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之人-章节
「动作快一点。」
厨房传来母亲的催促,真菜香关掉吹风机。
真菜香的头发有自然卷,一旦睡乱就很难整理。
「好丑……」
耳旁的头发蓬得颇怪,益发衬出她的圆脸,和中学制服的海军领根本不搭。
「现在还有谁穿水手服啊?」
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不死心地拉着脸颊旁的头发。如果能洗头,早就整理妥当,可是在刚搬来的房子里,没办法简单冲澡。这栋古老的乡下房子,只有旧式烧热水的浴缸。如果不烧热水,就不能洗澡。转水龙头出来的只有自来水,而且洗脸处也没有热水。
说起来,这根本不能叫洗脸处吧——真菜香这么想着,瞥周围一眼。
这里位在昏暗走廊的尽头,只有镜子和洗脸台。旁边是浴室,所以拉上门帘后,狭窄的空间便成为脱衣服的地方。
算了,真菜香放弃和头发奋战。反正在学校又会翘得乱七八糟。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真香菜不得不跟着在九月搬家。搬到这座没有朋友,无聊又不便的乡下小镇。阴暗老旧的房子、土气的制服,还得在海风直吹的路上走二十分钟,才能抵达学校。
「小静她们家就是爸爸单身赴任。」
朋友变成和妈妈一起住。她说就像是和好友同居,非常快乐。
真菜香当然不是讨厌父亲。她觉得父亲与其不在家,还是在家比较好。但她不认为自己和母亲是好友,更别提讨厌的弟弟。况且,父亲不是调职,而是继承祖父遗留的会计事务所,才搬回老家。只去不回,不得不搬家——真菜香明白这是没办法的。可是,父母完全没跟她商量,忽然宣布要搬回乡下,真菜香到现在都还很生气。
哼,真菜香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转过身,穿过发出叽叽声的走廊,前往厨房——然后,她惊讶地停下脚步。
浴室隔壁的佛堂里有个老人。
那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里头只设佛坛,母亲早晚会去开关遮雨窗,除了为佛坛上香之外,平常谁都不会进去。然而,里头竟有个老人。
「你是谁?」
真菜香不由得提高话声,至少家庭成员中没有老人。
朝佛坛伸出手的老人抬起脸,回望真菜香。
那是个光秃的头顶冒着几撮白发,瘦巴巴的老人。明明是冬天,却穿着肮脏的工作裤和一件背心。一个最中※从他宛如枯枝的指间落下,掉在榻榻米上。
注:饼皮包馅的日式甜点。
又来了,真菜香心想。
「老爷爷,你到底是谁?」
听到真菜香的质问,老人畏缩转身,慌慌张张从敞开落地窗的缘廊跑到庭院。
「真是不敢相信……」
真菜香喃喃抱怨,走到缘廊关上落地窗。
——又是那个老爷爷。
真菜香一肚子火,粗鲁地锁上窗户,忿忿步向厨房,大声说道:
「妈,那个不认识的老爷爷又跑进来了!」
面对流理台的母亲,和在一旁的小餐桌吃早饭的弟弟,惊讶地回头看着真菜香。
「怎么回事?」
母亲双眼圆睁。
「佛堂里有个不认识的老爷爷,所以我才叫你门窗要关好啊!」
「老爷爷?你是指前野爷爷吗?」
不是啦,真菜香否定。
住在斜对面的前野,据说是这栋房子原来的屋主。由于搬去和儿子夫妻一起住,便卖掉房子,所以根本是不相干的外人。不过是前屋主,前野却一副自以为是亲戚的嘴脸,大摇大摆出入家里,还随便进到庭院整理树木——父母都允许前野这么做。明明不是自己的祖父,也不是真菜香的祖父,居然唤他「爷爷」,甚至开心地表示「太好了,连庭院的树木都帮忙整理。」
「不,是我之前提过的人。」
前几天傍晚,真菜香想喝牛奶,走到厨房,却发现有个不认识的老人。那个老人穿着工作裤和背心。
只见老人面对餐桌,拿着真菜香的便当盒。那是放学回来后,真菜香放在桌上的。老人解开包巾,像是要确认便当菜色,连盖子都打开了。
「这次居然偷拿供品,实在低级!」
哎呀,母亲高声问:
「如果不是前野爷爷,会是谁呢?」
不晓得有什么事?母亲始终非常悠哉。
「不是那个问题吧。家里有不认识的人出入,不是很奇怪吗?」
听到真菜香这么说,母亲笑着回答:
「又不是在都市。」
