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之宫-章节
「麻绩同学。」
上学途中,有人叫住了澪。
回头一看,是同班同学。记得她叫藤瑞穗,有着一张气质典雅的鹅蛋脸,一头及肩的直顺长发乌黑亮丽。
「方便跟你聊聊吗……?」
瑞穗怯怯地提出要求。
「聊聊?有什么事吗?」
「嗯……想跟你讨论一下……」
「讨论?」
跟我?澪讶异地睁大眼睛。为什么?
「嗯。」瑞穗说着,往前走去。「我们家在山科的椥辻……」
她迳自说了起来。澪没办法,只能跟在旁边听她说。
「是很古老的家族。听说以前是山科的乡士※,做过村长……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是从室町时代延续到今天的家族……所以有一些古老的规矩。」
注:乡士是江户时代住在乡村的武士,平时务农,战时从戎。
瑞穗是个说话吞吞吐吐、没什么自信的女孩。
「然后,我们家有个传说。」
「传说?」
「嗯。」瑞穗点点头。「听说从我们家嫁出去的女人,必须留下『人形』做为替身,否则就会被诅咒……。据说是以前嫁进我们家的媳妇的诅咒……」
「是喔……」
瑞穗有种古典的气质,从她的口中说出「人形」、「作祟」这些老派的词汇,莫名地合适。
——可是,怎么会跟我说这些呢?
而且两人的关系也没有亲近到瑞穗会来找澪讨论这些事。
「那,你想跟我讨论什么呢?」
「嗯。」瑞穗点点头,沉默片刻。她似乎在犹豫该如何启齿。
「就是……那个新嫁娘的诅咒,是以前有个媳妇放火烧屋,带着全家葬身火窟留下来的诅咒。听说如果不留下人形,就会遭遇祝融之灾……。我有个姊姊,年纪相差有些远……她不久前结婚了。」
「恭喜。」
「嗯……」瑞穗回应,却没有欣悦的神情。「……所以,不是必须准备人形才行吗?我奶奶对这种事很讲究,想要帮我姊姊准备……人形是剪裁和纸做成的,其实就只是我奶奶拿剪刀剪一剪而已……结果我姊笑说这根本是迷信,不当一回事,把人形丢掉了。结果……」
瑞穗的语气徐缓,有种圆润的感觉。听着听着,让人感觉颇为悠闲,然而这样的感受却被她的下一句话给驱散了。
「我姊姊在新家煮饭的时候,突然喷出凶猛的火势,酿成了火灾。」
瑞穗叹了口气,忧郁笼罩了她的脸。
「虽然只是烧焦了厨房墙壁,但我姊姊的脸和手都受了烧烫伤……虽然不是太严重,好好治疗,好像不会留疤,可是她还是很害怕,很不安……」
「这……真是无妄之灾呢。」
澪也只能这么回应。
瑞穗转向澪:
「麻绩同学,你可以帮帮我姊姊吗?」
这唐突的请求,让澪错愕地「咦?」了一声。
「怎么会找我?」
「麻绩同学家是从事这类工作的,对吧?我说有个姓麻绩的同学从长野转学进来,我奶奶说:『是神麻绩神社的麻绩家吗?』麻绩同学,你家是神社对吧?我奶奶好像从以前就知道那里。你家是不是有姓忌部的亲戚?我奶奶以前好像跟忌部家有往来……」
「咦,和忌部家有往来?」
「对啊。可是我奶奶说忌部家那里『已经不行了』。听说本家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才会想要拜托麻绩同学……」
「拜托我什么?」
「就是,请你帮忙解开我们家的诅咒。」
澪目不转睛地看着瑞穗的脸。她的表情是认真的。
「那,怎么会落到我头上来?」
正躺在红庄的起居间看书的八寻听完澪的话,劈头就这么说。
「因为我想麻生田叔叔很适合这个任务。」
「呃,哪里适合?」
「我那个同学家是望族,感觉出手很大方。」
澪向瑞穗介绍八寻去帮忙。澪不是蛊师,若要帮忙,必须依靠麻绩村的伯父,但长野实在太远了,她觉得找八寻比较快。而且瑞穗家的作祟内容,似乎投合八寻的喜好。
「也是,确实耐人寻味。」
八寻阖上书本爬起来。还是一样蓬头乱发。
「山科的历史很古老。那里是三面群山环绕的盆地,从绳文时期就有聚落。也是中臣镰足的据点——你知道中臣镰足吗?天智天皇的亲信。山科还有天智天皇的陵墓。那里也是政争失势者的隐遁之地,说起来,确实充满了历史的浪漫。」
「喔……」
「你同学说她们家以前是山科乡士?那就是负责禁宫警卫的家族了。室町时代兴起的家族,在椥辻的话……唔,那一带很多领主,我也搞不太清楚,山科家是领主吗?」八寻搔着头,嘴里喃喃自语着。「反正总是老家族吧。」
说完后,他贼贼地一笑:
「好吧,我就答应下来。」
澪松了一口气,行礼说:「麻烦麻生田叔叔了。」
「虽然放火烧身的媳妇作祟,实在教人毛骨悚然。怎么说,总觉得还有什么文章。」
「文章?」
「嗯。——喔,照手。」
八寻转向檐廊,招了招手。照手正从敞开的纸门后方探出头来。这名职神即使澪没有召唤,也会任意现身,在家里转来转去。玉青等红庄里的人似乎都很宠他。
被八寻呼叫,照手也没有进入起居间,鼻子对着玻璃门外的庭园。庭园正值枫红,看上去就像一片熊熊烈火在燃烧。
澪站起来,走到檐廊打开玻璃门。一阵清澈的微风掠过脸颊。她趿上摆在脱鞋石上的拖鞋,走下庭院。照手跟了上来。枫树、满天星、卫矛……置身在宛如织锦般浓烈的绯红树叶中,有种被火焰围绕的感觉。风与红融为一体,笼罩着澪。闭上眼睛,整个人好似渐渐被冰冷的红色漩涡给吞没,澪的身体慢慢地融化在漩涡里。睁眼一看,照手正用力嗅闻着枫树的落叶。澪蹲下来,抚摸照手的背部。
——有时候,我会弄不懂我究竟是谁。
宛如被时光的滔滔洪流给吞没,「澪」这个个体就快消失不见了。这样的感觉挥之不去。
澪拾起枫叶。举起来对着蓝天一望,深红被衬得分外鲜艳。
因为把问题交到八寻手上,澪有种彻底卸下肩头重担之感。八寻再怎么说都是职业蛊师,澪相信交给他稳没错。
——没想到。
「我搞不定。」
