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忌-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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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十六夜小夜
女子就在墙壁另一头。
从贵树当成书房使用的房间,可以窥见住在邻家的女子。
她年约二十出头,身形瘦小。应是艺妓之类的身份,梳起一头乌黑丰盈的秀发,穿着一身华艳的和服。她有时会解开发髻,梳理长发,或是将洗好的发丝扎成一束,摇着团扇搧风。这种时候,女子是惯常的浴衣穿扮,但别的日子,身上是歪斜的条纹和服,或是不整的襦袢※。
注:襦袢是穿在和服最内侧的衬衣。
女子对贵树展现的,多半是略微侧向一边的背影,因此无法看清相貌五官。不过低垂的细颈线条袅娜,而且白皙到近乎通透。也许是抱病在身,那种白予人病态的印象。女子似乎绝少出门,总是待在阴暗狭小的房间里,过着幽禁似的日子。
女子会对着矮书桌写东西,其他日子则是托腮沉思,或是对镜点唇。就连涂抹胭脂时,都显得哀艳,贵树从来不曾看见女子露出神采奕奕的模样。倒不如说,女子有股得将她系在这里,否则会烟消云散的神态。
不知何故,女子那模样让贵树联想到芙蓉花。彷佛稍褪了色的淡红色花朵,那颜色是叫「退红」吗?之所以让人觉得虚幻哀婉,是因为芙蓉花是朝开夕凋的一日花,还是附近墓地那棵大芙蓉树的印象太深刻?
女子在幽暗的房间里,如随风摇摆的芙蓉枝般,浮游度日。似乎无人拜访,亦没有说话的对象,因此贵树从未听过女子的话声。不过,女子多次以袖掩面,吞声饮泣,因此唯有那隐忍之声,贵树已十分耳熟。
他不知道女子为何伤心,但是与她反覆展读的信件应该不无关系。由于距离的关系,看不到文面,因此也不清楚那笔迹是男是女。是心上人的来信?或是思念之人的消息?女子爱怜地一读再读,潸然泪下。这时女子必定会别开脸去,彷佛不愿让泪珠沾湿了信纸。每次那白皙的颈项,以及更胜一筹,白到甚至泛青的耳后便格外夺目刺眼。
女子镇日待在房间里。因此贵树也镇日看顾着女子——尽管心中某处感觉这样的自己不太正常。
贵树是在回到老家半个月以后,发现了那名女子。
老家是老街区里的町屋,位在小城下町的一区,据说这里过去是花街,但现在已无迹可寻。笔直的大马路两边林立着新旧交错的住宅,就只是这样的一条路而已。不过,有两、三家料亭※硕果仅存,供人缅怀昔日风华。
注:料亭为日本传统高级餐馆。
贵树只在这幢老屋住了高中三年。上大学的时候,他搬出家里,离乡背井,此后就一直留在大学。即使遇上长假,也忙于课业和打工,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管是对故乡、老家还是家人,他都没有什么感情,连自己都觉得过于冷漠。尽管如此,时隔十年以上,他又回来了。因为他已经认清,即使执着于学业,也没有前途,只会为了糊口而忙于打工,逐渐磨耗身心。
贵树离乡期间,父母和弟弟都已经离世。无人居住的老家原请祖母照料,但如今祖母也不在了。其实也可以在祖母过世的时候卖掉老家。只住过三年的屋子,没有任何像样的回忆。然而贵树选择了回来——也许应该说,是放弃了不回来的选项。
回来是回来了,但对于往后的日子,却也没有任何展望。尽管父母留下了些许积蓄,可是他没有工作,也没有想做的事。原本他考虑当个老师,研究则当成兴趣继续下去,却不知道能否在故乡谋得教职,甚至连有无开缺都不晓得。这种时候,若是有父母或亲戚,还可以靠门路找工作。不巧的是,贵树没有这样的亲戚,为数不多的朋友也全都离乡升学,留在异地工作了。没有血缘,也没有地缘,如此一来,这里几乎形同毫无瓜葛的土地。在无依无靠的异乡,只有名为「老家」的容器存在于这里。
总之,只要住在老家,就省了房租开销。不知幸或不幸,他也没有必须扶养的妻小。只求一个人温饱的话,总有法子过下去吧——即使迟早会穷途末路,孤独死去。会觉得这样亦无不可,也许是因为饱受挫折的心灰意懒,让贵树整个人宛如槁木死灰。
不过能察觉到自己的心灰意懒,还算有救吧。无所事事地放空一阵,或许又能积极振作起来。贵树这么告诉自己,打扫起老屋。
贵树即将升高一,弟弟升中三那年的三月,他们举家迁进这栋屋子。
一家原本住在徒步十五分钟外的公寓,父母从朋友那里买下了这栋屋子。贵树也不知道屋龄多久了,从父母购屋搬进来的那时候,这屋子就老旧狭小阴暗,年久失修。贵树也没听说父母怎么会决定买下这里,应该也不是特别喜欢老建筑。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古色古香,造型令人欣赏的建筑物。就只是一栋老房子,哪里坏修哪里,勉强堪住而已。他觉得应该是价格低廉才会买下。也许父母原本打算早晚要翻修或改建,却也从未实际听他们提起。当时贵树也不是会好奇这种事的年纪,而且要说的话,他不怎么喜欢这栋老房子。对贵树这个高中生来说,这屋子实在是太旧、太破了。犹记得当时他大失所望,好不容易要买自己的房子,何必挑这种破屋?