弟弟裕弥本来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脸色骤变的真菜香,此时窃笑着告诉母亲:
「昨天我去小胜的奶奶家。」
真的吗?母亲望向裕弥。
「小胜说『一起来喝果汁吧』,我们就进去开冰箱拿果汁了。」
身为小学生的弟弟,搬来不到一个月,已摸清这座小镇的状况,也交到朋友。经过两个月,人际关系仍不断扩大。
「然后,小胜上厕所时,奶奶恰巧回来。看到我和小笹,她吓一跳,问我们是哪家的小孩。」
裕弥爽朗大笑。听到这件在真菜香眼中不可置信的事,母亲也开朗笑道:
「有没有好好打招呼?」
「当然。我一说『打扰了』,小胜的奶奶就称赞我是乖孩子。」
这样啊,母亲笑着回应。看着这样的母亲,真菜香恨恨地吐了一口气。
——真不敢相信。
随便进出别人家里,居然还获得屋主原谅,简直莫名其妙。
真菜香这么想着,默默吃完早餐,将便当塞进书包,无言地起身。
她打开发出噪音的格子门,走出家里,就听到一句好像在等着她的「早安」。
仔细一瞧,隔壁家的照世蹲在院子里。以低矮的篱笆和真菜香家区分开来的邻居庭院里,有个小菜园。照世一早就在照顾蔬菜。或许总是待在室外,照世晒得颇黑,满脸皱纹。真菜香以为照世的年纪很大,称呼对方「老婆婆」,之后被母亲斥责说照世还不到那种年纪。
明明就是胖老太婆,真菜香今天早上也在心里抱怨。谁教她没化妆,头上还披着银行送的脏毛巾,没下雨仍穿着长雨靴。
真菜香暗暗想着,安静点点头。她没停下脚步,兀自踩着石板穿过大门,走到狭窄的路上。这条狭窄的单行道,并排着许多与真菜香家大同小异的老旧房舍。
今年年初,真菜香的爷爷逝世。不知为何,真菜香几乎没见过爷爷。奶奶过世时,她应该出席了葬礼,但当时年纪小,完全不记得。从真菜香主观的角度来看,她是在爷爷葬礼时,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小的城下町。
这里是典型的历史悠久的乡下小镇。有海、有城堡,还有老房子也很稀奇。真菜香的确说过不错,然而,那是当成旅行的感想。听到父亲要搬过来,她十分困惑。「你不是也说不错吗?」父亲这么问,可是,真菜香没说想住下,父母却忽然要搬家。爷爷是会计师,但伯父没继承爷爷的工作,所以变成由父亲继承。父亲认为爷爷留下的员工和客户,不能放着不管。只是,真菜香不懂,有必要特意搬回来吗?
虽然讨厌搬家,但真菜香觉得爷爷家挺不赖。爷爷生前住在热闹的市区一栋刚改建好的崭新大楼,一楼是停车场,二楼是事务所,三到五楼是住家。设备和视野都非常棒,在顶楼宽广的阳台,还能近距离观赏烟火,真菜香心想住在那里也不坏。然而,其实那是伯父为了与爷爷同住盖的大楼。继承爷爷工作的父亲,得从这幢老旧阴暗的房子通勤到伯父家,真菜香认为实在太没道理。
换句话说,真菜香根本不能接受这次的搬家。父母和弟弟居然毫无怨言,一下就习惯当地的生活,只有她对现况不满,这种情形也令她不高兴。尤其是在之前的学校遭到欺负、讨厌上学的弟弟,一搬来就变成社交高手,不断交到新朋友,看上去比以前快乐太多。
——唯独自己无法融入。
真菜香感到忿忿不平-
「对了,妈妈下午都会去打工。」
三天后,母亲告诉真菜香。
晚饭的餐桌上——客厅的暖桌兼餐桌旁,不见父亲的身影。刚接手爷爷的工作,父亲非常忙碌。搬过来后,从清晨到深夜都待在事务所。
为什么?真菜香不能理解母亲的想法,于是问:
「难不成待在家里很痛苦吗?」
该不会是父亲埋首工作的关系吧?真菜香感到不安,母亲大笑着解释:
「哎呀,不是的。我们刚搬来,妈妈没有朋友啊。如果出去工作,就会认识新朋友,顺便赚点零用钱。」
打烊后还要留下整理,听到母亲这么说,弟弟流露不满的表情。一得知母亲是在蛋糕店打工,弟弟便欢欣鼓舞地说,「那以后就会有多的点心了。」
「真菜香不是也喜欢那家店的蛋糕?」
的确,真菜香觉得那家店的蛋糕很好吃。可是,如果一天到晚吃,一定很快就腻了,而且会变胖。
更重要的是,就算回家,屋里也空无一人。
隔天放学后,真菜香失落地待在空荡荡的厨房。
弟弟的书包放在小茶几上,显然一到家又出去玩。
「就算裕弥在家也没差啦。」
真菜香喃喃自语,从储物架拿出洋芋片,往玻璃杯倒满牛奶,放上餐桌。她忽然想起大门没锁,便走到玄关,从内侧上锁。
