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一毕业后，我就决定将来要一个人活下去。打从那天开始，我就不让任何人进入我的世界。

我毕业后，父母马上就离婚了。抚养权归母亲所有，我在户籍上的姓氏也因此改变。虽然刚开始听不太习惯，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在父母离婚前，我的家庭内部就已经乱七八糟。从我懂事以来，父母的关系早已降到冰点，只有必要时才会交谈。父亲总是在外面玩女人，几乎没有回家；母亲则隐忍父亲的种种行为，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上了高中不久后，父亲让下属的女同事怀孕的事情东窗事发，为此父母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吵架，而且互相责骂。特别是高中三年级那一年最为严重。

──要是没有创平，我早就离开你了！

母亲对父亲反覆这样说。要是他们能够立刻分开，母亲或许可以早一点变轻松吧。

那个时候害母亲变得不幸的人是我。

结果，在我毕业的同时两个人就离婚了。母亲找到了新的恋人，现在和男朋友在一起生活。她肯定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要幸福。那里没有属于我的地方。

我离开家后，便决定不再跟任何人有所牵扯，要一个人活下去。我不需要朋友，更别提需要恋人了。因为爱情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冷却不是吗？至少我的父母是如此。

我不想让自己或是任何人受伤，也不想再成为谁的负担。既然如此，只要不跟任何人建立关系就好。

……我原本明明这么想。

被七濑告白后的隔天，星期日的深夜。第一节是经济学系的必修课，我为了避免和她碰头，比平常还要早起三十分钟，然后完成梳洗。

昨天几乎没有睡。只要一闭上眼睛，眼睑里就会浮现七濑哭泣的脸庞。

回想起来，从相遇以来我就常常伤七濑的心。为什么她会喜欢上我这种男人呢？世界上还有许多比我更好的男人吧？

我穿上布鞋打开房门。几乎是同时──隔壁的房门也打开了。

「啊……」

运气不好撞见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七濑。总是以完美妆容覆盖的双眼，带有微微红肿。注意到那是因为哭泣的关系，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她看了我一眼便立刻别开视线，发出铿锵的声响踩着楼梯往下走，紧接着骑上红色的自行车离开。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笑着对我说：「早安。」总觉得有些寂寞──我打从心底对这样自私的自己感到厌恶。

她肯定不会再对我露出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了。把她对自己的心意一手推开的人是我。

当完全看不见七濑的身影后，我才骑上自行车，踩着踏板前往学校。

「我想跟你说一下话，可以吗？」

第二节课结束后，我正要去学生餐厅时，被须藤拦住。

我脑中浮现国小五年级时的回忆。当时我不小心弄哭班上的女孩子，结果被她的朋友团团包围，然后不断责骂。年幼的我那时候就明白，一群女生团结在一起是很可怕的事情。

须藤知道是我让七濑哭的，所以要来谴责我了吧。虽然我没有理由要被须藤骂，如果这样可以让七濑的心多少得到慰借，那么也就无所谓吧。

我乖乖地停下脚步，和须藤一起走到校舍后方。接着须藤打破僵局提出疑问：

「相乐，你……觉得晴子怎么样？」

低沉的声音里蕴含怒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保持沉默。

「……我知道自己不该在晴子不在的地方问这种事情。但是啊，晴子那么可爱，个性又非常好……」

须藤低下头，然后手握着拳。她看来不是出自好奇，所以才来提问。

「你从七濑那里听到什么了？」

「……她说被相乐甩了。」

听到须藤的回答，我产生了动摇。这样啊，客观地来说明，就是我甩了七濑吗？像我这种货色实在太狂妄了。须藤继续补充：

「我先声名……晴子并没有到处说你的坏话。因为她一早看起来有些不对劲，我强硬逼问她才知道的。」

「我明白喔。」

七濑不是那种会到处说别人坏话的人。就算觉得她尽管责骂我也没关系，她多半不会做那种事情吧。

「你讨厌晴子吗？」

「……我不讨厌她。」

「那么你对晴子有什么意见？我以为你也喜欢晴子。」

「……我觉得七濑配上我这种男人太浪费了。」

须藤提高音量接着说：

「既然如此！前阵子你从那些人手上保护晴子……我还稍微对你刮目相看！都说到那种地步了，还把晴子甩掉，到底是为什么！」

为何没办法接受七濑的感情，触及自己个人内在层面的问题，所以我不打算说明。就这样保持沉默不语后，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悠然的声音。

「早希，到此为止吧。」

北条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走进我和须藤之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也考虑一下相乐的心情吧？神经未免太大条了。」

北条安抚着须藤说道，但是对方不满地反驳：

「可是他……！」

「你自己还不是明知我的心意，却总是在逃避。」

「现、现在没有在说这件事情吧！」

须藤满脸通红起来。搞什么啊？如果要情侣吵架，拜托在我不在的地方吵。我现在没有心情淌这场浑水。正当我想要转身离去时，须藤叫了一声：「站住！」回过头后，她用真切的眼神凝视着我。

「确实如同博纪说的一样……是我太没神经了，抱歉。我擅自说这样的事情，对晴子也很没礼貌。」

「……不，没关系。」

毕竟须藤是真心替七濑着想，才会针对我，并非毫无理由地责骂。她只是无法原谅我伤害了七濑。纵然确实有点没神经，我并不打算谴责她。

我不禁想起七濑在高中时期的模样。那位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那个孤身一人在图书室念书的女生，可以交到好朋友真是太好了。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大夜班结束后，回到公寓时已经是早上六点。今天的天气特别地严寒，吐出的白色气息融化在早晨的空气中。

此时我听到走下楼梯的铿锵声响，抬起头来便看到穿着运动夹克、披着半缠（注：日式传统短款外套，通常由厚棉制成，有宽大的袖子与简单的系带），素颜的七濑站在那里。她的手上提着黄色塑胶袋，一定是要去公寓前面丢垃圾吧。今天是丢可燃垃圾的日子。

七濑似乎注意到我，眼神有些游移。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有些却步时，她对着我笑了一下。从这抹生硬的笑容里，看得出些许心痛。

「打工辛苦了，相乐同学。」

七濑就像平常一样和我搭话，以至于我不禁愣住。接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小声地说：

「相乐同学，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为什么你要和我道歉呢？错的全部都是我，你明明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对于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我，她接着说：

「要是可以，今后也……呃……要、要好好相处喔。」

尽管脸上挂着笑容，她握着的拳头却微微颤抖。我尽可能不看她的方向，同时点头回了句：「我知道了。」

「……太好了。那么再见喽，相乐同学。」

七濑这么说完，把垃圾放到垃圾场后，便快步走回房间，「砰咚」一声关上门。

我走上楼梯，在七濑的房门前停下脚步。不晓得现在门板对面的她是什么表情呢？假如可以，真希望她没有在哭。我对这样傲慢的自己感到十分不耐。

◇◇◇

芥川龙之介也曾经说过：「将我们从恋爱拯救出来的不是理性，而是忙碌。」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我被相乐同学甩了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忙得不可开交。

每天都排班打工，为了考取证照而开始念书，还跟小早一起开始上烹饪课。更参加了校外的志工活动，积极地在各种交流场合露脸。只要四处东奔西走，就不会思考多余的事情。

只不过，偶尔在念书的时候，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声音，仍旧会忍不住思考，相乐同学此时在做什么呢？打工的时候，如果遇到跟相乐同学身形相似的人，也会不由自主地盯着看。学会新的料理后，也会想着希望相乐同学能吃吃看。无论在哪里遇到谁都让我感到，没有比相乐同学还要好的人了。

到头来，我完全无法斩断对他的心意。

在公寓附近的咖啡店开始打工后，也过了五个月。

一开始还不习惯工作、手忙脚乱的我，现在自己看来也总算变得有模有样。透过服务业也改善了怕生的性格，在打工的地方甚至还拓展了人际关系……这些全都是多亏了相乐同学在背后支持着我。

「七濑同学，你二十五号的晚上可以排班吗？」

在我脱下打工的制服、换上自己衣服的时候，店长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问道。

「当天感觉会很忙，我想要再追加一个人手，但是大家好像都有事了，真烦恼呢。」

店长是一位约三十五岁左右，个性沉着的女性。和小早的风格有些不太一样，节奏较慢的关西腔听起来很可爱。

我边将束起来的头发解开边回答：「可以啊。」店长则放心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真不好意思呀，七濑同学。你二十四号也有排班吧？既然二十五号要排，你可以休那天喔。」

「咦？我两天都可以排喔。」

这么回答之后，店长睁大双眼看着我。

「这样我很感谢，可是可以吗？没有要和朋友一起庆祝之类的？」

一被这么询问，我才突然想起，十二月二十五号那天是圣诞节。

尽管我已经跟朋友约好要一起开圣诞派对，时间却是二十二号的星期五。听说小亚和小奈要在平安夜跟男朋友约会过夜；小早则好像也被北条约走了，可是我没问她有没有答应。

才刚失恋的我，圣诞节的行程是完全空白。

「不，没关系。排我的班吧！」

「真的吗？帮大忙了，谢谢你。」

「咦？七濑妹妹，你圣诞节晚上有排班吗？太幸运了！我也有班喔！」

在仓库补充餐具的柴田笃志同学，突然加入我们的对话。

柴田同学是读附近大学的二年级学生，似乎已经在这里打工一年以上。虽然人很亲切又讨人喜欢，却很爱装熟。其他打工的女生警告我：「小心笃志比较好喔。他很好女色。」所以我对他有些戒心。

「柴田同学，我也很感谢你喔。明明是圣诞节还愿意排班。」

「别在意！反正我今年没有女朋友，圣诞节可以上班！要是能够跟七濑妹妹一起过圣诞节，我超级欢迎啊！」

听到柴田同学的话，我露出不知所以的笑容，不晓得这种时候要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不知道相乐同学打算怎么过圣诞节呢？大概也是打工吧。

自从被相乐同学甩了以后，我和他之间就不再有多余的对话。

不管是在公寓还是大学，我和相乐同学都尽可能地避开彼此，就算碰面也只是简短地打声招呼。因为我还没澈底放下对他的感情，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与他正常交谈，肯定又会不小心说出「喜欢」两个字，因而造成他的困扰。

……唉，不行。要早日放下对他的心意，回到彼此只是邻居的关系。

「店长，我打工会加油！」

我紧握双拳这么说，店长便笑着回应：「真是可靠呀。」

◆◆◆

自从拒绝七濑那天以来，我重新拥有既孤独又快乐，而且还很舒适的大学生活。

见到七濑的频率也大幅减少，反倒让人觉得之前每天都见面这点，有些不可思议。说起来只要她不主动跟我说话，基本上就没有往来的机会。在大学里看到她的时候，总是化着完美妆容，闪耀着奢华光彩。那个戴着不起眼的眼镜且穿着运动夹克时常在我面前微笑的女孩子，甚至让人觉得是不是幻觉。

从远处看去，可以感觉她宛如太阳般耀眼──再次让我认知到，果然我和她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

