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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墨樱②-章节

之所以将生活过得一成不变,究其原因,不过是不愿在其中某几个关节上做出改变罢了。可即便想明白这点,到了第二天也仍旧一如既往。手机闹铃在五点五十分响起,我则在六点整起床。

离开家门的时间,路上在便利店里买的午餐也与过去一样。搭上一如往常的一班电车,到学校大门前抽出手来行礼。在办公室拿到钥匙再去保健室。进了房间就脱下系带凉鞋,一只鞋尖与另一只鞋跟重叠着,放到办公桌下。这样摆放,鞋底容易踩脏另一只鞋的内垫——曾被皆上同学几人就此批评过,到头来也还是照老一套摆着。

换上拖鞋,拉开窗帘。今天是个阴天,天上白茫茫一片。

这般阴沉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日,连带着我的脑袋也泛白似的恍惚茫然起来。昨晚没能睡好,大清早的就头痛不止。

想等待头痛消退,就在窗边站了会儿。陆续有学生走过正门。外套、书包与鞋只能穿学校规定的款式,围巾上的饰品则没有限制,大家各自装饰着喜欢的物件,所以唯独颈间打扮得十分花哨。

其中有人戴着枚尤其抢眼的粉色围巾。是皆上同学。

今天的皆上同学,头发扎在右侧,耳边绑着一枚红色的发带。真亏她每天都能想出来不重样的打扮。心底感到佩服的同时,又半是冷淡地替她感到担心:戴这么花哨的发带,她大约又要挨体育老师训了。

远远望着皆上同学穿过操场,面向窗户在办公桌前坐下,将桌上的日历挪到手边。日期更换,从周二变成周三。

日历摆回原来位置,接着拉开办公桌最上一层抽屉,拿出还在制作的保健简报——唯独左下角的毕业生留言一栏还是空白。

昨天,冴木同学似乎愿意答应写留言了。可想到要和她面对面谈这件事,我心情便有些沉重。我很害怕,害怕要和将我藏在心底的东西毫无保留指出来的她当面对质。

手写的保健简报上行行列列并排着我圆润的笔迹,恍神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加奈子。直到被冴木同学点出来,我都将自己模仿过她的笔迹这回事儿忘在脑后。

与其说没有意识到,莫如说这十几年间我都拼命撇开眼,刻意忽视这个事实,真亏冴木同学能一眼看出我的字是借来的东西。门外每贴出新一期保健简报时,她凝望着那上面的文字,心底究竟作何感想呢。

为什么,会对像我这样写着不属于自己的字的人,生出“可能喜欢”的想法呢。

手指轻轻抚过为贴上毕业留言而刻意留出来的空栏。

这样一想,再过一个月,冴木同学也要毕业了。明明早已知晓,我却好像事到如今才想起来有这回事,看着简报上的空白发了会儿呆。

将下第四节课的时候。

我整理着资料柜。将匆忙间胡乱塞进去的资料重新理好,确认有没有库存告罄的药物或用品。以前,上午多半是用来做文书工作的,今天却怎么也不想看见自己写的字,一上午都没拿起笔过。

全部理过一遍,伸懒腰的时候,从面向运动场的窗玻璃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振动似的低沉轰鸣让我浑身一震,回过头去。窗户却似乎没什么变化,玻璃上也没有裂痕。

困惑地看向窗外,操场中央有一群学生穿着外套,正在玩抛接球。似乎在上体育课。想着刚才的响动恐怕是她们弄出来的,正要看个仔细,就听见了咚咚的敲门声。

听声音,敲响的应该是保健室通向室外操场的那道铁门。一开门,屋外的寒风就灌了进来。站在门外的人物令我微微睁大了眼睛。穿着学校规定的蓝色半裤,套着藏青色外衣的,竟然是最近总在保健室聊天话题里出现的那位弓道部的松本同学。

虽然靠着对名簿和班级合照的印象认出了身份,这样从近处一看,才终于订正了此前对她认识的偏差。这恐怕不是“外表相对出众”能够形容的程度。应该说极为出众才对。若有人生来就是这副样貌,恐怕只能用奇迹来形容。

学妹会排着队去给她递情书也不奇怪啦,我心中暗自点头。松本同学站在离门稍稍远的位置,向我深深地低首:

“真抱歉,刚才抛接球的时候没扔准方向……没弄坏窗户吧?”

她没有上前,我就探出去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松本同学手里握着一个打垒球用的软球。

“没关系,用这个应该不至于砸坏窗玻璃。就是响了好大一声。”

她又低头说了声抱歉。我也重复一遍没关系,刚要站回屋里,就看见她左手紧握着右手中指。

“……手指怎么了吗?”

“这是……指甲留得有些长,刚刚折到了……”

“唉,掰到指甲了?”

我正要走出房间,松本同学就轻快地挥一挥手,好像在说没那么严重。

“没掰到,只是缺了一小块而已。……老师,保健室里有指甲剪吗?”

“当然有。”

“那就等下课,我再来借用一下吧。”

没问题。听见我一口答应,松本同学眼角缓和了些,说话声音也比刚刚要来的温和了:谢谢老师。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松本同学护着手指,往校庭一角的饮水处走过去了。这样的人受欢迎也理所应当。望着她的背影,我心里有了打算:等松本同学来借指甲剪的时候,不如顺便拜托她来写保健简报的留言。这样一来,便没必要再麻烦冴木同学了,正好避开不得不与冴木同学一对一交谈的情况。

这确实是个一石二鸟的好办法,可不知为何,我却没法马上拿定主意——这样轻而易举就放弃掉与冴木同学谈话的机会,真的好吗?纠结了片刻,反而越想越心虚了。

总之先等松本同学过来,再问问她吧。把烦心事抛在脑后,我转过身去,看见的景象却令我哑然失声:

保健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那人把圆椅拉到办公桌边坐下,侧脸对着我。难道是趁我和松本同学说话时溜进来的?那未免也太神不知鬼不觉。

我关上身后的门。坐着的那个学生就轻快地转过椅子,面向这边。

黑发在耳下齐整地剪短,脸颊白皙,眼睛格外地大。那是一双教人见过便忘不掉的漆黑眼瞳。

“打扰了,老师。”

她说,淡淡樱色的唇间含着笑意。

想说些什么,却挤不出话来。我有自信能将全校学生的脸和名字对上号,却怎么也想不出眼前这个学生叫什么——非但不知道名字,更是见都没见过这张脸。

慌张之间,我将坐在椅子上的人物打量了个遍。

虽然相貌陌生,但她确实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胸前戴着樱花标记的校徽,脚下穿的也是学校规定的白袜与室内鞋。

——怎么看都不像校外人士。难道是自诩全校学生没一个认不出来的我,真的记漏了谁吗?

定一定神,先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和她面对面:

“抱歉啊,没注意到你进来。……有什么事吗?”

问着,再审视一遍对面的情况。似乎并没有受伤。既然还隐约笑着,应该也不是情绪上有什么问题。或许和皆上同学一样,是来保健室打发时间的?

闻言,眼前的学生愈发扬起嘴角:

“书道部的冴木同学,可是真心喜欢老师的哦。”

她单刀直入,开口就是这样有冲击力的一句话,接着就不愿再多说一句。

一时忘了否定,我只能呆滞地注视着她。数秒之后终于理解了她的意思,接着便皱起眉头: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把握了自己的秘密,令人无比地不快。

“……冴木同学和你说的?”

我强装镇定地问道,对方就耸肩又摇头:

“当然不是。她可没有那么轻薄。”

那又是从哪儿听说的?想要追问,但真问出口就和承认了没什么区别。感觉不好草率开口,我只能闭上嘴。对方反而得寸进尺,手肘支在膝上就靠了过来:

“对冴木同学的感情,老师是怎么想的?开心吗?或者单纯觉得麻烦?就因为你们在同一所学校里,是师生关系?就因为你们是同性?”

她问完,不等我回答就抛来下一个问题。似乎很享受我一脸困惑的样子,歪歪头仰看着这边:

“听说老师能把所有学生的脸和名字对上号,真的?”

