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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瓦解-章节

1

「状况还好吗?」

隔了两周再次见到面时,小田医师这么问道。

响抱着缺乏真实感的心情回答:

「这个嘛……我在猜搞不好开始发挥药效了。」

「哟?怎么说呢?」

「我思考浏海的时间明显慢慢减少。之前跟医生提过要去旅行,实际去旅行时虽然没有到完全不在意头发的程度,但以结论来说,我平安无事地度过了旅行。」

小田眯起眼镜底下的眼睛说:「那真是太好了。」

响在角岛旅行的隔周,来到事前做好预约挂号的大濠站前身心科诊所回诊。

角岛旅行可说是一趟波澜万丈之旅。旅途中发现了新疑点,大家怀疑十五年前的火灾有可能是小偷犯下的纵火事件。乡音提出想要揪出凶手的诉求,响出声表示支持。伊织因为目击到疑似凶手的人物却不记得对方长相而感到自责,久我原则是主张事到如今才重新挑起问题也不会有结果。四人各抒己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响本以为大家一觉醒来后就会变得冷静,但即使到了隔天,乡音还是不肯死心。乡音反覆提出希望大家协助她一起调查火灾的诉求。除了响之外,看得出来仍然对纵火说法心存怀疑的伊织也因为自卑感作祟,而不得不答应提供协助。

这么一来,久我原的立场就变得为难。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观点来看,并不难想像乡音的主张听起来有多么空虚。无庸置疑地,与其亲眼看着朋友们不惜牺牲宝贵的时间和劳力也要往失意里头钻,还不如索性不要参与的好。

然而,即便如此,久我原最终还是妥协地加入行列。

「都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同在一条船上。再说,我以后也想继续跟大家当好朋友。」

回程的路上,久我原直直盯着彷佛永无尽头的道路这么说时,响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

久我原一向感觉敏锐,在调查火灾上,他的能力肯定能够带来帮助。包含老是撰写美食或娱乐报导文章的响在内,另外三人的调查能力都不高。若是少了久我原,想必早晚会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

而且……

说得极端一点,乡音除外的三人都不是真心认为有机会揪出凶手。

管他什么理由都好,响只是想要有借口再与大家聚在一起。如奇迹般重逢的三人加上久我原,对于这个关系亲近到会一起去旅行的四人组,响满怀爱意。响打从心底,乐于享受与大家共度的时光。既然如此,只要以后还是有理由聚在一起,何乐而不为呢?

久我原想必也是抱着近似的心态。乡音开心不已地一边道谢,一边抱住驾驶座时,久我原脸上的表情说出他不讨厌这种感觉。

下一个周日,四人以调查的名义再次聚在一起。

最初,在乡音提出「真相永远藏在犯罪现场」的主张下,大家决定先跑一趟发生过火灾的新饲家过往所在地。不用说也知道,响的老家也在那附近。

七月已接近尾声,为了排名战的最后冲刺,乡音理应舍不得浪费任何时间才对。响必须在隔周一上传角岛的报导文章。伊织也必须请假不去上午餐时段的班,才能加入调查行列。响完全预想不到大家千辛万苦地参与调查,究竟能不能有所收获?

虽然这使得角岛旅行不再称得上满是快乐回忆之旅,但随着注意力转移到调查行动上,响第一次发觉到自己在意浏海的频率减少了。即便旅行结束后,响还是一直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响体内确实已经慢慢产生变化。

「香住小姐,你开始服用SSRI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周。之前我也做过说明,很多患者大概会在服用四周到六周后,开始感受到药效。以我的立场来说,能够看见治疗成果也觉得松了口气。」

「谢谢医生。虽然我现在还不到完全不会在意浏海,也一样还是会觉得自己很丑,不过……怎么说呢,我会觉得自己的大脑不会再被那样的思绪控制住。」

「这样就很好了。自卑感这东西不是说治疗出现效果,就会完全消失。重要的是如何把原本占了一百的比例,减少到七十、五十或三十,尽量让自己可以更轻松生活。」

原本以为是自卑,事实上却是因为生病,响到现在还是会排斥接受这样的事实。不过,随着实际感受到药发挥效用,也渐渐证明身体臆形症的诊断无误。这对响来说,看似开心,其实也是悲伤的事。

「我会有种想法。我觉得自己从十八岁这样被痛苦折磨了七年,简直是虚度光阴。如果努力让自己的外表变漂亮,最后可以顺利消除自卑感,那当然也很好。不过,事实上,我的问题来自于身体臆形症,根本是无从改善起的幻想。说穿了,我是在对抗根本不存在的敌人。虽说吃药之后变得比较轻松,但只要想到不可能挽回失去的时光、平稳的人生以及机会,就会觉得难过。」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小田冷静地应道。

「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不应该当什么偶像。我被与朋友的约定耍得团团转,踏上一条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路,没想到竟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只能悔不当初,后悔自己十七岁时怎么会决定去参加选秀。」

尽管知道向医师说这些也于事无补,响还是克制不住地吐露出哀痛的心情。

小田像在反刍响的话语似地沉默一会儿后,用着比平常更加平缓的口吻说:

「香住小姐,我们今天来聊一下造成身体臆形症的根本原因好了。」

「根本原因?」

「是的。说起来,身体臆形症是一种还有许多未解之谜的疾病。因此,想要特定出造成身体臆形症的原因并不容易,不过……你本身是认为原因出在从事偶像活动时看到网路上的留言,对吗?」

「对。虽然在那之前也会有看不惯发型的时候,但不至于严重到极度烦恼,或对生活造成阻碍的地步。」

「原来如此。看来网路上的留言成为导火线,引发你得到身体臆形症似乎是个事实。」

响忍不住心想:「现在还有必要确认这点吗?」

「偶像界的正义就是要拥有姣好的外貌,当偶像随时会被拿来与别人做比较,也会被依人气高低排名。实际上,也有偶像疑似得到身体臆形症,我现在回想起来,也会发觉当时四周有不少女生其实有身体臆形症的症状。这时代SNS那么普及,即使不是偶像,网路上也可以看到一大堆俊男美女。那些从事偶像活动、注定就是要被人批评外貌的女生在精神上会出状况,也是难免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认为身体臆形症的原因属于心理学以及社会文化方面的问题?」

「我是这么认为。」

「嗯。」医师轻声应道。医师的沉稳表现使得响感到不耐烦。

「你刚刚说的部分确实是身体臆形症的危险因子。换句话说,就是指网路上的留言,或是会带给人错觉,认为理所当然要有漂亮外貌的SNS这类存在。不过,身体臆形症并非现代特有的疾病,当初是一位义大利精神科医师恩里克-莫斯利,在一八○○年代末期提出这个病名。」

「一定的吧。毕竟美丑的价值观老早就存在了。」

「是啊。对了,你知道动物也会有身体臆形症吗?」

「你说什么?」

响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小田轻笑说:

「认定那就是得了身体臆形症或许会有一些争议。不过,动物和鸟类当中,有一些个体会过度整理毛发,那样的强迫性反覆行为与人类的身体臆形症极其相似。」

「喔……」

「对这些动物,SSRI似乎也能够发挥效用,而一些其他抗抑郁药物则是被指出无法发挥效用。意思就是,由此可推测部分动物也陷入与患有身体臆形症的人类相同的状态。」

难道动物们也会与其他个体比较外表?以鹿为例子来说,据说公鹿的鹿角长得越大越气派,就越受母鹿的欢迎。还有孔雀也是,好像有个说法指出当公孔雀开屏展开求爱行动时,羽毛上的眼斑数量越多,就越容易成功。这么一来,认定动物们不会像人类一样拘泥于外表过活的想法就会是错误的。

不过,虽然存在这些例子,但如果从媒体和SNS等社会文化要素的观点来看,动物们想必远远比历史上任何时代的人类来得自由。由此可知,虽然社会文化方面的问题可构成身体臆形症的危险因子,但不会只因为这样就导致发病。

「无庸置疑地,由精神科和身心医学科提供治疗的任何一种疾病,都是因为心理要素、社会文化要素、环境要素或神经生理要素等各种原因错综复杂地交缠在一起才会发病。不过,身体臆形症的大多案例都无法只靠投下SSRI除外的抗抑郁药物或心理治疗便发挥效用。这说出身体臆形症其实不是心病,而是大脑生病了。」

「大脑生病……」

「因为大脑不是处于正常状态,所以本人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当骨折或感染新冠病毒时,应该没有人会认为只要意志够坚强就可以治愈,对吧?身体臆形症也是一样的状况。你刚刚谴责自己不应该选择走上偶像之路,结果害得自己饱受身体臆形症的折磨,不是吗?可是,我不这么认为。虽然也有其他患者会觉得羞愧,认为自己是自我意识过高或爱慕虚荣,但光是如此并不会导致身体臆形症发病。不论选择走什么样的路,该来的还是会来。生病就是这么一回事。」