时间来到十二月中旬，过没多久就要放寒假。

第二节课结束后，我久违地前往学生餐厅。午休时间的二号馆餐厅人多拥挤，我斜眼瞄了一下在四处张望寻找空位的女学生四人组后，接着在窗边的吧台位坐了下来。遇到这种情况时，也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

我发出「啪」的一声掰开免洗筷，此时听到背后一对情侣的对话。看来他们似乎正在订定约会行程，愉快地讨论着想去看京都车站的圣诞树。

……这么说来，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到圣诞节了吗？

我双手合十，在内心默念「我开动了」的同时，隔壁的椅子突然被拉开。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对方的脸，来者是北条。

「嗨，相乐。」

就此无视也给人不太好的感觉，于是我随意回了声：「嗨。」

「我可以坐这里吧？虽然我已经坐下了。」

「……只要你喜欢。」

自从不再跟七濑说话后，与北条也几乎没有往来。像这样主动跟我说话，真是久违了。

北条的餐盘上放着每日特餐，今天的主菜是南蛮炸鸡。真令人羡慕。我这么想，看向自己单调的乌龙面，感到有些空虚。距离发薪日还有一个星期。

「话说回来，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呢～相乐，你有什么打算吗？」

「打工。」

「还真是老样子耶。难得的圣诞节，多做些有趣的事情吧？」

「圣诞节不管去哪里都是人，超烦的吧？我不懂大家在开心什么。」

遇到活动就爱凑热闹，是日本人的坏习惯。就像平常根本不屑一顾，却爱在土用丑日这天吃鳗鱼（注：土用丑日是指立秋的前十八天，日本有在这天吃鳗鱼来预防中暑的习俗）的行为一样。我不会跟着世俗随波逐流，依然保有严谨的自我努力工作。

「这样啊～话说七濑很高兴要跟早希她们开圣诞派对，你刚刚那番话在七濑面前也说得出口吗？」

我要和小早她们开圣诞派对喔！她开心这么说的模样，彷佛清晰可见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那种泼冷水的话。

话说回来，现在七濑的大学生活过得无比顺利，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我协助的必要。要是她能够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只有薄薄一片油豆腐的百圆乌龙面汤头很水、口味偏淡，我拿起放在桌上的七味粉撒在乌龙面上。

「话说回来，相乐，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

「七濑前阵子被告白了。」

我彷佛感到一双冰冷的手碰触到自己的心脏，接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情感从胃的深处翻涌而上。

「……啊，这样啊。和我没有关系……」

「相乐，你要加多少七味粉啊？汤汁都已经变红了。」

我听到北条的话才回过神，将七味粉放回原本的位置。眼前乌龙面的颜色已经变成惩罚游戏等级的颜色，但是应该也不是不能吃。不，这个能吃吗？

北条看到我一脸苦涩地盯着乌龙面的神情，觉得有趣而笑到肩膀都在晃动。

「你不必那么动摇啦！」

「……我才没有动摇。」

话说七濑被谁告白，还是交了男朋友，我都没有资格可以说三道四。

做好心理准备后，我吃了一口乌龙面，下一秒直接呛到。啊，果然没办法吃吧。

「听说七濑直接拒绝对方的样子。她说现在还没有那个心情。」

听完北条的话，我的内心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又想揍这样放松下来的自己。我到底算哪根葱啊？

「不过也快要到圣诞节了呢～周围的情侣变得好多。我认为肯定还有很多人想将七濑把到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要是你再继续固执下去，可能就无法挽回喽？」

我只是默默地吸着乌龙面，辣到眼泪有点流出来。

「到时候为时已晚，我可不管你。」

「……无所谓吧？比起我的事情，你自己又怎么样？」

原本打算将他一军才这么说，但是北条得意扬扬地窃笑起来。

「我圣诞节要跟早希约会。差不多要一决胜负了。」

对于北条这样的宣告，我敷衍地应了一声：「哦～」接着每吸一口乌龙面，七味粉就随之进入气管，不过我还是硬吞了下去。

◇◇◇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晚上。

「谢谢光临！」

送走最后的客人后，我吐了一口气。接着将门口挂着的牌子翻到营业结束那面，再将架设在外面的看板收进店内。

圣诞节当天，我的班表是从晚上七点到十一点。虽然营业只到晚上十点，之后的一个小时要打扫、清洗器材，以及整理环境。

「最后那对情侣，结果待到营业结束前才走呢。有那么难分难舍吗？」

我走回店内的柜台后，筱崎绘美前辈对我苦笑。她是我在开始打工之前，就偷偷憧憬的漂亮大姊姊。实际和绘美姊认识后，发现她不但工作上表现优异，人也很好、很温柔，立刻就变得好喜欢她。

「就是呀。话说今天真的好忙啊。」

「对啊～毕竟是圣诞节，就原谅他们吧。」

咖啡厅附近有一间电子材料商的总公司，会在那里展示大型灯光秀，因此晚上九点左右来店里消费的情侣变多。他们肯定是看完灯光秀后吃了晚餐，再过来咖啡馆的标准约会行程吧。我总有一天也想要和喜欢的人，来一场这么棒的约会。

……到时在我身边的要是相乐同学就好了呢。

如果是他，大概会说：「为什么要特地去那种人挤人的地方啊？」即使如此，他多半还是会陪我来。想着想着，我感到有些空虚。自己果然还是无法完全放弃。

在我默默沮丧的时候，绘美姊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小晴，等一下有空吗？尽管已经是这种时间了，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咦？可、可以吗？」

「毕竟一个人回家喝酒也很寂寞嘛。可是已经很晚了，没关系吗？」

「我、我绝对要去！好，我要努力整理！」

虽然我和绘美姊很常排同一个班，却从来没有一起吃过饭，或是一起出去玩。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充满干劲地洗起碗来。

「绘美姊和七濑妹妹要去喝酒吗？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柴田同学站到我们之间。

绘美姊偷瞄了我一眼，然后问我：「怎么办？」老实说我只想和绘美姊两个人单独去吃饭，可是没有直接拒绝的勇气。

「……好。」

「太棒了！我知道一间很好吃的烤鸡肉串店喔。我去打电话问还有没有位子。」

柴田同学这么说着，然后往仓库走去。绘美姊转身面向我，接着有些玩味地眨了眨其中一只眼睛。

「小晴，下次再两个人单独约吧！」

受到绘美姊的秋波直击，使得我的心脏直接爆炸。果然绘美姊是个很棒的人。

结果我们在烤鸡肉串店吃到凌晨两点左右。柴田同学推荐的店家气氛很好，东西也相当美味。

「那么我先走了。笃志，你要好好送小晴回家哟。」

在西大路五条的大厦前，绘美姊说道。

明明喝了不少酒，绘美姊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柴田同学看起来也跟平常一样，他应了声：「好～」

「你千万不可以对这么可爱的小晴做出奇怪的事情喔。」

「不会做啦。我这么没信用吗？」

柴田同学这么说着讪笑。绘美姊猛然抓住他的衣领，用比平常还低八度的声音威吓：

「保险起见，我把话说在前头……要是你胆敢对小晴出手，我会杀了你喔。」

「我、我知道了。」

柴田同学脸色发青地这么回答，声音微微颤抖。

我们目送绘美姊离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才跟柴田同学两个人并肩迈开步伐。之前听说他好女色的关系，变成两个人独处的情况让我有些紧张。寒风飕飕地吹着，我将脸埋进围巾里，紧接着打了个寒颤。

「七濑妹妹，你会冷吗？要不要牵手？」

柴田同学伸出左手，我则干脆地回了句：「不用了。」接着将两手插进大衣口袋，紧紧地握起拳头，不想让他逮到任何空隙。

之后大概走了五分钟，我们抵达公寓门前。看到老旧的公寓外观后，柴田同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哦～你住在这种地方啊？总觉得不太像你的风格呢。」

「谢谢你送我回家，辛苦了。」

我低下头鞠躬，柴田同学凝视着我，眼神中蕴含热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我吓了一跳想要挥开，可是对方力气太大，完全无法动弹。

◆◆◆

头戴圣诞帽的我，眼神死地在接待客人。

扼杀自己的内心，我面无表情地按着收银机，低头说了句：「谢谢光临。」

「谢谢光临！圣诞快乐！」

隔壁同样在按着收银机的系川前辈却兴致高昂。亲切又开朗的她，也很适合戴上大红色的圣诞帽。

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深夜，我理所当然排了打工。

似乎没什么人热爱在圣诞节这天打工，因此店长相当感激我。我想要钱，而且也没事，所以对圣诞节这天打工毫无怨言。

可是被迫戴圣诞帽，就是预料之外的事情了。系川学姊就算了，像我这种死鱼脸的男人戴上圣诞帽，明明不会有消费者觉得有趣。

……虽然比起穿着猫熊装站在选美大会的舞台上要来得好。

客人从傍晚开始就络绎不绝，以深夜来说相当忙碌。大概是因为到处都在开圣诞派对的关系吧，烤鸡、零食、酒以及下酒菜都卖得飞快，不过蛋糕的营业额却不怎么样。

我目送一对手牵着手，买了两串烤鸡肉串的情侣，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七濑的事情。或许她现在正在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过圣诞节。光是想像就让我觉得反胃。

「啊～累死了。今天也太忙了吧。」

在没有客人的空档，一旁的系川前辈边说边大大伸了个懒腰。

「蛋糕还剩好多耶。要不要稍微打个折呢？」

圣诞节蛋糕算是一种生物，到了二十六号就几乎不能卖，所以最后都会便宜出售。店长好像也交代过，就算促销也要尽可能卖完。

「相乐同学，你已经要回去了吧？我会买你的那份蛋糕给你喔！」

「谢谢前辈。」

我深深体会到系川前辈真的很会照顾人，对我这种冷漠的家伙也是如此。之前她看不下去我到十二月还穿着一件连帽衫硬撑，就拿了一件黑色羽绒外套给我说：「这是我男友太胖穿不下的，送你。」她这个人也未免太好了吧。要是没有系川学姊和七濑，总觉得我早就死在路上了。

「一整个蛋糕吃得完吗？无妨，反正你还年轻，应该很能吃吧。」

听到系川前辈的话，我露出苦笑。为什么大学生这种生物，会想把只差两三岁的晚辈当作是年轻小伙子来对待呢？

「我没办法吃太多甜的东西，小块的就可以了。」

「咦～是这样吗？那么和邻居一起吃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低下头，想着那种事情根本不可能。

