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的岩石-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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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十六夜小夜
多实在黑暗中醒来了。
房间里,光源只有近门处一盏小夜灯。昏黄的灯光照亮宛如老洋楼的室内。镶板门、有着繁复雕刻的家具、门与窗框,都在微弱的灯光下浮现出阴影。
——想去厕所。
多实躺在床上,想要评估自己多急迫。
楼下传来吵闹的人声。醉鬼特有莫名欢快的吵闹声。父亲找来朋友一起喝酒,好像还有一堆人没走。那么,多实睡着之后并没有经过多久吧。
多实在心中想像——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下楼就是宽阔的客厅。父亲的酒友们都在那里。自己一身睡衣,现身他们面前,父亲应该会问「怎么了」,自己则回答「去厕所」。父亲的朋友们一定会顺带问她许多问题吧。每个人都醉了,一定又会重复晚餐席上都听腻了的问题。「上了国中怎么样?」「愈来愈像小女人啰。」「有没有男朋友了?」「有没有喜欢的男生?」——诸如此类。
光是想像就觉得讨厌。多实不想穿着薄薄的睡衣面对那些人,却也觉得换衣服很奇怪。她不想遇到任何人,但是要去厕所,就非得经过客厅不可。
——干脆继续睡好了。
但尿意强烈,实在不可能睡得着。多实思索片刻,灵机一动。
——店里。
从多实位在二楼的房间,可以前往相邻的餐厅二楼。去到餐厅,走下楼梯,就是店内的洗手间。
虽然餐厅早已打烊,开灯让她犹豫。不,只要有能照亮脚边的灯光就够了。
多实起身下床,拔下门边的小夜灯。插座上的小夜灯,拔下就能当手电筒。
多实拿着灯,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刺耳的大笑声沿着近旁的楼梯传了上来。多实转身背对喧闹声,往走廊左边前进。多实的房间旁边,是父亲的卧室——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是父母的卧室。
——要是妈还在的话。
多实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因此无法有任何具体的想像,但她觉得如果母亲还在,一定能轻松解决这类小困扰。
父亲的卧室——主卧再过去的尽头有道门,那里通往餐厅的二楼。开门之后,拐过一个弯,有个小房间,里面有收纳织品类和餐具的层架,还有从一楼送餐上来的小菜梯。小流理台、小冰箱、制冰机、饮水机、配膳桌。多实以眼角余光扫着手中的灯光里浮现的这些东西,走向另一道门。开门之后,是颇为宽阔的包厢。
椅子一字排开的大餐桌、一些家具,正面墙边则是一座壁炉(只是装饰,不曾真的烧火)。左边是一排窗户,自天花板垂下的窗帘敞开着(也从来没看它拉上过)。然后,右边是一道对开门。每一样东西都是造型精致的古董。似乎也有一些是仿古董风,但多实辨认不出差异。完全就是「老洋楼」的这些装潢,作为法国餐厅再合适不过。
但多实觉得这个天花板极高的偌大空间很可怕,简直就像恐怖电影的舞台。而且打烊后的店内实在冷清。就宛如人去楼空的学校,令人心慌不安,有些可怕。
要不要开灯?多实犹豫了一下,但不想被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发现,打消了念头。尽管觉得就算开灯,从客厅也看不见,但事情总有万一。她可不想碰上跑来查看怎么回事的大人。
多实借着手上的小灯走向包厢门。她脚上的拖鞋在拼木地板踩出虚软的啪哒声。走到门边,转动门把,开门出去。门外是座朝半空中突出的小厅,扶手外是挑高的餐厅一楼。开阔的空间里,坐落着寂静的黑暗。各处盘踞着阴影,彷佛潜伏着什么。多实害怕起来,加快脚步,走下宽阔的楼梯。一下楼,旁边就是客用洗手间。在这里,多实也忍耐着没有开灯,在阴暗中上完厕所,松了一口气,踏上归途,感觉比来时轻松了一些。
登上光泽的木阶梯,再次前往二楼小厅。那里就像一块只是围上古雅扶手的露台。打开对开门其中一边的门,回到包厢。正面并排着三面大型上下推拉窗。正面的窗户反射着多实手中的灯,映照出穿睡衣的她的身影。
窗与窗之间摆放古董柜。多实注意到其中一个柜子上的大盒子,停下脚步。
是有着镶嵌工艺的美丽盒子。
「这是……」
走过去打开盖子。里面装着银色的金属音盘。
是母亲的音乐盒。音盘相当大,发出的声音极为悦耳。父亲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去德国旅行,发现了这个音乐盒,从此启发了她的古董爱好。
——原来已经送回来了。
母亲过世以后,音乐盒坏掉不响了。原本一直放着没管,后来父亲说要送去修理,那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不知不觉间已经送回来了。父亲没有告诉多实音乐盒已经回来,而且还放在店里。
——这明明是妈妈的东西。
母亲的宝物被店里偷走了。放在这里,就没办法在想听的时候播放它。当然,现在也没办法播放。因为这个音乐盒的音量大得惊人。
多实觉得有点被父亲背叛了。她再三抚摸盒子,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窗户传来「叩」的一声。是什么东西碰到窗户的声音吗?还是窗框挪动的声音?
多实转向窗户,定睛细看。直到上一刻还倒映出多实的窗户有人影。起初多实以为是自己的倒影,但角度不对。而且那个人影没有拿灯。
多实僵住了。
——小偷?
她反射性地靠向柜子,但立刻想到不可能是小偷。窗外没有可以站人的地方。窗外是悬崖,悬崖底下是河。
正当多实怀疑自己眼花了,人影移动,就像在改变窥觑的角度。
多实轻声尖叫了一声,忍不住举起双手。手上的灯也随之抬起——窗户被照亮,上面的人影倏忽消失了。
——看错了吗?
