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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 复制品,轮转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幽蝉满耳

校对:眩目林光

图源:这是一道下划线请随便填的DBQ

倏然探出的食指指尖上,蕴藏着冬天的伊始。

戳一戳,捅一捅,白色的寒气就会森森袭来。

不知不觉中,寒冬已经悄然而至。天花板上挂上了冰柱吊灯,地面化作了溜冰场,而床,则化身成寒气逼人的冰棺,乃至会彻夜活动的吸血鬼都不愿靠近。

抬头仰望纷纷而下的白雪,呼出的空气全都化作了白烟,我的手脚冻得发僵,身体也在不停颤抖。

头顶和肩膀上已经渐渐堆满积雪,可我却懒得掸落,脑子里只是盘桓着一个念头——索性就此变成一个雪人就好了!随后再将沉眠在院子仓库里的红色漆桶盖在身上。这样一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审视,我都会像一座漂亮的冰雕吧?

然而,这样的冬之Fairy tale(童话)并没有降临。此时,活生生的我正苦闷地待在温暖房间的角落中,背倚着墙,席地而坐。

向前伸直的双脚上并没有穿上袜子。今天早上,素直是在穿上袜子之前就叫出了我。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今天的我也会穿上袜子了吧?

静冈的气候的确温和,然而一旦进入十一月,寒意仍会袭人。尤其是自昨晚开始的降雨持续至今,使得气温尤为严寒。不过,我猜明天一定会放晴,因为不管天气多么寒冷,静冈的中部地区还是不会下雪的。

窗外,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绝如缕。

我并没有看天气App,也没看天气预报,所以我不知道雨会不会在午后停止,或是更进一步变成倾盆大雨。是不是会电闪雷鸣呢?我其实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只要待在屋子里就不会受到干扰。只要不是天降陨石砸穿屋顶,冰冷的雨滴就不会打到我的身上。

爱川素直的复制品。便利的替身。

给予我的,像普通高中生一样的日子……很快就迎来了落幕时分。

就像她宣告的那样,五天前,也就是从十一月五日星期五开始,素直开始再次上学。

和平时不一样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素直在去上学的时候,会将我呼唤出来。

周末有可能会被双亲碰个正着,所以会和以前一样不叫我出来。但工作日的从早到晚,她会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就像看家的小狗狗,或者,就像木雕熊一样,抑或者,像是一只失去自由的小鸟。

在此期间,素直不会对我下达任何命令。她只会说上一句“我走啦”,随后穿着同样制服的我只能默默地目送她离开。仅此而已。

几分钟、几十分钟,还是更久之前呢?踢踢踏踏,随着素直踢着雨点声音响起,一个已经看不出来是不是素直本人的身影,穿着黄色的雨衣,跨上了蓝绿色的自行车,转瞬之间就渐渐远去。

从窗户眺望完整个过程,我今天的无聊任务也就结束了。

如果肚子饿了的话,我会跑下一楼,烧开热水,支上锅,做上一份味道浓郁的拉面(炒面或意大利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它。

今天做了速冻乌冬面。泡好之后,浇上用热水兑的麺汁,然后就可以吃了。

兼做餐厅的客厅里晾晒着洗完了的衣服,一股半干未干的潮湿气息扑鼻而来。过于快手的乌冬面味道也因此变得无法辨别。

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下午三点已过。正好是第六节课的时间。

吃完饭后我再次回到了二楼,坐在墙角里发呆。

我觉得,这就是素直对我的拷问吧?

给我好好地后悔去吧,顿足捶胸才好!给我好好地反省一下吧,你就是个复制品!反思去吧!

这是素直给我的警告吗?还是有其他意图?我不知道。准确点说,我现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

从她消失后的那一天起,我一直——

「凉前辈……」

即便是对着虚空呼唤,也没有任何回复。

五天前,在体育馆里举行了前学生会会长森凉美前辈的告别会。我是通过素直的记忆知道这件事情的。

许许多多的人哀悼她的死亡,哀叹这过早的生离死别。

那些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朋友们……她们拼命控制的呜咽声,吸吸踏踏抽鼻涕的声音,被泪水打湿了的呼唤声音,像雨点一样,连续敲击着素直的耳膜。

随后,全校师生都将湿答答的留言卡放进了白色箱子里。

凉美、森灵、森、森会长、森灵前辈,一个又一个音色不同的雨点声音回荡在体育馆内,带着各自的悲伤。可在那之中,却没有凉前辈的名字。

作为凉美前辈的复制人,我想人们是不可能知道凉前辈的。以前是,今后也是。明明在青陵祭的舞台上,她是那样的美艳耀眼。

眼眶发热。我一骨碌滑到了地毯上,一滴眼泪,顺着面颊,鼻子流了下来。

泪滴划过太阳穴,划过面颊,打在了耳道,落入了湿答答的头发中。下意识地,我身体微微一颤,却懒得动手去擦,任由它停在了那里。

嘶哑的声音从牙齿缝隙之间蹦了出来。

「凉前辈。我……不能去学校了呢。」

多半,以后再也不能去了。

在这一个月里,我是不是一直在做梦呢?梦到自己可以不停地上学,梦到可以努力筹备青陵祭。做了一个可以很多人相识、共同欢笑的梦……

和律酱重逢,与秋君相遇,和望月前辈他们一起出演话剧。而现在这化作监狱的四角箱子,将我与下界隔离开来,将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化作了泡沫,伴随着梦境醒来渐渐消退。

躺在厚厚的绒毯上,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明明从来没有在妈妈的肚子里待过一天,却十分想要回到出生前的婴儿模样。

裙子上有些奇怪的褶皱也没什么关系的。就算是我将制服弄得很脏、很脏,素直都不会感到为难。只需让我消失,身上穿的制服也会一并消失。

我,不需要去跑折返跑了。

我,不需要去参与很难的考试了。

我,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另外,不去那个已经没有凉前辈的学校,我心中的某处其实又感到了一丝安心。

感受着矛盾的自我,同时在坚硬的地板上合上眼睛。合上眼的一刻,挤在眼眶中的泪水满溢而出,不停不歇地淌了下去。

雨一直下。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素直不想去学校的心情。

我从来没在保健室里睡过觉。

体测或是体育课上腿稍稍擦伤的时候,也会来这边看伤。不过,一次都没借用过保健室的床。

我……应该是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的吧?但是,我不借用保健室是因为我有自己的房间。头痛的日子里,肚子痛的日子里……我可是一步都不会走出家门的,就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

当然,就算那么做了,我也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请假。

我有一个便利的替身。哪怕只是身体不舒服,哪怕只是心情有些不爽,她都会代替我来上学。而且,她无论何时都会听从我的命令。

所以我不需要保健室!就是这么简单。

我敲了敲门,屋内没有任何回应。但是我知道,想见的人今天来上学了,所以我毫不迟疑地推门走了进去。

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下雨,外面的走廊都是湿的。我磕了磕鞋尖,走进了房间里。刚一进门,一股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今天的晨会似乎很长,所以保健室老师并不在房间里。屋里有三张床,我毫不介意地走向了靠窗的那张床。

「真田。」

我信心满满地喊了一声。唯一拉着白色的窗帘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微微颤抖。窗帘拉得紧紧的,没有留一丝缝隙,完全可以看得出里面的人的心绪。