以前住在公寓时,母亲总再三耳提面命,只要回家就要立刻锁门。搬家后,真菜香仍小心门户,却被说没必要。若是家里没人当然会锁门,不过,只要有人在家就不会上锁,因为不晓得邻居何时会来。
传阅板、分享食物、单纯聊天,附近邻居一天到晚上门。他们不会按门铃,往往出声打招呼时,便直接打开大门。嫌应门太慢,他们干脆自行进屋。因此,只要真菜香在客厅打瞌睡,就会捱上几句「怎么睡在这里?」之类自以为是的教训。然后,慌慌张张起身的真菜香,除了被碎碎念「客人造访都没发现,万一有奇怪的人潜入怎么办」,还会成为笑柄。
哼,真菜香瞥一眼门锁,这样就没人能随便进来。她感到神清气爽,要是母亲有异议,就说一个人在家很不安。
达成小小报复,真菜香咀嚼着成就感步向厨房,打算将放在桌上的零食和牛奶拿到二楼时,却愣在当场。
洋芋片的袋子打开了。
袋子被粗鲁扯开,洋芋片散落在桌面,连裕弥的书包都沾上碎屑。
真菜香环顾四周,一定又是那个老人。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狭窄的厨房里没有人影。流理台旁那扇歪掉的后门已从内侧上锁。回头望去,厨房隔壁的客厅里空无一人。缘廊的窗户和门都锁着。
她窥探旁边的走廊。阴暗的走廊上不见一人,也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明明只有短短一瞬间。
她不过是走去玄关上锁。
真菜香再次环顾四周,灵机一动,弯身查看当作业台用的小桌子下,顿时与那个老人四目相对。
靠近餐具柜的桌子底下,收着两张小椅子。老人像塞在里头般,蜷身蹲着。干燥的秃头、布满青筋的瘦削身体、藏污纳垢的背心、肮脏的工作裤。眼白泛黄的双眸凝视真菜香,缺了门牙、皱巴巴的嘴欲言又止地张开。
真菜香发出尖叫弹起身,不断后退。她撞到的桌子摇摇晃晃,导致装着牛奶的杯子翻倒。白色液体在桌面流淌,从边缘滴成一串白线。牛奶滴到老人身上,他毫不在意地爬出来,匍匐穿越厨房,逃往走廊。
真菜香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愣在原地。她首先想到的是,得清理牛奶,不然裕弥的书包会脏掉。于是,她慌忙拿起书包擦干净,并擦拭桌子周围,最后才鼓起勇气踏出走廊。
偷觑一眼,走廊上没有人影,也没有声响。她左右张望,战战兢兢前进,确认门窗都上锁,但遍寻不着老人的身影。只有浴室的窗户稍微开了个缝,方便换气通风。
慎重起见,真菜香开窗环视四周。住家后方,唯有当成通道的后院在眼前延伸,当然没有任何人影。
老人果然是从浴室潜入的吧?还是真菜香放学回来时,就在家里?
——好恶心。
等母亲回家,真菜香立刻告诉她有个神出鬼没的老人。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绝对没错。」
「那他究竟有什么事?留个纸条也好啊。」
母亲状似困扰地叹一口气。看到这样的母亲,真菜香也不禁叹气。两人叹气的原因完全不同。明明很恶心、很吓人,母亲却无法体会她撞见老人的心情。
隔天放学后,家里依然没人。真菜香原本想出门,等母亲或弟弟返家再回来,可是她无处可去。虽然在之前的学校有许多朋友,在新学校却没遇到意气相投的同学,根本聊不起来。真菜香觉得和她们之间始终有道隔阂。
——话不投机啊。
以前学校的朋友身影掠过脑海,随着一个月、两个月过去,慢慢就疏远了。真菜香跟不上她们的话题,愈是和她们聊天,愈觉得自己被抛下,徒增内心的不安。
无可奈何,真菜香打开大门。她从内侧上锁,悄悄窥望屋内状况,并竖起耳朵。确认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接着确认没有任何人影,门窗全锁着。
——今天应该没问题。
她暂且放下心,回到自己位在二楼的房间。换下制服后,走到厨房一看,再度愣在原地。
放着零食的橱柜开着,巧克力和饼干盒丢在外面,显然有人翻找过。她战战兢兢踏进厨房,脚下传来喀嚓声,原来是踩到饼干碎屑。此时,她才发现地板上散落着饼干碎屑,一直延续到走廊。
真菜香蹑手蹑脚前往走廊。昏暗的走廊上看得见饼干碎屑,她屏住气息跟着碎片来到佛堂。从敞开的纸门窥望,她发现壁橱前方掉着一片饼干。
放学回来后,她立刻锁上门,并确认家中没有任何人,却出现这种痕迹。
——难不成有人一直躲在家里?