还是错觉?多实的手这才开始发起抖来,她捏紧小灯,把身体朝窗户探过去。
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被老玻璃扭曲的黑暗。多实只确定窗户确实锁着,便连忙逃进小房里。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回到卧室,拿着小灯直接钻进被窝。
卓夫困惑极了。他的前方,站着一名神情紧绷的年轻人。年轻人自称青野,正为了堂弟的死而指责卓夫。
「我借给克之的橡皮艇在下游找到了。克之被冲到城堡那一带去了。」
那天晚上的雨势太大了——青野咬住下唇说。
「大台风嘛。」卓夫含糊地陪笑说。「那天风雨很强,在天气那么糟的夜晚乘橡皮艇下水,真的太鲁莽了。」
「的确很鲁莽。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在那天晚上下水。要是知道,根本就不会借他了。」
「就是啊。」卓夫点点头,望向挂在大厅上的时钟。他是在估算距离开店还有多少时间。备料还没有完成,但一开店就有大量预约客。
「克之是个老实人,但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会固执己见,甚至做出离谱的事情来。他一定就是那么想见那个女人吧。可是居然在台风夜下水,真是太傻了。这一点我也明白,可是把他叫来的女人,也有责任吧?」
卓夫大叹一口气:
「所以说,这里没有您说的那种女人。」
青野瞪着卓夫:
「为什么要隐瞒!」
「我不是隐瞒——」
「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克之也说,他来这里找她,对方却说没有这个女人,让他吃了闭门羹,所以他只好从水潭那里过去。」
「不是这样的——」
卓夫受够原地兜圈子对话。青野声称,这里有名年轻女子,是女子把他的堂弟叫来的。堂弟在女子的邀约之下,竟鲁莽地在台风夜乘橡皮艇前来,结果丧生湍流。青野说这虽然是意外,但把堂弟叫来的女人也有责任,坚持要见那个女人。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是要求赔偿,或是要惩罚那女人。如果那女人不知道克之死了,我希望她知道这件事。如果她已经知道,我想问问她对于因为她的关系,害死克之这件事,她做何想法?」
「真的没有那种人。」卓夫叹气。「这里没有年轻女人。内子早就过世了,我是有个女儿,但她还是小孩子。我们家就只有父女两个人而已。」
「不可能。这里不是有座像塔的房间,面对河流吗?应该有个年轻女人住。」
青野强硬地说,又说:
「或许其实不年轻。克之说是年轻女人,但他是从河的对岸看到的,可能只是远远地看上去很年轻——」
「不好意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卓夫又望了时钟一眼,然后看向年轻人。「正如您看到的,这里是餐厅。虽然我也会把它称为塔,但面河的那座塔,一二楼都是包厢,没有人住在那里。虽然有住家的部分,但从河那里看不到,而且家里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住。这里的年轻女人,就只有员工,但那名员工也是来当甜点学徒的,不会离开厨房。」
五年前,卓夫在这块土地开了梦想中的餐厅。店址位在溪谷河畔,是以奇岩闻名的名胜景点,下游河口就是古时的城堡。他买下崖上老朽的老洋楼,重新整修为餐厅。
此地是有漆黑的天守阁※镇坐的古老城下町,意外地在过去有许多「切支丹※」。虽然江户幕府颁布禁教令而导致天主教式微,但天主教在此地渊远流长,也保留明治时期以后来访的传教士留下的建物等。卓夫买下的洋楼应该也属于这一类,但详细来历不明。不知何时,这里成了空屋,卓夫买下时,状态非常糟糕。
注:天守阁是日本城堡中,中心区域的「本丸」最高的屋顶阁楼部分,具有瞭望功能。
注:「切支丹」为葡萄牙文crist-o音译为日文后的汉字表记,指一五四九年沙勿略将天主教传至日本后的天主教信徒。
许多人建议最好拆掉重盖,但卓夫仍坚持整修,因为洋楼立于崖上的身姿魅力独具。深邃的水潭上,是一整块岩石构成的悬崖,废墟就矗立在崖边。屋顶高耸的平房建筑,有一部分是二楼,宛如高塔般耸立,几乎突出水潭。从对岸望过来,那外观充满了浪漫风情,但由于建筑法规的限制,若是拆掉重盖,似乎就无法再盖成相同外形。由于坚持整修,所费不赀,而且工期也超出预期,但卓夫和妻子都不后悔。他们认为,再也没有比坐落在名胜景点的溪谷旁,有着高塔的小洋楼更适合开法国餐厅的建筑物了。
当时身体健朗的妻子,从这片景致将餐厅命名为「罗蕾莱」。实际上,可能是因为建筑物特色十足,自餐厅开幕以来,生意蒸蒸日上。之前工期延宕,一度陷入资金调度困难,但现在以高塔餐厅的特色声名在外。塔所在的包厢景致绝美,总是预约满档。
青野说,那座塔住着女人。青野的堂弟从河川对岸看到塔的窗边有个年轻女人。河流两岸距离颇远,但堂弟的嗜好是摄影,是以望远镜头拍摄餐厅时发现女人的。有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窗边——住在河口城下町的堂弟,一次又一次前来那个地点看她。
「他还特地买瞭望远镜,每次休假都过来。他说那女人随时都在塔的二楼,所以不可能是客人,而是住在那里。后来那女人注意到克之,向他招手——」
所以堂弟去见女人,却吃了闭门羹。堂弟认为应该是有某些隐情,决定直接从外面去会她。但要从外面靠近那座塔,只能从水潭过去。他要求青野借他橡皮艇,青野答应了。他完全没料到堂弟会在那天晚上,在暴风雨中下水。
「克之有时候会乱来,但对异性很害羞,不可能会想到这么大胆的主意。我很惊讶,想说这太稀奇,却不觉得是坏事。我相信他就是那么迷恋那女人吧。」
这也太假了——卓夫心想。窗边有个美丽的年轻女子,招手诱惑他人——简直就像罗蕾莱的传说。老实说,卓夫怀疑这是青野从餐厅店名联想到的信口开河。
