冒着生命危险去参加大比武,也不可能遇到你所期望的对手。”

“所以,我一开始就认为这不对。”

但阿铃也不退让。

“当然,我承认,最强的剑客可能在某处山林中过着仙人般的生活。但要是总拿这种事来说事,那就没完没了了。实际上,应该只考虑那些能够面对面交锋的对手。那些徒有虚名而不愿参加大比武的所谓高手,于我而言,和山林中的仙人一样,都只是不值得考虑的‘例外’。在什么都没尝试过之前,就拿这样的人做例子,并用‘现在不是战斗的时机’来搪塞,道理上讲没错,但也不过是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罢了。”

蓝芭深深地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改变了进攻策略。

“喂,听着。”

“我在听。”

“比如说吧。假如不是你,而是荒蛇或者磨胡之类,我根本不会阻止他们。”

蓝芭用手肘撑在桌子上,探出身去。

“这两个人既没有学识也没有钱,还孤苦伶仃,死了也没人哭丧。虽然技术还算过得去,但这么走出讲武所后,顶多也就是个用完即弃的镖师,运气不好还可能沦为山贼。即使进了军队,也不过是当个讲武所出身的兵长,一辈子就这样了。与其如此,不如参加大比武,给军队的大人物们好好展示一下,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投降,或许能开辟一条比现在更好的路。”

蓝芭高高举起碗,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他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有些口不择言了。

“荒蛇那家伙肯定不会自己开口,所以我替他来说。听好了,他本来打算参加今年的大比武。考虑到年龄,今年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即使最终死在擂台上也是他的命。假如没有被大人物看上,他也会坦然放弃,从讲武所毕业,博取一个兵长的身份。总师傅也知道这事。根据惯例,从第一名到第五名的讲武所每年都要派出一个代表,但如果你没有生事,荒蛇本可以背负第一名的名号站上最后的大舞台的。这个世界上可不是只有你这么优秀的人。也有些人除了在大比武上拼命之外别无出路。”

“我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大比武并没有禁止一个讲武所派出两个或以上的人报名的规定。”

“笨蛋。即使没有规则,这种事情也要优先考虑先例和外界的看法。如果那些高层认为,第一号讲武所连弟子都管不住,那总师傅的位子可就岌岌可危了。总之,如果你和荒蛇都能一路过关斩将,迟早会在擂台上碰面。到那时你打算怎么办,杀了他吗?”

“那还用说。”

阿铃的话中没有一丝犹豫。

“我们将全力以赴地战斗。荒蛇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我再说一遍,比起那些总是说‘明天再战’的名门师徒,‘今天就开战’的荒蛇对我来说更具威胁。”

蓝芭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一种难以忍受的徒劳感,让蓝芭垂下了头。他在手中摆弄着空碗:

“你这话说得好像已经赢了一样。”

“怎么会。”

“你要是死了,甘叶会哭的。”

听到这句话,阿铃第一次沉默了。

蓝芭原本不想说出这句话。大比武进行人才选拔的手段令人汗颜,像是种残忍的表演。蓝芭必须阻止想要跳入其中的阿铃。但是尽管如此,提到甘叶的名字,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劫持人质一样卑鄙。

“我知道。这是总师傅自作主张决定的婚约,你肯定也有很多话想说。这事儿真够恶心的,把自己的女儿嫁给注定出人头地的赢家,然后想着让自己重回旧日的高位。连道场里的那些人都看得出来。这简直就是街头杂戏,还是那种被唾弃扔石头的陈腐剧本。”

但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必须说到底。或许武人的歧路正是凡人的正道,蓝芭感到自己说出的一字一句中都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凡人。

“不过啊,她是个好姑娘。虽然身体有点虚弱,但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刚入所的新人光是听到她的声音就紧张得手足无措,她就是这种程度的美人。而且甘叶早就对你倾心了。喂,我猜你参加大比武的事情还没告诉甘叶吧。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呢?”

阿铃沉默无言。蓝芭进一步说:

“你是南邑那个有名的酒庄的三儿子吧。”

突然,店里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只见一个男人腼腆地笑着,宣布妻子怀孕了,朋友们围住他不停打趣地推搡。蓝芭转过头,发现阿铃面带诧异之色,像是被人说中了什么秘密,睁大了眼睛。

“我说梦话了吗?”

蓝芭苦笑着,再次把浑酒倒入碗中。自从被父亲赶出家门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南邑——确实,阿铃亲口说过的就只有这些。

“喂,我可不是瞎子。大概两年前,你那个老爷子时不时就偷偷来看你吧。我跟他聊过几次,上次还找他借了酒钱。”

“那是……”

阿铃难得地慌张起来,让蓝芭觉得有点好笑。

“那个人是我的叔叔。虽然穿着举止不像,但他其实是在南邑府工作的军方的药学家。”

“哦,没想到是位学者呢。”

蓝芭小口啜饮,转动着眼珠。原来如此,既然是军方药剂师,他应该一直在协助制作军事地图,在边疆四处飞奔,难怪总是神出鬼没。

“你叔叔说了,他在大运河的码头上碰到了你,但你太出色了以至于一时间认不出来——当然嘛,毕竟是大卯国元都第一讲武所的头号弟子啊。听说你那固执的老爹现在一喝酒,就滔滔不绝地吹嘘那已经‘去世’的三儿子。他说,你只要回南邑,就既往不咎,还会去闪阁武林给你谋个指导的职位,是这样对你说的吧?”