我大吃一惊。难道她看出来我认不出她了吗。感觉有些心慌,我握紧了座椅扶手。她笑意愈发盛了。

“不知道我的名字也理所应当。”

“……你不是这座学校的学生?”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用‘学生’来形容是否合适。但我确实从很久前起就栖身于此。”

栖身——听见这个词,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指的总不能是一介学生在学校投宿,不然早就在教职工间传开了。但类似的传说,我确实从学生口中听到过。她们压低声音,在学校的四处留下传言——关于栖身这所学校中的某种存在。

见我似乎陷入了沉思,她就轻轻睁大那双漆黑潋滟的眼睛。

“没听说过么,栖身在这所学校里的魔女的传说?”

——代岛女子学园之中,有魔女栖身。

不只是如今的在校生,就连我那一届学生之间也流传过这样的传闻。

“……意思是你就是魔女?”

这话已经超脱令人诧异的程度,教我不知何以为应。自称魔女的学生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颇大方地用力点点头。

感觉实在太蠢,连配合着笑几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要换作平常,我或许还能有陪学生开玩笑的余力。但也不知是不是昨晚失眠的后遗症,现在只觉得莫名地疲倦。我往椅背上靠了靠:

“所以,魔女来保健室做什么?”

“与其说来保健室,不如说是来找老师你的。既然听说过魔女的传说,那魔女能实现任意一个愿望的事,当然也——”

“当然知道。但不是说,魔女只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实现愿望么?”

我打断她的话,尖锐地问道。焦躁令皮肤一阵紧张,近乎刺痛。

因为绝不可能有什么魔女。

背向加奈子的那一瞬间,我都那样尽力许愿了,魔女也没有现身。所以魔女绝对不存在。

“不仅是在校生。就算已经毕业,曾是这所学校学生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或许感觉到我话里带刺,她声音柔和了些许。

我抿紧嘴。我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是这所学校毕业生的事,就算有学生知道也不奇怪。但除了关系最好的那几人,我再没将这件事告诉过别的学生。怎么也想不明白第一次见面的她是怎么打听出来的。

不过只要想查,总归能找到方法吧。不想再纠结这点,我转而看向窗外。

“麻烦你大费周章跑这趟了,但我确实没什么好许愿的。”

“就没有些想解决的麻烦事?”

“不是说没有吗!”

我盯着窗户外边一口回绝。

对我说了“可能喜欢”之后,冴木同学并没有来补上一句“真的喜欢”。虽然也没有咬定“不喜欢”,但只要继续暧昧着不给出确切答案,毕业之后,她总有一天会忘掉这份感情吧。

现在,只要我不给她回应,就不会徒增烦恼。

“冴木同学是喜欢老师的呀?”

魔女开口说,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我又不自觉地皱眉了,看回眼前,对方正如刚才的我一样望着窗外。

“可能喜欢——她说。但那只是想为你留些回旋余地才那样说的,因为她不想给老师你添麻烦。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她仰头看着天空,悠闲地说。我却感觉脊背一凉: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知道冴木同学对我说的那句“可能喜欢”?那时还是清早,保健室里应该只有我和冴木同学两人才对呀。

承认她是魔女自然能解答一切问题。但最先想到的果然还是偷听,让人一阵恶寒。

“思如伊艾——”

我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她手倚在膝上,托着脸颊缓缓念道:

“——思如伊艾火欲燃,君不相知我不言。”

似曾相识的句子教我僵在原地。这句和歌,分明就是昨天冴木同学念出来的那首和歌。

“多么热烈的情书呀。有人如此焦灼地思慕着你,你却不知道——或者只是佯装不知道。她却无法将心意说出来。说不出口,因为不愿教你为难。”

“……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时候,书道部的活动室里,应该只有我和冴木同学才对。

确切的恐惧感顺着脊背爬了上来。她仍旧看着窗外,只眯起眼瞥向这边:

“该说这就是魔女的工作吧。”

“怎么可能……”

就连我自己也明白这反驳有多么无力。

头忽然又开始抽痛。好像自外部倾轧过脑袋似的钝痛隔三岔五便冒出来,从早上起就一直没有好转。早知道会这样难受,真该找个时间小睡一会儿的。思考也被头痛打断,教人心乱如麻。

“……别扯了。这要是玩笑,未免也太恶劣。”

靠在椅背上,按压着眼角,竭尽全力也只能挤出这么一句抱怨。但似乎就连现在状况也正合了对方的心意:

“就当是我在开玩笑吧,那冴木同学又该怎么办呢?”

“那是她误会了。”

“明明写了那么孤注一掷的情书?”

“就是误会。她只是暂时没能想通而已。在这种封闭的地方待了三年,一时没法正视外面的世界,才会将心思全贯注到身边人身上。等她毕业,不多久就会忘记的。”

“难道你就忘记了吗?”

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椅子。

“冴木同学一定和你一样,永远也忘不了吧。”

把僵直的身体拧向左边。自称魔女的那个学生不知何时离开座位,站到我左侧。她屈身在我耳畔低语,说完又直起身子,低低地笑了。

“当然,就算无法遗忘过去,也能正常地继续日常生活。”

不是么?她反问道,我却无法诚实地点头表示同意。

就算忘不掉,也可以活下去。因为这点过去尚未重大到值得为之赴死的程度。

只是生活着,遗憾却还始终积压在心里,最后将日常整个吞没。不知不觉间,一举一动都束缚在过去里。

就像我始终不愿剪发那样。就像我拼死保留着不属于自己的笔迹那样。仿佛文字停止了呼吸,迎来日常的人也不得不屏息凝神,掐灭念想继续生活。

总有一天,冴木同学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吗。

好像她指摘我的文字里“没有呼吸”一样,总有一天,也会有谁留意到她压抑在心底的思绪吗。

“——魔女真的,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回过神来,我已经直直仰视着自称魔女的学生,双手搭在扶手上开口发问。

站在我身边的她笑了——魔女笑着,静静地点头。

“既然……既然这样,就把冴木同学喜欢我的想法抹消掉。”

我知道自己口中的话有多么荒诞无稽。

魔女却没有嘲笑那样的我,她又一次,缓缓地,深深地点头:

“只要消除记忆就可以了吧。”

她说,好像这在她易如反掌。

虽然愿望是自己提的,但她是不是真能办到这种事,我心里却还没底。大约注意到我眼里的疑虑,魔女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个扁平形状的铝罐来。

她打开手里小小的圆罐。铝罐里装着橄榄球形状的,蜂蜜色的椭圆药片。

“如果我说只要服下这个就能删除记忆,你会信么?”

魔女隐约笑着,倒出药片的同时问道。我干脆地摇摇头。她似乎并不介意,反倒笑得越发开心了:“我想也是。”

“既然这样,还是亲身体验一次要来得快些吧。”

说着,魔女将药递给我。药片外似乎裹着一层明胶,触感有些弹性。

“喝下去。”

俯瞰着我,魔女说。

要把非但不报上名字,反而标榜自己是魔女的学生递来的药片放进嘴里,难免还会有些抵触。“里面没毒。”好像看出了我脸上的忧郁,她轻快地补充道。

只迟疑了一瞬,我就将手中的药片扔进嘴里咽了下去。从相信眼前的学生是魔女的那一刻起,今天的我便变得不大对劲了。

没有喝水,勉强将药片吞咽下去。我抬头看向魔女,她很满足似的颔首,接着发问:

“老师,今天是周几?”

对毫无来由的提问呆滞了片刻,我马上回答是周三。今早转过积木日历,看见“三”字的记忆尚且清晰。

不对。魔女眯起眼。

“今天是周四呀,老师。”

你记错了吧,说着,我转身过去指向日历,下一秒就陷入沉默。

日历上星期的部分,分明变成了“四”。

“就在刚才,老师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记忆消失了。”

好像朗读着童话的最后一节,魔女夸张地摊开双手,抑扬顿挫地念道。

另一边,我却紧盯着眼前的日历动弹不得。

我记得清清楚楚,几小时前,自己分明把正方体的积木日历从“二”的一面转向了“三”。就连那一刻的触感都还清晰地留在指尖。

“只要能让冴木同学喝下这个药,老师的愿望就算实现了。”

魔女的轻声细语把我拉回现实。回过头去,她食指与拇指间挟着一枚刚才递给我的那种药片,举到与脸部同高的位置。

“她将忘记一切。她会失去与老师相关的所有记忆。忘记自己与老师的对话,忘记此前读过的保健简报的内容,就连自己为什么会写下那首和歌也一并遗忘。冴木同学会忘记所有这些过去。”

所有——我重复一遍,魔女便再度点头。

“可老师呢,你真的希望冴木同学忘掉自己吗?不会后悔,想要她将一切又回忆起来?就算她再不会向你投来那样特别的目光也无所谓?你果真希望事情这样结尾?你能断言自己绝不会后悔吗?”

