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然后？

初音在诺娅的宅子里休息。

她在金狼毛皮上缩成一团，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任性的千金大小姐自由自在地睡着午觉。但准确说，初音一刻都没有睡着过。她不知多少次尝试入睡，但每次都会被噩梦袭扰，最终猛然惊醒。

有人说，这是惩罚。

有人说，这是罪孽。

但是，其实这话说的不对。

初音总是什么都没做。

然而，她却被诉诸过各种恶行。她就因为是女王的血族而遭受欺凌。逃到下界之后，她的特异体质又被人盯上，美丽的容貌被人盯上，在人类之中尝尽惨无人道的暴行。

初音回想起来……啊，是这样啊。

她与诺娅认识，是在她被新客人折磨过之后。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初音这个名字，在地下妓院过活。在那里身价最高的她全身上下被有钱的客人用玻璃筒刺穿。她活生生地身上扎满玻璃筒，然后客人把花插进玻璃筒里进行写生，极尽变态之能事。

初音觉得，这超越了拷问的痛苦时光恐怕会永远持续下去。

任凭她又哭又喊，都不会停下来。

然后现在，初音正躺在被血液染成鲜红的床单上。男人似乎已经画完了。但是，他脑袋一歪，用手拿住了玻璃筒，似乎无法满足于作品的完成度。初音察觉到自己又要被扎穿了，立刻大声叫喊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放过我吧求求您绕了我吧放过我吧快住手快住手，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门突然被打破。

黑色的暴风席卷而来。

变态男就这样死掉了。

之后，一个楚楚可怜的银发少女站在那里。那还很年幼的身影，散发着唯独历经千年时光积淀之人方能拥有的高贵气质。包裹在黑色礼服中的身体上，长着两片翅膀。

斩断男人脑袋的飞膜上面，漂亮地染着血。

那是个美丽的，可怕的生物。

面对死亡概念的具现，初音不知为何内心平静。

她心想，啊啊，我也要被杀掉了。

但是，只要这份痛苦能够终结，死也无妨。就算像这样活着，辛酸、痛苦和悲伤永远都无法结束。即便此时此刻身首异处，只要是死在那翅膀之下，感觉也无所谓了。

但是，美丽的生物冷不丁说道

「诺娅呢，是一具空壳」

初音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甚至怀疑又来了个变态。

她的怀疑与厌恶应该是传达到了美丽的生物心里，然而美丽的生物却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道

「于是诺娅就想体验一下人类的娱乐，试着在这里住下，结果还是不行啊。太没劲了，这真的能成为重要的东西吗……正当诺娅苦恼的时候，听到了惨叫声。刚才稍稍失礼了，你还好吗？」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哎呀，能说话？喔……伤好得好快啊」

可怕的生物——美丽的少女想到了什么，那对血红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初音。然后，少女像是想通了什么，开心地唱着歌一般问了过去

「你，要不要当诺娅的宠物？」

「…………………………啥？」

初音听到少女的提问，露出「你白痴吗？」的表情。她发自心底觉得眼前的少女好蠢，哪有那样把人看扁的。但是，少女挂着灿烂的笑容，接着说道

「反应不错。嗯，诺娅很喜欢。没问题吧？不会痛，不会难过……虽然会稍微被咬，但诺娅会好好疼爱你，养着你的」

「你说我是什么」

「你就是你啊」

这句话，刺进了初音的心。

她迄今维持听过无数对她说的话。

你是女王的血族；你是罪孽之子；你是邪恶；你该接受惩罚……没有任何人愿意去看她本人。然而，少女又重复了一遍

「从今以后，你将是诺娅重要的，唯一的人————好，你就是『初音』了」

她被随便地起了这个名字。

从此以后，她成为了初音。

初音沦为了吸血姬的宠物。但是，她对饲主没有爱，也没有仰慕，也不去亲近。即便如此，初音还是觉得，她——诺娅这样就足够了。诺娅自顾自地疼爱初音，完完全全就把初音当做一只宠物。只不过，诺娅的身边，是初音唯一能够安睡的地方。