这是最后的一击。蓝芭缓缓地放下碗。

“喂,你还想要什么?带着甘叶回老家去吧。听到女婿在闪阁兵法的本山任职,总师傅听了怎会不高兴呢。如果你不喜欢做指导的工作,也可以自己去找其他谋生之道,如果真的不想见你父亲,我也不会勉强你回南邑。以你的能力,就算从军队的兵长开始,也一定能出人头地,不输给任何一位独峰。记住,生命的分量不是由你自己决定的,而是周围的人决定的。不管你怎么想,你的生命,并不是轻易拿去参加真刀真枪比赛的东西。听我一句劝,放弃大比武的报名吧。”

该说的话,都说尽了。

蓝芭凝视着阿铃的眼睛,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努力都是徒劳。

“我……”

没有逡巡不决,也没有逞强,只是无法用语言描述心中那个明明白白的“理由”——阿铃的表情,看起来就是这样。

突然,他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

“总觉得,从一开始,话就没有对上。”

蓝芭也笑了。

“是啊。”

蓝芭说到了不应该参加大比武的理由。

阿铃想说的是,自己没有不参加大比武的理由。

就像蓝芭完全看不到阿铃心中隐藏的“理由”一样,蓝芭用尽言辞表达的“理由”,或许从开始到最后,阿铃也一点都没看到。从最基本的权衡得失来看,剑术越是高超,参与大比武的价值就越低。为什么要在此计较得失呢?因为剑术本身并不是目的,而只是达成某种其他目标的可替代手段之一。

通常是这样。

归根结底就是这样。

“在这个国家,没有比大比武还更高的武学之巅。”

阿铃站起身,从怀里的钱包中随意抓出几枚铜滴放在桌上。

“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蓝芭再次发出本已干涸的叹息时,身着练功服的阿铃在盛夏的黑夜中,已经消失了一段时间。眼前炖煮的内脏还剩下不少,足以遮住盘底,蓝芭用指尖夹起一块沾满红黑色炖汁的不具名的切片,放进了嘴里。

呻吟。

既谈不上美味,也谈不上难吃。满脸都是油汗,一种既灼热又剧痛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冲击着舌头,他差点晕过去。他连喝了好几杯浑酒,沉沉地瘫坐在椅子里,大口喘着气。吃这种东西还能面不改色,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啊。

真是的——

“傻瓜是无药可救的。”

蓝芭盯着缺了口的盛内脏的盘子,喃喃自语道。



第二次,凉孤以肚子疼、日子不好为借口,总算把对方打发走了。

然而到了第三次,连借口也用尽了,到了第四次,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只要心里保持平静,提前做好准备,就能忍受预料之中的木剑的一击。随着开始的信号响起,他咬紧牙关,鼓起勇气用额头硬接下飞来的上段一击,然后半真半假地倒在地上,颤抖着说“我输了”。然而不知道是什么让她不满,她边叫着“不对!不对啊!”边转着圈离开了。

“请指教——!”

于是,这是第五次了。

一开始,弟子们还觉得有趣。但近来,不耐烦的眼神不是集中在声音的来源上,而是更加地集中在凉孤身上。虽然凉孤并不领工钱,他也曾考虑过,被少女盯上的期间不如干脆别来道场了。然而,在这炎炎夏日,汗水浸湿的训练服,和没刷干净的便盆会迅速变得恶臭难闻,也不排除弟子们借机提议彻底开除那个没用的家伙。凉孤深知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徒劳的辩解毫无意义,他不想被道场赶出去,为此不能轻易地放弃佣人的工作。

然而,门前的少女对这些情况毫不在意。

她身穿着豪华的练功服,手拿着不相称的木剑,打扮和往常一样。

名字是——

什么来着。

“请指教。”

看起来少女误以为那是武人的问候,在茫然仰望天空的凉孤面前,她再次说道。

“抱歉,不管你来多少次——”

“回答无效。今天你必须陪我比试一场。”

木剑的剑尖直直地抵在凉孤的鼻尖上,让他无所适从。身后弟子们投来刺人的目光。这种情况下,绝不能再让她干扰练习了,这次一定要把问题解决掉。

好吧。

只能硬起心肠。必须把话挑明。不管花多少时间,都必须好好解释清楚:自己不能和女孩子比试木剑,而且如果她再来道场闹事,自己佣人的工作也恐将不保。

“这样吧,”

凉孤再次仰望天空。从傍晚天空的色彩分布判断,离夜幕降临还有一段时间。

“练习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结束,之后我还有工作要做,所以请等到那时。”

哼。少女沉默片刻,怀疑地抬眼看向凉孤。

“你该不会又想逃跑吧?”

