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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演技。剑与天平。正义与恶①

1

因为“鬼之子”的登场,袭击战一举变成了撤退战。“鬼之子”指的正是贝尔。这次袭击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那位萤族(ロイテライテ)老人说,

「真是个荒唐的鬼之子啊。」

因为他一直在重复,所以大家都记住了这个名字。

「哈吉斯那混蛋,说的话只有一半能信。那孩子恐怕比他说的还要可怕一倍。」

老人反复嚷嚷着。他的语气中也夹杂着不少赞叹。

他让三个长脚族(F r o g g y)抬着自己,沿着事先定好的逃跑路线一路狂奔。其他人也扛着同样受伤的同伴,带着或多或少抢来的农作物和乐器,逃回各自居住的城区。

走到一半,老人突然和跑在旁边的一个长脚族(F r o g g y)搭话。

「哟,米斯特。那是什么?」

他的语气相当悠闲。到了这里,就不用担心会有追兵了。

被称为米斯特的人举起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是鬼之子的哦。」

对方微笑着回答。她竟然是个少女,比他们说的“鬼之子”要年长一些。她展现出种族引以为傲的腿脚,健步如飞,即使是边跑便回答,呼吸也丝毫不乱。

「你疯了吗?真厉害啊,我可是害怕得要死啊。」

老人咯咯地笑了。

「因为,不甘心啊。虽然打不过她,至少这点事情还是能做到的。而且…这个很漂亮啊。」

少女一瞬间露出符合年龄的表情,凝视着时计石(o’c l o c k)。她的侧脸相当可爱。

「米斯特在想,必须由自己这边亲手去抓住啊——」

平静的声音让米斯特回过神来。

「什么啊,克劳德,你什么意思?」

「哎呀—,好想快点找到合适的人啊什么的…」

众人笑作一团。声音的主人是一位跑在米斯特身边的长脚族(F r o g g y)青年。他闪开米斯特无言的铁拳,

「你为什么生气啊?」

然后,不可思议地说道。他的脸和米斯特一模一样,但是气氛不同。在任何人开来,米斯特都是机敏而活泼,但是克劳德却总是悠然自得,让人摸不着头脑。

听到两人的对话,老人又笑了。

「你们是双胞胎,就不能好好相处吗?」

「我们关系很好哦。」

克劳德理所当然般地说道。

「是吧?」

「当然了。」

表示同意的米斯特迅速低下身子,拌了一脚克劳德。这次躲不开了,克劳德就这样以跑着的速度猛地向前方被甩了出去。看起来马上要直接摔到地面上的他在空中屈膝翻了一圈,漂亮地落地了。他的动作之轻盈丝毫不亚于贝尔。

「你干什么啊——」

他悠哉地抱怨道。此时他已经和群体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

看着克劳德渐渐远去的样子,米斯特砸了砸嘴。

就在这时,风突然卷了起来。树木的喧嚣声一下子包围了众人。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在黑暗的另一边,落在他们的前方。

「停下。」

老人说。他的声音有些紧张。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城市就在眼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城市的灯光。在城市的灯光和他们之间的黑暗之中,有着某种气息。

火被点燃了。老人手中传来了火晶石(M a t c h)摩擦的声音。老人把薄荷烟叼在嘴里,点燃了。香烟对萤族(ロイテライテ)来说就等同于吃饭,同时也是他们特有的武器。果然,老人用烟头在空中飞快地画了个记号(S p e l l),向前方扔出了烟。

磷光忽地扩散开来,驱散了周围的黑暗。这是视觉上的防御结界。他们能看见对方,而对方却因为光之膜的阻碍而看不见这边的情况。

老人默默地动着手指,将长脚族(F r o g g y)的剑士们沿着光之圆阵迅速布置好,然后——

「真是厉害的手腕。佩服。」

声音越过结界传了过来。接着,声音的主人堂堂正正地出现了。

「我没有冲突的意思。只是有事想拜托你们这些“恶(U n d e r D o g)”之势力。」

对方的长相堪称美貌。长长的耳朵,红色的眼睛,形状优美的兔唇之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张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然后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长耳族(兔子)吗?」

老人惊讶地说。

「找我们有什么事?」

「在那之前,能先处理一下这个光吗?太刺眼了。」

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亲切地回答。听他的声音,像是个孩子,但是语气却很老成。但是他的模样与其说是孩子,不如说是个小个子的青年,看不出年龄。

「不行。直接说正事。」

「哎呀呀,真是谨慎啊。你们,有没有捡到时计石( o’c l o c k)呢?」

米斯特惊讶地看着老人。

「不知道。」

老人说道。

「真的吗?」

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歪着头反问道。他脸上温柔的微笑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你要时计石(o’c l o c k)做什么?对长耳族而言,想要的应该是那种东西吧,机械装置之类的…」

老人反问道,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无奈地耸了耸肩。

「有个少女因为失去它而悲伤哦。比你们想象的还要悲伤。」

「我们也很伤心。毕竟被狠狠打了一顿。」

「可是,应该没有一个死者吧。」

听他这么干脆,这次轮到老人耸了耸肩。

「嗯,这倒也是。」

他低声说道。

「金巴克大人!」

米斯特锐利地训斥道。

「但是…」

「哎呀,我还以为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一个拉长的声音突然插入两人之间。回头一看,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克劳德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他径直走到老人身旁,悠哉地说。

「哎呀,金巴克大人,那家伙能看到我们呢。」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呐,金巴克大人。」

「嘛啊。也许是能看到吧。毕竟都露出那样的表情了。」

「怎么这样…」

老人看着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大声说道。

「喂。你那边的谢礼是什么?我们这边要怎么做,就看你的回答了。」

「用这个来交换怎么样?」

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说道。他拿出闪着金光的怀表,给众人扔了过去。

老人用手紧紧接住了。

「果然能看到啊!」

「应该,是吧——」

「你们安静一点!」

打开盖子,可以看到精密的齿轮在运转。那是一个精巧的透壳时钟(S k e l e t o n C l o c k)。

「喂喂,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居然会放弃这种东西,太过分了吧?」

「只是个笨蛋而已吧。拿着这个赶紧跑不就行了?」

「不—,还是别了。」

「是啊。有可能会被杀死。搞不好,所有人都会玩完。」

金巴克咔嚓一声合上盖子,递给米斯特,说道。

「你自己决定吧。」

米斯特带着失望的神情看着老人。

「金巴克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后,她猛地转过身,把手上的时计石(o’c l o c k)扔了出去。

闪闪光辉消失在了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的手中。

「作为交换,这东西就归我们了!话先说在前头,要是你打算硬抢回去,我马上就把这个钟砸了。」

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微微一笑。

「一切都在因果报应之中…那么,我告辞了。」

说完这句话,他以滑稽的伎俩消失在了黑暗中。一阵狂风卷起之后,他的气息也消失了,只留滴答、滴答…的,时钟的指针发出的微弱声响。

「哎呀,人家这还是第一次从男人那边收到东西呢。」

克劳德悠哉地说着,这次,米斯特真的狠狠朝他打了下去。

2

Lin,声音响起。

贝尔不由得回过头来。

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即使天黑了也很热闹。这里有很多荧光石(L a m p),所以也有店到了晚上才开门。离行人消失还很早。虽然不至于吵闹,但在各种各样的声音中,贝尔觉得自己并没有听错。

时计石(o’c l o c k)是一种非常纤细的石头,根据生成地点和挖掘时的情况,以及切割方法的不同,声音会产生微妙的区别。毫无疑问,刚才听到的声音源于自己亲手切开的那一颗。

(在干什么啊,我…)

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之后,贝尔突然停下了。

(反正,人都已经回来了…)

她终于开始觉得这是自己的错觉。她是强行让自己这么想的。

就在这时,她和一个奇怪的人四目相对。

红色的背心,搭配黑色的丝绸长裤。这衣服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连种族她都有印象。对方那红色的瞳孔吸引了贝尔的视线,他竖起长长的耳朵,飒爽地走了过来,

「今晚,小姐,您在找什么吗?」

语气很礼貌。这个男人是旅行者(N o m a d),这是一目了然的。这两点引起了贝尔的兴趣。

「嗯,嘛,是啊。」

面对对方充满理性的目光,贝尔一时语塞。

「反正已经找不到了…」

「现在放弃还为时尚早。」

他的语气非常确切。

「要不要和我走一趟?我一定会帮您找到它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拉起贝尔,快步走了起来。

碰到了奇怪的家伙,这是贝尔最真实的感想。她对对方的话没有任何期待,但是为什么还要跟在他后面呢?是被男人那充满自信的语气吸引了吗?自己对时计石(o’c l o c k)有那么留恋吗?贝尔想早点回房间好好休息,但是现在还不想回去。如果就此打道回府,就等同于彻底放弃。这样说来,自己不还是有着留恋吗?

突然,贝尔发现对方和自己差不多高。不如说更矮一些。那背影完全是个孩子,但动作看起来非常老成。这两样奇怪的特点混合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看起来非常像个小个子的青年。

(真是奇怪啊,长耳族(兔子)这个种族…)

跟着这家伙,自己究竟能找到什么呢?

贝尔正想着这些事情,男人突然回过头来。

「说迟了。我的名字是凯蒂=札·奥尔。)

「哈啊,我是…」

「我知道的,拉布莱克=贝尔。」

贝尔的脚步停了下来。

「为什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警戒。

「在你的身边,有个一直受你关照的人吧?他的名字是凯蒂=札·纳辛古。」

男人也停下脚步,对着贝尔说道。他的语气婉转而平静。

「那个人受了您不少的帮助,我只是想向您道谢。在讲义气这方面,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不亚于“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的剑士们。」

「也就是说,你是那家伙…那孩子的兄弟吗?」

「在“硬币之国(D e n a r i i L a n d)”,所有的长耳族(R a b b i t y E a r)都是一家人。」

贝尔似乎恍然大悟,又似乎不以为然。

「可是,如果他是你的兄弟,为什么他是一个人呢?」

「我也是一个人。」

仿佛在说,这已经是足以说明一切一般,他再次开始向前走。

「你现在在找的东西,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嗯…举个例子,就像是你握住了为了踏上旅途而必须去相遇的,名为“偶然”的钥匙一样重要。」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贝尔半信半疑地再次跟在男人身后走了起来。

(话又说回来,好奇怪的名字啊……)

“贤者(T h e A l l)”和“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什么的。

贝尔这么想到。

这里的一切都富有生气。

在都市(P a r k)的中央区(C a s t l e),统括“正义”与“恶”,可以仰望城堡的地方,这家店(Inn)就在这里。

连贝尔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顺利地进入店里。可以说是凯蒂让她进来的,也可以说是店本身接受了贝尔。

如果是平时,贝尔无论进什么店,都会先在入口处被人盘问。即使出示了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她也经常被拒之门外。理由不太清楚,也许单纯只是不想让贝尔这样的人进店而已。

这家店也告知她尽量把剑交给店员保管。

「没有这家伙不行。」

然后,她就这么简单地被允许通过了。连贝尔都感到十分困惑。

「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

凯蒂说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在凯蒂的带领下,贝尔来到了这家店一楼的餐厅(D e l i c a t e s s e n)。二楼是旅店。这附近很容易就能找到治愈者,如果有需要的话,也能马上和任何技能者取得联系。但这家店真正的特色在别处。

「这样的店被这样称呼才是正确的。不知从何时起,旅行者(N o m a d)这种存在出现于这个世界上。随着数量的增加,所有的国家都建立了供他们聚会的场所。这里就是其中之一。这是某位旅行者(N o m a d)在得到了王的许可之后开的店。」

「旅行者(N o m a d)吗…?」

「在把这家店托付给有缘人之后,他就死了。到最后,这家店也没有名字。这对旅行者(N o m a d)而言是常有的事。即使他死了,只要“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还在就行了。只要将来的人们会需要这家店就行了。」

如果不再被需要的话,这家店随时都做好了消失的准备。

这就是旅行者(N o m a d)的存在方式。

凯蒂,或者说整个店都在说着这样的话。

「总感觉,很寂寞啊。」

贝尔轻轻地说。

凯蒂没有回答。他突然拿出一枚铜制的硬币(D e n a r i i),递给店员,说了些什么。

圆桌(Table)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虽然贝尔也想过点些什么,但还是交给了对方。毕竟不是自己付钱,全都是凯蒂来付。

我在干什么啊?贝尔扪心自问。为什么不马上离开这里呢?

