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后院-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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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十六夜小夜
——又打开了。
祥子正要走出起居室时,忽然停下脚步。
祥子刚刚打开的拉门,面对很像缘廊的短廊。隔着大片玻璃门,眼前是进深颇深的中庭。穿过宛如小巷的中庭,另一边同样是短廊,几座老旧的衣橱并排。其中两座衣橱比祥子矮一些,从后方看得见两扇拉门,换句话说,衣橱挡住拉门。拉门糊着没有花纹的白色毛边纸,可窥得上面三分之一左右。其中一扇拉门,稍微露出缝隙。
——我记得昨晚明明关上了。
祥子从去世的姑姑手上继承来的这幢房子,位于河口处一座小城下町的一角。在一排古老建筑正中央,是典型的町屋,也就是所谓的「鳗鱼床铺」。入口窄,格局狭长。夹在两侧的邻家之间,根本没有称得上窗户的窗户,采光只能依靠形状细长的中庭。约莫是为了尽量让光线透进来,走廊绕屋子一圈,其中三面属于这栋房子,剩下那一面是邻家,不过,照入屋内的光线根本微不足道。况且,此时正值初夏,中庭的树木纷纷冒出新枝,翡翠嫩叶生长得茂密,经常在屋里落下静默的阴影。
祥子深呼吸,视线越过中庭,望向衣橱上方五公分左右的缝隙。比起清早下雨造成的光线不足、树木的绿荫、落在家中的阴影,层层加叠生成的幽暗,缝隙益发阴暗。
——每次关上都会再打开。
这么想着,祥子往短廊前进,来到面对中庭长边的长廊。经年累月打磨抛光,黑亮的地板自祥子脚边往前延伸。踩过会发出轻微倾轧声的地板,经过中庭,走廊便分成两个方向。一边是并排着衣橱的短廊,另一边则沿墙蜿蜒至更深处的后院。
祥子转入短廊,在衣橱旁踮起脚尖。视线前方出现衣橱上方的木板,木板对面是拉门,隐约可窥见缝隙内的昏暗。祥子的手越过衣橱,好不容易够到拉门边缘,费了一番工夫才关上。
去世的姑姑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摆放衣橱?
除了拉门,这个房间没有其他入口,形同「打不开的房间」。由于衣橱占据空间,短廊变得狭窄,不得不侧身而过。抽屉也很难打开,这些衣橱和房间一样,没装任何东西,毫无用处。祥子再三思考,只能当作这个房间是故意关上的。然而,不论怎么关,拉门总不知不觉开启。
毕竟是老房子了吧。
说不定是门槛歪斜,或有小动物进出。
祥子如此想着,离开短廊,打算到后头去洗脸。穿过两侧土墙包夹的昏暗走廊,转了个弯,就来到后院。那是一片空荡荡,十分杀风景的院子。走廊从这里再度弯折,和中庭一样,像是缘廊的走廊沿着后院延伸,通往洗脸处和浴室。
——听说,后院闹鬼。
小时候,究竟是谁这么告诉我?那是比祥子年长两、三岁的女孩。祖母的葬礼上,女孩一身黑白相间的洋装,以黑蕾丝蝴蝶结绑起马尾。祥子以为是表姊或堂姊,直到一个月前出席姑姑的葬礼,才知道她并没有表姊妹和堂姊妹。
一到晚上,后院会有鬼出来,呻吟着在树丛之间爬来爬去——女孩彷佛在透露重大秘密,附耳低语,幼小的祥子不禁陷入恐惧。如今她年近四十,回想起来,那不过是让人苦笑的怪谈。然而,她仍清楚记得,嚷嚷「鬼好恐怖,我不要去浴室和洗脸的地方」时,姑姑严厉斥责自己的情景。
不过,祥子原本就害怕这幢房子。连建筑年份都不清楚的老旧町屋,总是阴阴暗暗,不断往深处延伸的格局,犹如噩梦一般,感觉很不舒服。外面那条并排着相同式样房子的道路,祥子也不喜欢。一看见并排的老旧房子,她便会不由自主意识到每幢房子隐藏的,彷佛会将人吸入其中的幽暗。
——不仅如此。
祥子抬起头。后院另一边是以阴天为背景,耸立在这些老房子上头的黑色城堡。虽然不大,但距离如此近,还是充满威胁感。小时候,祥子去过一次。城堡里是相当朴实的博物馆,祥子却十分害怕展示的盔甲。准确地说,是盔甲底下滑溜的黑色面具,那大力金刚神般吓人的长相。那样的黑色,与城堡的黑色轮廓重叠,每当从后院仰头望去,祥子就会想起恐怖的盔甲,坐在沉重的铠柜上睥睨着自己——她这么觉得。
当年草木更为茂盛,像是被放置不管、胡乱生长,庭院非常阴暗。现在大半的树都砍掉,几乎不见低矮的灌木丛,只剩老山茶树、枫树及少得可怜的草叶。踏脚石周遭长满杂草。由于没有遮蔽物,可看到后院尽头的篱笆。
篱笆的一侧有道小木门,外边就是水沟,大人叮嘱绝不能靠近。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姑姑让祥子看过外头的景象。打开木门,有一道朝水沟延伸的窄短石梯。很久以前,大伙还会在水沟清洗东西时,都走石梯下去。水沟宽约一公尺,相较于大小,水深更为惊人。姑姑说,水沟的流速比看起来快很多。
姑姑还是小孩的时候,曾经目睹水沟冲走孩童。
她来不及向大人求救,那孩童便被冲走,吸入附近的阴沟。不晓得城堡底下的水沟是怎么盖的,过了几天,有人在护城河中发现那孩童的尸体。
自从听过这个故事,祥子绝不靠近那条水沟。不光水沟,连木门和后院她都害怕。加上附近有河童之类的传说,水总会让祥子联想到讨厌的事情。不过,大概是靠近河口,后院飘散着沉淀的水臭味。祥子不再造访的期间,水沟遭填平,成了马路,却仍飘出微微水臭。是乘着河风来的吗?那股味道和腐臭有些类似。
祥子心想,我果然不喜欢这幢房子,可是又为什么决定要继承?