“没、没打算哦。”

当然,也没有打算真比试,虽然并没有明说。

“行吧。暂且留你一命。妾身就在等待的时间里看看你们的练习吧。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啊。

凉孤本意是让她去别的地方喝杯茶等着。

任何门派都不会乐意外人偷看练习,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打个半死。虽然讲武所作为人才培养场所,其封闭性相对较弱,但即便弟子们之前大多对此一笑置之,但说不定也快忍无可忍了。

“那、那个——”

但现在纠缠下去也没用,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凉孤心事重重地看着弟子们的脸色,少女则意气风发地踏入了练武场。

她转过身说:

“别逃跑啊。”

“唔。嗯。”

少女踮起脚尖,凑近凉孤的脸,带着一丝得意的神情威胁道。

“待在妾身看得见的地方。不许和别人私下交谈。上厕所我也跟着!”

此时,正门旁边的长椅正好处在树荫下,是观赏练武场练习的绝佳位置。

凉孤本想着自己不能和贵人同坐一张椅子,而且为了应对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争吵,站远一点更方便介入。少女却强硬地拽住他的手臂,硬是让他坐在肩碰肩的位置。虽然已经是第五次来闹事了,然而这种情况却是头一遭。他偷偷瞥了一眼少女微微汗湿的脖颈和两只手臂上细软的绒毛,他不禁意识到,相比于她的容貌,更让他感到震撼的是那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无法忽视的洁净感。他不禁担心自己这一身破旧且汗渍斑斑的衣服会不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但突然站起身拉开距离,又觉得不太妥当。他突然心想,她是不是每天都洗澡呢?每天洗澡,这得是多有钱啊。

起初还颇有微词的弟子们,已经完全无视少女的存在,重新开始练习了。这可以说是一种讽刺式的侮辱,好似公开声称少女是不配当挑战道场的对手,总之她被完全轻视了。如果她还自以为是地挥舞那把蚊母的木剑,假装成武人,反而会引发众怒。

少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笑声让凉孤吓了一跳,他问道:

“怎么了?”

少女的肩膀微微颤抖,发出“噗噗”的笑声:

“我跟你说,伊仁有梦游的毛病”

“谁?”

“那家伙可厉害了。因为那个做礼仪指导的家伙居然恬不知耻地住了进来,所以我严厉告诫过大家要保密,结果那家伙半夜在厕所门口吓得腿软,溜回家去了。哈哈哈哈。”

凉孤听得一头雾水。

虽然不明白,但是笑声很不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是在嘲笑大家练功。附近的几个弟子停下手中动作,用敌意的眼神看向这边。凉孤拉了拉少女练功服的下摆:

“笨蛋,小声点!”

少女终于不笑了,无聊地叹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家伙一个个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你可别说了。

“喂,拜托你小声点。会打扰大家练功的。”

“真是斤斤计较。连说话声都能打扰的练习,再怎么练也只是白费力气,徒增饥饿罢了。对了,我刚才一直在想……”

少女从右到左扫视了一圈练武场,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地利啊。”

“什么?”

“喏,你也还记得吧。第一天的比试。我正好——”

女孩指着练武场的一角,

“在那边滑倒了,吃了大亏。第二次是在那边,柳树根旁放着椅子的地方。你逃到了树上,我到最后也没能抓住你。”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听起来就好像那场追逐游戏是正经的比试一样,真是奇怪。

“那又怎样呢?”

“你是这个道场的人吧。那你应该早就知道地面上哪些地方容易让人滑倒,也能够巧妙地避开那些地方逃跑,但我不行。你还知道在训练场上,哪棵树能快速爬上去,但我不知道。”

少女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笑容。

“所以,我没办法提前占据能让你远离树木的位置。看到你打算逃到树上之后,再去阻止也来不及了。那把树下的椅子是绝佳的踏脚凳,而且周围也没有适合投掷的小石头,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是这样吗,凉孤在内心中摇了摇头。至少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逃跑的。

“也就是说,一旦踏入了你的地盘,我的劣势就已注定。没法逮住你并不是因为武艺上的差距。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下次我可不会再上同样的当。”

原来如此,她就是想说这个啊。

说实话,凉孤觉得她没必要一副这么得意的样子说这些。所谓“地利”,听起来很了不起,但其实不过是孩子打架时也会提到的道理罢了。她可能只是把别人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或者刚学到点新鲜知识就迫不及待地想炫耀。

“说起来,第一天的那个秃头今天也不在吗?”

“什么?”

哪个秃子?

“哎呀,就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在大门口向我打招呼的光头。”

啊,是在说莲空啊。

“真厉害,记得这么清楚。”

“从那之后,无论什么时候来都看不到他,那个男人不是这个道场的师傅吗?”

