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栅栏之外-章节

「讨厌,又来了。」

麻美轻啧一声,不自觉拍打方向盘,老旧车库里响起不上不下的短促喇叭声。可能是觉得这个滑稽的声音十分有趣,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麻美的女儿,露出灿烂的笑容。

「车车,噗噗。」

麻美再度发动引擎,对女儿笑着说:

「是啊,噗噗。」

坐在儿童座椅的女儿,难得心情很好,发出「噗噗」声,笑个不停。不知为何,女儿杏奈讨厌坐车。今天也一样,直到刚刚都还一副被迫去医院般的复杂表情。

麻美刻意露出笑脸,注视着女儿,同时连按几次启动钮,引擎却没反应。

——饶了我吧。

麻美焦躁不已,不断按下启动钮。几次反覆下来,马达的声响愈来愈微弱。听着女儿开朗地发出噗噗声,她暗暗祈祷着再度按下启动钮,但马达连转动声都没有,陷入沉默。

「饶了我吧……」

麻美脱口而出,倒向椅背。

又来了,一星期总会有一次无法发动引擎。

强烈的无力感袭向麻美,她浑身虚脱地倒在椅背上半晌。这座老旧仓库改建而成的车库里,有着遍布裂缝的土墙、熏黑的柱子和大梁,到处是残留下来的破烂架子,与前任住户放置多年的杂物。这空间只有一个出入口,满是灰尘的各类杂物,隐约浮现在透进来的晨光中。

麻美在四个月前离婚,回到娘家所在的这座小镇。母女俩租下这幢老房子后,首先购入的正是这辆二手的轻型汽车。经由中学时代的学弟,麻美便宜买下,虽然卖方说不曾故障,但常有状况。只要一发动就没问题,可是麻美得费尽心力让车子发动。

她叹一大口气,从提包里抓出手机,一拨完号码,对方立刻接起电话。

「喂,我是健吾弟弟。」

听着对方明朗轻快的口气,麻美有些火大。

「不要乱加什么『弟弟』啦——我跟你说,引擎又发不动。」

咦,真的吗?健吾的反应十分夸张。

「又发不动吗?」

「对,马达完全沉默,半点声音都没有。」

「不可能吧。前阵子发不动时,有问题的零件全换掉了。」

「发不动就是发不动。」

「麻美姊,你很急吗?」

「很急。」

我马上过去,健吾说完立刻慌张地挂上电话。

健吾家是修车厂,开车快一点,十五分钟后会抵达麻美的住处。

「……上当了啊。」

明明是我那么疼爱的学弟。

虽然没预算,还是希望安全性能好,副驾驶座有安全气囊,有后视镜萤幕等设备,麻美给健吾出了各种难题。他嘴上抱怨「不要太过分啦」,仍以低于预算的便宜价钱,替麻美找到这辆车。因此,麻美心里始终很感谢这个值得依靠的老朋友,没想到……

她轻轻叹气,女儿有些讶异地歪了歪头。

「不用去保育园吗?」

「要去喔,只是车子有点问题,等修好再去。」

听到麻美这么说,杏奈露出灿烂的笑容。

「健吾弟弟要来吗?」

「健吾弟弟」是这么来的啊,麻美心想,同时回答女儿,「会喔。」

女儿喊着「好棒」,从安全座椅下来。买车之后,一碰到问题,麻美就会找健吾过来。所以,女儿大概认为车子有问题,等于健吾会过来。

「我们在家里等健吾弟弟吧。」

看着一脸开心的杏奈下车时,麻美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慌慌张张地从提包里找出手机,联络打工地点,报备迟到的原因。「又发不动?」电话另一头传来露骨的讶异反应。车子的确是又发不动,像这样遭到怀疑,实在令人不愉快。若是以前,麻美大概会立刻翻脸,不过她已长大成人。至少明白在这种时候,就是要忍气吞声向对方道歉——不过,上班时气氛会变糟。想像起上班迟到时,众人不满的气氛,麻美便觉得胃痛。

她忧郁地将手机收回提包,感觉到上衣被轻轻拉扯。

「啊,对不起……」

麻美转向副驾驶座,却不见杏奈的踪影。她抬起头,透过车窗可看到杏奈踩着快活的脚步,迅速走出车库。下一瞬间,车库铁卷门发出巨大声响,掉了下来。

杏奈吓得跌坐在地,麻美慌忙下车,冲到她身旁。愣愣坐在地上的杏奈和铁卷门只离一公尺,差点就会被夹到。

「没事吧?」

杏奈点点头,看起来马上就要掉下眼泪。

「你一定吓坏了,对不起啊。」

麻美扶着杏奈站起,拍掉她身上的尘土,然后伸手打开完全紧闭的铁卷门。

这道老旧的铁卷门,到处都生锈歪斜。或许正因如此,滑顺度大有问题。一开始要拉到膝盖左右的高度,得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接着可顺利往上推,却又会莫名其妙掉下来。推上去时费尽千辛万苦,要拉下来时,往往一口气掉到底。慎重起见,麻美找来一根旧竹竿顶住铁卷门,但成效不彰,竹竿经常脱落。甚至有一次,在麻美驶出车库途中,铁卷门忽然掉下来。因为没钱修理,当时造成的损伤仍留在车上。

——总之,没夹到孩子就好。

麻美这么想着,单手撑着铁卷门,让杏奈先出去。目送女儿穿过庭院跑向自家的老房子后,她找到脱落的竹竿,小心翼翼卡在铁卷门下方。

这幢房子原本是务农的伯公住处。伯婆很早就去世,伯公在此独居。他是个难相处的老人,麻美非常怕他——与其这么说,其实麻美和所有亲戚都合不来。他们个性保守又啰嗦,关于麻美的任何事都拿来和优秀的哥哥相比。麻美的成绩并不算差,只是哥哥太优秀。再加上就读中学后,她和素行不良的朋友混在一起,开始学坏。虽然没被逮去辅导,但在老师、亲戚这些大人之间的评价一落千丈。那个「素行不良的女儿」擅自结婚,又随便离婚,回到老家。

这座小镇是历史悠久的城下町,维持着过往保守的风气。现在仍有许多老人家,认为嫁出去的女儿离婚回来是奇耻大辱。麻美的双亲与亲戚正是这种典型。他们不接受麻美离婚投靠娘家,于是替麻美找到伯公的房子,拜托亲戚让麻美便宜租下。伯公逝世后,似乎曾短暂出租,不过大部分时间依然是放置不管。这是老旧的独栋平房,有个小得不值一提的旧庭院,和仓库改造的车库。不过,车库就是这副惨状。

