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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青森地鸡肝饭团-章节

黑尾鸥的叫声融入了海潮声,从远方传来。

堆满货物的仓库内没有空调,就像汤屋的蒸气室般闷热难耐。

大门敞开着,海风偶尔会吹拂进来,带来一丝丝清凉。

从围绕着公司的树木间看出去是一条单行道,这条被称为「海猫线」的道路,目前堵得水泄不通,车辆络绎不绝地朝种差海岸驶去。

我隶属于物流部门,日常的例行工作是在仓库大门旁的桌子前,即时监控电脑上显示的订单状况,然后备妥订单上的健康器具、健康食品和日用品。

物流部门的办公室就在隔壁那栋楼,部门主管和同事都在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面对电脑工作。而我除了打卡或缴交文书资料,几乎不会踏入那间办公室。

订单来了。

我推着折叠推车走向仓库深处取货。松井先生正站在钢架前。据说他从这家GREAT LIFE公司退休已经十年了,每到夏季繁忙时期才会回来帮忙。只见他不时清着嗓子咳嗽,一边拿着手持扫描器扫描条码,上身穿着短袖POLO衫,下身是宽松的灰色工作裤。公司也发给我同样一套制服。松井先生那条灰裤子的裤长改得刚刚好。

他时不时地摘下印有公司名称的墨绿色鸭舌帽,挠挠那白色的平头。重新戴上后,左右稍微转动让其更稳当,又继续以手上的红色光束扫描纸箱上的条码。

「不好意思,从后面过一下。」

我从松井先生的身后快速通过,很快找到了目标的水,将三箱水搬上折叠推车。就是松井先生告诉我,搬重物时要蹲下以免伤到腰。他总在工作服下系着腰痛用的护腰带,我心想还是遵循过来人的建议比较好。

我推着水到出入口时,一道瘦高的身影出现在水箱上。

一抬头,是小坂纮一。入社第二年的他也是仓库管理员,但主要负责与总务科、业务科等部门的协调工作。不同于我和松井先生身上的成套制服,小阪通常穿着衬衫和西装裤。

「市川小姐,东西已经送到业务科了!」

「辛苦了。接下来这几箱也要麻烦了,请送到卡车上。」我将折叠推车交给他,转身从打印机上撕下一张单据,撕开离型纸后贴上。

「遵命。我也有东西要交给你。预计放在网站上的新品广告设计案的回复意见来了。喏,就是这个。」他递来一只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我们前几天才提交的床垫广告设计建议。公司并未限定在所属部门内征集方案,而是广泛征求各部门员工意见。

那份建议方案中,背景是明亮的白色,正中央放置一张床垫,床垫上坐着一名穿着睡衣、面带微笑的外国女性。

「优质舒适的睡眠」

这句文案用了强劲的粗黑色字体。

我以为这样的设计很简单明了。

却还是看见了熟悉的红字。

整排红色的回复意见是「整体感觉很拘束」、「太压抑了」、「廉价感」、「看了不会想睡」、「根本成了家具卖场」、「文案不够吸引人」、「字体与产品概念不搭」。

「每次都被批评成这样,真让人失去干劲啊。」

我无力地收起文件夹,朝门口微微仰着脸。闷热的海风却让心情更加沉重。

「看来要重新提交了喔。」小坂说。

「也只能这样。那你的方案通过了吗?」我问。

后辈哈哈大笑,「怎么可能!我还得在两点前整理好健康器具的库存量咧。」

「真是没完没了……」

我接过管理文件夹时,午餐的铃声响起。松井先生将手持扫描器顺手放在电脑旁,走出了仓库。

「啊,松井先生,去吃饭吗?路上小心。」我在后方喊着。松井先生边走边轻咳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他坐上了停放在仓库旁的轻型卡车,发动引擎,驶向海猫线。

午休时间,有些同事会去公司附近的食堂,有些会买回来办公室吃,或是自己带便当,去休息区或在车里用餐。不晓得松井先生会在车里吃,还是回到离公司约十五分钟路程的家里用餐呢?

目送卡车渐渐远去,我又看了管理表一眼。

「慢着,你刚才说两点?那不就没时间吃午饭了吗?」

「是啊。那我把这些搬上卡车就去吃饭。」小坂快速转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衬衫。

「别想溜。你还得帮忙。」

小坂一脸不情愿地回过头,就像才冲好泡面,客户突然上门一样。

「这不是我的工作啊。」

「也不是我的工作。但毕竟是整个部门的事,我们就得做。」

「松井先生真会挑时候啊。」

「我们的运气还不差,松井先生已经在手持设备上输入一部分库存了。」

「好吧……」

咕噜——

小阪的叹气声和我肚里的咕噜声同时响起。

「佑实前辈说过你工作能力很强呢。」

我试图提振后辈的士气。

「咦,真的吗?」

小坂顿时眉飞色舞。

富泽佑实前辈大约三十来岁,也负责新进员工的培训工作,是一位非常关心同事、值得信赖的前辈。她通常将一头黑发在脖颈处盘成发髻,梳理得很整齐。总是挺直背脊,优雅地踩着高跟鞋。她的工作能力很强,几乎历练过公司所有部门,目前隶属于产品部门。但似乎与总是巴结上司、对下属却极为苛刻的同期男主管不太和睦。

小阪拿起桌上的手持扫描器,打起精神嚷嚷着「赶紧做完吧」,便意气风发地走向仓库深处。

我将未及肩的头发随意往脑后一扎。

继续扫描没多久,我便耐不住饥饿,从口袋里掏出了营养补充食品,剥开银色包装纸就啃了起来。小坂很快瞥了我一眼。

「啊,又在吃。老是吃个不停,身体真的不要紧吗?再说也太不公平了,我都还没吃,快干活吧。」

「我不是在偷懒。这给你,你也吃点吧。」我说道。

「不用啦。」小坂回答。

我们一边扫描,物流部门的同事陆续拿着钱包从仓库前经过。

「市川小姐,已经午休了喔。」

「你们不吃午饭吗?」

「市川小姐还要忙。」小坂早我一步回答。我们对看了一眼,小坂接着正色道,「什么嘛,工作还比吃饭重要。」同事们笑着挥手,边说着「哎呀,真可怜」、「加油喔!」,边朝停车场走去。

看着她们离去,我心想反正也打算拒绝午餐邀约,小坂帮忙说了也好。内心虽这样想,又有股说不上来的郁闷。我啃起了营养补充食品,继续听着手持扫描器发出「滴」的扫描声。

每次和同事聚餐,我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因为我常常吃不完。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只有我的桌面还有食物,就会感受到一旁投来的异样目光。但这的确是我不好,所以也没办法。

虽说聚餐对促进职场的人际关系很重要,但对我来说反而会打坏与同事的关系。明明是美味的餐点,却剩下那么多,也会让店家观感不佳。尤其是坐在吧台前更糟,简直如坐针毡。就算想再去同一家店品尝美食,也往往因为之前剩下饭菜而短时间内不敢造访。虽想等店家忘记这回事再去,但可能过没多久店就关门了。

去别人家吃饭我也会尽量推辞。

新进员工欢迎会简直是地狱。

多吃点、多吃点,在欢迎会上不停被喂食,为了避免惹恼前辈,只好将食物努力往嘴里塞,到头来在众目睽睽下直跑厕所。不用说,这样的我还是惹来了前辈侧目。我由衷感到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在公司里毫无立足之地,说不定被分发到物流部门的仓库也是出于这一点。但要是遇上不如意都怪自己的小鸟胃,恐怕哪天连邮筒是红色的都能记上一笔。

可是,我很快就饿了。只是上班时吃东西很容易被认为在偷懒,正餐虽吃得少,体重也不见减轻,反倒成了牙医的常客。还有,明明吃得很少,却得分摊聚餐费用也令人心烦。就算交了男朋友,想必很快就会因为饮食不合而分手。再说我酒量又差——啊,这点倒和小鸟胃无关。

小鸟胃真的一点好处也没有。

差五分钟就一点了,这时松井先生走进仓库,打算接续上午的扫描作业。我告诉他那一区已经完成。他先是一愣,接着轻咳了一声,继续扫描剩下的货架。

确认了库存情况,接下来我可以独力完成整理数据。

我让小坂去吃午饭,当我将数据提交给课长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

听见脚步声走近,我回头一看,是小坂。他拎着一只棕色纸袋,嘴角还挂着一粒白饭。

「市川小姐,你吃过了吗?」

「还没。我刚刚才整理好数据交给课长。」

我双手交握,高高举起伸了个懒腰。

小坂坐到钢制折叠椅上,手机放在桌上,一边播放影片一边从纸袋里拿出餐盒。他掀开盖子,是两颗黑黝黝的饭团。一阵浓郁的海苔香气飘了过来,我感觉胃中一阵翻搅,不自觉吞咽着口水。