响知道医师是在对她说:「你没有错。」

不过,响还是无法轻易接受,然后回医师一句:「是啊,我没有错。」即便如此,响的心情还是变得轻盈了些。

「话虽如此……但还是会有比较容易得到身体臆形症的一群人吧?」

响发问道。看见小田陷入短暂的沉默,响知道他正在慎选话语。

「或许可以说从患者身上,能够观察到某程度的共同点。如果以性格倾向来说,比较多是完美主义者。我想应该是不允许自己的外表有那么一点点奇怪吧。以经验来说的话,有可能与霸凌具有相关性。」

「曾经受过霸凌的人罹患身体臆形症的风险较高?」

「似乎有这方面的相关数据。另外,一般也认为身体臆形症有可能遗传,事实上也有亲子同是身体臆形症患者的案例。也有许多患者在罹患身体臆形症之前倾诉过自己会有社交焦虑,所以对于年纪轻轻就开始有社交焦虑的人,可能有必要关心他们在那之后有没有并发身体臆形症。不过……」

医师加重语气,强调下一点说:

「这不代表所有符合这些条件者,都会罹患身体臆形症。说起来,这就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故事一样,究竟是因为刚刚举出的要素而导致身体臆形症,还是因为具备先天性的神经生理要素,才导致容易表现出特定的性格倾向,这谁也说不准。这方面的研究到现在也还在进行中。」

在听到小田说这些话之前,响一直为自己明明不适合却选择当偶像这件事感到后悔不已,但现在已明白自己的见解过于武断。

改变社会是一件难事。不过,如果只是服药,至少对人类来说,会是一件简单事。有些心灵、有些性命会因为服药而获得拯救。

「医生,我希望可以把你刚刚告诉我的这类内容,分享给更多人知道。我是说好好运用我身为网路媒体编辑的职业,以及罹患身体臆形症的经验去做这件事。」

响下定决心说道。小田展露微笑说:

「有这样的心意真是太了不起了,我会替你加油打气的。请在可以维持住你自身的身心健康为前提下,好好努力喔。」

「好的,谢谢医生。」

走出诊疗室的那一刻,响身为编辑的思绪已经火力全开,开始思考着要如何制作企划、要如何说服远藤室长等等。这时,响本身也还没有察觉到多亏有了乡音三人的接纳,使得她对于公开罹患身体臆形症的事实变得不再那么抗拒。

2

「……原来这里现在变成这样啊~」

乡音抬头仰望米色外墙,搭配上褐色屋顶的时髦西式建筑物,一副感慨极深的模样嘀咕道。

周日,为了配合伊织的傍晚上班时间,响四人上午便展开行动。为的就是调查十五年前的火灾。

久我原今天也开了自家车充当大家的司机。为了方便带路,乡音坐在副驾驶座上。这天的天气完全符合夏季,阳光强烈到即使待在车内,也会觉得手臂被晒得发烫。

四人最先来到位在福冈市早良区的住宅区、乡音以前居住过的地方,也就是火灾现场。

当初连同建筑物整个出售的新饲家早已不见踪影,原本的土地上盖了一栋新房子。即便如此,看见乡音站在那栋房子前面时,响的心头依旧百感交集。

「你有带以前的房子照片来吗?」

「有啊。」乡音这么回答伊织的确认话语后,从背包里掏出一张8×12大小的照片。

照片里有一栋灰色瓦片屋顶的两层楼高住宅。当时还是个小孩的响看见这栋明明是新屋,却是日式造型的住宅时,只觉得奇特无比。

住家是一家人的归处。它的围墙、屋顶、外壁可以守护一家人的平稳日子。

响带来的蜡烛,却让新饲家的平稳日子在一天之内被澈底摧毁。看见如今已不存在的住家照片时,响内心的后悔情绪瞬间膨胀,她后悔做出无可挽回的憾事。

响的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即便如此,响还是使力压低下巴故作镇静。

——不能让大家陪着我一起面对罪恶感。事到如今,就算再怎么赔不是或痛哭流涕,也不可能唤回那栋房子。既然如此,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陪着乡音进行调查。

响看向身旁的乡音,乡音表现得一如往常。不过,乡音内心是否正掀起惊涛骇浪,便无从得知了。

「就像这张照片拍到的状况一样。」

乡音一边看着捕捉到房子外观的照片,一边比划说:

「跟伊织外婆家相反的另一边,也就是面向我们家时的右边邻居家之间,有一个我们会用来晒衣服的小院子。小院子前面有停车棚。对了,我爸以前是自己开车上班,所以当天发生火灾的那个时段,没有车子停在这里。」

「这部分跟我的记忆一致。」伊织说道。

「然后,面向小院子落地窗的另一边是客厅。也就是说,如果凶手是恰巧路过这里,然后闯进我们家的话——」

乡音指向大家所站立的马路右侧,也就是东边。

「可推测凶手是从那边出现的。要不然除非特地回过头看,否则看不到落地窗里面的状况。」

响感到佩服地暗自说:「原来如此。」原来线索处处可循。

「跟名侦探一样呢!」伊织也拍手称赞乡音说道。

「伊织来找我道别时,是从左边的外婆家走过来,然后在我们家玄关前面被赶回去。也就是说,伊织没有去到落地窗那边,所以就算当下有起火或冒烟,伊织还是有可能没看见。」

「我记得凶手跟我交谈过后,往外婆家的方向离开。这点也跟认为凶手是从看得见落地窗里面的那个方向出现的看法一致。」

「这表示凶手的去向是往西边那个方向。」

响顺着伊织的话语说道。乡音也为这个说法增添可信度:

「这条路直直往西边去,会遇到一条小商店街。只要右转穿过那条商店街,就会抵达这附近一带距离最近的地下铁站。我猜凶手应该是搭电车行动。」

「可是,这一带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平凡住宅区。」

久我原的车子就停在路边,他戴着口罩倚在车身上说道。

「凶手……我是说假设凶手真的存在的话。如果那个人是恰巧路过这里,应该会是这附近的居民才合理吧?这里看起来不像外地人会特地前来的地区。」

响认为久我原的说法也有一番道理,但乡音唱反调地说:

「如果在自己家附近做出这么大胆的犯罪行为,那等于是冒着相当高的风险耶。万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一下子就会暴露身份。凶手不是当地人,而是因为不知道要办什么事才来到这一区,犯下罪行后就搭电车逃跑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落地窗敞开的客厅里没有半个人,只看见点着火的蜡烛,然后高级名牌包就放在那旁边。以凶手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场面根本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以可推想凶手是冲动犯罪。凶手应该不会因为自己就住在附近而打消念头吧?」

久我原说道。

「可是,如果凶手是附近的居民,至少会知道伊织是谁家的小孩才对啊。伊织就住在我们家隔壁,照理说,凶手应该会想到就算装成是我爸,也很快就会穿帮吧。」

「伊织不是只有暑假才待在这里吗?凶手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小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不管怎样,对凶手来说,遇到伊织是个突发状况,凶手光是想着如何顺利脱身就够慌了吧。我猜他根本没有多余心思思考后面的事情,只能顺势利用被误认是乡音家人的状况来脱身。」

「不论哪个说法,目前都缺乏关键性的证据。就算凶手真的往车站的方向逃跑,也不见得一定会搭电车。」

伊织阻断争论说道,没料到久我原搅乱话题说:

「不过是区区几十万圆的包包,有可能这样就纵火吗?我觉得这个说法本身就显得牵强。就算当时真的有可疑男人在场,顶多也只会偷偷东西而已吧。」

「巧,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说这种话岂不是又会害得响难过!」

被乡音大声一喝后,久我原闭上了嘴巴。

为了打破沉重的气氛,响说出浮现脑海的疑问:

「有一点让人挺纳闷的。凶手应该是从落地窗闯进屋内的吧?可是,伊织是在凶手从玄关走出来时撞见对方。为什么凶手没有从跟闯进屋内时同个地方逃跑?」

难以言喻的沉默气氛在四人之间流窜。乡音用力点一下头说:

「响,那是一定的啊!因为凶手让窗帘烧起来了啊。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让人误认起火原因,不是吗?」

「喔,对耶。」响按住浏海说道。

「原本可以从落地窗闯进屋内,但要离开时被火挡住了,所以走不过去。因为这样,凶手只能从玄关离开。我是说在他做好心理准备之下。毕竟从落地窗可以偷偷离开,但如果走玄关,就有可能被马路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响发现自己似乎不擅长于所谓的逻辑思考,她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

「对了。」乡音看向左边住家继续说:「伊织的外婆现在还住在那房子里吗?」

「应该吧。我看房子和名牌都跟以前一样。」

伊织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说道。

「你不用去打个招呼吗?在那之后,你就没跟外婆见过面了吧?」

「不用啦。虽然那年夏天外婆很照顾我,但我爸爸接走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断绝来往。而且,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调查小乡的事情,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得好。只要有心,我随时都能再来这里。」

响点点头回应。响的老家就在附近,但她今天也没打算回老家见父母。伊织就更不用说了,他想必不会想要利用调查的空档时间,实现事隔十五年的重逢。

「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乡音妥协说道。久我原一边用指尖轻敲汽车引擎盖,一边说:

「所以,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想要追踪凶手的行动。抱歉,巧,你可不可以留在这里?我想要用走路的看看。」

「没问题~」

可能是待在外头太热,久我原坐进车内,启动了引擎。

三人走在平凡常见的马路上,马路两旁可看见成排的老旧独栋房子。前进约莫两百公尺后,乡音来到人称商店街的街道上。

不过,三人当中只有响至今仍有机会到访这里,也只有她才知道这条街道早已失去称得上商店街的荣景。洗衣店、理发院、酒类专卖店像缺了牙似地排列着,可看见过去曾是商店的建筑物被塞在这些店家之间。生锈的铁门、写着店面出租的纸条、油漆斑驳的路灯、没有拆除就这么被挂着的腐朽招牌;样样让人看了心疼。

「天啊~这里竟然变得这么冷清。」

乡音扠起腰发出叹息声。

「附近开了大型购物中心,客人都被吸引走了。而且这附近做生意的店家大多年事已高。」

「这想必是每个偏僻地区都看得到的光景吧。」

伊织也一副担忧的模样说道。

三人右转后,朝向车站走去。乡音一栋栋地指着建筑物说:

「这里以前有一家小酒馆,对吧?这间是舶来品店。然后这间是……」

「乡音,你的记忆力真好。」

「毕竟我在这里住了超过三年的时间啊。这间店……是什么店来着?」

乡音在一栋拉上铁门的小小建筑物前方停下脚步。响一边心想乡音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也难怪她会没印象,一边回答:

「这间店是当铺。」

「当铺?喔~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耶。因为没机会光顾,我才会没印象啊。」

这时,伊织突然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那当铺是我外公、外婆开的。」

「咦?真的啊?」乡音瞪大眼睛问道。

「我没跟你们说过吗?我外公、外婆除了住家之外,名下还有这栋建筑物,所以以前在这里经营当铺,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掉就是了。外公、外婆他们跟我不同姓,以前是把店名取为『儿岛堂』。」

「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印象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过有邻居在商店街开店。不过,那时候我应该不懂当铺是什么行业吧。」

「印象中你们两个都离开这里后,当铺很快就收掉了。在我升上高中那时候,好像就已经没有在营业了。」

「意思就是在那之后,已经有十年左右就这样被丢着不管啊。虽然这样真的很可惜,但如果要处理,恐怕也很花钱又麻烦吧。」

「搞不好是因为找不到买家吧。这块地太小了,也不适合改建成住家。」

乡音把棒球帽往上推,一边擦拭额头的汗水,一边猜测道。

「当铺……啊。」

响短短嘀咕一句。响想要借由这么说出口,来甩开离谱的念头。

不过,乡音耳尖地捕捉到响的嘀咕声。

「响,怎么了吗?」

「没有,没事。」

「只要是跟调查有关的事情,就先都说出来听听看嘛!」

乡音表现出感兴趣的态度,响当然也就不好拒绝。「不可以笑我喔。」响先这么打了预防针后,做起说明:

「我刚刚是在想凶手有没有可能在犯罪后,立刻跑来这家当铺脱手卖掉赃物?」

乡音和伊织互看了一眼。响不禁感到无地自容,急忙补充说:

「不过,我马上就放弃念头,心想凶手不可能那么做。如果我是凶手,应该会先想要尽早远离现场。」

「我也这么认为——」

「不,应该有那样的可能性。」

出乎预料地,伊织站在肯定的一方。

「被偷走的不是女生拿的LV手提包吗?还会被小学生拿来当成玩时装秀游戏的道具。我猜应该是个体积偏小的手提包。一个男人拿着那样的包包走在路上,反而更容易引人注意。凶手自然会有想要尽快脱手的心态。」

「可是,有可能选在离犯罪现场这么近的当铺吗?感觉一下子就会暴露行踪。」

「会吗?虽然也要看东西,但毕竟LV的手提包不是那么罕见的东西。从上次小乡在描述时的感觉听起来,也不觉得小乡的妈妈会持有相当稀奇的包包。」

「这个嘛……我是没有细问过,但应该是LV当中比较便宜,也很常见的手提包吧。」

「如果是这样,拿进去当铺典当也不会太醒目。假设凶手已经缺钱缺到不得不行窃的地步,他当下应该会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钱,这时候如果眼前完美地出现一家当铺,肯定会马上进去典当的。」

伊织的话语具有一定程度的说服力。至少先证实没有这个可能性,也不会吃任何亏。

乡音一副犹豫着该不该开口的模样。即便如此,乡音最后还是开口说:

「伊织,你的外公、外婆还健在吗?」

「如果不在了,我应该还是会接到通知才对。而且,刚刚那状况看起来也不可能是空屋。」

「可是,他们不可能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客人吧……」

伊织摸着下巴说:

「我以前看过外婆工作时的状况。与客人做过的所有交易应该都会被记在帐本上。」

「真的吗?」乡音抓住伊织的手臂问道。

「问题是现在还有没有留着十五年前的帐本……是说,不问看看也不知道答案。当铺这栋建筑物还保持着原本的状态被丢着不管,现在就说不可能还留着帐本,或许言之过早吧。」

抱着如此渺小的期待,简直就跟慌不择路没什么两样。即便如此,乡音还是开口说:

「伊织,我们去找你的外公、外婆吧!」

伊织没有再拒绝了。

「我会帮你说情的。」

3

「十五年前的帐本?哪可能还留着那种东西啊。」

响三人回到车子旁边,请久我原打开驾驶座的车窗说明经过后,久我原做出泼冷水的发言。

不过,在场所有人都认同久我原的意见也不无道理,所以乡音也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反驳说:

「这本来就是一个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收获的调查啊。所以呢,不论是多么渺小的希望,也不应该舍弃。」

「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为了这种离谱事情浪费时间吧?说实在地,我真的觉得难以奉陪。」

「你真的很烦耶~」

乡音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冲向伊织的外公、外婆家门前,并且擅自按下对讲机的呼叫钮。

响和伊织也跟了上去,让一脸错愕表情的久我原独留原地。具备摄影机的对讲机扩音器传来老妇的声音:

『请问哪里找?』

伊织停顿了几秒钟才回答,道出了他内心的迟疑。

「我是吉濑伊织。」

『……伊织?你真的是伊织吗?』

「是的,好久不见。抱歉突然跑来拜访,害外婆吓一跳。我有点事情想请教外婆。」

『等一下,我现在出去。』

对讲机发出「滋~」的一声断了线。响这时才察觉到久我原就站在她身后。看来在乡音的武力强使下,久我原似乎死了心。

很快地,玄关门打了开来,一位个子娇小、气质高雅的老太太从屋内走出来。

「哎呀……你都长这么大了。」

老太太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打开大门。虽然没有拒绝伊织,但老太太也没有表现出很开心与伊织重逢的模样。

另一方的伊织明显看得出来内心动荡。

「外婆看起来也气色很好的样子。外婆的声音完全没有变,我听了好怀念。以前受到外婆那么多照顾,在那之后却音信全无,真的很失礼……我明明随时可以来找外婆的。」

「我以为你会因为你妈妈连我们也一起怨恨,真的很开心可以再看到你。快进来吧!外面很热吧?你旁边这几位是?哎呀,这不是小响吗?站在旁边的该不会是乡音?」

响离开老家并没有太久,伊织外婆还认得她也是理所当然,但没想到伊织外婆也一眼便认出早在十五年前搬离的邻居乡音。伊织外婆看起来应该年近八十了,记忆力却还很好,响不禁感到信赖感。

「是的,我是新饲乡音。好久不见。」乡音行了一个礼。

「我是他们三位的朋友久我原。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么要求真的很厚脸皮,但可不可以也让我们跟着伊织到府上叨扰?」

久我原摆出低姿态提出请求后,伊织外婆展露微笑说:

「你好,我是儿岛佳乃。各位都请进吧!」

四人被带到铺上榻榻米的佛堂,这间佛堂似乎被当成客房使用。考量到交谈对象是位高龄者,四人都戴上口罩,在坐垫上坐了下来。伊织看了一眼正前方的佛龛后,开口询问:

「妈妈她好吗?」

「她已经再婚,一直跟现在的老公过着两人生活。当初听到她不争取你的监护权时,我一再强烈反对,但看来似乎现在的生活比较合她的个性。」

「这样啊。」

响无从得知这简短一句话之中究竟浓缩了伊织多少情感。不过,响忍不住思考起来。

一个母亲抛弃孩子后过着幸福的生活;把这个事实传达给被抛弃一方知道不会太残酷吗?虽说依伊织的个性,他或许会说「就算如此,比起听到安慰话语,我宁愿知道真相」就是了。

「外公今天不在家吗?」

「你外公他去年就住进看护中心了。他肝脏不好,我一个人没办法继续照顾下去。」

「真是辛苦了。」

「外公的状况不至于严重到要让你操心的地步。好啦,我去泡茶给你们喝,等一下喔。」

「不用麻烦了。其实我们有事情想问一下外婆。」

「问什么~」

佳乃用着闲散的口气催促伊织说下去。

「我们想问跟儿岛堂有关的事情。我发现儿岛堂已经收起来了。」

「是啊,早在十年前就收掉了。」

佳乃以怀念的口吻说道。

「那时候你外公的健康状况开始变差。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顾店,最后就决定收掉。照理说,应该连同土地一起卖掉那栋房子比较好,但毕竟我们对儿岛堂都有了感情。因为外公一直坚持说等他养好身体后要重新开店,所以就一直拖拖拉拉没处理,儿岛堂到现在还是当时的状态。」