贝尔认为,这都是这家店的错。

圆桌(Table)上放着冰块、花酒和杯。这些代表了这家店的全部。

人和商品和店铺。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店就像是漫不经心地将任何人接受了一样。这世上也有这样的地方啊。

如果是平时,贝尔在任何一家店里都会有一种窘迫感,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在这里的她没有那种感觉,非常舒服。这种事还是第一次。也就是说,贝尔想要永远待在这个不寻常的地方。

凯蒂微微一笑,似乎察觉到了贝尔放松的样子。

「我刚刚点了一首歌。」

「歌?」

贝尔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那边,看那个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的女人。」

那是贝尔第一次见到的种族。那柔软的外表和她见过的任何种族都不一样。很像是鸟。事实上,女人的后背直到手臂都生长着折叠的翅膀。她鲜艳的黄色嘴唇贴在酒杯上,润湿了喉咙。她怀中抱着的金弦乐器,从琴弦的数量到形状,都是贝尔从未见过的。

「她是以歌唱为生的吟游诗人(T r o u b a d o u r)。」

这又是一个贝尔闻所未闻的职业。

「歌唱…这里又不是农场,建筑物也很坚固,农乐和建乐都不需要吧?」

「嗯,确实。也许没有必要。」

「哎?」

店员站在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的女子身边,指了指贝尔。

女人回头看了看贝尔。两人四目相对。女人有着令人心惊的透明眼瞳,黄色的硬唇浮现出平静的微笑。女人的手指触碰乐器,弹了起来。

Lone…琴弦抖动着。

店里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女人。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带有某种期待。

女人用“剑之国”的语言唱了起来。

啊啊,醒来吧。

魔法已不再使用

从梦中醒来之时忘却了的

世界的秘密(A r c a n a) 谜题(R i d d l e) 故事(H i s t o r i e)

让我用曾经听闻的幻之语言将之歌唱吧

转瞬即逝的乐园(P a r a d i s e)

窥见明镜。建立独一无二的国家

穿过透明的回廊(P a s s a g e) 迷宫(L a b y r i n t h)

没有名字 也没有归处的 幻之少女(A l i c e)

奏响钥匙。纵使被破碎的镜子撕碎

也一直在寻找

是因为知道那是归去的道路

因刚出生时感受的光亮

而眯起眼睛

到那时,即使是微小之人

也能活在真实的安然之处

啊啊,醒来吧。

魔法已不再使用

最后,琴弦抖动了一下,留下一声殷殷回响。

掌声响起。那是平静的掌声。正如凯蒂所说,女人的歌什么作用也没有。那么,大家到底是为什么鼓掌呢?

这可以说是一场精彩的演出。清脆悦耳的歌声令贝尔麻痹,静静地拍起了手。她因感动留下泪水,甚至想要站起来称赞。然而,这样的歌却什么作用也没有,这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女人拿着酒杯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沉静,径直走到了贝尔所在的圆桌(Table)前。

面对举起酒杯的燕尾族(S w a l l o w T a i l)女子,贝尔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

她只说了这些。贝尔挠了挠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迟钝了。

不过这似乎已经足够了。女人像是祝福贝尔一样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干,留下静谧的微笑,离去了。她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简直像是不会说话一样,明明刚才还在唱歌。

「即将踏上旅途之人的诅咒,终究不会变成祝福…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吧。」

凯蒂说道。他似乎察觉到了贝尔的内心,又补充道。

「她除了唱歌以外都不会说话。据说她耳朵也听不见。」

这就是她身为旅行者(N o m a d)的诅咒。

「真的什么作用都没有吗?明明声音那么好听…」

「那么…在某些人看来,她是在浪费罕见的天赋。因为她连向神祈祷都不做。可是,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创造出来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忘记的。我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歌。」

凯蒂微微一笑。

「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贝尔惊讶地看着对方。

「刚才的那首歌,是歌颂启程之人的歌曲之一,在“剑之国”很有名。比如,你的父母可能也在哪里听过。」

贝尔突然意识到,歌词中的微小之人,指的正是贝尔的名字。

「或者说,他们也有可能不知道这首歌,只知道这个词吧。不管怎样,名字里所包含的思念是一样的吧?」

是啊,贝尔想到。父母知道贝尔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们。这一点,从把贝尔当作自己孩子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明白了。即使如此,父母还是毫不吝啬地注入爱情,把她养育成人。

只是,分别实在过于突然。到现在为止,双方都没有好好地道过别,连互相确认对方的思绪都没有,只有怨恨在贝尔心中越积越深。

这个想法并没有错。或者说,她并不应该去质询它的对错,而是应该去相信才对。贝尔的心还没有干涸到把这种想法也当成是幻象。

「没必要把遗忘和失去等同。」

凯蒂斩钉截铁地说。

突然,泪水夺眶而出。贝尔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她感到脸颊发烫。从刚才开始,她就因这个男人而不断动摇。不过,她没有更进一步地哭泣。

感到非常难为情的贝尔故作冷淡地转过脸,把目光从凯蒂身上移开。

这时,贝尔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个熟悉的男人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

如此威风凛凛的身躯,不可能看错。

是加普。他似乎是看到了贝尔的身影,松了口气,笑着走了过来。

「找到你了。有人在附近看到了你,但是没想到你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我本来打算过几天告诉你的,因为我觉得还早。」

「已经太晚了啦。」

加普笑了。

「你凭自己一个人发现这里,并且做出了这样的判断,比什么都好。」

「我也不是一个人啦。」

话还没说完,贝尔就呆住了。

刚才还在对面坐着的凯蒂不见了。

「真是的…长耳族(兔子)这种人啊…」

加普讶异地看着苦笑的贝尔。

「有谁和你在一起吗?对了,这里有两个酒杯啊。」

「是长耳族(兔子)。」

仅凭这一点,加普似乎就接受了。当然,加普想到的不是“贤者(T h e A l l)”,而是“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贝尔觉得很好笑,嗤嗤地笑了起来。

贝尔正要起身的时候,加普突然说道。

「有东西落下了。」

在加普的指尖前方,有一个宝石好像被遗弃了一般,静静地放在那里。

贝尔一时之间难以相信。然后,她终于明白了。

「…啊啊,是啊。」

自己差一点儿就真的把它丢掉了。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它。

「是我的哦。」

然后,她环视店内,小声说。

「找到了哟,要找的东西。」

Lin,清脆的声音在她的手中响起。

3

在城堡里。

贝尔正对着“剑与天平之间(P u b l i c o f J u s t i c e)”,等待这次战斗的报酬。

也就是说,贝尔通过了选拔。加普似乎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这就是贝尔的第一个的使命。

「见过父母了吗?」

加普若无其事地问道。

「嗯…但是,不会再见面了吧。」

加普感慨地盯着回答的贝尔的表情。

「不错的表情。」

「是吗?嘛,反正发生了很多事,大家都很畅快。」

「是吗?」

「嗯。」

她轻轻摸了摸脖子上的时计石(o’c l o c k)。

贝尔来到大厅。舞台和看台上空无一人。加普告诉他们贝尔来晚了,青衣的神官们便出现在了舞台上,王从神树之中现身了。

「微小之人(贝 尔)啊,我要称颂你。」

双貌的王说道。

(为什么呢…)

每当王看向她的时候,她就会感到神树没有看到自己。

「将你的剑放在天平上吧。根据剑的话语所描述出的战斗,赐予你永不枯萎的铁。」

永不枯萎的铁指的是硬币(D e n a r i i)。伴随着王的话语,神树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类似齿轮嘎吱作响的,仿佛有什么又要出现的声音。

突然,王的胸口被刺穿,那个东西长了出来,宛如神树结出的钢铁果实一般。果实在贝尔的头上一分为二,弯曲着吊在钢枝上。

(这就是天平…)

分成两半的果实各有精致的设计。

右边的秤上,有着代表神的God的刻印(S p e l l)。

左边的秤上,有着代表人民的DOG的刻印(S p e l l)。

庄严地铭刻着。

右边的秤盘上已经堆上了一些硬币(D e n a r i i)。

左边的秤盘似乎是用来放剑士们的剑。

在加普的催促下,贝尔将剑交给了神官们。顿时,一如既往的漂浮感向她袭来。

「快点,这样下去我可没法冷静。」

听了贝尔的话,神官们几个人一起把“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放在了秤盘上。

EEE……

剑发出呻吟,仿佛在和剑之树对话。

随着钢铁之间的交流,天平倾斜,神官们登上了准备好的阶梯,向倾斜了的右方的天平添上硬币(D e n a r i i)。

天平本身随着秤盘晃动,不久就静止了。

剑被拿了下来,贝尔抢在袋子里的硬币(D e n a r i i)之前先接过了剑。接着,双貌的王严肃地对着拿着硬币(D e n a r i i)的贝尔说。

「永不枯萎的钢铁会为你带来食粮,也会为更多的人带来食粮。」

这就是“剑之国”的货币流通方式。剑士们在战斗中获得的硬币(D e n a r i i),将其作为能带来粮食之物分发到都市(P a r k)之中,然后扩散到整个国家,同时也以税收的形式返还给城堡,再重新发行。这个国家,通过“正义”与“恶”的战争得到滋润,获得支撑。

永不枯萎的铁。真是不可思议的材质。“剑之国”是绝对不可能生产出这种东西的。因此,伪造的情况也屡见不鲜。根据加普的说法,硬币(D e n a r i i)是在“硬币之国”生产的。那么究竟是如何得到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贝尔深深感到,神对自己来说是不可理解,不可触碰,而且不可避开的东西。

(可是,神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贝尔透过王的双貌,凝视着看不见的神的侧脸。

「还有两个使命吧。随时告诉我吧。」

不可思议的是,没有人责怪贝尔这过于不逊的话语。

「静待神言吧,小家伙。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就算不说,贝尔也打算这么做。

刚一离开大厅,加普就佩服地说。

「真厉害,就算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剑士,也不能一下子赚这么多钱。」

「嘿嘿,运气也很好。这下暂时不愁吃的了。」

这么回答后,她突然歪了歪头。

「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就是那四剑士吧。」

「嗯。」

那又怎么了?加普像是这么说一样扬起半边眉毛,看着贝尔。

「你,加上基尔,已经占了两个。那么剩下的两个人是什么样的?」

「你在意吗?」

「有兴趣,感觉很有意思。」

加普仔细地盯着立刻做出回答的贝尔的样子。

贝尔很少对别人展现出兴趣。更不用提从未见过面,也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由此可见,此时的她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自信。

「对他人感兴趣是很重要。的」

加普先是这样说了一句。然后,这个男人按照一贯的习惯,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其中一人名叫提香,是个水妖(O n d i n e)。但现在杳无音讯。」

「为什么?」

「原因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她突然就消失了。我甚至不知道当时的她是男是女。」

在水妖(O n d i n e)中,尤其是水族(M e r m a i d),会根据需要变成男性和女性。随着性别的变化,她们的外表和身上的气质也会发生变化。所以一旦她们改变了性别躲藏起来,除非自己主动报出姓名,否则就很难被发现。

贝尔问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她很强吗?」

「嗯。」

加普的回答非常直接,至于对方的剑是什么属性,贝尔则完全无法得知。

「另一个人是在都市(P a r k)里吧?」

「嗯。…这边也另有隐情。剑士们都知道他是盗剑者。」

加普皱起眉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贝尔却兴致勃勃地两眼放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那家伙会捡在战场上死去之人的剑,或者从舍弃了剑的人手中买下来,占为己有。为此,经常发生争执。」

确实是很棘手。

「那家伙也很强吧?」

加普点了点头。

「是个奇怪的家伙啊。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一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无谓的刨根问底不是加普所好。

「名字呢?」

「阿德尼斯。」

4

那个青年总是丝毫不抵抗。

放任对方殴打自己,然后露出冷笑。就像是在怜悯着挨打的自己一般似地笑着,然后继续挨打。总是单方面的,一味地被殴打,一味地被嘲笑。

他有着银白色的体毛,碧蓝的眼瞳。他将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绑在额头上,遮住了耳朵和眉毛,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内心,目不转睛地窥视着对方。他就是个这样的男人。

贝尔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中位东(M i d d l e E a s t)的城区中,剑士们的集落(Farm)里。

看到那一幕,贝尔反射性地手握剑柄。

看上去就像是四五个人围着一个年轻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在激烈地吵架一样。

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语言上的来回。几个人围成一圈,夺去了青年的退路,用收在剑鞘中的剑殴打着青年。青年没有佩剑,手无寸铁。每次被打倒后,他都会慢慢站起来,试图推开他们离开包围,但又被推回圈中央,一边听着辱骂一边挨打。青年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挨打。

加普严厉地按住了被这一光景激怒的贝尔。

「和你无关。」

大概是觉得贝尔出手的话,事情就会闹大吧。确实。只要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加普说一句话,这种程度的骚乱应该很快就会平息。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围绕在青年身边的每个人都即使在加普面前也毫不退让,甚至还会把剑指向保护青年的加普。

原本在剑士们的集落(Farm)中,剑斗是日常的行为。像是赌博,化解纠纷之类的,剑斗的理由多种多样。但这绝不是无法无天的行径。虽然因怨恨而起的剑斗也不在少数,但是即使是有,也都是些小事。剑斗大部分都是突然开始,突然结束,一方收剑,另一方也会收剑。也没有人会在收剑的时候去偷袭。因为没有必要那样做,只有遵守法律的人,才能得到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

集体围殴本身就是很奇怪的事。而且对方还手无寸铁。他们都用收在剑鞘里的剑去打对方了,可以知道他们一定是很生气。但是,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切都很脱离常识。这样的行径已经不能称之为剑斗了。那么,应该叫什么呢?

