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的评价果然没错，餐厅里的氛围的确很好。

平和舒缓的背景音乐，看似非常高级的桌椅。不仅有画挂在墙上，而且还栽培观叶植物。另外，顾客年龄都比较大。于是，整间店铺便营造出一种十分雅致的环境。

我和桃生小姐都点同一份套餐，味道堪称一绝。

约会聚餐，选这家店肯定是无可挑剔——

“真好吃呀。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了。”

“嗯，很好吃。”

桃生小姐吃着套餐的主菜——但她的表情却抹上了一丝阴影。进了店以后就一直是这样。

彼此交流看似正常，但她的表情却还是显得有些阴暗。

她貌似一直在想别的事情。

“呃……您是不喜欢这家店吗？”

“啊？”

“总感觉您一直心不在焉的。您是不是吃不惯意大利菜呢？”

“不、不是。”

桃生小姐挥挥手，难为情地说道。

随后降低了语调——

“……我想到其他事情去了，”

她继续说，

“其实……我曾经跟前夫来过这家店。”

“……”

内心仿佛激起一阵绞痛。

前夫。

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打算去想那么多，但我早就听说过了。

桃生小姐——以前好像结过婚。

没想到她还跟前夫来过这家店。

在网上选一家好评店铺，遇到这种情况也未尝不是碰巧……但实在是太碰巧了。

“这家店我就来过一次，根本勾不起我的回忆……只是，我总会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

“对不起啊，这些跟实泽君都没关系。”

“没事……”

我微微摇头，却还是感觉特别难过。

她早就单身了，我本就不该去想前夫的事情，脑袋却自己变成了一团浆糊。

一股感情发自肺腑环绕全身，阴暗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我根本搞不明白那到底是嫉妒还是什么。

“那个……”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已经张嘴了。

“桃生小姐……您为什么离婚了？”

“啊？”

“呃……对不起。我的问题太冒犯您了……”

连我自己都感觉非常震惊，我竟然问出这种深入的问题。

我感到特别后悔。然而，桃生小姐并没有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

“事情没那么夸张，真的太常见了……”

叹了口气，继续道：

“一开始，我跟他是通过类似相亲一样的渠道结婚的。我妈……费了好大力气才帮我找到他。”

“令堂？”

“……我妈不是坏人，但她的价值观很陈旧，她觉得‘女人结婚养小孩才是最大的幸福’。所以，她就一直缠着我，告诉我‘要早点结婚’‘一定要早点生孩子’。”

桃生小姐的母亲。

我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事情：

——我妈好像也有难孕体质。

——听说，她费了好大劲才把我生下来。

说是陈旧的价值观，想必确实陈旧。

都这个时代了，居然还叫人早点结婚、早点生小孩。

不过，可能也与她母亲要费好大力气怀孕、生产这件事情有关系，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遭受同样的苦。

“总体来说，我们家长比我们两个人都上心，可能是对面家长看自己儿子都快四十岁了，就催他赶紧结婚，或者传宗接代。”

快四十岁了？

桃生小姐的前夫好像是个年纪挺大的人。

“这桩婚姻办得很顺利……不过，住在一起之后就立马开始变得不顺利了。”

桃生小姐浅笑道。

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笑里藏着不悦。

“他说——我要干所有的家务活，还叫我辞职，能早点辞就尽量早点。”

“…………”

“结婚前我就说过，我不想辞职，结婚以后我一样会继续工作，希望夫妻俩都一起工作。他本来是理解的，但是——”

她前夫好像说了这些：

——就算是这样，哪里会有女人来真的？

——我会帮你分担一点点家务，但整体的家务活你要是不干，那我也没办法。

——你父母是怎么教你的？-

——什么狗屁工作，能赚得了几个钱？

“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像打冷战一样。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所以我一直没有让步，也没有妥协。即使他父母插手，我也还是说自己想说的，拒绝让步。”

结果——

两人才结了一年左右，就决定离婚了。她是这么说的。

“……婚礼只叫了亲戚来办，改名字在公司里面会出麻烦，我就没改。所以，真的只有公司里的一部分人知道结婚的事情……”

她自嘲般地笑道。

“到头来我还是要谢谢他们。他们没在背地里说我坏话，然后事情就过去了。”

“……您受苦了。”

在情绪越来越压抑的情况下，说出一句话简直要费好大力气。可是这句话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就连我自己听了都觉得可悲。

“这是我自作自受。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妻子。我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才会把我丈夫描述得像个坏人一样……但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个非常坏的女人吧。当然也不是说谁好谁坏……我们之间就是不合适。”

“…………”

“我没有后悔。直到现在我也认为离婚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她接着说。

原本紧张到发抖的声音，现在又变得收敛了一些。

“我离婚了……这件事让我妈非常伤心。她说，‘我逼着女儿结婚，还害得她受苦了’。”

“…………”

“我没有后悔……可我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真的就那么一点点想法：我要是……要是能再忍忍……”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缓缓流露出真情实感。

“我要是能多一点让步、多一点忍受、再多一点妥协……这场婚姻说不定还能勉强维持下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现在说不定还能给我妈看看孙子长什么样……”

说到此，“呵。”她轻声笑道。

“……对不起。我讲得太多了吧。怎么样？这应该是很常见的事情吧？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