谁也不要靠近!别理我——就是这种拒绝的意思。

「真田,你在吧?」

窗帘小心翼翼地被人拉开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没错,我其实也很紧张,但是我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是因为我知道对方一定也是心乱如麻。

时隔五个月后再次见面。真田秋也穿着白色Y恤衫,正从床上坐起身来。

看起来,真田很不安。他和我一样,有自己的房间作为避风港。从窗帘后面显现出来的青白色面孔看起来有些内疚,还有些不自在。

「爱川……早。」

虽然我和真田并不是十分交好,但他从刘海儿间看到了我的身影之后,像是安心了不少,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一头乌黑的短发,与发色相同的双瞳。粗犷的眉毛和宽厚的肩膀很有男人气息,但蜷缩成一团的僵硬身体,似乎生怕超过那张小小的床,让人感觉十分拘谨。

我兴致索然地拽过了椅子,坐了下来。真田在一旁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的动作。

床边的凳子上,叠的整整齐齐的帆布包和男生制服摆放在那里。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边,将有些湿漉漉的头发挂到了耳边。

「好久不见。这么说很奇怪吧?」

「是啊……倒是打过几次电话。」

真田浅浅地笑着。

这笑容,要比他作为篮球部王牌时候的笑容安静了许多。要是这里是教室的话,这种笑容一定会卷入教室里的热闹的笑声和喧闹之中,静静地滚到脚边去。可以说,他的笑容很无力。

「刚才班里在讨论修学旅行的目的地。」

「是吗?」

谈话提不起兴致。视线也几乎也对不上。就像电话里一样,感觉彼此间聊不到一起去。

我们继续着星星点点的对话,对话的频率似乎要比打湿窗棂的雨滴还要稀疏一些。

「好久没露面了,父母还担心我来着。问我,“脸色这么差,今天要不要休息一天?”」

「是啊,原本直到昨天为止你都在休息来着。」

真田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而经常出现在家人面前,一直不间断来上学的人是他的复制品。

顺口开了一句玩笑之后我才发现不妙!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非常敏感的领域。惶惶然之间,我确认了一下真田的神情——似乎没显出不高兴的模样,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嗯。有点怪怪的,挺好笑的。青陵祭……听说很辛苦吧?」

「你和秋问了吗?」

「嗯。我篮球部的朋友也这么说。」

「是嘛。」话语在我的舌尖上滚动下来。

青陵祭第二天的慰劳会。

当时我并不在场,也没有和直细问。我只是通过别人了解到当时的情况,但不难想象,这一系列事情给全校师生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一个人消失了。随后,死掉了。

毋庸置疑,同一个学校里的同学的死亡,这是一件相当有冲击性的事情。如果与死者关系密切,或是朋友的话,那就更不用多说了。

森凉美担任过学生会会长,所以要比一般学生出名很多。即便是在外校,她也能成为话题中的主角,是一名手腕超群、引人注目的会长……另外,她心地善良,学习成绩优异,本人还是一个容貌出众的大美人。有了这些优点加持,深受周围的人仰慕也是必然的了。

可在体育馆致辞时,她突然消失了,只留下了身上的制服和室内鞋。

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11 月 4 日,在轮休两天+节日休假之后,校方向全校师生公布了她的死讯。

显然,人们普遍认为我与前学生会会长的关系较为亲密。老师勉励我不要气馁,同窗们亦纷纷找我闲聊。他们将我暧昧地点头当做了我在努力克制内心的悲伤。

可才不是这样呢!我不认识她。

认识前会长的,恐怕是代我来上学的复制品。原型死亡的话,复制品也会消失。而如此消失的复制品前辈,和直有着很深的渊源。

我知道,为了文艺部的延续,直和戏剧部合演了一出戏剧。在青陵祭的第一天,我也在公告栏上也看到了贴在那里的海报。去文艺部拜访的时候,律酱也对我介绍了具体情况。

现在回想起来,直曾经不安地提过一嘴,说学校里有人散播传单。那时我一点都没上心。因为当时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正是因为我不太关心,所以直并没有和我说明有新的复制人的事情。

不过,就算事先我有了准备,真的会有什么改变吗?

和亲近的人突然生离死别而伤心不已的直,可以依靠我吗?我可以安慰哭肿了双眼才回到家中的直吗?不管怎么想象,我的眼前还是无法浮现出自己能够体谅人的体己模样。

今天早上,校方宣布取消青陵祭颁奖活动。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先是颁布最优秀奖,随后获奖者在讲台上发表各种致辞……想必校方也明白,这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不会由衷地展露笑颜吧?

既没有像往年那样盛大的庆功会,也没有纪念摄影,今年的青陵祭就此宣告结束。震撼和悲伤将全部的喜悦化为乌有,随后像疾病一样,渐渐蔓延开来。

然而,在告别会已过去五天之后的现今,那份影响依然深远地弥漫在校舍之中。我发现,自己除了在感受着这份震撼与悲伤之外,还在冷眼旁观着这座苍白的校舍。

恐怕,不会持续太久。

下周起,二年级学生将踏上为期两天三夜的修学旅行。根本不用详细说明,这是代表着高中生活的重大事件。死去的人是一名三年级的学生,作为二年级的学生,当事人意识原本就很淡薄,所以并无过多理由铭记不忘。

在修学旅行后,二年级学生间的疏离感逐渐消失。再晚一年入学的一年级学生,乃至三年级的学生,都会将一个学生的死亡当做完全的过去式。

有人会说,薄情寡义啊……

或许,有人会骂,不讲义气啊……

但是忘记痛苦这件事本身压根就不是什么坏事。一点都不过分。

在我思绪纷飞的期间,真田一直都默不作声。低着头,紧紧地闭着嘴。看起来,像是在一声不响地忍耐着什么。

有点在意,于是我问道:

「没事吧?」

简简单单的第一句话。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行啊……我似乎在心里就认定了事不关己。

感觉呼吸困难,无法说出下一句话来。但真田并没有发现我的变化,回答道:

「还要等一会儿。」

「太紧张了」真田嗓音嘶哑地说道。

我觉得,这根本不是等一会儿的事情吧?不过要是直接指出来的话,会显得纯粹是在挑衅……

真田秋也。最后见他的时候是五月份,比起那个时候,他显得弱多了。

有一段时间不出现众人面前的人,很容易变得失去自信,变得畏手畏脚。

像这样,一个人来到保健室也需要相当大的努力吧。我很想说点安慰性的话语,但嘴张了一半,又放弃了。

我并不适合做鼓励人的事情。大概说多了的话,真田会更加逞强吧,会感到不快吧?既然如此,还是闭嘴比较好。

静默入迷之中,保健室的门就像为了打破沉默一般,一下子被拉开了。

「报告!吉井到!」

无需确认,大声报上名号的人就是吉井。

同学里面最闹腾的家伙。性格开朗,心直口快,男女朋友都很多,和其他班的学生也常常聊天。简而言之,就是那种情人节会收到很多巧克力而聒噪不已的人(虽说都是义理巧克力)……

和我们对上视线之后,吉井吹了一声口哨。真是没救了,惹人生气。

「真田还真的在这里呀。我的直觉是真的准,得分!」

「喂,你怎么不敲门?」

真田在床上缩成了一团,我只好代为提醒,问了吉井一句。

吉井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房间里,眨了眨眼睛。

「咋回事?今天的爱川同学心情不好呀?明明在鬼屋里发出了那么可爱的声音。」

「哈?好恶心。」

「唔!这泼辣劲儿,果然是爱川同学的感觉呐!」

吉井装作瑟瑟发抖,比画出搓动肩膀的动作,这让我感到很无奈。

虽然教室里是前后座,但我几乎没和吉井说过话。比起说过的话,前后回传卷子的次数可能会更多一些。

原本直也应该和我一样的。我曾经命令她,在教室里平时要和我一样,不要去主动和人说话。

但青陵祭的筹备期间,她似乎就不这么做了。我听她提过,和吉井似乎渐渐变亲近了一些,可以一旦遇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会觉得很为难。

在他们的眼中,不是直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绝对不想知道这些!

