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六三年八月 神奈川县镰仓市-章节
「……呼~」
阅读完室见响子著作的《镜之国》校样到最后一页后,我深深叹了口气。
因为已经阅读过好几遍,所以有些内容我只是稍微带过,但一边寻找勅使河原所说的不对劲之处,一边从头到尾阅读一遍,还是消磨不少专注力。我肩颈僵硬,视线也朦胧起来。
然而,最终我还是几乎没找到与被删除的情节有关的线索。对于勅使河原的发言,也就是「新饲乡音并非真实人物」的部分,我也猜不出他为何会这么说。此刻,我内心只有满满的徒劳无功感。
我解开跪坐的姿势,从坐垫上起身朝向檐廊走去。推开纸拉门后,勅使河原和大志同时看向我这方。
「啊,您看完了吗?」
勅使河原说道。我一看,发现勅使河原汗如雨下,衬衫都湿透了。大志身上的T恤也完全变了色。
「谢谢您充当我儿子的玩伴。请快进来吧!我去拿毛巾给您擦汗。」
「抱歉让您费心了。大志,我们进去吧。」
「我还想玩~」
「我们等一下再玩。叔叔有点累了,我们一起去喝水休息一下吧!」
看得出来勅使河原也很懂得应付闹别扭的孩子。大志乖乖地爬上和室后,我拿出带来的衬衫让他换上。在那之后,我准备好放在厨房冰镇的南非国宝茶,以及阿姨以前使用过的浴巾,递给勅使河原。
「要不要先帮您把衬衫拿去洗一洗晒干?天气这么热,应该很快就会干了。」
我提议说道。勅使河原客气地说:
「这点小事我可以自己来。不知道有没有可以替换的衣服……」
「很抱歉,这里只剩下阿姨的衣服。您直接打赤膊披上浴巾也没关系吧?我不会在意的。」
「不,那样太不得体了。」
勅使河原一开始显得相当犹豫,但最后还是敌不过衬衫黏在身上的不舒服感,打着赤膊披上了浴巾。我用衣架撑起清洗干净的衬衫,拿到院子里挂在日照充足的枇杷树枝上。
「所以,您觉得如何?」
勅使河原一身滑稽模样在矮桌对面坐下来之后,又这么问了我一遍。
「我发现一件事。」
我这么回答后,勅使河原发出「哟?」一声回应我。
「室见响子的长篇故事一定会在最后打上『全文完』三个字。不过,这本《镜之国》没有打上这三个字。」
因为是在还是外行人时写的练习作品,所以也可能在那时候尚未养成这个固定习惯。不过,既然要统一为室见作品来出版,重新审视内容以作为遗作时,加上最后三个字也不为过啊。没有这么做的背后,或许藏有什么意图也说不定。
我本来没什么自信,却听见勅使河原说了一句:「很不错的观点。」
「我也觉得老师应该是刻意没有打上『全文完』。」
「意思就是,这个作品尚未完成?」
「我认为会是这个意思。或许也可以解读为老师在暗示有被删除的情节。」
大志不停摆动双脚,低头投入地阅读我递给他的绘本。他愿意这样安静地阅读,让我轻松许多。
「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所谓被删除的情节,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直捣核心地问道。勅使河原看着手表确认时间。
「时间越来越晚了,而且您也照着我的请求重新阅读到最后,就让我来分享一下我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吧。首先,第一章第5节,响与乡音顺利相约见面的场景。」
勅使河原翻阅校样找到该页面后,指着如下的乡音台词。
「不是啊,『HIBIKI』又不是到处都有的名字。而且,响这个字跟我名字的国字一样,我想忘记也很难吧。」
「这台词有怎样吗?」我歪着头问道。
「这作品的年代距今四十年。在那时代,『HIBIKI』确实不算到处都有的名字。不过,您想想看喔,如果香住响这个角色是在投射室见老师本人的话,那会怎么样?」
「别说是投射,响根本就是阿姨本人……」
说到一半时,我忽然察觉到勅使河原想表达什么。勅使河原点点头说:
「室见老师的笔名后面两字是本名,照理说名字的发音应该要采用『KYOUKO※』才对。现今这时代,『KYOUKO』这发音或许感觉有些老派吧。不过,姑且不说国字的『响子』普不普遍,『KYOUKO』这名字在当时不算太稀奇。这点让人很纳闷。」
注9:KYOUKO为响子的日文发音。
被勅使河原这么一说,我也跟着纳闷起来。我太专注于作品中的香住响,以至于疏忽了与阿姨做比对的动作。
勅使河原滑动着贴在校样页面上的食指说:
「如果以这样的角度来思考,就会发现『响这个字跟我名字的国字一样』也是错误发言。」
「我的理解是『响』和『乡音』是一样的国字结构,所以乡音才会那么说。这部分就算把『响』改成『响子』,还是说得通。」
「确实可以像您这样做解读没错,但如果以写法的角度来看,难免会觉得有些牵强。我们接着看下一部分好了。第二章的第9节。您刚才在这里针对响与姊姊的关系好坏提出质疑,但我是针对其他内容。」
如果以学年来说,响与姊姊只相差一届,她们姊妹俩一路来的关系时好时坏。有别于响还一度踏进演艺圈过,响的姊姊过着以「踏实」两字来形容,可说再贴切不过的人生,两人平时也鲜少互相联络。如果被要求以数字高低来表达喜欢姊姊的程度,恐怕会让响感到伤脑筋,但响必须坦白说她不会给高过70的数字。
「我觉得不对劲的内容在最前面,也就是『如果以学年来说,响与姊姊只相差一届』的部分。」
「我母亲和阿姨只差一岁,这部分应该没有错才对。」
「是啊。不过,『如果以学年来说』这句明显是多余的。原因在于室见老师的生日是在十二月。」
不需要勅使河原说明,我也知道这点。阿姨就是在去年底迎接六十五岁的生日过没多久后,便离开人世。
「『如果以学年来说』这种说法,通常都是在牵扯到年头生的小孩时才会用到。在这里只能有一种解读,也就是响是年头生的小孩,她与姊姊的出生年相差两年、学年相差一届。这点并不符合室见老师的状况。」
「可是,如果是想要强调年龄和学年都只差一年,这说法也不能算是错误吧?」
「是的。所以,我没有动手修改。好了,同样是第二章第9节,这里面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内容。也就是伊织的这段台词。」
「小乡,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相信你吧。不过,就算我没有得脸部失认症,要我认出现在的你,还是有困难吧?虽然你以前也曾经以『新饲』预约过,但福冈很多人都姓新饲——」
把焦点只放在这段内容后,很自然地便看出勅使河原想表达什么。
「我不曾在福冈生活过,所以只能算是推测,但我想『新饲』这个姓氏在福冈应该也不常见吧。」
「校阅阶段时也有人用铅笔写出这点,所以我也查过。一查之后,我发现当时日本全国只有将近三百人姓新饲,这些人大部分都集中在福冈县。也就是说,新饲虽然不算福冈常见的姓氏,但福冈的确是这个姓氏较多的地区。这么一来,就不能断言这段描述有问题,毕竟那终究是伊织的主观发言。」
这样的说法或许有些模棱两可,但我想表达的是,假设伊织周遭有多个家族姓新饲,伊织就有可能误解福冈很多人姓新饲。基本上,这状况是基于故事以福冈作为舞台,才得以成立。
「因为室见老师已不在世上,所以在处理原稿上我要求自己必须在尊重老师的亲人,也就是樱庭女士您的意愿之下,尽可能不修改内容。毕竟在未取得作者同意之下即更改文章内容,会是最不应该有的越权行为。因此,我在拿校样给您之前,已经先把这部分的质疑内容删除了。」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地方吗?」
「第五章第3节,久我原兄弟的亲生父亲鸟岛说的这段台词。」
「新饲乡音……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有可能只是刚好同名同姓而已吧。」
「鸟岛认为可能是同名同姓是他的自由。不过,就如我刚刚所说,新饲在全国是个罕见的姓氏。而且,『SATONE(乡音)』这个名字就是仅针对发音来说,也不是常见的名字。如果我是鸟岛的话,应该不会觉得有其他人同名同姓。」
「有道理……」
「以上几点就是我在内文中察觉到的不对劲之处。」
勅使河原的发言渐渐带动起我的思绪。
「如果把《镜之国》视为一本独立的小说来阅读时,我前面提到的每一点都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HIBIKI』这个名字并不常见,而且既然作品里没有明确指出生日,把香住响当成年头生的小孩也无大碍。伊织误以为福冈很多人姓新饲没什么不妥,鸟岛觉得可能是同名同姓也一样没什么不妥。不过,如果这是根据室见老师的亲身经历所写的作品,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因为这样,您才会怀疑新饲乡音这号人物是否真的存在,是吗?」