「如果您这么说,请上来看看吧。」
卓夫说,向青野指示楼梯。造型别致的扶手,是模仿老洋楼的设计制作的。改建的时候,卓夫极尽所能地讲究细节。他搜集古老的零件和建材、家具,弄不到的物品,就参考各地洋楼,特别订做。这番用心的结果,让楼梯看起来宛如创建当时的原件。卓夫登上这座楼梯,把青野带到二楼。
上楼之后,只有一座呈露台状突出的小厅。推开那里的对开门,里面就是二楼包厢。有雕刻的玻璃门,以及门扉两侧的彩绘玻璃,都是他费尽辛苦挖到的古董。
开门入内,是最多可容纳十人的包厢。古董风格的大餐桌——这是仿旧品——另一侧是窗户。设计精致的窗框里,并排着三面上下推拉窗。这些窗户也是他辛苦找到的,比常见的推拉窗更高大,窗上附有镶彩绘玻璃的气窗。他只找到了一面,但实在太爱这款设计了,请人再做了两面相同的玻璃。
「——如您所见。」
卓夫在包厢里交抱起手臂。虽然摆了两、三样家具作为装饰,但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有人生活的空间。
青野困窘地环顾包厢,接着窥看窗外。窗下是水潭的水面,以及一整片现在染上美丽绿意的溪谷对岸。春天可以赏樱,秋天则是点缀着枫红,四季美景是包厢的卖点。
「可是,克之真的——」
青野困惑地说,注意到包厢角落的门。
「——那道门是?」
「要看吗?是供餐用的小房间。」
打开仿古董的镶板门,里面也没有能住人的空间。那是从楼下厨房用菜梯送上餐点,准备配膳的备餐室。呈直角转弯的房间深处还有另一道门,那里通往住家二楼。以前妻子还在时,假日两人会从那里来到二楼包厢,欣赏窗外风景。妻子幸福地微笑,说可以独占整个包厢吃下午茶,真是太奢侈了。当时他作梦都没有想到,短短半年后妻子居然就离世了。
「员工等一下就来了。您尽可以询问他们。这里真的没有您说的那种女人。」
青野茫然伫立,作声不得。
多实在只亮着一盏台灯的房间里抱着膝盖。
她想睡却睡不着,终于放弃入睡,坐在床上。总觉得心口滞闷,睡不着觉,因为她和父亲吵架了——不,那连吵架都不算。父亲把她当小孩子,让她气不过,顶了回去,结果被骂了。
多实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应该说,她还没有成熟到被当成小孩反而会觉得开心吗?朋友和学姊里面,有些人会机灵地在父母面前装童稚,借此得到奖赏,但多实在各方面都还无法看得那么开,做出那种表现。被当成小孩,她就会觉得被当成不够格、不重要的人,愤愤不平。
这种时候,多实总是会思念起母亲。尽管母亲只存在于零碎的记忆中,就连长相都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能够明确地忆起的,只有照片中的脸。
要是母亲在的话,就能懂我了——这应该只是梦想。母亲不一定就能理解孩子、或支持孩子,这件事只要看看朋友家就知道了。但唯一不会错的,就是母亲和自己都是女生。不只是这样,在多实家,没有母亲来反对或质疑父亲说的话,父亲就是一切,没有人来维持平衡。这令人难忍。
所以多实才会思念母亲,才会想:要是妈还在的话。虽然也有挨母亲的骂,或似乎被母亲冷落,感到寂寞的记忆——父母一起经营餐厅,因此她更多的感受是寂寞——但多实还是忍不住要想:我要妈妈。
——音乐盒……
想听母亲的音乐盒。以前都放在客厅的,却被拿到店里去了。多实想问父亲,为什么放在店里?却问不出口。大概是因为对多实来说,这是比被当成小孩更严重的事。所以就算她敢顶嘴「不要把我当小孩」,也说不出「把音乐盒还给我」。
多实抱着膝盖侧躺下去,好阵子在床上难以排遣内心的烦闷。她叹了口气爬起来,不耐地咬起指甲。她已经重复这些动作不知道多少遍了。
——音乐盒。
多实下了床。虽然这时间也不可能播放音乐盒了。
她拔下小夜灯,蹑手蹑脚走出房间。楼下传来电视声。父亲还没睡,还是在沙发上睡着了?
多实观察了一下动静,然后前往店里。她害怕进入包厢,但上次的怪人影,或许是她看错了。藤枝就贴在窗外,可能只是把枝条或藤蔓看成人影了。
她偷偷摸摸、轻手轻脚地开门。门后是一片漆黑的空洞。光靠手上的小灯,只能照亮一小部分,至多就是照亮脚下,所以几乎整个包厢都充斥着黑暗。空间大,充斥的黑暗总量也多。总觉得深邃的黑暗里有什么正蠢蠢欲动。
有没有什么征兆?多实张大眼睛,拉长耳朵。自己节制的呼吸声听起来异样地尖锐。大桌和椅子的黑影,看起来就像黑暗凝结而成的黑色固体,但没有可疑的影子,也没听到奇怪的声响。
——没事的。
多实安抚自己,轻吁了一口气。慢慢地挪动脚步,往桌子走去。绕过大桌,走近柜子。这也等于是靠近不久前看到——好像看到人影的窗户。不想靠近。可是音乐盒就在那里。
要是音乐盒更小一点——是常见的那种小音乐盒,就可以拿回房间了。就可以蒙在被窝里偷偷地听,早上上学前放回去,彷佛根本没这件事了。
多实不停地用眼睛瞄向窗户,慢慢地靠近柜子。微小的灯光里,浮现出音乐盒的身影——同时,传来坚硬的「叩」一声。
多实反射性地后退,盯住窗户。柜子右边的窗户,窗外有人影。
窗外根本没有可以站人的地方。从窗户一直到遥远下方的水潭,中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
多实跌跌撞撞地后退。窗外的影子晃了一下,探头看向这里。
——他要进来了。
那不是人,所以窗锁根本没有意义。或许连玻璃都没有意义。
人影举手,状似要开窗。
多实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她连滚带爬地拼命跑,划泳似地冲进备餐室。穿过小房间,穿过走廊,冲向亮着台灯的自己的房间。一冲进房间,正面的窗户便跃入眼帘。她连忙冲过去检查窗锁,把半开的窗帘彻底拉上,以颤抖的手拼命按住帘缝,深怕它打开来。
多实一边这么做,一边在内心不停地说:
——我再也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了!