从系川前辈手上接过蛋糕后，我说了声：「辛苦了。」接着离开店里。

时间来到隔天，圣诞节已经结束了。尽管还是看得到几对情侣的身影，热闹的空气似乎已经沉寂下来。虽说是圣诞节，不过就是一个平凡的日子。

走到公寓附近时，可以听到有男女在争吵的声音。这种时间有情侣在吵架吗？真是够了。假装没看见，快点走过去吧。

「我不要，不可能！请、请你快点回去！」

可是女方被逼急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熟悉。

我的心脏突然开始加快，脑中出现不祥的预感，因此赶紧走向公寓。紧接着，我在街灯底下看到一个男人环抱住女人的肩膀。

不祥的预感成为现实，站在那里的人正是七濑。她奋力地别开脸，想要逃离那个男人。目睹这一幕的瞬间，愤怒的情绪几乎占据我所有的思考。

「七濑！」

我用至今未曾使出的音量，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七濑看到我之后张大双眼，就像放心似的表情缓和下来。唇瓣的形状宛如在说：「相乐同学。」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由于第三者现身，男人显得有些胆怯。七濑挥开男人的手朝我跑来，迅速躲在我的身后。男人不悦地咂舌说：

「……你是七濑妹妹的朋友？还是男朋友？」

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既不是七濑的朋友，也不是男朋友，只是刚好路过的邻居罢了。

七濑彷佛在求救一般紧握住我的羽绒外套下摆。看到她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尖，我作出觉悟。

「……我是她男朋友。」

此时男人感到相形见绌，向后退了一步。我抓紧这个机会穿过男人身边，拉住七濑的手往公寓楼上走去。

总觉得要是被男人知道七濑住哪一间就糟了，于是我先带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反手锁上门后，总算松了口气。

在昏暗的房间里，七濑之所以颤抖着肩膀，肯定不只是天气寒冷的关系吧。

「刚才那个人是谁？」

「是打工的前辈……」

「他强迫你交往吗？」

「不、不是那样……」

如果不是，刚刚那个到底是怎样回事？不管怎么看都是很下流的接触方式吧？回想起刚才那幕，我的内心开始冒火。

「七濑，因为你总是笑眯眯的，才会被那种家伙有机可乘不是吗？你对人的态度要再冷漠一点。」

听到我说的话，七濑眼中含着泪水说：「对不起。」她低下头，然后紧咬下唇。

糟糕，我说得太过分了。这样听起来简直就像在说是七濑的问题，然而有错的完全是刚才那个男人。

「……啊，不，抱歉。那个……这样不是说你不好。」

这么说完，七濑擦了擦眼泪，然后缓缓道来：

「我和打、打工的前辈们三个人一起去吃饭。不是只、只有和那个人单独出去。后、后来他送我回家，可、可是突、突然说要让他进房间。」

「啥？」

「我、我想拒绝，手臂却被抓住，他、他的力气好大，完全挥不开……」

……那个混帐东西。

只是听着七濑的话，愤怒的情绪就不断涌上心头。果然应该叫警察吗？

七濑抬起头来，红着眼眶吸着鼻水。

「好可怕……谢谢你救了我……」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从正面看见七濑的脸，真不想看见她哭泣的模样。话说回来，总觉得我最近总是看到她哭泣的脸庞。不，上次害她哭的人是我。回想起那件事情，一股罪恶感刺得胸口隐隐作痛。

这一次，我有安慰她的权利吗？

我将手缓缓伸到七濑背部轻轻拍了几下，她纤细的身子仍旧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儿后，七濑目光含泪地凝视着我。

「……相乐同学，我有事情想拜托你。」

「看是什么事情。」

「……我可以紧紧抱着你吗？」

「……啥……啥！」

我不禁向后倒退，后脑勺用力撞上门板发出巨响感到又疼又麻。

……不是，这个女人在想什么啊！

现在是深夜时分，在我的房间里两人独处。明明才刚被那个男人袭击，她也太缺乏危机管理能力了。

「你、你不要说蠢话！」

「但、但是我现在就算直接回房间，也会恶心得睡不着啊。怎么说……我想要用相乐同学洗掉那些感觉……」

等一下，说这种话太超过了。她真的明白自己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吗？有没有想过我听到这些话，又会是什么感受？总觉得在各种意义上，我的脑子开始打结。看着惊慌失措的我，七濑显得垂头丧气。

「……抱歉。就算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也很为难吧……」

……何止是为难啊。

我陷入沉思。虽然她的要求非常不合常理，就这样放着还在瑟瑟发抖的她回去很可怜了。混帐，再做些让她会错意的事情要怎么办？无所谓吧？当作是赚到啊。我脑中的理性和本能开始吵起来。啰嗦，都给我闭嘴。

「……那么，就抱十秒。」

结果我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欲望。只不过只允许十秒。再多的话，我可无法保持理性。

我当场张开双臂，七濑的表情明亮起来。

「咦？真、真的可以吗？」

「好、好了，要就快点。这个动作实在太羞耻了。」

「好、好的。那、那么就不好意思了！」

七濑礼貌上这么示过意后，往我身上扑抱过来。

她纤细的手臂环绕到我的背部，就算隔着厚羽绒外套，也还是能感受到柔软的身体。一股香甜的气味窜入鼻腔，体温急速上升，心脏跳得好快。我可以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从头到脚快速地来回流窜。

七濑闭上双眼，然后将头埋在我的胸口。我的手腕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好想紧紧拥抱住她。

我强行驱逐脑中闪过的念头，抓住七濑的肩膀，硬是将她拉开。

「好，十秒到了，结束。」

我故作镇定地说完，七濑依依不舍地离开。她脸颊羞红，有些难为情地凝视着我。

「相乐同学，谢谢你。成功洗掉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刚刚抱着的这个男人脑中在想什么，居然还能够道谢。

不管过了多久，脸上的热度仍旧无法退却，自己心跳的声音怦通怦通地吵死人了。

一想到这么柔软又散发香甜气息的她要是被其他男人拥入怀中，我就感到无比痛苦。

此时我终于注意到自己心中那份无所适从、难以遏止的真心。可是我仍旧将其咽下，然后举起手中的塑胶袋。

「……七濑，一起吃圣诞蛋糕吧。虽然是打工的店里卖剩的。」

「嗯、嗯！我要吃！」

她这么说着，开朗地笑了出来。

我打开房间的电灯，按下放在房间角落那台破烂暖炉的开关。虽然天气依然相当严寒，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多少可以变得温暖一点吧。

七濑将蛋糕平均切好放到盘子上，桌上放着便利商店的蛋糕和两杯泡好的茶。要说这是圣诞派对，未免太过寒酸。要是有买点饮料什么就好了。

七濑吃下一口蛋糕，表情豁然开朗。

「好好吃！」

「……只是便利商店的蛋糕罢了，不好意思。」

「不会，我很开心。最近便利商店的甜点也变得很厉害了呢！」

七濑举止优雅地将叉着的蛋糕放入口中。幸福得描绘出上弯弧型的蜜唇，就像装饰在蛋糕上的草莓那般艳红。我不自觉看得入迷，突然那双大眼睛转向我。彼此的眼神对上后，已经平静下来的心脏又开始失控。

「相乐同学……今天谢谢你。对不起，我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我会努力早一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七濑这么说着，笨拙地上扬嘴角。看着她带有心痛的笑容，罪恶感刺向我的胸口。

坦白说，七濑没有任何一点不好的地方。无法接受她心意的理由，只不过是我麻烦的性格使然。

「……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问题。」

「问题？」

话说至此，我无法再说些什么。我不曾向任何人吐露过，自己内心那悲惨又难堪的一面，因此很难用言语组织起来。

大概是放弃我的回答，七濑再度吃起蛋糕。她脸上挂着笑容说：「很好吃呢。」我只是点头应了声：「嗯。」

深夜时分在破烂不堪的公寓里吃着便利商店卖剩的蛋糕，为什么会如此美味呢？我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咦？难道是下雪了？怪不得觉得这么冷。」

七濑起身看向窗外。幽深的黑暗里，看得见白色的雪花翩然地飞舞着。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所以说是白色圣诞节也来不及了。

「来京都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下雪的情景。这是今年的初雪呢。」

七濑转身对着我露出那抹柔和的笑容。看到她表情的瞬间，刚刚才察觉到的懦弱真心再度苏醒。

……真不想要七濑和我以外的男人交往。

要是把这句话说出口，多半会被须藤猛揍一顿吧。连同内心的忧愁，我将酸甜的草莓吃下肚。

◇◇◇

圣诞节结束后大学开始放寒假，我在房间里面对桌子写着报告的作业。尽管素颜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外头再加一件半缠，不是什么能见人的模样，念书的时候维持这个状态对我来说最轻松。

正当我专心地敲着键盘时，门铃声突然响起。想着好歹把脸遮住，我戴上尺寸较大的口罩后，稍微压低身子打开门。

「宅配送货！麻烦在这边签名！」

拿起原子笔签完名后，我收下一个大箱子。寄件人是家乡的妈妈，纸箱上用黑色麦克笔写着「救援物资」四个字。

自从搬来京都后，老家也偶尔会寄一些东西过来。里头大多装的是米、蔬菜、即食味噌汤、泡面，和我喜欢吃的零食等。

这次有一个圣诞节限定的彩妆礼盒连同物资一起寄来，上面写着：「这是送晴子的圣诞礼物哟！」是我最喜欢的姊姊的字迹。看着全色系的眼影和腮红，我的内心雀跃不已。

传LINE感谢爸爸、妈妈和表姊后，我走到窗边打开窗帘，然后盯着外面发呆。相乐同学今天好像也去打工了，差不多要回来了吧。我不自觉地寻找他的身影。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这种时候也无法给他送些晚餐，如此一来就没有理由去见他了。要是能够变成无论什么时候，想见就去见的关系就好了。明明被甩了，我却想着这种厚脸皮的事情。

……是基于什么理由，让相乐同学坚持个人主义呢？

话说回来，第一次被相乐同学拒绝，是在聊到老家话题的时候。相乐同学背负的问题，肯定就在其中吧。至今他也封闭着自己的内心，不愿和任何人往来，打算一个人活下去。

要是相乐同学真的渴望一个人的世界，我觉得那样也没关系。虽然有些寂寞，既然他的愿望是想要独自活下去，我也不打算妨碍他。

……可是，我不喜欢相乐同学这样一直……痛苦下去。

当他说无法接受我的感情而拒绝自己的时候，或是说这是他自己的问题的时候，相乐同学看起来都非常痛苦。

就算我澈底变成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也交上很多朋友，每天过着快乐的日子，假如相乐同学没办法露出笑容，我的大学生活肯定无法变成玫瑰色吧。

相乐同学说过，他是为了守住自己孤独的大学生活才帮助我。既然如此，我为了要得到自己玫瑰色的大学生活，就要帮助相乐同学才行。

此时我在窗外另一头，看到相乐同学被街灯映照的身影。穿着黑色羽绒外套的他，几乎与黑夜化为一体。可是很不可思议地，我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他。

我感到坐立难安，从房间跑了出去，对着走上楼梯的相乐同学说：「欢迎回来！」

◆◆◆

打工回家的路上，我看了一下智慧型手机的讯息通知轻轻咽了口气，接着停下脚步靠着电线杆，用冻僵的手指滑动画面确认来电纪录。

来电的人是母亲，纪录上看到她一小时内总共打了三次。自从离开家里，这是母亲第一次这么频繁地打电话过来，不会是生病或出事了吧？我想像一些不好的画面，感到胸口有点紧缩。现在时间是晚上十点，母亲肯定还没睡吧。