她不断地追问。短暂的沉默之后,我果决地点点头。

“我希望她忘了我。绝不会后悔。”

魔女笑了。伸手,她催促道。我伸出右手,掌心接住那枚药片。

蜂蜜色的药片映着窗户投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我恍神凝视着那里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过去。我愕然地抬起头,便感觉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了额间。

额头被人亲吻的实感,与签订契约必须用吻作证明的回想一齐冒了出来,分不清孰先孰后。

俯视着呆然睁大眼睛的我,魔女猫咪似的眯起眼:

“这样就算契约成立了,老师。”

她松开我的手腕,照旧笑着转过身去。之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走过房间,离开了保健室。

房间忽然回到最初的宁静。保健室里魔女的气息转眼就荡然无存,学校的铃声掐准时机般地响起。已是午休时间。

不多久,学生们的嘈杂喧闹就溢满了整栋教学楼。我好不容易在这喧哗声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片,不住地眨眼。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像是被谁捉弄了。魔女尚在眼前时,室内凝重的气氛为她的每句话都添了些不容置疑的说服力,可等到魔女离开再试着去回想,便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白日梦或者一场玩笑。

我对着那药片看了一会儿,姑且先把它放进抽屉中的药盒里。之后又重新打量一遍日历,歪了歪头。

周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早上,我确实转了日历,确认过是周三的。

想不明白,又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提包,找出手机确认日期:真的是周四。

怎么也找不到自己将日历从周三转成周四的记忆,教我心底有些不舒服。正盯着手机时,就有人从外边猛地推开了保健室房门。

“打扰了——。啊,今天老师这么早就要开始午餐了?”

声音的主人是皆上同学。紧接着保健委员与保健室常客也走进来。

我反反复复地对比着日历与手机,她们则自顾自地摊开便当,一如往常地聊起天来。

听着身后有说有笑的声音,指尖习惯性地贴在唇边,陷入沉思的时候,外面又有人敲响了保健室门。

冴木同学吗,我僵硬地抬起头。她已经连着好几天午休都来保健室吃便当了,却仍旧会规规矩矩地先敲门再走进来。

然而,房门打开时,站在门外的却不是冴木同学。

而是松本同学。

见到她突然现身,吃着便当的三人便遽然陷入死寂。甚至惊讶得忘了要动筷子。

我却相反,看清来人是她,反而猛然松了口气。

说起来,之前确实和松本同学约好,要她第四节课下后来借指甲剪。这事不久之前才发生,不可能记错,所以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记忆应该还好好待在我脑子里。

我站起来,从架上翻出指甲剪,走向松本同学。竟然只因为记错星期就吓得以为自己少了一日份记忆,未免太让人看不下去。

“麻烦你过来了。指甲剪用这个就行。”

我把指甲剪递给站在门口往里看的松本同学,她却没有接下来,反而不解地看向我:

“谢谢老师,已经不用了。”

“唉,但是刚刚……”

我看向她应该折了一块指甲的右手,她手里却握着一张A4纸。还没想明白那是什么,松本同学就将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纸。纸上画着细小的边框,框里写着不知道什么文字。草草地扫一遍,我就瞪大了眼睛。这怎么看都是毕业生为在校生写的留言。

这回又轮到我不解地看向松本同学了,目光落在她端正的脸上。松本同学静静地开口:

“这是老师之前拜托说要放上保健简报的留言。”

我哑然失声时,身后传来一阵欢呼:

“老师好厉害!竟然真的拿到松本同学的毕业留言了!”

皆上同学最先欢叫出声。我回过头去,保健委员和保健室常客也兴奋地凑了上来。她们好像将我和松本同学的对话全听了进去。

“老师该不会刻意跑了一趟,去请松本同学写留言了吧?”

皆上同学问道,我死命地摇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去请她写过什么留言。更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给过松本同学写留言用的A4纸。

脑子里还一团糟,我勉强地笑笑:

“我……我是刚才拜托松本同学写留言的吗?啊,但你才刚下体育课吧,明明还要换衣服,竟然这么快就写好了……”

硬要说的话,只可能是自己之前随口向她提起了留言的事。我想一出算一出地挤出话来。嗯?——桌边的保健委员有些困惑地出声。松本同学也朝那边瞥一眼,接着满脸不解地看着我。

“第四节不是化学吗……”

刹那间,我好像挨了电击似的浑身一悚。不经意就严厉地拔高了声调:

“骗人!你刚才还穿着运动服……!”

“老师怎么了。我们班只有周三的第四节是体育呀。是不是和昨天记岔啦?”

桌边的保健委员打断了我。她与松本同学同班。有她附和,松本同学的话顿时变得不容置疑起来。

“……今天第四节课真的不是体育?”

我交互地看看松本同学与保健委员,两人都毫不犹豫地点头。尤其是保健委员,她满脸坦然,反倒感觉很莫名其妙似的打量起了我。

目光扫过保健室里所有人的脸。她们全都一脸困惑。该觉得莫名其妙的应该是我吧。

头部深处阵阵发痛。刚抬起手要揉揉太阳穴,我的视线突然停在了某处——死死盯着皆上同学束在右边的头发。

“皆上同学,你早上戴的是现在这个发圈吗……?”

今早,我看见了皆上同学走进校庭的画面。她戴着比其他学生要花哨不少的粉色围巾,发间别着一枚色彩惹眼的鲜红色发带。

可为什么此时此刻,眼前的皆上同学,戴着的却是有蓝色串珠装饰的发圈呢。

我没来由的问题让她更加疑惑了,皆上同学摸一摸从肩边垂到胸前的发束:

“嗯,今天从早上起就一直戴着这个……。话说,上个学而已,又不至于随身带好几个发圈。我早上在家里戴上之后就没换过了呀……”

等一下,我嘶哑地喊道。

等一下——那我今早看见的又是怎么回事?这个远看一点也不显眼的蓝色发圈,怎么可能看错成那样颜色鲜红的发带?

又或者,皆上同学戴那枚发带来上学,其实是昨天的事吗——。

抬起手指按着额头,感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松本同学虽然显得有些担心,却没多说,行过礼就离开了保健室。另外三人瞄着这边的状况,重新开始午餐。我抿紧嘴唇,绞尽最后一点力气坐到椅子上。似乎只要开口说一个字,声音的震动就会传进疼痛不止的脑袋里,教我当场昏过去。

“……老师脸色好差,感觉不大舒服吗?”

过了会儿,皆上同学畏畏缩缩地向我搭话。

教师反过来让学生操心是要闹什么呀,心底骂自己一句,我勉强露出笑容:只是没睡好而已。闻言,皆上同学几人就面面相觑,玩笑似的笑着说:

“那要不要再去茶道部睡会儿?待在有榻榻米的地方,心情可能会好些吧。”

“……再去?”

“老师昨天不就去了吗?第五节课上课的时候。”

我轻轻眨眼,就连这点振动也让大脑深处阵阵发麻。

“你说昨天……可我从来没去过茶道部呀……”

三人又相互看看,接着转头朝向这边一齐开口:

“但你昨天明明就在那儿嘛。”

“我们还和你搭话了。”

“翘一会儿班而已,我们又不会打小报告。”

“你忘了你还叫我们赶紧回去上课吗?”

三人七嘴八舌地说,让人听得稀里糊涂的。意思是第五节课上课的时候,她们三个翘课,往茶道部那边去了?还在那里见到了我?

“真的没认错人吗……?”

我左思右想,只能得出这个最有可能的答案。不知为何三人齐刷刷低头看地板,肩膀抖个不停地强忍着笑:

“还聊了几句呢。”

“没必要现在装傻吧?”

“怎么可能认错嘛,对吧?”