凉孤有些意外。

这个少女看似做什么都乱七八糟,没想到其实很会观察人。她不仅记得第一天见过一面的男人的长相,连他之后的缺席也能察觉,这实在不简单。虽然不清楚她的家族是靠做什么坏事发家的,但如果她能继承家业并从事管理工作,迟早会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当家主母。

正如她敏锐地观察到的,最近莲空完全没有在道场露面。

少女第一次闯进道场的那一天,距今已有半个月了。莲空平时热衷参加练习,一两天倒还好,像这样长时间不来道场,还是头一回。其他的弟子们倒是乐得自在,能够少一个唠叨的家伙反倒轻松,就算问他们具体情况,他们也都说不清楚。凉孤好几次想去他家看看情况,但是又担心自己这种佣人前去拜访会有失体面,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拖到现在。

“嗯,谁知道呢。可能是工作太忙了吧。”

“工作?讲武所的师傅不就是工作吗?”

“不,那个人——”

他平时是在码头仓库里值夜班的大叔——凉孤正要说出口时,就注意到一个手持木剑慢慢靠近的男子。那是个发色偏淡的卯人,一张线条平淡、光滑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用一双看起来脾气不太好、向上吊起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凉孤,说道:

“哟,跟女人坐在一起聊得挺开心嘛。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不等凉孤找借口,他就被木剑的剑尖戳了肩膀,仿佛在说“闭嘴”。

“喂,我刚拉完屎,有点从屎桶里溢出来了,你去舔干净了。屎壳郎就得干屎壳郎该干的活儿。”

如果总是跟这种人斤斤计较,凉孤就不可能活到今天。

所以,凉孤并不讨厌眼前这个叫背守的男人。背守和莲空、面弟一样,是“一刀朱风”去世后,掌管第三十六讲武所的“大哥”之一。有传言说他以前在排名更靠前的讲武所,但因为品行太差被赶了出来,最终沦落到这里。这些传闻大概都是真的。

“啊,好的。我马上做。”

木剑再次戳了戳他的肩膀,凉孤挺直腰板回答。

他当然没打算真的去舔厕所的地板。

不过,未经允许就把少女带进道场,确实违背了武门的一般常识。而且大家在练习的时候,他们在旁边无休止地闲聊,确实让人厌烦,因此这种愤怒也合理。凉孤并没有那种在女人面前被羞辱就绝不忍气吞声的自尊心。即便如此,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时却突然犹豫了,因为虽然去打理厕所没问题,但如果把这个旁若无人的少女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已经太迟了。

“无礼之徒!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打扫去。”

在以男人为主的道场里,少女的声音显得格外耳生。

果然,练武场里几乎所有人都停下动作,转过头看向这边。之前漫不经心的无视转变成充满敌意的凝视。背守琢磨了一会儿少女的话,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

“小姑娘啊,你家打扫厕所不也是让下人去做吗?道理是一样的。在这个道场,就是那个蓝眼睛的去刷便桶,这是规定。”

没事的。

还有办法补救。

我会想到办法的。所以你就别再说了——凉孤这么想着,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少女却用意想不到的力量挣脱了抓住她的手臂。她重新握紧蚊母木剑站了起来,面对背守毫不畏惧地露出笑容,少女大义凌然地说出了一句无可挽回的话:

“听你这么说,就更没道理了。你也是武人吧,武人的高下不应该是看实力吗?”

背守一时无法理解少女的意思。

他一脸茫然,目光从少女转向凉孤,又从凉孤转向少女,松弛的嘴角发出了一声“啊”的呻吟,好像理解了。一旦背守那点仅存的理性像老鼠一样溜走,接下来就是一场不见血不罢休的暴力冲突。

然而少女一步也没有退缩。

背守的额头上,一条小指粗的血管暴起。

然而少女一步也没有退缩。

当背守的眼神和右臂露出狂暴的“色”的瞬间,

凉孤用尽全力,一脚踢在这个一步也不退缩的少女的后背正中。

女孩既没有惨叫,也没有采取防御姿势,她像被踢破的门板,面朝下摔倒在地上,四肢摊开呈大字形趴在那里。她猛地转过头,对自己脸上擦伤的疼痛浑然不知,只是睁大眼睛盯着凉孤。

“你……”

右鼻孔流出了一道鼻血,

“你在干什么啊!!”

凉孤弯腰捡起地上的蚊母木剑,像拎小猫一样猛地抓住少女华丽练功服的后领。

“什、什么意思啊!?喂,放开我!我说放开!”

任凭少女如何挣扎,凉孤的右手也纹丝不动。背守也惊愕地在一旁看着,凉孤拖着拼命挣扎的少女,径直走到正门外,随手把她扔了出去。凉孤把木剑踢到她脚边,冷冷地说道:

“我真是傻了才认真接待你。别再来了。”

凉孤究竟在生什么气——少女做着茫然的表情,像皮球一样弹了起来。

“我、我是在替你说话啊!”

“多管闲事!我不知道您是哪家的千金,但你以为能一直得意忘形,那就大错特错了!别仗着自己有点身份就目中无人!”

“你……”

少女被凉孤的话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怒火如烈火般燃起,满是擦伤的脸涨得通红,

“你个恩将仇报的东西!我好心帮你说话,你就这么报答我!!”

