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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论何时都是光-章节

1

这个村子总是充满蝉鸣。

它们不曾停歇,整个夏天不断唧唧叫着。但是辻中佳纪并不知道远方的土地或是都市的蝉都怎么叫。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佳纪出生长大的地方一到夏天,就会充满这种声响,吵到人都快发疯了。

「阿姨,我们可以买冰吗?」

光胡乱抓着制服衬衫的衣襟煽风,同时打开冰柜的盖子对店内大喊。几秒后,里头才传来声音说:「可以喔——」

光将整张脸凑到冰柜的冷空气当中,脸部肌肉顿时放松说:「呼~真凉快。」可是随后马上皱起眉头说:「呃……冰好少!」

「什……只有pappico嘛。」

佳纪撩起浏海说:「这里一直都是这样。」他的浏海别说是盖住眉毛,甚至连眼睛都被盖住,而且如今已经因为汗水而湿透。

这里有被太阳晒到褪色的转蛋机和自动贩卖机,以及不知道上头陈列的东西是不是商品的杂乱货架。只有放在杂志区的漫画周刊闪亮如新。即使他们多年来造访这间名为「山久」的店,至今依旧不晓得这里该算是零食铺还是商店。

顺带一提,身为老板的山久阿姨年龄不详,她从佳纪小时候开始,外表就不曾改变过分毫。佳纪背地里都觉得她一定是妖怪那类的东西。

「这算哪~门子的『有冰t001』啊。而且『透必凉的冰』是啥鬼啦。」

挂在山久店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有透心凉的冰t001」,可是上面的字不管怎么看,都是「透必凉」。而且那个牌子挂在那里,不是最近一两天的事情。

在佳纪最早的记忆里,山久这里就已经挂着这块「透必凉」的牌子。那段记忆当中也有忌堂光存在。他跟现在一样,将内含两支的软管冰棒扳开并递给佳纪。

除此此外,蝉也在那段记忆当中唧唧唧唧地叫着。

「话说回来,原老那家伙居然叫我们在这种大热天跑马拉松。」

佳纪坐在置于店门口的长椅上,并且扯开软管冰棒的栓盖。光晚了一会儿才过来坐下,老旧的长椅顿时左右晃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张长椅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摇晃不堪的呢?

「那根本是铐问啊~」

「光,你念错了。你那是上铐的铐。应该是拷问。」

冰棒已经变软了,只要轻轻一吸,内容物就会被轻松吸上来。那个冰柜可能快寿终正寝了。

买一个新的替换应该比较好吧?就在佳纪这么想时,唧唧声响突然变近。

「这样啊,拷问……拷问是吧~我会留意啦。」

正当佳纪看着儿时玩伴笑着吸吮冰棒的侧脸时,蝉鸣显得更大声了。在太阳的照射下,光那头色素偏淡的头发发出莫名的白色光辉。

这副模样使得那天看见的闪电在佳纪眼底复苏,于是他忍不住开口询问:

「所以——我问你,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在那座山里失踪一星期的事情吗?」

「对啊~完全不记得。」

佳纪居住的村落名为首立。尽管以前真的是个村庄,现在已经跟希望山丘町合并,所以确切说来已经不是村落了。

不过居民仍然觉得这里是首立村,也把自己居住的土地称作「村」。

首立三面环山,每座山都有各自的名称,分别是丹砂山、松山、笠山和二笠山。河川从山上顺流而下,民宅就稀疏地建造在河边,是个像枯叶一样寂寥的聚落。就连总人口,也只有两百人左右。

光在丹砂山上失踪是大约半年前——也就是一月底的事情。那天雷电交加,是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日子。

即使村里的大人总动员去找他,也依旧遍寻不着。然而一个星期后,他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而且完全不记得自己失踪一星期都在做些什么。