她们好像确信我昨天一度在茶道部休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段记忆。我昨天应该没出过保健室呀。那为什么。

『就在刚才,老师过去二十四小时的记忆消失了。』

魔女的话忽然在耳里复苏。

我全身寒毛直竖。怎么可能,想干笑几声,脸颊却整个僵住,想笑也笑不出来。

皆上同学早晨戴的红色发带,到中午就变成了蓝色的发圈。

声称在我从未去过的茶道部见到了我的三人。

还有手中这张,理当从未委托与松本同学的毕业留言。

只靠一枚药片,怎么可能消除人的记忆呢——方才的确信转瞬就变得摇摇欲坠。

阖上眼睑,魔女那柔和的微笑便在眼底浮现。

之后,混乱也仍在持续。

我想尽办法证明自己记忆中的昨天就是现实的昨天,却无不碰壁。胡乱翻了翻办公桌,抽了好几份文件来看。如果真少了昨天的记忆,其中理当会有些文件,是我不记得自己填过的,却怎么也找不到没印象的资料。同时又不敢一口断言“我的确填过这份材料”。

这些文章确实有些眼熟,但却记不清楚究竟是哪天写下的。昨天以前写的文章全都大同小异,没法让我安下心来。

我还试着去东栋角落的茶道部活动室看了看,但如何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自己来过这间距保健室十万八千里的教室。脱鞋处旁放着一个蚊香猪,往里面瞧瞧,竟然真找到了活动室的钥匙。这下就算并非社团成员,只要想,也完全有机会溜进活动室里。虽不至于因此相信皆上同学几人的说辞,我心里的不安却越发加剧了。

以为回家之后也许能找到什么线索,结果仍旧毫无进展。

试着回忆昨天的食物也是白费功夫。因为每天吃的都是一套东西。光看留在家里的食材也理不出头绪。剩几片火腿剩多少生菜哪能记得那么清楚。每天的收据都扔在便利店里了,晚上也不看电视,回忆不起有什么节目。在家里看过的杂志也只是随手翻一翻,不会在里面夹上书签。

要说有什么,就是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与早上穿的是同一件,但光凭这也没法说服自己。好巧不巧今天穿的偏偏是毛线连衣裙,不排除觉得只穿一天就送去洗衣店太浪费,就连着穿了两天的可能。

内衣全是黑色的。即便设计上多少有些差别,但硬要追问,也没自信自己现在身上这套与早上穿的就是同一套。

这时才发自内心后悔自己为什么执拗地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现在唯有呆坐在毫无变化的房间中央一个劲儿地头疼。

这些状况里唯一能教人松口气的,就是那天冴木同学没来保健室。如果来了,真不知道脑子一团糟的我会对她说出什么话来。

但另一方面,却也在纠结她究竟为什么没过来。

因为昨天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书道部活动室,让她觉得不大好再和我见面了吗。还是说想到自己向着我念了那样的和歌,才忽然不好意思见我了?

无论如何,昨天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想到这里,我又停止了思考。

我以为的昨天搞不好是前天,或许冴木同学昨天也照常来见了我,只是我少了这部分记忆罢了。

自称魔女的学生现身后数日,冴木同学都没再来保健室。

这之间,我如何也没法就那消失的二十四小时得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答案。非但如此,随着时间流逝,反倒越发分不清那天与其前一天的区别了。

保健室办公桌抽屉里的药盒越发教人在意起来。魔女给我的药就放在里面。

如果冴木同学又来保健室,该让她喝下这来由可疑的药片吗。但在这之前,她究竟会不会再来保健室都还没个定数。

也许直到毕业,她都不会与我再见一面。也许等到恋情冷却,她又会再来拜访。无论如何,当冴木同学不来保健室已有三天时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正等待她的到来。

所以第五天放学后,冴木同学走进保健室时,我才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一个久违的晴天,放学后,一如既往礼貌地敲过门,冴木同学推开了保健室房门。第六节课刚下不久,校庭浸染了晚霞的颜色。

我正巧写完今年最后一份保健简报。回过头看见她,就细微地眯起眼睛:

欢迎。我试着开口。隔着镜片,冴木同学紧紧注视着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办公桌边。我拉来椅子,她就乖巧地坐下。

“刚好写完保健简报呢。你想看吗?”

对书道部活动室的事绝口不提,我转而问道。冴木同学无言地点点头,伸出手。右手食指上,已经不再贴着创可贴了。

趁她读保健简报的时候,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药盒来。

我并非全盘相信自己失去了一天的记忆,只是没法断言自己什么都没有忘记而已。虽说如此,如果这个药真的能够消除冴木同学对我的记忆,我以为试试也无妨。

视线从专注读着文字的她的脸上,移向手里的药盒。

忘不了加奈子,便将生活过得分不清昨日今日般地空虚。我不过是希望冴木同学不要再重蹈覆辙,只为着已经成为过去的我,就度过枯燥无味的时光。

若事情真变成那样,冴木同学的文字或许也将失去呼吸。我只是觉得很可惜而已——想到可能再见不到活动室里那幅“风花”一样,蕴含着那样悠远深沉的叹息的文字。

手指抚摩着塑料药盒,我回想起“风花”二字,眼底便闪过樱花飞舞的景象。

“……老师的字还是没有呼吸呢,和以前一样。”

身前的冴木同学喃喃低语道。不像上次那样慌张,我承认了事实。你说的没错。

“以前,有个喜欢的女生。那就是她的字。”

若无其事地说着,我看回冴木同学。她抬起头,似乎并不惊讶,往回收了收下颌,仍旧面无表情。好像自一开始就猜中了。

望着冴木同学漆黑的眼瞳,便忽然想到:

直到现在,我也对加奈子念念不忘吗。

“……之前说的,可能喜欢我的那种暧昧的感觉,现在消失了吗?”

我问道,心里还在思考。如果我仍旧喜欢加奈子,为什么在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想起她来呢。至少就职以来直到今日,加奈子都鲜少在脑海里出现。

经历毫不留情的背叛的绝望,与仍旧思念着加奈子的不舍。这样的感情当真能用倾慕来形容吗。

思考渐渐走偏。好像若不去作思考,就会有未曾留意的感情从未曾留意的地方涌出来,让人一阵心颤。

冴木同学不改冷淡的表情,格外清晰地说:

“没有消失。但已经不再暧昧了。不用加上可能,我确实喜欢老师。”

并非没有料想过她的回答。

那为什么,会感觉心脏在胸口跳得这样剧烈呢。

虽然没想到自己反应会如此激烈,还是强装镇定不想她看出来,就故作讶异地往椅背上一靠:

“那你能说清楚,自己是怎么喜欢上我的么?”

冴木同学仍旧直视着我,思索着什么似的蹙起眉头。

“……但硬要说为什么的话,感觉都会是事后附会上去的。”

“什么意思?”

“我只是觉得喜欢老师你而已,至于理由,似乎都是事后为了说服自己而找的借口。”

只是觉得喜欢而已,冴木同学说得那样简单。说得就像喜欢不需要明确的理由一样。

动摇的我试着去回想喜欢上加奈子的理由。因为加奈子总是笑着,笑得那样无忧无虑,让人心生憧憬。可若要说这就是喜欢的理由,却又觉得并非如此。

意识到时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唯有这样说。

“但,总有什么契机吧。”

继续追问道。冴木同学的视线便落在手中的保健简报上。

“……最初仅仅是在意老师的字而已。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就想,怎么会有这样看不出笔意的人呢。就像美术课上大家写的艺术字体,简直不像文字。文字里或多或少,都有要向人传达什么的意愿,老师的字里却找不到。”

她一口气说完,又注视着我:

“若说那是死去的人写下的字,或许我都不会怀疑。”

我不自觉沙哑地笑了笑。

她这看似奇怪的话也许正中靶心。我过去喜欢的加奈子,在毕业典礼当天就自我眼中消失了。与死去也没什么区别。

等我的笑声止歇,冴木同学继续说下去:

“我很好奇,究竟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满门心思想象了好久,过了一段时间,就没法从老师身上移开目光了。直到最近,才终于和老师说上话。”

“聊了之后呢,和想象的相比如何?”