“吵死了!快趁着还能走得动路,赶紧滚!”

接下来的场面,简直像小孩子打架。

练武场的众人都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眼睁睁看着两人互相咒骂、扭打在一起。偶然经过的隔壁木桶店老板想要劝架,却被一下子推开了。少女趁机迅速挣脱,拉开距离。双方的狠话就像箭矢一样飞来飞去。

“我不管了!你这么喜欢扫厕所,那就随便吧!你就只配缩在粪坑里!”

“白痴!还要别人帮忙擦屁股的小屁孩口气可真大!快回家让爷爷给你换尿布去吧!”

少女因为嘴上说不过,气得原地团团转。她看起来像一只习性奇特的动物幼崽在大发雷霆。少女很快就掉头跑掉了,凉孤朝着她后背丢出木剑,剑在地面上高高弹起。凉孤一边喘着气,一边擦拭脸颊上的抓伤。旁边瘫坐着的木桶匠默默地说了一句:

“真厉害啊。嘿,那到底是哪家的大小姐?”

不知道——凉孤本想这样回答,却闭上眼睛,颤抖地叹了口气。

又来了,这已经是连续第五次了——

又忘记问那孩子的名字了。

结果闹成这样。应该不会有第六次了吧。



他一直以为那是条蛇,但或许,那其实是巨龙的尾巴。

话说,这里有一个秃子。

这可不是一般的秃子。十七年前,来候地区爆发了热病,他侥幸存活了下来,却因此成了秃头。因为这场病,他看起来老了十岁,但他已经接受了这十年的代价。他如今二十二岁,守护神是未,剑术精湛,如今在第三十六讲武所里担任实质上的代理师傅。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期待着,一旦功成名就,他就投身军营,在战场上磨炼剑术,最终成为享誉卯国的武人。

又话说,这里有一个言愚人。

这不是一般的言愚人。言语愚钝的人——指的是那些只要不说话,就能混在卯人中无法区分的黑眼睛的言愚人,而他,除非剜下那双蓝眼睛,不然就是无处可藏、无处可逃的言愚中的言愚人

这言愚人一边在讲武所当佣人,一边又在市场的一角画肖像,勉强维持着日常生活。但那秃头却并不讨厌言愚。秃头偶尔突如其来的开玩笑式的轻击,其实是一种亲近的表达,秃头也想激励已经习惯于欺侮、养成了失败者心态的言愚。虽然是玩笑,但言愚每每巧妙地躲开突然袭击,赢得了秃子的好感。只要认真修行,这家伙至少会变成比我稍弱的人——秃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想着。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

起因是一个痴迷剑术的少女,闯进道场,莫名其妙地指名道姓要见言愚。少女强行要求比试,最终将言愚逼到了树上,这时家人将她带走了。如果仅仅如此,那不过是个笑话,实际上,当时在场的其他弟子至今还这么认为。

然而,秃子却不同。

秃子看到了在混乱中言愚使出的盘肘一击。

骚动平息,那天的练功开始时,秃子说服自己那只是言愚模仿的一招。在码头的仓库里,他甚至能和工友们相互开玩笑。然而清晨交接早班回家的路上,言愚的一招再次在脑海中浮现,秃子决定带着这个想法回家仔细琢磨。

第二天,秃子没去练功。

也没去上班。

从那天开始,秃子不分昼夜地思考那一击。时不时地,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飞奔到院子里,挥舞木剑直到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但心中盘桓的疑虑丝毫没有消退。

他一直以为那是条蛇,但或许,那其实是巨龙的尾巴。

而且——

自己真的在心底深处没有意识到那件事吗?那些戏弄的突袭,真的只是单纯的亲昵表达吗?趁师傅去世后劝他正式入门,不正是明知道对方不会答应,却还是要说吗?为他领来驱邪的符札,在他被欺负时替他撑腰,一起欢笑,把他视作弟弟一样对待——所有的这一切,难道没有一丝小小的阴影吗?

他是个好人。

也许吧。

我也是个好人。

真的吗?

秃子无法直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个角落。

秃头陷入沉思。二十二岁,对志在以剑术立身的人而言,已不再年轻。他每天都觉得修行还不够,觉得比武的时机还未到,突然间,自己已经成了第三十六讲武所中资历最深的人。嘴里说着无尽的梦想,以入伍的命金当作免罪符,永远在磨练自己的技艺,永远是个半吊子——这样的处境,仿佛泡在温水中一样惬意舒适。

总有一天会有办法的——一直这样想着。

总有一天会解决的——一直这样想着。

但“总有一天”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如果迄今为止都没有什么进展,那么或许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让自己承认这一点。

而一旦承认了这一点,秃头的“总有一天”就变成了迫在眉睫的“今天”。他以为自己一直走在漫长的道路上,结果却不知不觉走进了死胡同里。这里空无一物,无处可去,也无人伸出援手。够了,已经够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枚五角钱是秃子偶然发现的。在破败的房间的角落里,那枚五角形的铜钱映照着透过格子窗洒下的朝阳,微光闪烁着,仿佛在暗示秃子该走的路。