小坂拿起一颗饭团,张大嘴正要咬下去。突然间他斜睨着我。我们四目相交。他露出了仿佛向猛兽求饶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将饭团递过来。

「……要吃吗?」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身子都凑到了小坂身旁,直盯着那饭团瞧。我连忙挺直背脊,慌乱地婉拒,「不用、不用,没事。」小坂笑了笑,放松下来的脸庞看起来有点像水豚。

「好险,要是给市川小姐吃了,我就只剩下一颗饭团了。」

「你这家伙,明明像个水豚,还一脸天真地说这么残酷的话。」

「一颗饭团就很残酷了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你回来前就吃过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会以为我看不出来?」

小坂顺着我的视线,手指同时移到嘴边,佯作若无其事地将饭粒拨进嘴里。

「饭团很大吧?」

「唔,的确很大,比便利超商的更大。一口肯定吃不完。」

「一般来说,本来就不可能一口吃掉便利超商的饭团。人就是这样。所以,你不是在便利超商买的吧?」

「我原本打算去食堂,路过种差海岸时,看到了一辆移动餐车。」

「哦,真的吗?好难得。」

「餐车主人说自己开业才第二个月,就他一个人负责接待和烹调。可能因为应对上有点冷淡,当下没什么客人……不过饭团看起来很好吃,我就停下来买了。」

如果外带回公司,就算吃不完,店主也不会生气,还可以放公司冰箱,晚点再带回家吃。

「那我也过去看看。」

开着喜欢的轻型轿车去种差海岸只需四分钟车程。虽说多走点路对身体好,但饿了大半天早就没力气,更别说还得走好一段路。老家的父亲就算只是去两百公尺外的便利超商也要开车,但不是只有他这样,邻居都一个样。在乡下,车子才是真正的「腿」这句话,既非玩笑,也不是打比方。如今只能搬出乡下的例子来为懒散的自己找借口。

种差海岸人潮涌动。

眼前伫立着一座木造外观的旅游咨询中心,上头的旗帜在徐徐海风中轻快地飘扬。

修剪得整整齐齐、郁郁葱葱的草坪,在迎面吹来的海风中轻轻摇曳。

那片广阔的草坪下方,是一片白色的沙滩。

遥望地平线,从海面反射的阳光略微刺眼。耳边传来海鸥如猫一般的叫声。一抬头,黑尾鸥正在空中翱翔,看似在风中挣扎,又像在玩耍。这里靠近日本最大的黑尾鸥繁殖地——芜岛note。

注:芜岛位于种差海岸的最北端,每年三至八月,黑尾鸥会飞到岛上育雏,其数量多达三至四万只,几乎整座岛都被黑尾鸥所覆盖。

面对无垠的大海,蓦地涌上一股想去哪里看看的冲动。并不是对工作不满,但是刚从一片灰扑扑、空气窒闷的仓库来到充满色彩与风的户外,不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只是,现在肚子好饿啊。

环顾四周,没看见行动餐车。跨过眼前的栅栏,问了一位正在操作割草机的大叔,他说餐车刚刚离开。

凝视着往返于海猫线的车流,剥开贴有便利超商标志的保鲜膜,咬了一口。过了三点,订单也减少了,可以慢慢享用。

小坂推着摆满五十卷卫生纸的推车从仓库深处走出来。他拿起电脑旁的电话,拨号后将话筒贴在耳边,眼神同时扫了过来。

「离下班只剩两小时,现在不吃也行吧?」

「不是为了接下来的两小时吃,而是为了填补这之前空腹的空白。」

「真是太有道理了。你吃什么饭团?」

「唔,你说这个?口味是……」我看了看包装上的标签,上面附了张像是加工过的小颗梅子图。我将附图的那一面转给小坂看,「是梅子啊。」小坂轻笑了一声。

「你根本不知道吃了什么啊……您好,我是GREAT LIFE的小坂。」对方接起电话,小坂立刻转变了语气。

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吃的。因为我选择食物的标准,首先是能不能吃完,再来才是食材和成分,真正想吃的食物会放在第三、甚至第四顺位考虑。

听着小坂在电话中反复为拨错电话和发错邮件道歉,我继续嚼着饭团,咬到馅料时,酸味一下子在口中漫了开来。不仅酸,还带着一股药味。

我赶紧拿起瓶装绿茶喝下一大口,然后揉揉下巴,轻轻喘着气。

差不多快五点,轮班的员工来了,终于要从仓库中解放出来。

星期日全公司休息,但基于轮班制,有时星期六也要上班。但大家倒是不常加班。

我去物流科的办公室打了卡,下楼来到一楼大厅。几名物流科同事和其他部门的女同事聚在一起,非常显眼。和灰扑扑的仓库相比,这里全然是另一种色彩。

「大家辛苦了——」

打了招呼正想走开时,一位比我晚一年进公司的物流科同事叫住我。

「市川小姐辛苦了!你也要来参加饮酒会吗?」

「说是饮酒会,其实是联谊啦。」

这么一说,同事们的衣着的确比平时显得更华丽、裙子更短,眼妆闪闪发光,睫毛浓密加长,鞋面明亮具设计感,鞋跟也更高了。

「哦……唔,我就不用了,谢谢你邀请。」

才开口拒绝,就感觉到她们之间弥漫起一股略带轻蔑感的尴尬气氛。

「辛苦了。」

再次公式化道别后,我转身走开。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有男朋友吗?看样子没有,真可怜。」

运动鞋踩踏在地面的声音愈来愈大。只要用力踩地,运动鞋也能发出不输高跟鞋的声响——啪嗒啪嗒啪嗒。

我钻进停车场里的轻型轿车,关上车门。在这只有我一个人的空间里,我大喊了一声,「吵死了!」

我没有男朋友。和前男友交往两、三个月就分手了。当时他对我说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

「虽然一直没说,但我实在受不了你老是剩下饭菜。每次细嚼慢咽看了就没胃口,和你一起吃饭,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后来回想,换作是我可能也会觉得不满。但是,我并不是故意剩下饭菜。要是吃得完,我当然希望全部吃光光。可下再大的决心,我的小鸟胃也不会变大,这时我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以及不被理解的痛苦。

记得是小学时的事了。班上有个叫柴田的男生,他的体型又高又壮,大家都觉得他将来会成为相扑选手。柴田平时不苟言笑,但每到烹饪课和午餐时间,却总是流露出一脸幸福的神情。

同组成员中还有个矮小又爱作怪的猿贺,以及班长泉山。

记得那次烹饪课,菜单配置是以猪肝炒豆芽为主菜的三菜一汤,大家分头准备好后就坐下来享用。

我当时望着不太喜欢的猪肝炒豆芽,一边感受着空腹的程度慢慢扒着饭。这时,坐在旁边的泉山以异样的眼神盯着我说:「你是装可爱才这样吃饭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到非常委屈,于是拼命往嘴里塞饭。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脸鼓成这样好像仓鼠。丑八怪。」柴田向我抛来屈辱的话语。

我真想回击他一句「你才每天顶着一张胖嘟嘟的脸」。但我说不出口,因为嘴里塞满了饭,况且柴田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我的英雄。因为——

「你不喜欢猪肝炒豆芽吗?」柴田的眼神飘向我盘子里剩下的猪肝炒豆芽。

「给我吧。」

如同相扑选手般的英雄柴田,伸出同样胖嘟嘟的手接过盘子,将猪肝炒豆芽扫个精光。我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菜后向他道谢。柴田一如既往没有回应。

泉山气愤地向老师告状,指责我犯规。老师只温柔地说,吃自己能吃的量就好,不需要拼命吃。

不过,对我来说可不是「吃完就算了」这么简单。为了弥补耍小伎俩逃过被责骂的愧疚,我还主动替大家倒厨余、洗餐具。

从小到大,只要和别人一起吃饭,我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仅要担心餐点分量,还要在意周围的目光,往往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我只希望不需要动脑筋、也不用花费任何心思,随心所欲、毫无愧疚感的吃东西就好。

从公司回到我的公寓大约需要十分钟车程。下班路上顺道去了便利超商。我住在一栋三层楼公寓的二楼边间,每一层有三户。

进了屋,房间里弥漫着热气。我走进狭小的厨房,顺手将超商的袋子放在桌上,然后打开水槽对面的窗户,又打开西晒的窗户。听说在冬季漫长的北方地区,很多房子都有西向窗户。我拉上了蓝色的蕾丝窗帘,让风能吹进室内。