乱七八糟纠缠了一阵的吉井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了。他故意躲开了我的身后,从窗户那边卷起了窗帘,一脑袋钻进了真田坐着的床旁边。

「我扑!哇!保健室的床真的好舒服啊。」

由于他的倏然接近,之前一直都愣着神的真田明显动摇了起来。

就像雨天里被抛弃的小猫一样,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吉井的态度让他有些奇怪。不过由于隔着厚厚的窗帘,他身体上的这点震动吉井是感受不到的。

「对了,真田。来一下。」

「诶?」

真田听到了他的呼唤,有些迟疑,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将我当做了靠山。要不要帮他一下呢?我犹豫了一下,随即放弃了。

「真田!你小子啊!」

「呃?怎么了……」

为什么一上学就直接跑到保健室?为什么不来教室?真田似乎最害怕对方说出这样的责问。

吉井飞速瞟了我一眼,笑着嘀咕道:

「虽然吧,我觉得吧,你没那个贼胆,但在保健室里,你和爱川同学……没搞什么工口Play吧?!」

虽然是压低了声音,但他们就在我的眼前,话语当然落入了我的耳中。

连生气都提起不起劲儿,因为这调侃太幼稚了。我呆呆地叹了一口气。吉井站起身来,戏谑地用胳膊肘戳了戳不知所措的真田的肩膀。

「你和爱川,感觉真的很好呢。完全就骗不了好友的双眼的!」

一直纠缠不清的吉井终于像是发现了什么,开口问道:

「诶?今天身体不舒服吗?要是这样的话给你添麻烦了吧?为了赔不是,我就这样陪你睡吧?要睡吗?睡吧?睡吧?」

面对吉井过于亲昵的表现,真田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田会动不动就低下头去,脸上的表情眼见着就变得渐渐易懂起来。我眯起了双眼。最后,真田似乎也发现了。

确实是真田秋也,那个一直在家的家里蹲。

但对周围的人却不是这样的。五月份因为骨折住进了医院,出院之后,就像无事发生一样,六月中旬他又重新回到了学校。就算是面对搞伤了自己的前辈,他在篮球比赛里也表现出压倒性的实力,打到那家伙闭嘴为止。所以吉井这种表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真田无须害怕周围的目光,只需理所当然的行动就好。因为从一开始就不会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闭嘴吧!有你陪着睡,谁会高兴啊?」

真田皱着眉头,很自然地回复着。句尾有些微微发颤,但吉井并没有发现,只是嘿嘿地傻笑着。

「哦!哦!都开始喷人了。你果然在偷懒!」

就在这时,门突然又打开了。

「打扰啦——」

没想到第二个出现的人是佐藤梢。我们二年级一班的班长。

清爽的齐肩短发随风飘舞,佐藤走进了房间。突然看到房间里聚集了这么多同学,她不禁有些纳闷。

「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就想着真田君可能在这里面。怎么回事?两个人在干什么?」

「班长,你也太过分了。怎么也得算上爱川同学吧?三个人啊!」

「哦,吉井居然也在!」

「啊,不是,不会吧!你没看到我啊……」

吉井假装擦了擦自己一滴眼泪都没流出来的眼角。

我对着佐藤皱起眉头。

「你才是吧?来干什么?」

「班里在讨论修学旅行分组。男生就罢了,女生快麻烦死了。我是真受不了那种神奇的氛围,直接跑出来了。」

佐藤吐了吐舌头。

「我就想着,爱川同学可能和我一样呢,所以我就跑到这边来看看。」

我尴尬地移开了视线。漫长的班会刚才到了讨论分组的阶段,我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径直离开了教室。所有人都会认为我会去保健室,和上学之后一直待在那里的真田见面的吧?

「确实。女生是真的麻烦。不过班长你该负责分组吧?」

「这个嘛,分组差不多定下来了。实际上到了讨论分房间的步骤了,那真是更加惨烈了。朋友之间不也得先商量一下才能决定的。就算我说,“你和你组一个房间吧”,对方也会直接暧昧地对我笑笑,根、本、不、回、答!」

「呃,好可怕……」

佐藤同学脑袋左右摇晃着,嗲里嗲气地表演着。吉田听到了之后,不禁浑身颤抖。

「我们班其实还好吧……」

之所以还好,是因为佐藤你这个班级管理者压根不太在乎吧?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有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再怎么小心措辞,这话听起来还是有嘲讽的语气。

这时,站在窗边的吉井把手扶到下巴上。

「呼~这么说,真田、爱川同学,还有班长都没有决定在哪个组吧?」

被指名道姓说出来的事情确让人有些不爽,但完全无法否定。因为那是纯粹的事实。

「你不也是吗?吉井!」

「这个嘛」面对佐藤的指责,吉井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正当我有些错愕的时候,吉井看了一圈我们的脸之后,突然说道:

「我说,这也是缘分呐。要不,我们四个人一组吧?」

听到了超乎想象的提议,我不禁眨了三下眼睛

虽然觉得吉井又在犯蠢了,但提议的本身我并不反感。规则上要求是必须由四到五人男女混成一组。虽然此时事发突然,但人数上恰好合适。

虽然我还没和真田说,但能行的话,我原本就打算和他一组的。今天他能来上学也是因为我在最后关头推了他一把,他才下定了决心。

原本我们就是同属文艺部的,所以也没什么不自然的。所以我决定在否定意见出现之前,赞成吉井的提议。

「我无所谓。」

「诶?真的?」

明明是自己说出的提议,结果吉井自己惊了个半死。

「我也行。就算赞成吧,这里的四个人一组吧。虽然吉井有点多余。」

「什么意思啊?你当我真的会充耳不闻啊。」

「真田君呢?」

充耳不闻的佐藤问向真田。真田点了点头,也算赞同了。于是就这样决定了。

「真田君,第二节课你能去吗?这周内我还得确认一下组内的主题。」

「主题?」

「这个嘛,就是工艺品啦、日本庭院啦、日本画啦,抹茶点心啦……每个组都有需要调查的主题,然后根据主题确认第二天的见学场所,这是修学旅行的规矩。」

非常擅长照料他人的佐藤掰着指头对真田做出了解释。

修学旅行第一天是以班级为单位集体行动,第二天是各组根据主题分头行动,第三天就是自由行动。

「用了规矩一词的班长……」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啊!根据想要去的地方设定主题,回来以后还要在班上做汇报,要是做得太随意的话,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两个人边说边走向走廊。