离家十年的期间,屋子似乎更加破败了。打扫之后,尽管拭去了灰尘,沉淀在家中的幽暗却无从拂去。建筑物面狭窄,进深长,左右连着邻家,只有前后有窗,但窗户也因为屋前深邃的屋檐和粗木格,再加上雾面玻璃,采光极糟。屋后虽然有缘廊和聊备一格的庭院,但因为加盖了洗涤场,变得扭曲狭窄。而且两侧被邻家高耸的土墙包夹,使得庭院无法发挥采光或通风的功效。也许是这个缘故,纵使屋前屋后的窗户全部打开,屋子里仍时刻弥漫着一股隐隐的腐臭。
昏暗的一楼,杂乱地残留着父母生活的痕迹。其中看不到丝毫要整洁舒适地过生活的意志,只要能吃能睡打发时间就好的厌世感受,与老屋子的气味同样地沉淀在屋内。
贵树把行李搬上去的二楼也闷着相同的空气。二楼有三个房间,但中央的房间没有窗户,又面对楼梯,只能当成通道兼储藏室。前后两个房间,贵树把屋前的一间当成自己的房间。屋后的那间面对后院,打开窗户便理所当然可以看到户外景色。虽然称不上什么景致,但总比窗户被格栏封住的前间要好多了——刚搬进这屋子的时候,他语带施恩地这么说,把后间让给弟弟住,但其实后间可以俯视庭院的窗户,设有聊胜于无的晾衣架。贵树就是预见母亲晾衣服的时候一定会进出房间,才选了前面那一间。也因此他招来弟弟的怨恨,但那个晾衣架也因为过于老旧,原本就摇摇欲坠,结果在搬来的那天夏天就被台风吹坏拆掉了。
少了晾衣架,打开窗户,就只有这里阳光倾洒,清风吹入。贵树决定将返乡时寄回的大量书籍放在这间房间,正在整理书柜时,听见了细微的三味线琴声。
贵树对传统音乐一窍不通,因此虽然听出这音色似乎是三味线,却不知道曲名,也听不出断断续续的拨弦是巧是拙。但是那彷佛被遗弃的曲调,与他的心境十分契合。琴声似乎是从左邻传来的。
——是哪一户人家?
这个街区过去是花街,房屋分布相当复杂。贵树家是从大马路笔直通往后院,是俗称「鳗鱼床铺」式的狭长建筑物,但相隔一道墙壁的另一头会是哪户人家,完全没个准。照常理来看,应该会是左邻人家,但邻家的建筑物应该没有贵树家那么深。以前贵树还住在老家时,隔壁是一对老夫妇开的荞麦面店。一楼是店面,二楼是住家,屋子很小,他光顾过几次,知道建筑物的进深只有自家一半左右。
是再过去的一户,屋后弯折过来吗?或是后方人家的延续?仔细想想,就连自家小得可怜的后院面对的建筑物是哪一户,贵树都不太清楚。
从二楼窗户往下看,庭院右边的建筑,似乎和贵树家一样是后来增建的。院子正面到左边,筑起了一道相当宏伟的土墙。不是贵树家的围墙。从土墙的样式,以及墙内修剪得宜、圆滚茂密的树木来看,会不会是右边第二户的老料亭?据说那家料亭颇有规模,面对马路的店面却不怎么大。或许其实它的后方整个围住了贵树家和右边人家。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想,三味线的琴声也像是来自料亭的丝竹之声。
琴声清澈幽淡。说到三味线,第一个会想到津轻三味线那种威风凛凛的琴声,但似乎不同于此。就像同一种弦乐器有大小之分,三味线也有不同的尺寸吗?如果有的话,他觉得是较小的一种。
是在练琴,或是信手拨弄?断断续续的琴声毫不强势,悦耳宜人。
贵树暗自苦笑,这若是熟悉的曲子,一定会为了迟迟不出来的下一句弦律而心烦气躁吧。或许正因为是陌生的曲子、不熟悉的曲调,才会感觉低调内敛。
是什么人在弹琴?——贵树好奇起来,从窗户探出上身,窥看隔壁,但隔壁建筑物似乎较为内缩,只能看到二楼上方瓦顶的部分屋檐。
他笃定一定就在这道墙的另一头,张望老旧的土墙,随手挪开了弟弟留下的镜子。面对邻家的墙壁中央摆了一座高及腰部的书柜。挪开柜上的纵长型镜子,柱子与墙壁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隙缝。破这么一个大洞,没问题吗?贵树把脸凑上去,竟在另一头看见了人影。狭窄昏暗的房间里,有个抱着三味线而坐的女子背影。
贵树一惊——接着感到心虚,连忙退开。
难不成这道墙壁和邻家是共用的?还是建筑物贴得太近?然后隔壁人家的窗户对着狭窄的屋缝敞开?
贵树将镜子放回原位,赫然发现,墙缝在脸部位置的高度特别宽,相当不自然。搞不好是弟弟故意挖开的。
想到这里,他恍然悟出一件事。
台风吹坏了晾衣架并拆除后,弟弟就开始不对劲了。弟弟原本和贵树不同,是个阳光活泼的少年,但不知道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自秋天以后,就开始排斥上学了。表情变得阴沉,话也变少了。贵树一反常态,关心地探问理由,弟弟却顽固地不肯多说。没多久,弟弟开始足不出户,最后关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了。偶尔进他房间,他也露骨地摆出厌恶的态度。而且房间也变得很古怪,原本在窗边的书桌,刻意挪到墙边靠中间最碍事的位置。结果床铺失去合适的摆放地点,推到房门处,搞到书桌和床铺之间无处摆放椅子,弟弟便坐在床上面对书桌。墙边就像现在这样,摆了个矮书柜,但当时因为被床铺和书桌挡住,几乎无法使用。然而窗边却毫无意义地空出约通道宽度的空间。感觉这样的混乱,反映出弟弟精神上的纷扰。床摆在一打开纸门就会撞到的地方,显然是一堵障壁。必须跨过床才能进房间。感觉弟弟借由在那里设置障壁,拒绝家人。每次从纸门缝窥看房间内,都会看到坐在床上对着书桌的弟弟背影。但就连门缝,也因为冬天弟弟一句「很冷」,在门框挂上毯子遮住了。障壁变成了两道。必须推开纸门,掀开毯子,再跨过床铺,才能进入弟弟的领域。
贵树认为这是青少年的必经时期,坦然接受了弟弟这种状态,但父母气急败坏,大动肝火。父母想要把弟弟从房间里拖出来,弟弟抵死不从,而贵树就在双方的攻防战之中离开了家里。实际上他是受够了。一段时间后,父母放弃了——他认为是放弃了。父母小心翼翼地对待弟弟,只是不知所措地远远看着他。他们无计可施,将一切心力耗在看顾弟弟上,完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贵树上大学以后几乎没有返乡回家,也是因为不想看到这样的弟弟和父母。
弟弟为何会如此强烈地拒绝家人,封闭在自己的壳里?是在学校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吗?贵树一直漠然地这么以为,但现在他觉得或许有不同的理由。弟弟会毫无来由,长年来就这么关在房间里,是不是出于更不同的理由?