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柠檬茶,倒入杯中缓缓喝了一口。口渴时我会喝饮料或茶,而不是水。因为水不像那些有味道的饮料,喝水常让我觉得肚子很快就饱了。

「啊——终于可以放空了。」我大大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一旦坐下了就不想再站起来。并不是因为今天工作多辛苦,只是一天要到尾声时往往觉得身心俱疲。接下来只想洗澡和吃饭,什么事都不想做。

我望着流理台上的锅子表面隐约映出的模糊倒影。

都是自己搬出来独居时购置的,但几乎没使用过。

我不禁心想,不使用的东西也会变得黯淡无光啊。

努力撑起疲惫的身驱,走去水槽洗杯子。

我将袋子里需要冷藏的食物拿出来放进冰箱,然后去洗澡。

梳洗完回到客厅,瞥见茶几上的手机在闪烁。我点开语音留言的播放图示。

「啊,是我啦。」

心直口快的语气,是住在邻镇的母亲。

我专心地听着,一边从冰箱里拿出柠檬茶。

「茉奈,平常有在吃蔬菜吗?家里的胡萝卜、番茄和毛豆都长得很好,回家来拿点吧。蔬菜很重要。不要光吃肉和零食。你吃不多,更要注意均衡饮食。你还记得吧?春天萝卜长那么健壮你没来拿,后来我只好分给邻居了。」

母亲总是在家前面的小菜园里快活地种菜,然后一脸自豪地将收成分给左邻右舍。

看来这次的菜也要分给邻居了吧。我将柠檬茶倒进杯子,继续听着母亲滔滔不绝的告诫,一手将买来的熟食摆在茶几上。

肉丸子、一根春卷和罗勒章鱼沙拉。

管他什么联谊会,一个人吃饭轻松多了。吃着刚刚好的分量,吃不完也不会被责备。无需在意别人的眼光,想吃再吃就好。因此,超商贩售的手掌大餐盒在我眼中简直是神物。大学时,我就常自己下厨,毕竟没办法掌控外食的分量。不只三餐,我连零食都自己动手做,自制零食还可以趁新鲜吃。

曾经有段时间,我身边有了能够一起吃饭的人。于是我在烹饪上投注了更多的热情,要是按自己的标准做两人份不够,那我就多做一点。一般来说,做两人份比做一人份更好吃,而且不论做什么,那个人几乎都一扫而空,我吃不完的,他也会帮我吃掉。这让我感到很放心,也更随心所欲地下厨,开发新菜色。

和那个人分手后,我又变成一个人,吃不完的食材囤积着也是浪费,渐渐不再下厨。锅子表面变得愈来愈黯淡,我也习惯了去便利超商购买熟食。

我端详着咬了一口的肉丸子。这是什么肉呢?或者,这是肉吗?但可以肯定绝对不是猪肝。

购买熟食很方便,但是也有不得不妥协的地方。

首先是味道,其次是香气,还有食材、调味、季节感、外观、营养。

一次又一次不断妥协,能让步的都让了,最后剩下分量。我吃得完吗?就算习惯了外食,每次购买前仍要仔细斟酌。

就像刚才在超商里,我从货架上拿起一个铜锣烧,一感受到它在手心上的分量,食欲瞬间减弱,只好又将其放回了货架。

吃不完的食物存放起来会变得又干又瘪,香气消失殆尽,只剩下黏腻的油脂。这样的变化往往让人感到非常沮丧。

第一通语音留言结束后,母亲又留了第二通,同样滔滔不绝地讲述与邻居的互动、公园清扫值日、鸡蛋涨价、对在家打工的弟弟的担忧、还有父亲才安装好的架子又掉下来之类的琐事。

我仰头靠在椅子上,听着母亲的声音。

不知是第几通留言,母亲似乎也抱怨得差不多了,结束前又再次叮嘱「要回来拿蔬菜喔」。然后切断了通话。

房间蓦然变得寂静无声。

在萤光灯的光芒下,那份吃剩的熟食被照得惨白。

我对这幕景象早就习以为常了,但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过着「自由轻松的一人用餐生活」终老的画面。有时虽觉得这样也不错,但内心不由得掠过一丝冰冷的寂寥感。

将报价单送交给芜岛神社附近的企业客户后,我沿着国道四十五号线南下返回公司。途中经过一家便利超商,便停下来买午餐。

但因为已经过了一点,餐盒区和面包区仿佛遭到了秃鹰掠夺,只剩下「请随意取用」的酱油包。无奈之下,我随手从货架上拿起一包显眼的单包装巧克力,结帐后,继续驾车沿海猫线南下。

海猫线吗?不晓得今天行动餐车在不在?

我在种差海岸旁停好车,青翠的草坪上空微风徐徐吹拂着,绚丽的大海在眼前朝远方蔓延开来。我四下环顾,只见旅馆旁停着一辆货车,一位穿着深棕色围裙、戴同色系帽子的高个子男人正在锁货车的车翼门。

仔细一看,车身上绘有「『&』行动餐车」的字样。

车身相当朴素,几乎没有任何加工,似乎很珍惜车体材质,但或许只是单纯什么都没做。整面白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餐车,还可能被误认为一般运输用的小货车。

总之,看来那就是小坂说的行动餐车。也许还有卖剩的饭团,我怀着一丝希望,走进了水泥地面已出现裂痕的停车场。

我顺着餐车里延伸而出的绝缘电线走近,看到一个男人正往旅馆走去,我朝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好……不好意思。」

男人回头看向我。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但脸上戴了口罩也很难说。他那副有着双眼皮的深邃眼眸直直瞅着我。

「你……」

男人眉头微蹙。就像小坂说的,给人不易亲近的冷淡感。也许他正打算收摊离开,没想到却被我叫住而感到困扰。不过这样就摆出一张难看的脸,难怪小坂会说客人才小猫两、三只。最重要的是,餐车既没有播放背景音乐,也看不见任何招牌或旗帜,一点也不像在经营店面。

「有什么事?」

果然很冷淡。但既然都来了,也不能就此退缩。

「呃……餐车应该已经打烊了吧?……饭团还有剩吗?」

「有的。」

「是吗,那太可惜了……唉?还有在卖吗?」

只见男人轻巧地从另一侧进入餐车。

餐车内部的料理空间几乎和我公寓的厨房一样大,但天花板比较低。这让我回忆起小时候躲藏在洞穴或秘密基地时的那股雀跃感。

通道约有两个成年人侧身通过的宽度。

靠近餐车入口的左侧,从前往后依序是货架、出餐口,前方还有冷藏柜、电饭锅和微波炉。最里侧的车顶安装有换气扇,也有空调,比公司的仓库还要舒适。

右手边是垃圾桶。两层的水槽下方紧密地放置了塑胶水箱和电磁炉。天花板附近的小空间,摆放着收纳保鲜膜和调理容器的储物架,并以橡胶挡板固定,防止行驶中掉落。闪闪发亮的刀具以磁铁固定在墙面。整体设计非常功能化,基本能满足餐车的一切需求。

男人稍微调整好口罩,从一份透明文件夹中抽出菜单递给我。

我接过菜单,男人迅速在水槽里洗起了手。

我想既然是在他准备收摊时突然上门打扰,那还是看老板方便比较好。

「那……就来份老板推荐的招牌饭团吧。」

男人那双锐利的眼神射向我。

我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只见男人微微眯着眼,仿佛在上下打量我。我垂着头面向菜单,心想他说不定会朝我破口大骂「每一种都是招牌啊!」,也可能拿起砧板敲我的头或持菜刀冲过来。他的表情像在说这就像吃早餐一样简单。感觉头顶像被火烤一样,但并不是夏日的阳光,而是男人的锐利目光。要不让自己被烤焦或秃头,得赶快点餐才行。

「有过敏吗?」

「没有。那我想要……」

不晓得能不能请他做小一点的饭团。

「小一点的?」

我猛然抬起头。男人盯着我的眼神依旧严厉。这是在挑衅我吗?我不禁有点生气。

「还是一般大小就可以了?」

「我要小一点的,拜托了!」

男人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我不自觉拉高了音量。然而,男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他从靠近天花板的储物架中抽出一副薄手套,戴上后,气氛立刻变了。

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男人原先犀利的目光变得温和,双眼的线条也柔和了起来,紧锁的眉头获得舒展,眼角挤出了亲切的纹路。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只因为我打断他收摊,他打算将这股气发泄在饭团上,暗中在饭团里下毒?