老旧歪斜的铁卷门很难打开,还会掉下来。可能是下雨漏水,经常散发一股霉味,没有任何采光处,总是潮湿阴暗。就算是麻美,也不喜欢待在这里,女儿更是明显讨厌车库。麻美认为杏奈讨厌坐车,或许是此一缘故。

家里的情况大同小异。狭窄阴暗,空气总是沉甸甸,还带着霉味。

——要摆脱素行不良的女儿,这里是最适合的吧。

麻美满怀忧郁地想着这些事,所以当健吾抵达时,她不自觉地出声:

「我再也受不了!」

健吾悠哉地与杏奈击掌,听到麻美的话声,弹起来般转向麻美。

「你居然把烂车塞给我!」

健吾双手乱挥。

「我怎么可能对麻美姊做这种事,那真的是别人卖的二手车。」

「算了,你赶紧修吧。」

是!健吾朗声回应,冲进车库。他确认车内的状况后,打开引擎盖。

「要修多久呢?不能用车我会很伤脑筋。」

「我知道你很伤脑筋……」健吾跑回开来的车旁,拉出缆线。「生气到没电之前,可以先叫我吗?」

「我没那么生气。」

倒不如说,麻美好奇电池会这么容易没电吗?

健吾俐落地将缆线系在麻美车上,马达空转两、三次后,引擎总算发动。

「的确不好发动……」

「是吧,这到底怎么回事?」

「奇怪,应该不会这样才对。我上次真的彻底修过——只要是有问题的地方,全部修过。」

麻美打断健吾的话。

「别再找借口啦。再不出门,我就要失业了。」

对不起,健吾老实低头道歉。

「下次如果又发生这种情况,请早点告诉我。我会负责接送你们,然后趁你出门期间修好车。」

「把车保养好比较重要。」

麻美将畏畏缩缩说着「我会尽力处理妥当」的健吾赶回家,让杏奈上车。看来,今天又是倒楣的一天。

当迟到的麻美抵达工作地点时,众人反应果然很冷漠,令她不知该如何自处。她急忙换上工作服,在工作桌前坐下。接着,就是拼命将零件装入机器,按下开关——如此不断反覆。由于迟到的关系,麻美无法在工作时间内达到一天的最低标准,只得加班赶完进度。好不容易结束,她急忙脱下工作服,前往保育园接杏奈。带着园里最后回家的杏奈前往超市,采买完毕后,母女俩就在超市的美食街解决晚餐。

「对不起,妈妈没做晚饭。」

回家途中,麻美向杏奈道歉。杏奈摇摇头:

「没关系,蛋包饭好好吃!」

「嗯。」

年仅四岁的杏奈竭力安慰妈妈。多亏有这孩子,麻美才能不自暴自弃,脚踏实地生活。

告诉麻美今天保育园发生的事的期间,杏奈睡着了。静悄悄的车里,只回响着单调的引擎声。

麻美家位在老街边缘历史悠久的聚落,周围是绵延不断的田圃。农地之间是铺得笔直的马路,然而,只要一进到聚落,马上变成狭窄弯曲的道路。此时天已暗,沿途几乎没有路灯,一片漆黑。麻美留意着四周状况前进,驶入自家庭院。

麻美停好车,费力打开车库铁卷门。拿竹竿顶住门后,她回到车里。一打倒车档,导航画面旋即切换成倒车影像。黑白对比强烈的画面上,映出车子后方的庭院入口、道路和对面人家的围墙。

她确认杏奈坐在副驾驶座上,慎重改变车子的方向,画面显示铁卷门打开的车库及内部状况。她看着后视镜萤幕,慢慢倒车。随着车子后退,车库内部的模样出现在画面上。最里面那些快倒塌的架子、留在架上的许多杂物、放置在高处的老旧农具——然后是小孩。

麻美慌忙踩下煞车。煞车灯亮起,一个小小的白色人影浮现。麻美立刻转过头,红灯照亮的车库深处空无一人。她再次望向后视镜萤幕,已看不到任何人影。

她拉起手煞车,下去确认车尾与四周情况。然而,梭巡一圈,到处都没人。

——看错了吗?

只是将杂物的影子看成小孩吗?保险起见,麻美弯身确认车底下的状况,同时回想刚刚一瞬间看到的画面。

那个人影看起来像小男孩,比杏奈稍微大一点。白皙的脸孔上,双眼圆睁,眼神黯淡。

确认车底下和周围都没任何人后,麻美再次回到车上,战战兢兢打入倒车档。萤幕画面立刻切换成车库内部,不见任何人影。麻美轻轻叹口气,停好车。

关掉引擎后,车库里一片漆黑。车门一开,车内灯便亮起。麻美借着亮光摇醒杏奈。

「到家喽。」

她一边呼唤,一边松开安全座椅的腰带。杏奈揉着惺忪睡眼。

「要自己下来,还是妈妈抱?」

麻美一问,杏奈便举起双手说「妈妈抱」。麻美拉起女儿的手抱起她时,从后座的阴影里,传来一句微弱的「我也要」。

麻美想不起之后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应该是抱起杏奈,一脚踹上车门。从驾驶座到车库外的短短时间里,她陷入无边的恐惧。

要是出去之前,铁卷门掉下来……

她暗暗祈祷,冲出车库。一路穿过庭院,颤抖着打开门锁。一冲进玄关脱鞋处立刻放下杏奈,从提包里抓出手机。

——不断故障的车子。

便宜的二手车。

喂,电话另一端传来健吾愚蠢的话声。

「卖方说什么没送修过,根本是骗人的!这是事故车吧!」-

健吾骑着脚踏车穿过夜路,冲到麻美家。

「晚饭时喝了一些……」

「就算是脚踏车,也是酒驾。」

「是,对不起。」

总之先上来吧。能够这样对健吾说话,表示麻美已冷静下来。坦白讲,健吾愿意过来,她松一口气。

——现在不希望家里只有她和杏奈两个人。

麻美制止想和健吾玩的杏奈,在寝室里哄杏奈入睡。之后,她关上寝室拉门,重新转向健吾。

「你老实招来,这是事故车吧?」

「不是的。」健吾立即回答,「真的不是,至少我从没听说过。卖主保证不曾送修,我才会建议你买。如果是事故车,绝不可能推荐给你。」

斩钉截铁说完,健吾问道: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麻美告诉他看到小孩的情景。她坚持绝对没看错,也绝对没听错。