原本我打算紧跟其后的,结果突然听到了下床准备外出的真田在喃喃自语。

「多亏了那家伙啊……」

「那家伙?」

我扭头问道。真田一边把胳膊伸进校服的袖子里,一边用着与他身材不符的音量低声回答道:

「二世。秋……我的复制品。」

他并没有看向我,只是继续叽叽咕咕地说了下去:

「因为我根本没有亲眼见到过,所以一直都是半信半疑的。看来是替我好好地上学了……」

这么一说的话,我也一样。和佐藤、吉井关系变好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直。我也好,真田也好,都是搭上了复制品努力的顺风车,我们都是一样的。

就在这时,真田抬起了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吓了一跳,移开了眼神。

「当然,我也得感谢爱川,是你将我从家里推了出来。谢谢」

「我什么也没做啦。」

我噘起嘴反驳道。实际上也是这样,我没有做任何值得道谢的事情。

真田也和我一样,制造出了复制品。迄今为止,一直都没有一个人可以和我探讨复制品的事情。所以我在家的时候,偶尔会和真田通电话。我还是第一次和男生像这样私交甚笃,不过那个时候的感觉还不错。

之所以选择在修学旅行前这个微妙时期劝他来上学,正是因为当下就是微妙的时期。青陵祭结束之后,二年级的学生会对修学旅行越来越期待,我觉得,这时候来上学要比平时来上学难度低很多吧?

然而我的计划却因为前学生会会长的去世而意外落空了。大概佐藤和吉井从教室里逃出来这事,或多或少也受其影响了。在教室里,两人需要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吵吵闹闹,大概也很辛苦吧?

念及此处,我不禁转念又想到——吉田才没有这么敏感呢!大概是因为最近很喜欢的真田不在教室里,所以他找了个时间跑来找真田吧?

真田站了起来,把背包的挂带挂到了肩上。右脚看起来好像还有点不舒服,但从他走路的样子来看,并没有拖着腿走路。这一个月里,他在自己家附近,避人耳目地散了散步,做了一些康复训练,看来很有功效。

真田挠了挠脸颊。他的头,像是有点垂了下来,又像是有点在低头,总之是以一个很微妙的角度动了动脑袋。

「可还是要谢谢你。」

我要是再强硬回复就显得太没礼貌了,于是只好慢慢地点了点头。

至于我的目的,其实我没有和真田提过。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话,我可以称得上是在利用他。明明如此他还是向我道谢,这家伙真是一个好好先生。

也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一个家伙,所以才会被自尊心爆棚的早濑前辈下了毒手吧?突然间,我的脑海里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

忘记痛苦的事情就好了。能渐渐忘记一些事情,其实也不错。

可真正痛苦的事情却很难忘却。今后,真田一定会被事关早濑前辈的记忆所折磨,突然间想起来的话,就会感到痛苦不堪。

所以说啊,我真的、真的、没有做过值得他道谢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另外,修学旅行也请多关照,同班同学。」

「……嗯」

从敞开的门中,我穿了过去,头也不回地点了点头。

修学旅行是在下周。可对我最重要的是……

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或许是心情过于兴奋的缘故吧,踩在地板上的脚尖之中,充满了徒劳无益的力量。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五

这一天,我仍是一言不发地送走了素直。

头顶上的天空似乎不太在意我的心情,碧蓝无垠。隔着窗户目送着素直离开之后,扭过身来,看到了孤零零地被丢到书桌上的国语教科书。

「啊……」

脑海中盘算了一下课表。今天应该是有国语课的。

我赶忙抄起那本寂寞的教科书,跑到了门边,可马上就停住了脚步。

都已经这会儿了,追也追不上了吧。不管素直是多么悠闲地蹬着自行车,以脚力是根本追不上的。况且,不能让其他人看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模样。

转而死心之后,我一下就躺到了地毯上,懒洋洋地翻身趴下,开始翻阅教科书。仅凭窗口照射进来的阳光就足以将我的手边照亮。

追溯素直的记忆。下节课应该是要教『山月记』。

『山月记』是中岛敦的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中国唐代的故事。故事讲述了本欲成为诗人而不得的李征,却最终落得一个化作老虎的下场,后与友人袁傪再次相见,因而讲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故。

记得我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心里蓦然感觉惊惧交加。总是幻想着“要是我变成老虎会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要是有我变成老虎的那一天,素直一定是在那之前就变成了老虎了吧?”——于是又心安下来。

我的脑子沉浸在回忆之中,目光却没有闲着。视线逐行掠过袁傪与李征的对答。不知不觉中,『山月记』就已经读完,随后我转去阅读其他故事,进行探险。

即便是在课堂上,我也喜欢这样,在闲暇时随手翻到某一页,随心所欲地停下阅读的脚步。

国语教科书中收录了许多小说、诗歌、短歌、俳句、议论文等。只消随手翻到这些排列整齐的故事一角,就能感觉到像是在打开一个又一个惊喜宝箱。它们像是在吸引着我,呼唤着我,让我快点过去。

指尖轻轻抚过第一次读到的诗歌,那些令人惊叹不已的美艳辞藻跃然于纸上。无论何时,只需打开书页,我就会感到身临其境,耳盈其声。

就在这时,传来了“叮——咚——”的一声长音。

沉迷于教科书中的我猛地一下抬起头来。

是谁?既然特意按响门铃,就说明妈妈并没有回来。我觉得是快递或居委会通知,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脚步匆匆地向着楼下跑去。跑到最后一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

平时的这个时间,素直家中是不会有人的。父母也拜托快递在休息日上门配送,或者是在工作日傍晚时,会商量好容易接受的时间段。附近的居委会大妈们也知道,要是这个时候来家里的话,往往就是白跑一趟,回头还得跑一趟。

我一边猜着到底是什么地方的工作人员,一边快步走在走廊中,站到了门前。

再怎么说我也不会傻乎乎地直接开门的。于是,我战战兢兢地对着门外问了一句:

「哪位?」

「我」

回复的声音只有一个字。但是这个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的。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像核对暗号一样,我朗声说道:

「听这个声音,难道是吾之旧友李征是也?」

不过要是门外这名陌生人喜欢中岛敦的话,我这个计策就失去效果了。

可要是他的话,应该可以轻松背出来吧?因为我知道,坐在最后一排的他也和我一样,上课中也会偷偷地阅读其他课文。

「正是在下,陇西李征。」

我打开了门,

和想象中一样,站在门外的人并不是陇西李征,而是烧津秋君。

译注:烧津指的是静冈县烧津市。

穿着冬季制服的他,身后明明没有窗户,阳光却出奇地耀眼。我不禁眯上了双眼,眼底正在向我抗议着痛感。准确点说——我现在一直皱着眉头,已经无话可说了。

「秋君,没去学校?」

「秋也去了,我留守。以后会怎么样,我不知道。」

几天没见的秋君平静地说道。

「我和爱川联系过了。她决定今后自己去上学,直留守在家。所以我就跑来了。」

「是吗……」

素直和真田君去上学了。修学旅行还会是一个小组的。

我是通过素直的记忆知道的这件事,但从秋君再次听到,我稍稍振奋了一些的心情眼见着就枯萎下来。

从暑假开始,素直就和真田君保持着电话联系。青陵祭结束的时候,就是她劝说真田君去上学的。

我记起了从房间里传来的笑声。电话那边就是真田君,当时他也和素直一样,开心地笑个不停。

不只是我一个人。今后,秋君也没办法去上学了。

不,更甚一步,我们已经……

「直前辈。请不要忘记石田街道的律子呀!」

「律酱!」

秋君的身后倏然间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是律酱。

「 Ciao!直前辈,好久没来用宗这边啦。有些怀念呢。」

明朗的声音和平时一样。我知道,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开朗的,但我实在是无法笑出来,只好尴尬地问道:

「你们两个人怎么会在一起?秋君就不说了,律酱,你今天该上学吧?」

并没有人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秋君直接改变了话题:

「直,我们去温泉吧!」

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我扶着门,不停地眨着眼睛。

「温泉?」

突然间提什么温泉?