季节就这样转换成春天,到现在已经是夏天。一想到那天佳纪听闻光下落不明,吐出来的气息是那样纯白无血色,便自然而然叹了口气。

「都过了半年还想不起来啊。」

「已经无所谓了吧?你到底要问到什么时候啊?」

佳纪就像强逼小狗趴下那样,压着光的头发抛出:「怎么可能无所谓啊?」而光则喊着:「别这样啦!」同时并非真的觉得讨厌。

「你以为大家有多担心你。」

「我不在,你很寂寞吗?」

光眯起从以前开始就细到不行,简直细得像根针一样的眼睛笑着说。此外,佳纪仿佛还能听见「嘻」的笑声。

「不会啊,又没差。」

「骗人,你一定哭了。哭着说『光,不要丢下我一个人』这样。」

光将手放在眼角,然后装出哭泣的模样。佳纪则再次压住光的头,要他别得意忘形。随后光低声抱怨:「就算你比我高,也不要动不动就压我的头啊……」佳纪觉得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佳纪的身高比光还要高。所以,每当光得意忘形时,他都会这么做。理所当然地做到今天。

「嗳,能问你一个奇怪的问题吗?」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蝉叫声又更近了。在耳旁叫个不停的这道声音,已在不知不觉间闯进佳纪的脑中大肆鸣叫。

「什么?你打算给我爱的告白吗?」

「才不是。」

没错,绝对不是。

「我要问的这件事情,不是现在才冒出来的疑问——自从你……失踪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有这个想法。」

一月底的寒意在佳纪的上臂复苏。汗水明明流过脸颊,他的短袖衬衫之下,侧腹腰际一带却冒出鸡皮疙瘩。

一月的寒气、二月的严寒、三月的和煦、四月的温暖、五月的日照、六月黏人的湿度……那天之后,他感受到的所有温度都在肌肤上奔驰过境。

「你果然不是光吧?」

佳纪缓缓地看着光——看着不是光的某种东西。他的浏海明明像帘子一样有遮蔽效果,却能清楚鲜明地看见光的表情。

眼前的人顶着那张与光如出一辙的脸,发出「咦」的声音。接着是很长很长的沉默……因为实在太过漫长,佳纪瞬间陷入时间停止的错觉。

不过蝉还是不断唧唧地叫着。

「为什么?」

在对方开口的瞬间,左眼垂下某种细长的东西。其数量不断增加,使得颧骨和那些东西边界处的皮肤不停崩落,而且不停地涌出。

「我应该模仿得很完美才对啊。」

佳纪多么想把这一切归咎于浏海盖在眼前。

然而不管他眨几次眼,那个东西都没有消失。

那个东西看起来黑黑的、蓝蓝的,感觉也像是红色或绿色。既像今天早上在上学途中看到、被车辆辗过且已经晒成干的老鼠,也像不知道是谁在河边钓起却又丢弃的鱼身上腥臭的鳞片,还像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和冰冷的竹草。

「求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佳纪本来想出声说话,却转变成一股想吐的感受。

对方以那只戴着朴素手表的右手伸向佳纪的身体。他用那只明明是右撇子,却把手表戴在右手的忌堂光之手碰触佳纪。

佳纪的视野被他的内在占满,然后胃酸一点一点地从喉咙深处逆流。

「这是我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活着。无论是学校、朋友,还是吃冰,都是第一次体验,让我好开心。尽管身体和人格都是借来的,我很喜欢你。」

一股与光相同的气味从眼前的他身上传来,一模一样到令人火大。就连满是汗水的掌心,都拥有与光同样的感触。

为什么他的手掌在发抖呢?发抖的人是我还是他呢?

「所以拜托你……我不想杀你。」

蝉鸣声消失。佳纪又急又浅的呼吸声笼罩耳朵,在这道声音的另一边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家伙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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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纪能透过自己的浏海看见他的侧脸。不是崩落、露出内在的那边,而是完好无损的忌堂光侧脸。

为什么那只眼睛会流下泪水呢?佳纪思考着同样从自己的左眼流下的泪水代表什么,同时大大叹了一口气。有光的味道。

「我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光已经不在了。

既然如此——

「我知道了……『光』,我们好好相处吧。」



那应该是去年夏天的事情。

佳纪在光他们家的和室打电动。那确实是夏天。佳纪想起当时紧黏在后颈的暑气、榻榻米微微的凉意,还有结露而湿透的麦茶玻璃杯。

即使佳纪呼喊光,他的视线依旧没有从电视上挪开。

「光,我问你~从希望山丘高中毕业后,你打算做什么?」

当佳纪这么问,光才终于停止手上的动作,然后看向佳纪。

「我没怎么想过耶~应该会继承爷爷的养菇事业吧。那你又想干嘛?」

「我也还没仔细想过。」

唯有想离开这个村子的想法,是从以前开始就有。

他想离开这个被群山环绕,而且无论是好的层面还是坏的层面,人与人的关系都过度紧密,居民甚至不以姓氏称呼,而是以商号互称的地方——他想离开无论外头的世界如何变化,直至地球毁灭为止,大概都不会改变的这个村子。