「车子不断故障,就是这个原因吧?你不是总说那辆车不可能故障吗?」

「我不知道——不过,不断故障的确很奇怪。我爸挂保证那车绝对没坏,而且那不是什么来源奇怪的车子,是和我们家有老交情,可以信赖的人让给我们的。修理是我们家负责的,看起来不像碰到车祸,板金很漂亮。我们只修复保险杆的擦伤,检查有没有问题,换上新的车灯,打扫车内而已。」

「那么……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麻美这么问,健吾陷入沉默。

麻美忽然想起一件事。

「唉,不是常发生没注意车子后方,辗到小孩的事故吗?」

站在车后的小孩。踩下煞车的一瞬间,「该不会辗到了?」的真实恐慌掠过脑海。麻美坚持要有后视镜萤幕,便是听过类似的情况。万一杏奈在车子后方玩耍,又蹲下来,就算透过后视镜也看不见。

忍耐着使用会掉下来的铁卷门,一样是这个理由。要是担心铁卷门掉下来,设法固定成打开的状态就好。可是,麻美不希望杏奈趁她不注意时跑进车库,在车子周围玩耍,才凑合着用。

「如果是撞到孩童,车子应该会有损伤。但要是没注意四周状况,辗到的话,不会有任何损伤吧?」

听麻美这么说,健吾低喃着「这倒也是」。

「若不是辗到,会不会是反锁在车内之类的?大热天把孩童放在车里的例子不少。」

「嗯。这么一提,确实不是说没送修过,就绝对不是事故车。毕竟也有不会造成损伤的意外。但我还是认为,那不是事故车,让给我们的人没谈及。对方和我们家是老交情,是我爸的朋友,不是明知是事故车却隐瞒的人。我们之间是有信赖关系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能保证,但把车让给我家的人,搞不好也不晓得这些事。总之,我会问问看。」

唔,麻美点点头。

「对你发脾气,真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家才得向你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是我开出那些夸张的条件,硬要你帮我找车。对伯父也造成困扰,实在抱歉。」

「我爸一点都不觉得困扰,麻美姊是特别的。」

听着健吾的话,麻美胸口一紧。她会认识健吾,是因为她与健吾的哥哥本来是玩伴。他比麻美大一岁,外表凶恶,实际上是温柔敦厚、充满义气的好人,伙伴都非常仰慕他。麻美和健吾的哥哥从高二起交往一年,她经常待在健吾家,健吾的双亲十分疼爱她。当时的麻美认为,总有一天会和健吾的哥哥结婚,可惜事与愿违。麻美高三那年的夏天,健吾的哥哥因骑摩托车,出车祸去世。

麻美肝肠寸断地度过那个夏天。毕业后,她找到工作离开老家,不想待在这座小镇。三年后,她和烂男人结婚,生下杏奈。那是个不思进取,一有什么不顺心就踢打麻美,真正的烂男人。如今回想,麻美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决定和对方结婚。

「不过,麻美姊,你打算怎么办?」

健吾一问,麻美愣愣地直眨眼。

「什么怎么办?」

「要找别的车吗?」

「这……」

没办法,麻美心想。现在光靠打工的薪水勉强过得去,实在没有买新车的余裕。

她不能放弃这辆车。此地没有大都会的铁路和公车等大众运输网路,不管是通勤或购物,没有车寸步难行。如果只是通勤或购物,脚踏车或摩托车也办得到,然而,要接送去保育园的杏奈,在麻美看来,两轮车实在无法放心。再加上,万一杏奈得急病,不能总是叫救护车——考虑要不要叫救护车时,搞不好已太迟。麻美无法摆脱这样的不安。

所以,她才坚持要买车。

「总之……方便先帮忙问一下吗?等结果出来,我再考虑。」

「在这之前,要不要先开我的车?」

看着满脸抱歉的健吾,麻美笑着说:

「讲什么傻话,你的是手排车吧?」

隔天,麻美犹豫着该不该开车。不开也不行——大雨让麻美拿定主意。

「你在这里等妈妈,不然会淋湿。在这里等到妈妈叫你喔。」

麻美让穿着雨衣的杏奈坐在玄关地板边缘,慎重叮嘱。时间不容麻美继续犹豫,她下定决心走向车库。

厚重的雨云在天空扩散开来,没有阳光,只有阴郁的影子。麻美使力将铁卷门往上拉,发出令人厌恶的嘎吱声。拉到膝盖左右的高度,铁卷门忽然失去抵抗力,哗啦哗啦地向上卷起。阴暗的车库内,唯有濡湿的臭味和沉默的车子坐镇其中。

那是一辆线条柔软的银色雅致小车,今天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麻美战战兢兢环顾阴暗的四周,拉开车门。驾驶座、装设儿童座椅的副驾驶座、后座,车里没有其他人。

她坐上驾驶座,踩下煞车,将手指放在启动钮上。请一次就成功发动。

或许是祈祷见效,今天一次就发动引擎。她松一口气,将手伸向排档,背后忽然传来微弱的一声「妈妈」。

麻美惊讶地抬头望向后视镜,后座上没有人影。没有人,是我多心——虽然这么告诉自己,但她看见了。看见自己肩膀附近——驾驶座椅背上挂着一只小手。

「是谁?」

她这么喊着,回头望去。眼前只有空荡荡的座椅,没有小手,也没有连接小手的身体。

——不要妨碍我。

我必须去工作,所以得把杏奈送去保育园。我们母女俩必须活下去。

麻美咬牙操纵排档,终于发动车子,切换到前往道路的方向,然后停下车。她冲出车外,呼唤在玄关等待的杏奈。让杏奈坐上副驾驶座的同时,她留意着后座的情况,再度发动车子。

即使开着车,麻美仍非常在意后座的状况。她不停看着后视镜,好几次差点撞上前面的车子。

——这样下去不行。

必须无视怪异现象,必须专心开车。

明明非常在意,却得努力不去在意——麻美内心不断拉扯,让杏奈在保育园下车时,她已疲惫不堪。然而,接下来还要去工作。

——没关系,虽然下雨,至少是大白天。

尽管这么告诉自己,麻美仍在意着背后的情况。动个不停的忙碌雨刷,彷佛要刮掉什么东西。

这天麻美准时下班。趁天色还亮,她去接杏奈,迅速结束购物,在夕阳下山前回到家里。踏进门时,雨势停歇,阳光穿透云层。微弱的阳光,令麻美感激不已。

当她和杏奈在吃饭时,健吾来访。

「果然,对方说不晓得那辆车发生过意外。」

对方似乎是告诉健吾,不可能发生过事故。

「是吗……」

「怎么办?」

「或许是我多心……」

麻美试着这么说。尽管怎么想都不是她多心,但或许只能靠这么说来无视不对劲。

「嗯,要当成是我多心。我没车不行,也没钱再买新的。」

「跟你爸妈借钱——不可能,对吧。」

麻美笑着摇摇头。

从决定离婚开始的分居,到成功离婚为止的那团混乱,让麻美满心疲累。她甚至想过,干脆继续这段婚姻。支撑她的决心到最后的,是为女儿安危的担忧。

随着杏奈渐渐长大,萌生自我意识后,丈夫对待杏奈愈来愈粗暴。如果女儿不乖乖听话,他就会生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真的向杏奈动手——这股危机感,支撑着麻美下定决心,摆脱不想离婚,且不断暴力威胁母女俩的丈夫。