贝尔远远望去,和蹲在地上的青年四目相对。仅仅如此,贝尔就注意到了这个异常事态的中心人物——那个青年。

青年的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容。也没有什么目的,他就只是在笑着。然而,就在他和贝尔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就像是水渗入了干燥的地面一样,他的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之下变得毫无表情,简直就像是戴上了面具一样。

对着冷淡地转过脸的青年,贝尔突然联想到了城堡里神官们的面具。

贝尔注意到那个青年带着硬质的皮手套。就像是代替面具用它遮住了双手一样。这个想法虽然非常离奇,但又让人不可思议地觉得有些可以接受。

「我绝不承认这种人是剑士!」

集团中的一个人逼近了加普。

「那么,你是要对王的选拔提出异议吗?」

加普非常冷静。

「当然,那也意味着对神提出异议。」

于是,集团一下子撤退了。这弄不好就会成为吊销身为剑士之证的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的控诉。谁也不打算这么做。他们尖锐地瞥了青年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光看那样子,很明显青年不久又会被他们盯上。但是,加普什么也没做。

「…不要多管闲事。」

青年站起来,皱着眉头说。估计他一说话,身体就会痛吧。然后,当他望向集团离去的方向之时,却讽刺地扬起了嘴唇。

「那帮家伙很听你的话啊。」

他的脸上全是淤青,鲜血渗出,肿了起来。原本端正的脸显得更加凄惨。但是,他的脸上总是浮现出无畏的笑容。那并不是蔑视,更像是在可怜对方。

加普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青年。虽然不得不提出忠耳逆言,但是就算是说了,对方似乎也不会听。加普似乎是这么想的。

青年瞥了一眼前来的贝尔,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那家伙没有带剑啊…」

「嗯。」

「为什么会闹成这样?」

「因为剑。」

加普环抱粗壮的手臂,叹着气回答。

「那个男人捡到了在刚才的战斗中死去的剑士的剑。对方的家属希望他把剑归还,但那家伙却说死者的剑已经不属于任何人,严词拒绝了。双方争执的结果就是这场骚动。」

的确,青年的说法是正确的。死人是不会挥剑的。但是,从思念死者的角度,想要得到死者生前挥过的剑的心情也很能理解。倒不如说,否定了这一点,还想拿起死者之剑的青年才是贝尔无法理解的。

「你去说一句不就行了?」

「他不是那种说了就听的男人。」

「为什么,你不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

「那家伙也是。」

贝尔讶异地挑了挑眉毛。

「那么,那家伙是…」

「阿德尼斯。」

加普苦着脸回答。

「那家伙,为什么不自己去培育剑呢…」

贝尔望着青年离去的方向,不假思索地问道。

加普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明白。

「难道说,他养不活剑…」

「什么…」

「就是说,他自己是没法培育出剑的吧。」

想起青年手上的硬革手套,贝尔喃喃说道。

「你说他不能培育剑…?」

加普似乎如今才意识到这种可能性。

「是个致命的问题啊。」

由此可见,剑士和培养剑是同等意义的。

反过来说,不能培育出剑的剑士,到底如何才能称之为剑士呢?

无论如何,如果这是事实,青年肯定会被剥夺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

「在什么都不明确的情况下,多余的想象和臆测都是无用的。」

不用加普叮嘱,贝尔本身就不是这种性格。

只是,青年那副坚硬的手套一直留在了她的心中。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一阵子。

使命迟迟没有下达。每当召集的钟声响起,她都会前往城堡,但是最终没能通过选拔。人一旦有了要做的事情,其他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闲。这是一段因“为了旅行”这一目的而产生的,空空荡荡的时间。

虽然也有参加战斗来打发时间,然后再根据剑的重量去缴纳罚金的打发时间的方法,但是贝尔并不想以游乐的心情挥剑。当所有人都在为拼出自己的生活挥剑的时候,半开玩笑地参加战斗很不体面,要是受了没意义的伤就更没意思了。

凯蒂也只出现过那么一次,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踪影了。说不定已经去旅行了吧。现在还在这里的,只有连说话的对象都当不成的凯蒂了。

而且这个凯蒂,一到晚上就不知去向。只剩贝尔一人。

自然而然地,贝尔出去溜达的时间变多了。她漫步目的地在城市里闲逛,有时甚至离开都市(P a r k),靠捕猎兽花来节省伙食费。她不想无所事事,想要愉快地度过这段时光。

就在这时,她在自己宿舍院子的一角,发现了棉猫(P o p s)的幼苗。

一共三只,每一只都是手掌那么大,顾名思义,就像是棉花那么松软。

大概是有人养的东西死在了这里,然后新的花苗从尸体中生长,变成了新的花朵吧。贝尔稍微找了一下,果然不出所料,宿舍的后院中,长着一棵有贝尔那么高的棉花树。

三只棉猫(P o p s)都靠在一起,瞪大了玻璃球般的眼睛,仰望着巨大的世界。

(简直就像是在对自己的出生感到惊讶一样。)

看着它们的样子,贝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她把剩下的果奶装在盘子里端了过来。它们Meee…地叫了一声,朝这边看了看,但是完全没有靠近。贝尔就这样把盘子放下,而盘子里的东西第二天就漂亮地不见了。

如此反复之间,贝尔已经完全和它们亲近了。但直到最后她也没想让它们进屋。因为她并不想养它们。自己只要能占据它们短暂的生命之中的一点点时光就够了,所以贝尔也没给它们起名字。

尽管如此,她和棉猫(P o p s)们相处的时间还是越来越长。有时,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也会在旁边坐下来发呆,丝毫不输给贝尔和棉猫们。

在这样的时光中,有一天,钟声突然响了。那是召集剑士们的钟声。贝尔手中拿着装着棉猫(P o p s)的食物的袋子,顿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对钟声没有什么期待。反正这次也选不上吧。就算万一被选上了,稍微晚一点去也没什么不妥。

贝尔没有去城堡,而是绕到宿舍的后院。凯蒂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声音。那是几个人在争执的声音。

贝尔反射般地伸手去拿剑,然后看到一个眼熟的青年。

「阿德尼斯……」

虽然贝尔从未和对方说过话,但她还是不禁叫了这个名字。

戴着红色头巾(B a n d a n a)的青年回头看着贝尔。话虽如此,倒在地上的他只是动了动脸。那张脸上又满是淤青。不仅如此,他的全身似乎都被狠狠打了一顿。贝尔靠近他,他也只是想站起来,实际上好像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青年身边站着几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大家都注视着走近的贝尔。其中一个人把收在剑鞘中的剑扛在肩上。贝尔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好像又发生了“骚动”。

「不觉得有点过分了吗?对方就这么一个人。」

贝尔惊讶地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男人们有些胆怯地面面相觑。所有人都知道贝尔。这时理所当然的。无论是和基尔的对决,还是之前的袭击战,她那非比寻常的剑之力量和击碎对手的剑的战斗方式,如今在“正义”的剑士们中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是贝尔本人则是丝毫不知道这种事情。顺便一提,就连现在是谁与谁起了冲突,她都不知道。她只是在路过的时候顺便问了一下而已。

然而,这一点却引爆了贝尔。

根据男人们的说法,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都是剑士。剑士的剑,究竟什么样才算是锋利呢?他们之间产生了争论,结论是,软的物体和硬的物体都能切断的剑才是真正锋利的剑。

到这里为止,贝尔多少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但是之后的内容就糟糕了。

有了结论之后,接下来就是实践了。试一试谁的剑最锋利吧。那么首先,柔软的东西是什么呢?对了,其中一人提出,最近在这附近见到了棉猫(P o p s)。棉猫(P o p s)被砍到之后就会轻飘飘地飘散在空中,毫无打击感。简直就是柔软的代名词。我们来试试能不能把它斩断吧。就是这么回事。

「你们斩了吗?」

贝尔的声音低得吓人。

「不。」

剑士中的一人回答。

「只斩了三只中的两只。但是最后一只怎么也抓不到,也有另外两只是毫无警戒,很蠢的原因在…」

袋子从贝尔的手中掉落。实际上,袋子里并不是多么重的东西,但是它掉下来的声音却深深打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袋子中散落着少量的食物。任谁看到都能明白贝尔是为了什么带来它们的。

一阵沉默降临。男人们这边率先无法忍受。

「那,那个,棉猫(P o p s)不是到处都是吗。一只两只而已…」

「你不是在养它们吧?那种东西很快就会枯萎…」

越是强行解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越会越抹越黑。最后,为了掩饰自己的罪恶感,男人们甚至脱口而出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喂兽花可不是什么好的爱好。这是像这个男人这种谁都不搭理的人才会干的事。这家伙,就跟自己也是只棉猫(P o p s)一样生气,一直缠着我们,才会变成这样的。从钟声响起已经过了很久了,必须快点……」

男人们喋喋不休个没完,想要逃走。贝尔无言地挡在了他们面前。

「怎么了?」

男人们的声音之中带着威胁。在男人们看来,事情只是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这样了而已。但这其中也有对贝尔的外表的轻蔑。

贝尔缓缓把“咆哮剑(R o u n d i n g)”举向那些男人。

男人们的眼瞪大得要出了眼眶了。

那把剑实在是太大了。原来从近距离看到它,能感到这样别样的气势。若只是观看比赛的话,可完全感受不到……

「让我见识一下你们所谓锋利的剑吧。」

贝尔说道。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看起来像是拼命忍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把剑连同剑鞘一起扛在肩上的男人迅速拔剑。

下一个瞬间,男人的身体浮在了空中。他朝着贝尔跳了起来。然而,刚一落地,他就被贝尔的剑击中,向一旁飞去。

男人的身体弯向了奇怪的方向,消失在了院子的围栏后面。过了一会儿,男人的剑之残骸变成的碎片七零八落地落了下来。

「所有人,一起上吧!」

贝尔怒吼道。她浑身冒着杀气。

那是一种与其说是激怒了男人们,不如说是足以让他们自暴自弃的魄力。

男人们大喊一声,手里拿着剑涌向贝尔。巨大的剑之怒吼一下子淹没了男人们的呼喊。

一眨眼的工夫,战斗就结束了。单单折断对方的剑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贝尔带着将对方的身体也一起打得粉碎的气势打了下去。竟然没有人当场死亡,才是不可思议。

把剑收在背上后,贝尔把完全失去意识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踢到了墙的另一边。再看着这些男人的话,她真的会杀了他们。

「荒唐的力量。」

贝尔回头一看,阿德尼斯正靠在宿舍的墙壁上,勉强撑起上半身看着她。

「什么啊…去砍棉猫(P o p s)什么的…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阿德尼斯。她知道这个人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德尼斯满脸淤青地望着贝尔,小声说,