我不免胡思乱想起来,决定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以防万一。

我努力踮着脚,试图看清他的动作。

只见他拿起勺子,将某样食材放入蒸腾着热气的煎锅,锅面随即迸出滋滋声,伴随着升起的烟雾。那缕烟雾愈看愈像是男人的怒气,我打从心底感到一丝寒意。

男人默默地往锅里添加调味料,不时晃动煎锅,动作熟练又快速。我仿佛只看见了手臂的残影,又觉得锅铲和煎锅阵阵的碰撞、摩擦声都像是男人的斥责声。然而他的脸庞显得很安详。也许是因为他将满腔愤怒都倾注到锅里,所以整个人显得相当平静。

酱汁的香气随着煎锅上的烟雾飘了过来。

这时,他一把握住带手柄的大煮饭锅锅盖掀了起来,浓重的蒸气从饭锅里升起。看样子煮好的白饭还剩下很多。

男人将蒸腾着热气、闪闪发光的白饭倒入碗中,然后再倒入另一个碗。碗和饭勺都是木制的,盛饭时碰撞的声响浑厚悦耳。

他以掌心捏起白饭后刮去一半,将手伸到我面前,让我确认分量。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从煎锅里舀起配料盛放在饭上,轻盈地按三下捏实,再小心裹上厚厚的海苔,放进包装盒。

他将包装盒装入一只棕色的纸袋,迅速递到我面前。我差点伸出脸去接。

这时男人又皱起了眉头,像盯着报价单的客户一样盯着我。周围的气氛仿佛随着烹调结束瞬间降了温。刚才制作料理时那张温和的笑容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脑子不禁混乱起来。说不定那副温和的形象,只是因为自己太饿了而出现的幻觉。

「这是用青森县地鸡做的梅酱烧鸡。」

男人以平淡的语调说道。我疑惑着正想开口,蓦然间明白了他说的是饭团的馅料。我们之间仿佛闪耀着近乎奇迹般的微光。

「青森县地鸡?」

我忍不住反问。男人的太阳穴微微跳动。

「是青森县的特产。」

「好像听过……但菜单上没有?」

我再次瞥向菜单,的确没有。

「因为你看起来很疲倦,我就弄了些能帮助恢复体力的馅料。」

他一边说、一边洗碗。我不由得愣住了。

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观察了我的状况。

我们见面不过短短几分钟,我就擅自认定他是个冷漠又惹人厌的家伙。可现在看起来,反倒是任意在他身上贴标签的我,才是那个惹人厌的家伙。

「感、感谢您的好意。」我说。

或许别人看我一脸疲倦。但与其说疲倦,不如说我已经饿到了极限。想到明显露出了疲态的自己,未免有些难为情。

「其实也算不上好意。毕竟你说要点『店长推荐』。」

这是我头一次被店家称作「你」note,心里不禁一股气冒上来,但转念一想,生气只会让我更饿,而我现在几乎饿到说不定发点脾气就会昏倒的地步。于是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注:原文中的「あんた」(你)带有上对下、稍嫌不客气的意味;也可用于关系较亲近的平辈或晚辈。这里反映出男主角不在乎人情世故、不善于做表面工夫的态度。

「顺便说一下,我在馅料里也加了点鸡肝。」男人的眼眸闪动着。

我低头看向纸袋,仿佛闻到了饭团的香气。

「鸡肝是一种只需少量摄取,就能获得足够营养的优质食材。」

谢谢您的高见。我当然知道,但实在从来没喜欢过鸡肝。谁教我要求店长推荐,也只能默默接受。况且,虽然眼前这位店长总是一脸冷淡,制作馅料的初衷却意外地体贴,我还是相当感激。这时,我的肚子已经咕咕直叫了。

「请问多少钱?」

我故作平静地询问。

「一百八十。」他简洁回答。

「和其他饭团一样啊,这样够吗?明明是店长特别客制化的。」我略感不安。

男人听了一声不吭,依旧面无表情。

我将零钱放在找零盘上。

刚道谢完,男人已经转身回到了餐车里。

我调头想走回停车场。

才一转身,眼前就映入了种差海岸一望无际的草坪和大海,这时清爽的海风吹拂而来,海鸥欢快地鸣叫着,在风中盘旋舞动。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转向了一旁的长椅。既然下午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应该不需要立刻赶回去吧。

我在老旧的木制长椅上坐下,打开包装盒。虽然不爱吃鸡肝,但并没有闻到难闻的腥味。是因为被白饭和海苔包起来了吗?倒也没听说还有防臭的效果。

我拿起饭团,大小刚刚好。我暗忖着,或许乘这个机会克服自己不喜欢的食物也不错。我尽量乐观地想着,做好心理准备。

「我要开动喽。」

我张口咬下。

海的气息从鼻尖飘过。海苔比预想中的还要厚,嚼起来有些费劲,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远足或运动会时母亲亲手做的饭团。不是现在市面上那种酥脆的海苔,而是从老字号干货店买来的湿海苔。好怀念啊。

白饭略硬,米粒颗颗饱满,口感香甜。第二口,第三口。

不知不觉间,掺入鸡肝的馅料已经下了肚。搭配浓郁甜辣酱汁的馅料和浸透酱汁的白饭,不仅没有想像中令人却步的腥臭味,反而是生姜和梅子的清爽风味占了上风。

梅子也不是那种加工品,口感柔软,酸味温和,还带着几分水果的清新滋味,是如假包换的新鲜梅子。馅料和白饭的比例恰到好处,咸味、辣味、甜味的平衡也刚刚好,美味得让人想一口气吞下肚。但我克制住这股冲动,慢慢地品味着。

我凝望大海,耳畔回荡着海鸥鸣叫和海浪拍打岸壁的声音,静静咀嚼着饭团。原来如此,或许在这里,没有背景音乐才是最好的。

我回头望向行动餐车,男人仍低着头忙碌着。

仔细一想,其实是我不好。

我不应该等工作告一段落后才来买午餐。要是有人在我休息的时候硬要我工作,我也会不高兴。为什么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难以忍受,却能如此轻易地强加在别人身上?总觉得连自己都无法信任自己。

我吞下在嘴里化开的饭团,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缓。

我再次走向仍停在原地的餐车。男人正在咖啡滴漏器上放咖啡粉。

「饭团……」

我想在离开前,再次感谢他都要收摊了还为我做饭团。「很好吃。」我说。

男人原本忙碌的手停下来,瞥了我一眼。神情还是有点吓人。但这么美味的饭团应该要大卖的,老板这张冷淡脸实在很吃亏。

「肝处理得很干净,一点腥味也没有。很好吃,谢谢。」

男人仔细盯着我,重新调整好帽子。

「肝必须彻底处理。反复清洗之外,还要浸泡在牛奶里一段时间。味道浓郁的海苔、生姜和梅干也有去腥的作用。」

他的语气似乎稍微柔和了一些。我接着说道:

「真用心啊。梅子柔软且酸味适中,吃起来很顺口。」

「是我奶奶腌的。」

「奶奶……」

原来是手工腌渍的。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奶奶」这么温馨的词语。那是个怎样的奶奶呢?

「白饭的盐也调得恰到好处。」

「嗯,用的是三陆海水在柴火上煮出来的盐。」

「哦,感觉有点甜。」

「那种盐能引出白饭的鲜甜。」

突然间,男人的脸微微扭曲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双眼皮变得明显。他在笑吗?还是肚子痛?