「这么说来,店里面的东西也都没有处理啰?」

「典当品大多换成了现金,但其他东西从收掉儿岛堂后就没再动过。」

四人互看彼此。大家心里都在想如果是这样,就有希望可以找到帐本。

「以前都会把跟客人的交易记录在帐本上,对吧?那帐本现在还留着吗?」

伊织兴冲冲地问道。佳乃用与伊织形成对比的悠哉态度回答:

「应该还留着吧。我没印象有丢过帐本。」

「大概几年份的帐本?只有到收掉儿岛堂之前的一小段期间吗?」

「因为有不少客人来过一次之后还会上门好几次,所以基本上都会一直留着帐本。应该有三十年份左右吧。」

「帐本上会记录哪些项目?」

「日期、客人的个资、典当的品项、特征、数量和金额。」

「个资不会有谎报的可能性吗?」

「我们一定会要求客人提供身份证。当铺业法规定要这么做。」

也就是说,除非事前准备了造假的身份证,否则就不必担心记录在帐本上的姓氏会是假名。另外,问题关键的偷窃行为如果真是事实,想必就会是冲动犯罪,所以凶手根本不可能随身带着造假的身份证。

响这么推测的同时,也感到一丝担忧,她心想凶手有可能那么憨直地暴露身份吗?如果被要求出示身份证,凶手就算再怎么缺钱,也应该会停止交易吧?

这样猜测下去会没完没了。不管怎样,应该先查看帐本才对。

「外婆,方便让我们看帐本吗?」

「看帐本……为什么要看?」

佳乃显得疑惑。

「我知道这样是在强人所难,但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拜托您帮忙。」

乡音深深低下头说道。

或许是感受到不寻常的氛围吧,佳乃没有追究细节。

「好吧。照理说是不可以这么做的,但毕竟已经是老早以前的资讯……而且,这还是伊织提出的请求。如果连这么点小忙都不帮的话,可就要遭天谴了。」

「外婆,你没有做任何需要对我感到愧疚的事情。」

伊织摇摇头说道。佳乃站起身子说:

「我去拿店里的钥匙过来,你等一下啊。」

随着合页铰链发出哀号,儿岛堂开阖不良的玻璃门打开来。在那同时,响庆幸着自己即使在盛夏之中,仍戴着口罩。

这十年来,几乎没有整理过的说法似乎不是骗人的。壁柜上排列着没卖出去的流当品,那些流当品也好,铺上磁砖的地板也好,照明器具也好,都积了厚厚一层尘埃。店内的空间看起来顶多只有十张榻榻米大,最里面的玻璃柜被当成柜台使用。儿岛堂的左右两侧紧挨着其他建筑物,阳光只能从正面照射进来。即使隔着口罩,也闻得出室内霉味弥漫。

「这状况太惊人了。」

久我原抱怨道,响尽管感到失礼,还是忍不住心有同感。

「不好意思喔,都没有好好整理。因为是自己的房子,所以除了按时纳税之外,其他都偷懒放着不管。现在这里被我们当成仓库使用,我们会把家里一些用不到的东西搬来这里放。」

佳乃感到过意不去地说道。仔细一看,柜子上也混杂着一些怎么看也没有典当价值的老旧家电以及餐具等物品。

「帐本在这边。」

佳乃走到利用玻璃柜隔开的后方空间。那里设有铁制壁橱,壁橱的玻璃门内侧可看见密密麻麻的档案夹收纳其中。

佳乃一本接着一本地把帐本排列在玻璃柜上。每排上一本,就会扬起一阵尘埃。

儿岛夫妇做事似乎非常严谨,帐本封面上明确标出记录期间。对响几人来说,能够针对想调查的日期找出帐本实为可贵。

帐本从十年前,也就是关闭当铺当时,一本接着一本顺着时间轴回溯。没多久,终于出现涵盖到关键的十五年前八月份的帐本。

乡音抢先冲上前去,动作粗鲁地翻起帐本,寻找着发生火灾的日期。

「找到了!」

乡音简短说道,响顿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们看这里。」

三人探出头,把脸凑近看向乡音的红色指甲所指出的位置。

帐本由左到右,依序列出日期、典当品项、特征、数量、价格、客户地址、姓名、职业、年龄各项目。这些项目右侧还有记载支付金额的栏位。

乡音所指出的确实是发生那场可恨火灾的当天日期。伊织念出品项栏位的记录内容:

「包包和——镜子。」

共有两个品项,并且分成两行记录在帐本上。

品项之一是LV手提包。其特征栏位里记录着颜色及型号,价格为三万圆,

另一个品项是「镜子」。特征为「黄铜材质、直径约二十公分、古物」,价格一千圆。当初想必是发现手提包里恰巧装了一面镜子,也就顺便拿出来典当。

「搞什么飞机啊……」

久我原显得痛苦地说道,难得见他会以如此粗俗的用字遣词说话。

响是第一个联想到典当可能性的人,就连她都打算舍弃这个假设说法。响原本心想如果可以借由证明没有这个可能性的动作,让调查行动往前迈进一步便已足够。

可是,凶手典当了赃物。凶手行窃后立即去了当铺,还偏偏选了附近的当铺典当。

凶手当时真的缺钱到不得不这么做吗?还是如同经过十五年也没有被发现的事实般,凶手自信满满地认为不可能被发现?若非如此,凶手不可能接受必须出示身份证的交易。

「儿岛奶奶,您还记得有人拿这个手提包和镜子来典当吗?」

乡音问道。佳乃歪起头回答:

「毕竟已经过了十五年那么久。」

「没有半点印象吗?看到一个男生拿女生用的名牌包来典当,应该会觉得有些怪怪的,不是吗?」

「不见得喔。拿名牌货来典当的男生其实并不稀奇,有些是以前送给女朋友的名牌货还留在家里,不然就是买了名牌货当礼物,对方却不肯收之类的。至于镜子,应该是顺便让客人典当的吧。」

乡音一副失望的模样,但她想必觉得这时谴责佳乃的记忆力太差未免过于残酷。

比起这点,更值得关注的是——

响的目光盯着记录在帐本上的另一个项目不放。

「这客人的名字……」

伊织用着难以掩饰混乱情绪的语调说道。

姓名栏位出现这么一行字:

〈久我原幸秀〉

响忽然感到喉咙极度干渴,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不可能的,这肯定只是偶然。

一定是的啊!响、乡音和伊织三人是儿时玩伴,而他只是恰巧在场,无辜被卷入调查行动而已。明明如此,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相同姓氏的人物?

三人的视线集中到久我原身上。久我原铁青着脸嘀咕:

「幸秀是……我哥哥。」

4

隔天的周一,响去到办公室上班时,看见久我原已经坐在她隔壁的办公桌前。

「早安。」

响战战兢兢地打招呼后,坐上自己的座位。

「嗯,早。」

久我原没有转头看向响,敲打着键盘说道。口罩上方露出的久我原双眼布满血丝,让人看了不忍。

——昨天发生的事。

久我原承认记录在帐本上的名字是他亲生哥哥的那一刻,乡音揪住久我原的胸口,大吼大叫起来。

「因为你哥哥干的好事,害我——」

「小乡,不要这样。你先冷静一下。」

伊织从背后扣住乡音的左右手臂,将乡音从久我原身上拉开。四人留下被吓坏的佳乃,暂时走出儿岛堂。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哥哥会典当包包和镜子?」

乡音仍情绪激动地瞪着久我原,响代替乡音问道。在这状况下,即使是一向沉着冷静的久我原,也显得不知失措。

「我比你更想知道原因!幸秀确实是我哥哥没错,但我根本没听过他会偷东西。」

「在十五年前那个当下,你哥哥的年纪可以上当铺吗?」

「我们年纪差很多,他刚好大我一轮。」

也就是说,十五年前久我原哥哥的年纪会是二十二岁。

「你哥哥他现在……」

「谁知道,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你不要说谎。」乡音不肯放过久我原。

「我没有说谎。他已经失踪超过两年以上了。」

如果这是谎言,未免过于牵强。这么一来,就表示久我原所言属实。

有太多事情想要问个明白。不过,伊织先圆了场。

「小乡,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我知道你当然会情绪激动。可是,这样下去根本没办法好好交谈。」