眺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彷佛躲藏着什么的树丛已消失。虽然不再是对大小事都感到恐惧的孩童,一看到后院,内心仍一阵骚动。若要为那股骚动下个定义,就是不安。
——或许我不该来这里。
一个月前,也就是三月即将结束之际,祥子接到姑姑的讣闻。
老实说,祥子很少和姑姑见面,不太记得姑姑的事情。身为长子的父亲离开老家,小姑姑出嫁,所以由排行第二的姑姑继承这幢老房子。
听说,直到曾祖父那一代,祥子的老家都是大商家。传到祖父手上后,家道开始中落,广阔的豪宅遭分割出售。祥子继承的这幢房子,据说是和过往的豪宅相连的别屋。
祖父去世时,家中已没有任何做生意的痕迹。唯一的儿子——祥子的父亲前往东京求职,离开老家。或许是距离遥远,父亲极少返乡探亲,更是几乎不带祥子回来。姑姑也没来找过父亲。看起来不像感情不佳,却是一对疏远的兄妹。尽管缘分很浅,接到讣闻后,祥子依然出席了葬礼。
五年前父亲去世,出嫁的小姑姑更早之前便已去世,祥子成为姑姑唯一的亲人。
留下来的房产要怎么处理?律师如此询问,祥子反射性地回答「我要继承」。
如今回想,祥子仍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么决定。她对职场的人际关系感到疲倦,想切断和许多人事物的关系。然而,另一方面,她却也觉得自己是无根的浮萍。父母逝世,没有兄弟姊妹。一口气失去情人和朋友,还得和他们待在同一个职场。脑海浮现干脆辞职的念头,但以这样的年纪,她没把握找到新工作。若是搬来这里,便能躲开那些烦心事。再加上,姑姑留下的房产中,有两幢出租的房子和一栋公寓,不需要急着找工作。既然无处可去,继承这个家也没什么不好。当时,祥子对「家」这个暧昧模糊的字眼满怀憧憬,或许是觉得继承这个家,就能拥有归属之地。
我确实是继承了这个「家」没错。
祥子默默想着,走进洗脸处洗了把脸。这房子虽然老旧,但姑姑照顾得很好,洗脸处、浴室等设备都算新颖,没什么不便的地方。她拿毛巾擦脸,视线落在脚边一个箱子上。那是搬家用的纸箱,放满各式盥洗和沐浴用品,都是姑姑留下的。
我继承这房子,姑姑会怎么想?连姑姑用到一半的化妆水,祥子都继承了,但两人并没有亲近到这种程度。
祥子轻轻叹气,抱起残存姑姑气息的箱子,得想办法处理才行。当她走出洗脸处,回到走廊上,正要踏进短廊时,不禁愣在原地。
——又打开了。
那座老旧的桐木衣橱上方,刚关上的拉门居然又开了个缝。
这房子实在太旧,就算到处都有门柱歪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这么想,祥子却无法以「就算」二字带过。如同「后院闹鬼」一般的老套怪谈,不管怎么关,总会不知不觉打开的拉门。虽然可一笑置之,但祥子办不到,那个房间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唯一的出入口堵着衣橱的房间。她记得最后一次过来时,并没有摆放衣橱,却想不起房间的原貌。即使搜索仅存的些许记忆,也找不到房间发挥功用的情景。拉门一向紧闭,她根本没看过房内。大小应该和普通房间差不多,但似乎没有窗户。一般而言,应该会设计采光用的拉门,不然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是充当储藏室吗?印象中姑姑提过类似的话。她说里头收着重要物品,绝对不能随便进去。
答应姑姑,不要过来这边的走廊,不准打开拉门。如果违反约定,姑姑会处罚你。
祥子忘不了姑姑严厉的语气。
她将箱子放在走廊上,在衣橱旁踮起脚尖。
——到时候,也得整理这里才行。
祥子这么想着,手越过衣橱上方。透过指尖前方五公分左右的缝隙,可窥见空虚的黑暗。她刻意不看房内情况,仅仅阖上拉门。以指尖确认用力关紧的触感,以耳朵确认用力关上的声响后,安心地吐出一口气。
总之,拉门隔绝了那个房间,里头只待着沉默的黑暗——理应如此-
在整理房子、办理继承手续期间,姑姑七七的法事结束。祥子逐渐认得附近邻居的脸孔,也有固定前往的商店。当她一点一滴建构起新生活之际,「打不开的房间」的拉门仍旧会打开。原先祥子紧张兮兮,看到缝隙便立刻过去关上,但过了不久,她学会视而不见。
下定决心不在意,就可能无视那个房间。祥子主要的生活空间,是从马路到中庭的「外面」。一楼并排着三个小房间,二楼则有两个房间。穿过中庭来到「里面」,仅有打不开的房间和二楼的客房。目前,两个房间祥子都暂时用不上。不靠近里面,就不需要与拉门对峙。洗脸可在通庭※旁的厨房解决,只有洗澡得进去里面,但别望向短廊就行。
注:从门口到屋内深处的主要通道。
——然而,即使如此,终究还是得面对。整理姑姑的遗物,更动家具的位置,收好自己的行李,做完这些后,只剩下「打不开的房间」。