「要迟到了。」

「哎……?」

「召集的钟声早就敲响了。」

「没关系,反正也不会被选上。」

说着,贝尔向阿德尼斯伸出了手。

「来吧。」

阿德尼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手。

「这种情况,我是第二次见到了。」

阿德尼斯冷淡地把头扭向一边,拉起了贝尔的手。那是一只带着硬质皮革手套的手。

「你的房间是?」

将肩膀借给阿德尼斯的贝尔问道。但是阿德尼斯虽然已经走不动路了,却始终没有回答。

「如果你觉得被扔在一边比较轻松的话,我会那么做的。」

听贝尔这么说,阿德尼斯终于开口了。

「下位西(U n d e r W e s t)那栋楼三层最里面。」

疑心真重啊,撑着阿德尼斯的贝尔心想。就像最初的那只棉猫(P o p s)一样。这时,他突然发现树丛中那只幸存的棉猫(P o p s)正在凝视着她。那眼神既像是仰慕贝尔,又像是心怀失去兄弟的怨恨。

「对不起。」

贝尔对棉猫(P o p s)说道。阿德尼斯也抬头看了看树丛。

棉猫(P o p s)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不久后转过身消失在了树丛中。贝尔再也见不到那个身影了。

「…那是很久以前,用于训练的花。」

阿德尼斯一边痛苦地走着,一边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现在已经有其他更有用的花了。那里的棉树本来是用来饲养用于训练的棉猫(P o p s)的。为了训练无论是柔软还是坚硬之物都能斩断的锋利的剑。」

阿德尼斯那事不关己的语气让贝尔不由得板起了脸。

「这也太过分了吧?」

「什么都不斩,就无法培养剑士。」

「所以就要去砍那么弱的生物吗?那么弱的家伙就别当剑士了!」

阿德尼斯嗤笑起来。

「我有同感。」

那是一抹无邪的微笑,让人不禁怀疑他竟然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配合着那副可怜的样子,贝尔感到心中传来一种奇妙的悸动。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就早说啊。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样呢。」

她的脸颊莫名其妙地发烫。

「谁知道呢。差不了多少吧。我这边可能更卑鄙呢?」

「那我就不借你肩膀了哦。」

阿德尼斯微微苦笑。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听加普说的。」

「听说的只有名字吗?」

贝尔想了想,摇了摇头。

「还说你被称为盗剑者。仅此而已,没有什么不好的话。」

「很像加普的风格。」

说着,他又微微一笑。他的身体已经能恢复得很顺利地对答了。

「我也听加普说过你的事。你的名字,应该是拉布莱克=贝尔。」

「对。还有别的吗?」

「嗯。」

「他说什么了?」

阿德尼斯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他叫你,理由之少女。」

5

这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房间。

空荡荡的,光照也不好,顶多只有夕阳的余晖的程度。

「好厉害的房间啊…」

刚让阿德尼斯躺在破旧的床上,贝尔就毫不客气地惊讶起来。

床上没有枕头,桌子上放着倒扣的餐具,上面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哪里都没有椅子,只有一层褪色的褥子。

被太阳晒得暗淡的窗帘,因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而寂寞地摇晃着。

(告死鸟(鸦)之花…)

窗帘恢复原状的同时,贝尔看到了桌上的黑色花朵。

宣告讣告之鸟的花朵,在凋零的言语之叶的尸骸的包围下,静静地绽放着。

贝尔环顾整个房间。大概是被风吹的吧,房间里到处都是染上了告死鸟(R a v e n)的漆黑颜色的花瓣。每一个花瓣的黯淡程度都能让贝尔明显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某人的死亡被接连被宣告,每当这时,房间就会变得昏暗、落尘、空空如也——她有着这样的感想。

「……要不要打扫一下?」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由得脱口而出。

「还是说去礼拜堂(G o r g)?你那个样子也动不了吧。」

礼拜堂(G o r g)与“玉座之间”直接相连,也是圣灰的管理所。受了伤病的人都会去那里,在向神树献上祈祷的同时接受圣灰。

但是,阿德尼斯瞥了贝尔一眼,转移了话题。

「要迟到了。」

「已经迟到了啦。阿德尼斯你要怎么办?」

「要去。」

「靠这身体?」

阿德尼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

那眼神仿佛在推量着什么,贝尔不由得闭上了嘴。

「我送你去吧。你的话,班布也一定会喜欢吧。」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

贝尔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正要开口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阿德尼斯的声音打断了。

「班布!」

那是呼唤什么的声音。

有动静了。随着一阵灰尘扬起,在圆桌(Table)上,贝尔哑然的同时,它无声地出现了。

那是贝尔从未见过的兽花。它琥珀色的蓬松体毛在风中摇摆,大大的眼睛左右看着不同的方向,牙齿沿着突出的鼻子排列,尤其长的舌头像是一条尾巴般耷拉着。这就是这只兽花的全貌——只有头、尾和四条腿。至于其他的,也就是理所当然应该有的身体,则是完全没有。

(使魔——)

贝尔,或者应该说是贝尔心中司管知识的指引者(Guidance)发出低语。

(犬狼花(W o l v e s)的一种。与契约者生命相连,直到契约者死去都绝不会枯萎——)

阿德尼斯打了个响指,那东西猛然跳上了床。

「这家伙就是我的躯壳。平常我总是自己吃掉自己,所以在哪里都找不到我。」

他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

(饮食魔法(R e s t a u r a n t))

随着另一个自己在心中的低语,贝尔明白了原因。班布那整齐排列的每一颗牙上都刻着精妙的刻印(S p e l l),就像是纹身一样。

「…让别人进来,还是第一次啊。」

阿德尼斯想起什么似的喃喃说道。

话音刚落,班布的巨大下颚猛地张开。

它确实是个只有下颚的生物。在那下颚的深处,牙之门敞开的对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贝尔瞬间就被吞没了。

被吃掉了,贝尔有这种感觉。

一瞬间的黑暗之后,风景为之一变。

「什么啊…」

短暂的叹息之后,贝尔无言以对。

这是一间极尽奢华的房间。原来如此,这就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生活啊。

所有的家具都一应俱全,每一件都是最好的材质和装饰。哪怕是一块地毯,都能编织出极其精美的图案,让人感觉如同在云端上行走一般惬意。和刚才那个房间一比,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居住的地方。

贝尔环顾四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房间中,最重要的主人却不见身影。不仅如此,四周的墙壁既没有窗户,也没有一扇门。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贝尔看了看天花板,串成一串的的荧光石(L a m p)和昂贵的玻璃工艺品一起照亮了房间。当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供出入。

(被关起来了…?)

正当贝尔愕然之际。背后,嘎…有什么东西嘎吱作响。

贝尔回头一看。门开了。赤裸上身的阿德尼斯出现在门口。

与那突然出现的门相比,那裸体才更让贝尔吓了一跳。很漂亮。被银色的体毛包裹的紧实肌肉微微抽动。

「对不起,你就随便休息一下吧。我的身体实在…)

说完,他痛苦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瓶子,小小的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粉末。是圣灰。

阿德尼斯摘下手套,将圣灰溶于水中,涂在伤口上。那是令人惊讶的白嫩手指。因为他总是戴着手套,所以显得异常妖艳。

那指尖无意识之间,飞快地摘下了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

出乎意料的银色长发顺滑地披在他的额头上。

这么一看,阿德尼斯的面容实在是太美丽了。不仅仅是五官端正,还丝毫没有相貌端正的人容易有的浅薄和脆弱,给人一种既艳丽又柔韧的、被打磨过的年轻的钢铁果实的印象。那偶尔因伤口的疼痛而皱起眉头的样子甚至给贝尔的心中带来一丝涟漪。

阿德尼斯不可思议地看着发呆的贝尔。

「怎么了?坐下吧。」

听着阿德尼斯随意的声音,贝尔困扰地挠了挠脸颊。

「嗯,嗯…」

就像是自己的声音从别处传来一样,贝尔莫名地感觉有些别扭。这绝不是不快。这样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贝尔拘谨地坐下,突然看了看身旁,剑架不知何时出现了。回过神来,墙上的门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把“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放到了结实的剑架,坐在了沙发上。她惊讶地发现靠垫软得几乎要陷进去了。这时,随着“嗒”的一声,茶具出现了。

贝尔渐渐习惯了。她毫不客气地拿起茶杯,红茶的芳香让她眯起眼睛。这时,点心装在盘子里出现在桌上。

「班布好像也很中意你。」

贝尔扑哧一笑,莫名地感觉有些不好意思。

总之,这个房间里有一个像精灵一样肉眼看不见的管家。而这个管家的意志如今正满载好意地招待着贝尔。

阿德尼斯似乎也结束了治疗。他披着上衣,手拿茶杯。

「无论被怎么殴打,只要有这个东西,就能都治好。无论怎么被打,现在的我都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切就像幻觉一样。」

「那个圣灰…你为什么有这么多?」

贝尔刚刚才注意到了阿德尼斯的话。圣灰理应受到神官们的严格管理才对。对于未来会产生的伤口,神官们不可能预先施以圣灰。一切都要等在实际的伤病发生之后。

「贿赂。下次你也试试吧。」

不知他的语气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厚厚的皮手套再次覆盖在他的手上。

「那个…我能问个问题吗?」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理由之少女,是什么?」

从刚才开始,她就很在意这件事。

阿德尼斯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严肃地望向天花板。贝尔担心自己是不是问了什么不好的问题,有些不安。但这似乎只是阿德尼斯思考时的习惯。

他的表情很快缓和下来,斩钉截铁地说,

「不知道。」

「啊?」

贝尔讶异地垂下肩膀。

「加普好像也不太明白。那个人…也就是你的师父,曾经这么说过你…我只听他说,你是有着特别命运的人。」

「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只是,不知道回去的路而已…」

「回去的路?」

「去哪里才能见到和我一样的种族呢?」

「是吗…」

贝尔根本就没想过让他明白,但是阿德尼斯却出乎意料地爽快点了点头。

「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刚想说「没什么」,又想了想。

「你为什么要拿别人的剑?甚至被人称为盗剑者。」

阿德尼斯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预料到了这个问题。他耸耸肩,沉思似地闭上了嘴。

「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的…」

她一边这么纠正,一边有了不可思议的确信。

(这个人,自己是培育不出剑的…)

贝尔的直觉非常敏锐,有时也会像读心术一般读出对方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被视为异端,所以她对他人微妙的感情变化总是很敏感,才能做到这样吧。

无论如何,贝尔从对方身上读到的感觉,既巨大又沉重。

不管有什么原因,以一个剑士而言,不能培育出剑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贝尔确信,这将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的一大丑闻。不可思议的是,她现在很是心焦。

然而,阿德尼斯似乎全盘否定了这一切。

「我只是在质询这个都市(P a r k)而已。」

「质询…?」

阿德尼斯点了点头。

同时,传来了“咔啷”的一声响。

不知何时,一把剑出现在了墙上。

接着,“咔啷”的金属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四周的墙壁上接连出现了剑。剑的属性、钢的年龄、大小、形状都不同。到底有多少把呢——这数量,看上去成百上千。

「还不止这些。不在这里的剑,也在班布的另一个房间里。」

「为什么…」

贝尔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多剑。如果说他只是不能培育剑的话,应该没有必要收集这么多才对。还是说他因为自己无法培育剑,所以对剑的数量产生了异常的执着?贝尔目瞪口呆地盯着阿德尼斯。

阿德尼斯拿起墙上的一把剑。

「这是我的刻印(S p e l l)。」

那是贝尔从未见过的符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读。

——?

在这把剑原本的刻印(S p e l l)下,又被刻上了这样的新的印记。

「其意为“怀疑者(Q u e s t i o n)”,是神代的语言。有着让所有的剑的属性都能与我相合的效果。我的决斗许可证(D o g T a g)上也刻着同样的东西,它也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到底是为了什么?」

「怀疑者(Q u e s t i o n)。为什么这把剑和握住它的人必须要战斗?说起来,剑士到底是什么?“剑之国”到底是什么?王,还有神又是什么?」

阿德尼斯淡淡地道出这些激进的言语。

(这家伙,注意到了吗…?)

他的眼睛简直和那只棉猫(P o p s)的眼睛一样。为什么会出生呢?为什么会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他的眼睛中充满了强烈的不安、恐惧和惊讶。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呢?为什么一定要受到伤害呢?疑问,疑问,疑问,这些问题到底有没有答案呢?