尽管叫做五角“钱”,而且确实是铜块,如果商人准备了钱秤,也许会将其作为等价物接受。

但在一般情况下,它是一种用作礼物的护身符。

秃子疑惑为什么这东西会出现在自己家里。不对,好像是师傅受邀成为武术指导,自己担任随从时,一时心血来潮买下的。又或者,是招聘方送的礼物里混进来的。或者,这不是自己的物品,而是这个破房子的前住户的遗留物。

秃子跪在地上,拾起五角钱,对着朝阳端详。表面刻着秃子的守护神——未的浮雕,翻到背面,可以看到五个角上分别刻着五个字。从顶点开始逆时针分别为:“大”、“登”、“比”、“第”、“武”。

正确的读法是,从顶点的“大”开始,按照一笔画五角星的顺序阅读这五个字。按照这个方法重新排列后,字的顺序如下。

大比武登第。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找个地方不慌不忙地好好睡午睡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或许可以叫做“不祥的预感”吧,想揽些肖像画的工作,走访附近的衙门时,偶尔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今天不行。这种预感从未出错,即使硬着头皮继续奔波,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即便如此,在右胡同里那个老地方展开草席画肖像,往往也没什么生意。或许是因为自己散发出一种“今天是没办法才出来干活”的气场吧。就像有两个摊位隔着街摆摊一样,如果一个生意兴隆、人山人海,而另一个门可罗雀,那后来的客人哪怕要排队等候,大多也会选择前者。即使商品的种类和质量完全相同,那种贫穷的氛围就足以让客人敬而远之。

不行,

凉孤轻轻地检查左眼周围。

今天生意不好,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被打后如果不小心睡着,肿胀会变得更严重,所以从前天到昨天,他一直没合眼,窝在家里修理绘画工具,或者坐在后门的门槛上,对着眼前的臭水沟垂钓。钓到了两条鳗鱼,肿胀也完全消退了,现在用手指按压也不疼。但是,多少还留着些淤青。即使没有淤青,蓝眼睛和伤痕也足以让迟疑的客人心生厌恶,不敢接近。

没有固定常客的肖像画家来说,生死存亡取决于能否吸引更多的新顾客。

凉孤所在的摊位位于右胡同的最边缘,在一条叫“炭屋之道”的小路的楼梯下面。凉孤总是坐在最底层的石阶的右端,摊开席子,摆上客人用的椅子,用右手一侧放着一块贴有肖像画展品的板子。这种做法的关键在于不正对往来的行人,而是背对台阶坐着。这样一来,即使只有一把椅子,也能与客人的脸部高度对齐。同时对于从背后的楼梯下来的客人能够暂时遮住蓝眼睛,代价是放弃从正面过来的客人。看到样品后停下脚步,坐上椅子后才发现画师的眼睛颜色而逃跑的顾客,大概也就三分之一。

然而今天,连让客人坐到椅子上都成了奢望。

如果被打的是右眼倒还好,毕竟从街道上看可能还不那么显眼,但凉孤连把摊位移动到楼梯对面的自由都没有。先是在衙门巡访时碰壁,再加上左眼的淤青,还有盛夏酷暑,总共三重苦难。找工作碰壁和淤青都痛苦不堪,但只要动动脑筋,炎炎的夏日也能为我所用。在草席的四角立起柱子,架上遮阳篷,并准备一盆冷水供客人泡脚,说不定路过的人就会想先凉快一下,顺便给画师点赏钱。实际上,他曾尝试过这样做,但很快就被地头蛇盯上,说如果地摊要搭顶棚,就必须额外交场地费,还警告说永远不要靠近水渠,以免污染正经人家的水源。

凉孤擦了擦胸前的汗水,打了个大哈欠。

太阳还高高挂着。

他像要打瞌睡般低下头,微微闭上的双眼。

常年累月在同样的地点以用同样的方式摆摊,凉孤只要听到身后楼梯传来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男女、年龄,甚至最近还能大致猜出对方的身份。这类似于武术中的“听劲”,但对于凉孤而言,这只是一种消遣,是漫长的等客过程中消磨时间的方式。

他倾听背后人群的声音。

肖像画这种生意,很难吸引男顾客——除非是喝醉了,否则几乎没有希望。他决定,如果再被十个女顾客无视,今天就干脆收摊,回到道场躺在长椅上睡个午觉吧了。很快,有六人的小团体从他身边走过,第七位是个还改不掉吃手指毛病的孩子吧,不算在内。接着出现的第七位客人,脚步声十分奇特。

从气势来看,无疑是年轻人。

然而,性别不明。

如果非要猜一个的话,凉孤觉得是女的,但她的走路方式却极其傲慢,甚至都快要和别人撞上了,也坚信对方会先让路。可奇怪的是,她的脚步声里透出一种拘束感,就好像小时候戴过脚镣一样。

这家伙怎么回事。

从这副与劳动无缘的步态来看,无疑是个上层人,但贵族或者富商的女儿绝不会有如此复杂和极端的脚步声。凉孤甚至想不顾蓝眼睛的尴尬,去好好看看对方的脸,但如果在这时回头看,就会在很近的距离仰望对方,显得失礼。

她的衣袖几乎擦过凉孤,轻盈地走了过去。

凉孤以为她会无视肖像画展品径直离开,但第七个人却突然转身,重重地坐到凉孤面前的椅子上。凉孤猜对方是女的,猜对了;猜对方年轻,也猜对了;猜对方是有身份的人,还是猜对了。不过这家伙除了练功服,难道就没有其他衣服了吗?