「永江大哥,是出了什么事吗?」
早上还没开始开店准备,森崎就来到餐厅,劈头便这么问。森崎是妻子的学弟,两人都是下游的城下町出生的,在高中社团认识,妻子和卓夫一起搬回这块土地以后,双方便热络地往来。
「——怎么这么问?」
森崎递出购物袋:
「这给你,我们家种的哈密瓜,NG品。」
「已经是哈密瓜产季啦?接下来要大忙特忙了呢。」
森崎家是种水果的,接下来直到秋初,都是出货的忙碌季节。森崎对开心地收下哈密瓜的卓夫说:
「我在门口被一个年轻人抓住,说有事要问我。看起来很凶喔。」
「有事问你——」
「他向我打听你们家的事,像是你们家有哪些人、有没有同住的女人。」
是青野。卓夫叹了一口气。是卓夫自己说可以问的。然后青野好像也真的频繁地过来,抓住员工和往来的业者,询问相同的问题。
「类似找碴吧。唔……过阵子应该就会放弃了吧。」
卓夫说,森崎讶异地说:
「这样吗?那就好。要是有什么状况,一定要跟我说啊。」
说完后,森崎话锋一转:
「——对了,我来的路上看到你女儿喔。正要去上学。很久没看到她了,已经变成小姑娘了呢。」
森崎刻意明朗地说,卓夫也勉强开朗地回应。两人聊了一阵近况之后,卓夫送森崎离开。瞬间,卓夫考虑要不要和森崎商量青野的事,但森崎得回去田里,卓夫也要准备开店。卓夫也知道森崎是偷空特地过来的,所以不好挽留他。
目送森崎的小卡车离去,卓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青野会这么纠缠不休。
员工和业者好像都对青野说,这里没有他说的那种「年轻女人」。尽管如此,青野却锲而不舍。
——明明就没有年轻女人啊。
妻子过世了,女儿也还小。
——小姑娘。
森崎的话忽然掠过脑际。这么说来,以前来家里的朋友也说过一样的话。变成小女人啰,女孩子长得真快。
确实,女儿长高了。对卓夫来说,女儿不管是外表还是言行都很稚气,但是在别人眼里,又是如何呢?
「不可能吧……」
卓夫兀自苦笑。害怕黑暗,睡觉不敢关灯——女儿就是还这么小,甚至会害怕窗帘缝里的黑暗。
一想到这里,一阵隐微的不安掠过心里。
忘了几天前,他发现女儿房间深夜亮着灯,跑去她房间查看。他在客厅睡着,半夜醒来,正要回去卧室,发现女儿房间的灯亮着。这时,他看见窗帘用夹子夹了起来。他纳闷地看了看女儿的睡容,关灯准备离开房间,女儿却跳了起来。不知道是被卓夫吵醒的,或是原本就是装睡,她倾诉「不要关灯,我会怕」,卓夫笑她「真是长不大」。
只看身高的话,也有些成年女子就这么高而已。远远地看,或许有可能错认为「年轻女人」。而且塔的窗户嵌的是手工吹玻璃。这种玻璃有独特的凹凸不平,会不会是因此让人显得成熟?
——请问小姐在吗?
声音忽然在脑中复苏。忘了是什么时候,有人上门这么问。
在开店前忙碌的时刻来访的人——对,一样是个年轻人。年轻人结结巴巴、语调含糊不清地这么问。从年纪来看,实在不可能是女儿的朋友,记得当时他感到满腹狐疑。
——您是小女的朋友吗?
年轻人点点头,但卓夫想,如果真的认识女儿,有事找她,不是应该拜访住家那里吗?至少应该知道这时间女儿还在学校吧?
——确定是要找小女吗?请问您是来找哪位?
卓夫问,年轻人却说不出名字。年轻人支支吾吾说,可能是女儿、可能是妹妹,或是姊姊,总之是年轻小姐。卓夫只觉得可疑万分,冷冰冰说「你找错人家」。
……啊,那就是青野的堂弟吗?
确实,他只从河流对岸看到,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和卓夫是什么关系吗?
——看到?看到谁?
塔的二楼没有住人。没有年轻人说的女人。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女儿,是那个年轻人误认了女儿的年龄。
卓夫突然不安起来。为何女儿都上了国中,现在才突然害怕起黑夜和窗户?拉得严丝合缝、还夹上夹子的窗帘,似乎反映出她害怕看到窗外的感情。
可怕的想像忽然涌现,卓夫走向塔的一楼座位。格局和二楼包厢一样,但一楼有三张四人桌。入内正面不是上下推拉窗,而是落地对开窗。窗外有座小露台。
卓夫走出露台。石砖地板、纤细的铁工艺扶手,脚下的水潭、前方流水潺潺的溪谷、对岸的绿意。从这里眺望出去的景致同样美不胜收。
站在露台,回望建筑物,仰望二楼。贴有护墙板的墙面装设了木格子,从庭院的藤架引来藤枝,攀爬在墙上,直达二楼窗户底下。
卓夫仰望花季早已结束的藤枝,发现一大片范围枯萎了。叶子完全变色了。细一看,藤枝似乎在中间折断了。那根藤枝相当粗,前端全部枯萎了。
视线往下移,刚好就是露台扶手。这也是模仿照片上看到的洋楼扶手制作,乍看纤细,但因为是铸铁,相当坚固。扶手有一处有些歪曲了。
就宛如遭到某种沉重的物体撞击一般。
——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去了。
多实轻手轻脚,慢吞吞地从黑暗的走廊走向餐厅。
她害怕塔的包厢。那里有东西。她害怕到不行,光是回想,双腿就忍不住颤抖,却不由自主要去。因为母亲的音乐盒在那里。
她就像之前那样,拿着小夜灯穿过备餐室。轻轻开门,进入塔的包厢。刚一进去,多实就发出不成声的尖叫。因为那道窗上有人影。
那地方绝不可能有人。或许有办法爬上来,但不可能像那样停留在那里。
可是,那里确实有人。黑色的影子,将窗外的幽暗切割出一个人形。多实以颤抖的手伸出小夜灯。微弱的光摇曳,让玻璃表面反射出宛如湿漉的光芒。
「你是谁……?」
多实鼓起勇气出声,然而事与愿违,只发出了蚊子叫一般的细声。
然而人影彷佛听见了,悠悠动了起来,靠向玻璃,就像要窥看窗户里面。
依稀看见人影的一部分了。苍白的脸、白色的和服——不,是淡色的和服吗?