「你向对方的亲属们解释了吗?」

「就算解释了,结果也是一样的。」

「就算用沉默发问,也不会有人明白的吧。」

阿德尼斯无言地点了点头。

是一样的啊,贝尔想。就像她在“玉座之间”里被问到为什么要成为旅行者(N o m a d)时一样。就算回答了,也没有人会真正理解她的心情。她只是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真正的希望是什么…

「我没有去寻求他人的理解。但是,我只能这么做。而且,一旦被选为怀疑者(Q u e s t i o n),就无论如何都无法脱身。因为,剑的刻印(S p e l l)完全扭曲了我的意志。」

不可思议的是,阿德尼斯的话丝毫没有动摇贝尔的确信。阿德尼斯自己不能培育剑。至于其原因,以及阿德尼斯对此事的怨恨,贝尔是无法体会的。那恐怕是被黑暗包围在了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像班布一样,是位于那将他自己吞噬的狼牙深处的,任谁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那地方,难道就连第一次被接纳到班布体内的自己,也无法触及吗?

一想到这里,贝尔就无比心焦。这是她第一次产生的感情。这感情或许与加普或者凯蒂对贝尔所抱有的感情类似吧。她有这种微弱的直觉。不管怎么说,她和阿德尼斯刚认识不久这个事实,并不影响她心中的这份感情。

「看来是赶上了。」

阿德尼斯突然说道。

在他手指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扇窗户。

「我把班布的所见所闻到传到了这里了。」

窗外是“玉座之间”的光景。班布大概是紧紧抓在了天花板上。连观众席都需要往下看才能看到。

长长的祈祷早已结束。王正在传达神谕,说明这次的战斗。太长了,贝尔不由得歪了歪头,有什么事情需要说得这么久吗?

「提香吗……」

阿德尼斯一边倾听王晦涩难懂的神言,一边喃喃自语。

贝尔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啊,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四剑士之一啊。

她问阿德尼斯这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堕落成“恶”了。」

他随意地回答。

贝尔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但这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相反,与从“恶”晋升为“正义”相比,从“正义”堕落到“恶”是常有的事。但是,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竟然也会堕落为“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剑被打碎,被“正义”所考验的结果,就是这样吗…和我正相反啊。」

他喃喃说道。不等贝尔问他,阿德尼斯就简单地说出了由来。

「提香有个癖好。不分男女,她一直在勾引对方,当对方的情人,并且将自己当作奖品,挑起争斗。因为她是既能变男又能变女的水族( M e r m a i d),所以做起这种事情简直是如鱼得水。看不下去的加普终于去和提香战斗,把她的剑击碎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以那种耿直的人为对手,算是提香的打错了算盘。从那以后,提香就行踪不明,最后似乎是自己堕入了“恶”,并且煽动“恶”,宣称要向“正义”复仇。」

「被“正义”考验…是怎么回事?」

「有一个办法,能把被打碎的剑恢复原状。」

贝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只有最高阶级(T o p H i e r a r c h y)的人才知道的事实,详细情况我不能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到那时,剑会考验握着它的人。」

「剑会去考验…」

阿德尼斯耸耸肩,仿佛在说「不知道」。

「那么,那个…和你相反,是怎么回事?难道…」

阿德尼斯直视着贝尔的脸,缓缓点头。

「我本来是“外面”的人。」

他一副不会再多说的表情,再次望向窗外。

贝尔凝视着他的侧脸,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慌忙回头。

是双貌之王的声音。

自己竟然被选上了。

接着,阿德尼斯的名字也被叫了出来。但是,阿德尼斯一动不动地听着其他剑士的名字,贝尔也立刻发觉了异常。被选上的人数非比寻常。王的话语没有仍终止的迹象。不仅如此,连剑士以外的人都被选上了。说起来,如此旷日持久的选拔,贝尔还是第一次经历。

「狂欢的舞台戏剧(R o l e - p l a y i n g)要开始了…」

阿德尼斯小声说道。事态严重到了可怕的地步。

「做好觉悟吧。这是最糟糕的选拔。」

他用挑战的目光,隔着窗户瞪着神树。

那和贝尔在向神树质询自己的存在之时的眼神非常相似。

6

(这是什么啊?)

贝尔在心中悲鸣。

她正处于演习的中心。这正是为了这次战斗而进行的训练,也是为了集团战斗而进行的训练。

「组成剑乐队(B a n d)战斗吧。」

阿德尼斯说道。

阿德尼斯应该也在这个剑乐队(B a n d)中,但是现在看不到他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挥舞着指挥棒的编舞师( 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以及与贝尔一起组成战阵的剑士们。他们围着贝尔努力练习。这让贝尔感到了十足的不自在,完全掌握不到要领。

「那边!不要擅自行动!你要给同伴添麻烦吗!」

传来呵斥的声音。

贝尔一脸不耐烦地看着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

这个月瞳族(C a t’s e y e s)的男人一发生什么事就立刻斥责。而且多半集中在贝尔身上。这是贝尔引人侧目,也多半是她正在被欺负的证据,不过她本人却浑然不觉。她自以为已经尽力跟上了周围人的动作,事实上,她也确实已经看穿了战阵的意义,能提前一两步行动,但这反而惹恼了编舞师( 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

与贝尔在一起的剑士们逐渐被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的情绪感染,对贝尔投来了冷漠的目光。对他们来说,不知道是哪个乡下地方来的贝尔突然出现在了都市(P a r k)里就立刻作为剑士受到了破格的待遇,在这个剑乐队中也是作为最强战力登场,不可能会觉得有趣。大家都在背后说这都是加普给她开了后门,还谈论着她与基尔的一战,说她身为剑乐者的资质本来就令人怀疑。那不是野兽的行径吗?被那种方法打败的基尔也不过如此。尽管如此,说着“恐怖从四方逼近(B a s h f u l)”的咒骂的他们也并没有对贝尔发起剑斗。她的那把剑的惊人威力已经广为流传,而这再次成为了多余的中伤的种子。

这些都不是贝尔知道的事,但也不可能与她毫无关系。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第二个使命,还是要尽量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平稳地度过。

(这家伙,拿过剑吗?)

看着恶毒地絮絮叨叨的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贝尔这样想到。那一瞬间,对方显得非常滑稽。这让对方感到了同样的惊讶,而这惊讶顿时变成了愤怒。

「说到底,你这手法太愚蠢了。你连握剑的方法都不知道吗?」

贝尔握剑的方式确实很独特,与正常的手法相去甚远。然而,那是为了能够施展“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这把超乎规格的剑,最重要的是,告诉贝尔这种握剑方法的,是在她记忆彼方的那个既陌生,又无可替代的男人。

「你这是在轻视我的师父吗?」

贝尔打断对方,说道。她的反驳如铁块般沉重,语调也自然而然地转换,变成了加普所说的面向都市(P a r k)的措辞,这反而直接表现出贝尔的愤怒。

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顿时大惊失色。因为他立刻发现贝尔握着剑的手正对准他。简直就像是在说要不要在你身上试试这种出格的手法一样。这可不是开玩笑。

「不,不是这样的…」

男人也终于想起了贝尔的师父好像正是那位声名显赫的教导者(E n o l a)拉布莱克=曦安,结结巴巴地辩解道。看到他这个样子,贝尔心中的怒气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无奈的心情。

「先休息一下。等黄之刻(M a t i n e e)再到规定的位置集合,解散!」

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悲鸣般地说道,其他剑士也松了一口气,急忙离开了那里。

在那红色的瞳孔中,一切都是透明的,就那样映了出来。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同情。既不会放大,也不会缩小。注视着那双眸的人,都能看到原本的自己。正是一双这样的眼睛。

凯蒂=“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站在小山丘上,注视着演习的情景。他视线的前方是贝尔。话虽如此,他也不像是在看着谁,连是否真的在看演习都很可疑。或许他其实什么都没看,只是偶然间把目光转向了那边。这么一想,他的脸就显得如人偶般毫无表情。

那张脸突然动了。他回头一看,看到了一个男人。但与其说他是回头看向了男人,不如说是他回头的那个地方恰巧站着那个男人。

「天平动了。」

男人说道。

赤红的眼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映照出了男人的脸。男人是位月瞳族(C a t’s e y e s),那双眼睛在白天的阳光下变得像针一样细。他年过半百,却依然气魄十足,挂在腰间的剑柄,从剑鞘上就能看出是一把经过严苛培育的珍品。

「这是机械装置之神(Deus Ex Machina)的预定调和。“正义”的乐队没有胜算。“恶”也要投身于没有理由的战斗中。发起质询的理由还不成熟。」

他嘴里叼着烟斗,轻轻地吐出烟圈,但很快就消失了。是幻象。

「“硬币之国(D e n a r i i L a n d)”的流浪王子殿下啊,今夜,愿你能听到我的名字。」

男人盯着凯蒂如镜子般的赤红双眸。过了一会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就像是偶然在路边相遇的陌生人互相打了个招呼一样。

走了一步,男人突然回过头来,却看不到凯蒂的身影。

男人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独自一人的贝尔带着难以言喻的不快伫立在原地。她环顾四周,其他的练习者正看着自己窃窃私语。就好像训练场上的所有人都把贝尔孤立起来了。

(不能为了一时之快让愤怒发酵…)

「这种事我知道。」

听到内心的指引者(Guidance)的声音,贝尔不耐烦地撂下这句话。

有人拍了拍贝尔的后背。

「哟,小“无面”,这么快就陷入麻烦了?」

回头一看,阿德尼斯露出了微笑。贝尔松了一口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和你说的一样,我很快就被人甩白眼了。」

阿德尼斯觉得很奇怪地笑了。

「你不是加倍奉还了吗?」

「你看到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苦笑。

「那家伙抖个不停,眼睛和耳朵都快掉下来了,简直就像是他才要变成“无面”了一样。」

「切,“无面”什么的,你还是饶了我吧。」

但实际上,贝尔并不讨厌阿德尼斯这样称呼她。这反而比因自己的形象被人同情来得轻松,甚至让她感到高兴。

「那么,拉布莱克。」

「叫贝尔就行了。」

「小家伙(贝尔)啊,我也不会再称你为“无面”了。」

阿德尼斯模仿王的语气说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声音弄成双响的,这一点简直和王一模一样。看着意外地露出了幽默一面的他,贝尔爽朗地笑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并排穿过了训练场,走进了一间帐篷(Tent)。

在旁人看来,这应该是被抛弃的两个人在互相安慰吧。但实际上,这两个人才是这个剑乐队(B a n d)最强大的战斗力。

「这里真是太矛盾了…」

贝尔坐在长椅上喃喃说道。

「太复杂了。因为太混乱了,每个人都没有注意。」

「什么?」

「神之树。它掌握着我们的一切,不肯放手。神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听从那棵树,不…王的神言?」

就连听着的贝尔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这要是被神官们听到,他身为剑士的资格可能会被怀疑。事实上,在演习中掌管“剑斗之间”的神官们,就身为战斗的伴奏者(P i a n i s t s),在那里炫耀着鲜艳的黄牙(I v o r y)外衣。

不过贝尔其实也有同感,她与阿德尼斯不同,抱有着方向不同的怀疑。在这个神之树支配一切的国度,成为旅行者(N o m a d)就意味着脱离神之手。神真的会允许吗?她想起了哈吉斯曾经说过的话。神是不会允许的。那么,那个神究竟是什么人呢?王背后的那个东西,真的没有承认贝尔的存在吗?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知何为,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绝对不会是令人不快的沉默,不管什么时候,从谁开始说起,也无论话题是多么无聊,都是能被允许的。或者说,让人觉得就这样继续沉默下去也无所谓。

周围渐远的嘈杂声让贝尔心情舒畅。贝尔觉得,就这样把头靠在对方的肩上睡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如果没有人过来跟这两人直接搭话的话,恐怕事情就真的变成这样了吧。

两人的身上笼罩起巨大的阴影,可见来者的身材是多么魁梧。

「嗯…看起来已经不需要再做介绍了。」

说着,他把椅子搬到并排坐着的两人面前坐下。

「加普总是慢一步啊。」

在“搁浅(O n t h e R o c k)”旅馆的时候也是如此。说不定他是故意的。在等贝尔亲身经历过之后,加普才会补充似地出现。

「能自己一个人去相遇,比什么都好。」

加普说道,仿佛是在肯定贝尔的内心。

「喂,加普。听说这次乐队的组织者(E d i t o r)是你?」

阿德尼斯说道,语气似是在诉说不满。

加普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什么解决办法吗?」

「选拔者本身的相性就很差,并不是说你们怎么样,而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我打算在其中挑选最好的阵容。」