「伊织!你这么说都不怕连这家伙也搞失踪吗?」

「巧不会逃跑,也不会躲我们的。他只是弟弟,不是本人啊。」

久我原抚平胸口被揪住而发皱的衣服。

「我带小乡回去。小响,后面交给你处理。」

说罢,伊织勾住乡音的手臂,硬拉着乡音往车站走去。

响松了口气。响知道如果由她来应付乡音,肯定应付不来。

伊织和乡音两人的身影消失后,响深深叹了口气。在那之后,响再次回到儿岛堂,向佳乃表示歉意:「抱歉让您吓坏了。」

「我没事,只不过……到底是怎么了?」

响迟疑着该不该说明完整细节。佳乃很可能还记得十五年前隔壁住家发生过火灾。不过,如果得知火灾和帐本的关联后,佳乃说不定会自责不小心买下赃货,让凶手逃跑。

「我们只是在找人。对了,方便的话,刚刚那本帐本可以让我拍一张照片就好吗?」

或许是想要尽早离开吧,佳乃没有拒绝响的要求。响拿出手机,启动相机拍下十五年前发生火灾那天,久我原幸秀在儿岛堂典当LV手提包以及镜子的证据。

佳乃驼着背锁上儿岛堂的大门后,往住家的方向离去。响对着身旁的久我原表示关心说:

「久我原学长,你还好吗?」

「我没事。除了心情极度恶劣之外。」

久我原脸上浮现无力的笑容。

「那样哪能说是没事。我们也回去吧。」

「不用为我担心没关系。你应该有事情想问我吧?」

「是没错啦,但我不觉得你现在能够冷静回答。没关系,我随时都可以问的。」

久我原微微低下头说: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老实说,这样帮了我大忙。」

于是,响与久我原回到车上,让久我原送了她回家。「我们第一次单独两人开车兜风,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一路上,除了久我原说了这么一句笑不出来的玩笑话之外,两人几乎全程保持沉默。

Other Side目前依旧接受员工远端工作,所以响预测不到久我原隔天会不会前来办公室上班。不过,久我原来了。尽管憔悴到双眼布满血丝,久我原还是来了。

「要不要我借你眼药水?」

响主动开口询问后,久我原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看向响说:

「我的眼睛该不会很红?」

「你没发现吗?红得厉害呢。」

「伤脑筋。我们家公寓前面的马路正在施工,吵得不得了。听说要施工到八月底,害得我睡眠不足。」

不用说也知道这是久我原风格的逞强说法。响感到心情复杂,她想要体谅久我原,又觉得必须把事情问个明白。

「久我原学长——」

「巧就好了。」

久我原像是要盖过响的话语似地说道。面对出乎预料的回应,响不禁感到困惑。

「咦?」

「我是说叫我巧就好。我们同年,而且大家都直接喊我名字。你就不要再对我说话毕恭毕敬了吧。」

为什么久我原要选在这个时间点说这些?响思考起这个问题,但很快便猜出原因。

久我原应该是想表达这样的想法吧?我是久我原巧,不是其他任何人。即便幸秀是我的亲生哥哥,我跟他还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可是,你毕竟是前辈……」

「你之前也有工作经历,我觉得没有什么前辈、后辈之分。而且,我也想以后可以直接叫你小响。」

响猜想久我原或许是想以他自己的方式,来缓和昨天那场骚动所带来的各种痛苦。既然如此,尽管内心有所抗拒,响还是决定接受久我原的提议。

「那我就直接叫你巧啰。」

「谢谢你的谅解,小响。」

久我原——巧今天第一次展露了笑容。

远藤和其他员工也在办公室里。不过,Other Side的职场一向是只要做好份内工作,员工彼此闲聊也不会怎么样的氛围。话虽如此,但毕竟内容涉及隐私,所以响压低声音切入话题说:

「那个……方便问你关于你哥哥的事吗?」

巧省略过回答问题的步骤,直接做起描述:

「我还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我和我哥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就是所谓单亲妈妈辛苦养育孩子长大的那种。」

响完全不知道巧有段这样的过去。是说,伊织也说过他是父亲一手带大,所以也不算是太稀奇的事情就是了。

「我们在大牟田有一栋我母亲名下的独栋房子,所以还不至于到生活贫困的地步。不过,毕竟是一个人要工作又要照顾小孩,我想还是很辛苦吧。我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也都已经离世,好像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所以,我只能选择就读可以从自己家上下学的国公立大学,后来在六年前我进了佐贺大学就读经济学系。我妈就像因此放了心一样,突然生病倒下,没多久就走了。」

「这样啊……」

响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巧有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哥哥,他的母亲想必也有一定的岁数,只不过与响相同世代的朋友当中,父母已经往生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巧是在大学生时失去母亲,肯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当时你哥哥的年纪已经超过三十岁了吧?你说过他大你一轮。」

「嗯。不过,他当时都关在家里。」

「关在家里?」

巧敲打键盘的声音变得响亮。响看着巧一双比她多出许多皱纹的手,不禁觉得那一道道皱纹诉说出巧的辛劳。

「我哥高中毕业后,跟我一样也就读佐贺大学,但人际关系上似乎不太顺利。后来,他读完大学三年级就辍学了。那时候他还会出门,但渐渐地就不再踏出老家的家门,最后澈底把自己关在家里。我妈在这方面也操了不少心。」

「你妈妈去世后呢?」

「变本加厉。准备三餐什么的,都是我尽可能地帮他打理。不过,我对那样的生活感到厌烦透顶。我也想过自己那么做是在纵容我哥。所以,我下定决心等找到工作后就离开老家。」

「所以,你接了Other Side的工作。」

「没错。顺利被录取后,我赶紧修完大学该修的学分,也在两年前的春天找好一个人住的房子。我搬好所有行李,在老家度过最后一天的晚上,我这么告诉我哥。」

——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希望你以后可以自己想办法照顾自己。

「我哥沉默了好一阵子后,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我哥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后来,我想通了。我心想我哥已经做好决心要自力生存下去,所以比我更早一步离开老家。」

响确实捕捉到巧在说出「生存下去」四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你没有找过你哥哥吗?」

对于响的这个发问,巧出乎预料地给了否定的答案。

「我是有查看过我哥的房间,但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掌握到去处的线索。我哥的手机也早就解约,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联络他。」

「这样啊……」

「虽说一直关在家里,但我哥毕竟已经是老大不小的成年人。他不过是离开家里而已,我不会因为这样就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管怎样,会担心我哥的亲人也只剩下我而已。只要我还觉得保持现状就好,就不打算去报失踪人口。」

聆听之中,响的直觉告诉她一件事。

巧其实害怕得知真相。说出「生存下去」四个字时,巧的脑海里肯定闪过最不乐见的可能性,而他害怕这样的可能性成为事实。

「可是,他应该有缴健保费什么的吧?」

「应该有吧。毕竟我没有收到过催缴单。所以,他应该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好活着吧。」

光是听到这个事实,就让响松了口气。即使是再令人痛恨的对象,响也不会怀抱希望对方死去的想法。

「总之,我照预定计画离开老家,开始在福冈市内一个人生活。老家的东西都已经整理干净,现在租给别人住。我一个人住那里空间太大,而且哪怕在公司附近租公寓必须缴房租,也会比住在老家更省钱。」

「所以,你没有想过要卖掉房子啊。」

「毕竟万一我哥回来时如果发现家都没了,应该会不知所措吧。到时他只要跟现在住在那里的人说上几句话,也不难得知我的联络方式。」

巧之前载过响的那辆车子,听说也是他母亲以前持有的车子。

「因为这状况,所以很遗憾地,就算要我联络我哥,我也帮不上任何忙。如果要问我哥现在人在哪里,反而是我更想知道答案。」

巧凝视着电脑萤幕说道,响注视着他的侧脸。

奇迹般的好运让响四人掌握到关键性的线索。明明如此,这条线索却在着手调查前早已断了线。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证明那是久我原幸秀犯下的罪行?

思考到这里时,响感到一阵轻微头疼。

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十五年前的夏天,两名少女被卷入火灾事件。少女们长大后,与同年夏天一起玩耍过的少年重逢,并开始调查火灾。调查过程中浮出台面的嫌犯身份,竟是与三人一起展开调查行动的男子的亲生哥哥——

响一度要自己接受这一切都是偶然,可是……

这状况不可能纯粹只是偶然吧?