「反正你的脑袋很好,就离开这种村子,去东京念大学啊。」

听到这句宛如将二合一的软管冰棒一分为二的说法,佳纪瞬间缄默不语。

他们出生长大的这个狭隘首立村与东京实在差太多了。

光并没有漏看佳纪这样的反应。

「干嘛?难道你不想跟我分开吗?」

佳纪明明什么都没说,光却笑了。还故意笑着说:「噗噗!好恶!」

佳纪在情急之下回了一句:「你怎么不快点去死一死。」

「要是我去东京的大学,就要一个人住了啊。」

「好好喔~真羡慕。」

尽管嘴上这样说,光却没有表态说:「我要不要也去东京算了啊?」

要是去东京玩时突然想大便,就去佳纪家解决。毕竟公厕里总是很多人,根本大不出来,只有三岁前的小孩才能在野外大便。虽然现在也不是不行啦——他只说了这种无聊透顶的话。

「还是说啊~我干脆一直泡在你家,让你就算在东京交到可爱的女朋友,也没办法带回家?」

然后明明只会说些无聊的话,却偏偏说这种话。

「我交不到女朋友啦。」

「干嘛啊?每次聊到这个话题,你就会不高兴耶。不过就是女朋友,应该至少能交到吧?」

光这么笑着说,重新望向电视,话题就这么结束。

下一秒出现的光,已经穿着冬季制服了。说到希望山丘高中的冬季制服,男生是黑色的立领制服,女生则是黑色的水手服,因此冬天的走廊相较于其他季节,显得更黑了一点。

那天走廊很冷,寒气会从肩胛骨一带窜入身体。

「光。」

佳纪拍了拍光的肩膀,好像有什么事情要谈。

「啊,佳纪啊。怎么了?」

「这次周末啊~」

没错,周末好像有什么事情。然而无论怎么想,佳纪始终想不起来。

「啊…………我那天不行。因为要上山。」

「上山?为什么?」

刚开始,佳纪以为他要去帮忙祖父的原木香菇栽培,可是他总觉得光说的「上山」有种莫名的深意。

「这个嘛……」

光咧嘴一笑,模仿班导原老的脸说:「秘密~~」他很擅长做出这张仿佛狸猫喝醉的表情。

当时自己好像笑了。好像傻眼地说:「什么啦。」不过事到如今,佳纪也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后来上山的光下落不明,又在一个星期后回来。

佳纪躺在床上,以身体蜷曲的姿势醒来。火热的朝阳正照在他的背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昨晚没把窗帘拉起来就睡了。

是梦。是光还是光的梦。

话说回来,他的最后一面居然是模仿原老……真是蠢毙了。明明想嘲笑他,佳纪却顺势将脸埋进床里。就算停止呼吸,也止不住喉咙的颤抖。

枕边散落着胡乱挤出内容物的胃药包装。配着药喝的水瓶则已滚落床铺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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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过了几秒后,母亲粗鲁地敲打佳纪的房门。

「佳纪!我叫你来吃早餐了!」

即使门外传来这样的怒吼声,佳纪也没有马上起身,最后是母亲将他从床上扯下来。用餐中,母亲针对那头过长的浏海不断碎念,他就听着那些碎念,同时把早餐全部扒进嘴里。

「啊——真是的,光已经在等你了,动作快一点!」

佳纪才刚换好衣服,就直接被丢出玄关。刺人的阳光仿佛会烧灼眼睛。蝉今天也唧唧唧唧地叫个不停。

「光」就跟光长久以来做的那样,在玄关前笑着说:「早啊。」

「今、今天早上啊~我妈啊~……」

他之所以有些尴尬,之所以看起来有点吓到,是昨天发生了那种事情吧。

「白痴喔。没时间了,快去学校吧。」

——要迟到了。

当佳纪这么说,「光」以难解的表情点了点头。是放下心中大石了吗?因为佳纪照常对待他,他松了一口气吗?