躲在这个壁橱吗?
真菜香盯着老旧变色的壁橱拉门。
可是,壁橱应该塞满客人用的棉被、座垫、现在用不到的电风扇、女儿节人偶等物品。
真菜香烦恼着该怎么办,压抑混乱的呼吸,然后伸出手。她把手放在拉门上,默默深呼吸。
老人蹲在壁橱下方。
浮出骨头的后背,越过肩膀转过来的瘦削脸孔。凹陷的眼窝底部,眼白泛黄的双眸圆睁,望着真菜香。
这是什么?
真菜香吓得不停后退,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向缘廊。老人彷佛想躲在杂物的阴影中,迅速扭着身体。真菜香一心一意要冲出家里,双手在身后摸索窗户的锁。她怕到不敢背对壁橱,可是手脚不停发抖,无法顺利解锁。
——锁到底在哪里?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不停摸索。忽然,身后有人拍打窗户。
「真菜香!」
回头一看,邻家的照世在外面敲打窗户。
真菜香泪眼汪汪地转向窗户,终于成功解锁。窗户一开,照世立刻冲进缘廊。
「怎么回事?」
真菜香指着身后的壁橱尖叫,根本说不出话。照世环抱着真菜香,战战兢兢地轮流望着真菜香和壁橱。
「有个奇怪的老爷爷!」
照世讶异地看向壁橱,弯身一步一步靠近。确认壁橱内的状况后,她疑惑地回头,告诉真菜香:
「没有人哪。」
「他躲在深处!」
真菜香喊着,于是照世重新检查壁橱。然而,连待在一旁的真菜香,也看见壁橱里根本没有供人躲藏的空间。
——怎么会?
照世露出略带困扰的微笑。
「里头没人,你是不是做噩梦?」
才不是!真菜香大叫,冲到壁橱旁。可是,就算这么靠近看,还是没有足以供孩童躲藏的空间。壁橱里塞着满满的杂物。
「那就是逃走了。」
真菜香环顾四周,并到走廊确认,但确实没有可疑人影。
「我也没看到任何人。」
照世小心翼翼地说。
「在阿姨来之前就跑掉了啦。」
一定是这样。
照世疑惑地歪着头,走出佛堂。
我明明看见他躲进壁橱。在阿姨来之前,我明明一直盯着壁橱。
真菜香号啕大哭,瘫坐在原地。
照世似乎替真菜香查看过家中状况。返回佛堂后,她语带抱歉,告诉真菜香没找到可疑的人。虽然照世嘴上说「那老爷爷八成是逃走了」,然而,真菜香听得出她并不这么认为。真菜香心知,只要照世绕家里一圈,就会发现那老人不可能逃走,因为所有门窗都从内侧锁上。
总之他逃走了,你不必害怕。照世安慰着真菜香,到厨房泡了杯热可可。让真菜香坐在暖桌前后,照世打开电视,随口聊一些鸡毛蒜皮小事。发现真菜香始终沉默不语,照世将座垫对折充当枕头,要真菜香小睡片刻。真菜香无言地点头躺下,尽管毫无睡意,仍闭上双眼。一旁的照世静静看着电视-
——太糟糕了。
真菜香坐在房间地上,背靠着床铺。
这是个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铺地毯再摆上床铺。抹茶绿的墙壁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的痕迹,整体显得很阴暗。待在房里虽然郁闷,但除了发呆之外,真菜香无事可做。如果有电视就好了,可是这个房间没装天线。
佛堂发生骚动那天,照世一直待到母亲回家。母亲看到照世十分惊讶,照世立刻拉着她消失在某处,恐怕是在告诉她来龙去脉。之后,真菜香踏进家门就会见到照世,而且照世会待到母亲回来才离开。同时,双亲对真菜香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非常不自然。
姊姊变成怪人了吗?她听到裕弥偷偷问母亲。
——别开玩笑了。
虽然这么想,但真菜香也感到不安。
发生那件事后,她确认好几次,壁橱确实没有供人躲藏的空间。明明老人蹲在壁橱下方,可是那里没有足以蹲下的空间,更不用提躲藏。
趁着真菜香陷入混乱,老人逃走——不可能。真菜香虽然慌张,但始终盯着壁橱。要是有人走出来,她肯定会知道。
那么,真菜香是目睹幻影吗?