—————————初音。

若用言语来描述，那就是

—————诺娅的，初音。

那究竟该算怎么一回事呢。

「………………吵死了，白痴」

现在，初音自言自语。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摆在桌上的瓶子。里面装着诺娅的白灰。那灰简直就像被燃烧殆尽后破碎的骨头。

艾露、伊芙还有爱琪儿和希安好像正在东奔西走寻找复活遗灰的方法。

此外，艾露和伊芙被卷入了种族间的紧张局面。但是，那些事情都跟初音无关。爱琪儿和希安会定期回到宅子给初音喂食、洗澡、摸头。但是，最关键的诺娅没有回来。

初音无法入睡。

已经过了五天。

诺娅没有回答。

*　*　*

七天过去。

诺娅没有回来。

十天过去。

诺娅没有回来。

二十天过去。

诺娅没有回来。

————诺娅，是不是不回来了？

————再继续等也不会回来了？

难道说，她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当初音用浑浊的脑子注意到这点时。

有什么人，出现在了她面前。

*　*　*

那是个美丽的女孩。她长长秀发用漆黑的缎带系成两束。那纤细的身影，给人留下清新、不祥的印象。她全身藏在灰色法袍之下，因此无法分辨她究竟属于五大种族中的哪个种族。女孩闯入吸血姬当下无人看守的宅邸，俯视初音。然后，她轻轻开口

「你爱主人吗？」

「…………不爱」

「嗯，这样啊。看来是我搞错了。不好意思，那我换个说法……你想念主人吗？」

被这么一说，初音昏昏沉沉地思考起来。

她爱笑的红眼睛，她的啃咬，牙齿丝滑的触感，喊「初音」的声音，惩罚时打响指的声音，摸脑袋的小手，那纯真又高雅的，乱七八糟的，幼小吸血姬的身影。

要问她想不想念那些，那当然想念了。

想念得恨不得哭出来。

初音轻轻点头。女孩看到她的态度，接着说道

「我们已经弄清楚，你虽然是血族，但不知道王冠的所在，也没有授予王冠的力量。我们的第一目标可以说达成了吧，不过与你的心情无关呢。但是，光这样还是不够。我们还有想在战争开始前弄清楚的情报，你一定要想起来啊。你应该还有忘记的事情，对吗？」

瞬间，某种庞大的东西在初音面前炸裂。女王、箱庭、安息、安宁、五大种族、人类、兽人、天使、恶魔、吸血鬼、礼物、五份献礼、某人、空王座、血淋淋的王冠。

——这里是，墓园。

「…………啊」

初音就像被线着似的站了起来。

她跌跌撞撞，前倾着身子飞奔而起。她感觉到女孩正跟在她后面，但她根本不去理会。她想到某种东西，一心朝着它光着脚不断狂奔。

初音冲到宅邸深处，曾经照诺娅说的创造出来的第一扇门。她抓住门把手，拉开。一切死绝之后已然彻底淤滞的空气从中溢出。

初音摔进了女王的城堡。

她踏入白色的大厅。地上留有一片乌黑的血迹。『最后的猎人』的遗体被回收，不在这里，但唯独战斗的伤痕留了下来。

初音无视这一切，冲向空宝座。

初音现在很清楚。她已经想起来了。

这里不是真正的宝座，只是临时用来坐的地方，而真正的女王房间在别处。初音咬破自己的手指，然后把血涂在椅背上装饰的宝石上。鲜红打湿了碧绿。

瞬间，宝石迸发七彩光芒。白色的墙壁沉重地向侧面开启。

初音冲了进去，登上螺旋阶梯。

连贯的白色台阶让她感觉长得如同隔世。她一进去脑袋就开始钝痛。她意识朦朦胧胧，想起自己嘴里嘟哝过的一句话。

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有人死在了宝座上。

身着礼服，不属于五大种族的女性全身被刺，已经丧命。那具尸体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杀意。她浑身被无数的剑刺穿，壮烈地，凄惨地被杀掉了。