「是啊。好冷!」

「今天好冷呢!」

秋君和律酱故作夸张地肩膀抖动着。可是室外天空碧蓝如洗,温度清爽宜人,没那么冷啊。

「嗯!」

我没有去过温泉,所以心情说不清楚,一时间话语也卡在了喉咙中——

「难得去一趟吗,来吧,我来帮你换衣服!」

「喂!律酱!」

律酱蛮不讲理地推着我后背,直接返回了我的家里。

「哇,家里也没怎么变嘛!记忆中枢,唰唰重启!」

律酱开心地打量着玄关和走廊里。

她以前倒是常来玩耍,跟那时候相比,家里确实没怎么发生变化。最多就是将洗手间重新装修过了,对律酱来说,这里算是一个熟悉的外人家。

被律酱从身后推着,我们一起走向了更衣间。

素直平时会将自己中意的衣服收拾到自己房间里,在家里穿的衣服和睡衣则放到更衣室前的壁橱里。内衣一样也放在那里。

律酱身上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 T 恤和牛仔短裤。大概是以为泡完温泉后会很热吧?

我战战兢兢地拿起内衣。大概是一些素直觉得寿命到头该扔掉的家伙……

「不经允许就借素直的衣服和内衣,她又该骂我了……」

就算我话语里已经说明白了“不想被骂”的意思,但对律酱来说还是行不通的。

「到时候连我也一起骂吧!」

没说“不会被骂”也没说“没事啦”,可见律酱对素直了解之深。

将换洗的衣物和毛巾收进了温泉包里,我们回到了玄关。秋君背靠着油漆已经剥落的门框上,等待着我们。

「好的!走啦!」

「出发!」

迟疑之中,我迷迷糊糊地锁上了门。锁完门之后,右臂被秋君抓入怀中,左臂被律酱架入了怀中。

脑袋里一时间短路了。

「呃?怎么了?」

「因为有人搞不好会逃跑。」

律酱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微妙……貌似没办法否认,我只好沉默下去。

就这样,走到了家门口前的道路上,从重新染成红色的邮筒前经过。

秋高气爽的天穹守护下,三人并排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一步接一步。有车经过的时候,这两个人也不肯松开手臂,只好三人扭成一列,避开来车。

简直就像是小学生!我就像是被警察毫不留情地带走的犯人……要是彼此间距再拉开一点,就能成为团体操的扇面了。

在一片空地上,三只野猫舒服地躺在那里晒着太阳。因为用宗是港口区,所以到处都是小野猫。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在电线杆上优雅地散着步。路边的无人售贩摊位上摆着一颗叶子裹得满满的白菜,售价:200日元。

这是一个悠闲宁静的上午。我们三个人时不时地朝着拄着拐杖的老爷爷点头致意。每当此时,我都会更加握紧自己的拳头。

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和人类的肌肤接触,也很久没有和任何人有过有意义的对话了。在这几天之中,我能接触到的只有墙壁、门、地毯以及各类泡面。

「你们说的温泉,是哪里的温泉呀?」

终于让我得空,于是我问出了根本性的问题。

因为我们现在是在远离车站,似乎不会乘坐电车或是巴士。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我抬起头来,秋君的视线正好望向了我。

「用宗港温泉。你去过吗?」

我摇了摇头。我倒是知道几年前附近开了温泉馆,但一直都没有去过。

「以前素直和妈妈倒是聊过。说是要是家里浴室要是坏了的话就去那里试试。」

应该说很遗憾吧(或许不太合适),家里的于是一次都没坏过。明明就是走着就能去的距离,家里居然没有任何人去过那里。

「秋君呢?」

「烧津市民默认的地方就是黑潮温泉。今天要去的是用宗港温泉……」

看来也是第一次去。

「律酱呢?」

「我家总说,要是浴室坏了就去试一下。」

家家户户的浴室都很坚固,真是厉害。

沿着道路一直走,穿过住宅区,就能到达用宗港。向右一拐,大海以及鲜鱼的气味随着风,从港口那边飘了过来。

「啊!看到了。」

在用宗港内,有一栋黑色外墙的建筑物伫立在那边等待着我们。沿着屋檐下方,一排小旗子一字排开随风飘扬,旗面上的图案让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温泉。

「这栋房子据说以前是金枪鱼加工厂。搞不好会有金枪鱼幽灵出没呢。」

「金枪鱼幽灵?什么样的?」

「要说的话,能听到声音的幽灵几乎都是人形的吧?大概就那样?」

唔……律酱有些怀疑地呢喃着。我将视线投向了停车场,虽说是工作日的上午,但似乎车位都已经停满了。

绕着建筑物转了一大圈,我们终于找到了温泉馆的入口大堂。律酱出乎意料地松开了一直抱着我的手臂。

「幽灵之谜容我细细思考一番吧,然后我后面要去上学啦。来见直前辈一面的目的已经达成。」

「诶?」

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不禁瞪大了眼睛。

「律酱,你不去温泉吗?」

律酱有些为难地笑了笑,挠着后脑勺解释道:

「有点伤脑筋呐,我觉得在某些微妙的点上,自己算是一个认认真真的学生吧!父母也会很担心,会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律子怎么成了不良啦”……要从现在开始坐电车换巴士的话,第二节课……啊,有点难度,但第三节课还是赶得上的。」

不认真上学的代表——我和秋君两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这么一说,律酱真的就是为了见我一面,特意才会在上学前顺路跑一趟的吧?大概逃学也是第一次吧?我的心中感觉十分抱歉,不禁握紧了她的双手。

「律酱,对不起。」

「请不要对一名擅自突袭的后辈道歉!而且,这还真是新鲜的体验呢!别有一番风味!」

律酱开着玩笑,满脸笑容。但我有些担心她的神色。

「直前辈,你的脸色比我想得还要差。去温泉里好好泡泡身体吧。」

律酱啪嗒啪嗒地拍了拍我干燥的面颊。手掌小小的,感觉好舒服。

「嗯。我会带着律酱那份一起泡澡的!」

「就该这样!」

律酱微微一笑,隔着厚厚的镜片盯着我的双眼。

「还有,以前我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哦。要是你没地方可去了就要告诉我!绝对不可以再不声张了。」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真心话,所以我感到更加愧疚了。