「我以为放鸡肝不会被赏脸。」

「的确很多人不喜欢内脏。」

「我指的是,你。」

「啪」一声,脑中的理智线断了。

可以这样称呼顾客吗?实在太过分了note。

注:这次男主角用的「お前」(你)常见于上对下关系,或是熟识朋友之间的对话,但是对初次见面的人使用带有不尊重的意味。

店主说完又自顾自地冲起了咖啡。

我想大声抗议,然而怒火中烧的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反击。

我也不是白白混了四年职场,至少还懂得情绪管理。我再次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情。数到六。一、二、三、四、五、六。生气这种事谁都会遇到。

要想从生气的情绪中抽身,保持物理上的距离是最好的。我调头就走,快步朝车子前进,脚步声又啪嗒啪嗒响起。

我坐进车里,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准备出发。

男人那冷漠的脸庞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他老是直呼「你」的无礼态度。

我重重踩下煞车。

深呼吸。

一、二、三、四、五、六-

任谁都会遇到不爽的事——

可是我……

「受不了啦——!」

我一把扯掉安全带,几乎是踢开车门冲了出去,直奔行动餐车而去。

只见男人正拉下口罩,啜了一口杯中的咖啡。

我冲向出餐台,双手重重地拍在上面,台面传出「砰」一声极大的声响。这瞬间我也心下一惊,但怒气并未因此消散。

「我说——」

我大声喊道。男人仍啜着咖啡,只默默瞥了我一眼。

「在店家要收摊前还上门点餐是我的错,对不起!但是可以直接拒绝我啊,像刚才那样随便将不满的情绪像杉树花粉note一样到处散布,也太不成熟了吧?」

注:日本人常受花粉症困扰,杉树花粉就是诱发的一大源头。

「杉树花粉……?我并没有不满啊。」

「还有,对顾客直呼『你』这样对吗?」

男人露出一种观赏濒危动物的眼神盯着我,继续喝着咖啡。

「喂,我在说正经的,你居然还在悠哉地喝咖啡!」

「你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吗?」

我一脸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满满的不信任。

薄嘴唇,略大的嘴型,高挺的鼻梁,双眼皮。

「你是……谁?」

男人皱了皱眉。

「你以为谎称是熟人就能蒙混过去吗?」

令我意外的是,男人只是用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

「没什么好蒙混的,我可没做亏心事。」

「我没说你做亏心事。我说的是你的服务态度很差劲,明明有能力做出那么好吃的饭团,还能依顾客的需求客制化。但你却摆出这种态度?这样下去,顾客很快就会跑光了,你亲手扼杀了销售机会。实在太可惜了。我并不是要求你提供多么周到的服务。一般的就好。迎接顾客时说句『欢迎光临』,也不要失礼地称呼客人,这样就差很多了。更别说,你要是平常就能像烹饪时露出那副温和的表情就更好了。」

我一股脑儿全说了。虽然刚开始情绪过于激动,但气头过了之后,也慢慢能以言语来梳理自己的思绪。

男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

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出我这番话对他造成了任何影响。

「总之,我不认识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男人的太阳穴上浮起明显的青筋。我才不在乎咧,我的青筋肯定比他更明显。

「你是市川吧。市川茉奈,八户中央小学,午餐总是吃不完的市川。」

我整个人呆住了,紧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微微勾起嘴角,锐利的弧度看起来就像打磨后的刀锋。我的怒气倏然一散而空,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认识我?」

他将不锈钢杯子放在冷藏柜上。

「柴田,柴田拓海。」

听到这名字,我的记忆瞬间被唤醒。

那个一副相扑选手模样的英雄?总是绷着一张地狱看门人般的可怕脸孔,只在烹饪课和午餐时间才露出微笑的柴田?

「你真的是柴田?就是那个柴田?」

「除了那个柴田,还有哪个柴田?」

直率而生硬的语气,就是典型的柴田。一股怀念的心情涌上心头。同时也因为小学时曾受他帮助、现在却在他面前大发脾气的失态而感到难为情。

「好、好久不见,柴田,你变了好多。」

「我可没变。」

「内在没变,但外表变了。看起来更健康了。」

「自己下厨之后就瘦下来了。」

柴田将杯子拿到水槽中清洗。那双胖嘟嘟的手臂,已经变得结实而线条分明。

我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暗忖自己还能再待一会儿。我在长椅的一端侧身坐下,一样看着餐车。

「做餐车之前你在做什么?」

「在餐馆上班。」

「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我想做餐车。」

柴田伸出食指指着脚下。

「我想为那些无法到店用餐的人,提供能快速享用的餐点。」

「啊,附近的店家的确很少。光是超商就要跑五、六公里远,没有车很不方便啊。真没想到,你居然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正因如此,更应该要好好招呼顾客吧?」

「什么?」

「搞不懂你既然想独立开业,为什么对待客人这么冷淡。」

「我不觉得我冷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我深吸一口气,时间再次流动。

「我好震惊。原来听到令人震惊的发言时,时间真的会停下来。你居然毫无自觉!太强了。」

「什么?你在讽刺我吗?」

「我只是很震惊。」

「比起殷勤招呼客人,更重要的是料理吧。提供美味又健康的料理才是根本。」

「不不不,接待客人和味道及营养一样都是料理的一部分。不能只专注在料理本身。」

柴田直盯着我。我忽然感到有点不自在,稍微挪动身子。

「抱歉,像我这种连饭都吃不完的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

「话说回来,我好像在餐饮学校听老师说过类似的话。」柴田嘟囔着,像是在搜寻记忆。

「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叫我市川吧。我在一家卖健康器材和食品的电商公司上班,每天待在仓库里。」

「这么热的天还得蹲仓库?是在进行什么惩罚游戏吗?」柴田又冲起了咖啡。

「或许吧。但我懒得去想那些,毕竟整体来说也满自由的,除了我之外,仓库里还有个大叔和一个来了两年的年轻人。只是没有同事间的午餐,也没有部门聚餐。」

「因为你不想和别人一起吃饭吗?」

「叫我『市川』。老是吃不完午餐会破坏气氛。怎么样都不能破坏同事间用餐的愉快气氛啊。」

「没想到你会这样想。」

「我说了别直呼『你』,叫我『市川』。你这家伙。」

「好凶。」

「我只是照你说话的方式,我平常才不会这样。」

柴田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出餐台。

「咖啡。」

我走近餐车,说了声谢谢,然后从出餐台接过杯子。再次瞥了一眼手机,心想喝完咖啡就得回公司。

回到长椅上,我将鼻尖凑近杯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咖啡的香气压过了海风的气味,我感觉全身放松下来。

「是固定来这里开店吗?还是每周或每个月哪几天才会在?」

「结尾是五和○的日子。一般来说前一天会先在社群上公告。」

「其他时间呢?都在别的地方?」

「嗯……原本以为这个季节种差海岸会有很多游客,人潮一多生意才会好。没想到不如预期。」

「关键不是人潮吧,我认为还有更大的问题。」

柴田反手叉腰,紧盯着我。

「看吧,就是这样,别老板着一张脸会更好喔。」

「那要我怎样?」

「微笑微笑。」

我露出微笑做为示范。只见柴田皱起眉头,表情有点不对劲。

「……柴田,你一副在喝水沟水的样子,哪里不舒服吗?」

柴田恢复了一脸正色,眉头仍皱在一起。看样子他之前一脸扭曲的表情其实是在微笑。

「市川,你笑得好蠢,看起来像个傻瓜。」

我敛起笑容。真希望他掉进海里去。

「微笑能提升业绩。柴田做料理时,脸上会露出很温柔的表情。接待客人也要用那张脸。」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脸。但就算我会露出温柔的表情,我也不想『利用』这一点。我讨厌那些装腔作势的表面工夫。」

「当然,专注在料理和手艺很好,但也要多点销售策略。怎么说都是竞争激烈的商业世界嘛。」

我的目光扫过餐车。

「例如餐车本身可以多点设计:车身喷上明亮的颜色、挂上招牌、多贴几张海报、强调菜单等等,让大家远远就知道你在卖什么,而且商标要大。」

柴田的脸突然沉了下来。任谁被挑剔都会感到不悦。

「但我觉得没有播放音乐还不错。」

柴田沉下的脸似乎变得和缓了些。任谁被夸奖都会暗自窃喜。

「不过,要是在没有自然声响的地方摆摊、或是在市区开店,还是得播放音乐才行。」柴田的眼神蓦然飘到另一头,一位女士正牵着孩子走向餐车,他立刻露出了扭曲的表情。虽然对于他在听取建议后愿意亲身实践这一点深感欣慰,但是……

只见那位女士像是见到了棕熊般骤然停下脚步,身旁的孩童也吓得放声大哭,快速躲到女士身后。真可怜啊,孩子或柴田都是。

女士一把拉紧孩子的手,正想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

我连忙将杯子放在长椅上,追了上去。

「欢迎光临!这里有美味的饭团喔。我们都是现场下单现做,白饭光鲜饱满,粒粒分明。白饭的盐味调得非常好,是野田盐,用三陆的海水在柴火上煮出来的,口感圆润甘甜,充分提升白饭的美味。我们在白饭和盐都下足了工夫,所以不论是盐饭团、还是加了馅料的饭团,都非常可口。还能根据您的需求客制化馅料喔。请随时向我们点餐。」

我露出微笑。眼前的女士似乎松了口气,一旁的孩子也停止哭泣。

接着,那位女士向我点了餐,我转身告诉柴田。柴田一边抱怨为什么不直接向他点餐、一边动手制作饭团。一开始烹调,他的表情很快就和缓下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心情愉快的柴犬。