是女人——多实心想。
一手扶在玻璃上侧着头的身影,怎么看都是个女人。
白色和服的女人——
这也太假了。老套到不行,看起来完全就是假的。
多实激烈地喘着气,跨出一步。女人看向多实。多实拼命鼓励随时都会逃进备餐室的自己,再往前跨出一步。看着多实的女人,举起另一手,低下头,以和服衣袖掩住了脸,动作就彷佛在压抑泪水。
多实就像麻痹了似地,动弹不得,这时女人忽然抬头了。女人双手搭到窗上,制造出细微的声响。
——我不行了。
多实发出不成声的尖叫,仓皇逃回备餐室,勉强小心不出声地关上门。心跳如擂鼓。背靠到门上,松了一口气,但回神抬头一看,眼前是阴暗且有许多黑影的狭小空间。
感觉各处黑暗潜伏着什么人,好可怕。多实伸出小夜灯,就像要驱逐黑暗,快步赶回住家。出去走廊——回到房间,看到台灯的灯光,终于放下心来。
——还是没办法去。
音乐盒就在那里啊!
那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塔那里?她想做什么?
多实的目光停留在抽屉柜上的相框。相片里,是背着书包的多实和父母。
「……是妈吗?」
虽然她从来没看过母亲穿和服。不——躺在棺中的时候。就记忆所及,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穿和服。
多实走近柜子,拿起相框。母亲一头长发中分,束在后颈。
——不可能。
如果那是母亲,她不懂母亲为什么要那样现身在窗外?如果有什么遗憾,不要出现在那种地方,回到家这边就好了。
如果是母亲就好了,多实心想。如果是母亲的话,她就不怕了。也不用因为有可怕的东西而不敢靠近音乐盒了。
青野不知道第几次到看得见高塔餐厅的河岸。他站在溪畔路旁,举起相机。
相机和大型望远镜头,都是恳求婶婶——克之的母亲借来的。因为橡皮艇是青野借给克之的,婶婶对他似乎心存芥蒂。虽然婶婶没有当面责怪他,但就算痛骂他一顿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却要向婶婶拜托事情,而且是商借堂弟的遗物,让青野感到愧疚难当,难受极了。
青野在千恳万求地借到的相机上,千辛万苦地装上望远镜头,窥望观景窗时,日头已经整个西斜了。
青野把相机对着餐厅。透过望远镜头,对岸的景象一清二楚,但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餐厅窗户。望远镜头很重,手只是稍微晃动一下,景色就会整个偏移。他蹲在路边,把相机放在路边护栏的支柱上,设法稳住它。
——早知道这样,就顺便借三脚架了。
青野没有摄影爱好,不知道原来望远镜头这么难搞。
他再三比对景色和镜头方向,餐厅的一部分终于进入观景窗里。接着细心地找到塔,将镜头调向二楼窗户。
因为看到窗户下缘,把相机稍微往上调,结果景色一口气跳到窗上了。连忙再往下扳,却又看到完全不对的景象。当他手忙脚乱时,一个人影忽然跃入视野。
青野屏住了呼吸。完整进入视野的窗户里有个人影。是一名长发女子。穿着淡色和服,低着头,正以袖掩面,因此只看到白皙的额头和淡淡的细眉,但整体造型美极了。
——果然有女人。
青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这细微的动作,让窗户从视野中消失,他把眼睛从观景窗移开,仰望餐厅。
用肉眼看,只看得出二楼窗户内侧有某些白色的东西。
——之前上去二楼时,窗边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让人错认为人影的东西。所以现在确实有人站在窗边。
青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对岸的景色。溪流旁边,是流水停滞的水潭水面。嶙峋的岩壁以将近垂直的角度耸立在那里。
再次从相机望去。水面深水湛然,岩壁远远地看去像一块岩石,但透过相机,看出意外地起伏剧烈。龟裂、突出、凹陷,洼处长出杂草,有可以抓踩的地方。只要去到崖下,或许青野也有办法爬上去。一旦爬到上方,就有支撑塔的一楼露台的铁架。高度并不高,而且柱子之间有梁,还有斜向的钢筋,应该可以轻松爬上去。但是从露台到二楼,没有柱子或屋檐。
相机里看到的墙面被满满绿意所覆盖。不是爬墙虎——是藤吗?餐厅旁边有座像藤架的东西,是把它的藤蔓引到墙面去吧。定睛察看,绿叶之间有像栅栏的东西。因为漆成和墙面一样的颜色,所以难以分辨,但应该是架设来让藤蔓攀爬的。
——只要沿着它爬,就能上去二楼。
相机缓缓地向上移动,寻找立足点,最后捕捉到二楼的窗户。窗户依然有着人影。和服女子以袖掩面。刚才看到的时候,女子低着头,袖子盖到眼睛,但现在女子抬起头来了。她笔直面对这里,就像在看青野。虽然樱色的衣袖掩着嘴巴,但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双清秀的细长眼睛。深邃的黑眸定定地对着青野。
那双眼睛就好像要把人吸进去,青野想。
满含忧愁的眼睛眨了眨,接着女子放下了袖子。高挺的鼻梁底下是樱桃小嘴。
青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樱色的唇瓣微微开启。同时白皙的手抬到脸旁招了招手,宛如在呼唤青野。
瞬间,青野触电般整个人呆了。他惊诧回神,按下快门。忘我地连续按下快门键。可能是按得太猛了,视野猛地下落,坠入水潭的水面。青野拼命扶住差点从护栏支柱掉下去的相机。他双手抱住相机,望向对岸,遥远的窗中,伫立着白色的人影。
青野连忙看相机。按来按去,终于按出刚才拍的照片了。手震很严重,几乎每张照片都只有一堆线条,就好像倒入了颜料。
然而,其中只有一张。
虽然一样手震失焦,但拍到了窗户,看得出窗户有人影,而且是女人,也看得出女人举起了一手。
——这就是证据,青野心想。
再次望向餐厅,建筑物沐浴在夕阳里,玻璃窗反射着霞光,看不见室内。
——她就是那样引诱克之吗?