身心俱疲的麻美回到娘家,但家人并不欢迎她。这也是理所当然——麻美是擅自决定结婚。她告诉家人想结婚,家人立刻要求与对方见面,之后便猛烈反对。不管怎么看,对方都不是什么像样的男人。

遗憾的是,家人没看错,只是当时的麻美不懂。她带着反抗的心理,和对方登记结婚,接着与家人断绝联络。然后某天,麻美说已和对方分手,跑回娘家,双亲会生气也是难怪。

况且,娘家住着哥哥夫妻。不过,即使没有他们,麻美也不打算赖在娘家。只是,在重建生活的期间,她和女儿需要安身之处。于是,麻美压抑着情绪向家人低头拜托,在找到工作和住处前,希望能让母女俩住在家里。然而,家人拒绝了她。麻美希望家人至少借她一些钱,取代金钱的是这幢房子。之后,双亲连一通关切的电话都没打过。

「麻美姊,你有存款吗?这和买不买车没关系,我就是问一下。」

「不用担心,我多少还有一些。我把分居期间的薪水存下来了。这是我的命根子,得尽量节省过生活。」

「没有赡养费吗?」

「当然没有,他还想向我要钱。」

麻美笑着说,健吾不禁叹气:

「麻美姊,莫名其妙地好辛苦啊。」

「算是中邪吗?年轻不懂事的结果真的很惨。」

「我来接送你们吧?」

「不用了,不能这样麻烦你。好好工作啊,你不是要继承家业吗?」

健吾老实地点点头。

虽然大人用「素行不良的一群人」来总括麻美和健吾所属的团体,其实他们没那么坏。尽管他们的确干了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没人有胆量犯下会上新闻的违法行为。在麻美看来,这群人就是「不运动的体育社团」。由于无事可做,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到深夜,不然就是搭学长的车四处兜风。当地有更恶劣的集团,还有跟流氓没两样的人。他们和那种人毫无往来,甚至彻底避免接触。真要说的话,为了不和对方扯上关系,他们会跑去躲起来。

或许就是一群不上不下的家伙吧。无法踏上正规的轨道,也无法下定决心走另一条路。大伙茫然地从高中毕业,有的人去工作,有的人继承家业。言行举止变得老实稳重,过着脚踏实地的人生。

——我不能打扰他们。

「没关系,我没烦恼到那种地步。不过,可能还是会跟你抱怨车子又发不动。」

随时欢迎,健吾笑道:

「如果发生状况,一定要告诉我。虽然派不太上用场就是了。」

好,麻美点点头-

——他又不像前夫那样会造成实质伤害。为了活下去,我拼了老命,才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或许是麻美的气势战胜,隔天早上她顺利发动车子。将杏奈送到保育园后,前往打工地点,专注在工作上。不过,那天因为客户的关系必须赶货,所有人都被迫加班。等下班接到杏奈,再采买、吃完饭,踏上归途之际,周围已一片漆黑。

——加油。

麻美为自己打气。回到家就没事了,明天休假不用开车。

她留意着前方的状况,好不容易抵达家门口。先停在车道上,让杏奈下车。再打开家门,叮嘱杏奈在屋里等她。

麻美看着杏奈点头答应后,走出屋外,拉开车库的铁卷门,拿竹竿顶住。回到车子旁边,她深呼吸一大口,坐进驾驶座。一打入倒车档,导航的画面立刻切换成后视镜萤幕。她从萤幕上移开目光,转身盯着车后,开始倒车。

麻美缓缓倒车,为了确认停车位置,瞥一眼后视镜萤幕。这一瞬间,她猛然踩下煞车。萤幕一角映出一张白皙圆脸。

麻美只瞄到一眼,那道影子像要闪避车子,往后一仰消失不见。她不自觉地望着那道影子消失的方向,发现杏奈愣愣站在那里,沐浴在车尾灯的红色光线中。

「杏奈!」

麻美慌张地拉起手煞车,冲出车外。女儿确实待在车子后方。

「我不是要你在玄关等我吗?」

「妈妈叫我过来啊。」

「我没叫你喔,你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你真的叫我过来嘛。」

杏奈泫然欲泣:

「你挥手要我快点、快点。」

「我挥手……」

「你从车子里挥手叫我啊。」

杏奈笔直指向后座。

麻美抱着杏奈,回头看向车子。车子仍发动着,明亮的车头灯将车库划分出明暗。相对于亮晃晃的前方,车里一片漆黑,尤其是前座的座椅在后座落下浓重的黑影。

「你快进去家里,不可以到发动的车子附近。」

麻美慎重嘱咐,护着杏奈,将她推出车库。目送女儿走进家里的同时,她也留意后方的状况,半身坐在驾驶座上,关掉引擎。当引擎声停止的瞬间,黑暗顿时笼罩车库。麻美锁上车门,刚要踏出车库时,铁卷门发出巨大声响掉了下来。

「搞什么啊!」

偏偏在这种时候。

一片漆黑中,麻美迈开脚步。车库内没有任何照明,实实在在是一片黑压压。

她单手触碰到车子,沿车体往前走,再从引擎盖的边缘伸出手,摸索铁卷门。接着,她坐在铁卷门前面,寻找可施力的地方。此时,她听到一阵咳嗽声。

那是从身后传来的,但她一回头,只有如墨汁浓重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咚,传来轻轻敲打声,还有……妈妈。

听到这微弱的呼唤,蹲在铁卷门旁的麻美不禁弹起。

妈妈……妈妈。

一道像拍打着什么的啪啪声,和呼唤声重叠在一起。

——车子?玻璃?