“……不是的。”

我能做到的只有微微摇头。桃生小姐拿玻璃杯装的汽水润了润嗓子，继续平静地说道：

“我已经受够了。努力过一次以后，我彻底明白了。结婚、谈恋爱，都不适合我。我这么自私自利的女人……是不可能跟任何人经营好这种关系的。”

“——您错了。”

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说话。

我心里十分清楚。

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深究的问题。

我刚才听说的那些事情，不过是对要点的总体概括而已。

其中一定有许多无从解释的矛盾和难以捉摸的苦恼。通过短短几分钟的谈话，又怎可能估测得到她承受了多大的苦恼？

我根本没有权利插嘴。

但我的心——

我那份发自肺腑的感情，竟开始自动组织起语言。

“请您不要说这些丧气话，也不要贬低自己。我知道，桃生小姐身上还是有很多优点在的。”

“所以，”我继续说——

直视她的眼睛。

“总有一天，那个爱上桃生小姐，愿意和桃生小姐相伴一生的男人，一定会出现在您的眼前。”

桃生小姐瞬间睁大了眼睛。

随后面色抹上一丝嫣红，视线游离不定，不知该如何应对。

但不久后——她莞尔一笑。

“……谢谢。”

她笑了，笑得很难为情，但还是笑得很开心。

餐厅里换了一首背景音乐，现在这首的曲调听起来轻快了一些。

稍显姗姗来迟的意式甜点终于送了上来。

离开餐厅后——

我们并肩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今天虽然是星期天晚上，但商业街里依旧人山人海。

桃生小姐站在我身旁。就在等斑马线红绿灯时——我握住了她的手。

我尽可能做到悄无声息，却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

桃生小姐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僵住了，但她没有甩开我的手，而是轻轻回握。

红灯切换成绿灯后，我们便和周围的人一同向前走去。

“手……”

桃生小姐低声呢喃道。

“我还是第一次跟别人牵着手走路呢。”

“是啊。”

“呵呵……”

“怎么了？”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顺序都弄得一团糟啦。”

“啊哈哈，确实是这样。”

我很清楚她想说什么。

——我们已经做过好几次爱了。

我们不仅忽略掉男女情侣所需要经历的各种阶段，竟然还体验过恋爱关系当中胜似目标的某件事情——再也不会有较之更加甜美动人的东西了。

牵手是什么？

是恋爱关系当中最开始、最基本的一步。

不过是一个随意性的互动罢了，连初中生……不，甚至是略显早熟的小学生情侣都早已有过这种经验。

——可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到现在还会如此紧张？

心脏砰砰然跳个不停，一旦稍有松懈，手都感觉快要发抖。两两相握的手摸起来既暖和又柔软……感觉特别幸福。

“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桃生小姐突然说道。

“对啊，做什么呢？吃完晚餐后一点计划都没有。”

“……你都说要练习约会了……那最好还是按照一般的套路来吧。普通的成年情侣……会不会考虑在一起待多长时间的问题呢？”

她尽管一副装傻似的语气，但声音里的紧张和不安却是暴露无遗。

像是试探我的意见，又像是祈求我的同意。

我下定决心，说：

“桃生小姐，我还想再多陪陪您，就我们两个人。”

桃生小姐沉默了几秒后，又把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好啊。我就再多陪你一会吧。”

她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心中渐渐洋溢起一股温暖。

这就是一种幸福。似乎牵个手，便能让两个人做到彼此共情，相当神奇。

然而——

“啊——！？不会吧，他死了！？”

一串声音飞到耳边，破坏了现场的氛围。

那声音来自一位年轻女子。

紧接着，周围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议论起来。

“哇，真的！听说是死于心肌梗塞……”

“啊？他今天不是要上电视吗？那节目怎么办？”

“真是吓到我了。我还挺喜欢他的呢。”

——地点就在街边的一座家电大卖场门前。

一看到摆放在店头的大型彩电，行人们都不由得大声惊呼。也有很多行人拿出手机查看这则消息。

电视上正在播出紧急新闻速报。

现在报导的是一则有名人士的讣告：

“电影导演虎村刚心去世 享年72岁”

这条反射式字幕出现在画面的一角。同时，摄影棚里的播报员正念着新闻稿，满脸悲痛。

我拿出手机，发现这则消息已经成了网络新闻。

“虎村刚心去世，死于心肌梗塞，在本人所住的酒店昏迷，被酒店员工发现。他的心脏本来就不容乐观，而且已经进行数次手术——”等等。

“虎村老师……怎么会……”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和他素未谋面，况且也不是他的粉丝。

但是，我们公司最近才刚刚出版他写的书。

而且我已经读过了书本的内容，还和桃生小姐一起设计了书腰，上面就印着虎村先生的笑脸。

所以……我才自发感觉到自己认识他。

斯人已逝。我一时间还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桃生小姐？”

我叫了一声，却不见回应。于是我面向她，可就在下一秒——

相握许久的那只手，瞬间被她挥开了。

“——实泽君，我们回公司。”

桃生小姐散发出十分机敏的目光，极其严肃地说道。

——气氛为之一变。

我不由自主地调整距离。

她本来很享受和我假装约会，可现在不是了。

之前那副惹人怜爱的面孔荡然无存，已经变作“女皇”的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