从藤家回来的八寻,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苦脸。
「搞不定……?」
正在起居间吃玉青准备的烤地瓜的澪反问。
「我也想吃烤地瓜。」八寻说,澪剥了一半递过去,还拿旁边的热水壶补了茶壶里的热水,帮他泡茶。虽然都已经泡到没味了。
「最近的烤地瓜真好吃。我小时候的地瓜可没这么绵密香甜。」
八寻用听不出是感叹,还是埋怨的口气说,大口咬着地瓜。金黄色的地瓜裹着晶亮的蜜糖,焦处就像焦糖一样芳香。确实美味,但澪想听的不是这些。
「麻生田叔叔说搞不定,是什么意思?藤家的问题搞不定吗?」
「对。那户人家就像你说的,是山科乡士的家族……乡士虽然是村人,却是特权阶级,被允许拥有姓氏,可以佩刀,是这样的人家。虽然也有人说藤家是中臣一族的末裔,但冴子老太太——藤家的老奶奶,说这种说法没什么可信度。」
八寻说,冴子说「我们家似乎是在应仁之乱※时,从山科的其他土地搬到椥辻的」。
注:应仁为室町时代的年号,仅有三年,并在应仁元年(一四六七)爆发为期十一年的应仁之乱,京都陷入战乱。
「那一带直到中世,都是山科家的领地。山科家是公家※。因为是公家,所以是在宫中奉职,有许多职务。其中之一就是禁宫警卫,不过后来这个差事交到山科的乡民手中,也就是山科乡士开始当起宫中的警卫了。到了近世,山科成了皇室的土地,也就是领主变成了天皇。」
注:公家为侍奉天皇的朝廷贵族。
懂吗?八寻向澪确认。
「住在天皇统治的土地、担任宫中护卫,所以地位还是不同于一般。听说这就是事情的开端。」
身为特权阶级的乡士,与并非如此的村人之间产生了摩擦。
享保※年间,从外地买下土地迁来、逐渐崛起的新兴农民们,开始主张自己和乡士的地位是平等的。
注:享保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一六至一七三六年。
结果这样的主张没有被接受,然而一度兴起的对旧制度的质疑,再也不会消失。在椥辻村,人们对于乡士独占村中职位爆发不满,进行了改革。
那名女子就是在这个时期嫁入了藤家。女子来自新兴农民的亲戚家族,算得上是一起为了弭平纷争的婚姻。
但结果这桩婚事并不顺利。不知是因为媳妇来自反目的人家亲戚,还是不中意她出身京都的高贵气质,公婆对这个媳妇极不待见。公婆如何对待这个媳妇,并没有详细流传,除了一个词:「火之宫」。
「火之宫?」
听到这里,澪插口反问。
「因为是负责禁宫警卫的人家,才会出现这样的词汇吧。『火之宫』是尊子内亲王的绰号。尊子内亲王就是贺茂斋院。斋院——唔,算是伊势斋宫※的京都版吧。是服侍贺茂神社的尊贵巫女。尊子退出斋院后,进入圆融天皇的后宫,成为女御※。她十分不幸,进入后宫一个月后,后宫就烧掉了。」
注:斋宫是天皇即位时,前往伊势神宫奉职的未婚内亲王或皇家女子。
注:女御是日本古代天皇的后妃身份之一,为服侍天皇寝宫的高级女官,地位次于中宫。
「烧掉……」
「因为这样,她被冠上『火之宫』这样的绰号。」
天哪——澪心想。
「那藤家的『火之宫』……」
「藤家也是,那个媳妇刚嫁进来没多久,就闹出小火灾。据传原因是灶火没有留意。」
「所以那个媳妇也被人说是『火之宫』吗?」
「没错。好像被婆婆和小姑虐待得很惨。」
传说中没有留下细节,但流传的结果十分悲惨。
一年后,媳妇流掉肚子里的孩子,放火烧了房子,带着全家族葬身火窟,同归于尽。
「全家族……连丈夫也烧死了?」
「公婆、小姑、丈夫、媳妇,总共五个人。——当然,事情不是这样就结束了。」
藤家由分家出去的次男回来继承。从这时候开始,人们才得知烧死的媳妇怨念有多深。
出嫁的次男女儿被烧死了。好像是灶里的火烧到衣袖。
下一代也是,出嫁的女儿烧死了。这一代有三个女儿,但其中两人出嫁没多久就烧死了。
这下子当家也不得不考虑怨灵作祟的可能性。不能让第三个女儿也平白丧命。他在房子土地建了祠堂,祭祀两代前不幸死去的媳妇,也委托了蛊师。
「咦?还找了蛊师?」
「没错。」八寻点点头。「藤家就是在这时候和忌部家开始往来的。藤家委托忌部家的蛊师设法挽救。想到的办法就是人形。」
忌部家的蛊师提议用人形当做替身。藤家遵照指示照做,第三个女儿出嫁后,没有遇上任何灾难。相反地,留在家里的人形自行焚毁了。
「从此以后,藤家只要有女儿出嫁,都一定会准备人形。就是这么一回事。」
「喔……」澪在脑中反刍整件事。「可是,这样有哪里『搞不定』?」
八寻竖起食指:
「你不觉得奇怪吗?」
「咦?」
「忌部的蛊师啊。说到当时的忌部,应该正值鼎盛时期,全是优秀的蛊师。这么说或许不太好听,可是却连一个女人的作祟都祓除不了,只能拿人形当替身,这实在令人费解。替身这种方法,是无计可施之下的不得已做法。」
是这样吗?
「我觉得奇怪,所以去看了祠堂。」
藤家祭祀媳妇的祠堂。
「发现那媳妇的诅咒盘踞在祠堂里。」
八寻露出遥望的神情,就像要回想起那个景象。
「诅咒?」
「没错,那是诅咒。不是怨恨或作祟这类自然发生的东西,而是带着明确的意志施下的诅咒。错不了——那个媳妇,也是个蛊师。」
八寻说,当时京都除了忌部以外,还有几户蛊师的家族。
「不过都已经衰微,不存在了。应该是其中一家吧。——那个媳妇用自己和夫家的人命,下了诅咒。诅咒所有从藤家嫁出去的女子。」
让她们在夫家烧死。
鸡皮疙瘩爬上澪的背部。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让她连甚至无缘一见的后代女子都诅咒下去?
「那是用了五条人命的诅咒。应该是很古老的诅咒,是怎样的诅咒,我也不晓得。即使在当时,一定也很古老吧,所以忌部也才无法破解,至多只能以替身挡煞。我力不胜任。」
他说的「搞不定」,就是这个意思吗?