伊织主张他与乡音的重逢像是安排好的戏码,最后乡音承认其中确实经过人为的安排。

响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其他地方肯定也还有些不为人知的人为安排。

「小响,你没事吧?」

巧开口问道,响下意识地礼貌回答一句「谢谢学长关心」后,赶紧改口说:「我没事。」响告诉自己现在应该先尽可能地从巧口中打听出更多资讯。

「说到十五年前,你哥哥应该是二十二岁,对吧?意思是那时候他已经大学辍学了?」

「还没。因为他重考一年,所以那时还是学生。」

也就是说,巧的哥哥是在那隔年的春天辍学。看来久我原家当时的财力,还足够让孩子为了考上国立大学而当重考生。

「当时你哥哥有没有缺钱的状况?」

「我没听说过耶。不过,他都会放弃读大学了,如果要说他当时遇到什么纠纷也不足为奇就是了。」

「你认不认识什么可以打听状况的对象?当时同校的同学之类的。」

「不认识耶。而且我哥应该就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会在大学找不到容身之处吧。」

幸秀大学辍学时,巧还是个小学生。巧当然不可能掌握得到哥哥的交友状况。

响抱着询问最后一个问题的想法,开口说:

「至少有你哥哥的照片吧?」

巧听了后,操作起手机,跟着把画面转向响的方向。

「这是我哥还很活泼时的照片。都已经过了十五年以上,画质很差就是了。我哥开始关在家里后,就没有再拍过照片了。」

照片里有两个男生。其中一个是大学生,另一个是中年级左右的小学生。两人站在写出「大观峰」字样的壮观石碑两侧,远处可看见山脉以及下方的街道和农田。

「这是阿苏的景色。那趟旅行成了我们家最后一次的家族旅行。」

巧口气平淡地说明道,没有沉浸于感伤之中。照片中只看见巧两兄弟的身影,可见摄影师应该是巧的母亲。

定睛细看后,响一副感叹的模样说:

「原来兄弟会长得这么像呢。」

巧与他哥哥的眼睛轮廓和鼻子形状简直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两人都是不输给对方的帅哥。硬要比较的话,幸秀的腮帮子比较突出,巧则是较为纤瘦。幸秀的眼角可看见一道道明显的鱼尾纹。

「以前常被人家说我们虽然年纪差很多,但长得很像。是说,我哥的脸老成很多就是了。」

巧笑着开玩笑说道。

「你们像妈妈?」

「是啊,幸好是像妈妈。」

「谢谢你。你应该不想提这些悲伤往事,却还这么大方地回答我。」

响一边把手机还给巧,一边不忘表达谢意。

「不客气。抱歉喔,没能帮上忙。」

「没那回事的。」

巧没有等待响说完打圆场的话题,便回到工作上。响也打算重新面向自己的办公桌时,远处座位传来远藤的宏亮声音:

「香住,你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远藤会这样呼唤响通常不是准备训话,就是打算交代新任务,但不论是前者或后者,都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响耸着肩膀,朝向远藤的座位走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来吗?」

远藤板着脸问道。响畏畏缩缩地回答:

「请问我是不是又搞砸什么了?」

「你是不是心里有数?」

「没有,而且我最近也没有迟到。」

「本来就应该这样。」

响哑口无言。

远藤把拿在手上的纸堆往桌面猛力一敲后,开口说:

「我看过你的企划书了。」

响一看,发现是她上周完成后交给远藤的企划书,内容是针对身体臆形症的相关特刊报导。响抱着希望可以根据自身体验,为遭受相同症状折磨的一群人伸出援手的想法,在短期间内一气呵成地完成企划书的制作。

「我就知道你果然是生病了。」

远藤的口吻像是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响听了反而觉得带有安慰的意味。

「抱歉一直瞒着您没说。我自己也是前阵子才开始有自觉。」

「这份企划书的内容相当精采。的确,这时代应该有很多人需要看看这一类的报导文章。」

响的心情才准备雀跃起来,远藤便泼来冷水说:

「不过,我不能答应让你写这类报导文章。你也知道的,地区办公室的主要业务在于传播深具地区性的资讯。只有总公司的人,才有权限写这类报导文章。」

「我想也是……」

响意志消沉地说道。

响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期待只要提出主张,或许会有什么改变。然而,事与愿违。

远藤眯起眼睛询问:

「很遗憾吗?你是不是很沮丧?」

「这是一定的。毕竟我下了很大的决心,不惜坦承病情也想做这类报导。」

这时,话题转向响预料外的方向。

「其实呢,我收到可以让你升迁转任的通知。」

「……什么?」

响不禁愣住了,远藤露出捉弄人的坏心眼笑容继续说:

「听说东京总公司那边人手不足,所以就向各个地区办公室招募可以立即上手的编辑。我们办公室推荐了你。」

「为什么会是我?」

「福冈办公室采精锐体制。突然少了熟悉工作的成员会很头痛。就这点来说,你的年资尚浅,少了你一人也还勉强应付得过去。」

响感到无力地心想:「原来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啊……」远藤见状,脸上再次浮现坏心眼的笑容。

「这是原因之一。不过,不可否认地,你一路以来撰写的报导文章深受好评。总公司的人是在确认过这点之下,才说需要你这个人才。」

响感觉到一股暖流涌入心中。

身为写作者,响从未想过自己具有写作的才华。她只是一直全力以赴地努力完成眼前的工作。也有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经常迟到,进而促使响心生强烈的念头,希望自己至少要写出好的报导文章。

以结论来说,Venti Quattro的熊谷因为看了报导文章而原谅响的迟到行为。除此之外,响也收到过采访对象的夸赞。不过,响会告诫自己说:「那些都是体面话,如果当真了,最后只会害得自己受伤。」

可是,现在是得到公司的认同。对响而言,公司的认同具备有别于个人感想的客观性。既然公司是个营利企业,就不可能奉承员工,那只会带来反效果。正因为真心觉得响这个员工不错,才会邀她到总公司上班。

没有体面话和谎言可介入的空间、更具客观性的事实——这点与小田医师的话语同调,小田医师强调过针对响容貌的适切评价。

响感动不已,但远藤没多加理会地继续说:

「其实呢,总公司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在招人。不过,我不得不老实说,那时候想到要推荐你,总会因为爱迟到的毛病而觉得纠结。」

「真的很抱歉……」对于这点,响只能低头致歉。

「可是呢,这阵子除了不再迟到之外,也明显看得出来你不再像以前那样活像个可疑人物似的。我心想这样就能够安心推荐你,也跟总公司做了联系。总公司那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我深感光荣。」

「如果去了总公司,这份企划书就有可能被采用。就算不能马上被采用,机会也一定会上门。如何?香住,你愿不愿意去总公司?」

响的脑海里闪过各种思绪。

一个进公司才一年多的新手能够获得异动到东京总公司的机会,响充分理解这个事实的可贵。不过,当初部落格文章掀起话题时,响回绝位在东京的一家公司邀约,选择加入Other Side在福冈办公室上班。那是因为响没有自信能够在陌生城市里独自生活。

不过,到了现在,原本最让人挂心的身体臆形症部分,已透过药物渐渐控制住症状。如远藤所说,只要去到东京的总公司,可以参与的工作范围势必会变得广泛。响内心其实有意愿想去尝试看看。

另一方面——

身为十五年前的火灾当事人,响还是难以压抑想知道真相的心情。况且,原本以为希望渺茫的调查一路进行下来,可说进行得相当顺利,几乎已来到可断定凶手身份的地步。响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脱队不参与调查,但又觉得调查行动不可能在近期内有个了断。

再说,乡音因为得知部分真相而内心剧烈起伏,响也放心不下她。响与乡音难得再次相遇且重修旧好,两人才着手调查这十五年来一路折磨她们的火灾事件不久,响却决定前往东京妥当吗?

响没办法丢下乡音不管。对于有可能是凶手弟弟的巧也是。还有伊织,响也希望可以再见到他——即使是为了促成乡音与伊织在一起而见面也一样。

远藤看出了响的犹豫。

「没关系,我不会要求你马上做决定。毕竟真的太突然了。也可以改成安排从下半年度的十月一日再调过去,你就慢慢考虑吧!」

「我知道了,谢谢部长。」

响低头致谢后,远藤拿起香菸,起身走出办公室。

——东京。我可以去东京。

走回自己座位之间,响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响不曾像此刻般,如此感激自己当初刻意不在办公桌四周,摆放任何可照出她面容的物品。

5

七月底的周一。

下班后响拿出手机一看,发现乡音传来LINE的讯息。

〈我想来办一个排名战慰劳派对,你今天晚上可不可以来我家?〉

今天是I Push的排名战预赛最后一天。乡音目前的排名掉出可通过预赛的名次,落在第37名。想从第37名逆转取胜,恐怕十分困难。

角岛旅行后,乡音每天进行直播,全力投入于排名战。最初仅止于穿水手服制服的扮装秀,也渐渐变得激进,开始穿起护士服或泳装,让响实在不忍继续看下去。响明明很想为乡音加油打气,这一星期来却几乎没能够观看SATONERU的直播。

响知道乡音会如此激进,说出她在这次的排名战下了多么大的赌注。现在乡音本人主动表示想在预赛即将结束的这个时刻,举办慰劳派对。

〈这样好吗?预赛不是到今天才结束?〉

对于响的回覆内容,乡音给了这样的解释:

〈我已经放弃了。虽然我自认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也获得Other Side的协助,但现在这名次再怎么拼也爬不进三十名内。而且,今天还是平日〉