「没错。不过,调查登场人物日后状况会牵涉到人格肖像权等问题,所以我只做了不会超出工作范围的调查。调查结果,我没有找到任何与过去曾经是人气直播主,并且在进行直播时因服药过量而掀起骚动的SATONERU,也就是名叫新饲乡音这位女性的资讯。」
「可是,毕竟已经过了长达四十年,而且是在限定区域内发生的事件,所以有可能纯粹是没有留下资讯而已。」
「您说得没错。不过,这样并不能消除针对香住响与新饲乡音的名字部分的质疑。于是,我把焦点转为放在最后一个不对劲之处。」
「最后?您刚刚不是说以上几点就是您在内文中察觉到的不对劲之处?」
「没错。所以,最后一个不对劲之处不在内文中,而在这里。」
说罢,勅使河原指向装帧设计样本上的某处。
「标题……?」
勅使河原的食指指向印在镜子旁边、写出「镜之国」三字的文字。
「这标题哪里不对劲了?这标题下得很好,不是吗?『镜之国』不但与身为脸部失认症患者的路易斯-卡罗的代表著作有所连结※,也明确指出这世界无时无刻都在逼人面对自己的外表美丑。」
注10:《爱丽丝镜中奇遇》一书日文译名为《镜の国のアリス》(镜之国的爱丽丝)。
「这部分我也抱持相同意见。不过——前提是,假设室见响子是个平凡庸俗的推理小说作家的话。」
我不禁觉得勅使河原的说法相当偏激。勅使河原的眼神坚定。
「请您仔细思考一下。说到构成本作品核心的题材,怎么想也都是身体臆形症。还有,新饲乡音也执着于脸上的灼伤疤痕,这点与身体臆形症有着共通之处。」
「这部分我想不会有错误解读的空间。」
「另一方面,脸部失认症虽然也是重要题材之一,但终究仅止于辅佐性质的定位。明明如此,老师却不是采用与身体臆形症有所连结的字眼,而是以会让人联想到路易斯-卡罗的字眼来作为本作品的标题。以赫赫有名的室见响子的工作表现来说,定下这样的标题未免过于马虎。」
室见响子的作品标题一向下得巧妙,总能让读者在得知真意后惊讶不已。如同阅读其他作品时的感受,阅读到响解救乡音服药过量的情节时,我也佩服地心想「镜之国」这个标题下得真好。不过,现在听勅使河原这么一说,不禁觉得以本作品的标题来说,脸部失认症确实不应该比身体臆形症更抢戏。
「假设老师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刻意采用『镜之国』这个标题的话,就表示这标题超越『脸部失认症』以及『残酷世界』这两点的含意,蕴藏着更深的含意。」
「所以,您才会认为如同《爱丽丝镜中奇遇》存在着被删除的情节一般,『镜之国』这个标题在暗示本作品也有被删除的情节。也就是说,『镜之国』这个标题具有Triple Meaning(三重含意)——」
「不是。」
我以为自己顺利捕捉到勅使河原的解读却遭到否定,不禁慌了起来。
「不是吗?」
「不是Triple,而是Quadruple Meaning。」
虽然对Quadruple这个单字很陌生,但听起来似乎是代表「四重」的意思。
勅使河原拿起放在桌上的装帧设计样本,递到我面前说:
「这面镜子照出活在这个国家里的女生面容,然后镜面裂成四块。这设计正是在暗示『镜之国』这个标题具有四重含意。」
这样的构思确实很符合室见响子的作风,但我的理解速度完全跟不上勅使河原的脚步。
「哪四重含意?」
「第一个是指出路易斯-卡罗罹患脸部失认症的事实。第二个是透过响的独角戏,明确指出这世界重视外表。第三个是在暗示像《爱丽丝镜中奇遇》一样也存在着被删除的情节。最后,第四个是指出——」
勅使河原依序指出镜子的裂片,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
「依室见响子的亲身经历所写的这个作品,宛如照镜子般左右反转。」
「反转……」
「我们先来确认一下《镜之国》的前言内容好了。老师在前言里提到这样的内容。」
本作是我「室见响子」在成为小说家之前,练习写作的作品。容我在此说明一点,本作是以我的亲身经历为题材,内容几乎皆属非虚构故事(不过,为了避免阻碍读者沉浸于故事中,我更改了姓名等可指涉我身份的固有名词)。
「这边值得注意的地方是,老师提到更改固有名词的部分只限定于『我』。这意味着老师在宣告她没有更改其他登场人物的固有名词。这点可以得到证明,因为就连犯罪者久我原幸秀以及被杀害者久我原巧的身份,在我确认过报导内容后,也得知是真名无误。」
根据勅使河原的调查,久我原幸秀以多项罪名遭到起诉,最后被判处二十三年的有期徒刑。久我原幸秀被逮捕当时的年纪为三十七岁,假设他服刑到期满才出狱的话,就会是六十岁。久我原幸秀还活着的可能性极高,但勅使河原似乎没能掌握到他出狱后的行踪。勅使河原说过可以的话,希望在取得久我原幸秀的同意之下出版本作品,但现在就连他本人是生或死也不知道,所以勅使河原认为就算还活着,也可能以假名生活。
「我们来试着在考量到前言这些内容之下,回顾一遍刚刚提到的不对劲之处。首先,从『福冈很多人都姓新饲』以及『有可能只是刚好同名同姓而已』这两句话当中,可看出『新饲乡音』这个名字明显不是这个登场人物的真名。另一方面,『HIBIKI』确实不是到处都有的名字,还有,也可推测香住响不像室见老师在年底出生,而是年头生的小孩。我说到这里,您应该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我勉强平复急促紊乱的呼吸,开口说:
「阿姨——室见响子不是香住响,而是新饲乡音。」
勅使河原一副彷佛在说「你表现得很好」似的模样露出微笑。
阿姨的本名是古贺响子。
我听说过福冈很多人都姓古贺。因此,如果只是听到「古贺响子」这个姓名的发音,在福冈县内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稀奇。鸟岛会说「有可能只是刚好同名同姓而已」这种话也十分合理。
「这是题外话,听说老师的笔名『室见』是取自流经老家附近的室见河,对吧?其实呢,这条室见河有一条分流叫作新饲川。」
我惊讶地回了一句:「您竟然会发现这点。」
「是说,福冈有个知名地点叫香住丘,所以我一开始还以为香住响这个名字肯定是源自室见响子。后来我仔细一查,才发现香住丘位在福冈市东区,与老师的老家附近,同时也是本作品作为故事舞台的早良区毫无关联。至于『香住』这个姓氏,这姓氏似乎十分罕见,但实际上还是有人姓香住。」
「原来是这样啊……我完全不知道这部分。」
「另外,有一个非常细的小细节。我猜老师当初在盖这栋房子时,之所以会执着于采用落伍的和风建筑,可能也是因为怀念因为火灾而不得不远离的那栋房子。毕竟那栋房子似乎『多了一些和风特色』。是说,如果有人反驳说:『那栋房子带有悲惨的回忆,何必要特地盖得很像?』那我也不能说什么就是了。而且,老师也有可能是想盖一栋跟以前在山口度过一段日子的母亲老家相似的房子,又或许也可能纯粹是老师偏好这种风格的房子。」
「当初看到前言里提到『姓名等可指涉我身份的固有名词』时,我一直觉得这说法显得不自然。原来那是因为也包含了『小乡』这个昵称,以及身为直播主的帐号名称『SATONERU』。」
「没错。对了,实际的帐号名称其实是『KYOUKOSU』。针对在I Push掀起骚动的部分,我找到了几笔相关资讯。」
一路分析到这一步,就算我不愿意,也不得不认同勅使河原的说法正确。
《镜之国》的世界因为香住响与新饲乡音两个人物互调而反转了。
阅读这个作品的过程中,我一直站在香住响的角度。我深信不疑,认定当镜子照出面容时,肯定就是年轻时的阿姨站在镜子前面。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镜子里照出的人物是香住响,在她旁边的新饲乡音影像,才是成为作家前的古贺响子。
「一般来说,只要听到是作家的亲身经历,任谁都会觉得叙事者就是作者。老师就是反过来利用这点。」
我不曾细问过母亲如何度过年轻岁月。原因在于母亲不愿意多谈。或许我曾经听过也说不定,但不论是家里发生过火灾,还是在山口县住过一段日子的话题,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想到那些从香住响的角度称赞新饲乡音的话语,事实上全是本人自己写的,真的会让人觉得心里发毛喔。」
身为自家人,我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态度,但勅使河原闪过我的攻击话语说:
「不,如果会在这种地方酌情处理,就称不上一流的作家。只要是构成作品上的必要内容,老师一向会毫不迟疑地写完它。」
「喔……可是,阿姨为什么要做这么复杂的处理?」
「这部分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新饲乡音不适合当叙事者。」