阿德尼斯耸了耸肩,

「要抱怨的话,就去找王和神吗?」

「没错。」

加普斩钉截铁地说,然后,

「千万别乱来。在你们第一乐队之后,还有基尔所在的第二乐队和我的最终乐队。你们没有必要打倒提香。」

加普说了罕见的消极的话,听上去就像是在让他们偷懒一样。

但是,加普非常认真。

「别乱来。」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这么说的话,这场战斗本身就太荒唐了。」

阿德尼斯揶揄般说道。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冷地揣摩着对方的内心。

「什么意思…加普?阿德尼斯?」

「听好了,贝尔。战斗的舞台是卡塔库姆的洞窟。都市(P a r k)的西边,对于“恶”来说是绝佳的位置。战斗的时机对“正义”十分不利。仅仅是为了守住入口,就需要发生激烈的战斗。而且,“正义”只有一个入口,而“恶”有无数个入口,应该说连洞窟的内部构造他们都十分清楚。如果贸然进入那样的地方,退路瞬间就会被堵住,全军覆没。」

不必阿德尼斯说,贝尔也从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那里听说过。为此,他们组织了多个乐队,在主阵进行演习的时候,先锋乐队为了守住入口应该正在展开激烈的战斗。

但是阿德尼斯继续说道,

「对“外面”——城外的居民(U n d e r D o g)来说,卡塔库姆是圣域。就像城堡之于“正义”一样。那里有好几个地下湖,是珍贵的水库。那些水对“外面”而言就像圣灰一样,是治愈者不可或缺的东西。“恶”会拼死抵抗的。这一点,“正义”的家伙们明白吗?」

贝尔忽然想起阿德尼斯原本是“外面”的人。阿德尼斯从话的一半开始就严厉地瞪着加普。就好像这次的战斗已经以失败告终,也好像在指责加普难道不去纠正这种错误吗。

「让你加入第一乐队的理由就是这个。」

加普始终冷静地回应。

「“正义”中的不和,希望由你来弥补。如果是你在那里的话…」

阿德尼斯挥挥手打断了加普。

「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

「如果不能让他们相信,就会像你说的那样吃败仗。这关系到大家的生命。」

阿德尼斯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地面。他明白这一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这种焦虑似乎显而易见。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阿德尼斯很少如此表露感情。不过,贝尔只是切实感受到这次的战斗是如此的艰难。

不久,又到了重新开始演习的时间。阿德尼斯和贝尔一起站起身,走出帐篷。加普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背影,喃喃自语道,

「愿天平不要过于倾斜…」

他抬头望向城堡。那是神所在的绝对的箱庭。

太阳静静地落下。

过了一会儿,训练场上的人才意识到天黑了。随着黑暗逐渐笼罩四周,剑士们陆续踏上了归途。决战在后天。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认真。

在人影稀少的训练场上,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色身影。

「哎呀呀,被人说是流浪王子了啊。」

嗯…他挺直了腰,讽刺般地低语道。是凯蒂=“贤者(T h e A l l)”。他板着脸寻找着金色的怀表,发现它已经不见了之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要一直忍耐到将因果之线再次拿到手边为止吗?时计石( o’c l o c k)的兴趣可真不一样啊。」

中途,他的表情变得孩子气起来,困惑地扯着长长的耳朵。

这时,另一个人影从凯蒂背后走了过来。看他毫不掩饰脚步声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出其不意地行动。或许那脚步声只是幻术而已。凯蒂没有回头,探寻着背后的动静。

「输给风声了啊。」

听到有人这么说,凯蒂才终于回过头来。

是白天出现在“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面前的月瞳族(C a t’s e y e s)的男人。

他和凯蒂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就这么和他面对面打起了招呼。

「哦,不愧是…」

凯蒂感叹道。男人没有再往前走,正好停在了结界前一步。“式(F o r m u l a)”连运算都没有显现。男人的敏锐相当恐怖,他的脚沿着结界的形状画出了一条线,证明这绝非偶然。

「我没有敌意,流浪王子啊。我只是身为“理由”的养育者,来询问想要带走“理由”之人的意志而已。」

男人说道。看似飘然的他却毫无破绽,手法娴熟得令人难以置信。

「你的意志又是怎么样的呢?剑之国(S c h w e r t L a n d)的流浪王子殿下?」

凯蒂回答。男人微微一笑,那是无畏的笑容。

「我已经没有流浪的地方了,很遗憾。」

说着,他抬头望向城堡,吐出梦幻般的烟雾。

「要在这个国家结束吗?我不认为这是在探求着世界的谜题(E n i g m a),仅因一句执念之言就到达了我国的您所说的话。相反,您不是说过,流浪不正是从那里开始的吗?」

「哼哼。还是老样子,你还是这么擅长歌颂希望。也许正因如此,按照约定将“理由”带出去的,才只有王子殿下您一人吧。」

「到目前为止,呢。不过,我也不知道一旦离开这个国家哪怕一步,会怎么样。」

「在那之前,首先必须要离开这个国家。这也意味着要向这个国家质询理由。」

「果然是机械装置之神(Deus Ex Machina)…」

男人点点头。

「我原本就是被派来观测“理由”之人…带出去是后话。」

凯蒂说道。他的声音变低了。

「观测是指?」

「如果“理由”是无法控制的邪恶,那么,就算是仅仅知晓其存在的人也格杀勿论。」

他淡淡地说道,一切感情都消失了,声音变得像机器一样。

「哼…对“贤者(T h e A l l)”而言,这样比较方便吧?」

「倒也不是。」

凯蒂微微一笑。刚才的冷酷就像是谎言一样。他双手叉腰,望着城堡。

「铁与血的神乐…可以认为是诸神的抵抗吗?」

「是啊。而且,神为了远离“理由”,会采取各种措施吧。」

「措施?」

「是啊…虽然是我的故国的神,但是他的想法只有兄王知道…或者,兄王其实可能也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有,下一场战斗恐怕会变得非常危险。这样才有可能将“理由”扼杀于萌芽之中」

「你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的。你是来拜托我的吧?」

男人这才把目光转向了凯蒂,点了点头。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自己去?」

凯蒂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男人。他的眼神与身为“愚者(T h e N o t h i n g)”时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危险的光芒,仿佛要读懂映在其中之人的全部思想,甚至连灵魂都要吞噬殆尽。

然而,男人任凭红色的瞳孔映出自己的身影,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伫立着。

「是诅咒吗…」

凯蒂恍然大悟般地喃喃低语道。

「明白了。但是,为了看清您,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对您来说,那个少女是怎样的存在?」

男人眯起眼睛,似是在凝视着遥远的远方。

「那家话,可以说是在舞台上死去的我的尸骸上绽放的告死鸟(R a v e n)之花。是在我的手绝对无法触及的高处,能够随风听到我的言语之叶的亡骸的存在——」

侧身对着凯蒂,他微微吐出梦幻般的烟雾,喃喃般回答,

「是我的希望。」

7

盛大的号角声在送别奔赴战场的第一乐队。剑士们,农乐家和城内的居民(T o p D o g)在花道上排成长龙,彩纸,彩带、彩旗,与祈祷武运的乐声一起装饰在左右两侧,俨然一副狂欢的样子。为了不妨碍剑士们的行进,甚至还动员了其他剑士担任警备。

乐队的领头是巨大的交通工具,其威容格外引人注目。

是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经过品种改良的巨大龟壳被装饰成了豪华花轿的大龟花,一边展示着乐队的核心战力,一边慢慢地走向了战场。

贝尔被特别放在了那个龟壳上。她努力平静地俯视着观众们,和其他人一样,挺直腰板,露出无言的微笑接受观众们的声援,其样子可以说是非常登堂入室。因为她接到了这样的指示。

说实话,她只能一味地感到不自在而已。因为她很不习惯这种场合,所以困惑也在心中占了很大比例。亢奋感之所以勉强占据上风,是因为阿德尼斯就在她身边。如果没有阿德尼斯,她早就想要逃跑了。

她穿着制服。这是服装师(D e s i g n e r )为这场战斗特别定做的衣服。每个乐队的基本颜色都不同。贝尔等第一乐队的人的制服都以红色(C a m e l l i a)为基调。鲜红映衬的制服服装(G l a s s w a r e),每一件都给人毫无防备的印象,却在关键部位编织了又轻又韧的水钢丝线,比起粗糙的铠甲更具有保护作用。这是既实用,又能鲜明地衬托出穿着者的体态的优秀设计,便于活动又贴合身体。

但是,不行。在贝尔看来,这样的衣服就好像她在刻意强调她那稚嫩的胸脯一样,让她觉得很难为情。她的腰部和腿也像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一样,不断感受到周围汹涌的视线。

事实上,雌雄同体的水族(M e r m a i d)服装师(D e s i g n e r ),不分穿衣的人是男女老少,都想要竭尽全力地展现其魅力。为此,他们付出了最大限度的技术和感性。这也是服装师(D e s i g n e r )的工作之一。

「就像是衣服在穿着你一样。」

在出发前,同样被装饰成鲜红色的阿德尼斯看到贝尔的第一眼就呆呆地说道。

这让贝尔很是生气。

「不不不,我想说的是很适合你…」

这个男人很少见地慌忙改口。真是个不擅长夸奖的家伙。

但是换句话说,贝尔是如此的耀眼。就好像服装师(D e s i g n e r )特意给贝尔做了装饰一样。她那无形的,不带有任何种族特征的容貌,反而让人觉得她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与服饰融为一体。

站在他旁边的阿德尼斯也是一副非常魁梧的样子。他的肌肉不仅发达,而且富有弹性,给人一种柔韧的感觉,虽然会被压弯,但绝不会折断,只要一松手,就会立刻弹回来。他的荣貌给人一种强悍之感,红色的头巾(B a n d a n a)也与他红色的衣服和银色的体毛很相配。

「真是从未见过的大舞台啊。」

贝尔对着站在身旁的阿德尼斯窃窃私语。经过花道之时是禁止交头接耳的。

「马上你就不能这么说了。」

阿德尼斯用清醒的目光看着观众,小声回答。

贝尔侧目一看,忽然想起自己和“八手(N e g r o n i)”战斗时,不顾众人的目光把衣服脱掉的情景,不禁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已经做不出那种事情了。)

这让她感到有些遗憾。

回过神来,她已经完全习惯了制服。刚听说要穿制服时,她还有些反感,觉得这简直就是强行要把乐队染成同样的颜色。但实际上,服装师(D e s i g n e r )为每个人都精心定做了制服,而且为了不破坏整体的基调,小心翼翼地付出了很多心血。说实话,贝尔还真想自己去主动试穿一下了。

(无论制服还是衣裳…仅仅是心情上的改变,工作的意义也会变得不同啊。)

突然,观众中传来了呼唤贝尔的声音。

仔细一看,农乐家们都在向贝尔挥手。贝尔自己也吓了一跳。不过仔细想想,“恶”来袭击的时候,给他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正是最先冲进来,把敌人击溃的贝尔,以及她握着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而且,贝尔小时候就和他们住在一个村子里,他们会向她挥手是理所当然的。

(剑乐也没那么不好啊…)

她这么想到。

剑乐有时也会让贝尔感到充实感,不过,也只是“有时”而已。

特别是在花道经过一半之后,贝尔立刻意识到,剑乐根据对手的不同,会产生云泥之别。

在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算上贝尔总共坐着八个人。乐队指挥(B a n d C o n d u c t o r)、导演(D i r e c t o r)、剧本家(R i p p l e t)、伴奏者(P i a n i s t s),还有四名剑士(S o l o i s t)。在经过花道以后,除了阿德尼斯之外,这六名乐队核心人员无一例外地或是惹贝尔发怒,或是让她目瞪口呆,或是因过于愚蠢而让她不禁心生怜悯。

打头阵的是一名剑士(S o l o i s t)。

那是个肌肉发达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男性,名为戈登。

「好大的剑啊。」

戈登说着走近贝尔。贝尔以天生的敏锐察觉道,他只是嘴上夸奖,实际上心中却充满了与之相反的蔑视。她皱起眉头,险些露出厌恶的表情,但还是忍住了。因为她不想轻易破坏路过花道时的好心情,又因为双方同是剑乐队的成员,所以特意忍了下来。