我将饭团交到那对母子手中,然后低头查看手机。

「啊,糟糕,我该回公司了。」

我将杯子放回出餐台。

「谢谢招待。多少钱?」

「不用啦。」

这时,一辆面包车驶入停车场,看来有客人上门了。我将长椅上的垃圾清理好。

「谢谢你的咖啡。先走喽。」

「喂,等一下。」柴田从出餐台探出身子。

「什么?」

「你……市川,你什么时候休假?」

「我们是轮班制,休假日不固定,要先确认过班表才知道。怎么了?」

「你有没有兴趣来帮忙?」

我疑惑地偏着头。

「有空的时候来就好。」

他的眼神变得凝重,脸色也更可怕了。我感觉自己要是拒绝了他,很可能就会被杀掉。

小学生的我受过柴田很多照顾,要不是他,我可能根本不敢去学校。当时吃不完的营养午餐,也都是由他帮忙解决的。回想起儿时的烦恼,忽然觉得自己或许得为他小时候的体型负起一部分责任。

「当然没问题。就算不会被杀掉,我也愿意来帮忙。」我拍拍胸脯。

「杀掉?你在说什么?」

「啊,没什么。那我确认过班表后再联络你。」

柴田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我和柴田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就回到车上。

驶上车道前,我从后照镜望着餐车上的「&」。柴田对走近的客人努力拉高嘴角、绽放笑容,但好像还是失败了。我露出苦笑,踩下油门向北方去。

回到公司,小坂问道:「辛苦啦。市川小姐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咦,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气色看起来很好。」

「是吗?说到好事,应该是终于吃到了那间餐车的饭团了吧。」

「哦,你也遇到了。很好吃吧。是令人安心的味道呢。招牌上的店名『&』会不会也是安心的意思呢?」

「看来是喔。」

想起了那颗从柴田手中接过的小巧饭团。

这才是真正令人安心的味道啊。

胸臆间洋溢着满足感。我确认过班表后,将接下来的休假日传给柴田,不久柴田回复。

「三十日的十一点,来种差海岸。」

「是在下挑战书吗?」

我翻了个白眼。

在三十日到来之前,我向柴田询问了菜单,然后趁下班后设计新菜单和宣传海报。虽然我在公司偶尔也要负责广告提案,但都比不上这次所投入的热情。我希望让更多人品尝到柴田手中的美味饭团、让更多人爱上那样的味道。

他的饭团是真正令人安心的味道。

脑海中浮现出人们咀嚼饭团时露出的笑容,我将这份心情写进了文案与设计概念。实在难以置信,这样的我居然如此期待那天的到来。手边工作的进展相当顺利,就算不尽完美也无妨。因为实在是太有趣了嘛。

三十日当天,种差海岸上出现了一部黄色的餐车,车身上是焕然一新的「&」,店家LOGO变得又大又醒目。看到柴田接受了我的建议,我内心激动不已。

柴田正在车内做开店的准备,同时电源线也已连接到旅馆。我下了车,手里拎着纸袋,朝他走去。

「柴田,早安。」

「哦,早。」

「我今天要做什么?」

「接待客人。」

「那我先在这里准备一下。」

柴田没有问我要准备什么,便转身继续忙碌。从后门看进去,他正在将水槽下的水箱连接到管道上。

我从纸袋里拿出新菜单,谨慎地贴在车身上,然后以美纹胶带固定,避免留下痕迹。我还特别选用了印有饭团图案的胶带。

开店似乎准备得差不多了,柴田从餐车里钻出来,低头看着正在张贴菜单的我。

「就是为了做这个才问我菜单吗?」

「还有这个。」我指了指一旁摊开的海报。

海报上绘着一大片海洋,还有一部沿着海岸行驶的白色餐车,上头写着「行动餐车『&』精心烹制、手工现做的热腾腾饭团!厚海苔裹上营养丰富的馅料,只有这里才能品尝到海风味十足的美味饭团。来吧!带着家人、朋友和恋人,一起徜徉片刻的饭团时光」。

当我问起柴田店名「&」的由来时,他说其实很单纯,就是「白饭&馅料」。因此,我在海报上进一步解读为「带着……一起」。

小坂所说的「令人安心的味道」,我则转化成「徜徉……时光」的文案。谢谢你,小坂。

「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没多少,别在意啦。难得动手画画,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很开心啊。手绘感也不错吧。」

我绕过柴田,开始在车身贴起海报。

「广告词也是你……呃,市川想的?」

「嗯,我平时在公司就常做这些事。」

虽然到目前为止的回馈大多是批评。

「真难想像你是怎么想出这些话。」

「因为想让更多人吃到你的饭团啊,所以就想出来了。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要把车子漆成黄色,我就可以把车子改画成黄色了。」

柴田听了一声不吭,只是静静地看着。

「手绘啊……」

「比起大家常在网上看到的插图,亲手绘制的更能凸显真实感。」

柴田挠了挠耳朵。

「你说的『真实感』指的是什么?」

「唔,可以说是投注在饭团里的『心意』或『诚意』吧?」

我一边说着,转身看向柴田。

「总之,道理说再多也没用。味道是不讲理的,对吧?这幅画也有它的味道喔。是不是感觉很不错?」

「看起来像个大管子。」

「啊,你是说空地上常被孩子王当作演唱会舞台的那种大管子吗……唉呀。」

柴田没有理会我的玩笑话,直接走上餐车。

「喂,你觉得怎么样?」

我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什么怎么样?」

「像是海报啊,哪里觉得不好都可以说喔。我早就习惯被批评了,想说就说。」

柴田不作声,一一排好平底锅和锅铲等用具。

「你不说的话我怎么知道?说嘛。」

「我说过觉得不好才会说,但我什么都没说。」

我不禁愣住了。

我回过头看着在海风中轻轻摇摆的海报,忍不住捏紧拳头,在心底欢呼。

我和柴田四目相交,他的眼眸似乎变得温柔了些。

然而黑尾鸥的影子才掠过了他的脸庞,那张脸又投来了严厉的目光。

「——难道是我眼花了吗?」我喃喃自语。

柴田没听清楚下意识反问:

「你说什么?」

这时身后传来了男性的声音。

「不好意思,可以点餐吗?」

我立刻回头,本能地喊出「欢迎光临」。随即,我和眼前的客人同时惊呼出声。

「小坂。」

「市川小姐。」

小坂的身后是公司用车。今天只有我休假,小坂和松井先生都在公司。

「市川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呃,帮同学一个忙。」

「同学吗,哇。」小坂抬头看向柴田,柴田隔着出餐台眯起眼回看。小坂耸了耸肩,凑近我耳边低声问道:

「你那位同学今天好像也臭着一张脸,他怎么了?」

「他平常就这样,不是真的在生气。」

小坂一副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递给小坂菜单。

「今天吃什么好呢?」

柴田以犀利的目光盯着小坂,等待点餐的眼神正灼烧着这位年轻人的头顶。小坂只是一派轻松地看着菜单。

「小坂,要不要尝尝看我之前吃的那种饭团?」

我对着那颗被炙烧的头顶喊道。

「啊!对耶,还有『会发生好事』的饭团。那我来一个。再来是……」

「黑蚬。」

柴田冷不防开口,然后缓缓戴上手套。那张生硬的脸瞬间变得柔和。

菜单上的文案「当季名产!东北町小川原湖霸王黑蚬,奶油酱油调味,肉厚饱满!」,就是直接引用自柴田的原话。

「那就这种!」小坂爽快地点了两个。

「你觉得富泽前辈吃得下几个?」

「你帮前辈买饭吗?」

「嗯,她今天有班。」

「要买几个喔……唔,我也不清楚,但两个应该差不多吧?」

小坂又加点了一颗青森地鸡肝饭团,总共点了四颗。

柴田手中捏着饭团,微微一笑。感觉他几乎不费力气,只是让白饭在手掌中轻轻地弹着,饭团就成形了,真是奇妙。

小坂拎起装饭团的袋子,微微摇晃着走回车子。

这时,许多顾客从小坂离开的方向陆续朝餐车走来。小坂的出现似乎引来更多人潮。

我将订单转达给柴田时,一旁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转过头,是松井先生。他直视柴田,点了三颗以八户港现捞鱿鱼捏制的天妇罗饭团。送出订单后,他长长地呼了口气,仿佛刚完成一项任务般昂首环顾四周。接着我们目光相遇,他咳了一声。