我这个外行人不懂这方面的观点。
「乡音是一位言行举动较为奇特的女性,她骗了响上直播,也做出服药过量的行为。虽然故事接近尾声时,乡音感觉已经振作起来,但如果让她来叙述故事恐怕很难引起读者的共鸣,读者也难以带入感情,甚至有可能读到一半时对她产生反感。相反地,像本作品这样让乡音扮演侦探角色的话,就可以扮演得很出色。事实上,那些内容只是反映出老师顺利解决事件的事实罢了。」
《镜之国》整个故事是安排由叙事者响,与挚友乡音同心协力地找出真相,但最后是由乡音担任描述推理内容的任务。响在作品中,自认不擅长于逻辑性的思考。这部分可说指出了日后身为推理小说作家而大有成就的阿姨,从年轻时就冰雪聪明。
「形成对比地,响尽管受到名为身体臆形症的难症所苦,大致上的言行举止还是很正常,也合乎常识。不仅如此,她还是个懂得为朋友着想的体贴女性。因此,读者也会比较容易接受响这个人物。假设这个作品是虚构故事,而老师是以乡音观点来撰写故事的话,说不定我也会拜托老师更换叙事者。当然了,不需要我来提议,老师早已做了最佳选择。」
凭阿姨的笔下功夫,即便以乡音观点来撰写故事,想必也能写出读者愿意阅读的内容。不过,长年合作下来,勅使河原已建立出可向室见响子提出意见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勅使河原才能够在面对阿姨的写作内容时不会照单全收,而会在考量过各种选项后,做出哪个选项才是最佳选择的判断。
就这点来说,我不得不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是了解室见响子私生活的少数亲人之一。尽管如此,对于香住响这个角色与阿姨之间落差太大的事实,我还是把它归咎于阿姨当时还年轻。明明怎么想也知道比起香住响,新饲乡音这个角色更接近晚年的阿姨个性,我却没有察觉到这点。不过,有部分让我有些怀恨在心就是了。我在阅读完第一章时提及阿姨的个性不同,以及身为作家获得成就的话题时,勅使河原的回答明显就是在误导我。
「这么一想后,也会明白老师为什么坚持以复面作家的身份来累积经历。」
「毕竟过去因为直播而掀起骚动的事实,无疑成为阿姨人生的一个污点。」
「老师在前言里提到:『基于信念,我在过去的作品中多次谴责外貌主义以及性别歧视,但我自身过去也经历过利用容貌以及女性性别来糊口的时期,我不愿意这个事实成为读者在阅读作品时的干扰要素。』我相信这当然是事实,但也觉得老师应该是先顾虑到万一身份曝光会惹来麻烦。」
话说回来,前言的措辞也表达得像在指香住响。原来室见响子从前言就开始设下陷阱。
勅使河原把话题拉回「阿姨为何没有让自己来扮演叙事者」的正题:
「我认为老师想要让标题成为不可动摇的存在也是理由之一。当老师灵光一闪,想到只要采用『镜之国』这个标题,就可以做到让标题具有四重含意这项绝技后,应该怎么也克制不住想采用『镜之国』的念头了吧。这是作家的业障。」
「意思是……阿姨为了保住这个标题,刻意删除已经写好的情节?」
「这就很难说了。毕竟小说的灵感不像在超市买咖喱食材时会一样一样把食材放进购物篮里那样,一个接着一个依序浮现。以我个人的看法来说,我认为做出删除情节的判断与四重含意是表里一致的动作,分不出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
我想这领域恐怕只有作者本人才能理解。勅使河原继续说:
「最后一个理由是如果采用乡音观点的话,怎么也没办法写出本作品的结尾。因为最后没有乡音登场的机会。」
「啊……」我听了后,不由得发出少根筋的声音。我居然连这点也没有发现。
「结尾同时描写出响成功克服身体臆形症,以及与伊织分离的场面,这部分看在我眼里也觉得很吸引人。不过,根据作品里的几处描述,我认为老师有可能在得知结尾的情节之前,早已着手撰写这份稿子。即便如此,在得知结尾的情节后,老师的脑海里应该很自然地有了最后一幕的画面。所以,才更需要由香住响来扮演叙事者的角色才行。」
「《镜之国》是以阿姨还是个外行人时练习写作的作品为雏形,对吧?您的意思是阿姨从那时候就考量到这些理由,而更换叙事观点人物?」
「应该是这样没错。正因为老师拥有这般稀世品味,才能够成为推理小说界里的巨星吧。」
接着,勅使河原以柔和的口吻询问:
「樱庭女士,您现在的想法呢?您还是讨厌老师吗?」
我低下头让视线落在《镜之国》的校样上。
我之所以会变得讨厌阿姨,正是因为《镜之国》的结尾情节。
作为一本小说,那是美好的结尾。不过,如果以香住响是阿姨的角度来思考的话,会变成阿姨在遗作的结尾里,描写自己为了挚友而牺牲的情节。身为室见响子的亲人看了那段情节后,我只觉得阿姨令人作恶地在最后的最后吹嘘自己有多么体贴朋友,也因此变得讨厌阿姨。
可是,如果香住响不是阿姨的话……
阿姨等于是因为响自动退出,而拥有名叫吉濑伊织的男性。姑且不论响这个选择是对或错,但阿姨或许是想把响这般为挚友着想的体贴表现,作为佳谈写进作品里。
我抬起头,回答勅使河原说:
「我收回变得讨厌阿姨的发言。因为是我解读错误,误以为阿姨是为了美化自己才写出那段结尾。」
「也是老师自己让您有那样错误解读就是了。」勅使河原苦笑说道。
「不过,现在是从不同观点来说,我就快变得讨厌阿姨。我觉得新饲乡音的强势,直接表现出了阿姨晚年的人格。阿姨欺骗了挚友,结果那挚友救了她一命,还让出自己的意中人。尽管如此,阿姨还是没能够改变个性。阿姨孤家寡人过了一辈子,我猜她当初跟吉濑伊织应该也没有顺利发展下去吧——」
我心中忽然浮现一个疑问。
「请等一下。感觉还是有哪里怪怪的。」
「哪里呢?」勅使河原问道。
「乡音会那么执着于伊织,还有响会把伊织让给阿姨,都是因为吉濑伊织患有脸部失认症。对伊织来说,灼伤疤痕会是一个记号,乡音因此感到开心,响则是因为自责害乡音留下灼伤疤痕,所以为了赎罪而成全乡音的情意。」
「是的。所以呢?」
「可是,没有啊。阿姨脸颊上根本没有灼伤疤痕。」
即使年过五十,阿姨脸颊上既没有任何黑斑,也没有变得松弛,更别说是有灼伤疤痕了。阿姨脸上若是有灼伤疤痕,我肯定当场就会发现更换叙事观点人物的事实。
勅使河原似乎也已经思考过这个疑问。
「可以解开您提到的这个疑问的情节,有可能已经从本作品中被删除了。至少我是做出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作品里有可作为依据的描述。」
勅使河原突然这么告知,我也毫无头绪。勅使河原立刻搔搔头继续说:
「抱歉,我耍帅了一下,但我说的也并非全然是谎言就是了。老实说,我掌握到一个您不知道的事实。」
「我不知道的事实?」
「如我方才所说,针对《镜之国》的登场人物,我是在不会超出工作范围之下做了调查。对于香住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这点,也已经取得证实。举例来说,我已经查出香住响曾是ATAKAH的团员并以艺名从事活动,也找到她在Other Side服务时所写的署名报导文章。」
意思就是,即使经过四十年的岁月,还是搜寻得到资讯。
「可是呢,与香住响有关的资讯只到本作品所描述的时期,在那之后完全中断。香住响怀抱宏大的野心,想把以身体臆形症为首的精神疾病与精神医疗的相关见闻散播给世人知道,她还向久我原幸秀发过誓,宁愿远离意中人也要转任到Other Side的东京总公司上班。明明如此,却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咦?」我难掩惊讶的情绪。「真的是这样吗?会不会只是恰巧没找到而已?」
「不可能。在那之前的资讯挺容易就找到了,相较之下,在那之后的资讯突然中断,显得极度不自然。」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状况?我掩住嘴巴,思考了起来。
难道香住响换成使用笔名?不对,在推广报导文章上,响掀起话题的部落格文章以及身为一连串事件当事人的事实,应该可带来加分效果。若是使用笔名,肯定会降低报导文章的说服力。所以,香住响不太可能使用笔名。
香住响因为某种因素而没机会在Other Side的东京总公司上班?响当初之所以有机会调任总公司,是因为总公司人手不足,但随着福冈办公司撤除,将有四名员工必须调任总公司,所以有可能出现人手过剩的状况。虽然四名员工都愿意移居东京的可能性不高,但万一真的发生此事态时,受到久我原幸秀的邀约而成为Other Side员工的响吃亏被迫离职,或留在公司让她觉得尴尬而离职的可能性也不能说是零。
或者是——我的猜想被强烈吸引到更不乐见的方向。
香住响会不会面临极度悲惨的遭遇,悲惨到无法写文章?