夏天在海边并没有看到的现实已经摆到了我的面前。聪敏的律酱一定深刻地体会到了。

能和那时一样,说出一模一样的话语,这是需要勇气的吧?可即便如此,律酱也没有任何迟疑。作为友人,无论何时都在替我担忧。

「……谢谢你,律酱。」

可我现在能做到的,只能是对她说出这样的致谢之词。律酱微微一笑,像是表达已经心领了一样,对我点了点头。

「那回见啦!要告诉我温泉的感想哦!」

我“嗯!”了一声,和她挥手道别。在一声「拜拜」之后,律酱快步朝着车站跑去。

我和秋君终于要去泡温泉了。

外观上看起来焕然一新的用宗港温泉内部也很干净整洁。

把脱下的鞋放在鞋柜里,上锁。我是五十二号,秋君是右边的六十号鞋柜。

入浴券似乎是在门前并排摆放着的两台自动售卖机上购买。

今天是工作日价格。我们既不是会员,也不是小学生,所以是普通票,票价九百日元。我从粉色的钱包中取出一千元,放进饿着肚子的售票机里,咔嚓一声,售票机开始吃了起来。

我的全部财产共计十八万八千二百四十日元。最近我一直都打算让它重返十九万日元,可总是想要阻止这个愿望的我的欲望,与这个愿望反复进行着拉扯斗争。这场非仁义之战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拿上入浴券,我们走向服务台。穿着红色T恤的工作人员大姐姐隔着服务台对我们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我一下就察觉到了原因,吃了一惊。

我和秋君都穿着校服,现在又是工作日的上午。怎么会有学生?遭到怀疑也是必然的事情。

「那、那个……」

要是不说话的话会让人觉得很奇怪。我挖空心思寻找着理由,然而很可惜,偏偏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什么都想不出来。

就在我感到难办的时候,身边的秋君果断开口说道:

「今天是我们学校的建校纪念日,休息。」

哦——

大姐姐微微点了点头,拿起了一个腕式储物柜钥匙递给了我。似乎没打算过多说什么。

穿过纪念品区和餐厅,穿过通往温泉的紫藤色门帘。

走廊中挂满了镶在框中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满是游客喧嚣的用宗海岸以及用宗的全景照片。到底是什么时候拍下的呢?

我一边观望着照片,一边和身边那个无所不知的男朋友搭话说:

「今天是我们学校的建校纪念日吗?」

「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诶?

秋君居然面不改色地说了谎。我真心钦佩他的这份胆量。

看完照片之后,前方一个蓝色和一个红色的浴帘在恭候着我们。

「换完衣服之后,就到刚才的休息室碰面吧?」

「嗯,回头见。」

我向左,秋君向右。

更衣室里面没有人,但从温泉那边传来了热水流淌的声音。

储物柜的钥匙和储物柜的号码对应。我找到自己的号码,把行李寄存在里面。当我刚把手放到裙子上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件事——

「哇!」

制服的裙子皱巴巴的,仔细一看,腰的附近还沾满了灰尘。

我瞄了一眼更衣室里的镜子,更加备受冲击了。大概是因为在地毯上打滚的缘故吧,我的头发都乱糟糟的,炸成一团。

看到自己的这副尊容,我算是知道律酱和秋君为什么那么担心了。看到我这副凄惨的样子,两人一定都大吃了一惊吧?

我羞得脸都红了。羞耻之中,我脱下了衣服,只拿着一条白毛巾走向了浴室。

我惴惴不安地环视了一圈浴室内,室内一片安静祥和的气息。天花板以及墙壁的上半部分被染成了白色,下半部分则是黑色的底色。墙壁上的挂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室内有三个浴池,有一个是纯冷水浴,另外还有桑拿室。正中央的碳酸浴池看起来很受欢迎,人超多。还有露天浴场!

一边果不其然地打量着周边环境,一边用热水开始从脚尖冲起。除了冲掉身上的灰尘之外,用热水冲身体也是为了让自己身体尽快熟悉热水的温度。

在淋浴间将自己的头发和身体彻底洗干净,用毛巾将长发包裹起来,随后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

露天浴场!最开始就要去露天浴场呢!不管怎么样,我要露天浴!

下定决心之后,我走向屋外。这里和电视里看到的露天浴场不大一样,并不是完全开放的。天空几乎被屋顶完全遮住,再加上用木材制成的墙壁,完全看不到太多的景色。

不过最令人中意的是角落里有一间小木屋,貌似叫富士见小屋。大概占用了露天浴场1/3的空间,从那里可以看到富士山的景色。

柏木的芳香撩动鼻尖,我在热水中缓慢移动,走向了小屋的入口。

昏暗的小屋之中,似乎隐藏着秘密基地,让人雀跃不已。从小屋里可以望到港口和大海,外面天气晴朗,远远地甚至可以望见戴着白色帽子的富士山。

将自己的胳膊撑到岩石表面,眯起眼远眺富士山。并不很烫的温泉让人心情舒畅。

仔细想一下,这里也不是深山老林之中的秘境,仅仅是面朝港口的温泉。如果没有屋顶和围栏,裸体就会暴露在公众面前。所以有些防偷窥的设施是必须的。

可这样一来,又该怎么说呢……唔……就像是我在偷窥港口一样了。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很搞笑,不禁笑了起来。

就在我打算“要不就这样住在这间小房子里面吧”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的说话声传入耳中。于是我急忙甩去了几秒之前的梦想,兴冲冲地划出了小屋。如此难得的景色,似乎一人独占有些浪费了。

之后,我又在屋内开心地转了一圈,最终选择了在碳酸浴池之中安顿下来,在数不清的泡泡拥抱之中,我伸展了手脚。

「好温暖……」

我用力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泡泡一下子逃开了。温泉水哗啦哗啦,碳酸气泡噼里啪啦,我的嘴角渐渐地扬了起来。

「温泉太棒啦!」

呼的一声,我呼出了凝滞在肺中的温暖气息,无意之中瞥了一眼时间。

不到十二点十分。

视线随之移开——

啊!不对!不对!

我突然想到——

“第二节课可能开始了,但是第三节课赶得上!”确实!律酱是这么说的。第二节课是十点开始,第三节课是十一点开始。

这么说来,莫非我优哉游哉地泡澡泡了两个多小时了?

虽然和秋君约定好了见面地点,但没有约定多长时间后集合。因为没有适应男女分开的方式,结果貌似犯了低级错误。

秋君从温泉里出来了吗?还是说现在还在泡澡?