戈登哼了一声,说,

「你能来这里,都是亏了那把剑吧」

能乘坐在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上,是相当熟练和历经困难的证明。贝尔身为一个新人,被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贝尔当然不会理会这种道理,只是一味地生气,但还是忍耐着。

「让我看看。」

即使是听了这句傲慢之言,她也压下自己的情绪,从剑袋里取出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

戈登突然皱起了眉头。真是一把肮脏的剑,他的表情这样说道。的确,平常状态下的“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有着老钢的肌肤。但那终究只是表象,一旦释放了内在的力量,它就能轻易把比铁还坚固的甲槛花(G o b l e t)的壳断成两半。

「借我用用。」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不等贝尔回答,他就伸手去触摸剑柄。

愤怒如烈火般在贝尔心底涌动,但她还是忍住了。戈登的脸色立刻变了,这也为贝尔平息怒火贡献了一份力量。

由于剑太重,戈登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固执地想只用右臂举剑。对于以力量为傲的水角族(M i n o t a u r)而言,以这种方式颜面尽失是无法想象的。不知何时,他的脸涨得通红,牙齿嘎吱作响。龟壳上的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样子上。

咕…戈登呻吟道。同时,剑被高高举起。但是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他放下剑的姿势,几乎到了将之扔出去的地步。当啷,响起一声钝响。这种对待剑的方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属实是缺乏剑士应有的礼仪。

贝尔急忙拿回“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在心中不停地向它道歉。

(可恶,对不起,被那种家伙碰了很恶心吧。)

然后,她背对着喘着粗气的戈登背起了剑。

一个女人的声音挽救了戈登的颜面。

「真厉害,连手法都没学过,就能把这把剑举到这个程度。」

想要举起“咆哮剑(R o u n d i n g)”,是需要特别的手法的。如果不知道这一点,无论有多大的力量都举不起来。这正是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她是在帮戈登说话,轻蔑贝尔。

「可以看出你的教导者(E n o l a)是多么优秀。」

这个女人是导演(D i r e c t o r)。名为贝涅迪库丁的她是一名美丽的水族(M e r m a i d)。

她有着飒爽挺立的三枚耳(D r e i z e h n),富有光泽的淡紫色(L i l a c)头发和眼瞳,从两肘处,深处的银色鳞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乍一看,她有着冷静透彻的美貌和艳丽的姿态,但是,似乎是种族特有的偏见和歧视在这个女人的性格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她用厌恶的表情看着贝尔。

戈登用手搂住女人柔软的腰。看来是这种关系啊,真是讨厌的情侣。

「真是的。那到底是怎样的练习呢?闲来无事,就和我们说说吧?」

真是个好主意。贝涅迪库丁最先表示赞同。

「什么…」

贝尔惊呆了,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认真的。越是有着名望的教导者(E n o l a),其给予的练习的样子就越是秘密。这也是贝尔记忆中的师父彻底离去的原因之一。如果弟子自己都不记得了,那么秘密就不会泄露。教导者(E n o l a)的练习就是如此的特殊,绝不允许外人知道。对弟子来说,那是与师父之间的珍贵回忆。竟然说什么闲来无事?这是什么说法?愤怒至极的贝尔呆住了。

「哎呀,你这姑娘真没意思。你该不会以为身负盛名的教导者(E n o l a)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吧?」

这是对贝尔的极致侮辱。夸奖师父,却一味地中伤贝尔自己。只能说是非常的狡猾又精明。

(我已经忍不住了……)

有人似乎看穿了贝尔的心思,突然插话道。

「大家,离洞穴越来越近了。不要说话了,注意。」

这个壮年的月齿族(M o u s e T e e t h)啪啪地拍着手说。他名叫坎巴利,是这个乐团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他原本是一名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后来才转为了指挥,可以说是对剑一窍不通。倒不如说是因为身为原编舞师(C h o r e o g r a p h e r)的巧妙战阵得到了期待,他才担任了这个职务。

他在再次确认了一下阵型之后,

「拉布莱克,不要添麻烦。」

突然对着贝尔责备般地说道。

突然袭来的骂声让贝尔愣了一下,她「哈啊」地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声。

「你不懂得为乐队整体着想。严格禁止你做无用的行动,懂了吗?如果你破坏了我们的阵型,我就立刻把你从乐队中放逐。」

虽然有些片面,但这其实是有原因的。坎巴利是负责对“恶”的袭击战的第一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但是贝尔却经常一个人打头阵,而且总是胡乱地就把对方击退,结果让自己颜面尽失。贝尔完全没有考虑过剑士团整体,在坎巴利看来,这实在是太狂妄了。在他看来,贝尔只是一个急于求成的愚蠢年轻人。

「哈啊…我会注意的。」

他瞪了呆呆做出回答的贝尔一眼,马上又开始说明阵型。

在冗长的说明过程中,又有人小声对贝尔说,

「喂,你别放在心上。他们说得太过分了,真是辛苦你了。」

是一个月瞳族( C a t’s e y e s)的青年。他自称为皮利埃,以剑士(S o l o i s t)的身份参加了队列。

他看上去就很软弱。但他却扛着一把大剑,那一定是一把非常值得骄傲的剑,从剑鞘上也能看出它的威容。

「我不介意哦。」

贝尔看着青年的大剑说道。

「嗯,是啊。不过他们真是太过分了,总是那样,看到可怜的人就想那样欺负。真是太卑鄙了。」

(可怜的人…?)

仅凭这句话,贝尔就明白了这位名为皮利埃的青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他们只是通过歧视别人来安慰自己。你也很努力啊。付出了很多努力之后,好不容易成为了普通人。却没有人理解你。」

面对哑口无言的贝尔,皮埃利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

(不明白的人是你!)

她差点儿叫出声来。

(擅自把人说得像是残废似的…)

不如说,要是真的对一个残疾人说出这样的话就更荒谬了。他也不过是单纯地通过同情他人寻求慰借罢了。而且当事人还坚信自己是极其善良的。在生气的同时,贝尔心中也很郁闷。

皮埃利继续滔滔不绝。总而言之,他似乎是想主张只有自己把贝尔当成了普通人。再说,普通人又是什么意思啊?

啊,是啊,我确实又异形又野蛮,不能像你们这种普通人那样行动,混蛋。贝尔在心中咒骂。

贝尔绷起脸,不再看他。皮埃利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有很多痛苦的事吧?」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似的,用很随意的说法装模做样地说道。

贝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真想一脚把他踢下甲舆(Stem)。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贝尔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爱慕之情。事实上,他还看似无心地和她越靠越近。这是多么自欺欺人的行径啊。贝尔真想痛骂他,让他去和镜子接吻。

「什么啊,你以为这样能让我接受吗!」

戈登突然发出隆隆的声音,吵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之前没时间考虑你的诉求…嗯,那么,要怎么办呢…」

弓瞳族(S h a r p E y e s)的青年弱弱地耸了耸肩。那是名为基尼斯的剧本家( R i p p l e t)。从金色的卷发中可以窥视到他的卷角,明明还很年轻的他却一脸疲惫。

「睡迷糊了吗?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吧。你要把我放在后面吗?我可是一不留神就会把前面的人砍了啊。我要往前冲,懂吗?对吧,皮利埃,你也这么想吧?」

看来是在作战计划上起了争执。

突然接到话头的皮利埃不明就里,装模做样地回答「对啊。」

「好,那就这么调整吧…嗯,前面是…」

快到洞窟时被逼着重新制定计划的基尼斯皱起眉头,焦急地写着。他战战兢兢地问周围的其他人,

「我无所谓…」

贝尔爽快地回答。基尼斯的脸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计划在最后关头得到了修改,由于一部分人的主张而进行了杂乱无章的修正,让人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写的。在短时间内能处理掉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见基尼斯的水平相当高超。但是,他一脸疲惫地望向天空,让人觉得他每天都在窥探别人的脸色,让人感觉到他的内心时刻被苦难所困扰,心情也变得苦闷。

「那家伙也挺可怜的。」

皮埃利瞥了一眼基尼斯,说道。

真是差不多得了。贝尔厌烦地反驳道,

「这样可以吗?现在应该还可以再改吧?」

她说的是更改后的剧本。她竭尽全力地想着奚落一下皮埃利。

皮埃利和戈登一样被安排在了前方。然而却比戈登落后一点。如此一来,功劳就几乎全落在了戈登一人身上。不仅如此,他还不顾左翼的贝尔和右翼的阿德尼斯,让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也突出到前方。这是完全小看了敌人力量的剧本修改。一想到要辅助这种人,贝尔就提不起精神。

「我没关系。我和那家伙不一样,我有这个。」

皮埃利举起与他的身体不相称的大剑。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贝尔就注意到握剑的人似乎在被剑牵着走。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原本是我父亲的剑。」

皮埃利的这句话让贝尔什么都明白了。

拥有极其优秀的实绩的剑士的剑,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天平发言了。也就是说,只要有这把剑,即使不用成什么大事,也能保证得到一定程度的硬币(D e n a r i i)。

一问才知道,不只是皮利埃,这次没能坐上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的很多剑士和和辅助乐队(C h o r u s P a l e t t e)的成员们,有很多人的是带着这样的“家族”之剑——长生之剑奔赴战场的。

在他们看来,这反而是理所当然的。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剑,就没有必要自己再培养了。更令人吃惊的是,

「我本来也没想当剑士的。」

皮利埃平静地说。都是家世使然而已。只要遵从,就能得到金钱(D e n a r i i)上的保障,个人地位也比普通剑士高出许多,能被人高看一眼,也无论本身是多么无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德尼斯被称为盗剑者的缘由也不是不能理解。剑被夺走,对一部分人来说,就等于硬币(D e n a r i i)被夺走了。

然而,贝尔已经烦得话都不想说了。

慢慢地,能够看到洞穴的入口。她一心祈祷快点到吧。她对如今的情景非常厌烦。等实际开始战斗了,情况能多少好一些吧。她这么想着。

然而,有人却在这时发起了追击。

「真是毫无计划啊,你们之前到底在干什么?」

一时间,贝尔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这句话让所有人的沉默了,反而更让她摸不着头脑。

「想要威名远扬的话,这样是根本不可能的。若是你们能用心做好本职工作,我就不去做多余的汇报了。」

一听到汇报这个词就明白了。声音的主人是伴奏者(P i a n i s t s)的神官。因为他戴着黄牙(I v o r y)面具,所以贝尔根本没想到他会说话。他名为卡西斯,职务是将乐队的战斗成果逐一汇报给王。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站在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的后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战斗的样子,绝对不会亲自上阵。他手中的剑反而只有对着想要逃离战线的我方时才会发挥作用。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职位。但是贝尔想到,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放个招人厌的角色上去呗?果然,卡西斯的忠告并没有停止。

「听好了,只有做好完全的准备,才能做到随机应变。如果只有权宜之计,能赢的战斗也赢不了,放弃思考就是罪恶。」

一切都是很有道理。但那又如何呢?贝尔觉得他的话毫无意义,只是在徒然地打击乐队的士气而已。

(你自己又不去战斗…这家伙不就只是在逞口舌之快吗?)

乐队的成员似乎也都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们纷纷想要推个人出去随便地向卡西斯表示赞同,却巧妙地避免了波及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无法选择回避这一道路的人是剧本家(R i p p l e t)基尼斯。只有他一个人被大家推到前面,领教着卡西斯的句句发言,一脸疲惫。

(什么啊这是…)

贝尔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阿德尼斯则一脸严肃地凝视着前方。这么说来,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着。无论戈登和贝涅迪库丁这对讨厌的情侣如何刺激他,他都无动于衷,几乎完全无视,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阿德尼斯?」

听到贝尔的呼唤,阿德尼斯叹了口气,讽刺地扬起嘴唇。

「束手无策。」

贝尔马上明白他是在说自己心中的担忧。

没有人比阿德尼斯更理解这是一场多么困难的战斗。他也不像伴奏者(P i a n i s t s)那样,只是冷眼旁观,说几句刻薄的话而已。他应该考虑了数个具体的对策。

但是,不能将之告诉大家,实际上,即使是说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也没人能接受。这是显而易见的。讽刺和欺骗已经不可收拾了,搞不好还会演变成让乐队四分五裂的纷争。

「真伤脑筋。」

贝尔苦笑着回答。说实话,她甚至觉得变成那样更好。与其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开战,还不如干脆爆发。这样会更痛快。当她想告诉阿德尼斯这个想法的时候,

「哎呀呀,到了。」

阿德尼斯一脸无奈地说。

第一乐队就这样平安无事地抵达了战场。

这里简直是个要塞。洞窟的入口附近围了一圈剑士,架起箭楼,筑起碉堡,许多专门从事笔记魔法(G r a m m a r)的人执笔,在这里几乎写满了印记(S p e l l)。简直是铁壁的结界。

(都快建成一个城市了…)

从甲舆花(S t e m G l a s s)上下来之后,贝尔再次仔细打量四周。

突然,她和正在构筑碉堡的先锋乐队的剑士们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称赞他们的工作,却突然惊呆了。

盯着贝尔一行人的他们的眼睛都充满异样的光芒,仿佛自己的宿敌出现在眼前一样。“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甚至发出了微微的低吼,杀气腾腾。

很明显,这是为了守住这个入口而进行的战斗造成的。

战斗日复一日,这样难熬的日子让他们的心灵荒芜。

(那么为什么附近这么干净呢?)