坐在床上,对着书桌,只要稍微扭转身体,隙缝刚好就在视线高度——贵树觉得是这样的相关位置。
尽管如今已无从确定了。弟弟以前的床铺和书桌,都在贵树离家的期间处理掉了。弟弟死在床上。一如往常,坐在平常的位置,割断了自己的脖子。父母将封闭自己的弟弟的死亡,和染满血迹的书桌及床铺一起丢弃,然后宛如静静地油尽灯枯一般,相继离世。
弟弟会不会是从隙缝间看着这名女子?弟弟是在六年前过世,那个时候,女子几岁?
贵树想要确认,挪开镜子,再次凑近隙缝。
狭窄的视野中出现女子的背影。也许是刚洗完头,一头湿发束在身后,低着头拨弄着三味线。红色和服是襦袢吗?扎在胸上的白色系带更突显出袅娜的身姿。
从背影看不出年纪,但感觉应该没有多大。若隐若现的脸颊线条还很年轻,弟弟还在世的时候,女子会不会还是个少女?
——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好想见她一面。
贵树唐突地想。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自囚在这间房间里的弟弟,或许一直守望着那名少女。少女应该不知情,但她一直陪伴着孤独的弟弟。
回想起来,他们兄弟感情并不算好。所以贵树更想会会女子了,但总不能说出是偷窥到她的。他寻思该怎么做才好,不知不觉间,观察女子成了他的例行公事。
女子几乎都在房间。从隙缝看到的那个房间似乎是起居室,靠屋前的邻间是卧室。小巧的房间里有矮柜、镜台和一张矮书桌。女子会对着矮书桌以铅笔写字,读信。然后趴在桌上——或是双手掩面,以袖口捂着脸饮泣。那模样教人肝肠寸断,贵树无法别开目光。有时女子会弹三味线,或是旁边放着针线盒,为襦袢缝衣领。这种时候,女子显得格外童稚。应该是不擅长针线活吧,全神贯注在手上,毫无防备的肩膀和背部线条总显得孩子气。
要是知道她的芳名,就可以上料亭指名她了——贵树这么想,但他不知道艺妓实际上要怎么召才好,再说,他也没有方法得知她的名字。没有人去过她的房间,甚至没有人去叫她。或许她也和弟弟一样,关在那个房间足不出户吗?那么她会不会是料亭的女儿,或是近亲?
那家料亭住着哪些人?贵树回想,却想不到具体的脸孔和名字。虽然住在同一条街,但贵树只在这里生活了短短三年。如果有同龄的孩子或许会不同,但他与邻近街坊毫无往来。父母应该也几乎没有和邻居打交道。他们本来就不是这条街的人,一搬来又遇到弟弟的事,整天顾着弟弟,疏忽了敦亲睦邻,结果未能融入老街,就这样离世了。
贵树正浮想联翩,结果原本坐在桌前发愣的女子站了起来。她踩着虚浮的脚步消失到屋前——隔壁房间。贵树轻叹了一口气,自己也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正想开窗,发现一名男子赫然就在近处。
他吓了一跳,但定睛一看,男子站在以细圆木组成的三角木头架上——那叫马梯吗?——正攀着土墙另一头沉甸甸地伸展枝桠的松树枝。手上拿着剪刀,腰上系着插有锯子的皮带,应该是园丁。是个体格精实的年轻男子,他正停下手来,直盯着邻家看。
——邻家。
男子从二楼高度的马梯上盯着看的,显然是女子所在的房间。他表情僵硬、严肃,看得目不转睛。从那甚至有些凶险的表情,可以看出强烈的情绪——阴暗,而且是否定的感情。
难道他也在看她?绝非受到好奇心驱使,也非温柔守望的那神情,散发出某种危险的气息。
贵树立下决心,打开窗户。可能是听见卡住不顺的开窗声,男子吃惊地回头看这里。接着他尴尬地垂下头,匆匆忙忙地爬下马梯——彷佛逃之夭夭。
贵树站在窗边,看着男子的身影消失的方位。土墙另一头传来拨开树木的沙沙声响。
贵树强烈地想见那女子。非得见她不可——他兴起如此迫切的念头。
隔天贵树立下决心,拜访相隔一户的料亭。还不到傍晚,店面一片寂静,也许距离料亭营业还有段时间。他叫住正在打扫的员工,告知来意,装扮清爽的老板娘出来招呼。贵树报上名字,说自己是相隔一户的邻居,老板娘立刻露出「啊」的表情。
这是个守旧的街区,弟弟的事当然人尽皆知。
「我搬回来这里了。」
贵树说,递出糕饼礼盒。总不能劈头就说「让我见那女人」,他绞尽脑汁,采取了向邻居打招呼,通知自己迁回此处的做法。
「我记得我们家左边也是府上的建筑物,所以也算是邻居。」
「啊,您太客气了。」
老板娘笑道。年纪应该已经步入初老,但富态的外貌散发出雍容华贵的气质。
「我听说隔壁家大儿子是大学老师,真不简单。」
「只是个小助教而已,而且我是辞职回来的。」
「这样啊……」
「暂时要找工作了。我是个夜猫子,或许会吵到隔壁邻居,如果有任何打扰,请不用客气,随时告诉我。」
贵树说,老板娘一瞬间露出讶异的表情,很快地转为恍然大悟的笑容。
「那屋子……哦,那边已经没有人住了。」
「咦?」贵树轻声惊呼,「可是,有时候我会听到三味线的声音……」
「是吗?那应该不是我们家。那里以前——一直到上一代,都是员工宿舍,不过现在已经变成储藏室了。」
老板娘如此说明。她说建筑物非常破旧,不适合居住,而且也已经过了雇员工包吃住的时代了。现在一楼是员工休息室,但基本上空房间都成了储藏室。
「而且我们也没有会弹三味线的员工。」
「没有艺妓吗?」
贵树问,老板娘笑出声来:
「这一带早就没有艺妓了。虽然我小时候还有几个。对……那个年代的话,也是听得到三味线的琴声。」
贵树吞吞吐吐地又问:
「可是隔壁真的有人。一定就是那个人在弹三味线。我过世的弟弟……也说过隔壁住着艺妓。」
老板娘蹙起眉头,沉默了半晌。片刻后她说:
「我想应该是误会。那里真的没有人,还是您要上去看看?」
「不……」
贵树忍不住支吾起来。其实他很想一探究竟,但这样就像在指控老板娘撒谎,令人尴尬。老板娘彷佛看透了贵树的困窘,柔和地笑道:
「我觉得您亲眼去看一下比较好。不嫌弃的话,请进。」
她再三敦促后,贵树点头答应。
老板娘将贵树引至建筑物深处。长长的走廊一边是一间间包厢,另一边面对精心整理的院落。树木深处是一片漆成白色的土墙。
贵树随着老板娘弯过长长的走廊,问:
「现在已经没有艺妓了吗?」