〈这样啊,这两个月来真是辛苦你了〉

〈我愿意认输,但要自己一个人度过最后一天晚上,还是挺煎熬的。响,拜托啦,你来我家好不好?伊织也说如果响会参加,他就参加〉

乡音没有提到巧,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打从到访火灾现场的那天后,原本连着好几天一直互动热络的四人LINE群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一片静悄悄。响本来就认为应该以乡音的意愿为第一优先,加上乡音也忙着为排名战做最后冲刺,根本没时间烦恼其他事情。响做出判断,觉得不应该急于修复乡音与巧的关系。

虽然伊织说如果响会来,自己就愿意参加的发言应该没有什么其他含意,但乡音先邀约伊织后才邀约响,以及伊织想要避免与乡音独处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响决定暂且抛开思绪,不去思考从这些事实中可得到的解读。

〈好吧。几点到你家比较方便?〉

〈今天我还是会进行直播,你晚上九点左右再过来可能会比较方便〉

〈好喔。可不可以告诉我地址?〉

〈福冈市中央区白金——〉

响告知会在乡音指定的时间抵达后,便没有再收到乡音的回覆。

为了排遣时间,响在天神附近吃了晚餐,再去到便利商店采买饮料以及零食。响兴起念头想买慰劳礼物送给乡音,于是走进保养品的品牌店,买了沐浴盐以及香皂的组合。响心想对期望保持美丽的乡音来说,这类商品应该最能讨得她的欢心。

响搭上捷运前往药院车站,并在晚上九点准时抵达乡音居住的公寓。公寓看起来颇为老旧,入口处也没有能自动上锁的大门,以人气女直播主独居的物件来说,其安全面令人担忧。响来到位于三楼的乡音家门前按下对讲机后,屋内传来声音:

『来了~』

乡音的声音听起来比想像中开朗。

房门打开来。可能是进行直播到刚刚才结束,乡音脸上化着淡妆,但身上穿的不是扮装服,而是平常穿的服装。

「抱歉喔,让你特地来到我家。」

「不会啊,伊织呢?」

「还没来。快先进来吧!你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家喔。」

「谢谢邀请,我真的很开心。打扰了。」

响去到洗手台洗手。洗手台的镜子一片朦胧,洗脸盆两侧杂乱摆放着化妆工具。伊织等一下就会前来,乡音却没有打扫,可见乡音有多么匆忙。响心想至少帮个小忙,于是把化妆工具一一转向,重新摆放整齐。虽然很想也帮忙把镜子擦拭干净,但响的自信还不足以大胆直视镜子。

响发现客厅的状况也很难说是确实经过整理。直播时作为背景而显得眼熟的右手边墙壁,以及最里面的床铺状况还算正常,但中间的白色桌子除了放着直播时会使用到的灯具、手机架之外,还有开封过的零食、咖啡牛奶的空宝特瓶、不知道是什么药的排装药品等物散落桌面,怎么看都不像随时可举办慰劳派对的状态。左手边的矮柜上也如山般堆放着不知道是已经洗好,还是脱下来的衣服和内衣裤,正面的阳台上可看见满满插着一根根长菸蒂的菸灰缸,以及Winston的空烟盒。响感到错愕地心想:「难道乡音会抽菸?」——我只要脸上一感受到疼痛或热度,脑海里就会闪回那天的画面;乡音明明这么说过的。

「抱歉喔,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你可以坐那边。」

「喔,好,谢谢。」

响走到正方形的桌子旁,在最靠近房门口的位置坐下来。乡音在直播时固定会坐的靠墙边位置坐了下来。

乡音把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挪开后,端出饮料与响干杯。乡音的香槟杯里倒了气泡酒,响的玻璃杯里则是倒了柳橙汁。响先拿出礼物送给乡音后,乡音开心得不得了,响也松了口气。

「话说回来,每天都要直播真的很辛苦吧。」

「嗯,好累喔~我用尽千方百计做了各种尝试,想说努力让观众看得开心一点,但真的没那么容易。我本来已经狠下心,决定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一定要赢的。」

乡音缓和脸颊笑着说道,但她的表情流露出一股深深的哀伤。

「我觉得你真的很努力了。」

「谢啦。总之,今天就放松好好聊一聊吧。」

说着,乡音看向搁在一旁的手机。

「伊织说他会晚点到。」

「是喔。」

响出声附和的同时,感受到乡音喊伊织名字时显得亲密,心里猜想着乡音与伊织两人的关系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变得亲密?响再看了乡音的手机一眼后,发现乡音换了看起来十分眼熟的手机壳。伊织好像也是使用类似那样的手机壳。

响心想或许在她不知情之下,乡音已经拉近与伊织之间的距离。调查那天乡音与伊织单独回去,两人十足有可能因此拉近距离。

这是值得开心的事。响明明这么心想,却不知为何感到胸口刺痛。

响告诉自己应该是觉得有种被排挤在外的感觉,所以感到寂寞吧?嗯,绝对是这样没错。毕竟乡音需要伊织的存在,而响已经决定支持乡音。既然如此,现在的状况算是朝向响期望的方向在改变。

然而,尽管试着这么说服自己,响胸口的刺痛感依旧没有消失,她必须一直在压抑掩饰这份情感之下,持续与乡音对话。

不知道为什么,乡音今天特别爱听响当偶像时的事情。如今乡音在排名战落败而未能一举成名,被她追根究柢地询问偶像活动的细节,让响不禁有种被挖苦的感觉而感到不自在。不过,响一心想要让乡音能够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就配合地一一回答问题。

「你那时候知道自己被选上,是怎样的心情?」

「我记得那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是,这样我就能遵守跟你的约定了。那时我很开心,但也会觉得担心。」

「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

「参加当地举办的露天音乐会在上面跳舞。那次天气很好,真的很舒服。不然我其实暂时休养后就没有重回舞台,直接退出团体,所以也没有举办毕业演唱会之类的活动。」

「当偶像时有没有遇过讨人厌的事情?」

「我想想喔……我从事活动的期间很短,所以没遇过太多讨人厌的事情。不过,有遇过那种人家明明还未成年,工作上结识的男生却死缠烂打地一直要约我去喝酒之类的事情。印象中对方不是同业人士,好像是二十几岁就自己创业的那种。」

「说实在的,你当初为什么要退出?」

之前应该已经说明过原因了啊。响暗自感到纳闷。

「因为看到网路上有人留言批评我的外表,在那之后精神方面就开始出状况。原本我是抱着过一阵子就要重回舞台的打算,却一直不见好转的迹象,加上休养久了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只外表,个性上也不适合当偶像。后来我就决定退出团体,连经纪公司也辞了。」

「可是,先不说你对自己的看法,你身边一些人都觉得你很可爱,不是吗?那时候我看到你,也觉得真的很可爱。都没有人挽留你吗?」

「嗯……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出于真心,但经纪公司的人,还有跟我感情要好的团员是有跟我说退出太可惜。比起放弃当偶像这件事,辜负那些照顾过我的人的期望更让人难过。」

「那时想必也有你的粉丝。」

「嗯,即使到现在,我也会觉得偶像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职业。一群年轻人认真努力地唱歌跳舞,为不分年龄、性别以及身份地位的无数人们带来鼓舞的力量。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值得尊敬的事情。」

「我懂。当初我们也是因为这样,才会立志成为偶像啊。」

「不过啊,觉得了不起的同时,我也会觉得偶像是非常残酷的职业。」

「残酷?」

「是啊。我们到了这年纪会知道不限于偶像,每个人其实都各自有不同的魅力以及才华,但当偶像的孩子当中,有些早一点的话,可能在小学或国中时就加入团体,不是吗?当然了,加入团体后并不是光靠外表就可以决定人气高低,但外表很重要,而且这个要素简单易懂,所以当年纪还小的孩子们没有人气时,就会误解自己是因为长得不可爱,才会不具备身为偶像的价值。」

「你会这么说有部分是基于亲身体验吧?」

「没错。在那样的状况下,除了部分人气团员——不对,应该说就算有人气的团员也一样。总之,一天到晚被拿来跟别人做比较,然后被评断好坏,这样对年纪小到还没有建立完整自我人格的孩子来说,根本很难产生自我肯定感。事实上,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当时就有很多人精神上出状况。」

「是喔……」

「乡音你呢?你这次参加排名战觉得怎样?虽然不至于到所有人,但排名在前面的参赛者大多长得很可爱,那状况没有让你觉得很煎熬吗?」

「是没错啦。不过,毕竟是我自己决定要参赛的。」

乡音的口吻听来十分干脆。

「你刚刚说过每个人都各自有不同的魅力以及才华,这反过来说,不就表示当中也可以包含拿外表当武器的人?世上也必须有可以让这种人发光发亮的舞台。」

「我不否认这点……」

「我也是像这样透过直播,努力设法让观众朋友们看得开心。可是,我觉得即便我在与外表无关的地方努力下功夫,最后大家会愿意看直播的最大原因,还是在于外表。只要我一直漂漂亮亮的,大家就会看得开心。我的最大价值就在于这个外表。这不是什么怪事,而且我反而觉得骄傲。」

响很欣赏乡音这样的态度,可以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外表具有价值。不过,比起理性的一面,响出于本能地不愿意接受乡音的说法。

「不过,我还是不认为年轻女生因为这样而心情低落,或是明明没那个必要却砸大钱整型美容,甚至严重到生病的状况称得上健全。」

「响,你听我说,不论以什么样的方式生存,人们还是会拿自己跟别人做比较而受到自卑感的折磨,有时也会心灵受创。这种事情不是只限于偶像才会遇到。只有与外表有关的职业才很残酷的说法应该不太正确吧。」

响能够理解乡音的想法,也有所自觉。尽管期间很短,但响终究置身过偶像圈,她知道自己会过分偏袒偶像圈的女生。

尽管如此,响还是觉得不是乡音说的那么一回事。她还是会忍不住对乡音的想法产生反抗心态。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响受过身体臆形症的折磨吗?是因为响殷切期望不要再有其他人尝到像她那样的痛苦滋味?