母亲回来后,真菜香想着,只要看到老人翻乱的橱柜就能明白。然而,那时厨房已收拾干净——还是,一开始就没弄乱吗?
真菜香茫然思索着,楼下传来母亲到家的声响,她正在与照世交谈。
因为觉得困窘,照世在家时,真菜香会躲在房里。她和照世无话可聊,要是照世来攀谈也很烦闷。可是,在母亲和照世眼中,真菜香躲在房里更令她们担心。
那我走了。传来照世告别的声音,母亲道谢好几次。接着,响起上楼的脚步声,来到真菜香房间前,换成砰砰敲门声。
「真菜香,你醒着吗?」
是啊。真菜香回应后,母亲小心翼翼打开拉门,带着有些困扰的笑容探进头: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打扫一下浴室吗?」
好,真菜香立刻回答。
——不要想太多,尽量和真菜香自然互动比较好。照世昨天这么告诉母亲。
虽然母亲和照世处处留心,可是在这栋老房子里,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自然,是吧。
早知道就臭着脸回答。
母亲她们总看着真菜香的脸色行动,害她不知所措。不论做什么都别扭,这阵子一切都乱了套。
真菜香跟着母亲下楼。母亲前往厨房,她走向浴室。先打开电灯,接着打开歪掉的玻璃门。接缝变黑的磁砖地板十分冰凉。
便宜的蓝色浴缸很老旧,复着崭新的浴缸盖。母亲会利用剩下的洗澡水打扫和洗衣服,因此在烧洗澡水前,得放掉污水及清理浴缸。
由于要拔掉浴缸的栓子,真菜香用力卷起浴缸盖,却发现那个老人在浴缸里。
——这是什么情况?
浴缸十分狭窄,连真菜香都得抱着膝盖才能坐进去。老人缩着身子,蹲在浴缸里。瘦削的身体、浮现骨头的肩膀,肮脏的背心。脖子扭曲好似折断,凹陷的双颊和眼窝,布满皱纹的额头,还有白发少得可怜的脑袋,宛如毫无生气的木乃伊。唯独眼白泛黄的双眸闪烁光芒,从浴缸盖的阴影里凝视真菜香。
真菜香放开浴缸盖,后退一大步失去平衡,撞在玻璃门上发出巨响,无法克制的惨叫声窜上喉头。
她一屁股跌坐在走廊上,听见母亲叫喊着冲过来。
当母亲赶到,她指着浴缸时,老人肯定已消失。真菜香默默想着。
实际上,母亲真的赶来,询问发生什么事。真菜香默默指着浴缸,母亲踏进浴室卷起盖子,疑惑地回望真菜香。
——看吧。
「……怎么回事?」
母亲满脸困惑,真菜香闭口不语。
「这里有什么吗?」
母亲再次问道,但真菜香没回答。母亲瞬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真菜香摇摇头站起,看着母亲手边那储存剩下的冰冷洗澡水的浴缸。减少一半的透明洗澡水,平静无波。
「……什么都没有。」
真菜香说完,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她慌张地冲到走廊,跑向二楼-
「擅自决定搬家,实在很抱歉。」
过一阵子后,父亲向真菜香道歉。
在这之前,真菜香去过一次医院,双亲也去了好几趟学校和心理咨商中心。
「加上我太忙,搬回来后,也没带你们出去玩。」
真菜香沉默不语。又不是搬家前,父亲就会带我们出游,更何况我也不是还会和父母到游乐园的年纪。而且,我能理解搬家是不得已。
「我辞掉打工了。」
听到母亲这么说,真菜香望着母亲问:
「为什么?」
「实在太累,还是和你一起悠悠哉哉待在家比较好。」
我的年纪又没小到那种程度,真菜香别过脸。
总之,父母认为真菜香的不对劲,是他们太忙、没空照顾她造成。
——明明不是那样。
浴缸有个老人。
浴缸里确实有剩下的洗澡水,那种地方躲不了人。母亲冲过来时,老人也真的消失无踪,可是,看到就是看到了。
在那之后,真菜香总觉得老人可能藏身在任何地方,不太愿意打开家里的各种门。万一又出现,真的很讨厌——虽然这么想,但不可思议的是,真菜香无法压抑检查各处的门是否关上的心情。唯有确认老人不存在,她才能安心。
放学回家后,真菜香会立刻查看厕所、浴室、壁橱。进到房间的第一件事,便是望向书桌底下。只要意识到门,一定要打开来确认。
然后,一打开,老人便真的出现在她眼前。老人愈来愈频繁出现,有时蜷缩在暖桌里,有时蹲在衣橱里。昨天深夜,真菜香随意打开冰箱,老人身体折得小小的躲着。
——他根本不可能在里面。
冰箱里装着架子、放有食物,根本没有人类可藏身的空间。实际上,真菜香撞见老人时,他折成一半的身躯塞满冰箱。
与老人四目相对时,真菜香毫无心理准备,还是吓一跳,不自觉发出尖叫。平常怕父母担心,真菜香发现老人时,会尽量留意不要有太大反应。果不其然,理应熟睡的双亲马上来到厨房。真菜香慌张地佯装没事,双亲仍察觉她在冰箱里看到老人。
——认为我脑袋有问题,也是理所当然。
真菜香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奇怪。可是,要是哪天双亲或弟弟说冰箱里有人,她应该也会要对方去看医生。
不过,真菜香从未在同一个地方遇见老人。打开某处的门,老人出现,下次那个地方就安全了。既然如此,逐一确认家里的各种门后,老人或许就没有现身的空间。
——那么,他会出现在学校吗?