麻美默默思考,边拼命将手指伸进铁卷门底下。咚,再度传来像敲打车门的声响。

先是不断拍打车子——大概是窗玻璃,接下来彷佛失去冷静,发出喀嗒喀嗒的声响。麻美心想,约莫是要打开车门。因为上了儿童安全锁,就算要开门也打不开。发出喀嚓声的影子,又拍打车窗玻璃。麻美听见稚嫩的声音,微弱地重复呼唤「妈妈」,再度咳了起来,接着是呕吐声。

麻美浑身冰凉,动弹不得。只能一直凝视黑暗,虽然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始终盯着声源处。

喀嚓声持续一阵,而后是喀当一声。那声音听来干燥无味,应该是安全锁解除,车门开了。

注视黑暗一段时间,麻美的双眼逐渐习惯黑暗。即使如此,她还是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不过,在那之中,隐约可辨认出略带白色的车子轮廓。一部分的轮廓忽然动一下,车门打开——有什么下了车。

麻美听到啪沙一声,有东西摔落地面,下方传来微弱的哭泣声,和像是咬着沙子的唰唰声。那东西逐渐靠近麻美,像是有人在地上爬行。

麻美维持着坐姿往后退。她的肩膀抵着土墙,无力的双腿踢着地面拼命后退,最后背部撞上坚硬的物品,大概是旁边的木架。这表示她已无路可退。

那个发出唰唰声在地上爬行的人,在黑暗中靠近麻美。她竭尽全力缩起身子——拜托,千万不要发现我。

麻美的祈祷或许见效。某人缓缓爬过麻美的脚尖,撞上铁卷门发出声响。

车库内发出巨响,某人拍打起铁卷门。刺耳又混浊的金属声,回荡在车库内部,简直震耳欲聋。麻美害怕地缩着身子,忽然听到杏奈在车库外呼喊「妈妈」。

「杏奈,不要过来。」

麻美不自觉高喊——快回家,离这个奇怪的东西远远的。

「妈妈!」

杏奈语带哭音,小小拳头敲打着铁卷门。女儿从门外——母亲从门内,彼此叫唤。杏奈的呼唤声逐渐变成哭声,彷佛与杏奈的声音起了共鸣,麻美听见另一道哭声。呼喊着「妈妈」的虚弱声音,和从车库内胡乱敲打铁卷门的声音。铁卷门发出尖锐声响,金属互相摩擦,令人神经衰弱的声音响个不停。

——妈妈。

麻美不禁捂住耳朵。忽然间,铁卷门发出巨响打开。

麻美听见杏奈的呼唤声,苍白的月光和寒冷的夜气流进车库。她双手撑地,滚出车库。那一刹那,麻美不自觉回望,沐浴在月光下的车子,若无其事地坐镇其中,应该打开的车门也已关上。只是,在那里面……

有一张孩童的白皙脸孔,双手攀着车窗玻璃注视着麻美。

麻美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此时,杏奈冲过来。她紧抱杏奈,再度回头,车里已无任何人影。

「不要紧吧?」

上方传来一道关切声。麻美这才发现有个男人站在身边——对,应该是这个人帮忙开门。她望着男人说「我不要紧」,而后低头道谢:

「谢谢你。」

男人点点头,接着往车库里瞄一眼。

「还有一个小孩呢?」

麻美抱起紧紧攀住她的杏奈。

「……不,只有这孩子。」

男人无法释怀地偏着头,转向麻美。他身强体壮,年纪与麻美相当。

「你的邻居说发生奇怪的状况,叫我过来瞧瞧。一来就看到这孩子拍打着铁卷门大哭。」

「我被关在里面了。」

麻美望向邻居家。篱笆对面是一对老夫妻,正担心地看着她。麻美抱紧杏奈,向对方低头致意。两人回礼后,带着安心的表情转身进屋。

「我就住在前——」男人说到一半,「咦,你是前田吧?」

麻美再次望向改变声调的男人,她也觉得似曾相识,但不是以前的同学。

「……平松?」

麻美惊讶地问,抱着杏奈绊了一跤。于是,平松从麻美怀中接过杏奈。

「没事了,进去吧。」

不认识的人抱起杏奈,她顿时愣住。平松对杏奈露出笑容,抱着她往家里走。麻美跟在平松身后,回想起过去。

平松是不良团体的一员,但他和麻美不是同一挂。平松他们是货真价实的不良少年。虽然两人高中同班过,可是麻美不曾与他交谈。

平松在玄关前放下杏奈,问道:

「前田,你搬到这里啊?」

「呃……嗯。」

「你看起来没什么变。」

「是吗……难不成你住在附近?」

「是啊,我们是邻居。我老妈说的单亲妈妈,原来就是你?」

麻美不禁苦笑。这一带是历史悠久的聚落,她的经历自然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娘家那一带也一样,母亲很清楚町内大小事,就像亲戚般熟悉。

「你现在从事哪一行?」 麻美问道。

「我吗?我是消防队员。」

「真的吗?」

麻美颇为惊讶,记得平松曾遭警察逮捕。

「如果是我记错,很抱歉。可是,你似乎接受过辅导?」

她刻意用「辅导」的说法,平松放声大笑。

「说逮捕也行啦。我和别人吵架,导致对方受伤,接受保护观察。」

「然后,你现在当上消防队员?」

听到麻美的话,平松害羞地笑。

「嗯,就是洗心革面吧。」

「即使受过处罚,也能当公务员吗?」

「那是高二的事,没留下前科。我真的觉得挺幸运。」

「是吗……坐一下吧。」麻美指着玄关地板边缘,又摸摸杏奈的头说,「去洗手,再把书包和帽子收好。」

杏奈点点头,跑进家里。平松看着杏奈的背影,称赞道:

「乖孩子。她今年四岁吗?」

「对。我觉得你好厉害。」

麻美一说,平松立刻摇摇头。

「没那么了不起啦。唔,这样讲有点奇怪,不过,算是托我老爸去世的福吧。」

麻美一脸疑惑,平松苦笑着解释:

「我老爸是个凡事诉诸暴力的家伙。他生病倒下后,以为会老实一点,没想到变本加厉,拿周围的人出气。我当时想,他简直是超级混帐……」

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说,平松沉默片刻。

「该怎么讲,我忽然觉得,不想变成和他一样。我要以我的方式,变得有出息——大概是这样吧。」

「……到处都有烂人哪。」

「是啊。你呢?娘家那边怎么了?」

「我离婚回去后,被赶出来。」

嗯,平松应一声,环顾四周。

「你买下这幢房子吗?」

「怎么可能,只是租的。因为是亲戚,便宜租给我。」

听到麻美的回答,平松一脸讶异。

「亲戚?」

「对,我爸妈去拜托的。反正就是希望我不要回去。」

「好过分……」

「没办法,谁教我是闯祸精。」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亲戚是明知你要住,还租给你吧?真是太过分了。」