久我原巧直到临死前,肯定想也没想过掏出多达三百万圆的大笔金额给亲生哥哥,最后竟被亲生哥哥杀害。谁也预料不到人生会起什么变化。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响陷入不合理的命运安排,最后从社会上消失不见,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
思考了半天,最后我还是无法特定出答案来。我肯定是一脸极度严肃的表情,勅使河原一直看着我的脸看到最后,噗哧笑了出来。
「哪有人看着人家的脸笑出来,太没礼貌了吧。」
「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卖个关子,没想到会让您苦恼成这样。虽然不确定您做了哪些猜想,但我想您应该是猜错了。」
「意思是说,您知道香住响的资讯为什么会中断?」
「是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识破响与乡音反转身份后,我灵机一动之下,寻找起响的行踪。最后,我找到她的下落。」
明白勅使河原的发言代表着什么意思后,我大大松了口气。
香住响还活在世上。
「您顺利与香住响接触了吗?」
「没错。我以《镜之国》的负责编辑身份,提出希望与她见面的请求后,她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勅使河原坐正身子,直直注视着我说:
「条件就是请继承《镜之国》著作权的樱庭女士您一起出席。」
「我?」
听到这个出乎预料的条件,我不禁感到困惑。
「是的。您会愿意一起出席吧?」
「我是无所谓,只是……您跟她约定什么时候见面?」
「今天。在大约一个小时后的傍晚五点,她会来这里一趟。」
我不得不承认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
「她愿意特地来到这里?她家在附近吗?」
「不,听说她现在住在家乡福冈。这次是她主动要求的。她说希望有机会看一看响子住过的房子。」
现在我总算搞懂了。我还以为勅使河原是想在这栋房子寻找被删除的原稿档案或列印纸稿,也想过如果勅使河原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恐怕会期待落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原来勅使河原已经与香住响约定好在这栋房子见面。
「我明白了。既然决定在这里见面,那我要赶快做好迎接客人的准备才行。」
我站起身子说道。大志已耗尽精力,趴在绘本上睡着了。让大志再次躺上坐垫后,我开始做起准备。
比约定时间的十七时迟了约莫三分钟时,对讲机响起。
我与穿回半干衬衫的勅使河原,一起朝向玄关走去。推开推拉门后,一名女子出现在门外,并缓缓行了一个礼。
女子身穿点缀上蓝色小花图案的白色套装,脖子上挂着珍珠项炼。一头美丽饱满蓬松的灰发剪成短发鲍伯头,脚上踩着看似凉快的编织包鞋。女子弯起手肘勾着小巧的手提包,手上拿着A4大小的牛皮信封。
女子有着符合六十几岁年纪的自然容貌,但容貌美丽。
「欢迎来到这里。我是松下出版文艺编辑部的勅使河原笃。」
勅使河原表现得宛如屋主一般说道。女子开口说:
「幸会。《镜之国》里面出现的香住响就是我本人。」
「我是古贺响子的外甥女樱庭怜。请进。」
我也报上姓名,并邀请响入内。响在玄关水泥地边脱鞋子,边说:
「真抱歉,我迟到了。这地区我不太熟悉,所以迷路了。」
响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我和勅使河原在约定时间的几分钟前,早已听见车子上坡来到房子附近的声响。我知道有些人认为到他人家中叨扰时,必须刻意迟到几分钟才合乎礼节。
带着响进到我们刚才一直在里面活动的和室后,我端出茶和勅使河原事前准备好的糕点招待客人。这回换成我和勅使河原并肩而坐,与响隔着桌子面对着面。大志还躺在坐垫上呼呼大睡。
「在这里再次向您表达谢意,非常感谢您特地从福冈千里迢迢来到镰仓。」
勅使河原低头致谢,我也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
「哪里。我已经上了年纪,也不像以前那么行动自如,要不是今天有这个机会,恐怕也懒得出门。我也很期待与两位见面。」
「能够听到您这么说,我们也就宽心许多。」
「我其实很想来参加响子的丧礼,但那时候我们刚好夫妻俩都严重感冒。你们也知道的,那时候天气正冷。」
「请问您是怎么知道我阿姨过世的消息?」我感到过意不去地问道。「照理说,我应该主动联络您才是,但我不曾听阿姨提起您的事情……」
「有别于以往,现在不是有那种可以事先登记好对象,在自己往生时会自动通知对方的服务吗?响子似乎先做好这些设定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说起来,丧礼的宾客簿上面出现不少我没印象主动联络过的出席者姓名。我本来以为那些人都是工作上的往来对象,看来当中似乎也有阿姨想主动通知死讯的对象。
响环视屋内一遍说:
「嗯……响子就是在这里度过晚年啊。这里让人有一股怀念的感觉,很像响子以前住过的房子。」
响补上一句「但以前那栋房子没有这么气派就是了」之后,露出淘气的笑容。
「原来真的跟《镜之国》里面描述的内容一样啊?」
响以柔和的口吻回答我说:
「关于一连串的事件,几乎都是事实。当然了,因为是以我的观点来描述故事,所以有些地方是响子补上自己的想像内容。不过,针对与事实相差太远的部分,已经请她修改过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阿姨生前与响持续保有交流,响也早已阅读过《镜之国》的原稿。
「差不多在响子去世的一年前吧。她突然来到福冈找我。我吓了一大跳,结果她对我说:『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我根本没听说阿姨晚年曾经造访过福冈。应该是阿姨本人不想让我知道吧。
「在那之前,阿姨与您毫无往来吗?」
我询问后,响轻笑一声说:
「我从不觉得自己与响子已经断绝关系。我们之间的情谊坚不可摧。不过,彼此还是有各自的生活吧。」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响子当时应该还有勉强可以出远门的体力吧。我们聊了很多。聊天时,响子曾经一副非常不舍的模样,感叹地说:『我很想写一本遗作,但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体力写新书。』
我脑中浮现疑问,心想:「明明有体力出远门到福冈?」
「毕竟每次写新书都会极度消磨老师的精力。老师是个本身就不允许有任何妥协的人。」
看见勅使河原表示认同的态度,我也就改变想法地心想:「或许作家都是如此吧。」
「响子真的很痛苦的样子,看得我就快不忍再看下去。就在那时,我忽然灵光一闪,给了响子建议。我建议她说:『你拿那本小说来出版啊。』」
「那本小说就是《镜之国》?意思是,您在那之前已经看过原稿啰?」
我这么确认后,响点头说:
「发生那起事件后才三个月的时间,响子已经完成《镜之国》的九成写作。当时响子也让我看过内容,虽然是根据事实写出来的内容,但响子发挥得淋漓尽致,完全不像一个外行人的作品。不过,最后她没有让那个作品问世。」
「为什么呢?」
「因为事件才发生不久,响子担心有可能阻碍到我们这些关系人的未来人生。」
也是,《镜之国》那么一丝不苟地描述出细节,光是更改固有名词想必也无法敷衍过去。
「基本上,响子本身就是掀起直播骚动的罪魁祸首。作品写得出色也好,不出色也好,都不可能闪避得了有人会以有色眼光来看待,以及导致过去吵得沸沸扬扬的话题再次发烧。虽然响子嘴上会逞强,说她不在意自己会变成怎样,但我明显感受得到她内心其实非常害怕。」
毕竟阿姨曾经因为精神不稳定而服药过量。那种精神上的不稳症状很难断定已经完全治愈,而且不会复发。难得多亏有了响和伊织的支持才重新振作起来,阿姨害怕自己会再次精神出状况。
「除了这点之外,响子也顾虑到另一件事。那就是世人会因此得知我的过错。」
「过错……您是指蜡烛一事吗?可是,室见老师自己折返回到客厅,而久我原幸秀也没有灭火,所以他们两人也都有责任。我认为没道理只有您一人受到谴责。」
勅使河原的论点相当正确。响直直注视着勅使河原的眼睛短短一秒钟后,开口说:
「我非常能够理解您的看法。尽管如此,我还是怎么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念头。我忍不住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把蜡烛带进响子家里,就不会发生火灾,久我原幸秀也不会误入歧途。」
勅使河原陷入沉默。他想必理解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问题,才会说不出话来。
「我十分明白自己越是自责,响子也会觉得责任感越重。所以,我痛下决心,告诉响子可以尽管公开我的事情没关系。可是,响子就是不肯点头答应。」
响让话题告一段落,这才第一次喝了口茶。接着,她继续说:
「最终,响子决定把《镜之国》视为练习作品,不公诸于世。她说不见得一定要有这个作品,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我当然觉得很可惜,响子投入热情写出如此出色的作品,竟然没机会让世人看见。不过,响子的想法为第一优先,所以我选择支持她的判断。」