「怎么这样……」
澪不知道该怎么向瑞穗交代。
「只要继续作人形,就不致于出大乱子。只能继续下去了。直到哪天诅咒失效为止。」
「诅咒什么时候才会失效?」
「不知道。」
八寻干脆地说,澪垮下肩膀。
——诅咒就是这样的东西。
要破除诅咒,非同小可。就是这样的吧。
澪的脑中浮现高良的声音。
——如果你想要解开诅咒,只有一个方法。
——就是你亲手杀了我。
隔天,澪在教室角落对瑞穗说明原委。
「我听我奶奶说了。」瑞穗说,虚弱地笑了。「既然专家都这样说了,那也没办法。」
「帮不上忙,真抱歉……」
「完全不会。只要准备人形就行了嘛。我姊也是,好好这么做就没事了。」
瑞穗为难地笑,说「别在意」。
——不过诅咒这种东西,没有当然最好。
被诅咒束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澪深有体会。无可奈何的处境,让她恨得咬牙切齿。
「怎么了?」
澪垂头丧气地回到座位,坐隔壁的茉奈向她攀谈。
「没事……藤同学为了跟神社有关的事拜托我一些事,但我帮不上忙。」
即使是「跟神社有关」这种笼统到不行的说明,茉奈也只应了声「这样啊」,没有追问不休。茉奈很会察言观色,看出是不好对别人透露的内容。
「小澪,放寒假以后,你会返乡吧?」
「嗯。」茉奈对澪的称呼从「麻绩同学」进步到「小澪」了。
「那在你返乡以前,我们来开个圣诞派对吧!」
「圣诞……派对……」
「啊,神社的人不能过圣诞节吗?」
没这回事。澪摇摇头。
「那就来办吧。来我们家。不过也没有其他人好约,就只有我跟小澪,还有我家的狗而已。」
「狗?」
「柯基犬。很可爱喔。还有我弟弟妹妹。」
如此这般,澪被邀请到茉奈家作客,当天过去之前,两人一起去河原町逛街。是为了买彼此的交换礼物。两人在杂货小物店买了礼物后,想要找个地方喝茶,经过四条大道。
澪在人潮中看到凪高良。
因为是假日,四条大道的人行道挤满了人。高良迎面走了过来。他没有看澪。一样穿着制服,还有深蓝色的牛角扣大衣,或许也是学校指定服装。还是一样独来独往。澪想要出声叫他,却被人潮推挤,放弃这个念头。两人就这样错身而过。
「小澪?看到认识的人吗?」茉奈回头。
「没有……」
澪摇摇头,转头向前,心想:原来他也会在街上漫步。
——他走在路上,心里都想些什么呢?
他一定无数次走在相似的人潮当中吧。
遗忘、记得,哪一边更为残酷?澪还无法厘清,也觉得遗忘才是幸福。不过,她也想要去瞭解千年蛊的痛苦。
澪在圣高原站下车,是涟来接她。涟把手插在看起来很暖和的羽绒外套口袋里,臭脸相迎。澪心里犯嘀咕:不想接就不要来接嘛。
「妈订了圣诞蛋糕,叫我们顺便去拿。」
涟吐着白气说,从澪手中抢过旅行袋,迈步往前走。
「你整个寒假都会在家吧?要帮忙过年啊。」
麻绩家是神社,因此从除夕到整个过年,都得忙于神事及接待参拜客,无暇休息。虽然因为是小神社,参拜客也只有邻近的居民信徒而已。
「知道啦。」
两人去了烘焙店,领了蛋糕,踏上归途。即使是神社,圣诞节还是会吃个蛋糕应景。是从小吃到大的草莓鲜奶油蛋糕。不是近年时髦的样式,而是摆上圣诞老人杏仁膏装饰和白巧克力板、圣诞节气息十足的蛋糕。圣诞老人杏仁膏总是给澪吃。应该是伯母好意,但澪其实不喜欢甜得要命的杏仁膏。
「照片的事,你问过伯父了吗?」走在四面八方都是田地的小径上,澪问涟说。
由于完全没有挡风的物体,寒风吹得耳朵都发痛了。远方的山峰已经冠上了一层雪,微阴的天空一片铅灰色。
「……爸不肯告诉我。」
涟绷着脸说。所以他的心情才这么差吗?
澪说的照片,当然是指长得和她唯妙唯肖的八千代的照片。涟回去的时候,说会问伯父是怎么一回事。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吗?」
澪没有回答,吸了吸鼻涕。伯父不肯告诉涟的事,如果澪说出来,一定会捱骂。
「喂。」
「你去问伯父啦。——涟兄,你大学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澪露骨地改变话题,涟板起脸孔。
「没怎么样。现在也没什么好拼的了。」
老神在在。
「加油喔。」
「啰嗦啦。」
为什么帮人加油却要捱骂?涟之所以这么火爆,应该不是因为大考在即的关系吧。
「你跟爸实在很像。两个人都爱搞神秘。」
「涟兄自己也是吧?」
「我才不会瞒——」
「我爸妈的事也是吗?」
涟沉默了。澪早就觉得,关于她户籍上的父母——也就是叔叔婶婶,涟知道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她没有根据,但从以前就这么感觉。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一路上没有再开口,直到打开玄关门招呼「我们回来了」。
「咦,怎么了,吵架了吗?」
伯母交互看着回家的澪和涟,第一句话就这么问。
「又没有。」涟冷冷地说,一下子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了。澪把蛋糕收进冰箱,从旅行袋取出伴手礼。是京都的经典伴手礼八桥。麻绩家的人都喜欢没有包馅的生八桥。
「玉青伯母收到伯母的腌野泽菜,很开心喔。」
「这样吗?那太好了。今年也腌了很多,你回京都的时候再带去吧。」
「嗯。」澪一边应着,从厨房探头看起居间。「伯父在社务所吗?」
「对啊,找他有事?」
「我去跟他说我回来了。」
伯母还想跟澪说话,但澪假装没发现,从厨房后门出去了。她绕过住家房屋,前往神社。打开社务所的拉门,房间中央摆着一只火炉,上面的水壶正冒着蒸气。伯父在里面的桌子整理新年参拜要贩卖的破魔矢。角落还有装绘马的纸箱。看到这幕景象,就感到年节在即。
「我回来了。」澪出声,伯父稍微抬头,只应了声「你回来了」,视线又回到破魔矢上头。澪从墙边搬来摺叠椅,坐到炉子前。伯父头也不抬,也不问「怎么了」。澪急了起来,主动开口:
「伯父反对我去京都,是不希望我见到凪高良,和他亲近,对吧?」
伯父的表情没有变化。
「如果我和他坠入爱河,我也会像忌部八千代一样被杀掉吗?」
伯父的表情变得凶狠。他凌厉地望过来,澪被吓到了。「我……我是说假设,完全没有这回事。」
「……没错。」
漫长的沉默之后,伯父说道,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是蛊师的规矩。尤其是生出了重生的多气王女的一族,责任更是重大。过去也有在襁褓中就杀掉的例子。现在依然有人主张应该这么做。」
澪脸色发青。走错一步,澪有可能在婴儿时期就已经死了。
「你的处境比你以为的更要危险太多了。你要有所自觉。」
伯父难得语带恳求地说。不,不是难得,或许是头一遭。
「不要去见千年蛊。邪灵也是,用神使驱散就好了,不要祓除。」
「可是我——」
虽然还不到随心所欲,但澪可以透过雪丸来降神。然而伯父否决这件事:
「降神要尽可能避免。那对身心负担太大了。会残害你的肉体。」
——怎么会这样?