克之受到引诱,爬上那座远远地看也让人心惊肉跳的悬崖去见她吗?而且是在那样的暴风雨夜晚。
女人是把青野当成了克之吗?那么,她不知道克之已经死了吗?或者不管是谁,她都会像那样引诱?
——这次我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没跟什么奇怪的人交往吧?
今天傍晚,父亲唐突地问。是开店前短暂的休息时间。父亲一向坚持在这个时段和多实共进晚餐,因此相较于朋友家,多实的晚餐吃得非常早。
菜色是店里准备的员工餐。父亲会特地端来两人份,和多实一起吃,但近来这让多实感到有些痛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心情不好。这阵子父亲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点小事都会让他不耐烦。两人也没有共通话题,和一脸沉郁的父亲闷声不响地吃饭,实在憋死人了。而且因为晚餐时间比别人家早太多,多实没办法参加学校社团活动,放学后也不能跟朋友出去玩。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必这样处处限制她吧?
因此她才会忍不住说:「我可以一个人吃饭。」她说,父亲和餐厅员工一起吃就好了,她可以一个人吃饭,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为什么?」
父亲问。晚饭时间太早了,有时候我也想在放学后跟朋友悠哉聊天。要是等吃完晚饭再去找朋友,那时间朋友也得回家吃饭了。
多实吞吞吐吐,尽可能婉转地说了类似这种意思的话,父亲明显不高兴。父亲说,放学后与其想着玩,好歹关心功课怎么样?跟朋友玩,假日就行了吧?
「很快就要放暑假了,到时候白天见面的时间多得是吧?」
听到这话,多实也不爽了。放暑假的话,朋友就会去旅行了。跟家里开餐厅,几乎没什么旅行经验的多实不一样,长假期间,朋友们都很忙的。而且,不是说假日见面就行了。有些事情是今天就想说的。想要安慰心情低落的朋友、关心似乎有烦恼的朋友——这些事等到明天就太迟了。即使只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话题也是有赏味期限的。
千头万绪一口气涌上心头,多实反而说不出话来了。但她还是努力试着说明,父亲却打断她,问她是不是在跟奇怪的人交往。
「什么意思?」
多实竭尽所能地表达愤怒说,但父亲含糊其词,匆匆回去餐厅了。
——要是妈还在的话。
母亲的话,就会明白对女孩子来说,和朋友谈天的时光有多重要。会同理她,认同共享话题、彼此陪伴,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好想见母亲。好想念母亲的音乐盒。可是她不敢去塔那里。能够进入那个包厢,就只有餐厅打烊以后——深夜的时间,她觉得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她也想找人倾诉塔里有可怕的东西,但这也不是可以随便跟任何人说的事。为了让对方确实明白——理解她不是在撒谎,也不是误会,放学回家的路程太短暂了,时间远远不够。
对父亲愈是不满,多实就愈是思念母亲。母亲留下来的东西还有别的,但那个音乐盒因为被拿到店里去,导致她怎么也放不下。
母亲也是——多实想。母亲应该不想心爱的物品放在多实碰不到的地方吧。
——那是妈妈吗?
因为音乐盒被放在那种地方,所以妈妈才会伤心哭泣吗?
这个想法一浮现,多实便觉得一定就是这样。
多实从二楼观察客厅的状况,等待父亲像平常那样,喝啤酒看电视然后睡着。听到细微的鼾声后,多实拿着小灯,前往餐厅的塔。
塔的包厢就像平常,一片寂静。漆黑的巨大空洞里,朦胧月光遍洒的窗户旁,摆着母亲遗物的音乐盒。多实交互看着三面窗户,提心吊胆走向音乐盒摆放的柜子。连自己都说不出到底是来见音乐盒的,还是来见从窗外窥看的那女子的。
窗户没有人影。多实吁了一口气,抚摸音乐盒。慢慢地打开盒盖,注视着银色的音乐盘,试着回想起过去听到的音色。
第一张是〈童年即景〉,另一张是〈夜曲〉,还有……
音乐盒应该附了四、五片音乐盘,她却想不起其他的曲子。现在装在上面的音乐盘印着〈Sicilienne〉,这是什么曲子呢?