“完全不一样。比我想象中还要常常微笑,而且健谈,对什么都装作很亲切的样子,其实对什么都选择拒绝。”

“这是在说我坏话吧。”

“但是,就因为这些,我才喜欢上了老师。”

如果能当作说笑听进去就好了,我试着面带微笑,可到最后,笑容也剥落下来。冴木同学的目光总是那样认真,不容许一点暧昧。

“……我听不大明白呢。”

“因为都是借口。其实没有什么理由。”

只是觉得喜欢而已。没有理由。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看着按在桌面药盒上,自己的指尖。总是偷懒不涂护手霜,指甲根附近有了倒刺。伤恢复得不如过去那样快,留着一点淡茶色的疵痕。我想,我的手,渐渐变得像母亲的手了。

“冴木同学,我已经三十岁了。”

她轻轻点头,似乎并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

换成高中时的我,大约也无法想象三十岁的女性会站在如何的立场,作出怎样的思考吧。就算勉强解释,若她不到同样的年龄,恐怕也不能全盘理解。即便这样,我仍旧尽力说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已经不再年轻到,以为今后能和十来岁的女孩子一起走下去。”

冴木同学要说什么,又被我打断。

“而且,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放弃结婚生子这样相对平凡的幸福。”

视野一角,能看见冴木同学浅浅开口,却一言不发地听着我说的话。

三十岁。

已经不再年轻到以为一切终将如愿,却也没有老成到能抛弃所有不舍。

终于拿起无意义地抚摩了许久的那个药盒,从里面取出一枚蜂蜜色的药片放在手中。

“冴木同学,喝了这个药吧。”

把药片递过去。她露出讶然的神情,难免地有些迟疑,没有立刻接下来。我苦笑着保证说没关系:

“和营养剂差不多。里面没毒。”

“……还以为老师想和我殉情呢。”

她终于接过,映着夕阳打量手里的药片。日光落在蜂蜜色的药片上,反射出柔和的光辉。

“喝了会怎么样?”

“说是能忘掉我。”

冴木同学表情里的怀疑越发明显。

“忘掉什么哪是这么简单的……”

“既然这样,喝下去试试也无所谓。”

我说得尽可能轻佻。冴木同学看看手里的药,又看看我,仿佛在思考我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最后还是放弃了似的缓缓叹一口气。

“……老师是无论怎样,都希望我忘记你吗。”

她轻轻晃了晃手里那枚橄榄球形状的药片。我想立刻做出回答,话却一时堵住在胸口。之后又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轻松地点头:

“拦住将走错路的学生,也是教师的责任吧?”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老师也不愿意说真心话呀。”

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自己好像总在搪塞冴木同学提出的话题,从没有正面回应过她。

我正要开口,冴木同学就一口服下了手里的药片。

与讶异有些相似的感情涌了出来,将要说出口的话也云消雾散。我还以为她会果断地回绝,说才不需要这种东西呢。

冴木同学的喉咙动了动。又面朝前方,投向我的目光没有变化。笔直注视着我,墨黑的眼里仍旧那样平静。

她已经忘了吗。只这么一瞬间,真的能忘掉吗。但至少我就是在喝了药的下一瞬便弄不清当天是周几了。

“……直到毕业,都不许再和我说话了。”

如果她真的忘掉了与我相关的一切,最好此后不要再有新的交集。好像反刍着我的话,椅子上的冴木同学慢慢地眨了眨眼,悄然间站起身来。她走到房间门前,行礼后就踏上了走廊。

走廊间远去的脚步声没有丝毫紊乱。我不知道究竟是药确实起了作用,还是她厌倦了漫长而无意义的对话,终于选择放弃。

视线落在办公桌上,空空如也的药盒上。

保健室里重归寂静,魔女留下的痕迹也荡然无存。

喝下魔女留下的药之后,冴木同学再没来过保健室。

皆上同学几人午休时间来拜访的频率也不约而同减少了。进入二月,高三学生就为考试忙得火急火燎,恐怕鲜少有空能来学校。

另一边,我的生活则照旧无甚改变。

早上六点十分起床。英式玛芬夹火腿、生菜和芝士。在便利店买好午餐晚餐,准点搭上电车。回家后乱翻杂志,仔细做完护肤后钻进被窝。

一成不变的日常。一如既往的每一天。虽说如此,也并非没有意料之外的事。

这周不巧撞上超市火腿卖完,只好用培根代替火腿,夹在玛芬里下口。有天回家后突发了场轻微的地震,为看快报就一改往常地开了回电视,结果直到上床睡觉都一直挂着节目。

不知是不是喝了魔女的怪药的缘故,近来对这些细小的变化尤为敏感。

工作也变得稍忙碌了些。除去日常业务,还要为新学期体检作规划,和各个单位联络商量。学校因为流感流行暂时停课,我又得作事后概要报告。不过仍旧忙里偷闲,把今年最后一期保健简报贴到走廊上了。

二月过半时,我又在保健室前的走廊上见到了冴木同学。

读着保健简报的她,脊背仍旧那样挺立。这份刊着松本同学留言的简报,她本该在上次来保健室时就读过,这回却仍旧读得无比认真,仿佛此前从没见过。注意到我,就无言地点头问好,然后离开。

那是说出“我可能喜欢老师”之前的冴木同学的模样。

目送她束在头后的一簇黑发一边摇晃一边远去,我才后知后觉地感慨魔女的力量。没想到真的这样轻而易举就让她忘了我。

在保健室埋头工作,偶尔会望见东栋。教学楼好像一个大大开口的コ字,保健室在西栋一角,书道室则在东栋最上层。

有天结束工作,将要回去时,突发奇想便去书道部的活动室看了看。

走过寂静无人的走廊,爬东栋的楼梯上到四楼。早已放学,耳里没有学生喧哗的谈笑,或是廊间室内鞋走动的声音,也听不见吹奏乐团隐约的旋律。

唯有学科教室会上锁,书道部的活动室和以前一样畅通无阻。

房间里的景象与过去大相径庭,牵在天花板附近的挂绳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齐整排在室内的展板,上面贴着许多作品,大约是招揽新生用的。

几排长长的展板排成曲折的蛇形,我慢慢从中间走过。从靠走廊一侧向窗边,左拐右拐地绕弯,走着走着就觉得氛围遽然一变。不知是哪个时代的汉字逐渐变多,端正的字迹变得凌乱潦草,最后几乎看不出字形来。

估摸着大约这附近就是冴木同学写的了,我顺着展板看,那幅“风花”就出现在眼前。

就算房间窗户紧闭也无济于事,看见字的第一眼,仍旧觉得好像有大风从纸面左下向右上方卷过。仿佛盛放的樱花在风里零落飞散,一阵清爽的气流猛地穿过身体。

我尽力吸气,又深深地叹出来。

目光沿着字的一笔一划看过去,似乎就连笔锋是如何滑过纸上,怎样挑起又落下,也能清晰地浮现眼前。

所谓有生命的字就是这样的么。有些不舍地从“风花”前走过,就看见另一幅趣旨全然不同的作品。一段纤细线条连绵写成的,是冴木同学之前读给我听的那首和歌。

诸如伊艾、欲燃之类,偶尔能看懂几个平假名。

如此深切地倾慕着你却说不出口,你一定无从得知我的思绪——似乎应该这样理解。

这首和歌,大约是她对我说出“我喜欢老师”之前就写成的作品。我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

除了文字别无其它,处处还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可追寻着变换的笔迹,歌的含义就浸透到胸口深处。

或粗犷或纤细,在宽幅纸张上四散绵延的文字集群。

魔女说,这是“孤注一掷的情书”。

想到这里,我点点头。如她所言,这确实是情书。即便读不出来,也能感受到里面热烈的情愫。

如果冴木同学还在身边时,我能想明白这点,结局也许会截然不同。但设想这样的如果或许也不过白费力气。不如去做更积极点的思考:是时候让我的文字从加奈子毕业了。

离开活动室,去办公室归还过钥匙,到正门前,手捂在外套口袋里行礼,然后离开学校。搭上电车又换乘,到离家最近的一站下车。半路顺便去便利店买晚饭。

走进便利店,关东煮的香气就钻进鼻里。二月将近,但春天到来还尚且遥远。我冻得缩了缩脖子,想着偶尔吃一顿关东煮也不错,却仍旧沿着往常的路径走去卖泡面的地方。

瞥一眼炒面杯面,却拿了粉丝汤。想吃猪排口味的,还是伸手要碰番茄烤鸡三明治。这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