就这样,《镜之国》被封印了长达四十年。
在当时那个时间点,这种说法或许是种诡辩,但练习作品这个字眼究竟适不适当,从室见响子在那之后的活跃表现即可得到明确的答案。室见响子二十多岁时即荣获新人奖,迅速跻身推理小说作家之列。室见响子肯定在其他作品上,顺利发挥了撰写《镜之国》的经验。
「现在回头来想,我也觉得对当时的响子来说,那会是最佳选择。毕竟响子在拿到新人奖之后,还是以复面作家的身份从事活动,可见她有多么谨慎。不过,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十年,关系人也都老了。等到以遗作问世时,响子早已不在世上,她不会因为听到世人的批评而苦恼,也不用害怕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些什么的久我原幸秀跑来报仇。我这个已经变成老太婆的人,事到如今也不会因为罪恶感而受折磨。我提议以《镜之国》作为遗作时,响子坦率地回我一句:『也好。』她那反应简直就像早已决定好要这么做。」
就这样,《镜之国》在事隔四十年后被解除封印,并视为遗作托付到我手中。
「方便请教您一件事吗?」
勅使河原问道。响以一句「请说」催促勅使河原说下去。
「刚才您提到老师说过不见得一定要有这个作品,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对吧?请问老师在这里指的目标,究竟是什么目标?依我个人的猜测,那目标应该不单纯是指成为小说家吧?」
这时,响拿起放在旁边的牛皮信封,搁在矮桌上说:
「这部分只要阅读信封里的内容,就会知道答案。」
「这里面装了什么?」
「响子删除掉的《镜之国》真正结尾的原稿。」
我宛如遭到雷劈似地全身颤抖一下后,嘀咕说:
「没想到真的有……」
确实存在着被删除的情节。勅使河原的猜测正确。不过,就连勅使河原也没有被告知响持有被删除的情节的原稿。勅使河原一副恨不得想要赶快阅读原稿的模样拿起信封后,表情陶醉地看着信封询问:「为什么这份原稿会在您手上?」
「在福冈见面几个月后,响子打了电话给我。她这么对我说。」
——我决定删除掉一些《镜之国》的结尾。
「我惊讶地反对说不能那么做。可是,响子心意已决。后来听她用心地说明删除原因后,我最后也不得不让步。」
「老师当时怎么说明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对一个小说作品来说,原本的结尾不美。响子说她在写这个作品时还不成气候,一五一十地把内容全写了出来,但《镜之国》应该要在那里结束才是最美的结尾。」
阿姨身为专业作家,选择以美好呈现作品为第一优先。响不是个小说家,当然不可能反驳得了阿姨。而且,就是看在我眼里,也觉得《镜之国》没有其他更好的落幕方式。
「另一个原因在于标题。响子对自己以前定下『镜之国』这个标题,似乎相当不满意。响子说:『当时我觉得这标题很好,但现在回头来看,会觉得失焦。』我记得响子说她在意的一点是,标题的字眼不是跟身体臆形症有关,而是跟脸部失认症有关。还有一点,现在发表这个作品会跟四十年前的状况不同,读者察觉不到作者与叙事者反转。」
我不得不为勅使河原的敏锐眼力感到佩服。勅使河原不仅与阿姨一样对字眼的挑选有所不满,就连作者本人认为读者察觉不到这点,他也识破了。
「响子说如果想让不满意变成满意,只有两条路可走,看是要更改标题,不然就是要让『镜之国』这个标题变得更加坚不可摧。然后,她说要更改标题很难,但如果是要让标题变得坚不可摧,她就有点子。这个点子就是模仿《爱丽丝镜中奇遇》,删除故事情节。」
「哈哈哈!我总算搞懂了。我一直不明白老师为什么会做出不符合她作风的半吊子举动,就是明明删除掉故事情节,却又在作品中暗示这点,但现在总算搞懂了。」
勅使河原一脸得意的表情继续说:
「老师坚信就是要现在这个删除结尾的状态,才是《镜之国》的理想状态。既然如此,就不能摆明地让读者知道有被删除的情节。如果这么做了,读者有可能会留下错误的印象,认为《镜之国》是个未完成的作品。」
的确,「有被删除的情节」这个资讯很可能对读者在欣赏作品上形成干扰。相信也可能会有不少读者提出抗议说:「既然有被删除的情节就给我们看啊!这样根本是在吊人胃口!」
「可是,老师必须以某种形式,让读者知道『镜之国』这个标题具有四重含意,也就是Quadruple Meaning。要不然这个标题就会如老师本人所说,变成失焦的标题。」
不能明确告知有被删除的情节,但如果不暗示存在着被删除的情节,就绝对传递不出具有四重含意的讯息。两者明显互相矛盾。
「至于老师如何排除这矛盾——老师公平地埋下伏笔,让读者如果只是正常阅读,就察觉不到《镜之国》具有四重含意,但只要细心阅读就察觉得到。就这样,老师以作者留下神秘谜题给读者的形式,在作品中埋下伏笔。」
我看着装帧设计样本上裂成四块的镜子,陷入了思考。
如果事实真如勅使河原所想,室见响子算是成功达成了目的。
怎么说呢?因为目前至少有一个人正确解读出《镜之国》具有四重含意,而那个人此刻就坐在我旁边。
「响子的个性那么难应付,但您真的对她的想法瞭若指掌呢。可见您有多么喜欢她。」
响轻轻鼓掌说道。勅使河原扶着后脑勺说:
「说来真是难为情,我刚成为负责编辑时,确实有过一段看待室见老师的目光超出对待作家的时期。毕竟那时候我也还太稚嫩了。」
勅使河原的告白让人意外,但多亏有了这段告白,我才总算想通勅使河原为何会那么执着于室见响子。
勅使河原在将近二十年前成为室见响子的负责编辑,当时的他还是个菜鸟编辑。对这个菜鸟编辑,当时早已称得上资深作家、年纪大上二十岁的阿姨可说是疼爱有加。我虽然不至于认为阿姨与勅使河原之间有过什么直接关系,但也不认为阿姨会没有察觉到年轻编辑眼神里流露出的情感。我想阿姨肯定也对勅使河原抱有特别的情感。
趁着气氛缓和下来,响把话题拉回正题说:
「响子的点子让我深感佩服,最后决定接受删除结尾的做法,但相对地,我提出了一个条件。」
「条件?」
「我希望由我来保管预定删除掉的原稿。我这么提出主张后,顺利取得响子的同意。」
就是因为有过这段互动,此刻眼前才会出现这只牛皮信封。
「总算来到可以阅读这份原稿的时候了。您先请。」
勅使河原亲手把信封递给我。
「这样好吗?」
「那当然,您是著作权人啊。再说,我已经大致猜出那份原稿的内容了。」
我解开信封上的线扣,从中取出一叠印上原稿内容的薄纸。大志依旧睡得酣甜,镰仓的宅第里一片寂静。
我低头阅读起《镜之国》被删除的结尾情节。
* * *
那画面像极了过去曾经看过的光景。
也是再也回不去的光景。
响抬起脚步,准备往公园外走去。
「等一下,响。」
——今天怎么老是被人喊住?
响这么心想并转过身子后,眼前出现难以置信的光景。
「乡音……你怎么会在这里?」
乡音戴着口罩,就站在伊织旁边。
乡音一步一步地朝向响逼近。
跟着,乡音甩了响一巴掌。
「你做什么?」
响抗议问道。乡音怒气冲冲地说:
「响,你太差劲了!你不肯好好面对伊织的情感,选择用这种方式逃避也未免太差劲了!昨天伊织都跟我说了。听说你对伊织说过到了该面对的时刻,就要好好面对我,不是吗?你会说这种话,自己竟然做出这种逃避行为!」
「我是为了你才会——」
「这样我一点也不开心!」
乡音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浸湿了口罩。
「我一直很喜欢伊织。因为对我来说,伊织是必要的存在。可是,我希望可以跟你光明正大地竞争。我根本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
「你嘴上这么说,但是……你不也曾经试图阻碍伊织告白?」
「看到伊织在我眼前安排告白的时间,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啊!我可没有讨人厌到连你们在其他日子重新再来时,也要跑出来干扰!」
看着乡音当真动起肝火的模样,响内心不由得涌上一股笑意。
「抱歉,被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喔。」
「你怎么会连这种人情世故都不懂?真是笨蛋一个!」
乡音一边哭泣,一边怒骂。看见伊织从乡音身后缓缓走近,响低头致歉说:
「伊织,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做的。」
伊织听了后,一副尴尬的模样说:
「这样算是扯平了。因为我也骗了你。」
「咦?」
响摸不着头绪而陷入困惑时,伊织苦笑说:
「小响,刚刚在那么近距离之下说了那么多话,就算我的脸部失认症再严重,也认得出你是谁。不过,你不仅换了发型,还用不同声音跟我说话时,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想起自己的肤浅举动,响顿时脸颊发烫。
「不过,我看你似乎很希望我误以为自己认错人,心想自己等于被拒绝了,于是就死心地陪你演戏。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什么也想要至少能够把自己的情意传达出去,才会说出那种话。」
——我真的一直很喜欢、很喜欢她。
响回想起自己当时如何回应伊织的真心告白,脸颊发烫得更厉害了。
「响,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乡音追问道。响不想再说谎敷衍乡音,于是开口说:
「当我得知那场火灾不是纵火,再次明白是我害你被灼伤时……我很希望伊织可以陪在你身边。我心想如果让事态朝这方向发展,至少可以对你有一些弥补。」