匪夷所思的是,老人不曾出现在家里以外的地点。因此,真菜香的同学不晓得真菜香奇怪的行为。万一在学校发生同样的事,就是最糟糕的状况了。
还是,这样才是最诡异的?
「家里采光不佳,很多设备老旧不堪,干脆来改建一番。」
听到父亲这么说,真菜香不自觉望向他。
「改建?要重新盖房子吗?」
「该说是重新盖吗?总之,会翻修墙壁和地板,换成全新的一体成形式卫浴。」
真菜香的心情久违地开朗。
「我的房间会变漂亮吗?」
「当然。你长大了,现在的房间太糟糕。」
真菜香满心雀跃。父亲继续道:
「只是,施工期间得再搬家一次。不过,时间不会太久。」
「要搬去附近的公寓之类的吗?」
「你伯伯说,爷爷家目前空着,我们可以先住过去。你觉得如何?」
这主意倒是不坏,真菜香心想。那边三楼是爷爷的住处。由于建筑物本身不大,虽说是一层楼也不是太宽敞。不过,格局上有客厅、寝室、和室,还有厕所、洗脸处,及简单的小厨房。
浴室大概要暂时向伯父家借用,从房间数来看,恐怕得和弟弟同住一段时间。
「我会忍耐。」
真菜香回答,想起医生曾问她是否讨厌现在的家?
——我讨厌那个家,老旧又阴暗。
照世认为,真菜香异常的举止是受到环境突然转变的影响。当时母亲回应,毕竟连房子都完全不一样。真菜香没住过如此老旧的房子,想必会对阴暗处和缝隙感到不安。
虽然不是这个原因,但如果能住在全新的房子,遭到误会也无妨。
想到这里,真菜安忽然心神不宁。
——万一那个老人出现在新家呢?
那么,或许她真的生病了-
母亲虽然辞掉打工,但以讨论改建为由出门的次数却增加。只要母亲一出门,隔壁家的照世就会过来。比起母亲,照世对待真菜香的态度更为小心翼翼,导致真菜香怎么都无法和照世变熟。反而是弟弟已和照世非常亲近,简直把照世当成真正的奶奶——尽管母亲说照世根本还不到那个年纪。
照世在家,真菜香就不想待在一楼,只能窝在自己的房间。像这种假日,母亲一早就出门,于是一天变得十分漫长。嘴上说着要尽量和家人在一起的父亲,仍旧前往事务所工作。
真菜香发着呆,不知不觉打起瞌睡。听到母亲在楼下呼唤,她醒了过来。
「什么事?」
真菜香揉着眼睛下楼一看,一个不认识的老人站在眼前。不是那个老人,而是穿着干净工作服的老人。
「这是工务店的隈田老板,他想瞧瞧家里的状况。」
母亲对真菜香说:
「我要带人看外面的状况,你可以帮忙吗?」
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一个年轻人待在缘廊旁的庭院,抬头仰望房子。
「好……」
拜托你喽。母亲吩咐完,便走向庭院。隈田脱下帽子,轻轻点了个头。
「麻烦你了。我想先看会用到水的地方,从浴室开始。」
真菜香默默点头,双手插在开襟外套的口袋里。
「这地板发出的声音真大。」
通过走廊时,隈田对真菜香说。
「洗脸处前面的声音更大,还有个地方一踩就会沉下去。」
「湿气经常会造成用水的地方有所损伤。」
隈田解释道。抵达浴室后,隈田环顾一圈,进去检查地板。他兀自点点头,手伸向浴缸盖。
——以前出现过,所以此刻应该不在。
虽然这么想,但打开的瞬间,真菜香仍感到紧张。隈田拿下浴缸盖,站在冲澡处的地板上,看着装有剩下的洗澡水的浴缸。浴缸里只有洗澡水。
「你说那个老爷爷躲在这里?」
隈田背对着真菜香问,她一阵面红耳赤。
——真是的,妈妈干么告诉不认识的人。
「我只是觉得他在里面而已。」
听到真菜香这么回答,隈田「嗯」一声,直起腰杆。他从胸前口袋取出小型手电筒,照向因为朝北,所以显得阴暗的浴室天花板四个角落。
「以前有个可怜的老爷爷住在这里。」
隈田唐突地冒出一句,真菜香直眨眼。
「和儿子一家同住是很好,但媳妇似乎不喜欢他。再加上他有些失智,反而遭到家人虐待。」
「包括他儿子吗?」