「嗯,我也不想被原老骂。」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快点走了。」

他们两人并排骑着脚踏车,同时走在水田和农地包围的古道上。首立村没有电车通行,虽然有公车,上学时间却没有班次。

佳纪都和光一起骑一个小时以上的脚踏车,前往希望山丘高中。这就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

山间路上总能从筑起石墙的水田中,闻到湿润土壤与肥料的气味。不只通学路是这样,整个首立都是如此。

夏天蝉鸣会吵死人。无论是住家、农作小屋、车子、路标、电线杆,或是从石墙爬出的虫子和蛇,感觉都像被强烈的阳光晒到褪色,放眼望去都是一片仿佛受到尘埃沐浴的失色景致。

这里老人数量多,小孩少,同年的人只有光一个。无论何时陪伴在佳纪身旁的人,也都是光。

没错,只有光。

所以无论你是什么东西,比起没有人陪伴,都要好多了……佳纪忍不住这么想。



「这是我们偶尔会吃的东西吧?」

「光」看着山崎炸肉饼,脸上的表情就像生来第一次吃炸肉饼的小孩一样。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已经渗油的包装纸缓缓张开嘴,然后咬了一大口。他的表情真的就像生来第一次吃炸肉饼。

褐色的酥脆面衣发出声响,淡淡的热气随即升腾,接着金黄色的肉汁发出细细光辉。「光」立刻发出「哇啊啊啊」的声音。就算佳纪说他太大声,他也不管。

「好赞!天啊,好酥脆!虽然是我知道的味道啦。」

佳纪享用自己的炸肉饼,同时望着「光」过度的反应。

或许很好吃没错,然而要是问他是不是什么特别的炸肉饼,也并非如此。这是一家开在高中附近的平凡「山崎熟食」卖的平凡炸肉饼,应该没有加什么独门配方。

「还真是不可思议耶。明明有记忆,却又觉得新鲜。」

「噢,对对对。虽然拥有完全相同的记忆,我却没有实感。毕竟我原本就没有活着过。这是我第一次拥有这么明确的自我。」

「光」已经不再假装成忌堂光了。他会理所当然地在佳纪面前显现虽然是光,却又不是光的自己。

今天他们在课堂上看了一部电影。如果要从国小时期开始算,这已经是他们第五次被迫看这部电影了,所以同班同学都趴在桌上睡觉。

只有「光」专注地盯着萤幕。当他看到被丈夫虐待的妻子,不禁痛哭流涕地说:「她实在太可怜了……」

当佳纪战战兢兢地问他:「为什么看这部电影会哭啊?」他流淌着鼻水回答:「我确实有记忆,但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啊。」