不可能一直放着不管吧。打开拉门的说不定是小动物,很可能早在房里筑巢。除此之外,还有尘埃、发霉、湿气——光是想像,祥子就不由得心生胆怯。
她激励着胆小的自己,好不容易才朝短廊走去。这天十分晴朗,中庭充满阳光。
许久没注意,拉门果然还是打开了。中庭愈是明亮,从缝隙窥见的黑暗愈是浓重。总之,祥子自衣橱旁伸手进去,打开最下方的抽屉。
由于空间狭小,就算碰到面对中庭的玻璃门,抽屉也只能打开一半。抽屉里是以叠纸包装起来的和服,但叠纸浮现渍痕,而且没放防虫剂之类的保护,姑姑大概已决定不再穿这些和服,否则应该不会将衣橱摆在这么不便的地方。
这个房间果然是储藏室,或许只是把放不下的衣橱移到外头。
那么,得好好整理一番。
祥子思忖着,将眼前衣橱里的东西通通拿出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移动衣橱。虽然有移动家具的工具,但空间不够,根本无法将最关键的小台车塞到衣橱底下。即使打开玻璃门,下到中庭还是动不了。恰巧屋檐下有座石造洗手台,祥子以洗手台为支点,终于移出衣橱。好不容易将衣橱挪到不挡路的位置,出现没有花纹的素色拉门。两扇拉门只有一半封住「打不开的房间」。
靠近一瞧,拉门上的毛边纸没变色,门框的涂料还很新,拉门之间有着五公分左右的空隙。祥子下定决心,一鼓作气拉开。
一如想像,里头一片漆黑。光线射入宛如涂料般浓稠的黑暗,映出不多也不少的空空洞洞。
——怎么会这样?
姑姑明明用那么吓人的表情强调「收着重要物品」。
房内是彻底的空荡荡,铺着六张崭新的榻榻米。进门的左手边设有橱架和壁龛,显然原本是当起居室,而且似乎经过相当细心的照顾,不见任何损坏之处,不如说是全新的房间。只是,没摆设家具,壁龛当然没装饰挂轴,橱架下方的小壁橱、右手边的壁橱里也空无一物,根本找不到一扇窗户。正面是一片干净的墙壁。明明面对后院,却连采光的小窗都没有。榻榻米表层散发一股青涩的味道,是个阴暗空旷的起居室。一旦关上拉门,就算是白天,里头仍仅有黑暗。
——为什么?
那么,堵在拉门前的衣橱,真的是为了封住这间起居室。不是「好像」,这确实是「打不开的房间」。姑姑封锁这间起居室,却照顾得比家里其他地方更好,感受到其中的落差,祥子觉得不太舒服。
究竟是为什么?
祥子不清楚姑姑封锁起居室的理由,不过,看来没有生物筑巢的迹象。换句话说,原本这里是不该打开的。
祥子试着拉另一扇门,虽然顺畅滑动,不过并没有轻到能够随手打开。即使门槛歪斜,她也不认为能独力打开。
——不,或许只是她不晓得诀窍。
要是真能一点一点拉开,找卖门窗的小贩或木匠等专家过来,就知道怎么开了吧。
祥子叹一口气,放松肩膀。这里没有任何需要整理的东西。还有堵住拉门的另一座衣橱——然而,祥子已没力气继续检查。
下次再说吧。
挡路的衣橱先放进起居室就行。其余的等明天,或有力气的时候再处理-
当晚就寝前,祥子在客厅的矮桌上摊开姑姑留下的记事本和文件。看起来不需处分的物品,祥子全收进茶箱,她从里头找出记事本、帐簿、成捆的贺年卡。
那间起居室似乎在近几年内整顿过,家里其他地方也都经过细心保养,祥子猜想姑姑有固定往来的业者。况且,姑姑还有出租的房子和公寓,不可能没与相关业者往来。
祥子翻找一阵,终于在记事本的通讯录发现「工务店」三个字。虽然只写着电话号码,但对照贺年卡,应该是「隈田工务店」。葬礼的芳名录上也有姓隈田的店老板。
——试着联络吧。
祥子颇为犹豫,翻来覆去地看着贺年卡。
此时,她隐约听见喀哩喀哩的微弱声响。
祥子环视客厅,想找出声响来源,注意到面对中庭的纸门上的观雪窗开着。透过观雪窗,可看见走廊上的玻璃门也开着。白天天气很好,祥子打开玻璃门,到了晚上却忘得一干二净。
她起身要去关上玻璃门,一拉开纸门,客厅的亮光流泻到中庭。踏出走廊,手伸向玻璃门时,传来削东西般的喀哩喀哩声。感觉是来自中庭,或沿走廊延伸的屋内深处。
附近邻居可能都已入睡,周遭非常安静,连吹动庭院树木的风都没有,却飘散着微弱的水臭。带着腐臭的寂静深处,隐隐发出喀哩喀哩声,简直像在削什么——又像在搔抓,或吃着什么。
祥子彷佛有所预感,望向中庭正面。由于衣橱已移开,她看见拉门上糊的灰白色毛边纸浮现在黑暗中。
喀哩喀哩,然后是微弱的一声「喀咚」。祥子的视线越过中庭,观望事态发展。拉门彷佛被堵住般摇摇晃晃,和土墙之间出现细细的黑色龟裂。
祥子无法出声,全身动弹不得。她像被捆住似的,手一直放在玻璃门上,愣在原地。喀咚喀咚,拉门摇晃着,墙壁和拉门之间的黑色缝隙愈来愈大。
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生物筑巢——除了姑姑仔细保养那个房间的心情之外。
因为那里收着重要物品。
姑姑收藏在房里的究竟是什么?还是,那只是不想让祥子进去的借口?