“请指教。”

是那个少女。

凉孤用脚踢倒的脸上满是擦伤,贴满了黏黏的药布。

她的名字是——

惊讶和失望交织在一起,凉孤的思绪一时停滞。

然而少女看到凉孤左眼上的青黑色浮肿时,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我……”

她一时语塞,将视线移向脚下,用不耐烦的口气低声说道:

“我打得有那么重吗?”

凉孤过了一会儿才理解她的言外之意——她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左眼的淤青是在道场门口那次打斗造成的。

“啊,这块淤青是另一回事。”

然而也并非毫无关系。

在那件事发生后,他早就预料到自己会挨上两三拳,毕竟背守抬起的拳头总得有个落下的地方。

对于凉孤而言,比起躲避背守挥舞的拳头,沉默地接下来,会花费更少的心力。他十分了解背守执拗的性格,考虑到背守和少女可能在某处再次相遇,为了消减火气,他必须让背守看到出丑的肿脸。背守的拳路比预想的还要迟钝,甚至在拳头快打到的时候凉孤主动迎了上去,但从少女的反应来看,他的应对有点夸张了。

“不,不只是淤青。”

少女再次看向凉孤的脸,小心翼翼地说:

“你的左眼红红的。”

哦,是这样啊。

大概是眼球里渗血,眼白部分变红了吧。这就是道场弟子所说的“眼睛流鼻血”。对于在挨揍方面经验丝毫不输人的凉孤来说,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伤,连手指上的倒刺都不如。

“没事的,放着不管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而且,要论受伤,彼此彼此。实际上,少女的脸也相当精彩。

“喂,到底是谁干的?果然是因为我,你才被教训了吗?”

哦,看来她还明一点事理嘛。

还是说,这也和前天提到的“地利”一样,是谁的暗中指点呢。从“果然”这一句话背后就推测出某个人的存在,是不是多疑了呢?

“喂,别瞒着我。难道是那个家伙?让你扫厕所的那个吊眼男干的吗?”

“烦死了,与你无关。”

“哼?要说没关系,也不见得吧。”

少女低着头,撅着嘴,嘟囔着。

“没关系啊。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凉孤故作冷漠地说道,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真是的,这家伙为什么每次出现都像半夜偷袭一样突然呢?

昨天,他有时间思考。

俗话说得好,穷人没闲心,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休息一整天是什么时候了。整理画具时,在后院的臭水沟边垂钓时,他反复询问了自己好几次,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才采取行动的。

在众人面前踢倒那个口出狂言的少女。

这是证明“我是站在道场这边的人”,也是“少女关于我的言论是毫无根据的妄言”的证明。为了增强说服力,他必须让少女流一点鼻血,所以故意从她无法防御的角度踢了过去。

如果任由他们继续,背守恐怕会把那个少女祭天了。

少女的狂言已经彻底超越了底线。在场的血气方刚之人并不止背守一人,其他人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然后,解决完少女后,矛头就会转向他。如果只是挨一顿揍,他可以忍,但他绝不想失去唯一的容身之处。

如果优先考虑少女的安危,那就应该踢倒背守。

通过抢占先机解决问题,他成功保住了自己在第三十六讲武所中的佣人身份。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至于挨了背守的一拳,以及在与少女扭打时被抓伤的脸颊,根本不值一提。理所当然地,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少女的脸了,也没有脸再见了。

然而。

“妾、妾身是来和好的!”

女孩摇晃着椅子,越说越激动。

真是任性啊——刚吵着要“比试”接着就要“和好”了吗。

凉孤用鼻子哼了一声,少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撅着嘴低下头。

“没、没办法。不和好的话,你肯定不会跟我比试。”

凉孤默默地开始收拾手边的生意工具。他装作无动于衷,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瞥了少女一眼。贴在脸上的药布,裁剪和贴法都夸张极了,仿佛能看见少女哭着回到府上时,府里人慌乱的情形。就算是自己根本不当回事的擦伤,要是出现在千金小姐的脸上,肯定会闹得人仰马翻。

他突然想到。

少女一定被府里人追问过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完全不用顾忌什么,只要老实说在某个道场被一群无赖围攻,还被那个没礼貌的言愚从背后踢了一脚就行。像那样的名门望族,既然能为了女儿对剑术的一时兴起,大费周折地准备木剑,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在自家女儿脸上留下伤痕的罪魁祸首。那个偏僻的讲武所,说不定很快就会被取缔,而杀掉一个言愚人,估计就像捏死一只老鼠一样轻松。

然而——

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手持火把的流氓来凉孤家放火,去衙门寻访前,顺路去的道场也依旧如常。

原因只有一个。

少女面对家人的追问保持了沉默。

凉孤正是预见到了这一点,才踢了少女的背。但是支撑这种推测的,至少不是什么“算计”,而是种“信赖”,甚至可以说,是种“依赖”。

“你是来取落下的东西的吧?”