烦恼一会儿后，我按下电话的拨号键。

「创平？过得还好吗？」

才响一声，母亲就接起电话。生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我离开家里后，母亲也几度打电话给我，可是彼此的对应生疏到彷佛不像母子，持续令人难受的短暂沉默，在尴尬的气氛下挂断电话是常有的事情。那种家人之间毫无避讳的距离感，我早已忘了是什么感觉。

「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创平……你寒假要回家一趟吗？」

「……啊──我有打工，应该没办法。」

说有打工不是骗人的，但是我原本就没打算要回家。

现在母亲和新交往的对象住在一起，我回家肯定只会妨碍他们吧。事实上自从我离开家里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不管是黄金周还是暑假，母亲都不曾叫我回家。

然而奇怪的是，母亲没有因此退让。

「……只是回来一下下也可以呀？我会出交通费。」

「……可是……」

「那个呀，创平，其实妈妈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就算透过电话也能清楚明白，母亲的声音中蕴含坚定的意志。此时我才终于察觉到她的意图。

这样啊，原来如此。母亲多半不是为了想见我。

「妈，难道你要再婚了？」

对于我的问题，电话那头的母亲沉默下来。一阵子后，叹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种事情不该用电话讲吧？」

「……抱歉。」

「你确认好行程后，再跟我联络。那么晚安了，创平。别感冒喽。」

母亲这么说着，今天也在尴尬的气氛下结束通话。

我将智慧型手机放回羽绒外套的口袋，然后再次迈开步伐。寒风飕飕地呼啸而过，耳朵就像要断裂般疼痛。

一走上公寓的楼梯，七濑就从房里飞奔出来。素颜戴着眼镜、穿着半缠的她一看到我，便开心地展露笑容。

「相乐同学！欢迎回来！」

见到七濑的瞬间，我的内心松了一口气，可是仍然藏起自己的真心，耸起肩膀对她说：

「你啊，这种时间不要外出啦。」

「因为我从窗户看到你回来了嘛。」

没想到她会看到我回家。难道是在等我回来吗？

……正好我很沮丧，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这种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要是说出这种容易会错意的话，肯定会让她感到困扰吧。

看到七濑天真无邪地笑着，我抓了抓头。

「……？相乐同学，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七濑一脸担心地询问。是因为注意到我的表情不太开心吗？虽然感到有些犹豫，我还是开口：

「……七濑，你寒假期间会回老家吗？」

「咦？嗯，姑且打算回去一趟。」

「……你不是不想回去故乡吗？」

「不，我已经没问题了哟。」

七濑斩钉截铁地说，丝毫没有勉强自己的模样。我简短回了句：「这样啊。」并且低下自己的头。

她已不再在乎过去，开始迈步向前，只有我还一直在原地踏步。

「……相乐同学，你也要回老家吗？」

七濑有些胆怯地询问。我只是继续低着头，盯着布鞋的前端。

我知道自己其实应该要回家。我还未成年，法律上必须受父母庇护。虽然目前没有接受任何金钱方面的援助，倘若今后发生什么事情，难保不会麻烦到母亲。我也许不能就这样一直抗拒下去。

……即使如此，我还是……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

「我妈说她要再婚了。」

七濑轻轻倒抽一口气。我则露出自嘲的笑容说：

「就算我回家，也只会碍手碍脚吧。」

她眨了眨眼，然后就这样垂下眼帘。短暂之间，沉默降临。

「……相乐同学。」

过了一会儿后，七濑抓住我的双手紧紧握住。因为寒冷而冻僵的手，在她的体温下逐渐融化。七濑凝视着我的眼睛说：

「乖乖回家去，跟妈妈谈一谈不是比较好吗？」

「……咦？」

「尽管我不是很了解……你坚持要一个人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关系对吧？」

七濑用讲给小孩子听一般的语气，慢慢地接着说：

「……为了解决问题，最重要的是要先面对问题。如果不这么做，相乐同学……你不管过多久，都无法向前迈进喔。」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你明明什么也不知道……」

不禁脱口而出的话语，仅仅只是迁怒，我对此立刻感到后悔。可是七濑没有丝毫退缩，笔直地注视着我。

「对，我不知道。因为你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我瞬间无言以对……确实如此。

「要是你觉得不安，我也跟你一起回去。」

「……咦、咦咦？」

听到出乎意料的提案，我瞪大双眼。七濑注视着我，眼里闪耀着光辉。在那股隐藏强烈意志的光辉面前，我不禁有些退缩。

「说、说什么一起回去，你啊……」

「不用担心，我不会硬跟着进门，只是陪你到半路上。」

「……但是……」

「可以吧，相乐同学？」

七濑的态度相当强硬。以前那个害怕约朋友出去会被拒绝而胆怯发抖的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我……知道了。」

被半强迫地点头同意后，七濑露出微笑伸出小拇指。

「那么约好喽。」

我小心翼翼地勾住小指，对方则紧紧回勾，嘴上边说着：「打勾勾喔。」我想着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同时心情上多少受到了慰借。

俗话说打铁要趁热，那日隔天七濑就把我带到京都车站，搭上高速巴士前往故乡名古屋。在巴士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

巴士抵达名古屋车站的时候，白色的雪花到处纷飞。说起来好像看到网路新闻的头条提到，这星期会有超级寒流来袭。

「相乐同学，你搭公车回家吗？」

七濑询问我。告诉她最近的公车站后，她口中吐着白色气息说：「和我同一条线呢。」

我们从公车总站搭乘市区巴士，到家大概还要三十分钟。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母亲才对，随着窗外景色的变化，我的心情就像铅块一样沉重。自己映照在车窗上的倒影，表情比平常还要严肃，眉头挤出深深的皱纹。越接近目的地，雪就下得越大。

坐在身旁的七濑不发一语，只是抬头挺胸坐好，静静地注视着前方。她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就在此时，车内广播通知下一个停靠站。

「……我在下一站下车。」

我起身后，七濑说着：「那么我也在这里下车。」然后跟在后面走来。

离家最近的公车站，位于我以前的小学前面。对面的柑仔店已经收起来，并且改为停车场。在这条街上度过的岁月并非都是不好的回忆，但是也没到令人怀念的程度。即使如此，我的忧郁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灭。

柏油路上积着薄薄的雪，每踩一步就沙沙作响。我和七濑都一句话也没说，任凭寒风飕飕地吹着。

大约走了五分钟后，我的老家到了。这里是一间小小的透天，似乎是父母亲在我出生前买下的自家住宅。虽然现在无法想像，当时想必是一对充满幸福的夫妻吧。现在父亲已经离开这个家，母亲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

手指在按下门铃前，停止了动作。

对于久别不见的母亲，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果然还是不要回来比较好吧？脑中一片混乱，身体无法动弹。

「……那个，不好意思。」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惊慌地回过身子。站在那里的，是一位水手制服外面罩着木扣羊毛大衣，头上绑着马尾的黑发少女。

「你来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听闻未曾谋面的少女指着我家说是「她家」，让我受到冲击。不过，我立刻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话说回来，母亲提过他的交往对象有一个读高中的女儿。

「……啊，不……没什么事情。」

我含糊地这么说完，便快步离开现场，然后感觉到少女疑惑的视线刺在自己的背上。这种情况即使被当作可疑人士，也无可厚非。

我走到老家附近的公园停下脚步。听到后方有人喊着：「相乐同学！」我才惊觉自己完全忘记七濑的存在。

「相、相乐同学，等一下……呀！」

此时七濑因为踩到雪而滑倒，伴随尖叫声跌了好大一跤，我连忙跑过去扶她。

「七濑，没……没事吧？」

「嗯、嗯，我没事。」

虽然七濑这么说，由于地上的雪混着泥巴，她的连身洋装被弄脏；膝盖处的黑色丝袜也破掉，然后渗出血。我对她感到抱歉，胸口痛了起来。

「……七濑，抱歉……我……」

说完七濑摇摇头。我对于都走到这一步还逃走的自己感到不耐烦，但是现在的我没有勇气能够跳进那个地方。

那里肯定住着一个我不认识的幸福家庭。

「我果然还是无法回去。我做不到。」

听到我这么说，七濑有些难过地垂下眼帘。或许是嫌弃我在这节骨眼上还逃走吧。让她看到自己这么难堪的一面，会幻灭也无可厚非。

「……你说无法回去……那么要怎么办呢？已经没有回京都的巴士了。」

七濑语带困惑地说。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回她：「那么就去哪里住一晚吧。」

「哪里？是说旅馆吗？」

仔细想想，这个月还没发薪水，我没有钱可以住旅馆。见我陷入沉思，七濑猛然起身。

「……好，我知道了！」

她用作好觉悟一般的表情，紧紧握着我的手说：「走吧。」

「……去哪里？」

「我家。既然相乐同学不想回去，总之今晚就住我家吧。」

「……咦……啥……啥！」

我不禁冒失地发出声音。等一下，这个究竟是什么展开？

七濑紧抓住我的手不放，快步向前走去。尽管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我就这样被牵着，跟在她的身后。

从我家坐上公车约五分钟左右，七濑说：「在这里下车喔。」

在前往七濑老家的途中，我们和一位年长的女性擦身而过。大概是认识的人吧，七濑带着笑容对她打招呼：「您好。」想到自己就这样走过去不太好，于是我默默地点头示意。

纵使那名女性回覆：「你好。」脸上却露出困惑的表情，肯定没有认出七濑吧。毕竟她和高中时期的脸完全不一样，认不出来也情有可原。七濑没有特别在意，继续向前跨步。

走到住宅区中央的一间独栋小屋后，七濑停下脚步。

「……唉，我……突然来访，真的没关系吗？」

冷静想想之后，这种行为实在非常没有常识。要是我女儿突然带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回家，我大概会一拳揍过去。

「我会好好说明，所以没关系啦！」

七濑这么说着露出微笑，但是我心中的不安仍然无法抹灭。她究竟要怎么说明呢？「这个男人总是做些让我会错意的事情，之后又把我甩了，然后现在闹脾气不想回家，所以我把他带回来了。」难不成要这样说明吗？如果是我，光是揍人应该无法消气吧。

七濑用钥匙开门后，喊了声：「我回来了！」然而昏暗的家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咦？真奇怪耶……是去买东西了吗？」

「七濑……你有事先跟爸妈说自己今天要回来吗？」

经我一问，七濑发出「啊！」的声音，接着单手捂住嘴巴。

「对耶。因为顺势就回来了，我忘记跟他们说了。」

「啥！你、你呀，这种事情要先告诉他们啦……！」

「我打通电话看看喔！总之先进来吧！」

七濑这么说着用力推着我的背，之后我在她的催促下进入客厅。电灯没有开，室内也相当冷，明显没有人在家。

我脱下羽绒外套，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上沙发。七濑则拿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打给父母。