多实正回溯记忆,听见一道坚硬的声响。是轻敲玻璃窗的声响——多实吓了一跳抬头,在近处的窗户看见一张白脸。女子一手扶着玻璃,另一手藏在和服衣袖里,遮着脸庞。低头的角度,这天看起来好似在为了什么事而悲伤。
「……妈?」
多实胆战心惊地靠近。藏在衣袖底下的脸抬了起来,白皙的脸、修长深邃的黑眼、高挺的鼻梁——底下是小巧的嘴唇。
——不是妈。
和多实的记忆、看过的照片都完全不像。
正当多实这么想,女人笑了。如蜡般带有透明感的白色脸颊高高隆起,嘴唇绽开来。嘴角勾起——接着宛如裂开来般左右延伸,龟裂直达耳下。龟裂打开来了。同时上下唇从中间裂开,裂成十字形的嘴巴朝外翻展开来。翻开来几乎要盖住整张脸的嘴巴里,布满了无数尖锐的利牙,不断地蠕动着。
多实连叫都叫不出声,当场跌坐在地。她拼了命挪动软掉的手脚往后退。
——不是妈。
——不是人。
——连鬼都不是。
多实尖叫,喉咙深处却只发出了咻咻气声。多实在内心不停地尖叫,拼命站起来,踉跄地逃回备餐室。
「谢谢两位特地过来一趟。」
卓夫说着,迎接两名客人。这天是餐厅公休,店里没有人。
「我去端饮料。」卓夫就要前往厨房,隈田叫住他:
「啊——不用张罗了。先看看露台吧。」
隈田指向塔说,他的旁边,一名年轻人一脸惊奇地环顾着店内。改建工程的时候,没看到这个人。隈田只介绍说,是常和隅田工务店打交道的尾端。
卓夫把两人领至露台,指示看起来有些扭曲的扶手,向隈田说明事情经纬。
「这歪了呢。」
隈田抚摸扶手说。他从胸袋掏出小三角尺比对,检查笔直的量尺和扶手间的隙缝。「凹下去了呢。」他说,从正上方俯视扶手,又说:「虽然不严重,但这部分稍微往内倾斜呢。」
隈田说,抬头仰望头顶。因为还没有处理,藤枝依然是断的。折断的部位前方枯得更严重了,变褐的叶子开始掉落。
「要搬梯子来吗?」
叫尾端的年轻人问隈田。
「啊,不用。藤树我看了也不懂。」
隈田说,拉长了身子,触摸设在墙面的格栅。是用细木条以三十公分间隔搭成的格栅。隈田抓住木条轻摇了几下,确认强度。有几处摇摇晃晃。
「重搭之后,过了快两年吧?」
隈田问,卓夫点头。改建当初设置的格栅因风雨而腐朽,约两年前重新施工搭了新的。
「变得满不牢靠了呢。是因为藤树长得太茂密,通风不好的关系吗?木材的话,都一定会从螺丝的地方开始烂掉。」
「这有办法攀爬吗?」
「现在这状况的话,应该可以。虽然好像有几处螺丝掉了,但应该是有人爬上来造成的。」
果然——卓夫心想。有人爬上墙壁,结果摔下去。在暴风雨中摔落的年轻人,身体撞到扶手,坠入水潭——
「这种情况,算是谁的责任呢?会不会变成我们管理不善……」
卓夫说到一半,餐厅门口传来声音。有人在大声说话。
卓夫连忙过去查看,发现开门闯进餐厅里的是青野。青野一看到卓夫,立刻举起一手。那只手抓着一张纸。
「不好意思,现在——」
青野打断卓夫的制止,大步走过来,把手中的东西一把塞过去。
「你自己看,这样你还要说没有女人吗?」
那似乎是一张照片。约笔记本大小的相纸上拍到像窗户的东西。令卓夫惊慌失措的是,窗中有个人影。虽然照片严重失焦,但还是看得出窗户里有人。
「你够了没!」
卓夫反射性地厉声说道,甩开青野的手。要是看出那个人影是女儿,他该如何是好?
「你看清楚!」
「我现在有客人,你请回吧。」
卓夫丢下这话,转身就走。他看见没关的包厢门里露出隈田的脸——上方是站在二楼楼梯厅的女儿。原本这时间女儿不应该在家,但前天开始放暑假了。
卓夫反射性地暗想糟糕。不能让青野跟女儿碰面。万一青野说什么照片里的人影跟女儿很像——
「塔里真的有女人啊!」
青野大喊,接着惊觉地转头仰望上方的楼梯厅。
「就是你吗!」
被厉声一吼,在扶手内俯视餐厅的女儿瑟缩起来。
「住口!你请回吧,我要叫警察了。」
「叫啊,我才不怕。」
「好了好了。」温和的声音插进来。「两位都冷静一下,没必要这么火爆吧?」
隈田苦笑着安抚卓夫和青野。
「总之先坐下来,做个深呼吸,然后轮流听听彼此的说法如何?就算要反驳,等听完对方的说法再反驳也不迟。」
卓夫点着头,但依然瞪着青野,扬声说:「多实,你回去房间。」然而这时细微的声音从天而降:
「真的有——塔里有女人。」
卓夫慌了,青野发出得意洋洋的声音。多实在众人注视下,一脸苍白地走下楼梯。可能是觉得害怕,脚步缓慢,但动作看起来却莫名地镇定、坚强,卓夫发现女儿不知不觉间,就快变成大人了。
「塔里有女人吗?」
隈田柔声问道。多实点了点头。
「可是,这里只有小姐一个女生吧?令堂已经过世了。」
「可是……真的有。虽然那或许不是人。」
好,你回家里——卓夫正想这么说,一直默默守在一旁的尾端出声打断了:
「是在塔的二楼吗?」
「对。」
「你看到她了,对吗?」
「我看到好几次。」多实说,想起什么似地哆嗦了一下。「她从窗外看里面。一开始我以为是女人。」
「多实。」卓夫插口。「你是作了恶梦。」
「不是!」多实抗辩,尾端笑咪咪地看着她,说:
「多实同学,你知道诱惑的岩石吗?」
「诱惑的——什么?」
多实仰望尾端。
「德国莱茵河一座有名的岩石。还是应该说岩山比较正确?据说那里有个女精灵,有人说她会用歌声引诱往来河川的渔夫,或是用她的美色诱惑人。」
「啊,我知道,就是罗蕾莱。」
尾端点点头,催促多实坐下来。
「就是这家餐厅的店名,对吧?——传说罗蕾莱原本是对不忠的情人绝望而投河自尽的少女,死后变成水的精灵。」
「这我们都知道。」卓夫粗声粗气地插口。「多实也是,那好歹是家里餐厅的名字由来,她当然知道。」
「这样啊。」应声的尾端也没有不悦的样子,依然笑吟吟地问:
「那么——各位知道川姬吗?」
「川姬?」
「是这一带流传的故事,顾名思义,是出现在河里的女妖怪。」
「——妖怪。」
卓夫傻了,但尾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据说如果一群年轻人聚在水车小屋旁,不知不觉间,就会有个貌美的年轻女子站在水车后面。那就是川姬。川姬一出现,在场的老人家就会打暗号,年轻人就立刻低头屏住呼吸,这样就能躲过川姬,但如果被川姬吸引,靠近她,立刻就会被吸光精气。」
听说川姬还能在水面上凌波微步,或跳到桥上。
卓夫摇头失笑。青野一样笑出声来:
「你是在说,塔里的女人就是那川姬?是川姬玩弄了克之?」
「既然会留下传说,表示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是可以这样推论的。」
「太扯了。」青野不屑地说,卓夫在脸前摆着手:
「但也有些民间故事是瞎掰出来的吧。夜晚的河川很可怕,所以会害怕刚好在那里的女人。要不然就是曾经有那种邪恶的女人,或是强盗假扮成女人,被色诱的人吃了大亏,把它说成妖魔鬼怪。传说就是这样演变而来吧?」
「或许呢。」尾端微笑。「河里有美女,引诱男人,使其遇上灾祸,这类传说到处都有。不只是日本,外国也是。罗蕾莱也是其中之一呢。」
「应该吧。」卓夫得意地说。
「不过,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河川与妖魔密不可分,这也是事实——我不知道妖魔是否真实存在,但我认为人们相信存在的事物,是不容忽视的。」
可是——卓夫和青野同时出声,这时一道细微的声音插口:
「……有。真的有啦。」
多实以严肃的眼神看着尾端。
「河里有怪物。」
「不要胡说八道。」卓夫说,瞪着尾端:「你也是,可以不要胡言乱语吗?小孩子动不动就会信以为真。」
「才不是!」
多实喊道。就是因为父亲这种态度,她才一直无法说出口。虽然说不出口,但她很害怕。真的一直都害怕极了。
「塔的包厢里有怪物,真的有!」
「多实!」
卓夫吼道,尾端制止:
「可以告诉我们,你看到什么吗?」
多实点头。一想到父亲果然不出所料,只会吼她,不相信她,她就气愤得掉泪。
「有东西……从窗户外面看里面……一开始我以为我看错了……」
该以什么样的顺序、怎么说才好?愈是强烈地想要说清楚,就愈是无法好好地畅所欲言。
「慢慢说没关系,不用照顺序说也行,把你看到什么说出来就可以了。」
多实稍微松了一口气,总算说出话来了:
「下次再看到的时候,我以为是女人,可是结果不是女人。」
「不是女人?」
「是怪物。因为那根本不是人的脸。」
多实终于能够述说了。那个人穿着淡色和服,一头长发,乍看之下是个美丽的女子,但绝对不是人。因为她的嘴巴上下左右裂开来,露出无数尖锐的牙齿。
「这样啊。」尾端点点头,回头看卓夫。「以为是个丽人而靠近,来到近处,看到那张脸,一定会吓破胆呢。尤其是在脚下不稳的地方——而且是在暴风雨之中的话……」
「你是说——真有这种东西?所以人才会摔下去溺死?」
卓夫握住拳头。他气得全身发抖。
「我们餐厅有怪物?胡说八道!我好不容易才开了这家餐厅,贷款也还没还清,不可能把这里卖了跑掉啊!」
卓夫大喊,注意到多实的目光。依然泪湿的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神却像在看陌生人。那冰冷的目光让卓夫萎缩:
「我必须撑下去才行,为了多实。」放低声调说完后,在女儿的注视下,他更低压了声音说:「……也为了我自己。」
忽地,他感到多实的眼神缓和了。那看起来也像是怜悯,但奇妙的是,他不感到气愤。被女儿同情——虽然觉得没出息,但不觉得不愉快。多实的眼神,和妻子鼓励说泄气话时的自己眼神相似得令人惊讶。
「……那个包厢很抢手,不可能把窗户遮住或关起来。」
卓夫就要诉苦,尾端举手制止:
「我想那东西不是在塔里。」
「——什么?」
「多实同学看到它在窗外对吧?它从窗外窥看里面。」
多实点点头。
「溺死的先生,看见那女人在窗户里面。」
听到这话,青野点点头。
「那么,怪物是在窗外,还是窗内?」
卓夫呆呆地张口。
「从里面看是在外面,从外面看是在里面——那么,唯一可能的,就是在窗户当中了,对吧?」
卓夫片刻间说不出话来。
「我听说二楼的窗户里面,有一面是古董,另外两面是模仿它订制的。」
「对——没错。」
「古董窗是哪一面?」
「中间的……」
尾端回头看青野:
「那张照片拍到的窗户,是哪一面?」
「中间的。」青野喃喃。
「你看到的人影是在哪里?」
「中间的窗户。」多实也回答。
「嗯。」尾端兀自喃喃,笑了。「是窗户——或玻璃。虽然不清楚是窗户有什么不对,或者是窗户招来了怪东西。可以换掉玻璃看看,也可以把窗框连玻璃全部换掉。」
尾端语气明朗地说,转向隈田:
「窗框是隈田先生下订的吗?」
「对啊。门窗行应该画了设计图,现在还留着。那里的老板做事很严谨的。」
「玻璃是特别订作的吗?」
「不是,是所谓的复古玻璃。以前的话,吹玻璃要订做或是老东西才有,但那时候已经开始进口了。现在的话,不用进口也买得到。」
隈田语气温和地说明,尾端向他点点头,回望卓夫微笑:
「方便看一下那面窗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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