我抢在松井先生开口前说道:「餐车店主是我的同学,我只是来帮忙的。松井先生之前就来买过这里的饭团吗?」

松井先生又清了清嗓子。「最近才开始买。很好吃。」

素来不多话的松井先生居然称赞「很好吃」,我内心相当雀跃。但我不确定柴田是否听到了评价。我悄悄瞥了一眼,一贯的臭脸没有变化。

松井先生盯着被分装进两个餐盒的三颗饭团,嘟囔道:「我一个人可吃不了三个啊。」说完便离开了。

客人愈来愈多。我负责接订单、递出做好的饭团、收付款项、安抚哭闹的小孩、追着滚走的沙滩球边捡垃圾,还要指引厕所的位置。

客人逐渐散去,一点过后,只剩下长椅上用餐的一对情侣。

我在餐车上挂出「准备中」的牌子。柴田则在水槽洗起米来。

「这是卖得最好的一次。」

淘米时的沙沙声听起来好轻快。

柴田递给我一张凳子。

「坐吧。我要捏饭团,你想吃什么?」

「谢谢。」我接过凳子,放在餐车的后门旁边。

「要是还有青森地鸡做的梅酱烧鸡饭团就来一颗,没有就随便吧,用剩下的材料就好。」

柴田俯身查看。

「还有。」

柴田加热平底锅,将密闭容器倒扣在锅面。

「啊,等一下,那是最后一个吗?应该要先给客人啊。」

「无所谓。」

柴田将捣碎的梅子和青森地鸡肝拌炒后,捏成饭团,摆到盘子上。是和上次一样的小饭团。盘子上还有奶油酱油炒扇贝。

「小鸟胃要想摄取足够的营养,现有的食材中,这些最好。」

「谢谢。」

我伸出双手捧着饭团。

好温暖,就像捧着一个小生命,一股暖意从指尖流向全身。

「我开动了。」

我大口咬下。这股美味让我不自觉深吸一口气,我蓦然意识到自己在认真地享受食物。

我细细地咀嚼每一口。就算过去这样吃饭老是被批评,现在的我只想专注品尝眼前的饭团。

「谢谢你,分量刚刚好。」

柴田没有回应,但看了我一眼,应该是听到了。

「我啊,正餐几乎都吃不完,对食物、对做饭的人、对一起用餐的人都感到很愧疚。后来只要面对食物,就会不自觉紧张起来。」

好累啊……像是再也无法压抑般,我倾诉着内心的苦恼。

这是一直以来没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心事。

「现在不少店家都可以根据客人的食量来分配菜量,吃不完还能打包。就算是到别人家作客,也可以提前说明自己食量小,这样在饭后表达感谢时就不会让对方感到不愉快。很多可行的方法。」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从做料理的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建议,很值得参考。

「下次我会试试。」

「小鸟胃也很好啊,可以乘机分享食物。」

我忍不住笑了。

「与外表不符的积极啊……唔,也不能这样说。你在烹调时,脸上总是充满光采,所以是怀着积极的心态下厨。」

扇贝的口感扎实而鲜甜,味道浓郁,奶油完美地渗入,局部呈金黄色的肉质紧致,甜味更形浓缩。我记得贝类也有助于缓解疲劳。

「你打算营业到几点?」

「哦……差不多也该收摊了,但今天卖得很好就……」

我也没指望他会说「多亏了你」之类的话。

「做到四点左右吧。市川,你能再待一下吗?」

「当然啊,都来帮忙了就要做到最后。」

柴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从冰箱里拿出食材,准备拌炒几样配菜。

我一边咀嚼饭团和扇贝、一边望着柴田忙碌的身影。

他洗净食材,切好,放进一只大碗,在一旁备妥需要的调味料后,点燃炉火,一气呵成地翻炒完成,他充分利用两座炉火,丝毫不拖泥带水,流畅地进行每一道步骤。换作是我,可能会不时停下来思考「呃,接下来应该要……」,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毫无间隙。餐车上的每一样物件似乎都是他身体的延伸,而他也同时成了餐车的一部分,炉台、煮饭器、瓦斯、水龙头都在他掌控之中。

还有那副乐在其中的表情,难怪能做出这么美味的饭团。

柴田转向我。我们目光相接的瞬间,原本悠哉放松的感觉蓦然消失了,就像在观赏职业魔术师的演出。

「什么?」

我和柴田异口同声。

我随即噗哧笑出声来。

柴田的表情微微扭曲,就当他也笑了吧。

柴田站在调理台前吃着刚炒好的菜。

我察觉到自己正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而且还吃了最后一碗饭。

「啊,抱歉,你坐吧。」

我立刻站起来,将凳子递给他。柴田只是默默将眼神移开,继续吃着盘里的菜。于是我再次坐下。

看着柴田大口吃饭,心情就瞬间豁然开朗。小学时他也是这样吃饭。每当见到他那副津津有味的模样,就觉得自己也做得到。虽然我还是常常吃不完。

「饭不够应该要跟我说,我就不吃了。」

「我没差。」

「也不是因为你啦,只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市川以前也是这样吧。每次烹饪课都抢着倒垃圾和洗碗,就是因为对大家感到愧疚感吧。」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可能早就看穿了也说不定。

「吃饭不需要怀着罪恶感,专心品尝食物就好。」

我心里一震,像打开了长期压抑在心底的一个结。

过了三点,客人又陆续涌来。柴田将煮好的白饭分两次盛入碗中,然后捏成饭团。我问他为什么要分两次。他说这样才能让空气跑进去,适度排出水分。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放凉。」

「这也是原因之一。」

也有回头客上门。

「感觉吃了这里的饭团之后精神变好了,工作上也能更卖力。」听了反馈,忍不住想和客人握手。

在仓库工作并不会直接面对客户。就算偶尔收到客户的建议,也几乎不需要回应。可是在这里,不论好坏都是直接感受,而且每一位顾客的需求都不同,实在很有趣。

面对形形色色的需求,柴田总能快速给出准确的回应,让我佩服不已。比如母亲来买饭团给不爱吃蔬菜的孩子,他会在肉末中加入煮熟切碎的绿叶蔬菜,再以酱汁调味;对虾过敏的客人,他会以鸡腿肉替代制作成接近干烧虾仁的风味;有时还会为受高血压困扰的客人制作低盐饭团。

在仓库不可能进行差异化服务。但在这部行动餐车,不仅可以直接面对顾客,还能根据他们的需求随时调整应对。

营业时间比原订计划超出了一小时,到了五点多,顾客才渐渐离去。

我坐在长椅上休息。

「喂,拿去。」

柴田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

「工钱。没有很多。」

「不用啦。」

「不行,这点人情世故我还是懂的。」

「真的不用。我今天真的很开心,况且明明是我欠你人情。」

「什么人情,我不记得了。反正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也过意不去。」

我站起来,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信封。记得小时候,那手背上还有个小酒窝,如今却是粗大分明的骨节,圆润的手指也变得细长。

「谢谢。」我双手恭敬地接过信封。

「我才要谢谢你。」他生硬地回应。

当年几乎分不出下巴和脖子的柴田,如今下巴尖了,头颈的线条变得俐落,耳下往锁骨斜斜延伸的肌肉结实分明。

人都会改变。

「但我不是因为钱才来帮忙。」

「我知道啦。」

「那我们整理一下就收摊吧。」

「你不用,我一个人收就好。」

「好吧,那你加油。辛苦了。」

我朝正准备清理台面的柴田挥了挥手,然后走向车子。

回到家,门前放着一只藤编篮子,篮子里附了一张便条纸,还用水果番茄note压好以防被风吹走。

注:水果番茄非指特定品种,而是一种番茄栽培法,透过改良种植技术,提升番茄甜度。

母亲总说「我的字不好看,不想写字」,因此她平时很少写笔记或备忘。但这次居然特地留下一张手写的便条纸。

便条纸上是一行认真而拘谨的字迹,写着:

「给茉奈:你一直不回家拿,我就拿来了。吃不完就分给公司同事或其他公寓住户。」

篮子里除了水果番茄,还装满了表面仍附着泥土的胡萝卜和毛茸茸的毛豆。

我将篮子搬进屋里,放下包包后,就在水槽边冲洗番茄,然后站着大口咬下。紧绷的果皮迸裂,令人惊喜的甜美汁液在口中蔓延。我也直接啃起了胡萝卜来,感受那温和朴素的甜味。两种蔬果散发出浓郁的土壤芳香,我久违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品尝鲜活的食物。毛豆的形状饱满,荚上覆盖的细毛显得特别可爱。它们都是母亲精心培育的成果。

这样生吃也不错。

我蓦然想起柴田那句话,「吃饭不需要怀着罪恶感,专心品尝食物就好。」是啊,带着微笑享用就好。既然如此,那就带着微笑享用吧。

我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电话那头传来了低沉不耐的声音。等我解释一番并询问食谱时,那声音为之一变,仿佛切换了人格般欣喜地娓娓道来。

我记下食谱,兴冲冲地冲出才刚进入的大门。平常下班回家,多站一分钟都嫌累,今天虽站了大半天,身体却感觉异常轻快,就像还想再多做点什么似的。

我驱车去了超市,用打工的钱买了食材,今晚打算自己煮。

取出久违的围裙,颜色似乎比记忆中要再淡了些。我在腰间系好带子,轻轻抚平绉折,理了理围裙下摆。

按照电话中学到的做法,先将番茄以热水汆烫后去皮,与在微波炉里软化的胡萝卜一同捣碎。

两端已切除的毛豆正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炖煮。好久没有听到锅子里热水沸腾的声音了。

重新找回了撒小麦粉时的手感。

很久没拿起锅子和筛网了,但用起来依旧得心应手。究竟是这些工具记住了烹饪,还是我的双手记住了?