附近完全没有战斗的迹象。事实上,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坎巴利在进入洞窟前,甚至让他们暂时休息,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不,不对…)

贝尔敏锐地感觉到周遭的臭气。那是强烈的血腥味。与其说是气味本身,不如说是沉淀在空气深处,留下了无可奈何的激烈战斗的痕迹。可以说是肉眼看不见的尸骸。

(洗去了。通过洗去而隐藏了起来…)

恐怕是城堡发出了这样的指示吧。到底有多少人战死?战斗一定是难以想象的激烈。尽管如此,附近却异常的干净。

看到剑士们的表情,贝尔再次愕然。除了剑士,要塞里的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贝尔他们。他们不像皮埃利这样有着显赫的家世,身上甚至有一种堪称遭到了虐待的干枯的憎恶。但贝尔敏锐地读出了其中所包含的一丝怜悯之情。

这种怜悯,才是真正让贝尔愕然的东西。

(怎么可能!)

贝尔惨叫一声,而实际上,她只是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叹息。

(只是存在于这里,为什么我就要被这样的眼光看着呢?)

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红色(C a m e l l i a)的衣裳仿佛受到了诅咒。

剑士们怜悯的原因显而易见。

就这样展开战斗的话,毫无胜算。他们在这里搭建了如此干净的舞台,只是为了在上面迎来死者。

设置舞台之后,他们的工作就结束了。无论如何受伤,无论失去了多少同伴,他们都还活着。他们活着,并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让他们遭受如此苦难的乐队成员,为了自我毁灭而登上了舞台。

贝尔在一瞬间就有了这样的直觉。“咆哮剑(R o u n d i n g)”进一步增强了她的直觉,让其变得如读心术般敏锐。

乐队里没有任何一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不,

(阿德尼斯…)

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那个男人。

「你没事吧?脸色这么差?」

实际上,他早就发现了贝尔的不对劲,主动跟她搭话。如果是那对性情乖戾的情侣的话,一定会说出「是害怕了吗?」这种方向完全错误的话。

贝尔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阿德尼斯的手。那是一只戴着硬皮手套的手。

「开什么玩笑…这种…太过分了…心情郁闷极了…」

仅凭这一点,阿德尼斯就看穿了一切。

「呀,确实是很差劲的玩笑。是神明开的,让人笑不出来的玩笑。」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讽刺地扬起嘴唇。

「事到如今,你只要把神也笑倒就行了。活下来,继续笑吧。」

说着,他紧紧回握住了贝尔的手。

8

剑乐开始了。

手持着剑,敲打着铁,踏起脚步,高亢的咏唱(C h a n t),举起盾牌,勇敢地歌唱。

戈登站在前面,率领着皮利埃和其他中级剑士,在坎巴利的指挥下进入了洞窟。接着,两翼的乐队也加入了阵营。

他们投出火晶石(M a t c h),让漂浮的火焰燃起,辅助乐队(C h o r u s P a l e t t e)构筑出了结界。他们的剑乐之歌变成了援护魔法(R e c i t a l),将火焰之盾保留在空中,仿佛刺向黑暗的炎之牙。

在导演(D i r e c t o r)贝涅迪库丁的指示下,火焰的间隙中被设置上了视觉上的防御结界,与负责照明的光之网一起,进一步压制了黑暗。

依然高亢的歌声在洞窟中回荡。

乐队走在薄薄的水上,这是贝涅迪库丁亲自操纵的火焰与光与水的三重奏。随着乐队的前进,结界还可以自由变形。她指挥结界的技术相当高超。

但是贝尔很快意识到这是有失偏颇的。

这样的阵型几乎完全忽视了两翼,只是一味呈现正面突进的姿态。也就是说,她只是一味地在掩护戈登,以及组成乐队核心的指挥者(C o n d u c t o r)和身为导演(D i r e c t o r)的她自己而已,顺便也守护了剧本家(R i p p l e t)。根本不见有负责守卫后方的辅助乐队(C h o r u s P a l e t t e)。

(不要紧吗…)

碍于结界的形状,大家不断向深处前进。此时,贝尔开始担心辅助乐队(C h o r u s P a l e t t e)会不会因此被拉长,导致难以与洞外取得联系。

坎巴利挥舞着用来指挥的短剑,不停指示前进。

那把剑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仅仅为了放在天平上的权宜之剑。那把剑反射着光芒闪闪发亮。但在贝尔眼中,它却显得十分不可靠。

乐队突然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前锋部队用身体发现了陷阱。好像没有人受伤,总之,戈登吵闹的叫声和辅助乐队(C h o r u s P a l e t t e)的歌声结合在一起,实在是太嘈杂了。

突然,他的声音变得急迫起来。坎巴利立刻以掩护前方的形式展开左右双翼,动作相当利落。贝尔也和几个中级剑士一起从左侧绕过去,然后看到了这一幕。

那是一只巨大的虫媒花。它有着数不清的腿,宛如这个堪称迷宫的洞穴的象征一般。全身毛茸茸地,獠牙嘎吱作响,发出威吓之音,连獠牙之上都覆盖着纤毛。

戈登大叫着。他挥舞着引以为傲的战斧,逼近了露出獠牙的虫。

(住手…)

贝尔刚要叫喊,却没能赶上。为什么没注意到呢?不如说,你居然不知道吗?虫子的肚子鼓到了异样的程度啊。没有筑巢的虫子之所以不动,是因为它已经扎了根。待花开了,凶猛的花蕾会一起绽放。糟糕。贝尔立刻横起了“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制止了左翼的前进。如果可以的话,她本想直接后退,但指挥不允许这样的行为。时间就像在水中一样缓慢地流逝了。

咔嚓,戈登的斧头击碎了虫子的头部。这是将它的牙都全部击飞四散的一击。虫子当场死亡,这让情况更加糟糕。

戈登露出会心的笑容,踩在虫子的尸体上,示意大家继续前进。

「笨蛋,快跑!」

贝尔不由得叫了起来。阿德尼斯最先对贝尔的话做出了了反应。戈登因为被骂作笨蛋而愤怒不已,继而变得面色苍白。

无数的小蜘蛛出现了。随着母花的死,这些种子一齐孵化,它们咬破母蜘蛛的肚子,露出乌黑的獠牙成群结队地出现了。刚出生的它们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饥饿感,恨不得把母蜘蛛和所有周围的生命全部吞噬殆尽。

这才是陷阱。一开始是被迷惑了。更糟糕的是,就连这也一定是某种伪装。

(必须做点什么…)

敌人的目的只是切断后方的联系,孤立乐队。坎巴利应该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这种纵向前进的形式实在是无法好好指挥。

不管怎么说,前方一下子就崩溃了。戈登等人被棉猫(P o p s)大小的小虫子扑遍了全身,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很明显,没有人了解这个虫媒花。

而且,停不下来。乐队还在继续前进。结界集中在前方,所以像是楔子一样拔不出来。无法后退,变成楔子的部队,反而像是被黑暗吞噬似的,深深地扎进了黑暗。

贝尔早就不再依赖结界了。相反,虫子都成为了结界的牺牲品,被烧死了。贝尔咬紧牙关,硬着头皮跑向虫子蠢动的对面,来到了洞窟中更深邃的黑暗中,终于站定了。

说起来,只是虫子而已,她没必要去帮忙。只要大家冷静下来,就很好解决。

应该很容易恢复的,贝尔这样想到。然而,名为恐慌的铁锤粉碎了这种想法。本应振作起来的光熄灭了。后方,乐队拉起的光之结界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洞。负责照明的人接连被杀。敌人果然在集中攻击后方。在站在最前线的贝尔身边,一个敌人也没有出现,这就是证据。

光芒消失了。在黑暗中,没有比这更恐怖的了。歌声变为了悲鸣。剑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贝尔打了寒战。对方的目标无比精确。

她跑向后卫,但是却什么也做不了。为了不被指挥牵着鼻子走,为了不受到乐队的牵连,她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情况?竟然有这么残忍的事情?甚至让自己连好好挥剑都做不到了?

(怎能这么无趣…)

光芒消失了。贝尔就这样被卷入别人的恐慌之中,连自己握剑的缘由都失去了,这样真的可以吗?

但是,光芒并没有消失。

被堵在后方的剑士们一窝蜂地奔向前方。这正中了敌人的设想,但由于前进的势头过于激烈,反而避免了溃逃的发生。

这次,前锋,两翼,主阵,后卫融为了一体,拨开了敌人的刀刃与黑暗。

但是——

(什么…?)

敌人刚显现出撤退的样子,贝尔就感到“咆哮剑(R o u n d i n g)”发出了怪异的低吼。

借助剑的吼声,贝尔察觉到了什么人的视线。她的脊背一阵发凉。那是如此冰冷而充满恶意的视线。

(提香吗…?)

但是,看不到她。贝尔一边粉碎敌人的剑击,一边用全身寻找着那个气息。剑再次发出低吼,一定是危险在逼近。但是,贝尔完全无法掌握其真面目。乐队渐渐恢复了气势,贝尔的心中慢慢焦躁了起来。突然,她发现自己的脚踝碰到了冰凉的东西。她赶紧朝脚下看去,接下来,几件事同时发生了。

「这是什么?」

本应华丽地操纵着结界三重奏的贝涅迪库丁叫道。

——怨(噢噢)~

戈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有水!小心脚下!」

阿德尼斯敏锐地看穿了这一点,强行让右翼的阵营后退。贝尔也几乎同时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危险的正体是水。慢慢积在脚边的水,回过神来已经没过了脚踝。

贝尔一直以为水是贝涅迪库丁所演奏的结界,没想到一瞬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就连贝涅迪库丁本人也惊愕不已。

戈登的手臂从地面上伸出来,拼命地挣扎着想从水里爬出来。结果却沉了下去,被吞噬了。前面的剑士们一个个被不到一根手指深的水吞没。

「这不是结界!是饮食魔法(R e s t a u r a n t)!撤退,撤退!」

有人叫了起来。应该是阿德尼斯吧。

仿佛在呼应他的呼喊,贝尔看到有什么东西从水中冒了出来。

一闪之下,那是一把奇怪地扭曲着,拧起来的,有着如锯子一般的剑刃的剑——

在黑暗中妖异地闪烁着的那把剑,让贝尔打心底里感到毛骨悚然。“咆哮剑(R o u n d i n g)”的吼叫,正表达了这把剑的危险程度。那把剑刚一现身就以惊人的速度移动起来,转眼间就逼近了乐队中央。没有人注意到朝着乐队核心疾驰而去的那把剑,或者说等注意到的时候,他们已经从正下方被猛地一击,沉入了水面之中。

贝尔叫了起来。她的声音被别的噪音淹没了。敌人趁乱再次蜂拥而来。瞬间,仿佛连那一线光芒也被吞噬殆尽。

坎巴利发疯似地怒吼。但其尖叫已经不成语言。那怒吼之声突然像断了线一样中断了。坎巴利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那把没有实际斩杀过敌人的富有光泽的指挥剑在黑暗中闪闪发过,仿佛发出无声的悲鸣。

那妖异而扭曲的剑刃贯穿了坎巴利的后背。仅仅一瞬间而已。他就这样被刺穿了,一下子沉入了只有水洼那么深的地方。

恐慌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