「是的。战后没有多久,检番就废除了。检番就是艺妓设籍的地方——就类似职业工会。艺妓隶属于置屋,置屋登记在检番。召艺妓的料亭也登记在检番,由检番安排要派谁去哪里。不过在我小时候,检番就废除了。现在这一区没有艺妓,就算是那时候,也没有艺妓会住在料亭。艺妓都是住在置屋的。」
老板娘说着,继续弯过走廊,打开深处的木板门。门板另一头的气氛截然不同,再过去应该是员工的领域。
「置屋也全部关掉了。虽然为数不多,但有些艺妓应该留下来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她们流落何方。在我小时候,町内是有艺妓出身的妇人,但我也不清楚详情。」
因为大人不肯多说,而且有种不可以探究的氛围——老板娘说。
老板娘打开短廊另一端的玻璃门。走廊左边有两间和室,杂乱地堆放各种物品,摆了张小矮桌。没有人影,但桌上留着茶杯,周围放着随身物品,应该真的是员工休息室。没看到员工人影,现在应该正忙着为开店做准备。
走廊中间左右,有上二楼的陡梯。
「小心脚下。」
老板娘说,领头走上二楼。楼梯极陡,而且踏面狭窄,又没有扶手,确实十分危险。上楼之后是一条短廊,一样面对两间房间。老板娘打开浮现污渍的纸门,是两间约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一间面向庭院,格局像客厅,另一间只有壁橱,连窗户都没有,宛如地窖。这两个房间都堆满了杂乱的物品,积着灰尘。不光是无人居住,也长期无人进出的样子。
「您说的隔壁……是这个房间吗?」
老板娘指的是靠屋后的那间。面对庭院的地方有窗,两侧被墙壁挡住。被老板娘这么一说再细看,有眼熟的壁龛,里面塞满杂物。另一间——前面的房间,面对邻家的一侧是壁橱,因此可以偷窥到的房间,就只有后面这一间。庭院那一面是老玻璃门,窗外可以看到木制扶手。似乎没有遮雨板。
「这道墙壁的另一边,应该就是府上。」
老板娘手扶的墙壁没有开口,只有一面和贵树家一样的老旧土墙。墙壁中央有一根柱子,柱旁和贵树家一样,有一道漆黑的隙缝。
贵树盯着完全封闭的墙壁,接着把脸凑近隙缝。尽管看得到微光,但无法看见户外景色。走近落地窗边,从玻璃门往外看。老旧的木板墙建筑物直逼眼前,再过去则是被土墙围绕的庭院。确实是贵树家没错。
贵树茫然回望老板娘,后者表情复杂地看着贵树。
「我听说这栋建筑物原本是前面人家的一部分,几年前是开荞麦面店。」
「嗯,我知道。」
贵树说,老板娘点了点头。
「好像是那一户另外独立的屋子。听说在开荞麦面店许多年以前是置屋,后来置屋关了,屋主离开,所以我们家在战前就只买下了后面的这栋小屋子。据说是战争爆发前——满州事变※好几年前的事,所以开置屋是比这更早以前的事了吧。」
注:即九一八事变。
「昭和时代……以前……」
「那个时候的话,应该也有艺妓住在这里吧。」
老板娘说完,迎视着贵树说:
「如果令弟看过艺妓,那应该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原来如此,贵树想,原来那是残留在这栋建筑物里的记忆吗?
「……我明白了。打扰您了,真是抱歉。」
贵树行礼道,老板娘轻叹了一口气。
「把您带到这么脏乱的地方,真是不好意思。不嫌弃的话,喝杯茶再走,好吗?」
不过贵树坚决婉拒了。在离开建筑物的路上回头看,穿廊有处地方可以看到整栋建筑物的外观。贵树家与相邻的建筑物有着约十五公分的隙缝,看得出墙壁绝非紧贴在一起——说起来,从那道隙缝,根本不可能看见隔壁人家室内。
「……以前是置屋的时候,是不是有艺妓在里面过世呢?」
贵树在走廊上边走边问。
「当然有吧。那是昭和以前的事,应该是签了卖身契的。如果未能赎身就死去,遗骨不是送回家,就是置屋帮忙盖个墓吧。再过去那边……」
老板娘指着与昔日花街后方相邻的寺町说:
「那边的寺院土地,现在还有置屋盖的墓地。我们也会去那里参拜。」
「这样啊。多谢老板娘。」
贵树正打算告辞,老板娘犹豫地开口:
「突然把您带去那种地方,您一定觉得很奇怪……其实,以前也有人要求想见住在那里的人。」
贵树吃了一惊。
「那个人很年轻,才高中生年纪。我没有问他名字,不过会不会是令弟?」
「那个时候,那里……」
「我应该带他去看的,但那里就像您刚才看到的那样,又脏又乱,不好见人,所以我告诉他那里没有人住。他说不可能,但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会说没有人住的地方有人……」
老板娘说,她叫刚好经过的员工作证那里没有住人,弟弟便生气地离开了。
「这样啊……」
贵树再次向老板娘道谢,走出料亭精致的玄关。
门口两侧,老房子绵延不断。不远处与一条前后延伸的道路相交。弯过那个路口,就是寺町。花街与寺院町为何会背对背地存在?贵树现在才感到奇怪。
他信步朝十字路口走去,前往寺町。一转弯就是另一家料亭,经过那幢大建筑物后,旁边就是一片被高耸的围墙围绕的墓地。乍看看不出是墓地,但围墙上没有建筑物的身影,定睛一看,有墓碑和卒塔婆※探出头来。更引人注目的,是贴在围墙边开着淡红色花朵的大芙蓉树。有些褪了色的淡红色花朵,在日暮的风中微微摆动。
注:卒塔婆是供在墓地上的塔形木牌。
来到寺町的第一道寺门,贵树探头望进去。与寺院毫无渊源的人,可以擅自踏进去吗?贵树踌躇地窥望,境内无人,一片寂静。他踏入洁净到几乎无机的参道,走向墓地。从本堂旁边延伸到后方的墓地里,全是古老的墓冢。不甚宽阔的墓地一隅,矗立着一棵老芙蓉树。贵树没来由地受到吸引走近,树下有一座大石碑,彷佛被头顶的枝桠所庇护。石碑上的刻文已经磨损,而且过于龙飞凤舞,无法辨读,只看得出石碑前四四方方的石花瓶上有「检番」二字。——那么,这就是老板娘说的坟墓吗?似乎是以前存在于此地的检番所建的慰灵碑。周围有许多小墓石,沿着围墙堆积般并排着。每一块都布满苔藓,严重磨损,但清扫得很干净。检视这些墓石,有些刻着像是艺妓花名的名字,也有些像是本名。有些墓石则是正面刻着像是置屋的屋号,后面排列着许多名字。
这里是过去在花街讨生活的女子最后的居所。
——她是这当中的某一个吗?