我缓缓地将面糊倒入煎锅。是红色的面糊,因为我混入了胡萝卜和水果番茄。

锅面传来了熟悉的「滋滋」声,没错,就是这个声音。无论岁月流逝,火焰和食材演奏的音律如昔,仿佛早已等待我许久。

甜美而香喷喷的蒸气弥漫开来。

趁热再混入捣碎的毛豆馅。

一小时后,终于大功告成。感觉好快乐、好充实啊。我重新找回了全心全意投入料理的感觉。我深深地沉浸其中。

「市川小姐,你还在忙吗?不去吃午餐吗?」

身后传来愉快而清脆的声音。一转过身,三位女同事正拿着钱包慢慢走来。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时间,是十二点零二分。

「就快完成课长交代的工作了,忙完就去吃。」

三人一听都发出干涩的笑声。

「全力以赴的样子真帅气!」

「工作狂。」

「请加油吧。」

她们还是老样子。

算了,想笑就笑吧。谁教我既没有男朋友、又老是在仓库忙得汗流浃背,还穿运动鞋上班。在她们眼中,也许我真的很可笑。可是,她们哪里知道,公司并不是我的一切。我已经找到了能让我深深沉浸其中的事物,我也因此更有干劲。我一点都不可笑。

想到这里,我轻笑了几声。她们微微皱眉,露出无趣的表情便转身离开。

「咦,这是什么?」仓库深处传来小坂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看着空调旁的纸袋。

「哦,那是——」

正想解释时,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佑实前辈爽朗地走来,「市川、小坂,你们都辛苦啦。」

长年受海风吹拂和阳光照射下的长椅显得黯淡不起眼,触感却干燥光滑。我在长椅上坐下,将装着铜锣烧的纸袋折好放在膝上。

柴田坐在我旁边,大口吞下一个直径约三公分的铜锣烧,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阳光照得他的睫毛闪闪发亮,我感觉旁边就像坐着一只心情愉悦的柴犬。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这个铜锣烧肯定很好吃。

我也做得到呢,让人们因为我做的料理感到幸福。

「这是按照柴田分享的食谱做的。抱歉啊,那么晚还打电话给你。」

「没关系,想打就打。」

但要是谈别的事,他说不定会立刻挂我电话。

其实开车来种差海岸之前,我已经先让小坂和佑实前辈试吃过。

「这大小我能吃很多。毛豆馅好赞,粒粒分明。」

「看起来小小的像玩具一样,却藏着精致用心的手艺。松软的饼皮,加上清爽的香甜口感,一点也吃不腻。蔬菜的风味成了完美的点缀,风味反而变得更加深邃。红色的饼皮配上绿色馅料,视觉效果也很棒。市川,你居然会做这么美味的甜点。」

小坂将铜锣烧一口塞进嘴里。佑实前辈一边仔细端详着铜锣烧、一边大加赞赏。

「我是跟别人学的。好久没自己动手做想吃的东西了,虽然小小的,但吃起来非常满足。」

「这样的感觉很珍贵啊。」

找出自己真正想吃的食物,并且不怀着愧疚感去吃,比我原先想像中还要来得满足。

「虽然小小的,但还是铜锣烧。」我看着前辈手中的铜锣烧。

不论尺寸大小,铜锣烧就是铜锣烧。

虽然类比铜锣烧似乎不太恰当,但我深深意识到,不论食量大小,我就是我。我如此肯定着。

小坂突然开口说道:「这可以卖吔。市川小姐,你为什么不干脆在你去帮忙的那家饭团店一起摆出来卖?」

「饭团店?小坂,你是说你上次帮我买的饭团?」佑实前辈一脸疑惑。

「对,那家餐车的老板就是市川小姐的同学。怎么说呢……他的眼神很严厉,却显得炯炯有神。从脸型、身材到整个人都给人相当俐落干练的感觉。」

「小坂,应该也只有你会这么正面评价他。那家伙可是有着不吭声就把小孩吓哭的纪录喔。」

「哦,果然很厉害。」

佑实前辈笑了。

我也咬了一口铜锣烧。加热后的番茄透出清香,胡萝卜的甜味也变得更为浓郁。正如柴田那天晚上所说的,烘烤面团时盖上锅盖可以维持湿润弹性,将毛豆馅捣成保有颗粒的程度,口感会更有层次。

一直以来我都非常努力,反复思考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多吃一点,可到头来还是因为吃不下而一次又一次承受挫折。

然而换个角度想,要是真的吃不下,那就准备小分量的食物,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根本没必要因此觉得自卑、或在别人面前变得畏首畏尾的。小学时坐在我旁边的柴田教会了我这一点。

「市川,下次有空再来帮我吧。」

柴田说。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跃跃欲试。但冷静下来,我心想自己也算还了柴田的人情,似乎已经没有理由再来打工。

「你希望我做什么?」

「没特别想法。但当然会付薪水。」

在黑尾鸥的鸣叫和潮浪声中,我来回打量着行动餐车和柴田。那天观察下来,来店的客流量起伏很大,餐车的收入并不稳定。

「比起薪水,我更想吃柴田的料理。」

柴田眨了眨眼。

「你说什么?」

「以柴田的料理做为报酬,若答应了我就来帮你。」

如果他不接受这个条件,我也不会再过来了。我坚定地盯着柴田,让他知道我不会让步。他僵住的脸庞微微扭曲着。

我对他说:

「涉及金钱报酬就会形成主从关系。我可不想当你的员工。」

「还真敢说。」

「我可是想到什么就会直说喔。」

「随便你。」

我朝餐车瞥了一眼,海报和新菜单都上了一层塑封膜。

「哦,你都包上了膜保护啊。谢谢你。」

柴田露出了仿佛发现稀有生物的眼神。

「为什么市川要说谢谢?」

「因为你很珍惜地使用它们啊。」

柴田不发一语,注视了我半晌。我略感不自在地挺直了背脊。感觉身体就要被那家伙的眼神穿透了一样。

「我还要感谢你一件事。多亏你让我设计『&』的海报,后来我在公司的广告提案头一次被采纳了。」

「什么提案?」

「公司网站即将上架新的床垫商品,要求我们提出广告方案。以往我的方案总是被批评退回。但这一次,我的方案被采纳了。」

我拿出手机,在柴田面前展示网站商品。

我希望呈现出有品味的质感酒店氛围,因此没有使用会让人联想到夜晚的间接光源,而是让床垫融入夕阳的棕褐色调,带给空间几分奢华又广阔的视觉感受。

「一天的尾声,是精心为您准备的睡眠飨宴。」

字体选择明朝体,色调则结合酒红和金色。

就像我希望更多人能够尝到柴田的饭团,我也希望更多人能够真正放松下来,享受安稳的睡眠,便顺势将脑海中舒适入睡的画面融入了提案。

「你看,所以要谢谢你。」

柴田盯着手机说:「我又没做什么。」随后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目光转向海的方向。

拿着虫笼和捕虫网的一对男孩,还有他们的父母,正手牵手朝餐车走来。

「哇,这里也能做出好吃的饭吗?」

「黄色的,好酷!」

原来黄色的餐车看起来很酷啊。

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我赶紧起身上前招呼。

柴田也站了起来,戴好帽子和口罩,迅速跳上餐车。

我绽放出笑容,对那一家人说:

「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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