麻美皱起眉。

「什么意思?」

「这幢房子有问题。」

麻美吓一跳。

「之前有两户人家逃出去。上一任住户说这里『不干净』。再上一任住户,发生意外,所以就搬走了。如果你亲戚是屋主,应该知道吧。一般人会把这种房子租给亲戚吗?」

麻美双腿颤抖着站起。

「意外是发生在家里吗?」

「车库。」

啊,麻美发出微弱的惊呼。

「很久以前,有个小孩死在里面。」

——不是车子。

「那是个寒冷的冬天。母亲为了暖车开启引擎,却只留下孩子待在车里就离开。因为天气冷,她回去家里,又接到朋友电话,讲着讲着就忘记孩子了。」

平松露出心痛的神情。

「铁卷门拉下来,那孩子被关在里面,遭汽车废气闷死。」

——咳嗽声。

麻美想起刚刚经历的情景。拉下生锈铁卷门的老旧仓库,上头是歪斜沉重的瓦片屋顶,遭厚实的土墙包围,被关在其中的孩童。

「只是回去家里,那母亲为何要拉下铁卷门?她和孩子一起生活,不知是离婚,或根本没结婚。据说她会虐待孩子,所以有她可能是故意的传闻。」

麻美摇摇头。

「那铁卷门坏掉了,有时会突然掉下来,就像刚刚那样。」

「是吗?那么,应该就是意外。不过,那个母亲真的虐待了孩子。不是动手殴打之类,而是放着不管。」

「放弃育儿?」

「是这么说吗?总之,据传她经常留下便利商店的饭团,就出门玩得天昏地暗,根本不回家。」

「好过分……」

「发生意外的那天,附近的人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有敲打铁卷门的声响。孩子可能非常痛苦吧,一直尝试打开铁卷门到用尽力气为止,最后死在铁卷门旁。」

「那道铁卷门虽然会突然掉下来,但要拉上去得费极大的力气。」

是吗?平松点点头:

「确实哪里不太对劲。只要觉得孩子麻烦,那个母亲就会把孩子关在车库里,你的邻居以为发生相同的事。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夜晚,也难怪他们会担心……」

平松继续道:

「你要小心一点。如果铁卷门会突然掉下来,至少下面要放个砖头。废气会沉积在下方,蹲下来要用力拉开门的时候更危险。」

麻美颔首,笑着说:

「在那之前,我会关掉引擎。」

「等你察觉情况有异,再关引擎就太晚喽。那时手脚往往已没办法用力。」

平松严肃叮嘱后,再次害羞笑道:

「真抱歉,这是职业病。」

「是啊——谢谢,我会小心。」

平松点点头。

「假如能搬家,还是搬走比较好。」

坐在玄关地板边缘的平松,双肘拄在膝盖上。

「刚刚我在车库里看到奇妙的东西。」

「所以,你才说『还有一个人』?」

平松盯着脱鞋处,点点头。

「这里有点危险。之前住户发生严重的意外,突然开车从庭院冲出去……」平松朝斜对面努努下巴,「撞上那边的围墙,虽然保住性命,却受重伤。」

「从庭院开车冲出去……」

「像是要逃走一样。而且,以前这里就经常发生意外,比方辗到自家孩子之类的。他们搬走后,有时会听到孩童的哭声。」

原来是这种房子吗?麻美心想,双亲施舍般说「请对方特别便宜租给你」,根本是有问题的房子。

——会不会爸妈不知道?

不可能,如同亲戚的事一样,他们十分清楚附近邻居的事。更何况,这房子实际上是亲戚的,他们不可能不晓得发生过意外。

「他们真的把我当成麻烦的包袱……」

麻美喃喃自语,摇摇头。

「可是,我没钱,无法搬家。」

「这样不要紧吗?」

「我不知道。但没办法,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拜托社福相关的机构?」

「不需要。我有正式的工作,养得起我们母女。」

「可是……」

「我不打算接受别人的施恩。」

麻美不由得大声起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别管我」,但迁怒平松没有任何意义。

平松直盯着麻美:

「是吗?可是,你连精神上都没有余裕了。」

听到平松的话,麻美觉得体内涌起一股情绪,堵在喉头。

「怎么会有余裕?我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杏奈、经济压力、看不见的未来、完全没人伸出援手。

「要是不放松一点,小心你会将气出在孩子身上。」

「……或许吧。」

如果不放松,就会像那个害孩子死掉的母亲,厌倦一切、丢下一切吗?

麻美有时会想着「饶了我吧」,冒出抛下一切的念头,就算只有短短一瞬间,我希望能变得轻松——或许,那个母亲也是相同的想法。

所以……麻美恍然大悟。

所以那孩子才会出现吗?一定是觉得麻美和母亲很像。

为了向杀害自己的母亲报仇-

麻美认为,那孩子怨恨「母亲」,于是将处境相似的麻美当成母亲。

——可是,该怎么办?

得知发生过事故后,车库就不能再用。这样一来,只能将车子停在家门口,但那孩子会放弃吗?

「你认识懂祓除的人吗?」

隔天,麻美联络健吾表示有事商量,请他来家里一趟。她将昨晚的遭遇和平松的话告诉健吾,健吾发出和平松相同的感想「好过分」。然而,麻美请健吾过来,不是要博取他的同情,也不是要向他吐苦水。麻美无法搬家。虽然似乎不用车库就没问题,但想到昨晚杏奈说有人叫她进去车库,麻美便坐立难安。万一又发生相同的情况怎么办?

她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祓除。

「不过,我希望不是那种可疑的江湖术士,而是能够信赖的人。」

「唔,所谓『能够』的意思是……?」

这么一问,麻美脑中也没有任何答案。见她苦于词穷,健吾继续道:

「嗯,有客户在我们修理发生车祸的车后,请我们找人来『处理』。如果和尚可以,我是找得到人啦。」

两天后,健吾介绍的人前来。对方一身黑色袈裟,虽然秃头,但年纪约三十岁,是个体格强壮的和尚。他自我介绍叫秦。

「麻烦你了。」

麻美低头致意,然而,秦像是要打断她的话,举起一只手说:

「我已了解你的状况。可是,我不适合处理这件事。」

咦?麻美愣愣盯着秦。

「若是无论如何都需要,我会进行供养,但无法确定是否有效。」

「呃,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麻美认为对方是唯一能帮助自己的人,听到这番话,大受打击。

「我只是普通的和尚,不是灵能者。」

「可是,听说你曾为出车祸的车子进行祓除。」

「如果有人委托,我就会这么做。要是车子里留下恶意或邪念,我会加以净化。」

——怎么会这样?