或是连这里也没有名字的某人?
脑中浮现寂寞俯首的背影。
这也难怪,贵树心想,以从那道细微的隙缝间看到的景物而言,那情景实在是过度鲜明了。
再也没有方法可以确认她的芳名,也无从询问她饮泣的理由。如果那是过去的幻影,应该也看不到女子的花容了。
贵树并不害怕。看到芙蓉树下林立的墓石,他反倒心生怜悯。
他对着石碑轻轻合掌,折回坐落在暮色的街道。路过的两家料亭都亮起了招牌灯,里头传来热闹的声音,却没有任何三味线的琴声。
一回家,贵树便头也不回地走上二楼。他走向弟弟的房间,挪开镜子,把脸凑近隙缝,但他总觉得或许什么都看不到了。就如同从对面的房间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然而一凑近,昏黄的灯泡照亮的房间便跃入眼帘。
女子依旧在那里。对着矮桌,动着铅笔。淡红色襦袢甚至显得妖艳,对桌拼命动笔的模样却有些稚气。席地而坐,双腿微开,蜷起背部,双肘靠在桌上,就像小孩子画图那样,动笔写着字。
贵树还是不感到害怕。毋宁有一股安心感,觉得既然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像这样偷窥,也没道理受责备了。
女子专注地动笔。贵树守望着她。
拜访料亭以后,女子仍然没有消失。女子在过去的房间里浮游似地生活。罪恶感消失,贵树日复一日地看着女子。他一边看着,一边觉得这样的自己非常不健康。紧迫盯人地窥看不存在的女子,看到腰酸眼痛,根本是疯了。与其如此,更应该整理屋子,谋职展开新生活才对——尽管心里明白,贵树却像被钉在了墙上似地动弹不得。
感觉也像是以不想动为借口,窥看女子。我心知肚明——如此喃喃自语的心胸、背后,笼罩着如坐针毡的焦虑。自觉到这种焦虑时,贵树把自己和弟弟重叠在一起了。
父母想方设法要让弟弟出门去上学——后来变成拼命想让他走出房间,但其实最强烈地如此冀望的,会不会是弟弟自己?这阵子贵树这么想。得离开才行,得走出房间面对现实才行——尽管这么想,却又别开目光逃避焦躁,直盯着阴暗的隙缝不放,是不是这样?同样被绑在隙缝前的贵树,不知不觉间和弟弟一样把书桌搬到恰到好处的位置,坐在前面的椅子上,度过一天又一天。就彷佛在重蹈弟弟的覆辙。
正因为有所自觉,贵树心想不能陷在这里。他觉得弟弟就是不断逃避必须面对的事物,最后进退维谷,才会选择了自尽。他觉得相同的末路也在等待着自己。即使就这样下去,也只会耗尽微薄的遗产,坐吃山空,很快就会走投无路了。到时候,自己会选择哪一条路?
愈是焦急,愈无法将目光从隙缝移开。女子穿着蓝染浴衣,坐在矮桌前,慵懒地摇着团扇搧脸。耳边燥热的蝉鸣声,是隙缝里传来的,还是来自窗户的现实的声音?
窗户——女子看着窗户,摇着团扇。蝉声一阵激昂,摇扇的手也跟着忙碌。渐渐地,那动作一下慢似一下,就像是耽溺于思绪,忘了暑热。然后蝉声再次扬起,扇子又慌忙送风。
望着这一幕的贵树,身处的房间里充斥着溽热。窗户虽然开着,却没有风。也没有要下雨的样子,燠热无比。流过太阳穴的汗水触感让他回过神来。维持不自然的姿势太久,腰部和背部都紧绷疼痛。他把脸从隙缝移开,直起身体。我到底在干么?贵树自嘲,不经意地望出窗外,在那里看见一张人脸。
窗外,应该是后院的土墙另一头有个人影。应该是——之前看到的年轻园丁。园丁就像那天一样站在马梯上看着这里。男子盯着这里的眼神带着责怪,贵树因为偷窥被发见而狼狈不堪。
他慌乱地从桌前站起来,尴尬地想要离开房间,忽地想起这里本来就不可能看见隔壁,因此即使把脸贴在墙上,旁人也不可能知道他是在偷窥邻家。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何要露出责怪的表情?——贵树纳闷地回头一看,男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了。树枝之间只余靠在大栎树上的马梯。
回想起落荒而逃的自己,和彷佛逮住坏事现场的男子,贵树陷入奇妙的感受——然后他进一步回想起来了。
上一次是相反。上一次男子在看隔壁。从视线的方向来看,是看着隔壁建筑物空无一人的房间窗户。他一脸凶险地看着的窗户里面,应该没有任何值得一看的东西才对。然而当时男子注意到贵树的视线,便仓皇爬下马梯。就像贵树刚才想要逃离房间一样。
——那个人到底在看什么?