不管怎样,响真的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下去。其他日子就算了,唯独今天响实在不应该与乡音争论,毕竟乡音已经因为排名战落选加上巧的事情深受打击。

响拿起手机确认后,发现已经来到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刻。

「伊织怎么这么久——」

「现在不要谈论这话题。」

乡音直截了当地打断响随口说出的话语。

响纳闷地心想:「为什么不能谈论待会儿就会出现的人的话题?」被乡音这么一制止,响就连想要询问制止的理由也开不了口。

响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就这么拿着手机站起身子。

「可不可以借一下厕所?」

「可以啊~出去后右手边的那扇门。」

响走进厕所。幸好厕所里很干净,空气中弥漫柑橘类芳香剂的香气。

坐上马桶后,响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响把乡音视为感情要好的好朋友。乡音以挚友来形容响时,响也是真心感到一阵甜蜜。

不过,不可否认地,响到现在还是会对乡音表现得客客气气。虽说彼此是儿时玩伴,但事隔十五年再次相遇到现在,也才经过两个月的时间。再说,响毕竟对乡音心怀愧疚。在个性方面,也会有合不合得来的问题。

——真是的。伊织,拜托你快点来啦!

响发出LINE的讯息给伊织。当然了,响不可能直接写「我跟乡音两个人独处很尴尬」,而是告诉伊织乡音很失落,所以希望他快点来。

讯息马上转为已读状态。不到十秒钟,伊织即传来回覆。

〈你在说什么?〉

看见这五个字后,响整个人愣住不动。

〈还能是什么?现在正在乡音家举办排名战的慰劳派对啊。乡音不是有约你吗?你刚刚不是还联络乡音说会晚点到?〉

〈她没有约我啊。再说,今天又不是公休日,这时间我哪可能去得了?我是因为有时候朋友会打电话来询问店里还有没有空位,才会工作时也带着手机,但小乡根本没有LINE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响拼命转动原本就快停止思考的脑袋。

响完全没有意识到Venti Quattro的营业时间,她也不认为伊织是在装傻。这么一来,就表示乡音说谎。可是,为什么要说谎?

如果是反过来的状况,也就是谎称响会参加而邀请伊织前来,那还说得过去。虽然响不知道伊织与乡音的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但假设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在自己住处两人独处的亲密关系的话,若是少了响在场,伊织想必也不好答应前来。

可是,乡音今天是拿伊织当借口,把响约到家里来。尽管根本不用端出伊织的名字,响也不会拒绝前来,乡音还是为了让响更没有理由拒绝前来而编织谎言。

响的心头掠过一股不好的预感。

像在进行访谈似的对话内容、换了不同手机壳、喊伊织名字时喊得亲密,以及明明喊名字喊得亲密,却语调强硬地表示不要谈论伊织的话题。挑在排名战预赛还没有结束的最后一天晚上,举办慰劳会的意义,以及——

——我本来已经狠下心,决定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一定要赢的。

——我也是像这样透过直播,努力设法让观众朋友们看得开心。

响用着不停颤抖的指尖,点开I Push的APP。

SATONERU正在进行直播。

直播标题的栏位标出这样的内容:

〈直击曾是偶像的挚友!看挚友如何揭发偶像世界的黑暗面!〉

响点击观看键。相机镜头从较远的位置,拍摄着乡音以及乡音的右手边、目前没有任何人的空间——无庸置疑地,那空间正是响此刻所在的乡音住处。

响冲出厕所。她连一眼也没有看乡音,便朝向左手边的矮柜直奔而去。

「响?你是怎么了?」

响没有理会乡音,动手推倒矮柜上堆积如山的乡音衣服。

响一下子便找到想找的东西。

原本被堆积如山的衣服遮挡住、看来眼熟的乡音手机,就立在矮柜上。手机萤幕显示出直播画面,画面里出现影像经过自动加工的乡音面容。

乡音还没有放弃在预赛中晋级。她选在最后一天晚上、选在最有望冲高观看人数的时段,打算借由让响加入直播来赢得逆转胜。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乡音说什么也必须设法让响来到她家。所以,乡音谎称伊织也会前来。乡音预想到只要这么说,响就算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响也想通了乡音为何会喊伊织的名字喊得亲密。如果得知有男生与乡音关系亲密到会到访乡音住处,肯定会有部分观众不再理睬乡音。不过,幸好伊织这名字用在女生身上,也不会显得突兀。所以,乡音才会刻意喊得亲密,佯装成像是有某个女生朋友会晚点来的状况。

至于手机壳的部分,只要推测乡音换了新手机,也就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使用手机进行直播上,具备最新机型的规格想必是不可或缺的要素。所以,乡音没有处置旧手机而放在手边,让自己方便安排像是真的接到伊织联络的桥段。

在角岛时,响已经拒绝过参加乡音的直播。乡音想必早就心里有数,她知道就算开口拜托也会遭到拒绝。因为这样,乡音才会使出这般可形容是暗算他人的手段。

枉费响一心想要激励乡音而特地来到这里。

乡音反而利用响的好意,让响掉入陷阱。

响点击画面,试图停止直播。可是,响虽然观看过直播,但不曾进行过直播,她根本不知道停止键在哪里。一方面加上内心焦急,响失控地在画面上胡乱到处点击。

「响,不要这样。」

乡音冲上前夺走响手中的手机,用右手把手机架在脸部旁边。乡音让镜头对着自己的举动或许是出于避免让响入镜的贴心,但响就算再怎么懦弱,也难以压抑愤怒情绪。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过我不想上直播,你忘了吗?」

「上直播又不会怎样,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严重嘛。你不也说过会支持我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没有想过以这种形式表示支持。」

「我收到很多观众的留言,大家都希望可以再看你上直播。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你的粉丝怎么想跟我无关。太差劲了,竟然欺骗又利用朋友。」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乡音发出尖锐的声音说道。「如果不这么做,根本没机会逆转啊!到底是谁差劲啊?你害得我失去当偶像的梦想,现在竟然连这么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响听见内心发出像玻璃碎落一地的声音。

其他事情就算了。

唯独这件事,响说什么也不想听见乡音说出口。

响其实心里有数。她知道与乡音的友情是建立在自己的愧疚感上。两人历经十五年的空白后,却还能够维系着关系的原因不在于过往的深厚情谊,而是悲剧般的过去。

只不过,即便如此,响还是感到开心。

乡音愿意以平常心面对响。乡音愿意以挚友来形容响。

光是这样的举动,便足以一点一点地慢慢减轻长久以来一直折磨响的罪恶感。响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绝对得不到宽恕,但老天爷……不对,乡音解救了响这样的人生。响如此深信不疑,没料到——

终归一句,就是乡音至今仍对响心怀怨恨。

所以,乡音得到一个结论。她心想利用一下响也无妨。因为哪怕当初那场火灾真的是纵火事件,响依旧是把蜡烛带进乡音家而诱发犯罪的罪人。

已经回不去了。

看见响陷入绝望的模样,乡音脸上掠过一道看似后悔的神情。乡音发出「哼」的一声别过脸去,让视线落在手机画面上。

接着,乡音嘀咕一句:

「咦……这什么状况?」

下一秒钟,乡音把手机往地板上丢。

「啊~~~~~~!」

乡音双手捂住脸,整个人缩成一团。

看见乡音做出莫名其妙的反应,响捡起滑落到她脚边的手机。画面下方以不曾见识过的惊人速度,一则接着一则跳出大量留言。

〈刚刚是怎样?〉

〈SATONERU的脸颊好像很恶心〉

〈真假?她一直都是靠影像加工掩饰的啊?〉

〈这种人我超没辙的。我要退出社群了〉

〈好好一个美女却这样,好可怜喔~〉

〈我刚刚只瞄到一下下,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感觉像是灼伤〉

〈天啊~被骗了~可不可以把我投的钱退回来啊?〉

〈我是不在意影像加工什么的,但刚刚那张脸真的会看了没劲〉

响顿时脸色惨白。

刚才为了停止直播,响点击了画面每一角落。该不会是那时候——

下一则留言跳出来。

〈这状态应该是关掉滤镜了〉

直播中的画面映出响未经过任何影像加工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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