难道想复仇的意志,不算恶意或邪念吗?

「死去的孩子怨恨母亲,确实称不上恶意。要说哪一边有恶意或邪念,应该是母亲吧。所以,想向母亲复仇,或许是当然的。不过,我并不是那孩子的母亲,而且这和我女儿也没有任何关系。」

秦像是要安抚麻美,微微一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是有怨恨、痛苦,我当然会进行净化——然而,那个死去的孩子,真的怨恨着母亲吗?」

咦?麻美无言以对。

「但是……你没听说吗?那孩子的母亲似乎是放弃育儿,才会……」

「我知道。」

「那你应该懂吧?孩子被母亲抛弃了。那个母亲不是故意拉下铁门、发动引擎,可是孩子无法理解母亲的行动。被关在车库里,痛苦至极,向母亲求救,她却没帮助自己——那孩子是这么想的吧。」

秦微微偏着头,望着远处。

「由于这份工作,我接触过许多家庭,听闻各种状况——其中自然有只能说是虐待的例子。每次碰上这种事,我就会纳闷,明明可以怨恨的啊。」

麻美顿时愣住。

「我不懂你的意思……」

「这是在我听闻的范围之内。」秦以这句话为前提,继续道:

「不可思议的是,遭受虐待的孩子几乎都不会怨恨父母。当然,他们会对父母的行动感到不满,但内心往往觉得是自己不好才会捱骂,无法回应父母期待的自己有错。」

麻美吓一跳,「无法回应父母期待的自己有错」,这句话深深刺入她的胸口。

「在我看来,尤其是年幼的孩子,不论遭到何种残酷的对待,对父母的孺慕依然胜过一切。因此,就算周遭的人责备父母,他们仍会站在父母那边。即使想保护他们,孩子却会撒谎隐瞒事实。一定年纪以下的孩童中,这类例子不少。」

「是这样吗……」

「在孩子心中,父母果然是无可取代的吧。或者,他们根本从未想像过父母也会有错。虽然不清楚他们真正的想法,但只要看到孩子拼命庇护父母,责备自己,我便觉得这一切真是令人心痛的悲剧。明明能干脆地怨恨父母、对父母生气——只要他们愿意舍弃父母,就能轻易得救。」

「孩子舍弃父母……」

约莫是察觉麻美的困惑,秦解释道:

「对不起,说了这么奇怪的话。不过,如果去世的孩子不怨恨母亲,我是无法帮上忙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

那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麻美面前?为什么会出现在之前住户的眼前?

「或许那孩子只是感到很痛苦,想向人求救。」

不无可能,麻美心想。那孩子喊了好几次「妈妈」,恐怕到现在都还等着母亲来救他。

虽然之前的住户发生车祸,不过,听起来可能只是要逃离那孩子,才会撞上围墙。如果是这样,那孩子打一开始就没任何恶意。

「可是,我没办法帮助他。」

没有帮助他的方法。

「我该怎么做?前几天,那孩子呼唤我女儿,大概是想求救,但万一发生意外……」

「虽然想建议你搬家,但若能轻易搬家,你也不会找我过来。不要使用车库——假使这样仍旧不安,拆掉车库是最确实的方法。」

麻美陷入沉默,拆掉车库也需要一笔钱。

秦将名片递给麻美,又说:

「恐怕这不是能简单决定的事,万一有状况,请和我联络。无论如何都希望我进行祓除,我会再过来。要拆掉车库,或是要搬家,我都可以介绍能帮上忙的业者。」

语毕,秦在车库里为死去的孩子念诵经文。麻美想将谢礼交给秦时,秦说这是供养可怜的孩子,所以没收下。

送走秦后,麻美想到,必须去接杏奈回家。麻美今天将杏奈寄放在健吾家。

麻美拿起钥匙打算开车时,想起一件事。她走出家里,注意左右来车,穿越马路。走一小段路后,找到挂着「平松」门牌的人家。那是一栋老旧农宅风格的建筑物,和麻美家一样,没有区分内外的大门。

她战战兢兢走进去,环顾四周。房子旁有一座很大的仓库,平松在里头替摩托车打蜡。

「哦,你来啦。」

「前几天真的很谢谢你。」

麻美踏进似乎也当成仓库用的车库。

「我猜想,你有时候应该会住这里。」

「昨天晚上我住这里,怎么了?」

「嗯……」

麻美欲言又止。

「平松,你提过令尊会动手打人吧?」

平松默默点头。

「你恨父亲吗?」

「当然。」

什么啊,果然还是会怨恨嘛。麻美暗暗想着。

「我虽然想说,他凭什么一脸了不起地动手打人——但是,我从来没还手。」

麻美盯着平松,平松露出苦笑。

「明明在外面,我是以一言不合就动手出名的,不知为何,我不曾反抗他。尽管会在心里骂他『混帐老头』,实际上也骂过他。」

「是吗……都是这样的吧。」

听到麻美的话,平松说:

「你也是吧。」

「我?」

「你爸妈也一样啊。」平松又说:

「不是只有动手打人才叫过分。」

前往健吾家的路上,麻美平心静气思考着关于父母,和至今为止发生的事。得知原因出在车库后,她对于用车就不再感到不安,该说是好事吗?这么一想,车子只会在要开出来时,才会有问题。一旦发动,驶离车库后,就没发生过故障。

健吾家在工厂后面,麻美依着长久以来的习惯,直接透过客厅窗户打招呼。健吾立刻出来。

「结果如何?」

麻美向健吾简单说明状况。

「是吗……麻美姊,对不起,没帮上忙。」

「你不需要道歉啦。」

「可是……」

「不提这个,你认为拆掉车库大概要多少钱?」 麻美问道。

「应该不少。要处理拆掉后的瓦砾,最近费用变得很高——而且,那是租的房子,不能说拆就拆吧?」

「不行吗?」

「一般是不行,该说是违约吗?恐怕会违反租屋契约。」

「因为算是亲戚,我们没签约。」

「不是没签约就没问题。如果真的要拆,还是跟房东谈一下,获得许可比较妥当。万一对方生气,把你赶出去,岂不是麻烦?」

说的也是,麻美含糊以对。

要拆掉车库,还是搬家?麻美在秦离开后,盯着存摺思忖半晌。如果拆除费用和搬家的初期费用差不多,拆掉比较好。托房租便宜的福,就算麻美薪水不高,也存下一小笔钱。

正当她沉思之际,传来粗哑的一声,「要不要嫁给我们家健吾啊?」那是健吾的父亲。健吾的双亲开心地逗着杏奈,彷佛杏奈是自己的孙子。

麻美露出微笑,望向瞪着父亲的健吾说:

「我和亲戚商量看看。」

虽然这么说,但一打电话告诉亲戚想拆掉车库,立刻遭到拒绝。对方表示,随便麻美怎么整修,不过,要拆掉就得盖个新的。

——可是,这里明明出过意外。

麻美硬是吞下话,万一对方恼羞成怒把她赶出去就麻烦了。

想到最后,她下定决心联络秦,问他有没有可便宜帮忙施工的业者。

「有的。」

秦回覆道:

「我请认识的人过去估价吧。搞不好不需要进行拆除这类大工程,就能解决困扰。」

「真的吗?」

没实际看过,现在什么都不能保证,秦向麻美道歉,接着说他会向对方解释状况,再请对方过去。

隔天傍晚,秦介绍的业者来访。麻美下班去接杏奈,回到家一看,发现一名年轻男人站在庭院里,抬头望着车库。

「是尾端先生吗?」

是,男人这么回答后,向麻美低头致意。麻美让杏奈下车,推着她的背,催促她先进屋。然后,麻美指着车库告诉尾端:

「就是那一栋。」

「我能进去看一下吗?」

请便,麻美说,「呃,很抱歉,我不想进去……」

没关系,尾端亲切应道。接着,他耗费一番工夫,才拉起铁卷门。

「歪得很严重呢——听说会突然掉下来?」

「是的。」

尾端将铁卷门上上下下、又摇又拉一阵后,踏进车库。半晌,他走了出来。

「这座车库盖得十分坚固。土墙上虽然有些损伤,不过建筑物本身没问题。」

建筑物本身,是吗?麻美在心里这么说。

「拆掉重盖新车库的费用很高吗?只要最简单的样式就行,像是附屋顶之类的。」

麻美一问,尾端歪了歪头。

「我认为没必要拆除。」

「不……我知道建筑物没问题,重点不是这个……」

「秦告诉我了。」

尾端点点头。

那么,秦「说明」的,不仅仅是麻美的经济状况吗?

「我只要把车子停在外面就行……」

「不过仍会感到不安吧?我能理解。这种心情和是不是真的发生事故没有关系。」

麻美松一口气。

「是的,因为家里有小孩。」

尾端颔首。

「家本来应该是守护自己、包容自己的场所,不该有问题的。」

「所以,我想拆掉车库求个安心。」

「秦也这么说。他认为,那个去世的孩子纯粹是想求救。他很痛苦,又害怕这个封闭的状态——既然如此,我们想办法让他出去,您觉得呢?」

麻美愣一下。

「出去?」

「不需要等待母亲的拯救,只要他能出去,就能以自己的力量拯救自己。」

尾端回头望向车库。

「我认为拆掉铁卷门比较好,因为很危险。」

麻美点头同意。

「抱歉,要处理拆掉的铁卷门,必须收取一些费用。」

「啊……好。」

「拆掉后装上格子门,好吗?左右两边都有墙壁,可以在两侧做开口。只要开着门,车子便能顺利出入。而且,格子门有采光通风的功用,能够缓和被关在里面的感觉。」

麻美再次望向铁卷门。拆掉铁卷门装上格子门,这样一来,看得见车库内外的状况,空气流通,声音也能传进去——想到这里,麻美内心一片平静。

「这样似乎不错。」

「至于门锁,就像玄关一样,可从外面上锁。里面则设计成花点工夫便能打开。这样一来,万一你女儿不小心被关在里面,也不用担忧。」

嗯,麻美颔首。

「关于所需的木头和格子门,如果不介意外观,我可以去找废弃的材料。考虑到晚上,至少有个灯比较好。因为车库里没有电,需要进行牵电线的工程。不过,现在有以小型太阳能板发电的作法,我想这么处理更简单。而且,LED灯已足够明亮。」

「有电灯就太好了。」

「再来是人工费用。一天就能完工,所以我跟您收一天的钱。」

尾端试算一个大概的价钱。那个价钱连麻美想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真的这样就行吗?」

「这是正当的价钱。」

尾端露出笑容。

「经过这番整修,那孩子就会消失吗?」

不知道……尾端歪了歪头。

「说不定他不会消失。可是,等工程结束,他就不需要担心铁卷门又掉下来,被关在一片漆黑中,车子应该也不会那么常出状况。」

正是如此——麻美心想,然而,那张白皙脸孔再次浮现脑海。若是能够,她再也不想看到那张脸,再也不想听到那么痛苦的呼喊。

可是,麻美无法坦率告诉如此为她的经济能力着想的尾端。烦恼着该怎么表达时,尾端继续道:

「我认为,那个去世的孩子不打算伤害任何人。至今为止,也没发生过那类事情。」

「这么说也是……」

「倘若没有造成实际伤害,那么靠着意志力也能够无视他吧。」

这么一提,麻美想起拼命安抚自己的情形。当时,她以为是车子有问题,不过问题不在车子。不是只要开车就会出问题。如果是在车库里的短短一瞬间,她应该能忍耐。

或者……尾端微微一笑:

「不妨跟他说说话。告诉他已经没事了,可以出去喽。」

麻美吓一跳。耳边再度响起被关在车库那一晚听到的虚弱呼唤,她不禁心生哀怜。

好可怜,你一定很痛苦。

麻美用力点点头。

「我会这么做,谢谢你。」

尾端和麻美商量好施工日期便离开。工程花了一天的时间,在那之后,麻美就将车停回车库。她只告诉女儿,即使听到有人叫她或觉得哪里奇怪,也绝对不能靠近发动的车子。

几天后,麻美加班结束,开车回到家。她将车子停好,和杏奈一起走出车库,在黑暗中步向上锁的家里。此时,早该熄灭的车库灯亮起。

尾端替麻美装的车库灯是感应式的,会自动感应人车的动作亮起,并在一定时间后熄灭。麻美和杏奈都已离开车库,里头空无一人。

麻美盯着车库门,听到微弱的「喀哒」一声。她没看到任何人影,只瞧见格子门稍稍打开,恰恰可容一个孩童穿过。

杏奈吓一跳,抬头望着麻美。

「门自己打开了。」

麻美用力握紧女儿的手。

「对啊,打开了。」

麻美将杏奈留在原地,走向车库,再次关上格子门。

……没事了,到外面来,自己拯救自己吧。

之后,车库没再发生任何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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