我意识到自己早就吃厌了粉丝汤和番茄烤鸡三明治。并且终于打算接受这一事实。

慢慢收回要去拿三明治的手,我走回泡面区。将粉丝汤放了回去,仔细看遍旁边的货架,随手拿一盒大份豚骨拉面丢进购物篮里。顺便又走去别的地方,拿了卤蛋,又拿一罐啤酒。真不像独居的女人会在便利店买的东西啊,一边想着一边在收银台排开东西。

这时,我想起这几日间发生的各种意外,以及那些不必费多大功夫就能维持原状,却仍旧稍稍改变了的事情,这才终于想通了些事。

我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决定了要做出改变。

为了与冴木同学再见面时,能够坦诚面对她的话语。为了不必像面对最后毫不留情背叛了我的加奈子那样,去面对冴木同学。

只是,那次在走廊偶然遇见,她沉默着向我点头问好时,我就知道,冴木同学一定再不会来见我了。

便利店购物篮里放着杯面、卤蛋还有罐装啤酒。

距离毕业典礼,只剩不到一周时间。

毕业典礼当天天气晴朗。代岛女子学园毕业典礼的选期与周几无关,每年都定在三月三日女儿节举行。我毕业时也是如此。

那天,我穿着米黄色的两件套出席了典礼。体育馆四侧拉着红白的帘幕,其中并排着学生,总计二百一十六人。

在馆内古典乐的伴奏下,仪式庄严地推进。校长致辞时,我坐在教职工席间,挺直脊背望着学生静听的模样。为防止自己下意识在学生中寻找冴木同学的身影,我尽力睁着眼睛,径直往前看。

虽然已经竭尽全力不教视线发生偏移,还是巧合看见了皆上同学的侧脸。她戴着一个朴素的黑色胶圈,将头发绑在一边。看来就连平日总爱花哨的串珠发卡或发带的她,遇到毕业典礼,也不得不收敛了些。

我今天戴了一个崭新的发夹,将头发绑成一束。像这样扎好头发上班,在我也是头一回。

大约不会有人注意到这点发型的变化吧。事实上确实没人为此向我搭话。即便如此,我也忍不住去想,也许冴木同学能注意到我的改变。

鼓掌声夏季骤雨般填满整座体育馆,我迟了一拍,也跟着拍起手来。

仪式结束,等学生与来宾退场,立刻开始收拾场地。撤下红白帘幕,将折叠椅收好堆到墙边,铺在地板上的绿色垫布和台上的校徽旗,以及花篮都一并收起来,体育馆转眼就变回往常的布置。

收拾完,回办公室途中,我在教学楼与体育馆间的走廊上停下脚步。

毕业生们各自回教室去,廊间看不见人影。一阵清冷的风抚过,我摘下头后的发夹,发束散开,微卷的头发就随风摆动。低头看看细长形状的玳瑁色发夹,我撇撇嘴笑了。

事到如今,你难道以为做点与平常不同的事情,就能改变什么吗?半是自嘲地问自己,才买的发夹也塞回外套口袋,我继续向办公室走过去。

走到办公室前,又在走廊间碰到了皆上同学。她手肘支在廊间的窗户边,朝外看。注意到我便轻快地挥了挥手。

“怎么在这里。班会开完了?”

“无所谓啦,人都毕业了,还班会。话说回来,这个送给老师。”

皆上同学似乎对班级没什么留恋,递给我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装着一面小巧的圆形手镜。就当是给老师添麻烦的赔礼,她笑着说。

“看老师对打扮不怎什么上心,给你这个。多关心一下自己吧。”

意料之外的礼物让我睁大了眼。又不是班导老师,哪能想到会有毕业生来向我道谢呢。我说谢谢的声音还有些颤抖,皆上同学有点难为情似的耸耸肩膀,转身来正对着我。

从正面打量她的脸时,有什么吸去了我的注意力。下一瞬间,我不由得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皆上同学,她的头发在左耳下扎成一束,发间却还另戴着一个黄色花朵形状的发卡。仪式上,我只看见了她头上黑色的橡胶发圈。如今她耳旁的花朵便好像一眨眼间多出来似的,平添了些冲击力。

仔细一看,我以为是发卡的那个装饰,竟然是一朵尚且鲜嫩的真花。留意到我的视线,皆上同学也抬起手,指尖弹了弹戴在耳边的花:

“啊,老师在意这个?这是典礼上用剩下的花,很可爱吧。这朵是我向刚刚收拾场地的老师要来的。”

这样,我点点头,却莫名地有些不安。似乎唤起了什么记忆。

“你经常这么做吗——拿真正的花当发饰戴着?”

听见我没底气的追问,皆上同学轻轻歪了歪头。

“唔,偶尔会吧。有时候上学路上看见开得漂亮的花,可能会借一朵戴在头发上。不过进教室就不敢这么戴了。走到鞋柜就会摘下来的。”

说完,皆上同学轻松地笑了:

“坡道边上不是开着很漂亮的山茶花吗,折一段花枝戴着,可好看呢。”

刹那间闪过脑海的,便是那天早晨,头戴着鲜红发带经过正门的皆上同学的侧脸,还有坡道半途盛开的艳红山茶花。

与她告别,回到办公室,我坐在自己鲜少用到的工位上,手抵着额头近乎俯下身去。皆上同学刚才说的话仍旧萦绕在心上。

那天,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发生了跳跃。可如果皆上同学不过是上学路上,在发圈外另戴了一朵山茶花,之后她在保健室的话便霎时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了。她声称自早上起便一直戴着的蓝色串珠发圈,与我见到的景象就不再矛盾。

难道我的记忆并没有出错?

可光凭这点,还没法说明为什么皆上同学几人会在我从未去过的茶道部见到我,也不能解释松本同学如何拿来那张我应当从未给过她的留言纸。不仅如此,松本同学还将几分钟前的体育课说得仿佛昨天的事情,甚至还有保健委员为她作证。无从解释的现象实在太多。

我埋头陷入沉思,便有谁走到了旁边座位。抬头一看,有个年过中年的女性,满头白发齐整地扎起,正要在邻座坐下。这位是司书老师,大约和我一样不怎么来办公室,正一副坐不住的样子活动着肩膀。注意到我看过来,就好像找到了同样不合群的伙伴似的微微一笑:

“明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毕业典礼上还是难免会紧张啊。”

我直起身子附和几句。“都是因为穿了不习惯的鞋,脚才会这么疼”,她说着,在办公桌下就脱起鞋来。她那双黑色凉鞋鞋跟看上去不算很高,可想起了穿拖鞋时候的轻松感觉,我夸张地点头表示赞同。

之后打算去做什么呢。为不教场面冷下去,我提问说。司书将一只凉鞋叠到另一只凉鞋上。

啊,我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原来除了我自己,还有别人会这样放鞋呀。

我平常摆放凉鞋的方式与她一模一样。一只鞋的鞋尖与另一只鞋鞋跟位置叠放,叠好就往桌下塞。皆上同学几人每次见到都要皱眉,要么说这样会弄脏鞋面,要么就嬉笑着说这种摆法太奇怪,没见过像我这样放的。

没想到竟然身边就有和我一样的人。皆上同学她们知道这回事吗,想着,我又不知为何安不下心。

她们知道,并非只有我会这样摆鞋吗?

“……老师,你偶尔会去茶道部么?”

好像忽然把握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下意识地开口发问。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司书沉默一会儿,接着耸耸肩笑了。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我确实偶尔去那边喝茶。”

“之前有学生说,上课时看见有人待在茶道部里……”

皆上同学几人说,待在茶道部里的那人是我。可她们当真走进茶道部,亲眼见到我本人了吗。难道不是看见摆在脱鞋处的凉鞋,才这样以为的?她们难道不是看见司书朝向相反地叠放在那儿的凉鞋,便认定了屋里的人一定是我吗。

司书老师又哎呀哎呀地笑了几声。要替我保密哦,她有些心虚地压低了声音。

“想着是上课时间,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茶道部呢。结果之前有天就被人隔着门搭话了。老师,你在里面吗——外面有学生问。我不好出去,慌慌张张喊她们回去上课,然后外边就没声了……那几个学生,该不会把这事儿也给其他老师说了吧?”