「完全不顾我的心情?」伊织说道。
「抱歉,我太自私了喔。我有自知之明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只要我不在了,你的情感应该就会自然转移到乡音身上。」
乡音叹了口气。
「你到底要对十五年前的火灾自责到什么时候?之前我们吵架时互相呛来呛去,结果我忍不住脱口说你夺走我当偶像的梦想,这点我现在向你道歉。可是,后来我服药过量时,是你救了我一命。还有,你不是也保护我不被久我原幸秀伤害吗?要不是有你的机灵反应,我的脸颊可能又会多出新的伤疤,搞不好连命都丢了。」
响这才知道原来乡音确实感受到她在那一刻所下的决心。
「那这样……为什么你那时候不愿意看我?」
响这么发问后,乡音露出惊讶的表情。
「久我原幸秀说是我害你在脸颊留下灼伤疤痕时,你不仅没有否定,我准备道歉时,你还别开视线,不是吗?看见你那时候的反应,我就觉得自己被讨厌了,也觉得我们的友情结束了。在那之后,你也都没有跟我联络。」
乡音低着头,原本的那股气势已经完全消失。
「抱歉……我会那样不是因为恨你。相反地,我是觉得没脸见你。」
听见乡音令人意外的话语,响追问说:「什么意思?」
「响,你似乎一直对我感到愧疚,但其实你的这种心态,反而也会让我感到愧疚。」
「因为觉得让我扛起造成火灾的罪恶感,所以过意不去?」
「不是。」
让乡音感到愧疚的原因,完全超出响的想像范围。
「我以前也稍微跟你提到过,其实我的灼伤疤痕一直都是有办法接受技术性的治疗。」
——听说只要利用雷射之类的技术,会有很不错的除疤效果。而且好像只要花个几十万圆就可以搞定。
「我当然知道这个事实,也实际去接受过治疗。可是,我克服不了恐惧心,最后逃跑了。我明明知道只要灼伤疤痕消失,也能够一起消除你的罪恶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毕竟你对脸颊感觉到热度会有心理障碍。」
「才不是没办法的事情。」
乡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勇敢面对自己的疾病,透过服药克服了疾病。你现在的发型就是你的勇气表征。」
响摸了摸编成辫状的浏海。
「相较之下,我却只知道一直在那边喊可怕,然后到处闪躲。其实根本有很多克服的方法,像是请医生帮我打镇静剂之类的。跟你重逢后,我一直对这件事情感到愧疚。」
响完全不知道乡音抱有这样的愧疚感。
响找不到话语而陷入沉默时,乡音举高手摘下口罩。
「你看。」
看见乡音的脸颊后,响倒抽一口气。
「乡音,你的脸——」
「我昨天去接受雷射治疗。」
乡音的灼伤疤痕泛红且发肿。
「因为才做第一次治疗,医生说还没办法一下子就去除干净。不过,听说只要持续治疗个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就会几乎完全看不到疤痕。」
响这才总算明白乡音为何会戴上最近大多没戴上的口罩。原来乡音因为脸颊还在发肿,所以只能戴上口罩遮掩。
「治疗时你有没有怎样……?」
尽管不用特地问也知道答案,响还是忍不住发问。乡音笑着回答:
「其实呢,自从跟你重逢后,我一直在做让脸部感受热度的训练。」
「训练?」
「我在角岛会负责BBQ生火,也是训练之一。还有,我也试过抽菸之类的。我还请会抽菸的朋友推荐我对没抽过烟的人来说,也会觉得好抽的香菸品牌。不过,我一直没能抽菸抽得很顺就是了。」
响回想起被乡音骗去上直播那天看见的光景。那时响看见乡音家里的阳台上,摆着满满插着一根根长菸蒂的菸灰缸。
事到如今,响才察觉到一个事实。
之前响跟着久我原幸秀去到公司的吸菸室时,久我原幸秀抽完烟后的菸蒂很短。可是,乡音家里插在菸灰缸上的菸蒂,一看净是长长的菸蒂。
正常抽完烟之后,香菸当然会变短。那些长长的菸蒂说出乡音试图以抽菸的方式来适应热度,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响不会抽菸,所以连这点也没有看出来。响感到窝囊地心想:「看来我果然不擅长于逻辑性的思考。」
「所以呢,在不久的将来,我脸上的灼伤疤痕就会消失。因此,你不需要再觉得自己有责任,我也不会因为脸部失认症这点而需要伊织。现在,我们两个的条件算是对等了。」
这时,乡音拍一下伊织的背部说:
「伊织,你再好好重新表达一次对响的情感,不要用刚刚那种没出息的方式。」
「乡音,你今天不是也打算来阻碍的啊?」
「你真是欠扁。」乡音作势要再甩响一次巴掌。「今天是我在背后推伊织一把,叫他来找你的。然后呢,为了避免你用无聊的理由拒绝,我才会在附近待命。你没看我硬是急着做雷射治疗,才能赶上你的行程。」
乡音是当真在生气,响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我们的友情根本不可能有画下句点的时候。
响可以感受到乡音是这么地喜欢她。
伊织往前走到响的面前。
响凝视着伊织的认真表情。
凝视伊织直直看着她的双眸。
凝视伊织的坚挺鼻梁。
凝视伊织的薄唇以及嘴唇右上方的痣。
凝视伊织那散发青春期少年气息的精致端正面容。
不,不是外表。
响凝视着吉濑伊织这个人的真实模样。
「响。」
伊织像以前在公园时一样,直呼响的名字。
「我喜欢你。我想跟你交往。」
我内心毫无迟疑;这么脱口说出的那一刻,响清楚感受到一直压抑住的强烈情感涌上心头。
「伊织,我也喜欢你。」
伊织紧紧抱住响。泪水从响的脸颊滑落。
乡音上前勾住两人的手臂说:
「太好了。响、伊织,真的太好了。」
「乡音,你怎么哭得比我们激动?」
「人家太高兴了嘛……」
响一看,发现三人都哭花了脸。
孩童和家长纷纷投来视线,响三人急忙挪开身子。在那之后,响开口说:
「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会赶不上飞机。」
「嗯。虽然很舍不得……」
伊织的话语让响感到依依不舍,但响不能停下脚步。
「没办法,谁叫我答应过久我原幸秀。」
——我会根据你说的内容,写出关于身体臆形症的报导文章。万一企划过不了,那我就放弃非虚构,改以虚构故事的形式来写也无妨。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我一定会写成文章,向世人发声。我会透过这么做,来拯救那些像我跟你一样受到精神疾病所苦的人,拯救一个算一个。
「那也是我现在的梦想。达成这个梦想的最佳捷径就是去到Other Side总公司,然后努力工作,设法让企划通过。当初是久我原幸秀邀我进公司,不用想也知道待在公司会不自在……而且,我在东京也没有任何朋友,还有最痛苦的是,不能随时跟你们两人见面。不过……」
响克制不住地吐露出真心话,越说越小声。
这时,乡音开口说:
「我说响啊。」
「什么事?」
「我可不可以夺走你的这个梦想?」
听见乡音具有刺激性的发言,响大吃一惊。
「小乡,你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这么说?」
伊织也吓一跳地问道。
「响当初夺走了我想当偶像的梦想,她因为罪恶感而代替我当上偶像。她明明不是真心想当偶像,还是那么做了。」
「老实说,确实是这样没错。当时我其实想成为小说家。」
「现在,响催眠自己说一切都是为了梦想,然后不惜忍耐很多事情也打算去东京。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实现对久我原幸秀的承诺。」
哪怕久我原幸秀是个杀人犯,最后的最后还试图灌输响罪恶感,也不能否定他曾经与响同样在身体臆形症的折磨下,共度宝贵时光的事实。既然已经开口答应过,响不愿意出尔反尔。
「可是啊,响真正的梦想,应该不是想凭靠自己的力量把包含身体臆形症的精神医疗见闻散播到世上吧?响的梦想应该是,希望包含身体臆形症的精神医疗见闻可以在世上散播,对吧?如果有其他比响到东京努力更有效率的方法,就不见得一定要响亲自完成这个梦想,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啦……」
「既然这样,就让我来完成吧!当初你代替我当了偶像,但我明明也等同夺走了你小时候的梦想,却没有代替你实现。所以,我希望可以让我来完成。我不希望你再次度过因为跟某人做了约定,而受到束缚的人生。」
响从不曾想过乡音对她年幼时的梦想怀抱这样的感受。响痛切感受到自己自认是在为乡音着想,但其实只顾虑到自己而已。
「乡音,你打算以什么样的形式写文章?」
响正经八百地提出问题后,乡音一副鬼灵精的模样发出呵呵笑声。
「其实呢,自从变成无业游民后,我利用多到不行的时间,把这次的一连串事件以小说的形式写出来。」
「咦?真的吗?」
「嗯。该怎么说呢……就是发生太多折磨人的事情,让我觉得只能靠写作来带走过去。就跟响一样啊,响不是也写了部落格文章。」
——我猜你应该是只能透过写作来带走过去吧。
乡音曾经在顾虑到响的心情之下,说出这句话。乡音会说出这种话,代表她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最初我是为了自己而写,但写着写着,就觉得越来越有成就感。再说,我本来就喜欢阅读小说。后来,我有了一个想法。因为闹出直播骚动,大家都已经认得我的长相,所以不想再露脸,但如果以小说家为工作,就不用担心这点。是说,刚开始写的时候,我万万没想到事件会是那样的结局就是了。我之所以能够一路逼近真相,其实也是因为当初为了写作而整理过资讯。」
乡音如此表白后,响回想起乡音过去的一些发言。
——而且我最近从早到晚一直坐在电脑前面,也想要动动身体。
——早晚有一天我绝对会把秘密全抖出来!