祥子动弹不得之际,拉门已半开,门缝内的黑暗异常浓重,宛如打翻墨水。
黑暗的深处,忽然浮现白色物体。摇摇晃晃,从地板上浮出。那是个圆形白影,隐约可见眼睛和鼻子。
——是人。
起居室地板上,有人抬起脸,望向这边。
这么一想,祥子忍不住惊呼。胸口痉挛似地颤抖着,挤压出的气息化为声音。一片寂静中,那声音大到连祥子自己都吓一跳,门缝底下的那张脸瞬间消失。
祥子弹起般关上玻璃门,大步后退关上纸门,再用力关上附观雪窗的小拉门。她一直退到客厅另一边,撞上柱子,瘫坐在地。
祥子茫然想着,那是人,而且像是女人。想到这里,祥子便觉得那是姑姑。尽管距离远,瞧不清五官,她却莫名确信。
——绝对不能进去,姑姑如此警告。
那里收着重要物品,祥子偏偏触犯禁忌。她明明发誓过,若有违背甘愿受罚。
在那个空洞中,姑姑收藏着某种重要的东西。然而,祥子却无视姑姑的意愿,厚着脸皮闯进去。
——姑姑生气了。
原本祥子和姑姑之间就没什么交流,见面的次数屈指可算。在祥子心里,与姑姑的距离十分遥远。姑姑非常严厉、拘谨,她不曾从姑姑身上感受到一丝亲近。姑姑也不曾对侄女表现出任何亲密之情,维持着形同陌生人的关系。这个陌生人——明明如此害怕这幢房子、这座城镇,一点好感都没有,却恬不知耻地登堂入室。
姑姑当然会生气。
要是姑姑认为,长久独自守护的东西被偷走,也不奇怪。不管怎么看,祥子都是为财产而来。姑姑恐怕无法理解,祥子其实是想逃离一切。
「对不起……」
祥子喃喃自语。可是,她并非贪图这幢房子与姑姑的财产。她确实认为犹如天降甘霖,但绝不是只有这样。她最需要的是栖身之处,总觉得继承这幢房子,便能拥有归属。
祥子隐约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想。之所以感到不安,是因为她心虚不已。
——我明白了,对不起-
隔天,在瘫坐的位置醒来,祥子立刻打了通电话。
靠着柱子颤抖、哭泣不止的夜晚,她脑海不断浮现「回去吧」的字眼。她不应该待在这里,回去比较好。一旦这么想,却又冒出「回去哪里?」的疑问。她根本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
况且,祥子内心仍有眷恋。对于这个「家」,对于栖身之处,对于未必称得上愉快,但确实拥有记忆的眷恋。
或许是她弄错,搞不好是看错,总之找人商量看看吧。然而,能够倾诉「拉门自动打开」的对象,祥子只想到工务店的隈田老板。
她盯着通讯录拨打电话,响三声后,一个老人接起。隈田参加姑姑的葬礼时,应该与祥子见过面。祥子报上姓名,询问对方是否曾接受姑姑的委托。不出所料,隈田一直照顾着这幢房子。她告诉隈田拉门有问题,希望尽早来一趟。隈田立刻同意,他表示要到附近办事,会顺道拜访。
等待隈田前来的期间,祥子战战兢兢望着中庭。目光越过庭院,起居室拉门依然半开,虽然光线穿透缝隙,深处仍盘踞着墨水般的黑暗。
那片黑暗中,彷佛又能看见什么,祥子很想关上拉门,却不敢靠近。一旦靠近,恐怕会遭到捕获。
祥子还在迷惘,隈田已抵达。门铃一响起,她随即冲下土间。拉开格子门,一名神情诚恳的老人出现。
「让你久等了。」
隈田推推帽缘,继续问,「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唔,祥子含糊回答,带他进屋,走到拉门开着的起居室。
「这个拉门……」
祥子向隈田解释,不论怎么关,门都会自动打开。这样啊,隈田低声应道,有些惊讶地看着拉门。
「请问……会不会是门槛歪掉?这房子十分老旧,该不会地基倾斜?」
祥子找借口似地补上一句。
「应该不是。」隈田回答。接着,他像在教导般告诉祥子,拉门能够毫无缝隙地紧紧关上,就是门槛没歪掉的证据。况且,拉门没装滑轮,就算门槛稍稍歪掉,也不会自动打开。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打开?」
这个嘛……隈田如此低喃,旋即陷入沉默。祥子试着延续话题,问道:
「这间起居室是您打理的吗?姑姑很宝贝这个房间吧。」
听到祥子的话,隈田微微苦笑:
「应该不是吧。瞧瞧,这里就伤到了。」
是吗?祥子有些意外。
「我一直以为姑姑特别重视这个房间。」
「她挺珍惜房子,不过没特别重视这里。」
隈田说着,望向摆得不上不下的衣橱。
「如果要移动,我来搬吧。」
「不用了——不晓得那座衣橱怎会放在这边,」祥子指着走廊,「根本没办法进出房间。」