答案立刻揭晓了。隔天,贵树听到门铃声,前往玄关,结果门外站着那名园丁。
男子的表情依旧险峻。他挑衅地看了贵树一眼,深吸一口气,接着扯下包在头上的毛巾,行了个礼。
「抱歉突然打扰。」
虽然一副卯足了劲的样子,语气却温和有礼。贵树觉得园丁是来责备他的。那么我该如何接招才好?瞬间他寻思起来。要反驳「根本没有什么女人」吗?还是回敬「你自己不是也在偷看」?
但男子双手捏紧毛巾,立下决心似地抬头说:
「你可以当成是神经病上门没关系——那是不可以看的。」
贵树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反射性地想要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男子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说:
「请不要理它,它会要了你的命。」
贵树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虽然看起来无害,但它非常危险。不可以被它吸引。」
男子急匆匆地说完,大大吐出一口气,表情倏地放松下来。虽然神情依旧严肃,但已不再是那种挑衅的表情。贵树这才理解到男子先前是在紧张。
「……你到底是……」
「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男子说完,再次深深行礼。
「打扰了。」
他说,转身就走。结实的背影散发出该说的话都说了的安心感。贵树想要出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杵在玄关,几乎是哑然地目送男子。快步朝料亭离去的男子彷佛注意到贵树的视线,回过头来,又行了个礼。
——搞什么?
男子说的「它」,当然是指那名女子吧。可是他说「危险」?
男子实在太单刀直入了,甚至没有对质,「你在看,对吧?」他确信那里有着不可能存在的女人,而贵树在窥看她。
也因为尴尬助长,反抗的心态油然而生。
——真的是神经病。
突然找上门来,说什么根本不存在的女人危险。多管闲事地要人不许看,还诅咒什么会要人命。
贵树忿忿不平地关上玄关格子门。拱着肩膀转过身去,眼前的屋内一片昏暗,沉淀着荒废的气息。贵树忽然注意到玄关台阶和玻璃门框上积了一层灰。父母自暴自弃地留下的杂乱物品散发的厌世氛围。甚至放弃拂去这些,遭到弃置的屋内。
——连搬家的纸箱都还没有整理完。
也没有打扫。没有找工作。完全没有准备要在这里展开新生活。
贵树想要忘了教人不舒服的男子,赶快回去二楼。但不知为何,他裹足不前。他走向厨房要喝水,这才注意到家里荒废成什么德行。厨房老旧的流理台布满水垢,用过的餐具扔着没洗。直接在泥土地钉上木板的地面丢着好几袋忘了拿去丢的垃圾袋。高出一层的起居间的矮桌上,餐具也放着没收,周围堆置着垃圾。中间的佛坛蒙上一层白灰,忘了什么时候插上的花丑陋地枯萎腐烂。
——它会要了你的命。
贵树觉得荒废的生活全被看透了。「我在搞什么?」对自身的疑问,「这样下去怎么行?」对自己的焦急。尽管对这样的自己有所自觉,却不断背对一切。贵树觉得男子意在言外地责备这样的他,更感到芒刺在背了。
他重重地将杯子放到调理台上——下一秒逃也似地走上二楼。走向墙壁另一头有女人等待——过去弟弟自我了断的那个房间。
——这东西很危险。
贵树内心如此喃喃,却不可自拔地看着女子。尽管心想这样下去不行,然而愈是焦急,就愈不由自主地窥看隔壁。
女子依然浮游地过着日子。尽管说她危险,但女子的模样却毫无不祥的气氛。虽然那确实是不应该看得见的景色、是不应该存在的女子,但他觉得只因为这样就说她「危险」,未免过于武断。
她的存在,是否就像是被保存起来的记忆?只是在重复上演过去的日常。
哪里危险了?
女子在矮书桌前低垂着头,彷佛为了被说成妖魔鬼怪而受伤。双手叠在桌面,没多久便趴了下去,额头抵在手上。纤瘦的肩膀颤动,传来熟悉的饮泣声。那背影教人彻底心碎。
女子饮泣了一阵,接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以襦袢的衣袖抹着泪水,坐到镜台前,抽抽噎噎,拿起梳子,将垂落的发丝梳回发髻。整理好头发后站起来,走向隔壁房间。片刻后回来时,手上抱着一个木桶。
女子放下木桶,坐到镜台前,以手巾拭脸。她用手巾捂着脸片刻,接着从抽屉里取出剃刀。暮色已近,是平时的梳妆打扮吧。每隔几天,女子会在化妆前用剃刀修脸。剃刀是陌生的直刃刀,连柄都是金属制的。不是理发店常见的那种摺叠剃刀,形状就像小刀或菜刀。贵树以前查过,知道这叫「和剃刀」。
女子这天也将取出的剃刀抵在眉上,但很快便打消念头似地放下手来。她深深叹息,沉陷在思绪里。一会儿后再次拿起剃刀,但一阵踌躇后,将原本对着脸的刀子移向了脖子。锋利的刀身反射出灿光。
女子看着镜子,剃刀按在脖子上。贵树倒抽了一口气。
——难道这女人以前就是这样结束性命的吗?
这一幕与弟弟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弟弟用的是美工刀,但一样是把刀子抵在脖子上,一刀划开。当时贵树在读大学,并未实际看见弟弟丧命的模样。但他接到父亲打电话通知噩耗时,在脑中鲜明地描绘的影像,不知不觉间宛如记忆般烙印下来了。
女子将剃刀抵在脖子上,低声呜咽起来。在贵树屏息凝视之中,女子手一甩——无力地放下了剃刀。
贵树忍不住吁了口气,同时女子当场趴伏下去,憋着声音开始哭泣。
——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痛苦?
如果能够,贵树想要出声抚慰。但同时他又想,莫非他看到的并非单纯是女子的日常,而是女子的历史?如果女子在过去寻短自尽,因此化成了伤口残留在这个空间,那么贵树是否迟早也会看到女子死亡的一幕?