电影还有炸肉饼。纵然记忆当中都有,他的目光却因为这些首次接触的东西而熠熠生辉。

「哈哈……你是幽灵吗?」

「不知道耶。感觉好像也不是。不过可以肯定我是个离谱的怪物啦。」

是离谱的怪物啊?佳纪没有理会笑着大咬炸肉饼的「光」,只感到失落地这么想。

大概是被炸物的气味吸引,这时有只肥胖的白猫从自助洗衣店的阴影处窜出来。它是一只好像由山崎饲养,又好像没有的放养白猫。

「啊,是绞肉大哥。」

佳纪出声后,猫咪便喵喵叫道,同时来到脚边磨蹭。

他们不知道绞肉大哥这个名字是谁取的。这只白猫很常出现在山崎和希望山丘高中附近,似乎知道这里能要到吃的东西。

「这只猫是不是在肉店要到吃的,结果又变胖了啊?」

「光」对着绞肉大哥伸出手说:「真的耶——」

只见绞肉大哥抬起头,随后突然竖起全身的毛哈气。

它明明总会讨好手上有食物的人类,现在那双金色眼眸的深处,却明显蕴藏着敌意与戒心。

绞肉大哥以不合乎胖猫身材的敏捷身手,消失在自助洗衣店的阴影处,「光」却只是笑着。

「原来那只猫还能动这么快啊。」

「光」指着绞肉大哥消失的方向,然后对佳纪问道:「你有看到吗?」佳纪却连简单的附和都做不到。

「它跑超快的耶。该不会是我害的吧?我明明只是在吃炸肉饼,真气人耶~」

「光」已在不知不觉间吃光炸肉饼。这是佳纪第一次看到绞肉大哥因为这点小事那般威吓人。考量到这件事实,一股莫名的恶心感瞬间袭上佳纪心头。

「……你还想去城里哪里吗?虽然只有冷清的家庭餐厅和水旺梦乐城就是了。」

「咦?你肯陪我去吗?你还是一样温柔耶……对我这种人也很温柔。」

「这才不是温柔。越是放纵自己的人,越会温柔对待别人。」

没错,我绝对不是什么温柔的人。

光是回想起在「光」体内蠕动涌出的不祥东西,佳纪顿时觉得喉道紧缩,几乎都快吐出来。

但是他不想拒绝与光拥有相同脸孔的「光」。所以,他无法拒绝「光」。

只是这样罢了。

「我是不太懂啦,可是对我来说,一样都是温柔啊。」

之后,佳纪照着「光」所说的,去他想去的冷清家庭餐厅和水旺梦乐城,顺便还去了超市和药妆店等地方。

照理来说,每个地方应该都存在于记忆当中,是他们这半年内一起去过好几次的地方,「光」却以「光」的身份开心地站在这些地方。

设立了高中的这个希望山丘町还算繁荣,但是等他们随着夕阳西下回到首立村,就会只会剩下蝉鸣。

顶多加上山头吹下来的风,拂过向着秋天成长的稻穗顶端的声音。

希望山丘町别说有高中,还有超市、购物中心和电影院。相较之下,首立这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神社、里民活动中心、公所……还有邮局和警察派出所。比起计算没有的东西,计算有的东西还比较快。

「啊,是蜻蜓。」

当他们在缓坡上推着脚踏车前行,有一只蜻蜓停在「光」的脚踏车铃铛上。

「那是仲夏蜻蜓。就是红蜻蜓。虽然还没有很红。」

「红蜻蜓啊?现在还是夏天耶?」

「说到秋天的象征,就会想到秋赤蜻,但是这个是仲夏蜻蜓。」

「哦~哪里不一样?」

「要解释太麻烦了。仲夏蜻蜓和秋赤蜻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是不同种类的蜻蜓喔。」

佳纪说着,感觉到喉咙深处传出一股苦涩味。「光」则佩服地吐气,并且说什么:「真不愧是埃米尔。」

不知道到底是谁,把国语课本中〈旁徨少年时〉里出现的角色当成佳纪的绰号。

他明明不是什么模范少年,也不擅长制作标本。

只是有一段时间被网路上看到的情报感染,不断点头称是,结果就变成埃米尔了。他明明也不记得埃米尔是不是真的会像这样点头称是。

「光」都确实记得这些事情。

佳纪身上有很多痣,有一次不知道谁乱传,说他有北斗七星形的痣,结果害他得到一个怪绰号。「光」一定也记得这件事情。他可能不知道,可是他一定记得。

虽然拥有和光相同的样貌,却是不同于光的某种东西。

佳纪下意识握紧脚踏车的把手。简直疯了。不论是这家伙,还是接受了这家伙的我。他的掌心被汗水沾湿,然后好想大喊:「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饶了我吧。你可怕多了。

佳纪在这般害怕的同时,依旧产生「可是不想独自一人」的想法。尽管他反复对着不知名的人道歉,还是产生了这种想法。

「啊,对了。下次让我去你家,继续看《狩人狩人》吧。」

「光」悠哉地对佳纪说,一副不知道佳纪心里有什么想法的表情。

「噢,好啊。你看到哪里了?」

「小捷离开小岛那边。」

「完全是开头,跟没看一样嘛。」

如果是《桃太郎》,那就是爷爷上山砍柴那边,或是躺进被窝睡觉那边了。

「行啊,你下次来我家看吧。不过我没有第三集,就只缺那一集喔。」

「总会有办法啦,没关系。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第一集有十一本。」

其实那是有原因的……正当佳纪要这么说的瞬间,道路前方传来一道尖叫声。那是宛如用崎岖不平的指甲抓雾面玻璃的刺耳尖叫。

在这个盛夏穿着长袖运动衣站在道路前方的人,是松浦婆婆。黄昏的气温明明已经降低,即使双方相距一段距离,依旧看得见她的额头不断浮现黏人的汗水。

「啊、啊啊……怎么会……」

她的双眼就像被晒干的葡萄干,然后在颤抖中看着佳纪他们。

确切地说,是看着「光」。

「『取脑大人』居然下山了啊啊啊……」

看到松浦婆婆在这么叫喊的同时,摇摇晃晃地伸出与其说是皮囊和骨头的手,不如说是皱褶和骨头的手,「光」不禁睁大眼睛说:「唔哇,好恐怖!」

「噫噫噫!别过来!走开,走开噫噫噫!」

她的声音绝对不大。可是那种仿佛忘记怎么发声的扭曲尖叫,让佳纪听了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理她、别理她。这种的真的很讨厌。」