「不管是儿子或孙子,全家都虐待老爷爷。他们擅自使用老爷爷的年金,一毛钱都不给他。既不照顾他,也不提供像样的食物。只要老爷爷向邻居抱怨,就对他拳打脚踢。最后,老爷爷弄坏身体去世了。」
真菜香吓一跳。
「在这幢房子里吗?」
是啊,隈田点点头,关掉手电筒。他回望真菜香,露出苦笑。
「听说,临死前他瘦得像干枯的树枝,可能是太饿了。」
真菜香恍然大悟,原来那个老人并不是活人。
——所以……
「真讨厌。」理解的同时,真菜香脱口而出。
「怎么了?」隈田注视着她。
「我讨厌有不认识的老人死在里面的房子。」
「不论哪间房子,都一定会有人死在里面。」
「可是……」
「并不是只要有人死去,就会闹鬼。之前住在这里的前野先生,便没遇到任何怪事。老爷爷逝世后,儿子一家逃走似地搬离,前野先生只是买下房子而已。不过,他说有时供品的数目会不合。」
供品……真菜香低喃:
「我看过那个老人在翻供品……」
这样啊。隈田一派轻松地回应后,走出浴室。
「厨房是这边吗?」
真菜香点点头。
「他到处出现……」
真菜香对着穿越阴暗走廊的隈田背影倾诉:
「大家都不相信我。爸爸、妈妈和弟弟都没看到,只有我看到,难怪大家会觉得我很奇怪。」
或许真的是这样,隈田说着走进厨房。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看见?」
如果是在前野之前居住于此的老人,应该和真菜香没有任何关系。
「为什么呢……」
「他干么到处出现吓我?要出来吓人,去他儿子那里啊。」
「情况可能相反。」
隈田查看着流理台下方,边回一句。真菜香纳闷地反问:
「相反?」
「老爷爷是在躲你。」
「咦?」
「他遭受儿子和孙子粗暴的对待,很害怕年轻人,才会拼命躲藏,却被你发现。」
真菜香惊讶地张开嘴。
「他有个年轻的孙女,大概是把你和孙女的身影重叠了。」
老人蜷缩在桌子下方的身影,浮现在真菜香脑海。那泛黄的双眸凝视着真菜香,这么一提,老人从未凶恶地瞪着她。
忆起老人的眼神,真菜香微微感到心痛。
「他们……那么粗暴吗?」
圆睁的双眼,像在害怕,又像是惊诧、狼狈。
「我的确是骂了老爷爷……」
隈田疑惑地望着她。
真菜香觉得,那是遭到欺负的被害者看着加害者的眼神——不是那个老人,而是别的老人的眼神。
刚搬来不久,真菜香走着不习惯的路上学,不小心跌倒。她发现似乎走错路,慌张转身时不慎滑倒。下过雨的石板路湿漉漉,容易滑倒。有个老人向真菜香伸出手。
没受伤吧?老人关切道。看到老人的笑容,真菜香一阵恼怒。
啰嗦,不要你管。真菜香无视老人伸出的手。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哪,老人低喃。
「所以我更生气,嫌弃地说『脏死了,不要碰我』。」
听到意外的发展,隈田颇感兴趣。
「你真的这么说啊?好厉害。」
「因为实在很脏嘛……」
老人一手拿着铁锹,身穿肮脏的工作裤和皱巴巴的运动外套,脖子上围的毛巾颜色和抹布没两样。从笑着的嘴里看见的牙齿,与其说是泛黄,根本已是褐色,伸出的手也十分肮脏,指甲缝里都是黑色污垢。
「当时我非常焦躁。因为我一点都不想搬家,学校也不好玩。加上气自己摔倒,实在太逊了。」
原来如此,隈田笑道:
「被脏兮兮的老爷爷一笑,你就更生气了。」
真菜香沉默地颔首。
「那个老爷爷大概是在这附近种田吧,从事这类工作,怎么样都会弄脏衣服和手。」
隈田解释完,笑着继续说:
「到了这个年纪,就不太在意好不好看。反正都会弄脏,穿脏衣服也没差。」
「这我知道。」
「记得你爷爷已去世,那外公还在吗?」
「不在了。外公和外婆都去世很久了。」
母亲是独生女,所以外公和外婆的牌位都放在佛堂。真菜香只看过两人的遗照。而且光看遗照,外婆比邻家的照世年轻许多,外公甚至比父亲年轻。
「你不常和今年去世的爷爷见面吧?」
真菜香愣了一下。
「对……」