少女听到自己的名字,像忠犬似的立刻竖起耳朵,猛地抬起头。

凉孤弯下腰,从草席角落里卷着藏起来的地方,抽出那把蚊母木剑。他将刀刃朝向自己,轻巧地一转刀柄使刀尖朝下,随后漫不经心地抛了过来。少女手忙脚乱地接住木剑,眼睛瞪得圆圆的,转过身来:

“你,一直带着这个?”

“真烦人。我本是打算送到衙门去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不好好保管可是会遭报应的。你把这么金贵的东西忘在这里,我也担惊受怕的。”

女孩盯着手中的木剑。

“这剑,有那么贵重吗?”

凉孤已经习惯了少女的无知,但要填补这种天差地别的价值观差距,并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说辞。即使解释说,“在这一带,一把这样的木剑能盖一座房子”,少女也可能会说:“只能建这样的破房子,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第一次到家教我剑术的师傅,说我什么武器都没有,就叫来了熟悉的武器商。他说不收费,让我随便选。我犹豫了很久,选了这把挥起来最顺手的。看起来黑乎乎、旧旧的,我心想既然免费拿,选便宜点的就行——原来这么贵啊,真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少女突然眼睛一亮。

“喂,你的木剑是什么样的?”

“啥?啊,不,我没有木剑。”

唔。少女似乎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一时语塞。

“妾、妾身也马上就要告别木剑了啊!”

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凉孤心想。他把干纸束卷起放进竹筒里,为了防潮紧紧拧上棉木塞子。拂去砚台上的灰尘,合上笔台的盖子,插进背箱上指定的孔中,像把抽屉放回原位那样严丝合缝。

“喂!我刚才就一直默默看着,你怎么开始收拾东西了!?”

“今天收摊了。”

凉孤的声音预料之外的冷淡。这次重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罪恶感仍在心底翻腾,让他无法平静。如果非要继续谈话,他还是想先退一步,调整好状态再说。

然而少女并没有轻易接受。

“不许这么冷淡!话还没说完呢!”

她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

“喂,要不我们去找家像样的茶馆喝杯茶?”

凉孤垂着头掩饰住苦笑。她那不合时宜的话,让先前隐约的疑虑转变为确信。在少女的身后,肯定有人绘制了整个计划图。凉孤不禁心生同情——手把手教她理解这些,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巧,穷人没闲心啊,我这就得去各个衙门找活干了。”

虽然是随口一说,但真的这样做也不错。虽然感觉完全找不到工作,但总比在这里一直难受下去要好。

“赶紧让开。我还要收拾这椅子呢。”

“唔,呜呜呜。”

少女双手紧紧抓住椅子的座面,愤恨地瞪着他。

“不许说穷人没闲心。”

“嗯?”

“反过来说就对吗?”

“嗯,算是吧。”他低声说道。有钱人当然也有闲。

“那这样你就没理由拒绝了!”

女孩不慌不忙地摸索着练功服的口袋,掏出一块细长的板状物,重重拍在草席上。那东西发出坚硬沉闷的声音,弹了起来。那是什么,生长于贫民窟的凉孤一时没能辨认出来。

是银流。

而且还是两块。

紧接着,装满铜滴的钱包也被仍了出来。

“今天一整天,我用两块银流买下你!先预付一流银子,陪完我再付一流!钱包里的铜滴算赏钱!这下你应该不用流鼻血了!”

举个例子,凉孤画一幅肖像,能挣三滴铜。

一千滴铜才能抵得上一流银。就像一千滴雨才能汇集成河流一样。人们常这么说,铜滴是平民的货币,银流是贵族的货币。

在贫民窟的最底层艰难挣扎,饱受饥饿之苦,饿极了甚至连野犬腐尸上的蛆虫都吃过的人们看来,千滴铜的价值就已经高不可攀,而银流几乎只存在于想象中。虽然凉孤每天出外工作,算是见多识广,但这么近距离地见识银流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而且还是两块。

“笨、笨蛋!不要大声喊!”

“银怎么了?”少女的呼喊声引得炭屋之道往来的行人都停下脚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凉孤慌忙起身,跪在少女的身边,用身体遮住草席上的东西。

“快收起来!谁知道有没有人在看呢!”

他压低声音直至极限。凉孤连触碰银流都畏畏缩缩,更不敢将它们塞回少女的怀里。凉孤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乞求,但少女却不知退让。

“它们该进的是你的口袋。把送出去的东西收回有损名声。来,拿着,这是一流的预付金。”

饶了我吧。

凉孤忍不住望向天空。

他想不出更多的劝说之辞,再次看向少女贴满药布的脸,凉孤紧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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