「……啊，妈妈？其实我现在刚回到家……咦？是这样吗？嗯，我知道了。那个，我带朋友回家了，可以让他住一晚吧？」

过了一会儿后，七濑挂断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眉尾。

「那个……我爸和我妈现在位在三河奶奶家。」

「咦？」

「他们说会在那边住上一晚，今天不会回来。」

……这、这么说来，今晚变成只有我们两人单独相处了。

我站起身说了句：「我要回去了。」接着将刚脱下的羽绒外套再次穿回去。七濑想要挽留我而连忙大喊：

「等、等一下！不、不行啦！难得都来了！」

七濑紧抓住我羽绒外套的下摆不放。我才刚讲起：「可是……」声音就被七濑的话盖过。她滔滔不绝地说：

「我的话没关系喔。妈妈也说可以，你就住一晚嘛。这里也有客房，就铺棉被在那里睡觉就好，住下来嘛！」

看到她拼命劝说的模样，到底是在说什么没关系啊？不过我没有其他选择也是事实。

「…………我、我知道了。」

尽管很苦恼，我还是答应了。七濑放心地吁了一口气，接着红着脸拉了一下沾满泥巴的连身裙衣领。

「……那么，首先我可以先去洗澡吗？因为刚刚跌倒的关系，整个都湿掉了……」

……果然我现在还是应该回家吧？虽然这么想，实际也已经太迟了。

◇◇◇

明明是平常熟悉的更衣室，但是脱下衣服的瞬间，我稍微紧张了一下。我很清楚紧张的理由。因为相乐同学现在和我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把相乐同学赶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考虑到物理上的距离，平常住的公寓说不定还比较近。即使如此，在这种状况下全裸，还是让我感到紧张。虽然并非特别担心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仍然将更衣室上锁。

一口气脱下衣服后，我将其放到洗衣篮，接着走进浴室转开水龙头等待热水。确认洗澡水充分加热后，我首先开始卸妆，再往头上冲水，然后用沐浴球搓出泡泡来洗身体。水碰到膝盖上的伤口时有些隐隐作痛，我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插图012）

也许我正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过强势，羞耻地当场蹲坐下来。

自顾自地把他带来名古屋，最后还把他带到自己老家来，搞不好相乐同学现在对我很反感也说不定。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放着他不管。

当相乐同学脸色惨白逃离自己家的时候，或者是他有些窒息地说自己无法回去的时候，我觉得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现在的我肯定没有什么能够替他做的事情，但是我想至少陪在他的身边。

……我比自己认为的还要更加……积极呢。

在喜欢上相乐同学之前，我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面。真要说的话，我的性格算是消极又胆小，连好好约朋友出游都做不到。

话、话说回来，今天要和相乐同学两人在这里过夜呢。

真是作梦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实现「第一次一起过夜」这件事情。毕竟我已经被他甩掉，而且觉得不会有什么万一。尽管如此，我还是比平常认真地把身体洗干净。

我往雾气朦胧的镜子冲水，镜子里映照出我生来拥有的样貌。总觉得我突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身材。胸部好歹是天然的，而且尺寸应该不算小，可是因为没有和其他人比较过，我不是很清楚。小腹有没有凸出来呢？这样还可以吗？没有化妆的这张素颜，果然既阴沉又不起眼。

……唉，早知道就准备可爱一点的睡衣了。

我感到有些后悔，同时走出浴室。

◆◆◆

现在我被带到七濑的老家，在她二楼的房间里独自一人正坐，等待她洗完澡。

这个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不禁想要抱头。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种状况。紧贴墙壁的床映入眼帘，让我的心情变得格外浮躁。在一楼等她还比较好，待在这里实在难熬。

静不下心来的我，环视了房间一圈。看到东西摆放整齐、一尘不染的样子，我立刻明白七濑的家人有在定期打扫。和在京都公寓的房间比起来又是不同气氛。毕竟那里被巨大的衣柜占据，没有空间可以摆放其他东西。

床、书桌、书架，以及各有一个衣柜和抽屉柜。窗边放着一个小音乐盒，书架上紧实排列着参考书、字典和图鉴之类的书籍，没有一本漫画或小说。虽然七濑是图书室管理员，似乎不是那么爱看书。只不过童书意外地相当丰富，书架下层摆着《艾摩奇遇记》和《默默》等童书。

七濑从小到大的生活点滴都在这个房间吗？

完全没有那种刻板印象里，女生会有的可爱东西。即使如此，这间充满七濑晴子个性的房间，让我觉得待起来很舒服。

书架上也放着高中的毕业纪念册。话说我在毕业当天就离开家，所以还没有看过毕业纪念册。反正我的照片也没几张吧，但是久违地想看看高中时候的七濑。

将相册抽出来的瞬间，一旁的笔记本掉落在地上。糟糕。我这么想，正打算捡起来──手不禁了下来。

在翻开的笔记本上，七濑的字密密麻麻地写着什么样的衣服适合搭配什么样的鞋子或包包，要如何配合自己的肤色和身形选择服装，以及化妆的技巧或是配色的方式等。旁边还画着不怎么好看的插图。

这本笔记本恐怕是──七濑为了在大学改头换面，而努力过的痕迹。

七濑为了改变自己而做出这么多努力，我却一直坐在同一处，一步也不敢离开那里。

我阖上笔记本，然后将其放回原本的位置，此时听到七濑走上楼梯的声音，惊慌地赶紧就地正坐。

房门打开后，七濑探头进来。

「久等了。相乐同学，你也去洗澡吧。」

刚洗完澡的七濑没有化妆，不过脸颊有些红润。她穿着简单的睡衣，发尾还有点湿气。我连忙把视线从七濑的身上移开，点头应了声：「好。」

借了浴室洗澡、在饭厅一起吃完晚餐后，七濑问我：「虽然还有点早，要睡了吗？」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可是我仍然故作镇定。

七濑带我来到位于一楼的客房。看来在我洗澡的期间，她已经帮我铺好棉被的样子。

「那么，晚安了。」

我回了声：「晚安。」接着转身背对七濑。关上灯之后，我听到走上楼梯的声音。她大概回自己房间睡觉了吧。

枕头比我平常睡的还要硬一些，闻起来有新枕头的味道。时钟发出滴答滴答的扰人声响。我几度翻来覆去，总觉得喘不过气、难以呼吸。

勉强闭上双眼后，以为稍微睡了一下，不过看向枕边智慧型手机的时间，居然才过不到两个小时。

怎么样都睡不着，我走出客房回到客厅。而且没有开灯，只是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管是家里的事情，还是七濑的事情，我不管过了多久都是这么半吊子。我也知道不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事到如今才和母亲面对面，又能怎么样呢？只能认知到那里已经没有自己的归属了不是吗？

正当陷入烦恼时，我听到下楼的脚步声。

「……相乐同学？」

睡衣上披着毛毯、素颜的七濑呼喊我的名字。我只是不发一语地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你下来做什么啦？」

「觉得口有点渴……」

七濑这么说完，站在厨房将矿泉水倒进玻璃杯里。喝完水之后，她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才是怎么了，睡不着吗？」

「……嗯。」

「这样啊。这里很冷吧？毛毯分你一半吧。」

七濑这么说着，将毛毯盖到我的膝盖上。肩膀与肩膀轻轻碰触的瞬间，一股香甜的气息飘来，我的心跳有些加速。比起软绵绵的毛毯，七濑传到我右肩上的温度，更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心。

虽然她说自己口渴了，肯定是因为担心我，才过来看看情况吧？她的性格就是这么温柔且替他人着想……和我完全不同。

「那个……我可以问你一件事情吗？」

「什么事情？」

「相乐同学……你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插图013）

真是个直捣核心的问题。可是已经无所谓了吧？我这么想，无法下定决心疏远她。我将视线从七濑的身上移开，并且低着头喃喃回答：

「我妈……那个人已经拥有自己的幸福了。那里没有属于我的地方……而我也没有想要有所归属。」

「……你是认真这么想的吗？」

「……没有归属的话……只有自己一个人比较轻松吧？与其去伤害谁或是被谁伤害……我宁可一个人就好。」

鸦雀无声的昏暗客厅里，回荡着我难堪的声音。

过了不久，七濑用耳语般的声音投来疑问：

「相乐同学，其实你觉得很寂寞吗？」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我不禁转头看向七濑。她温柔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比化妆的时候看上去还要更加沉稳。

「和谁打交道这件事情，很可怕对吧？我也是，在上大学之后……受到许多伤，经历许多难受的回忆，这些在我高中的时候完全无法想像。」

「……唔，对、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向她道歉。可是七濑笑了一下，然后探看我的表情。

「不过呀，我觉得能够拿出勇气扩展自己的世界真是太好了。当然，尽管也是有难过的事情发生……可是交到朋友，也有喜欢的人……这些事情比起痛苦，还要令人开心和快乐好几倍。」

「七濑……」

「谢谢你。多亏相乐同学，我的大学生活变得非常快乐喔。所以这次……为了让你展露笑容，我想要帮助你。」

七濑的话语缓缓渗入我的内心。即使是我这种人，她也尽全力鼓励我，然后推着我的背向前进。

陷入短暂的沉默后，七濑就像下定决心似的紧紧抿住嘴唇。她就这样将手臂绕到我的背部，然后轻轻地将身体靠过来。

「……──！」

你在做什么！尽管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全身的血液以惊人的气势奔腾。

身体碰触到的部分相当柔软，简直难以相信和我一样是人类。一想到隔着布后面的光滑肌肤，我不由得喉头发出声音。栗色长发刮搔着我的脸颊，彼此的身体感觉得到心脏怦通怦通狂跳的声音。

在理性即将消失的前一秒，我注意到七濑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她僵直的身体明显透露出紧张的讯息──此时我的脑袋终于冷却下来。

「没、没事，我没关系喔，相乐同学。」

「……我、我说你啊，这么勉强自己还说没关系吗……」

为什么要为了我这种人如此拼命呢？我不是那种值得被七濑这样温柔又认真的女孩子喜欢上的人。

七濑抬起头来，用湿润的瞳眸静静地注视着我。

「……所以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啊？正当我想问出口的瞬间，滴答──一滴水落在毛毯上。我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这是从自己眼睛里溢出来的东西。用手背擦拭脸颊后，上头有些湿濡。

咦？我为什么……在哭？

我以为自己一点也不寂寞，认为一个人也无所谓。尽管如此，现在被不属于自己的体温拥抱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噢，原来如此。我一直……都很寂寞吗？

「抱歉……再稍微维持这个样子一下。」

我也知道自己在说些没出息的话，七濑点头回我：「好。」我将头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无法忍住的几滴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一觉醒来的瞬间，眼前是七濑的睡脸。