一想像那瞬间,便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女子死后,自己将会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吗?或许就是这样的失落,让弟弟选择了死亡。
女子哭了一阵,然后振作起来化妆,换上华丽的和服,走出房间了——悄然垂首地。
此后,女子哭泣的时候更多了。吞声饮泣,对着矮书桌动铅笔写东西,偶尔取出信来读,接着又是哭泣。
贵树觉得原本只是缓缓流逝的女子的时间,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倾斜。一点一滴,逐渐加速地朝黑暗的方向倾斜。用不着多少日子,它便决定性地坠入深渊。
这天夜晚,女子也在哭泣。她折着挂在衣架上的和服及腰带,再三歇手掩面饮泣。哭了一阵,手拿着正要束起的腰绳,却茫然垂首,呆坐不动。片刻之后,女子缓缓地将质地柔软的布制绳索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将绳索的一端在手腕绕了两圈,咬住绳头,辛苦地打结。长绳有一半绑在女子手上,留下长长的另一半。女子拿着剩余的绳索,倏地回过头来——就彷佛她知道贵树就在那里。
女子笔直地看着这里。贵树的眼睛,与散发阴火般光芒的眼睛对上了。
女子宛如摇曳的花朵般虚幻,眼睛却鲜活得令人心惊。不知是否泪水的关系,湿润而充血的眼睛盯着贵树,接着女子将剩余的绳索递向贵树。就像在索求另一端的绳头应该要系上的另一只手腕。
贵树惊慌地把脸从隙缝移开。
——它会要了你的命。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贵树终于醒悟。女子是在寻求共赴黄泉的伴侣。
想到这里,同时幻影再次掠过脑际。尽管未曾亲眼目睹,却刻骨铭心的鲜明影像,坐在床上,上身趴在书桌上,伏在自身的血泊中断气的弟弟。
贵树颤抖着,将镜子放回原位,盖住隙缝。
——别理它就好了。
不,根本别再看就没事了。
尽管如此立下决心,一晚过去,贵树却觉得惊恐的自己实在滑稽。不过就是幻影罢了。就算女子看了他,又能奈他何?
而且,或许不会再有那种情形了。贵树说服自己应该要确定一下,挪开镜子,把脸凑近隙缝,结果迎面就和女子对上了眼。
女子一手握着绳索递过来,双眼望着这里。在朝阳洒入的房间里,一如昨晚的状态,冻结了似地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贵树。
贵树凝视着对方,女子望着贵树,宛如机器人偶一般,缓缓地歪起了头。
——为什么?贵树觉得女子在这么问。
他慌忙退开,决心再也不看了。之前来访的男子说的「危险」,就是指这种情形吗?但隔壁的女子只要不看,就形同不存在。还是她迟早会造成实质危害?——虽然觉得不可能,但是万一女子翻墙而来呢?
他想向那个人问个究竟。为什么说「危险」?实际上会是怎样的危险?他说会要命,具体来说是什么情形?而他又怎么会知道?那个园丁会不会又来了?贵树探头从后院窥看料亭庭院,寻找男子的身影,结果在通往后方独栋建筑的走廊看见穿着颜色不同于员工的T恤的人影。被树木遮挡,看不真切。贵树变换姿势,设法透过枝叶窥看,那人衣着休闲,腰上系着工具袋,打扮类似,但似乎不是园丁。之前的园丁个子很高,体格也很壮。而现在在走廊工作的男子看起来身形更矮小一些。
贵树再次变换姿势,想要看个清楚,这时男子彷佛注意到视线,回头仰望贵树这里。因为有段距离,并不确定,但好像真的不是园丁。年轻男子也许发现了贵树,落落大方地颔首致意。
——不是他。
贵树不知道园丁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哪里。他只知道对方似乎是料亭请的园丁。向老板娘打听的话,可以知道他的联络方法吗?
就在贵树想到这里时,墙壁隐约传来三味线的琴声。
他回头看墙壁。虽然幽微,但确实听见了,是信手拨弄三味线的声音。贵树提心吊胆地窥看隔壁房间,女子一如往常地背对着贵树,正在拨弄三味线。
贵树忍不住安心地叹了一口气。女子将湿发扎成一束,身穿蓝染浴衣,蜷着背坐着,正在弹三味线。弹了一段,又分神似地停手。停了一阵,吐出无声的叹息,又继续拨弄。
太好了——贵树在心中喃喃自语,同时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危险。这个女子的存在根本就是异常。不能这样看着她,不能从看着她当中得到抚慰。
尽管心中清楚明白,却就是无法别开目光。看着女子,让他获得莫名的安宁。断断续续的三味线琴声,就像是澌澌雨声,沁入心房似作响,滋润了干燥龟裂的某些事物。
女子拨弄了一阵三味线后,放下乐器。接着她伸手入怀——拉出了绳索。
贵树忍不住全身僵硬。女子拉出柔软的绳索,就像之前那样,缓缓地将其缠绕在自己的左手腕。辛苦地将其中一端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打结,接着回头看贵树。这天,女子的眼睛是干的,却同样湛着鲜活的色彩。她递出绳索另一端,眼睛直钩钩地、彷佛要射穿一般地看着贵树。
贵树彷佛被吞噬了似地动弹不得,于是女子没有表情的眼睛盯着他,缓慢地、询问似地歪起了头。
——不行,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女子递出绳索,一动不动,半晌之后,忽然再次活动起来,挪动膝盖移向镜台。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剃刀,将油亮的刀子连同绳索另一端,一并递向贵树。
贵树后退了。眼前是老旧龟裂的土墙,上面黝黑的隙缝张着大口。
——错不了,贵树心想。
弟弟应该就是被她带走的。一次又一次像那样被要求殉情,弟弟终于拒绝不了,屈从了恳求。
绝对不能再看隔壁了——贵树铁了心,却没有贯彻的自信。
隔天贵树久违地出门了。他找到居家用品店,买了木板和工具,搬上二楼,沿着隙缝所在的柱子钉上去。他先用胶带贴住隙缝,再钉上木板,彻底封住。接着移开书架,搬来高耸的橱柜档在木板前。
总算喘了一口气时,响起了幽幽的三味线琴声。
——需要更多障壁。
贵树把搬进来的行李移动到前面自己的卧房里,关上弟弟的房间。关上纸门后,将门缝密密地贴合起来。木板已经用完了,他把所有能移动的家具什物都堆在房门前。
——换房间吧。
把一楼父母的物品收拾整理一下,搬到二楼,将二楼封起来。然后重新振作,正常生活,找工作。什么工作都可以。找到工作以后,就卖掉这个家,找间小公寓搬进去吧。
贵树坚定地告诉自己,走下一楼。
接下来几天,贵树专心打扫一楼。整理父母的物品,能丢的东西都丢掉。尽量不上去二楼。
有太多应该要做的事了。去就业中心登记,尽量走出家里,上街散步。刚开始的几天,他觉得这下就可以踏出新生活了。然而他的意识一天又一天回到了二楼。最初「我一定要成功」的奋发情绪萎缩下去之后,强烈的失落感便席卷而来。贵树和她天人永隔了。
——我失去她了!