——干脆我也去东京好了~如果可以顺利找到工作,感觉那边的环境会比较适合工作。
——我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面快累坏了,想说来转换一下心情。
响这才发现原来这些发言都暗示着乡音已经以成为小说家为目标,开始着手写作。
「我很快就可以完成那份原稿,到时候我希望先给响看过一遍。然后评断看看我能不能靠当小说家吃饭。我猜到时候响阅读那份原稿时,应该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感到惊讶。」
光是看着乡音表现出来的态度,响已经可以笃信一点。
——乡音是认真的。乡音肯定能够发挥她的聪明才智,写出远远比我出色的文章。
「好吧,我放弃去东京。」
响说得十分干脆,伊织又被吓了一跳。
「你真的愿意放弃?」
「嗯,我想待在你们两人的身边啊。万一乡音只写得出没什么价值的文章,到时候我会在不借助公司力量之下,从零开始做起。就像当初靠部落格文章掀起话题那样。」
「很敢说嘛!无所谓,等着瞧吧!我会让你哭着跟我道歉的!」
响与乡音两人咯咯笑了起来。笑过一阵后,响开口说:
「啊~恭喜我现在也变成无业游民了。」
「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来我们餐厅工作?而且,我听说你以前在咖啡店打工过很长一段时间,应该可以马上进入状况。可以先一边赚生活费,一边找自己想做的工作就好。」
面对伊织如此诱人的提议,响毫不犹豫地接受提议说: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没问题,我再跟熊谷先生说一声。」
「拜托,到时候你们不要在工作时打情骂俏喔!那样哪还有酒兴喝酒?」
「我才不会那样呢!」
三人互相嬉闹下,离开了充满回忆的公园。
那画面像极了过去曾经看过的光景。
阳光洒落在本以为再也回不去的这片光景之中,照耀得响编成辫状的浏海闪闪发亮。
〈全文完〉
* * *
「……太好了。」
我没有多想什么,直接这么脱口说道。
勅使河原的猜测正确。阿姨的脸颊上之所以没有灼伤疤痕,是因为接受了雷射治疗。原来作品里以BBQ生火以及香菸菸蒂的形式,埋下这部分的伏笔。另外,正因为勅使河原甚至识破了故事的结局,才会预言我对《镜之国》的感想,也就是我对阿姨的印象有可能改变。
我把整叠原稿放上矮桌后,勅使河原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拿起原稿。响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我对着她说:
「最后的大团圆真的让人很感动。这个结局一百八十度大大扭转了读后感想。」
「对吧!虽然响子说过她不喜欢把这段情节加进去后,会显得像在吹嘘自己有多么体贴朋友。」
这正是我在误以为香住响就是阿姨之下,阅读《镜之国》之后的最初感想。然而,阿姨反而是个不喜欢吹嘘的人。
我心想勅使河原肯定也感动不已,没想到他却是有了不同感想。勅使河原发挥不愧是资深编辑的惊人速度,一转眼便阅读完原稿后,开口说:
「这毕竟是真实故事,我如果说这种话或许会显得可笑。不过,看在我的眼里,会觉得结束得太圆满,反而给人一种虚假的感觉。以小说的观点来说,或许可以形容显得庸俗吧。我赞成老师的想法,我也认为应该删除这段结尾。」
不过,到了现在,我不认为勅使河原的想法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观念。勅使河原著迷于室见响子。没错,在创作作品的途中,勅使河原或许会有表示意见的时候,但对于室见响子抱着笃信所做出的最终判断,勅使河原势必会予以支持。
「樱庭女士。」
听见响呼喊我的名字,我急忙坐正身子。
「我听勅使河原先生说过了。听说你看完《镜之国》之后,变得讨厌响子。」
「是的。不过,那是来自澈底的错误认知,我以为结局表现出阿姨的丑陋人性……毕竟我一直把香住响当成阿姨在阅读故事。」
响叹了口气后,继续说:
「《镜之国》的内容里也提到过一点,我年轻时跟我姊姊处不好,直到过了三十五岁后,我们才总算修复关系。不过,正因为我有过这样的过去,才更想与你分享我的看法。」
「喔……请说。」
「响子那强势又顽固的个性,一辈子都没有改变过。她也跟我说过在工作上,经常让周遭人们伤透脑筋。勅使河原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绝对没那回事的。」勅使河原保持身为负责编辑该有的态度答道。
「针对这点,我不会偏袒响子。我跟响子在那之后也持续保持交流,她那种好胜又有理说不清的个性,常常成为我们吵架的原因。不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样而断线就是了。」
「真是让您见丑了。」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对响感到过意不去。
「可是啊,樱庭女士,我只求你记得一件事。响子理应害怕不已,却为了我们接受雷射治疗,不仅如此,她还掩饰这个事实不让世人知道。响子是个拥有高尚品格的人。她言出必行地成为小说家之后,照着跟我的约定,写出对理解精神医疗上可带来帮助的小说,也积极地在作品中提起外貌主义以及歧视女性等社会问题。响子说为了写出可以改变日本这个国家的作品,移居到出版社较多的东京比较好,最后以这个理由决定转移阵地到关东地区时的果决态度,不知道有多么地耀眼。好几次,我都被她这样的身影感动,每次也会重新爱上她。」
这时,我内心出现两人在互相争论。
其中一人是连对我这个为她看护的人也侮辱、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古贺响子。
另一人是带给无数人们希望与喜悦的小说家室见响子。
我到底该相信哪一方才好?
我开口说出心中最后一个疙瘩:
「我母亲很讨厌阿姨。听说阿姨从小就很坏心眼,坏心眼到擅自剪掉我母亲的莉卡娃娃的头发。每次见到面时,阿姨老是对我母亲说一些很过分的话语。我从小就一直亲眼目睹阿姨这样的一面。」
「真伤脑筋,她那不坦率的个性真的让人很头痛。」
响嘴上这么说,却挂起笑容。
「响子也跟我提过莉卡娃娃事件。她是这么说的。」
——自从家人买了莉卡娃娃给姊姊后,姊姊都不肯陪我玩。我因为太寂寞了,就把莉卡娃娃的头发剪掉。我以为只要那么做,姊姊就会再陪我玩。
我错愕不已。
「真的是那样吗?阿姨会不会只是在朋友面前正当化自己的行为……」
「也有这样的可能。不过,请你仔细想一下。你的母亲从娃娃头发被剪掉的年幼时期,对妹妹的态度就一直很冷淡,对吧?如果真是如此,你觉得在那之后,两人的姊妹关系一直没有好转的原因出在谁身上?」
响的这番话让我惊觉到一个事实。
先讨厌对方的那个人,一般都会疏远对方才对。
我深信母亲是「善良的人」的印象,渐渐被其他印象取代。
「响子也有错。因为她那个人就是被人批评时,一定要反驳回去才甘心。即便如此,她还是一直很苦恼自己被姊姊讨厌。」
「真的吗……?」
「请您回想一下《镜之国》中乡音提及姊姊的情节。」
勅使河原迅速做出反应,拿起《镜之国》的校样翻到描述该情节的页面。
那场景描述去到角岛旅行时,大家开心玩着桌游『ito』。当时乡音针对「喜欢的人」的主题,回答了「姊姊」。
乡音的数字是——86。
「响子刻意写了这段情节。其实只要有那想法,想怎么省略这段情节都不成问题,但她还是写了。我很清楚响子在成为小说家之前,写下这段情节时的心情。」
——响子很爱她的姊姊。
这或许是响为了我,而一时说出的安抚话语也说不定。
如今母亲和阿姨都已离开人世,我没有可确认真伪的对象。
不过,我选择相信。
我选择相信眼前的这位女性——不,应该说我选择相信至今仍活在这位女性心中的古贺响子。
我眼里的泪水如溃堤般不断涌出。
「我……我一路听着母亲说阿姨的坏话长大。就算我再喜欢阿姨的小说,也必须讨厌阿姨。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会变成母亲讨厌我……」
「你一定很煎熬吧。」响说出安慰的话语。
「我后悔莫及。我一点也不了解阿姨。虽然母亲很讨厌阿姨,但我明明有机会劝母亲与阿姨和好的。」
「我不觉得讨厌一个人是坏事。毕竟如果对你来说,你的母亲是位了不起的母亲,那也是不变的事实。你是响子可数的血亲,我只是希望你能了解真正的响子而已。」
响告诉我另一个事实:
「老实说,响子好像很怕你这位外甥女。她觉得你肯定也很讨厌她。」
「阿姨本人这么说的吗?」
「是啊。她说你有时候会刻意买她讨厌的糕点和衣服给她。还说什么你会选择当家庭主妇,简直就是刻意借由重复姊姊的人生来跟她作对。虽然我训过她,说她有严重的被害妄想。」
——你果然是那个人的女儿。
如果响所言属实,那么以前阿姨总会嘀咕这句话是什么含意?
阿姨觉得我在攻击她,所以忍不住反击?还是——
阿姨说不定是因为不仅姊姊,连姊姊的女儿也讨厌她,而感到寂寞。
毕竟她是个怕寂寞的人,不然听到挚友准备前往东京的消息后,怎会哭得唏哩哗啦?