澪想起降神祓除邪灵后,自己总会病倒。
——那岂不是跟被邪灵侵害没有两样……
不管有没有祓除邪灵,澪的身心都会受到侵蚀吗?
「我应该更严格地禁止你离开长野的。这是我的疏失。若是你因为这样而丧命……」
伯父的眼中满是沉郁。
「我没脸面对满和祥子。」
那是伯父的弟弟和弟媳——澪户籍上的父母的名字。
澪注视伯父:
「因为你们把我丢给他们?」
伯父抬头,终于看了澪。
「因为你们把婴儿的我丢给他们,可是他们过世了?」
澪曾经隐隐约约地怀疑过。
「爸妈他们是因为我,才会遇到车祸死掉吗?」
「澪。」
从小开始,澪就饱受邪灵的折磨。她被邪灵攻击、承受着诅咒的话语,因此三不五时就病倒。父母会遇到车祸,会不会也是因为邪灵的攻击?
「不是。」伯父斩钉截铁地说。「那个时候,你不在满他们的车上。车祸也是因为对向车右转时不注意。」
伯父说得太斩钉截铁,反而让澪起了疑心。
「爸妈丢下我,自己出门吗?那时候我在哪里?」
「这……」伯父支吾其词。澪接连又问:
「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因为想摆脱我这个麻烦吗?」
「你在胡说什么蠢话?」
「你们把我丢给弟弟和弟媳,可是他们死掉了,所以才觉得内疚,是吗?」
澪从来没有对伯父说过如此苛责的话,这却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把自己送人?理由是什么?
伯父沉默着,眉心深锁,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到现在依然不觉得当时的选择是错的。那是最好的做法了。你手握宝珠出生时——」
「宝珠?」
「神使的依代※。只是颗极小的玉珠……就装在护身符袋里。」
注:依代也称凭代,为神灵凭依之物。
原来是这样?澪按住牛仔裤口袋。护身符袋收在那里面。
「多气王女重生时,一定会手握宝珠出生。由于从孕期就会招引邪灵,因此我们这时就已经怀疑孩子可能是重生的多气王女。但是在看到宝珠以前,还是难以相信。然而——」
澪握着宝珠出生了。
「这时我就立下觉悟了。在那之前,也和族人多次商讨。」
「商讨什么……?」
「该如何处置你。怎么做才是最安全的?……我认为让你远离蛊师的生活是最好的。我以为这样一来,你就不会接触到千年蛊,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因此,被托付澪的满夫妻搬到深山僻地生活。那样的地方,也没有什么邪灵。
「——然而你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去了京都,邂逅了千年蛊。」
伯父的眉间挤出深纹,苦恼的阴影变得深浓。
「蛊师一族一次又一次……饱受这样的痛苦折磨。这完全就是千年蛊对我们施下的诅咒。」
伯父的声音渗透出对千年蛊的憎恨。
为什么呢?澪忍不住思考。——为什么我一点都不恨他?
就连明白自身的诅咒是来自千年蛊以后,一样恨不了他。
「澪,回来麻绩村吧。你不应该继续留在京都。」
伯父说,但澪缓缓地摇了摇头。伯父的脸上露出失望与心死的神色。他恐怕早有预期澪会如何回答。
澪收起摺叠椅,放回角落,离开社务所。她没有回到住家,而是走向鸟居。她站在鸟居下,眺望远方群山。乌云比刚才更厚,低垂天际,感觉随时都会下雪。
脚步声传来,澪回头望去,是涟。
「……妈说忘记买麻油,叫我去买。你也要去吗?」
涟问,澪点点头。
两人穿过鸟居,并排走在田埂路上。
「你可能不记得了,」
涟双手插在羽绒外套口袋里,一脸索然地看着脚下。
「但我记得满清楚的。」
「……记得什么?」
「叔叔跟婶婶遇到车祸那时候。」
「咦?」
澪忍不住仰望涟的脸。
「……你听到我跟伯伯说话?」
涟没有回答,接下去说:
「那时候你跟我们在一起。」
「咦……」澪皱眉。什么意思?「『我们』是谁?」
「就我跟爸妈啊。我们有时候会去你们家。完全是以亲戚的身份。」
不记得了。父母过世时,澪才两岁,也难怪毫无印象吗?