「你根本很少见到老人啊。老人总是满脸皱纹,干瘪得毫无生气,要是不常见到,的确会觉得不舒服。」
隈田朗声大笑。
「不过就算见到,其实也是老东西了,比人类更接近妖怪哪。」
「我才没少见到老人,这附近就有很多老人啊。」
「看到和见面是不一样的。在路上看到、擦身而过,都仅仅是属于背景的一部分。」
隈田接着道:
「我朋友经常抱怨,偶尔过来一趟的孙子,总会嫌爷爷家很臭,爷爷很臭很讨厌。那是所谓的老人味,即使每天洗澡还是会有味道。不过,我孙子却说那是怀念的味道,因为他从小就跟我住。」
原来有这种事,真菜香心想。
「当然不乏相反的状况。我家里有孙子,也有年轻的工人。依我的观察,在平常接触不到年轻人的老人眼中,年轻人和外国人没两样。」
「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有些年轻人会染金发、戴耳环,不是吗?人类对于没看过的事物,本来就会害怕。假如一群这种打扮的年轻人出现,老人自然会担心受到伤害。」
隈田放声大笑后,温柔地凝视着真菜香说:
「大概是你很在意自己骂了伸出援手的老爷爷,才会看到那个老人吧。」
「所以,这是我对老爷爷态度恶劣的报应吗?」
不是这个意思,隈田解释:
「我是说,由于你心有愧疚,才会看到没瞧见也无所谓的老人。」
真菜香困惑地歪着头,隈田有些羞赧地笑道:
「唔,这半是现学现卖、半是我的想像——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处理。我那里有满了解这方面事情的年轻人,等改建完成,那个老人就不会再出现。」
半个月后,开始进行施工。全家暂时搬去爷爷家,但上下课都会经过,真菜香还是会走过去瞧瞧。有时当她越过篱笆望着工地,隈田会让她进屋。看着工程按部就班进行,真菜香不禁感到安心。
去得频繁了,偶尔会碰到住在隔壁的照世,和斜对面的前野。照世经常邀请真菜香到家里吃点心,一开始真菜香没有太大兴趣,随着天气逐渐变冷,她愈来愈常答应照世的邀请。踏进照世家,约莫三次中会有一次碰到弟弟裕弥。弟弟似乎一天到晚往照世家跑,甚至找朋友一起。
在照世家碰到弟弟的某个傍晚,真菜香正要带弟弟离开时,发现工人恰恰进去工地。
天色已暗,覆盖着建筑物的塑胶布内侧点起几盏灯,隐约可见里头的状况。
真菜香疑惑地观察动静。
两道人影搬着一个大木箱——那是所谓的衣帽箱吗?像是家具一样的大箱子,两人费很大力气才搬进家里。
——那个年轻人,似乎是之前在庭院的人。
之后,真菜香看过好几次那个人。虽然穿着工务店的外套,不过隈田称他为「帮手」。真菜香没看过另一个人。那不是工人,证据就是黑衣包裹住的微胖身躯。
——是和尚吗?
可是,那个衣帽箱是用来做什么?
真菜香默默思索,边紧盯工地的状况。此时,弟弟拉着真菜香的上衣,吵着要回家。
「嗯,好啦。」
「阿姨告诉我,隈田爷爷他们明天或后天就要拆掉鹰架。」
「真的吗?」
裕弥的情报是正确的,隔天鹰架全部拆除,露出黑白分明的外观。又过两周,工程终于结束。
真菜香和母亲他们一起在全新的家中探险。照世一脸理所当然地进来,显得十分欢欣雀跃。真菜香仔细巡过家里一圈,没找到那个衣帽箱,暗暗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用在工程上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千辛万苦地搬进来?她询问过隈田,但隈田只透露是基于某种原因需要。
算了,只要家里明亮又干净就好。
真菜香试着打开壁橱、衣柜的门,到处都没有老人的身影。
搬回来后,那个老人消失无踪——之后,真菜香再也没见过他。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