松浦婆婆偶尔会像这样在住家外面徘徊,嘴里说着怪里怪气的话,村人都觉得她很可怜。

佳纪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像这样被缠上,实在让人受不了。

「走吧。」

松浦婆婆顶着那头都不好好整理的乱糟糟白发直盯着他们看,于是佳纪转身不理她。而「光」也在说了声:「啊,等我一下。」之后便乖乖跟上佳纪。

他们决定稍微绕远路回家。现在已经没有蝉叫声,而是能听见被染成橙色的水田大肆传出青蛙大合唱。

啯啯、啯啯……松浦婆婆把「光」称作「取脑大人」的模样,已然烙印在佳纪脑中挥之不去。

「嗳……」

当「光」在佳纪的家门口说着「明天见」时,佳纪忍不住开口问:

「光果然已经死了吗?」

他刻意不去看「光」的眼睛。即使如此,浏海一带依然能感受到「光」的视线。

在冗长的沉默之后,他点头说:

「嗯。虽然这副身体有脉搏和体温,他已经死了喔。」

「光」将手放在自己胸前,感触良多地低声说。

已经死了喔。这样短短一句话,把佳纪一直不敢问出口的话语从体内拉了出来。

「是你下的手……」

「不是这样!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是真的喔。我还记得的事情,是自己一直在山中徘徊,反正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一直就像『机械』一样。」

「光」听起来不像在狡辩。不是这家伙杀了光。佳纪隐隐有这种预感。

「我发现的时候,光就已经快死了。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了。」

「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面对这道唐突的提问,「光」说了声:「呃……什么?」然后不禁屏息。佳纪本来就没有期待获得答案。

然而,当佳纪的手放在玄关的门上,「光」确实说出了「喜欢」二字。他说了。

「超喜欢。」

「光」的脸有一半受到夕阳余晖照射,另一半则是形成阴影。佳纪只看得见他的半张脸。即使如此,依然知道他脸上带着微笑。

光以前从来不曾说过这种话呢。佳纪吞下这句真心话,然后吸了口气。

「既然如此,你不可以再擅自不见了喔。」

佳纪没有再注视「光」的脸。他打开玄关的玻璃门,背手将门关上,结果发出比预期更大的声音。

晕染成橙色的雾面玻璃另一边,只听得见青蛙依旧啯啯地叫着。

2

「别过来!别过来啊!」

松浦将棉被从头盖到脚,然后对着玄关的门大叫。她吐出的气息被锁在被褥当中,鼻尖也渗出汗水。

月光从玻璃门射进屋里,细微的光照着玄关的木地板,稍稍看得见地板的木纹。她那双尽是骨头和皮囊的手,就在地板上方不断颤颤发抖。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家中关闭了所有照明,因此黑压压的,静静的,只听得见松浦的细微呼吸声。

然而……

「松浦女士~有宅急便~松浦女士~?」

漆黑的玄关另一侧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那道声音跟平常送货过来的佐藤配送员完全不同。

在夜深人静的首立村内,只有这名配送员朝气勃勃的声音回荡着。

「我不会开喔……」

松浦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紧接着被褥的边角不慎碰到某个东西,发出喀啷的声响。盐堆倒了。

贴在墙上的符咒在黑暗当中发出白光。符咒明明在发光,声音却不曾间断。

「怪了~……不在吗?我是宅急便……」

「怎么可能半夜来……」

送货啊……她本来想抛出这句话,喉咙却抖得说不出话。呼……呼……她无法大口吸气,只有冷汗不断流过脸颊。

「您在家吧?要是不把包裹给您,我也很伤脑筋耶~」

松浦女士——松浦女士——

声音没有停歇。

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松浦女士——……

「松浦女士~~」

休、休、休……尽管话语卡住,她还是尽力抛出:「休想进来。」下一个瞬间——

「我已经进来喽。」

背后传来这道笑吟吟的声音。

即使回过头,她的背后也只有没了照明的走廊。

背后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的气息,唯有——没了照明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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