「那天我们也去了你们家。叔叔婶婶出去买午餐了。大概是顾虑到爸妈吧。即使只有一下子,也想要让他们跟你亲密相处。」
「然后……遇到车祸?」
涟点点头。
「爸妈都非常自责,后悔不该让他们出门的、不该那天去拜访的。就那么阴错阳差,要是提早五分钟出门,还是晚点出门,就不会出事了。……所以他们非常内疚。明明就把你托付给他们了,却又满不在乎地跑去看你,才会害叔叔他们过世……」
所以他们才无法直接告诉澪,他们才是她的父母。
澪停下脚步,仰望天空。薄薄的雪花一朵、两朵地飘落下来。从云层的模样来看,雪会下上一整晚,将大地染成一片雪白吧。
「为什么要告诉我?」
这是伯父没有提起的事。涟踹飞路上的石头:
「你什么都不知道,让人看了就有气。明明大家都那么呵护你。」
涟烦躁地说。澪的内心也波澜大作:
「那你跟我交换啊!」
涟瞪向澪:
「不要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很可怜。」
「我又没有觉得自己可怜。」澪也反瞪回去。
「你回去啦。」
「是你叫我一起去的耶!」
「你——」涟说到一半,瞄了后面一眼。啊!澪也察觉了。刺鼻的焦臭味。涟咋了一下舌头,抓起澪的手。
「用跑的。得买麻油回去才行。」
涟往前跑去。手被拉扯,澪也跟着跑。从小开始,他们像这样跑过多少回了?每一回澪都会想。
涟根本没有必要跑。是澪逼着他非跑不可。
她想到过去和往后,涟因为澪而失去、被剥夺的事物。呼吸困难。烦躁与悲伤搅在了一起,在心胸里逐渐膨胀。
「傻瓜,不要哭啦。」
涟对着前方,头也不回地说。澪吸起鼻涕,说「我又没哭」。
不知不觉间,雪花变成了鹅毛大雪。焦臭味消失了。
寒假只剩下两天时,澪回去京都了。从名古屋搭上新干线的澪,在路上看到滋贺一带积了雪,猜想京都可能也下雪了。然而进入京都市区,迎接她的却是连一片雪花都不见的清爽蓝天。
在红庄——
「我听说麻绩家没有做年菜。」
玉青准备了年菜在等她。有黑豆、糖渍栗子、红白萝卜丝、卤菜……装在多层套盒里的菜肴,让澪感动赞叹。就像玉青说的,麻绩家没有准备年菜。因为实在忙到没空。除夕夜通宵达旦,神社境内燃起火炬,招待参拜客神酒、准备要给参拜客的破魔矢和神签等等,种种忙碌一直持续到初三,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坐下来品尝年菜,至多只能煮个年糕汤充数。
「谢谢。」
澪道谢,拿起筷子。光泽饱满的黑豆和金黄色的糖渍栗子在套盒里就像在闪闪发光。澪最中意的就是咸甜小鱼干「田作」。听说在京都,这道菜称为「GOMAME」,甜甜咸咸,香气十足,美味极了。入冬之后,起居间就摆上了暖桌,窝在暖烘烘的暖桌旁,吃着美味的食物,真有如人间仙境。
澪正在吃蜜柑的时候,电话响了。
「小澪,找你的电话。」
红庄有室内电话,可是谁会打这支电话找澪呢?不管是麻绩家的人还是朋友们,应该都会打她的手机。
「是谁?」
「说是你同学藤瑞穗。」
澪连忙跑去厨房接听。一拿起话筒,便传来瑞穗客气的声音:
「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没问题,怎么了吗?」
瑞穗犹豫地沉默了。会在寒假特地打电话到寄宿的地方来,澪觉得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个……真的不能请你帮帮忙吗……?」
「咦?帮忙?」
「差……差点就被烧死了……」
瑞穗的声音在发抖。
「我姊姊烧了起来……虽然火一下子就扑灭了,所以不严重,可是……」
「你先冷静下来。你姊姊又遇到火灾了吗?」
瑞穗喘了好几口气,回应「嗯」。
「我姊姊想要砸坏我们家的祠堂……喏,不是听说有怨灵附在上面吗?我姊姊说既然如此,把它砸坏就没事了。」
——居然做这么危险的事!
就连八寻都判断处理不了,铩羽而归了。
「我姊姊拿高尔夫球杆想要砸破祠堂屋顶,结果真的很突然,一团火凭空冒出来,我姊姊的开襟衫衣角烧了起来……」
瑞穗的声音又开始颤抖。
「我奶奶把我姊姊推到地上灭火,火很快就扑灭了……要不是这样,我姊……」
瑞穗在哭。
「我好怕。这实在太可怕了……喏,麻绩同学,就不能想想法子吗?真的就束手无策了吗?我真的好怕……」
澪紧紧地握住话筒:
「——你现在在山科的家里吗?」
「嗯……」
——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好?
八寻现在不在京都。他年底就去四国工作了。
「你等我,我这就过去。」
——我在说什么?我去了又不能怎么样。
可是她实在不能只是在电话里安慰害怕哭泣的瑞穗就算了。
——我明白她的恐惧。诅咒很可怕。太可怕了。
澪从小就一直活在恐惧当中。她总是害怕得哭泣。但她有可以哭诉依靠的对象。那就是涟。
对现在的瑞穗而言,澪就是她依靠的对象。虽然澪就只是她的同班同学,但她没有其他可以求助的对象了。
澪放下话筒,返回房间拿大衣。她穿上大衣走向玄关,途中寻思该怎么做才好。
「玉青伯母,我去一下朋友家。」
「朋友家?哪个朋友?刚才打电话的女生吗?」
「她姓藤,住在山科。」
玉青对澪一个人外出面有难色,但支持她和朋友一起玩。和茉奈出去玩的时候也是如此,因此玉青这次也爽快地送澪出门:「路上小心。」
澪前往睿山电铁的一乘寺站,搭到出町柳站,转乘京阪线,再坐到三条站转乘地下铁东西线。她在三条站正要换车时,有人从后面抓住她的手。澪吓得全身僵硬,但听到冰冷的声音说:「你要去椥辻吗?」放下心来。回头一看,高良正表情严厉地瞪着她。
「你听监视我的乌鸦说的?」
「别去蹚那一家的浑水,不会有好结果。」
高良没有回答澪的问题,而是这么说。
「你知道藤家的事?」
「那个诅咒,是我传授的。」
澪瞪大了眼睛:「怎么回事?」
「嫁到那一户的女人,是洛中的蛊师。」
「这我知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但是不是蛊师,一看就知道了。她虽然不是忌部那样的本流,但也是没没无闻地做着蛊师的家族的女儿。她说她是蛊师的女儿,没有人家要娶,所以才会离开洛中,嫁到山科。」
两人站在车站里的角落,高良压低了声音说着。
「她不是什么有能力的蛊师,但说无论如何都想要诅咒那户人家世世代代的女人,所以我教了她法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澪蹙起眉头。
「诅咒愈多,就会聚集更多的邪灵。就跟播种种菜是一样的道理。」
邪灵是他的粮食。
「这块土地有着数不清的诅咒,都是我像这样播下的。」
「……你都重生在京都吗?」
「不一定,但这里对我最方便。这里是盆地,人们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容易滋养邪灵。古来的邪灵就像地层一样,在这里层层叠叠。」
澪想像了一下,感到毛骨悚然。对澪而言,这里一定就像是她的鬼门关。
「世上有太多受到诅咒的家族。就算祓除了一个地方,也于事无补。别瞎搅和了。」
澪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良的脸:
「这也就是说,我有办法祓除诅咒,对吧?」
高良微微瞠目。
「你说诅咒是你传授的,那么你说我能祓除,就一定不会错了。——谢谢。」
澪抬脚要走,高良用力揿住她的手腕拉回来:
「不是叫你别瞎搅和吗!」
「因为降神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吗?」
高良不说话了。
「我光是活在世上,就会被邪灵折磨,磨耗身心。如果一样都会磨耗身心,我想用在祓除邪灵上。我想破除诅咒。」
这是在长年受到诅咒的磨难中,澪发自心底的渴求。
「每一个都说一样的话。」
高良沉声说道。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都说一样的话?」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高良痛苦地呻吟说。每一个——是指过去每一个重生的多气王女吧。和澪一样。
看着心痛到面容扭曲的高良,澪心想,被诅咒的人,其实是他自己吧?