看到几乎在零距离下睡得香甜、轻轻打呼的她，我的心脏差点停止。由于内心过于动摇，我从沙发上重摔下去，然后头撞到桌角发出沉闷的巨响。

在我抱头隐忍的时候，七濑翻了个身。

「嗯嗯……？……啊，相乐同学，早安……」

七濑醒了过来，对我露出微笑。看到那个笑容的瞬间，一切突然都变得不再重要。我一边摸着头，一边回应她：「……早安。」

「你睡得好吗？」

「……我睡死到自己都觉得太扯了。」

因为熟睡的关系吗？我感到神清气爽。在那种状况下还可以悠哉地睡着，实在太没神经了。我的神经比自己想得还要大条吗？

「这样啊，太好了。」

七濑从沙发上起身，并且猛然拉开窗帘。

「我们去附近的面包店买早餐吧。奶油面包很好吃喔。」

窗外是万里无云的蓝色天空。栗色长发反射着太阳光，闪耀出动人光彩。总觉得有些令人眩目，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吃完早餐之后，我和七濑一起搭乘市区巴士前往我的老家。刚下公车，我就转身面向七濑说：

「到这里就可以了。我和妈妈谈完后，很快就会回来……你先在咖啡厅之类的地方消磨时间吧。」

「嗯，我知道了。路上小心。」

七濑温柔地笑着，挥着手目送我离开。

……她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我却只想着自己的事情。

说些自私任性的话推开她，又因为害怕受伤而老是逃离对方或是自己的真心。我很清楚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为了好好正视七濑的感情，我必须先面对和解决自己的问题才行。

我挺起胸膛，然后走向回家的路。

从公车站到家里的途中有一座小小的公园，昨天七濑在这里跌倒。话说回来，我以前好像因为调皮从攀爬架上跌下来，后脑勺摔伤缝了好几针。

虽然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后来听母亲说：「那个时候妈妈真的都快吓死了！」我才知道这件事情。

……我一直以来不愿面对、封印起来的记忆，或许不完全是令人难过的事情。

走了一会儿后，我来到家门口。尽管还是很紧张，已经不像昨天那样想要逃走。我深呼吸后按下门铃。

「欢迎回来，创平。」

打开门后，母亲探出头来。许久不见的母亲比记忆中还要胖了一点，脸上气色也很好。我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只是双手插在羽绒外套的口袋，就这样伫立在门口。

「很冷吧？快进屋里。雪没影响到吧？」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走进家门。室内的暖气很温暖，玄关摆放的不是我一直以来使用的拖鞋，而是全新的客用拖鞋，质地很硬，穿起来很不舒服。明明这里确实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却有种微妙的疏离感。

「昨天为什么没有回来呢？」

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没有一丝责备。真要说的话……听起来就像在担心我。

「啊……抱歉。呃……我昨天去了朋友家……」

「一花说昨天看到一个像你的人来到家门口。」

果然还是注意到了吗？没办法蒙混过去，我只好含糊地点头回应：「嗯。」

母亲盯着我的脸，用打从心底安心的声音喃喃地说：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听到意料之外的话，我不禁发出「咦？」的声音。母亲只是低着头轻声继续说：

「……打电话给你也不太接，给你送生活费也不收。」

「……那是因为……」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颤抖，接着她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说着抱歉向母亲道歉后，听到微弱的啜泣声。注意到母亲在哭，让我心中产生动摇。明明不管父亲做了什么，她都绝对不会落泪。如今我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在身为人母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母亲急忙擦掉眼泪转过身来，勉强提起自己的嘴角作出生硬的笑容。

「……好了，没事了。你要吃晚餐吗？吃日式炸鸡块可以吗？」

日式炸鸡块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母亲至今也仍然记得我的喜好。

「……妈。」

「怎么了？」

「你会后悔生下我吗？」

因为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我一直不敢问出口。

对于突如其来的问题，母亲一瞬间说不出话，之后她羞赧地垂下眼帘。

「……抱歉，创平。妈妈……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要是没有创平就好了！

以前母亲和父亲吵架时脱口而出的气话，一直像诅咒般盘旋在我的内心深处。

「尽管现在说这个于事无补……那时候妈妈每天都很痛苦，没有多余的心力。」

我点点头「嗯」了一声。总觉得现在的自己能够明白。母亲也只是一个凡人。当失去内心的从容时，也可能会不小心说出伤人的话语。

「你无法原谅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不过，至少让我告诉你……」

说到这里，母亲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然后斩钉截铁地说：

「后悔生下你这件事情……妈妈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

这一瞬间，我感到长久以来扎在胸口的荆棘轻轻落地。

尽管这里或许已经不是我的归属，母亲肯定至今仍然爱着我。即使只明白这一点，我还是觉得回家一趟真是太好了。

「妈……恭喜你再婚。」

听完我的话，母亲笑着回应：「谢谢你。」已经好久都不曾见过，这抹打从心底感到幸福的笑容了。

和母亲简单交谈几句后，我穿上羽绒外套说：「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放轻松多待一会儿不是很好吗？」

「不，今天……有朋友在等我。」

母亲有些惋惜地说：「这样啊。」不过她没有过于挽留我。

「下次我会再好好来……而且应该也要和那个……妈妈的再婚对象打声招呼什么的。」

这么说完，母亲开心地点头回应：「我知道了。」毕竟家里还住着小女生，虽然没打算太频繁回家，我想之后偶尔来露个脸也好。

我穿上布鞋后，从玄关走到户外。

天气依然很冷，吐出的气息彷佛都要结冻，不过一道阳光从遮蔽天空的乌云缝隙中直射大地，化到一半的积雪反射着太阳光闪耀出洁白光辉。好想快点见到七濑的想法十分强烈，我自然加快脚步。

突然间在公车站看到一个人影。一位长发女子伫立在那里。

「……七濑！」

我大声呼喊她的名字。七濑注意到我，快步跑了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我明明叫你到哪里坐着等我。」

「……嗯，我果然还是放不下心……」

「这里很冷吧？」

虽然七濑吐着白色气息回答：「我没事。」她的鼻头却变得十分通红。我不由得碰触她的手，发现冻得和冰块一样。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一直站在这里等我吗？

就像要把她冻僵的手融化似的，我紧紧握住那双手。七濑则回握我的手，同时小心翼翼地询问：

「……相乐同学，那个……怎么样了？」

「……嗯。果然那里……没有我的归属。」

我这么回答完，七濑垂下长长的睫毛，然后难过地低下头。

「这、这样啊。抱歉……是我多管闲事……」

「……不，没那回事。」

把我倔强固执的心化开来的人是七濑。多亏七濑，我才能够下定决心面对母亲。

「大概……已经没事了。」

「……真的吗？这样就太好──」

在七濑把话说完之前，我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抱个满怀。我紧紧拥抱住这个收在自己怀里的纤细身子，闻得到栗色长发的甜蜜清香。

「……七濑，我……」

明明有许多应该要告诉她的事情，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顺着心中满溢出来情感，紧紧拥抱住她。

过了一会儿后，七濑的手缓缓绕到我的背部。在这个寒风刺骨的天气里，只有与七濑彼此接触的地方热得发烫。

现在的我完全不想放开胸前这股温暖，拥抱她的双手加重力道。

◇◇◇

短暂来回家乡名古屋后，很快就过了两个星期。

寒假结束，下学期的考试也迫在眉睫。这次我也为了考到最好的成绩，拼命用功念书。

相乐同学还是老样子，板着脸一直在打工，可是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看开了。至今明明都不愿和任何人来往，最近偶尔会看到他在和研讨班的同学们聊天。回老家一趟后，他的内心或许多少有了些整理吧。我原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太多管闲事，所以稍微松了口气。

我们之间的关系姑且回到和他告白之前的状态。我偶尔会送晚饭给他，在大学碰面也会聊上几句。不论是在名古屋拥抱他，还是被他拥抱，彼此都把这些事情当作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晓得要给这样的关系什么样的名分。毕竟相乐同学没有对我说过任何明确的答覆。

早上六点天色还很昏暗，早起丢垃圾的我深吸一口气，将寒冷的空气吸饱整个肺部。尽管天气很冷，我相当喜欢冬天早晨的新鲜空气。我非常能够理解清少纳言写下「冬日以清晨为佳」（注：平安时代的女作家。此句出自所着随笔集《枕草子》一书）这句话时的心情。

话说回来，相乐同学说自己打工要上大夜班，差不多该回来了吧。我决定待在房间门口等他。

这种情况让我想起自己被相乐同学甩掉那天。当时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吐着白色气息等他回家。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街灯，此时看见相乐同学走来的身影。我朝他挥了挥手，相乐同学便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走上楼梯，用有点傻眼的语气说：「你在做什么？」

「……我想说冬天早上的空气很舒服……」

「哪里舒服？很冷吧？……你这样会感冒喔。」

骗你的。其实我在等你回来。

我将这句话吞下去，笑着对他说：「也是呢。那么我差不多该回房间了。」

要是我现在跟那时一样对相乐同学告白，他会怎么想呢？会很开心吗？亦或是……感到困扰呢？

这样让我很困扰。那天他拒绝我的话，至今也仍旧盘旋在我的内心深处挥之不去，就像回想起来般胸口隐隐作痛。

「掰掰，相乐同学。晚点学校见。」

相乐同学用想睡的声音回我：「好。」他一定会从现在开始小睡到第一节课吧。明明考试就快到了，行程却排得这么紧凑。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准备了，不然会赶不上第一节课。毕竟化妆要花一个小时以上。

回到房间后，我在角落一个人抱膝蹲坐。

……结果相乐同学……到底对我是什么想法呢……？

越想越觉得不安。我想他应该不讨厌我，可是要说喜欢吗……现在我没有任何把握。

坚持主张个人主义的他，真的能够和我在一起吗？我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那种打算。想要给我们的关系一个名分，如此才能放心。

……如此一来，我只好再再再再加油了！

要是以前的我，大概会什么也办不到就放弃吧──然而现在的我，有名为化妆的武器。

洗完脸、做好基础保养后，我干劲十足地开始化妆，最后将口红涂上自己的薄唇。我向上勾起染上艳红蜜唇的两端，接着对着镜子微微一笑。

◆◆◆

「相乐同学，晚安呀！」

我晚上九点打工回来后，一位和这栋老旧公寓毫不相称的耀眼美女来到我的房间。明明是这种时间，却是完美妆容。

「我做了奶油炖菜喔～不嫌弃的话请享用。」

「好、好。谢谢你。」

接下七濑递来的锅子后，她露出完美的笑容。虽然眼前的美女让人不自觉看得入迷，我还是怀念那个眼尾下垂、有柔和笑容的她。

话说回来，最近没怎么看到七濑的素颜。

以前她只要一回家就会立刻卸妆，最近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都带着妆，态度上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一种完美无瑕的感觉。思考过后我终于明白这个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啊啊，对了。这是我和七濑相识前，在大学里看到的那个耀眼模式的七濑。

「那就这样了，相乐同学，晚安！」

七濑的裙摆翻了起来，潇洒地走回自己的房间。目送七濑离去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往胸口袭来。

……总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变得比之前还遥远……

在名古屋经历那些事情后，我下定决心要面对七濑的感情。我喜欢七濑，也想要和她在一起。我想这份心意应该传达给她了……才对。

可是七濑现在仍然喜欢我吗？

她对我告白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虽然不像只过了两个月，木南在这段期间和女朋友分手，开始和其他女生交往，结果最后又和前女友复合的样子。这些现充是活在和我不一样的时间线吗？