她的话愈发佐证了我的推测,我的身体夸张地倾斜。

皆上同学她们见到在茶道室入口叠放的凉鞋,一心以为房间里的人是我,才将司书老师的声音错听成了我的声音。毕竟光靠声音认人格外地难,不然电话诈骗就不会那么猖獗了。

我记忆发生跳跃的证据一个接一个地被攻破。

向司书老师告辞,起身快步离开办公室。

有的班级似乎已经结束了班会,教学楼出入口能看见零散几个学生。我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扫视一遍学生们的脸。也不知道在找谁,视线茫然地游走一遍后,终于看见了眼熟的面孔。那个常来保健室,与松本同学同班的保健委员就在里面。

我没多想就跨步过去走到保健委员旁边,拍拍她的肩膀。她正要从鞋柜里取出鞋子来,回过头认出我,就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她开口想说什么,我却先一步打断了她:

“前段时间,松本同学不是来过保健室吗?我记得你那时候说第四节课不是体育,真的没说谎?你确定之前那节课上见到松本同学出席了?”

省略说明直入正题,保健委员呆滞一瞬后,似乎紧接着便回忆起了那时的事,表情尴尬地撇开目光。

“确实不是体育……因为前一节课是选修。我选的是生物,松本同学是化学。不在一个教室,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去没去上课。”

我险些呼吸一滞,感觉喘不上气来。呼吸不畅并非全然因为惊讶,还有别的什么感情填满了胸口。

“……为什么说谎?”

“因为,因为松本同学都那样使眼色了嘛!”

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她嘴里找着借口,却掩不住脸上的喜悦。看来她也对松本同学抱有些许的憧憬。

家长还在等我呢,保健委员挥了挥手。我迟迟地补上一句毕业快乐和她道别,又三步并成一步走地跨上中央栋的楼梯,往高三教室走过去。我想知道松本同学为什么非逃课去上体育不可,还必须问出她那天举止那样奇怪的缘由。

只要问清楚这些,就能证明我的记忆并没有发生跳跃。

我跑也似地上楼,外套口袋里,那个玳瑁色的发夹也不住地上下跳动。

我做着平日的自己绝不会做的事情,想借此改变什么。即便改变什么、如何改变都尚不明了,仍旧不管不顾跨进了高三教室。

松本同学是一班的学生。那儿还有不少学生留在教室里,有的围成一团在同学录上写写划划,有的正合影留念,其中却没有松本同学的身影。或许是去弓道场了,我便又冲下楼梯。

为什么松本同学能拿来我未曾拜托过她的毕业留言。为什么她要翘掉化学课,偷偷去上体育,事后又极力隐瞒。

只要弄明白这些——就算弄明白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答不出来,可正因得不出答案,才不得不去亲自确认。

气喘吁吁地跑过连廊,终于抵达弓道场前面。四下却看不见半个人影,道场大门也紧锁着。

即便如此,我还是依依不舍地在四周徘徊了一会儿,忽然有什么掠过眼角。抬头便看见有人往图书室侧边走了过去。没来由地觉得那说不定是松本同学,便立刻追了上去。冲出混凝土的连廊,踩进没有铺路的泥土里,从门前跑过,一头扎进了图书室侧边。

图书室与学校围墙夹出的细长空间中,并排的樱树尚未挂上花朵。有谁手拿放着毕业证书的黑色圆筒,立在那里。她转过身来,看清人影的脸,我屏住了紊乱的呼吸。

冴木同学正站在眼前。

看见忽然出现的我,她表现得并不惊讶。没有问好,只轻轻眨了眨藏在眼镜后的眼睛。

简直像做梦一样。十年前,我曾在这里面对加奈子。如今,我又不得不在这里面对冴木同学。

在我斩断与加奈子的联系的地方。

在我曾那样一心一意地,祈祷魔女现身的地方。

竭力稳住呼吸,我故作平静,一步一步缩短与冴木同学的距离。

她真的将我遗忘了吗。我希望她将我遗忘吗——一切混淆不清,却不愿追问自己真正的想法,就说起了离题万里的话题:

“……你觉得有什么理由,能让人不惜逃课换上运动服,也要混进别班去上课?”

声音沙沙地干哑。说得这样暧昧,她果真能听明白吗。

我见面就抛来一个奇怪的问题,冴木同学也不介意,思考般地沉默了片刻,目光缓缓移向一旁的图书室。

图书室里没有点灯,昏暗一片。她注视着寂寥之中并排的书架,静静地回答道:

“也许是无论如何也想赶在毕业前,与某个人一起上一次课吧。”

没想到竟然会得到这样青涩的回答,我不禁呆滞了片刻。可那是松本同学呀——话将要脱口而出,又咽了回去。恐怕正是知道在旁人眼里,自己不像会做这种事情的人,松本同学才会那般拼命掩饰。

那时,校庭上有学生在玩抛接球。

松本同学换上运动服,若无其事混进了校庭里。她自然找不到能搭伙玩抛接球的同学,于是就干脆向保健室丢了一球吧。折了指甲之类的大约也是谎话。做这些,全都只是为了能在那附近多停留一段时间。这么说,与我告别后,她的确没回操场去,而是走向了饮水台的方向。

可她刻意将几分钟前的事说得好像昨天发生的,又该如何解释呢?细细一想,松本同学确实没说过她上体育课是昨天的事,那话是保健委员替她附和的。

七七八八的话语在脑子里搅成一团。这也不过是在刻意拖延时间罢了。这期间,冴木同学至始至终都紧紧注视着我。我在身侧握紧了拳头。

只要将这句话问出口,就能弄清一切。我是否失去了一天的记忆,眼前的冴木同学是否还记得我——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保健简报的留言纸,是你给松本同学的吗?”

若她回答不知道,我就当真失去了一天的记忆。是我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拜托松本同学写毕业留言,又将纸交给了她。

若真如此,冴木同学便已经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看待我。毕竟魔女追问确定不会后悔时,我不容置疑地点了头。

强风卷起我的头发。发夹留在外套里,就连这般微不足道的我也在祈求变化。

我希望改变。就像十余年前的毕业典礼那天,我曾那样恳切地希望魔女存在。

一直侧身对我的冴木同学终于转向这边,与我正面相对。风歇了,她的指尖理过挂在额前的头发——是我,她说。

“是我将留言纸交给松本同学的。我只想专心读简报,可老师似乎很困扰找不到人来写留言。我就想不如拜托她写,这样事情便能圆满收场了。”

风从正面卷过来。

如此猛烈的风,仿佛要将胸口盘踞的所有不安都吹散到身后。狂风恣意喧嚣,迟迟不停,好像头发、肩膀与双膝都裹挟在风里,失去了轮廓,教人无法呼吸。

等到风声止息,清朗澄澈的蓝天下,冴木同学望着这边,她与我的视线相互重叠。

天空碧蓝如洗,我怔立在原地,低声问道:

“……你还记得我吗?”

或许是我沙哑的声音不易听清,冴木同学皱起眉头,花了些时间才听明白我说了什么,于是愣愣地仰起头:

“老师不会真以为那种药能删除记忆吧。”

“但后来在走廊上遇见的时候,冴木同学都没像之前那样对我搭话了——”

“不是老师自己说的么,直到毕业都不许和你说话?”

没想到她只是单纯照我的话做了而已。看着哑然的我,冴木同学哭笑不得,低低叹了口气。

“那句话的意思,应该不是等到毕业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这……”

“不过,我已经毕业了。”

就在刚才呢,冴木同学补充道,将放着毕业证书的黑色圆筒从右手挪到左手里。

即便这样我还不敢相信。因为魔女确实存在,她确乎真切地出现在了我眼前。

看我混乱的样子,冴木同学用左手手掌拍了拍圆筒:

“老师,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学校,会传出魔女栖身的传说么?”

她突然发问,我沉默了片刻才畏畏缩缩、干巴巴地开口:

“……这也有理由吗?”

“啊啊……那就难怪你会信了。”

她恍然大悟似的顿了一顿,便说,是因为名字。

“因为我们学校的名字。”

“名字,代岛女子学园吗?”

“你清楚学校名字的由来吗?”

这个还是知道的。我用力点点头。

“不就是直接把建校人的姓氏照原样搬上去了么?”