为了自己施下的诅咒,长久以来,他在漫长到无法想像的岁月中痛苦万端。澪感觉彷佛一道漆黑的帐幕在眼前落下。无法拯救任何人、没有任何好处,就只是让每个人都痛苦的诅咒。
——必须让它结束。
「我想让它结束。」
澪喃喃说,高良看向她。
「我想结束这一切。——过去的每个人,也都说了这句话吗?」
高良没有回话,只是露出淡淡的笑。是一种看破、自暴自弃般的笑。
虽说若是和千年蛊坠入爱河,就会被收拾掉,但澪对自己感觉不到这样的不可自拔。她对高良没有愤怒或憎恨,但也不感到爱慕或倾倒。她无法在自己的内心找到如此激越的情感。
她只是想要解放高良。就和自己一样,想要把他从这个诅咒的炼狱中解救出来。澪被拯救,和他被拯救,应该是同一件事。
澪从高良身边退开一步:
「我要去椥辻,如果你想要阻止,就跟我一起来。」
澪说,往月台走去。高良咋了一下舌头,跟了上去。
地下铁东西线名符其实,是东西横跨京都市内的路线,但是在蹴上站附近转弯,从山科站开始,宛如纵断山科盆地中央般南下。南下之后的第二站就是椥辻站。澪和高良一起走下电车,瑞穗已经在验票闸门等他们了。看到陌生的男高中生,瑞穗似乎吓了一跳。
「啊……这是我朋友,凪高良同学。」
澪想不到该怎么说明,如此介绍,又补了句:「他精通诅咒。」虽然觉得精通诅咒的高中生未免太可疑,但瑞穗接受了:「这样啊。」她的眼睛底下挂着黑眼圈,似乎相当疲惫。
「我姊姊和我妈妈一起搬去六甲山的别墅了。说换个地方休养一下比较好。」
瑞穗走着,用比平常更微弱的声音说。藤家好像在车站出去的大马路北边的地方。
「你姊姊伤势很严重吗?」
虽然在电话里,瑞穗好像说不是太严重。
「伤势是还好……。其实,我姊姊的婚事告吹了。」
「咦!」
「她们还没有去登记……然后因为那些火灾,男方吓到了……被我们家的诅咒吓到,说没想到我们家这么可怕……」
要责怪薄情是很简单,但遇到被诅咒的人家,就算是当事人,还是忍不住会害怕。澪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从以前就不是很喜欢我姊姊。」
瑞穗小小声地说。
「我姊姊长得很漂亮。我们是姊妹,从小就被拿来比较,这让我觉得很排斥。而且我姊姊个性很强悍……我都说不过她……」
澪可以想像得出来,瑞穗应该是个不会顶嘴的人。
「我奶奶为我姊姊准备的人形,也被她说是迷信、好笑,把东西丢掉了……明明就算心里觉得是迷信,也只要说声谢谢收下就好了。她完全没有考虑到奶奶对她的心意……」
声音在发抖。瑞穗摩挲手臂。
「我姊姊很漂亮、又聪明,从小就被众人捧在掌心,她的结婚对象也很优秀……我忍不住心里有点在想,她应该吃一点苦头才对。」
可是——瑞穗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希望姊姊受那种伤。看到她哭成那样,我觉得她好可怜。想归想,又不是真的希望变成那样。虽然我说我不喜欢我姊姊,但也不是讨厌她……怎么说……不是喜欢或讨厌那类感情……」
这样的感受,澪也明白。她对涟的感情,不是喜欢或讨厌可以表达清楚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扭曲、更纠结,难以梳理清楚的感情。
「我……很害怕。即使只有一丁点,自己居然有那种念头,让我害怕我自己。那些诅咒、我姊姊会烧起来,会不会是我害的?虽然大家都说是我们家的诅咒,但会不会也是因为我有这种念头,才会出事?我……一直很害怕是我害的。」
泪水从瑞穗的眼眶滚落。原来她真正害怕的是这件事吗?澪心想。澪抚摸着瑞穗的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起。瑞穗的姊姊会遭遇火劫,是藤家的诅咒,与瑞穗无关。但澪并非诅咒的专家,不清楚实际上究竟如何,而且不管澪说什么,应该都没有说服力吧。
「……受诅咒的对象的意志,与诅咒无关。」
高良忽然出声了。
「咦?」澪反问。她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管被诅咒的人怎么想,对诅咒都不会有影响。」
高良有些厌烦,慢慢地重说了一遍。
「诅咒就是这样的。它是离弦的箭,射出去以后,就连施行诅咒的人都无法阻止。」
高良的眼睛掠过阴影。
「也就是说,不管藤同学怎么想,都和她姊姊的灾难无关,对吗?」
澪确认地问,高良只瞄了她一眼,但澪把它当成肯定。
「专家这样说喔。」澪对瑞穗说,瑞穗眨了眨眼。泪水一行、两行地滑下脸颊。
「谢……谢谢……」
话声刚落,瑞穗双手捂住了脸。
——带他来是对的。
高良不带半点温柔或亲近的口吻,反而淡淡地传递了事实。比起呵护体恤,这样更能拯救瑞穗的心吧。
——不,这也是一种温柔吗?
在现在这一刻说出这个事实,就是他的温柔吧,澪心想。
「这边……这就是祠堂。」
瑞穗指示土地角落的祠堂。藤家是一栋又大又古老的日式建筑物,除了主屋以外,还有别院和仓库。一言以蔽之,是气象俨然的大豪宅,气派恢宏。相对地,只有土地一隅显得阴暗淤塞。一团黑色的蜃影朝上翻腾摇曳着。不劳瑞穗指示,一看就知道祠堂在那里了。
「很不祥对吧?」
瑞穗旁边的七旬老妇神情阴郁地说。是瑞穗的祖母冴子。她一身黑色高领上衣配淡灰色长裙,肩上罩着一条看上去很暖和的披肩。
「然而这年头的人,就算听到什么诅咒、作祟,也不肯当真。就连我儿子都是……。愿意听我说的,就只有这孩子而已。」
她望向瑞穗说。
「我嫁进这个家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女儿出生时,婆婆才告诉了我。嫁女儿的时候,我照着婆婆吩咐,做了人形供奉在祠堂。女儿出嫁当天,人形烧起来消失了。儿媳生下女儿时,我一样照着婆婆说的告诉她,媳妇却不当一回事。时代不同了吧。可是,诅咒并不会因为时代变了,就放过我们。」
冴子微低着头,轻声细语地说着。
「不过……」她抬头,望向澪和高良。「你们说要破解诅咒,是认真的吗?上次来的蛊师,说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她的眼中有着怯色,是在担心:万一多事乱来,让诅咒更加暴戾,那该怎么办?