……话说回来，那样把人家甩掉，现在才说喜欢什么的，未免太差劲了吧？

万一被七濑说：「咦！我以为都结束了耶！我现在有其他喜欢的人了！」也是我自作自受。光是想像就让我难受不已，想使劲抓搔喉咙。要是有时光机，我会助跑冲去狠狠揍一拳那时甩了七濑的自己。

「相乐同学，一起吃午餐吧！」

星期五研讨班结束后，七濑向我攀谈。

就算我和七濑一起走出研究室，也没有人投以好奇的眼光。我们走在一起这件事情，对研讨班的同学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今天我也做了相乐同学的便当，里面有日式炸鸡块喔！」

七濑这么说着的同时，几个路过的男子偷瞄过来。毕竟是一位走在身旁都会让人心生敬畏、完美无瑕的美女。

没错，说起来最近发生太多事情，让我都忘了──化了妆的七濑，原本就是和我活在不同世界的耀眼美女。

穿过喷水广场时，我们发现须藤和北条坐在长椅上。须藤注意到七濑后，用力挥着手大喊：「晴子！」

「怎么？又是两个人走在一起呀？感情真好呢～」

北条交互看了看我和七濑，窃笑着调侃我们。我无视他，然后应了声：「啰嗦。」你们自己还不是一样，最近老是在一起。

「话说回来，我很在意一件事情呢。」

「是什么？」

「结果你和七濑交往了吗？」

对于北条的问题，我一瞬间紧张起来。

……这个男人总是一副笑眯眯，却在奇妙的地方毫不客气地进攻。我才想问这种事情好吗？那个……七濑同学，说真的，你觉得我们在交往吗？

我当然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只是含糊地应声：「啊……」当我偷瞄身旁的七濑，她便笑了一下说：

「没有！我们没有在交往喔！」

……也不用说得这么明白吧……

七濑满脸笑容说出来的话语，深深扎进我的内心。

她若无其事的模样说：「要是不快一点，午休要结束喽！」接着用轻快的脚步离去。被留在原地的我只能一脸茫然地站着。

「什么、什么？你被甩了吗？好可怜喔～」

「哼，活该。再多吃点苦头更好！」

失落的我遭到北条和须藤接连打击，小跑步追上七濑逐渐变小的背影。

我们来到六号馆的空教室后，面对面坐着吃便当。

七濑做的日式炸鸡块，一如往常美味得挑不出毛病。但是，我现在没有心思好好品尝。

面对眼前吃着煎蛋卷的七濑，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那个，七濑，关于刚刚的事情……」

「啊！话说回来，小早和北条同学好像终于开始交往了哟！」

「呃……不是，那些家伙的事情怎么样都好……」

现在面临的重大问题，不是有关北条和须藤，而是我和七濑之间的事情。

唉，七濑，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这句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想到我算哪根葱，就又把话吞了回去。话虽如此，我不晓得要怎么做才能确认七濑的心意。

正当我一个人深陷烦恼的时候，七濑的嘴角上扬，然后露出微笑。

「相乐同学，我的目标呀，是过上玫瑰色的大学生活。」

「……我知道。」

「所以，如果要和某人交往，我希望能在非常浪漫的情境下被喜欢的男生告白。」

七濑眼里闪耀着光辉如此说道。看到她满心期待的眼神，我的背上冒出冷汗。

这、这个莫非是……她在等我告白……的意思吗……？

可是她轻易说出来了。「浪漫」这个词对我来说实在太过遥远，首先还要查字典，重头好好调查这个词的意思才行。

我正襟危坐用庄重的语气询问七濑：

「……七濑同学，那个，作为参考，我想请教一下您……」

「好的，什么事情呢，相乐同学？」

「……您、您说的浪漫情境，是指什么样的？」

七濑红着脸，有些心机地歪着头，并且将脸凑到我的耳边。她就这样在嘴唇几乎要碰到耳朵的距离下轻声说：

「我才不告诉你。」

「咦？」

「……喜欢的人为了自己而拼命烦恼的模样，最让人开心了。」

甜蜜的吐息搔得我耳朵发痒，还以为心脏要停止跳动。看到她像小恶魔般的笑容，我感到有些晕眩。彷佛被七濑飘过来的香气魅惑似的，我像笨蛋一样点头应声：「好。」

◇◇◇

「啊啊……怎么办……绝对做得太过火了……」

拿起装有温奶茶的杯子，我深深叹了口气。坐在我面前的小早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满嘴吃着起司蛋糕说：「怎么会，才没有那种事情啦！」

上完课之后，小早像孩子般对我撒娇：「我现在不立刻吃甜的东西，就会死掉！」于是我、小早还有北条三个人一起来到大学附近的咖啡厅。尽管我客气地说：「我在的话，会打扰到你们吧？」小早果断地回我：「打扰我们的是博纪啦！」

「小早，我果然不适合这种事情啦……他绝对觉得我很诡异……」

「说什么呢！像他那种类型，就是要做超过才刚刚好！」

决定依照小早的指示执行「用好女人模式让相乐同学小鹿乱撞大作战」的我，觉得自己果然不该这样做而正在后悔。回想起自己的行动和相乐同学惊愕的表情，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说什么希望喜欢的男生向自己告白，就算是勾引人也要有个限度。自以为是小恶魔吗？

「好，接着执行肢体接触大作战吧。不经意地触摸大腿附近，好像很有效果。」

听到小早的提案，我不禁发出惊呼。要是我有这种勇气，早就将玫瑰色的大学生活握在手中了吧？

「怎、怎么可能做得到那种事情！」

「不是做不到，而是要做！用干劲和毅力去做！」

「明、明明自己也不会做那种事情！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你自己也试试看啊！」

「啥──？我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啊！」

我失落地低下头。呜呜，真过分。这样绝对是在闹着我玩吧……

在小早身旁喝着咖啡的北条同学，一脸坏笑地插话：

「你可以用肢体接触来诱惑我呀？」

「我才不要。话说你为什么在这里啊？我今天是要跟晴子约会耶？」

小早瞪着坐在隔壁的北条同学。能用这种态度对待北条同学的女孩子，应该只有小早了吧。感情真的很好呢。不禁让人会心一笑。

「话说相乐那家伙，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你都这么努力了，差不多该投降了吧？」

「明明你刚才还对他说：『再多吃点苦头更好！』说话真是颠三倒四耶。」

「那是因为我现在还没有认同相乐那家伙。可是，既然晴子都说要选择相乐，那么也没办法。我只要晴子能够幸福就好。」

「咦？小早，你不是只是在闹着我玩吗……」

听完我的话，小早说了声：「笨蛋。」接着她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之后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虽然一部分是在闹我没错，我很清楚小早更多是在担心我，打从心底在替我加油。有朋友真好。如今我心中才体会到这份温暖。

「总而言之，你不可以自己先低头。恋爱这档事，被掌握主导权就输了。」

「好、好……我、我会加油！」

「不块是来自低头那方的发言，很有说服力呢。」

北条同学开玩笑地说完，小早满脸通红地说：「啰嗦！」原来如此，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北条同学掌握了主导权。纵然对小早有些抱歉，我还是偷笑了一下。

◆◆◆

由于第三节课意外停课的关系，我一个人待在研究室念书。在集中力达到极限的时候，七濑说的话闪过脑海，我不自觉停下手边的事情。

──如果要和某人交往，我希望能在非常浪漫的情境下被喜欢的男生告白。

对于七濑的这句话，我苦恼了大约一个星期。现在光是念书、考试和打工就忙得不可开交，除此之外还多了其他烦恼，谈脸爱真是太辛苦了。一直换男女朋友的人，到底有多少容量啊？

假如是七濑原本期望的「很棒的男朋友」，根本不必这么苦恼就能做出让女朋友开心的事情吧。说到底，我是个适合站在七濑身边的男人吗？

起初让人放不下心的她，现在已经变得适应社交生活。恐怕就算我不在，七濑也能够实现玫瑰色的大学生活。她一直隐藏起来的素颜曝光后的现在，她能够展现出「真正的自己」的对象，不再只有我而已。我的任务早就已经结束了。

……像这样的我，真的……能够待在她身边吗？

正当我趴在桌上抱头苦思的时候，背后传来「啊」的一声。

「相乐，你在做什么啊？」

一回过头，须藤正站在门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噢，我、我在念书？」

「看不出来你有在念。」

须藤有些傻眼地说完，将放在桌上的零钱包收进包包里。看来她只是来拿忘记的东西。

我对着须藤转身离去的背影大喊：

「喂……须藤，听说你和北条交往了？」

须藤快速眨了眨眼睛，大概是意外我会和她搭话吧。

「你听晴子说的吗？反正我也没刻意隐瞒，是无所谓啦。」

「……你一直明白北条的心意，却无视他不是吗？是什么让你改变心意的？」

「突然怎么了？难得你会这么直接地问我。」

须藤耸了耸肩，拉开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她一只手支着头，然后缓缓道来：

「我讨厌和受欢迎的男人交往。会引来旁人的嫉妒，还有很多麻烦的事情。我想着承担这些风险交往有什么好处？」

我大概能懂这种心情。

「不过我意识到，那样做到头来只是不想让自己受伤而担心害怕罢了。仔细考虑后，我发现自己不想看到博纪和我以外的女生交往。既然如此，就该下定决心，作好把周遭的人当作敌人的觉悟吧？」

话说至此，大概是感到有些羞耻，须藤红着脸结束话题说：「好！就讲到这里！」

听闻须藤的话，我对她产生了一些亲近感。

因为害怕受伤，逃离自己的真心，然后无法接受对方的心意。这一点我和须藤一样。

即使如此，须藤还是作好自己会受伤的觉悟，选择和北条在一起。

「……你和我或许有一点相似呢……」

我喃喃自语后，须藤夸张地皱起眉头，接着发出打从心底厌恶的声音。

「啥～？你说什么？给我住口。糟透了。好想死。」

……我可以理解被说跟自己一样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不要用那种看蟑螂的眼神看我。就算是我，也会有点受伤。

「话说你现在是在意我的事情的时候吗？你有打算好好处理跟晴子之间的事情吗？」

「那、那个嘛……」

「晴子相当受欢迎，要是到时候厌倦你呃，我可不管。不过以我来说，我还宁可晴子跟更棒的男人交往。」

这句随口而出的话语，化为超乎想像的破坏力朝我发出致命一击。为什么这家伙总是能确实戳中我的痛处呢？

我也明白这种事情。对我这种可悲又不堪的男人告白的女孩子──我不想再让她等待下去了。

上完课回家后，我按下七濑房间的门铃。听到「等我一下！」的声音后，大约过了五分钟，七濑戴着口罩出来应门。

「……咦？你感冒了？」

「不、不是，因、因为我现在没有化妆……」

七濑这么说着，害羞地用双手遮住眼睛。这个瞬间，我很想不顾一切地抓住她的手揭露这张脸，不过还是隐忍住这股冲动。

「比、比起那种事情，突然怎么了？」

「……啊。嗯、嗯。那个……考、考试结束之后，就要放春假了呢。」

作为进入主题的开场白，我说起理所当然的事情，七濑疑惑地歪着头。我告诉自己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一点，同时继续说：