初音不知道那是谁。她脑子很痛，记忆模糊。

但是，有什么人就像要告诉她真正的真相一般，轻轻地对她说过。

曾经，这里拥有一切。

但是，现在已经。

什么都，没有了。

悲剧结束了，喜剧落幕了，帷幕已经落下，舞台坏了，

演员死了。

那么箱庭呢？

怎么样了呢？

但是，那一切对初音来说统统不重要。

她毫不畏惧冲向女性的尸体，拔出扎在尸体肚子上的匕首。

血汩汩地溢出来。女性尸体的死肉没有僵硬，没有腐烂。

初音用匕首割女性的胳膊，费了好大力气把手腕割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不让那红色滴出来，急急忙忙往回跑。她中途与那个神秘女孩擦身而过，但她丝毫没有去留意，专心致志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她离开后，门关上了。

初音回到了诺娅的宅子。她进入客厅，拿起装着白灰的瓶子。初音知道，只要在黑灰中掺入血液，吸血鬼就会复活。但是，灰已变白的话，这个方法不起作用。遗灰不会再度复活。

本来应该是这样。

但前提是，掺入的是普通血液。

这个红色不一样。

它不是普通血液。

没错，那是比初音更加特别的血液。

女王的血。

同时，初音心不在焉地心想。

这意味着什么呢。

但初音没有考虑琐碎的东西，只顾把那红色注入瓶子里。血染进了灰中，白色染成红色。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奇迹没有出现。

祝福没有降临。

初音恍然大悟。

她，终于明白。

哪怕等上百年，千年。

诺娅也不会再回来了。

「呜……啊……」

初音嘴里发出呻吟。她迄今为止都没有哭，没有为诺娅的死流过一滴泪。本该是这样，但有什么裂开了，有什么崩溃了。初音抱住脑袋。

胸口好烫，额头快要炸开，心脏好痛，忍受不住。好痛。明明早已习惯了痛楚，却痛得难以忍受。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潸然泪下放声大哭。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啊！救救我，诺娅……诺娅啊啊啊啊啊啊，你来啊，诺娅啊啊啊啊啊！诺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诺娅……」

「嗯」

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熟悉的声音。

初音惊讶地张大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那边多了一位少女。

双眸血红的幼小吸血姬正站在那里。

犹如奇迹，犹如祝福，她开口问道

「怎么啦，初音？」

「呜……啊……啊」

瓶子倒了，里面的白灰消失了，带着些微的余热腾着烟尘。然后在初音面前，诺娅活过来了。她歪着脑袋站在那里。泪水夺眶而出，初音猛地往地上一蹬，紧紧抱住了诺娅。

初音在诺娅的唇上，吻了下去。

二人倒在了地上。

「哎呀呀，初音，这是怎么啦？突然这么热情」

「少管我，白痴！」

初音大声吼叫。她怀中的身体冷冰冰，但又十分温暖。那颗心脏在跳动。宠物把脸埋进饲主的胸口，再度确认这个事实。

她好好地活着。不是梦，不是幻影，她就在这里。也就是说

答案只有一个。

诺娅，回来了。

「……………………………………………………………………

………………欢迎回来」

「嗯，诺娅回来了」

初音说道，诺娅回应。

饲主张开双臂，拥抱宠物。

「让你担心了呢」

「……我又没担心」

「哎呀呀，真的？」

「少废话……闭嘴」

初音流着泪，心想。

这样一来，总算能够入睡了。

在诺娅胸口，

在饲主怀中，

宠物缓缓闭上了眼睛。

*　*　*

曾经有位孤独的吸血姬。

一天，她捡到一只宠物。

曾经有一个孤独的少女。

她有一天被当做了宠物。

两个人现在依然在一起。

就是这么个简简单单，

没什么意思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