澪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够祓除。知道的人是高良。
「做得到吧?」澪看着高良问。高良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对于诅咒,基本上有两种处理方式。一种是摧毁诅咒,另一种则是把诅咒转嫁到替身身上。『摧毁』当中,也包括了反弹诅咒。这是暴力式的做法。我长年探究诅咒,但终究没有任何方法比得过来硬的。因此蛊师如果没有自信能摧毁诅咒,都会选择转嫁的做法。毕竟倘若失败,诅咒会反弹到自己身上。」
高良兴致索然地说,实际上他也说「虽然说起来没什么意思」。
「而暴力的极致,就是降神。再也没有比降神更暴力的做法了。在暴力——也就是能量的拼搏当中,人类的诅咒,不可能敌得过神力。」
「……喔……」澪在心中咀嚼高良这席落落长的话。
——也就是说,全看我能否降下天白神……
依照过去的经验,澪成功降神,都是在生命濒临危机之际。这次也只要比照办理就行了吗?但是要故意让自己置于生命危险中,相当困难。弄个不好,会真的没命。
「降神的实现,全靠服侍神灵的巫者投身于生死狭缝之间,抛却自我,成为依代。过去我也是如此,你应该也有这个资质。既然你都来到这里了,应该已经有所觉悟了。我已经阻止过你了。」
高良刚一说完,就抓住澪的手,把她推向祠堂。事发突然,澪甚至来不及惊呼。
要撞到了!澪闭上眼睛,缩起身体,然而却未经历她所害怕的冲撞或疼痛,就只是倒在地上而已。她扶地撑起身体,发现那里并没有祠堂。相反地,映入视野的是一双脚。
是赤脚。干燥的皮肤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两只脚从深蓝色的木棉衣摆下露出来。那件衣服已经不知道洗过多少遍了,褪去了颜色,缝缝补补,边缘早就磨破了。
那双脚一动不动。澪无法抬头。她知道那双脚的主人正定定地俯视着她。感觉得到视线。动弹不得。
高良在哪里?其他人呢?除了祠堂变成了人以外,景色并没有不同。这里应该是藤家的院落,然而却不闻任何声响,一片死寂。
忽然间,脚踝被抓住了。澪吃惊回头,看见黑色的蜃影像蛇一样缠绕在脚踝上。被猛力拉扯,澪跌倒了。肚子硬生生地撞在地上,她屏住了呼吸。然而束缚脚踝的力量依然没有放松,反而力道更大了。感觉脚踝都要被扯断了。
然而,那股力道突然消失了。
「邪灵我来对付,你去祓除诅咒。」
她听到高良的声音。然而四下张望,也没看见他的人影。不光是他,也没看到瑞穗和冴子。同时她发现,原以为相同的周围风景,其实也有些不同。主屋的位置一样,但建筑物不同。那是一栋茅草屋顶的古老大房屋。没有别院,仓库是木板屋顶,旁边堆积着柴薪。没有篱笆,也没有大门。四面八方只有田地和山地。
澪发现眼前的那双脚消失了。与此同时,烟味扑鼻。转头一看,主屋的茅草屋顶正冒出滚滚黑烟。屋门随着剧烈的声响被踹破,化成一团火球的人从门内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化成火球的人在地上翻滚、挣扎。屋子里一片烨烨红光,被扩散到整个房间的火焰照得明晃晃。其中有几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舞蹈。是被火焰吞噬的人。奇妙的是,没有听见惨叫。耳里只听见木柴燃烧爆裂的声响,以及低沉的呻吟。不,不光是这些而已。
她听见大笑。是女人的笑声吧,笑声尖锐刺耳。
——是那个放火的媳妇在笑吗?
听着这笑声,澪感受到一股如水漫延一般的悲伤。虽然在笑,但愈听愈像哭声。听起来就像在抽泣、倾诉,诉说着无人垂怜的她的孤独。
屋子渐渐被火焰吞没。然而屋子却没有崩塌,持续燃烧,痛苦翻滚的人们身上的火焰也没有熄灭。
——对了,这是诅咒。
永远燃烧下去的火宅。永远不会完结的诅咒。无休无止地燃烧。和自身一起。
诅咒就是这样的东西吗?甚至不惜堕入永无终日的痛苦,也想要诅咒别人吗?如此强烈的情感,甚至超越了憎恨吧?
——他也是吗?