「考、考试结束之后……一起去哪里玩吧？」

七濑惊讶地瞪大镜片后方的眼眸。

「你是说……就我们两个人？」

我默默地点头。七濑此时在想什么呢？因为戴着大大的口罩，无法知晓她的神情，我感到一丝不安。

「……嗯。我也想一起出去玩。」

短暂沉默后，七濑这么作出答覆，我的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嗯。那么，那个，我会……先想想怎么安排。」

「谢谢。我会好好期待喔。」

七濑的眼神缓和下来说：「那么就这样。」接着她便关上门。对于意外冷淡的反应，一股不安猛然袭上胸口……不会有事吧？

我强行让自己从快要沮丧的情绪振作起来，为了在打工前填饱日子，开始煮起三十圆的乌龙面。

◇◇◇

一关上门的瞬间，我当场高举双拳。

成功了！终于让相乐同学约我了！

虽然仔细想想，相乐同学没有说是约会，两个人单独出去玩的话，说是约会也没错吧？嗯，就决定是约会了！

我兴奋地打开衣柜，想着要穿什么衣服去才好。忽然又觉得自己太心急而关上衣柜。到约会那天还早，等考试结束后，就立刻去买新衣服吧。

没想到相乐同学会主动约我。小早传授的奥义之「好女人大作战」起作用了吗？纵然我没勇气去碰他的大腿……

尽可能不让隔壁房间注意到，我静静地宣泄这股喜悦，冷静下来后才想到，或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转换心情，将注意力转回念到一半的考试范围上。为了以最佳状态迎接和相乐的约会，我一定要考到最高分，不管是恋爱还是念书都不能松懈。

◆◆◆

下学期的考试顺利结束后，春假便开始了。我一个人站在四条河原町一栋时尚大楼前等着七濑。

回想起来，自从搬来京都后都没什么机会踏入这一带。看着周遭光鲜亮丽的人群，我感到有些畏缩。

……不对，现在是害怕的时候吗？今天可是要和七濑告白啊！

而且不能只是普通的告白。为了满足七濑，必须要上演一场「浪漫的情境」才行。

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想出约会的行程。首先去看七濑喜欢的爱情电影，接着去时尚的咖啡厅吃水果塔，最后在鸭川河畔肩并肩坐着看夕阳。要是不久前的自己听到这些行程，八成会口吐白沫昏倒吧。

可是这些都是成为配得上七濑的「很棒的男朋友」的第一步。

我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她赴约，此时在斑马线的另一侧发现七濑。她身穿白色洋装和一件我没看过的大衣，那家伙又买新衣服了吗？她打工的钱几乎都花在洋装上了吧。

七濑注意到我，开心地挥起手来。我克制地半举着手，然后朝她轻轻挥了一下。号志转绿的同时，七濑小跑步走了过来。

「相乐同学，抱歉！等很久了吗？」

「没有，才一下下……」

我这么回答之后才想到，身为一个「很棒的男朋友」，面对这种情况应该要回答：「我也才刚到。」这样才是正确答案吧？虽然我十五分钟前就在这里等了。

可是在我支支吾吾的时候，七濑笑着向前迈步。

「这样感觉好新鲜！平常就住在隔壁，所以不会这样出来碰面呢。」

「咦？噢，嗯。」

「真难得你想要去看电影耶。究竟要看什么呢？」

「对呀，刚好……」

我含糊地回答，并且笨拙地牵起七濑的手轻轻一握，她立刻变得满脸通红，几秒过后才紧紧回握我的手。

接着为了实现她梦想中的玫瑰色约会，我充满干劲地向前迈出步伐。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顺利。

由于昨晚上大夜班的关系，在电影播出的两小时里，我有一半的时间几乎都在打瞌睡。都是电影院的椅子太软的错。虽然七濑嘴上说：「内容很有趣呢！」应该发现我睡着了吧。

下个行程来到咖啡厅吃水果塔，店里的人多得超乎想像。说什么要等三个小时，又不是主题乐园里的游乐设施。正烦恼要不要排队时，七濑说：「我好想吃法式薄饼耶。」替我解套。反过来让她费心思是怎样啊？

尔后我们来到七濑想逛的时尚大楼，在她烦恼要不要买一个饰品时，我偷偷瞄了一下价钱，然后吓了一跳。要是买下来，我下个月每天都必须吃路边的杂草过活了吧。七濑说：「等打工的薪水发了之后再来买好了。」最后什么都没买就离开那家店。

……我根本无法替她做什么嘛……

打从出生到现在的行为举止，无论怎么看都离「很棒的男友」非常遥远。

相较之下，七濑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完美。失败的时候会笑着替我圆场；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还有烦恼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时候，会暗示想去的地方。虽然很感谢她这么做，同时又觉得她可以稍微对我傻眼或生气一下。我该不会让七濑在勉强自己吧？

我沮丧地垂下肩膀，一面穿过四条大桥，走下前往河堤的楼梯。来得有点晚了吗？夕阳早已西下，太阳隐没在山的另一头。明明应该来看夕阳，计画就是无法顺利进行。

因为天气寒冷的关系，鸭川河畔的人潮并不多，可是还是有几对情侣维持等间隔距离坐着。我转头小声问向七濑：「要坐下来吗？」

「咦？可以吗？好高兴喔！坐下来吧！」

当七濑满心喜悦地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内心那些无聊的坚持全部都抛到大文字山的另一头。我不会再看不起那些在鸭川等间隔坐着的情侣了。

我和七濑在河堤边并肩坐下，二月的傍晚比想像中还要冷。身旁的七濑「哈啾！」一声打了一个喷嚏，让我有些慌张。

「抱、抱歉，很冷吧？」

「嗯，有一点。」

我解下自己围着的围巾，缠绕到七濑的脖子上，她将脸埋在黑色围巾里，微笑说了声：「谢谢。」只是这样而已，就让我丝毫感觉不到迎面吹来的寒风。

「……七濑，这个给你。」

我从斜肩包里拿出纸袋塞给七濑。大概是看到纸袋上印着的牌子，七濑发出「啊！」的惊呼。

「我可以打开来看看吗？」

确认我点头后，七濑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从袋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小圆筒──口红。

我一个星期前左右在百货公司买的。当我看得头昏眼花、想着为什么有这么多颜色时，给店员看过七濑的照片后，最后挑了一只适合她的颜色。当店员问道：「是买给女朋友的礼物吗？」热火差点从我的脸上喷出来。

「好可爱！我很喜欢这个牌子，谢谢你，我会好好珍惜。」

不管七濑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她这么一说让我松了口气。毕竟我不相信自己的审美观。

就算再怎么偏袒，我也不是那种可以被旁人羡慕的恋爱对象，和我交往应该只会远离玫瑰色。能够满足七濑所有期望的男人，肯定还有很多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一直和七濑在一起。

河水静静地流动，波光粼粼反射着街灯。我们不发一语眺望着眼前的景象，无意间彼此的手交叠在一起。两人的体温逐渐交融，然后逐渐化为一样的温度。

我正眼看向七濑，她注视着我的眼眸就像要把一切吸进去般澄澈。刚和她认识的时候，曾经耀眼到我无法直视，可是过了一年，我终于作好面对她的觉悟。我不会再从她或是我的真心逃走，现在我要对她说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个，我……我对七濑…………我、我喜欢你。」

……啊，可恶，居然结巴了！

没有想出什么动人的台词，背景也没有漂亮的夕阳，只有严冬里冷到不行的鸭川河畔。我鼓足勇气将这辈子唯一一次的告白说出口，却一点也不帅气。

七濑瞪大双眼，之后眨了眨眼睛──一颗泪珠滴答滑落。

「唔！咦？唔、唔哇，七、七濑，抱歉！」

看到七濑突然哭出来，我显得惊慌失措。

果、果然失败了吗？应该要告白得再像样一点吗……？

我连忙想找手帕之类的来擦，可惜身上没有带。七濑如珍珠般的泪水溃堤，顺着脸颊流到下颔，滴在她的裙子上留下痕迹。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七濑眼中含着泪水对我说：

「不是，我很高兴……」

「咦、咦？」

「你、你终于对我说了……真是太好了……」

七濑像个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地呜咽着。

「我、我完全……无、无法放弃相、相乐同学……一、一直很想再跟你告白一次，可是我说不出口……」

「七濑……」

「所、所以只好让相乐同学跟我告白……才这么努力……呜呜，其实我非常不安……」

「……抱歉。」

因为我没有表达清楚的关系，才让七濑感到不安。我的胸口彷佛被紧紧勒住，对她感到抱歉的同时又觉得她是如此惹人怜爱。我按捺住想要将眼前哭泣的人儿拥抱入怀的冲动。

「呜呜……呜呜……怎、怎么办？我、我的妆都花掉了……亏、亏我还认真化了……」

七濑眼睛上的彩妆已经脱落，眼泪还有点黑掉。此刻在我眼前哭泣的这个女孩，与她憧憬的光鲜亮丽形象完全不同。

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七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擦拭她哭泣中的脸颊。

「没事的，你在我面前做自己就好。」

「……真、真的吗？」

「……虽然我很喜、喜欢……那个……你认真努力的模样……在我面前，你不用勉强自己。你在自然状态下跟我说真心话、对我笑，我会很高兴。」

七濑啜泣着露出卸下心房的柔和笑容。就算哭泣导致妆容全部都花了，就算嘴角没有展现完美的角度──眼前的这抹笑容，比什么都还要有魅力。

「……那、那么让我说一句真心话。」

我回应她：「是什么？」七濑噘起嘴就像在撒娇般小声对我说：

「……我被伤得很深，要是你不再跟我说几百次喜欢，我不会原谅你。我希望你能够让我知道你的想法，直到我感到安心为止。」

七濑确实说得没错。我今后必须全心全意向她赎罪。

「……我知道了。」

我这么说着，轻轻握住七濑纤细的手腕往自己拉过来，然后将脸凑上惊讶地瞪大双眼的七濑。就在嘴唇几乎相接的瞬间，她喊了声：「等一下！」同时用手掌抵住我的嘴唇。我感到有些焦虑，于是将她的手拨开。

「怎么了？你不是说要让你明白吗？」

「你、你打算做什么？」

「……做只有情侣才可以做的事情。」

七濑突然变得满脸通红，我的脸大概也一样吧。

她环顾四周确认过后，作好觉悟般紧紧闭上双眼。

我笨拙地将自己的唇瓣贴上七濑那染上玫瑰色的蜜唇，只轻啄一瞬间就立刻分开。

「……明白了吗？」

「……还不明白。」

在极近的距离下，七濑如此说道。她再次阖上双眼，就像在引诱我一般，我顺势又笨拙地亲了她第二次。每当七濑小声地说再一次的时候，彼此的嘴瓣就再次重合在一起。

终于将我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她时，七濑红唇上的玫瑰色已经完全褪去。

（插图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