“说原样照搬可不对。”

我又陷入沉默。从记忆深处翻出建校人的姓氏,才理解了冴木同学的言外之意。

“原来读音不同啊。”(注:前文中“代岛”注音为音读“ダイトウ=DAITOU”,其作姓氏时一般读作训读的“ヨジマ=YOJIMA”)

“没错。或许觉得不好将自己的姓照搬来为学校命名,又或者有别的什么缘由,总之最后,校名采用了相同汉字的另一种读法。”

说到这种地步,我也还没理解冴木同学提起此事的个中含义。想不明白学校的名字与魔女究竟有何联系。见我无言以对,她便微微歪了歪头。

“代岛两个汉字,照建校人姓氏原本的读法,再倒过来念,会变成什么?”

冴木同学一字一句,慢慢地问道。我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几个文字。

代岛。与建校人姓氏相同的汉字,应该读作“ヨジマYOJIMA”。

ヨジマ。マジヨMAJIYO。——魔女マジョ。

不作多想地将文字重新排序,接着就短促地惊呼出声。甚至忘了闭上嘴。我现在的模样恐怕相当地愚蠢,冴木同学耸耸肩。

“注意不到这点的学生意外地多呢。毕竟建校人早就离世,没什么机会看见她的名字。若不把开学典礼上发的那本写了建校人留言的小册子翻得烂熟,意识到校名与姓氏读音的差异,估计没有学生会将此事和魔女传闻联系在一起。”

我傻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谁能想到延续了十年以上时光的魔女传闻,起因竟然藏在这种地方呢。

还是学生时自不必说,当上这儿的老师后我也没弄清传说的由来。不过或许时不时便有冴木同学这样的学生注意到真相,魔女的传说才没有断绝,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站在无以为应的我身前,冴木同学左右手来回把玩着装了毕业证书的圆筒:

“不难猜测,大约过去有人恶作剧将建校人的名字倒过来念,由此联想到了魔女。又从校名更改读音的细节发散开去,产生了这所学校与魔女关系匪浅的妄想吧。传闻越说越开,就演变出学校里有魔女出没的说法。至于何以出现魔女能实现愿望的传说就不为人知了。”

她近乎自说自话的低语将我拉回现实。我缓慢地眨眨眼,眼睑每一开合,身体便涌现出奇妙的漂浮感。我想起十余年前,自己刚刚入学时,这所学校里流传的魔女传说。

“……我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

嗒——冴木同学将黑筒抛到右手里,发出一声脆响,接着就不再动作。我有些恍惚地压低了声音,小声告诉她这十余年里,都不曾向人挑明的秘密:

“为许愿添上必须与魔女接吻这一条件的,就是我。”

眼镜后,冴木同学略微睁大了眼。

过去的记忆忽然翻起来,眼底浮现出夕照浸染教室的光景。放学后的教室里唯有我与加奈子两人,那时她正为我重新编着辫子。

那一刻之前,学校中流传的魔女传闻,其中并不包含亲吻魔女的条件。我随口撒谎说必须与魔女接吻,只是想试探加奈子对女孩子之间的吻会有如何反应罢了。

“……随口一说而已。只提过一次,也没打算传开。可到毕业的时候,魔女和亲吻的契约就绑定到一块儿了。”

传闻以难以预想的速度扩散开来,我却无从制止。

那一次没多想就脱口而出的话,至今也在这所学校的学生之间口口相传。

“恐怕传闻就是这样,轻而易举便会夸大其实,又一直流传下去……”

话里自然带上了几分感慨。冴木同学没有说话,将圆筒从右手挪向左手。

目光恍神间追逐着黑色的圆筒。然后呢?冴木同学问道,她平静的声音又教我回过神来。

“弄清这些后,老师愿意相信并没有什么魔女了么?”

“姑且吧……嗯……”

“那老师是否做好觉悟,准备要抛弃之前说的相对平凡的幸福了?”

有些耳熟的话教我愣了一愣。呆滞一瞬后,才想起这是自己以前说的台词。我暧昧地晃晃脑袋,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冴木同学无言注视着我的脸,似乎发现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当即回绝的意思,便片刻不停地说完了一长串话:

“如果还没决心舍弃掉其中某个选项,先多努力下,试试看能不能和十来岁的女孩子一起走下去如何。另一种选择就暂且保留,我不介意为老师留点犹豫的时间。”

冴木同学说。她神情难以想象地热切,教我惊讶得手足无措。

我以为她忘了我。还以为再不会见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原来,魔女的药真的没有发挥作用。

理解状况之后,眼前便忽然模糊一片。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浪潮吞没,眼里泛着水花,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待眨眼,温热的泪滴就沿脸颊滑落下来,教我满心愕然——就连转身背向加奈子时,我也不曾这样流泪。

“老师。”

与皮靴踏在沙地上的脚步声一同,冴木同学的声音近了。模糊不清的视野里冒出来一张白纸。我慌乱地抹干眼角,才看清楚那是什么。她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递来一张纸片,似乎是从学生手册附的通讯录里撕下的。

“这是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方便老师随时联络。”

接好,冴木同学催促道。可她正巧在我伸手也无法触及的距离。见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要我自己踏出最后一步。

只踌躇了一瞬,我便毅然决然迈出步子,接过冴木同学手里的纸片。纸上的字并不如书道部活动室里见到的字那般晦涩、分不清好坏,而是旁人也一眼便知的漂亮字迹。她的名字、住所与电话号码之类,全部细细记在纸上。

凝视着这几行文字,才留意到冴木同学又从校服外衣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不介意的话,也请告诉我老师的联系方式。”

她说着生硬十分的话,拿出了圆珠笔与学生手册,翻开通讯录那几页,递给我。

接下笔和手册,我留神不发出鼻音,遮遮掩掩地出声:

“要我努力也可以,但这事可不如你想得那么简单。”

“总有办法的。反正再过两年,我就不算十来岁的女孩子了。”

“可总归是女孩子呀。而且,二十岁还不敢说,等你到三十岁,再想起今天的事,说不定就后悔了呢。”

到时候可别怪我。威胁似的念念有词,却还握着笔写个不停,手的动作没有丝毫迷茫。当然,写下的住址与电话号码都千真万确。

“只要有了开始,之后多半会比老师以为的还要顺利呢。”

冴木同学的回应里也没有分毫迷惘。

轻轻笑了笑。一点泪珠落到手册上,在纸张一角浸出小小的痕迹。是呀,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祈祷般地喃喃自语着,将手册塞回给冴木同学。

“回去之后,先给我打电话。下周约个时间再一起出门吧。”

冴木同学收下手册,认真地点头答应。今天是来请您将女儿托付给我的——面向伯父断然说这种话的男人,眼神想来也没有她此刻这般认真。

她转一转手册,正面朝向自己,轻轻睁大眼睛。

她的眼镜镜片上,映出手册上我写下的文字。字迹不再像之前那样宽胖圆润,反而瘦瘦高高,略微纤细。这是与加奈子相遇之前,属于我自己的字。

冴木同学看一看我,目光又落在手册间。

“相泽、春花Haruka。”

也许她在呼唤我,也许她只是念出了眼前的文字。冴木同学的指尖抚过我的名字,她悠然地眯起眼。

“好像刚刚绽放的花朵一样天真浪漫……是很漂亮的字呀。”

说着,冴木同学笑了。表情与此前相比鲜有变化,却仿佛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竟然被小自己十来岁的学生评价说天真浪漫,我只得害羞地苦笑一声仰起头来。不过,我想这样就好。就像冴木同学写下的和歌,或那幅总教人想起樱花盛放的“风花”,也许我的字也能传达与她什么,只要这样就好。

头上有樱树的枝条。

在曾经满心祈求魔女现身的这个地方,我再次回忆起魔女的故事。虽然面对冴木同学,装出一副已然接受魔女并不存在的模样,我果然还是觉得,也许这所学校中真的有魔女栖身。为我实现说不出口的愿望的那位魔女,也正藏在哪里,悄然窥探着此处的光景吗。

顶着蔚蓝的天空,樱树枝头抽出一个硕大的花蕾,在风中摇摇晃晃,期盼春天的到来。一阵风翩然抚过枝间,仿佛魔女暗暗的嬉笑。

(薄墨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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