这样啊,隈田只回短短一句。
「我不清楚姑姑的想法。我们不常见面,我一直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她是很顽固的人。」隈田笑着说,「一旦下定决心,绝不改变。严肃又拘谨,不管从哪种角度来看,都属于不会圆滑处世的人。我那里的年轻人形容她像武士家的太太。」
祥子微微扬起嘴角,「我能想像。」
「她相当重视这个家,并且努力维系继承的东西。由于没有子女,她十分烦恼这个家的未来。你愿意继承,她也就能够安心。」
「真的吗?」祥子低喃,「搞不好姑姑其实不喜欢我来继承。」
隈田露出讶异的表情。
「我不晓得该怎么和这幢房子相处。以前听说后院闹鬼,而且屋里不是到处都很暗吗?我小时候非常害怕。」
「或许真的是这样。」
「宝贝的房子被当成鬼屋,想必不会高兴。加上我和姑姑的关系疏远,根本和陌生人差不多,姑姑恐怕不希望我继承。」
听祥子这么说,隈田委婉应道:
「你可能想太多了,我认为太太满中意你的。虽然她不会把好话挂在嘴边,但从话里感受得出。」
接着,他轻轻一笑。
「太太还让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的照片?」
「那应该是成人式的照片,你一身长袖和服。太太告诉我,是兄长寄来的,还嫌弃地说『真是个傻爸爸』。一边抱怨着照片提醒她时光飞逝、她也上了年纪,却特别找出来给我看,太太就是这么高兴。」
祥子注视着眯起双眼的隈田,不由得想掉泪。于是,隈田打开走廊上的玻璃门,说了声「抱歉」,点起一根香菸。
「我也听过后院闹鬼的传闻。」
咦?祥子抬起头。
「太太非常苦恼。由于不想看见那女人,才塞住窗户。」
窗户,祥子喃喃自语,回头望向客厅。那面对后院,却没装任何一扇窗户的墙壁,是姑姑塞住的吗?
是啊,隈田点点头。
「我不清楚当时的状况。太太只告诉我,不喜欢有东西从后院进来,要拆掉窗户。」
隈田吐出一缕轻烟。
「不知何时,好好的后院变得空荡荡。说是有猫或鼬鼠,不过太太大概是讨厌有阴影吧。」
祥子想起后院的状况,姑姑也和祥子一样感到害怕。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觉得太太的话有些奇怪,还是依她的要求施工。之后又过几年,太太来找我说拉门打开了,如同现在的你。」
隈田望向祥子,语气透着关怀。
「那时,我问太太为什么要塞住窗户。她惊慌失措地解释:有东西会爬过后院打开窗户,所以才塞住的,没想到居然进到屋里——据传很久以前,有一代当家的妾死得很可怜。生病的她被丢在这个房间,没人照顾,最后去世了。不甘心受到如此过分的待遇,她死前诅咒我们家族。」
那么,昨晚我看到的是……祥子不禁捂住嘴角。
「太太不说是作祟,而是『业障』。她认为这个家有业障,会留下不干净的东西也没办法。那大概是她给自己的理由,还说反正她走后应该会有人处理,把房子变成空地,这样就好。」
姑姑口中的「有人」是指祥子吧,毕竟她没有其他亲人。
「可是,我想太太其实希望有人能继承这幢房子。」
将衣橱归位后,隈田便离开。那天晚上在客厅,祥子再度拿出收在茶箱的东西。姑姑留下的老相簿中,包含祥子的成人式照片。祥子不晓得父亲寄照片给姑姑,而收到照片的姑姑竟特地找出来给隈田看,冥冥之中似乎有种缘分。
相簿里还有祥子小时候的照片,几张是在这个家拍的,也有在东京拍的。父亲一句都没提,但显然经常寄祥子的照片给姑姑。姑姑都悉心保存下来。
有一张应该是参观城堡时,以天守阁为背景拍的照片。照片下方贴着一张纸条,姑姑流丽的字迹写着「祥子似乎很怕盔甲」。
——要是和姑姑多聊聊就好了。
至少更勤快地与姑姑联络,那么一来,就能在姑姑入院时去探望,或许还能送她最后一程。姑姑是独自死去,和出现在后院的女人一样。虽然接受医疗看护,姑姑仍是一个人面对死亡。
想到这里,祥子赫然惊觉——对,姑姑也是独自一人。兄长逝世,妹妹也已不在,三兄妹只剩下她。然后,姑姑撒手人寰,只剩下祥子。
此刻,祥子才意识到这一点。原本她仅仅觉得自己是姑姑唯一的亲人,然而姑姑病逝后,这个家最后一个生存者不就是她吗?除了祥子之外,所有家人都已死别。
祥子彷佛吞下沉重苦涩的东西。
身为唯一男丁的父亲,究竟为什么要离开家里?母亲生下祥子不久就去世,小姑姑也在怀孕前就去世,拥有孩子似乎是「异常」。不晓得姑姑是察觉不对劲,还是单纯的偶然,她始终单身,没有孩子。