永远不会完结、永世轮回的诅咒。这个诅咒在千年蛊和多气王女之间不断地循环、反覆上演。
——必须斩断它才行。
澪有种原本缺少的碎片严丝合缝地嵌回体内的感觉。
「雪丸。」
澪毅然召唤雪丸。白狼倏忽现身澪的面前,下一秒,雪丸一个跳跃,化身铃铛。
轻盈的铃声响彻四下。音色清澈庄严。四下充满了白光,宛如迎接黎明。是圣洁而冷冽的光。
受灿光照射,火势变得更加炽烈了。屋子愈烧愈猛。先前没有崩塌的屋顶现在烧毁了,柱子化成焦炭坍倒。屋子烧光了。
澪觉得听见了沉静的呜咽声。
很快地,当一切都燃烧殆尽时,不管是焦炭、灰烬,甚至连烟的气味,都未留下一丝一毫。
铃声再次响起。宛如云收雾散,白光渐渐淡去。
澪轻吁了一口气,这时忽然有人拉扯她的手臂。
「——麻绩同学!」
眼前是泫然欲泣的瑞穗。
「啊,麻绩同学,你回来了!」
「咦?」
「你突然消失不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凪同学说不要紧……」
瑞穗似乎十分混乱。她看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抓住澪的手也在发抖。澪东张西望。高良和冴子都在。周围的景色已经恢复原样。大房子、别院、仓库——不。
澪把脸转回正面。祠堂不见了。它在原本所在的位置化成焦炭坍塌了。烟的气味仍未消散。
「麻绩同学消失以后,祠堂就烧了起来,一眨眼就烧光了。」
瑞穗困惑地说。澪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澪看到的是大房子烧毁,但是在这里,是祠堂烧掉了。
但也有些事情她明白了。
「我想诅咒已经消失了。」
澪对瑞穗说。「咦?」瑞穗一怔。
澪指着祠堂说:
「它全部烧光了。已经结束了。」
「——真的吗?」冴子出声。「这是真的吗……?」
澪看向高良。高良只是默默地点头。
「真的。」
澪转回冴子那里说,冴子如释重负地当场坐倒在地。「奶奶!」瑞穗跑了过去。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冴子泪流满面。瑞穗握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背。
澪看着两人,忽然发现高良不见了。慌张地四下一看,他正从大门走出去。澪跑过去追上他。澪疲累不堪,脚步沉重。稍微跑一下就气喘吁吁。
「等一下!」
高良回头瞄了一眼,在巷子停下脚步。
「不要跑。你再倒下,我不会帮你了。」
「……我知道。」
明明才跑了一小段路,澪已经喘到肩膀上下起伏。回去以后一定又要病倒了。
「明明用替身人形就好了,却要耗损自己的寿命去救人,太傻了。」
澪看着高良的脸:
「……你说诅咒是离弦的箭,但我觉得是环。」
「环?」高良诧异地皱眉。
「永无终点的环。没有结束的一天。永远诅咒、被诅咒下去。——真的毫无意义呢。必须在某个地方斩断它才行。」
高良默默地回视澪的眼睛。
「我想要斩断它。」
斩断以诅咒和被诅咒相连在一起的、千年蛊与多气王女的环。
「——那,」高良开口。「你愿意杀了我吗?」
澪在高良的眼睛里,感受到和刚才在熊熊燃烧的屋子里传来的媳妇哭声相同的情感。那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你说的环,是由我开始的。只要我重生,你就会跟着重生。只要我这个起点消灭,你也不会再次重生了。」
「消灭……」
「把千年蛊祓除、歼灭。」
「我做得到吗?」
「做得到。」
高良简洁地回答后,目光转向远山。
「……多气原本要为我这么做的。她应该要扭转永远不断地重生、带来灾祸的我的命运。」
多气王女。澪按住胸口。她到现在依然没有自己是重生的多气王女的真实感。因为她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
——可是,我非做不可。
「好。」
澪点点头说。然而高良眼神阴郁。
「每个人都这么说。」
「每个人……」是澪以前那些重生的多气王女。
「然而她们都在获得足以祓除我的力量前就死了。一旦重生,又必须从头来过。因为你没有记忆……」
高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打从心底疲惫无比的叹息。
「我已经不抱期待了。心存期待的时期早就过去了。或许这次真的……我一次又一次如此期望,结果——」
每个人都留下我死去了,高良说。声音孤寒、寂寞。澪的胸口一阵绞痛。这股痛是自己的、还是多气王女的感受?
「不要让我期待。就连期待,对我来说都是折磨。」
高良转身背对澪,往前走去。澪反射性地抓住他的手。
「你不要任意失望好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所以——」
「对你来说,或许我只是重生的多气王女的其中之一,但对我而言,我就只有这段人生而已。不是全为了你,我不想死,所以我会为了我自己,拼命努力。我会卯足全力,学到祓除你的能力。」
高良沉默,就好似被澪连珠炮的气势给震慑了。两人彼此互瞪了片刻,高良甩掉澪的手。
「随你的便。」他丢下这句话离开了。「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泼辣又不可爱的。」
可爱能解开诅咒吗!澪在内心咒骂。
她觉得高良离去的背影,孤寂的阴影似乎淡去了一些。
「麻生田叔叔,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澪这话让八寻傻住了。结束工作,时隔一阵子回到红庄的八寻正在起居间喝茶。澪在他面前跪坐下来。
「拜什么师?蛊师的?」
「是的。」
「我没在收徒弟。」
「我会付你学费。」
「不要动不动就扯到钱上头好吗?」八寻搔了搔头。「那,你怎么会想要拜什么师?你想当蛊师吗?」
「不,我想要累积经验。有很多我做不到、不知道的事。」
「累积经验要做什么?」
澪一时语塞,但决定开诚布公。
「我要祓除千年蛊。」
八寻只是应了声「这样喔」。
「叫涟教你就行了吧?他春天就要来这里读大学了吧?」
「又还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喂,我听到了。」
纸门打开,涟进来了。下星期是涟的大学入学考复试,他从昨天就下榻在这里。
「少在那里说风凉话,帮我祈祷上榜吧。」
「我不是给你北野天满宫的护身符了吗?」
「感受不到心意。」
「你想要我的心意?」
「谁稀罕?」
涟臭着脸钻进暖桌里。就在这时,玉青说着「好了好了,来准备吃火锅吧」,走进起居间来。朝次郎在她后面抱着卡式炉。
玉青指示:「八寻,帮我把厨房的土锅端过来好吗?」八寻寒冷地拱着肩膀,离开暖桌。「我也来帮忙。」涟迅速起身,走向厨房。澪在内心牢骚「在大人面前就会装乖」,一起跟上去。今晚吃白萝卜泥雪见锅,因此容器里白萝卜泥堆积如山。八寻用隔热手套打开土锅盖子看里面,蒸气和高汤的香气顿时弥漫四下。锅子里已经放了白菜、长葱和猪肉。「看起来好好吃。」八寻喃喃道,盖回盖子,顺道似地说:
「刚才那件事,小澪。师父这个重责大任我扛不起,但我可以帮你。」
八寻说得轻描淡写,但眼神温柔,就像在看小朋友。
「谢谢麻生田叔叔。」
澪道谢说,八寻摆了摆戴上隔热手套的手。「八寻,锅子快点端过来。」玉青催促,八寻捧着锅子离开厨房了。
涟端着装白萝卜泥的容器,开口:
「你要祓除千年蛊?」
「这是解开诅咒的方法。」
澪应着,从碗橱里取出小碟子和筷子。偷听澪和伯父对话的涟,后来从伯父那里问出了详情,但澪不知道他对此抱持什么样的想法。
「……我搬到京都以后,也会开始修行。」
「咦?修行?」
「我本事还不到家。」
「这样喔……」
「等我变强了,一定会击倒凪高良。」
——原来如此。
第一次见到高良的时候,高良说涟「半吊子」,这似乎让涟相当怀恨在心。
「我们两个联手对付,应该总有办法。」
「咦?」
「祓除千年蛊啊。就算我没办法祓除他,起码也能削弱他的力量。……我一定会做到。」
澪仰望涟的脸。涟笔直地看着澪。
——这种时候,应该不是说「谢谢」吧。
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点了点头说:
「……嗯。」
澪一边点头,想到:高良也有像这样陪伴他的人吗?但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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