试着分析一下。总体来说,洗澡时间是女生长男生短。爸爸洗澡就像是蜻蜓点水一样,妈妈则总是泡很长时间,有时候两个多小时都不会从浴室里出来。等素直发现了之后,就会去浴室里叫她,结果发现妈妈已经在浴室里睡着了。

一分钟我就得出了结论——不好意思,让秋君久等了。虽然我很想去那间可以biubiubiu地发射远红外线的桑拿室里烤一下全身,但差不多我该出去了。

于是我用力将水分成两边,从浴池里走了出来。

轻轻地擦了擦身体,走进更衣室。镜子前面有两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坐在椅子上聊着天。似乎在讨论去沿海的 HUT PARK商场里找一家店吃午饭,一边讨论一边用睫毛夹整理着睫毛。

因为刚洗完澡,身上有些发烫,我拿起T恤披到了身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是淡蓝色的布艺发圈。

我进来的时候没有发现,应该是律酱放进来的吧。又是她一贯的,特有风格表演。

我先用吹风机吹干头发,随后用布艺发圈扎住了头发。

从擦得锃亮的镜子里看得到,一个扎着半丸子头的我。像往常一样,只是有点久违了的我。

调整了好几次角度之后,我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拿起变重了的背包,走出了更衣室。

我在休息室里东张西望了一番,并没有发现秋君的身影。食堂里也没有,土特产店里也没有。

好意外,居然是我更快一点吗?似乎没让他等我太久,正当我对此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秋君穿过门帘,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身上穿着褐色的T恤,搭配黑色裤子。

「对不起,桑拿的时候,被一个当地大叔拖住了。」

因为是秋君,所以他应该很难打断对方的话头吧?光想象一下那幅构图就觉得好有趣。

「没事啦,我也是刚出来。」

「是嘛」秋君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似乎太着急了,头发还没有吹干。虽说是短发,但一个不小心也会感冒的。

我从包里抽出了没有使用过的毛巾。

「秋君,水珠滴下来了。」

我踮起脚尖,打算替他擦头发。秋君察觉到之后,有些难为情地推开了我。

「不用啦,我自己能行。」

「好啦!听话!」

我有些不高兴地反驳了一句,秋君皱起了眉头盯住了我。那一瞬间,我的心脏突然发出了一声异响。

「直?怎么了?」

我的身体一下僵住了,秋君有些奇怪地望向了我。他的那副短发被水打湿的模样,一下子让我心动不已。

与平时的秋君只有一点不同。

就是头发湿了而已。只是!头发湿了而已呀!

就算是反复对自己吟诵着,但打湿了头发的秋君显得很稚嫩,有一点……毫无防备的感觉。就那种只有家人才能看到的感觉,这让人感到弥足珍贵。

可这话又不能向秋君说出来。闷闷不乐之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用力地擦着秋君的头发和脖子。

「直,有点痛啊」

秋君抱怨着,紧跟着像是无法忍耐,从下方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双手。那双大手温暖无比,全身散发着和我一样的浴液香味。

四目相对,秋君的脸上皱作一团。

「总觉得像是住在了一起呢。」

「诶?是吗?」

我吃了一惊,他却揶揄地说道:

「现在的直就是妈妈!」

「你说我是家庭妇女吗?!」

我生气了。

总觉得和预期的不太一样啊。秋君察觉到了我在闹脾气,赶忙笨笨地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过了午饭时间了。肚子饿吗?」

算了,算了,真是的……无奈之下我还是应答道:

「有点……」

至于为什么嘛,是因为我的确是饿了。

这几天,我只有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迫于无奈才会去找些东西塞到胃里。今天和那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今天精神了许多。托了用温泉温暖身体的福,也托了律酱和秋君的福。

温泉馆内的食堂相当拥挤,所以我们决定去别的地方吃午饭。

走出建筑物之后,一眼就看到了入口处的石墙。刚才没发现,在耸立的石墙上挂着一个牌匾,上面写着“苍鹭巢穴”。

牌匾上画着的苍鹭妈妈和苍鹭宝宝都很可爱。刚才店里的食堂叫做苍鹭餐厅,来由应该是这个吧?

我很想看一看巢穴里面的样子,于是当场跳了起来,但只看到生长着高高的杂草,里面看不清楚。

「怎么了?」

「这里面好像有苍鹭的窝呢。」

「诶?」

「秋君能看到吗?」

要是大个子秋君的话就能看到了吧?我边想边跳,开口问了秋君一嘴。

秋君踮起脚尖,手搭凉棚。

「完全看不到。要不要绕过去看看?」

「嗯!」

石围墙的上方似乎是第三停车场。因为担心吓到苍鹭宝宝,我远远地看了看停车场。

「巢,是哪个呢?」

「是哪一个呢?」

完全找不到像是巢一样的东西。

就在我们找来找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肚子响。我做出了担忧的表情:

「秋君,肚子饿了吧?要不下次再找吧?」

「我肚子没响啊!」

可我装作没听到,急匆匆地走到了前面。

我们穿过了停车场,秋君向我问道:

「去哪里吃饭呢?」

「哪里好呢?这附近似乎开了很多家店。」

店家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感觉用宗正在蒸蒸日上的发展途中。素直在海边的商店里吃过gelato冰激凌,好像还吃过点心和汉堡包。

「みなと横丁吧?之前就有点想去。」

みなと横丁是用宗港的一家网红餐厅。几年前还是一家装修古朴的路边店,经过改造装修之后,变成了一家时髦而靓丽的热门餐厅。走上几步就能到了,确切地说,已经就在眼前了。

「想去就去吧!吃点什么?」

「我还是想吃鱼。」

哦——我特意拖长了音调感叹着。

「不愧是烧津的孩子呢。」

「其实吧,在温泉里的时候我就闻到了鱼的味道。」

「哦,我也闻到了。」

泡入碳酸温泉的时候,有一股清风从敞开的窗户中穿了过来。那一瞬间,掠过鼻尖的清风明显露出了鱼儿的面孔。

搞不好是某些家伙们为了让温泉客人想要吃海鲜使出的计谋。于是我们两人一边认真地讨论着是不是阴谋,一边在みなと横丁一层入口附近找了一家叫做次郎丸的海鲜店准备吃午饭。

毫无遮挡的店内座无虚席,此时刚好有些客人在结账中。在店外等待桌子的时候,我打量着横丁之内,和传闻中一样,真是一个时尚的空间。天花板上垂下来一个红色的灯笼,感觉很可爱。

我们被带到了靠窗的吧台位。港口的景色可以一览无余,感觉赚到了。

「直。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不过是秋也的钱」秋君随后开玩笑补充了一句。

「那我就不客气啦。谢谢。」

我决定老老实实地撒撒娇,随后将菜单放到了两人中间,打开。

「有很多呢。」

好多种盖饭。手握、寿司,甚至还有小沙丁鱼比萨。该选哪个好呢?

用宗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小沙丁鱼产地,家里的餐桌上也会时常出现小沙丁鱼的身影。比起生吃沙丁鱼,素直更喜欢吃油炸沙丁鱼。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铺满了油炸沙丁鱼,然后再撒上葱丝,我知道她喜欢这么吃。

一想到小沙丁鱼就变得特别想吃。我几乎没怎么吃过晚饭,所以差不多没看到过小沙丁鱼的模样。

「我吃这个half & half盖饭吧。」

我选的是生小沙丁鱼和油炸沙丁鱼各一半,完全就是小沙丁鱼的盖饭。

「真是用宗的孩子呢。」

「秋君呢?」

「我要吃海鲜盖饭。」

秋君用手指着菜单最上面一栏。豪华盖饭,上面有生沙丁鱼、油炸沙丁鱼,还有中腩和樱花虾。

点完单之后还不到三分钟,前菜先送了过来。用芋头和猪肉做成的煮物,入口即化的口感。就在我们品尝味道的时候,盖饭和味噌汤送了过来。

秋君的海鲜盖饭色彩异常丰富,不过half & half盖饭也有黄色的玉子烧和绿色的葱丝搭配,颜色一点也不输给秋君的盖饭。

不管是生沙丁鱼,还是油炸沙丁鱼,都沐浴在从窗口照射进来的灿烂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把酱油倒进小碟子里,轻轻地蘸了蘸,随后将泛着光芒的生沙丁鱼塞了满满一嘴。入口爽脆酥软,口感极佳。