不对——不是这样,祥子在内心否定自己。祖父母不是有三个孩子吗?祖父在祥子懂事前去世,不过祖母一直活到祥子上小学。尽管不记得祖母正确的年龄,但祖母活过六十岁。以现今来看,可能算不上长寿,却也称不上早逝。
——不如说,祖父才是早逝。
祖父是几岁去世?是祖母嫁进来,还是祖父入赘?祥子压根不晓得这些事。如今回想,父亲几乎绝口不提老家。
祖母应该是嫁进来的吧。或许纯粹是短命家族罢了。父亲和姑姑都是拖一段时间后,在六十岁前气力尽失地离开。
明明拥有足以匹敌这幢古老房舍的历史,家族成员最后却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祥子一人,她不由得感到有些恐惧。
祥子更害怕的是,至今她未曾意识到此一状况。原本她不怎么在意没有亲戚,与父亲疏远老家的情形。在祥子心中,这个家的存在感就是如此稀薄。她认为全是父亲的错,他不回老家,也不谈及老家。明明寄出那么多照片,却连一句「寄了照片」都不提。
——搞不好是我想太多,但万一不是呢?这个家里有什么父亲避之惟恐不及的东西,于是选择逃走,并尽量和老家保持距离。
一股寒意自体内深处窜升,祥子忍不住抱着双肩。忽然,传来微弱的喀哒声。
祥子吓一跳,望向拉门。今晚她确实关上拉门,短廊上的玻璃门也紧闭。然而,她清楚听见干燥的细微声响。
那女人又想开门。
约莫是冒出这个念头,祥子甚至听见喀哩喀哩的搔抓声。宛如是透过建筑物本身传来,她觉得四周的墙壁、天花板、门窗都发出声响。尽管微弱,却无法置若罔闻。
喀哩喀哩,好似指甲在执拗刨抓着什么。不久后,变成喀啦喀啦的焦躁声响,纸门剧烈摇晃。
祥子无法忍受,于是靠近客厅拉门,将内侧的小拉门往上推,透过观雪窗眺望中庭。对面是放回原位的衣橱,后方纸门呈半开状态。
纸门摇摇晃晃——看起来像在摇动,传来指甲搔抓声。不管是抓着榻榻米表面,或削着纸门、门槛、衣橱木板之类的坚硬木头,听着莫名清晰。
终于进来了,姑姑这么说过。进来的女人——生病、遭到抛弃,孤独迎接死亡的女人,这次想到「外面」。
祥子着迷般紧盯纸门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不明物体搔抓着缝隙底部及衣橱后方。
接着,衣橱上方掠过一道白影。那道影子在衣橱上方的边缘迷惘地蠢动。由于夜晚和距离的影响,祥子看不太真切,但依大小和动作推测,应该是手。白色的手扳着衣橱上方,正在搔抓着。
喀咚,传来沉重的一声,衣橱似乎在摇晃。徘徊在衣橱上方的手往上一伸,出现瘦骨嶙峋的白皙胳臂,攀住衣橱顶端后,白影的脸孔突然露出纸门缝隙,是个女人。她披头散发,从发丝之间可窥见空虚的双眼。距离这么远,居然能清楚瞧见。
女人从衣橱顶端探出身子,以肩肘撑着身体要爬上去。细瘦的手攀着衣橱,衣橱发出钝重的声响摇摇晃晃。而后,她伸出支撑身体的胳臂,旋即像被拖回般滑到衣橱后面。女人抵抗似地抬起脸,无声张开大口。
欲言又止的空洞双眼注视祥子,停顿一拍,筋疲力竭的脸、胳臂沉入缝隙。摇晃衣橱的沉重声响随之停止。
衣橱仍留在原地,上方只剩漆黑的缝隙。祥子松一口气,又传来喀哩喀哩声。相较于一开始的骚动,非常微弱。好似带着眷恋的声响持续一阵,便愈来愈弱,间隔也愈来愈长,终于消失-
「拜托您过来一趟,愈快愈好。」
一早,祥子便联络隈田。话筒彼端的隈田吞吞吐吐地说着什么,祥子打断他强调道:
「我想关上那间起居室的纸门,麻烦您赶紧过来。」
隈田颇为困惑,仍答应祥子。将近一小时后,隈田带着闷闷不乐的表情抵达。
「我希望那对纸门再也打不开,请帮忙做一道墙挡住。」
祥子打断正要开口的隈田:
「请帮帮忙。我会付钱,这样就没问题了吧。」
祥子不由分说地要求,话声有些走调。隈田凝视着祥子,她感到一阵难堪,不禁别开脸。
隈田压抑着叹一口气。
「太太曾封闭那个房间一次。」
咦?祥子望向隈田上了年纪的脸孔。
「她和你想的一样,要我在纸门上钉木板,改造成墙壁。」
「您答应了吗?」
「答应了。太太也说会确实付我工钱。坦白讲,只要付我工钱,而且不违法,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隈田按照要求,拆下纸门做出一堵墙壁,于是家里多一间打不开的密室。看着完工的墙壁,姑姑彷佛放下心,向隈田道谢。
「可是,那个房间……」
根本关不住——隈田像是要这么说,点点头。
「之后,经过一年左右,太太又打电话来,希望我恢复原状。」