「我怎么可能恶整阿姨或跟阿姨作对。我纯粹是不知道阿姨的喜好,然后因为是在产假期间开始替阿姨看护,所以不方便再回公司上班。」
我为自己做了辩解。此刻,泪水已经收干。
「我想也是。我看得出来你不会那样。」
「不过,太好了。」
听到我这么说,响一副不明白意思的表情。
「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讨厌阿姨了。」
响露出微笑,勅使河原也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点点头。
这一刻,打从儿时便一直覆盖在我心头上的阴霾,总算一扫而空。
大志醒来后哭了起来,响借机表达告辞之意。
「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想拜托樱庭小姐一件事。」
「拜托我?」
我一边抱着大志摇来晃去,一边反问道。响对着我说:
「我今天会提出见面要求,其实只有一个目的。我打算把响子删除掉的这份原稿托付给你。可不可以麻烦你把它加到《镜之国》的结尾?」
听见响如此令人惊讶的发言,我不由得看向勅使河原。然而,勅使河原没有一丝动摇。
既然勅使河原会以「著作权继承人」来形容我的身份,明显可知响提出的条件就是希望与著作权继承人见面。这么一来,就表示勅使河原或许已从响的发言中,预想到此刻的事态发展。
「虽然在响子的说服下,我一度认同过删除最后情节。可是,身为深爱响子的挚友,我还是很想让世人知道响子真正的模样。」
「所以,您才会要求阿姨让您保管这份原稿?」
「了不起的洞察力!」
响淘气地笑着说道。不愧是与阿姨交情长久的老朋友,响非常懂得如何应付阿姨。看来响的难应付程度与阿姨不分轩轾。
「毕竟只要这份原稿在我手上,总会有适当的时机以某种形式公开内容。不过,既然责任编辑在赶得上出版的时间点先主动与我联系,最理想的方式当然是把这份原稿纳入《镜之国》一起出版。」
响的想法就是,如果纳入《镜之国》一起出版的话,就能够让所有看完故事的读者,都知道写在这份原稿里的结尾。
「我毕竟是个外行人,所以不太清楚以小说作品来说,这样的结局美或不美。既然响子和勅使河原先生都说不需要这个结尾,我想他们的判断应该会比较正确吧。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能看到这份原稿里的真实结尾。我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所以只能拜托樱庭小姐帮忙。」
响来到我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最后还是会由你来做决定。不过,拜托你一定要帮忙喔。」
我没能够点头,也没能够摇头,只能直直注视响的认真眼神。
「要不要帮您叫计程车呢?」
勅使河原体贴询问后,响婉拒了。
「有人会来接我。我猜应该已经到了吧。」
如响所说,打开玄关门后,随即看见一辆全自动无人驾驶计程车停在门前。一名男子站在计程车旁边。男子的嘴唇右上角有颗痣。
他就是——
我这才总算明白勅使河原当初如何找出响的下落。勅使河原猜出响与伊织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以「吉濑响」这个姓名找人。毕竟在四十年前的日本法律规定下,夫妻必须同姓。
让大志穿上鞋子再抱起他后,我陪着响走到计程车旁。途中,我开口说:
「刚刚应该夫妻两人一起进来的。」
「我邀过他的。可是,他好像觉得很难为情,不好意思跟知道自己种种年少往事的人见面。他说什么想去一家餐厅看看,然后就逃跑了。」
「想去看餐厅?」
「听说是镰仓的一家人气餐厅。其实呢,我们三十岁时自立门户,一起开了一家义大利料理餐厅。虽然我们现在一把年纪了,但还活力充沛地在经营餐厅呢!我们的餐厅叫armonia,是义大利语『和谐』的意思。以后有机会到福冈时,欢迎来我们餐厅喔!」
面对响的邀约话语,我回答一句:「一定会的。」
我们来到男子的身边。响朝向我摊开掌心,介绍说:
「这位是响子的外甥女。」
「喔?」
男子说道,跟着直直注视我的面容。
最后,男子露出笑容说:
「简直就像响子的翻版。」
我知道男子的意思不是指长相,而是指某部分。
原来我身上也流着跟阿姨一样的血液。
「打扰了,我们就在这里告辞了。」
响与前来时一样缓缓行了一个礼后,在丈夫的搀扶下坐进计程车里。响与丈夫两人非常自然地牵着彼此的手。
计程车渐渐驶远。望着计程车缩小到就快看不见时,勅使河原站在我身旁说:
「我刚刚也说过了,我反对加上最后结尾。而且,响女士恐怕对著作人格权的定义有所误解。」
「著作人格权?」
「关于您继承的著作权,简单来说,就是因著作所产生的财产相关权利。另一方面,著作人格权是为了保护著作人人格的权利,这部分不会被继承。著作人格权当中包含了同一性保持权,也就是禁止擅自修改作品的权利。」
重点就是,我也没有修改阿姨作品的权利。
「既然这样,不管我同不同意,都不能修改不是吗——」
「不过,怎么说呢……」
勅使河原转身面向我,一副被澈底打败的模样露出笑容说:
「只能怪我自己明明可以视而不见,让《镜之国》就这样出版,却自找麻烦地挑出问题。只要樱庭女士您期望这么做,我们就加上真正的结尾吧!」
「这么做没关系吗?」
「照理说,这是不该犯的禁忌,到时我就算被调到其他部门也没资格埋怨。毕竟同一性保持权是绝对不容侵犯的神圣领域。不过,以这次的状况来说,老师自己提示读者去解开被删除情节的谜题,所以老师也有责任。再说,这真正的结尾也是老师亲笔写下的内容,只要采用发现追加原稿的说法,想必出版社内部也不会有抱怨声音。」
我不禁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像是一个从年轻时一路被室见响子捉弄到最后的男人,做出小小报复的话语。
可能是觉得对话内容无趣,大志让身体往后仰,我只好放大志下来。跟着,我重新面向勅使河原说:「我没办法立刻做出决定。请问最晚什么时候要回覆您?」
「我想想啊,下周我们出版社和印刷厂都开始放盂兰盆节长假,等长假结束后回覆,如何呢?」
「好的,我一定会主动与您联络。」
「麻烦您了。」说罢,勅使河原慎重地行了一个礼。
「好了,我也该好好前进了。毕竟在我们这样交谈之际,新的原稿也会不断进来。」
离别之际,勅使河原留下这句话,便捧着大大的公事包走下坡离去。
等到我察觉时,才发现天色已暗。我牵起大志的手,回到和室里。离开这栋房子之前,我说什么也想先打一通电话。
『喂,姊姊?怎么了吗?』
铃声只响了几声,弟弟很快便接起电话。我鲜少打电话给弟弟,他想必以为发生什么事而担心。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你不会讨厌我吧?」
『也问得太突然了吧!』弟弟噗哧笑了出来。
『我觉得我们算是感情要好的姊弟啊。』
「那就好。老实说,我有事想找你商量。我自己实在很难做出决定。」
『商量什么?』
「说来话长,我想直接跟你碰面之后再说。盂兰盆节时我打算回去扫墓,到时候约时间碰面如何?」
『我是无所谓,只是……这样会很在意耶!你是要商量哪方面的事情?』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后,开口回答弟弟:
「跟阿姨有关的事。」
——室见响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如何看待我们的母亲?
身为与室见响子血脉相连的外甥女与外甥,我和弟弟有必要对她有正确的认知。
『阿姨的事啊~虽然摸不着头绪,但好吧~』
弟弟说话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我已经开始满怀期待看见弟弟吃惊的模样。
「谢啦。那你再跟我说哪天有空喔!还有,我会先把过阵子准备要出版的阿姨遗作原稿寄给你,记得在我们碰面之前看过一遍。」
『啥?我看小说的速度很慢耶~是说,毕竟阿姨的事情让我在你面前抬不起头来,我还是乖乖听话好了。而且,我也不想跟你变成感情不好的姊弟。』
「哈哈哈,小傻瓜。那先这样啰!」
我挂断了电话。轻轻闭眼后,眼皮底下浮现阿姨昔日的美丽脸庞。
我以为阿姨让我多次见识到她的为人,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清楚。
这次一定要好好张大眼睛,看清楚阿姨的真实模样。
大志拉了拉我的衣角,说:「我们快点回家了啦!」
〈参考文献〉
《扭曲的镜子 身体臆形症的治疗(The Broken Mirror: Understanding and Treating Body Dysmorphic Disorder)》 Katharine A.Phillips着、松尾信一郎译/金刚出版
《身体臆形症 人们为什么会那么在意美丑?》锅田恭孝着/讲谈社
《天才与发展障碍 视觉思考的安东尼.高第与脸部失认症的路易斯.卡罗》 冈南着/讲谈社
《不怕上精神科就医的美国人》 表西惠着/Wani Books
《爱丽丝梦游仙境+爱丽丝镜中奇遇 双册合集版》 路易斯.卡罗着、河合祥一郎译/KADOKAWA
*部分书名为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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