不,我没有失去。只要走上二楼,拆除障壁,又可以见到她了。最初他用拆除障壁的麻烦来克制自己,但渐渐发现自己正不停找借口。
楼上也得整理才行。
堆起来的纸箱,也最好全部打开来检查整理。
楼上太闷热了,最好通个风。
看到弟弟的房间,反而更能引以为戒。
神思也开始恍惚起来。贵树愈来愈常窝在一楼后方面对庭院的房间。他会坐在缘廊,不知不觉间侧耳聆听。有没有三味线的琴声?偶尔似乎会听见拨弄的琴声。惊觉的瞬间,他觉得有人在呼唤他。
只是错觉罢了——贵树如此安抚自己,抱膝而坐的某个傍晚时分,在庭院一角发现了它。
形状不方正的狭小后院没什么植栽,也没有整理,杂草丛生。这样的庭院一角,有着朦胧的花影摇曳着。
褪色般的淡红——是芙蓉。
芙蓉树还小,只有孩童高度。也许是因为日照不足,树干和树枝都瘦小虚弱,树叶也稀稀落落,色泽不佳。尽管如此,却开出了唯一的一朵花,在若有似无的风中无依地摇晃着。
是父母种下的吗?还是从墓地的那棵树——或者是别处,有种子飞过来发芽生根吗?
这景象令人不忍卒睹。贵树站了起来,走上二楼。他在心中喃喃着各种借口,挪开杂物,解开封印,踏入弟弟的房间。依稀传来三味线的声音。
——她在等我。
垂首以衣袖复脸哭泣的女子背影在脑中复苏。贵树觉得就是自己害她悲泣的。他狠心地单方面斩断情缘,才害她哭得那么惨。
挪开家具,看见自己钉上去的木板,贵树犹豫了一下,然而感觉更接近了一些的三味线琴声驱散了他的犹豫。抓住木板一扳,钉上去的板子一下子就拆下来了,不堪一击到可悲的地步。因为钉上去的地方是土墙,钉子几乎咬不住吧。钉在柱子上的钉子也一样,可能是柱子本身质地已经松散了,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拆下木板,撕下胶带,漆黑的隙缝露出来了。三味线的琴声如叹息般从其中流泄而出。
贵树把脸凑上去——接着困惑地移开了脸。他定睛看了看沿着柱子的隙缝,再次把脸凑上去。什么都看不见。
他一再变换姿势和角度,结果依然相同。别说看见隔壁房间了,连光线都没有。
三味线作响着,彷佛在诉说,我在这里。
贵树无计可施之下,抓起桌上的原子笔,硬插进隙缝里。他把笔头插进洞里左右扭动,把缝掰大,然后凑上去窥看,再三反覆,终于看见隐约的光线。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只是一片老旧生锈的浪板壁面而已。些许残照,使他看见近在眼前、在风吹雨打中变得破旧的邻家墙壁——仅是这样而已。
——怎么会?
三味线的琴声依旧。女子确实就在这道隙缝另一头,然而却看不见她。原本应该看不见的事物,被理所当然会看见的外墙给遮蔽了。
贵树觉得自己被女子抛弃了。但接着他转念否认。女子在呼唤贵树。极尽忧愁的三味线琴声持续着。他觉得是有人阻挡了他们。他忽然想到前些日子看到的走廊上的年轻男子。不是园丁,但腰上挂着一样的工具袋的男子。那个人——会不会是木匠?
贵树冲下楼梯,奔出家门。他跑到相隔一户的料亭,抓住正在为大门到玄关的地面洒水的员工,表明要见老板娘。员工可能被贵树的凶相给吓到,后退进屋,老板娘很快就出来了。老板娘以一如往常的清爽姿态温婉地微笑着。
「怎么了?瞧您气急败坏的。」
「那个房间——你把那个房间怎么了吗?」
冲口而出的是责备的语气,表情应该也相当凶神恶煞。然而老板娘却没有介意的样子,微笑说:
「是的。因为那个房间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把它改装了。我将面对府上的那面墙堵起来,免得打扰到您。」
「不要多事!」
「就算您这么说……」
「拆掉……立刻拆掉!」
贵树说,但老板娘神情凛然地拒绝了。
「恕难从命。而且那原本就是敝宅的建筑物。我只是稍微改建一下,免得噪音打扰到府上,没有为此受责怪的道理。」
老板娘完全站得住脚。贵树没有权利责备对方。
「可是……」
贵树无法放弃,正欲争辩,老板娘说:
「如果这样还是会打扰到府上,我也考虑干脆把它给拆了。」
贵树哑然无语,老板娘恭敬地行礼。
「失陪了。」
贵树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折返。
他没有资格责备老板娘,更没有权利命令她把堵住的墙壁恢复原状。他束手无策。
贵树沉陷在无力感中,无精打采地返家。走上二楼,回到留下一番苦斗痕迹的房间。把脸凑近隙缝,但一样看不到那个房间,只空闻微弱的三味线琴声。
——对不起。
贵树在心中道歉,额头抵在墙上。三味线的琴声倏地歇止了。贵树等待拨弦声再次流泻。片刻之后,他迫不及待地把耳朵贴到隙缝上,觉得彷佛听见了细微的饮泣声。
隔天,贵树确定隙缝依旧什么都看不见,悄然走下一楼,发现玄关穿鞋处掉落着一封信件,也许是从格子门缝塞进来的。
捡起来一看,信上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邮票。拆封取出内容物,只有一张纸。纸上以稚拙的铅笔字迹仅写了一行字。
「请您来相会。」
此后,隙缝间再也看不见隔壁的景象。耳朵贴在缝上,可以依稀听见饮泣声,以及呜咽般的三味线声。只能侧耳聆听的贵树,今天也收到了笔迹稚拙的信。
——请您来相会。
——为何您不肯来?
——何时才能相会?
——什么时候
您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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