许久不见的姑姑变得十分憔悴,面色如土,皱眉告诉隈田「失败了」。她的健康恶化,隔天起得住院,要隈田将起居室的纸门恢复原状。「又出来了吗?」隈田问。姑姑摇头解释,女人没出现,至少没现身,但起居室一直传来声响,像是野兽一边搔抓墙壁一边在呻吟。即使是白天,一靠近起居室就会听见。晚上,或许是透过屋子的梁柱传来,不论在哪里都听得到。由于不堪其扰,诸事不顺,身体也弄坏了。不该关上那个房间的……
「恐怕是真的被折腾得很累,那位坚强的太太哀怨地这么说,所以我答应她的委托。可惜,她已不能回到这里。」
自从入院后,姑姑几经转院,再也没回家。
隈田去探望姑姑好几次,姑姑非常在意家中状况。墙壁打掉了吗?纸门又开了吗?她拜托隈田将房内的衣橱摆在纸门前。不论用护身符或什么都行,把门开着关起来,甚至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到了末期,姑姑已意识不清,不过隈田一来探望,就不断告诉他听见怪声。
「最后实在很可怜……」
女人跟到医院了吗?还是只有声音?或者,是从姑姑的懊悔中产生的幻听?无论如何,封闭起居室导致姑姑痛苦地死去。
「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
祥子愣愣地问,隈田默默摇头。他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劝祥子千万别关上起居室。姑姑入院期间,隈田在无人的屋里施工。他破坏之前做的墙壁,进去一看,墙壁和榻榻米遍布抓痕。
「下面——到腰部左右的位置,真的到处都是抓痕。有些像渗血的痕迹,墙壁和榻榻米里残留干掉剥落的红黑色指甲。」
隈田只能将被抓得乱七八糟的榻榻米全换掉,重漆墙壁,并磨平梁柱和木板,装上新纸门。
难怪唯独那间起居室如此崭新,祥子终于明白。
「我认为,搬出去是最好的方法。」
隈田低声说完,便不再开口。
「不要……」祥子脱口而出,「只有这一点我办不到。」
隈田苦笑着注视祥子:
「还真像呢。」
他没说像谁。
「虽然想劝你搬出去,但若你怎样都不愿意,我听说有个专门处理这类事情的年轻人,我替你问问吧。」
隈田露出寂寥的微笑。
「要是早点认识对方,就能介绍给太太了。」
隈田暂时离开,到走廊上打电话。回来后,只告诉祥子「明早十点,对方会过来」便告辞。当晚,祥子紧紧关上最靠近马路的二楼房间,度过一夜。虽然只能让自己安心,她仍拿胶带从内侧封住出入口的缝隙。或许是这样,她整晚没听到任何怪声。翌日上午十点,门铃准时响起。「请问有人在吗?」祥子回应清澈的呼叫声,打开大门,只见是一身轻便的年轻男子。
「隈田工务店介绍我来。」
他递出名片,上头印着「营缮屋 苅萱」。
「敝姓尾端。」
殷勤地低头行礼的年轻人,提着一个大布包。
「请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听说是有一位女性出没。能不能让我瞧瞧出问题的起居室?」
尾端像是理所当然地谈论一件麻烦工程。不必向初次见面的对象描述难以启齿的怪事,祥子松一口气。
这边请。祥子领着尾端进屋,回头问:
「你是灵能者之类的吗?」
不是,尾端环顾四周,如此应道。
「那么,是看得见吗?」
「我完全看不见。」
但不知为何,经常接到这方面的委托,我只是个普通的木匠。尾端笑着回答。
一样是要关上起居室,隈田和尾端有何不同?既然都是木匠,感觉没太大差别。祥子这么一说,尾端流露不可思议的语气。
「我也这么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在起居室前停步,「是这里吗?」从衣橱上方可稍微看见纸门之间有一小缝隙,又打开了。不过,至少昨天晚上,女人没从起居室出来。
唔……尾端沉吟着,目光越过衣橱,窥探纸门。接着,他移动衣橱,走进起居室。里面空荡荡,虽然是全新的空间,却没任何东西。
看完室内状况,尾端步出门外,从走廊到后院,仔细检查周边环境。他告诉祥子,隈田真的很担心。祥子可能不记得,但在姑姑的葬礼上,隈田曾询问她接下来的打算。听到祥子决定继承房子,他便动用所有关系寻找尾端。
「他以为我是神主或和尚,听到我说是普通的木匠,露出和你一模一样的表情。」
尾端再度回到起居室,进行检查。他轻轻敲打墙壁一阵,向祥子说:
「这里不要关上比较好。」
咦?祥子十分讶异。
「一旦关上,里面不是会发生骚动吗?关上会出问题。」
「出问题……是指会遭到作祟之类的吗?」
姑姑果然是受到诅咒去世吗?祥子一问,尾端歪着头回答:
「我不清楚。你姑姑健康恶化,或许是偶然。不过,那位女性最早是要去后院吧,塞住窗户后,才变成要从起居室出来。」
祥子点点头。
「所以,当初那位女性应该是待在起居室。依她是有病之身来看,这里可能是病房。她想到后院,但出去的路被塞住,于是打算绕经家里。实际上,她没出现在你身边,也没袭击你姑姑。」
祥子不晓得尾端究竟想说什么。可能是发现祥子的表情不太对劲,尾端露出有些困扰的微笑。
「那位女性大概是想喝水。」
祥子一脸讶异。这么一提,确实曾听闻女人在后院爬行,或许是想去水沟旁。以前窗户会打开,不是她要进来,而是想出去。
「只要给她水,就会消失吗?」
祥子这么问,尾端回答:
「不,她恐怕不会消失。因为她经过那么多次庭院,也没消失。」
怎么会这样……尾端没理会哑口无言的祥子,再度环顾起居室。
「这里挺闷的。」
的确,起居室里没窗户,唯一出入口的纸门又总是关着。湿气沉淀在阳光进不来、密不透风的漆黑起居室,难怪空气不佳。
「这样一来,会有许多东西待在这里。不管是对房子本身,或住在这里的那一位都不好。」
住在这里的那一位,祥子重复一遍。是指那女人吗?她愣愣瞅着尾端,随即会意。没错,也可说那女人住在这里。一个生病的女人,至今仍住在这里。
仔细想想,那女人在祥子——祥子的姑姑之前,就一直住在这里。漫长的岁月流逝,许许多多的家庭在此诞生,以及迎向人生终点。
「只要有人住,就会在房子里留下痕迹。」尾端彷佛看穿祥子的想法,「有的像比较身高那种是故意留下痕迹。有好的痕迹,也会有坏的痕迹。古老房子的痕迹会不断重叠,正是所谓时间的刻痕吧。」
祥子叹一口气。只要活着,就会碰上许多事,无论好坏。一旦继承房子,或许代表两边都要接受。
女人住在这里。这幢房子还在一天,她便会一直待在这里吧。
「看来我该搬出去……」
「比起搬出去,你觉得在这面墙上开扇窗户如何?」
尾端指着后院那侧的墙壁。从外墙和柱子的位置来看,原本应该设有窗户,所以结构上没问题。如果装上拉窗,就能够采光,也能够通风。他继续道:
「装在低一点的位置较好,腰腿不方便的人也可轻松开关窗户。然后,在窗外手构得到的地方放个洗手台,用长竹管储水。」
祥子愣愣望着尾端。
「如果是雨水,感觉不太好。加上有屋檐,雨水也打不进来。用自来水虽然有点可惜,但只是在洗手台储着一些水,我想影响不大。」
将水量调至最小,或设置计时器,在固定时间流出水也行。这样一来,不会浪费水,而且把放在中庭的洗手台移过来就好。以便宜的费用便能解决,尾端说道。原来是考虑成本吗?祥子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祥子注视着漆黑的起居室墙壁,在那里开一扇窗户。只要一开窗,外头就是储存着净水的洗手台,微风拂过水面,掀起波纹。越过洗手台,看得见后院的景色。初春山茶花绽放,初夏之际,阳光穿过绿色的枫树,洒落一地的树影。秋天来临,枫树染红——这么一想像,祥子忽然一阵轻松。
反正是不会使用的起居室,当成里头一直住着一位客人就好。
「唔……也稍微整理一下后院吧。」
祥子一提,尾端微笑道:
「若有需要,我可以帮忙。」
「谢谢……你总是这样处理吗?」
听到隈田说「专门处理这类事情」时,祥子以为是另一种处理方法。
「我是做营缮的。如果要完全去除痕迹就是重建了,那是工务店的工作。」
修理会造成妨碍的痕迹,让留下也无妨的痕迹不再扩大——这是我的工作。
「是吗……那就麻烦你了。」
接着,尾端打电话进行一些安排,下午找来两、三名年轻工匠开始动工。三天后,起居室便出现窗户。
在正面墙壁较低处,尾端开一扇向外凸出的窗户。内侧的窗框搭配装潢,看着很有历史。他似乎特别去找老房子的窗户来用。打开纸门,隔着稍稍挑高的天花板,是一扇全新的玻璃窗。窗外伸手可及的洗手台是从中庭搬来。清澈的水顺着长竹管,流进随时代更迭而显陈旧的储水钵。
祥子加装长柄勺子的放置架,摆上勺子,再添一朵花。
——自此,起居室的纸门没打开过,也不再传出奇怪的声响。只是,每次进去打扫,会发现放在水钵上的勺子掉到水里。那或许是猫干的好事,又或许是鸟的恶作剧。
尾端告诉祥子,千万留心不要让水混浊或干涸,所以祥子始终非常注意。
万一干掉了,纸门一定会再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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