「好吃!」

入口之后,新鲜的口感直接向我袭来。

接下来,我又伴着葱,将生沙丁鱼塞进口中,然后随着性子又吃了一口油炸沙丁鱼,最终将生的和油炸的掺在一起送入了口中,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我特别喜欢酱油里加上芥末酱。把芥末溶化在酱油里,然后再轻轻蘸一下生沙丁鱼,味道辛辣刺激。生的沙丁鱼肉带着的那一丝微苦融化在了芥末的辛辣之中。

掺着生姜吃也挺好,不过我还是喜欢芥末。有时候一个不小心加多了,芥末的味道直冲鼻子深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我赶忙用温和口感的味噌汤安抚着自己的泪腺。就在这时,秋君嘀咕道:

「直,你可真厉害呢。」

「什么?」我抬起了湿漉漉的视线问道。秋君并没有看我,一个劲儿地再往闪着光芒的红色生鱼片上挤着芥末。

「能自己好好地存下钱来,很厉害。」

「我啊,那都是妈妈给我的零花钱嘛。」

「可是,这是靠自己工作挣来的收入啊。比我这个依赖秋也的家伙要厉害多了。」

和平时相比,秋君似乎多提及了真田君很多次。平时的话,他不会主动提及这事情,会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至于理由,其实我也是知道的。因为我的脑袋里一直都在不停地思考。思考真田秋也君的事情。思考那个突然提出要自己上学的,自己的原型的事情。

不用问也知道。因为我也一样。

「我才没那么了不起呢。」

以这句话作为契机,后面的话语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点都不厉害。完完全全就不是那么勇敢。明明素直去学校……我却连祝福她都做不到。」

「我也是啊。」

秋君的声音里充满了强烈的真实情感。

我们端起茶杯,几乎同时将茶喝了下去。有时候,想要找一些话语的话,就在清澈透明的茶水中寻找答案吧。或者,伴随着茶水一饮而尽也行。

店内人声鼎沸,可只有我们两个人似乎身处不同的地方。

「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出去工作吧。」

我愣住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茶杯一动不动。有点搞不明白他突然想要表达什么。

「直的脑袋很聪明,要考大学吗?」

「我考不了大学哦。」

不是考不上,而是真的没办法考大学。估计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所可以接受复制品上学的大学。国外估计也是不可能的。

「要是直能上大学的话,我也想去同一所大学。」

秋君并没有停止说傻话。我不禁咬紧了牙关,挂在牙齿上面的葱在嘎吱嘎吱作响。

「别用这样的理由来决定你自己的未来!不要!」

「和女朋友上一所大学。我觉得这个理由很实诚。」

「复制品是上不了大学的……」

即便是听我这么一说,秋君的脸色依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那倒不一定。凉前辈她是上过小学和初中的。」

可那是小学和初中,和大学完全不一样。

虽然详情没办法了解,但完全不一样!我很想说这句话,但说不出口。没欲望说出来。

因为我也一样,想要和秋君聊天。探讨明天,探讨更远一点点日子,探讨那连眉梢都看不清的未来,直到说腻了为止。

「那考哪里的大学呢?」

见我终于跟上了话题,秋君轻轻地笑了起来。

「还是想东大吧?」

「纯粹的纪念考试吗?」

「既然要考就要认真啊!」

可就算这么说,要是以东大为目标,我觉得还是太迟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那种可能。我们才是十六七岁的年龄,要比那些从盖饭里翻出来的沙丁鱼更加有活力。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嘴上虽说太迟了,实际上,或许并不晚。

反正就是想想,又不会遭到报应。

「那备选大学呢?选哪里?静冈县内的?」

「没有梦想。」

「不能全部都是理想化啊,要是失败了会很麻烦的。」

「我同意。直你应该是文科吧?」

「嗯,似乎挺开心的。听说要重学一遍文学。这可真是——」

每每谈及一个不会存在的未来,我的内心都要崩溃了。

一个月后。一年后、三年后、十年后。那个时候,我还会有什么思想吗?

我还能做一个有着思想的自己吗?我还能在他的身边吗?

「承蒙款待。」

我们双手合十,对着已经一粒米粒都不剩的空碗诵唱着。

结完账,我们走出了店。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是秋君请的客,有点难为情,但又很高兴。

「直,去看看大海吧?」

「嗯。」

再次从温泉馆门前走过,我们走向了海岸边。在第三停车场,我又不死心地找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苍鹫窝。

穿过防浪林,之前一直被遮挡住的蓝天和大海迎接着我们。

稍稍助跑几步,我爬上了堤坝。秋君用一只脚蹬住大坝,轻松跳了上来。

趁着秋君还没有站好,我早早地沿着堤坝向烧津方向走去。最初几步稍稍有些踉跄,但我伸开了双臂,很快找回了平衡。

一、二、一、二。

沿着从这头到那头全长一点五公里的海岸线。

「直,危险!」

小学时候的素直和律酱为了测试胆量,手拉手冲下堤坝。但我没打算冲下去。

「没事啦」

秋君像是有些吃惊,但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跟在了我的后面。

远处可以看到陡峭的悬崖海岸。站在堤坝上眺望天空,有一片比保鲜膜还要薄一些的卷积云停在那里。大海呈现出一片近乎黑紫的颜色,浪花卷起的却是片片银白。

就在我窝在家里的几天里,季节已经滑向了冬天。太阳越来越低,日照越来越短,回过神来的时候,冬天已经将大地拥入怀中。

等真正的隆冬来临的时候,我想戴上手套,想呵出白气,想要去触摸那变幻无常的雪花,想吃比萨,不过肉包子也不错。

一阵强烈的海风咻地吹来,似乎打算趁着我在做梦给我下绊子。

「哇!」

因为横风袭来的时机过于出乎意料,我不禁一脚踏空。

「危险!」

眼看着我就要掉下去了,秋君迅速伸出了手。

秋君的手臂将我揽入他的怀中。这时,又有强风袭来。

「哇!哎呀!」

我们抱在一起,我们努力配合着声音和动作,很想站稳在原地。但我们就像是人偶一样,在原地旋转了两圈之后,之前的努力化作了泡影。

异常简单,四只脚都离开了地面。

一瞬间,我产生了飘浮的感觉。分布在全身各个地方的内藏一下子向着某个方向漂浮起来。伴随着“啊”的一声尖叫,整个视野都翻了过来。

脸上受到了微小的撞击,胳膊上碰到的是砂子的触感。

隔了一会儿,世界上的声音再次返了回来。海浪声,汽车的马达声,以及不止我一个人的呼吸声。啁啁地叫个不停的鸣叫声,不是苍鹫发出来的,是老鹰。

双眼下意识地紧闭着,此时,我终于能缓缓睁开双眼。

眼睛、鼻子和嘴都贴在秋君的胸前。我们就这样抱在一起摔到了沙滩上。

非常不真实,彼此相依的身体热乎乎的。从远处看的话,我们的身上似乎闪着一些红色的斑点。

秋君要比我清醒得快一些,但他没有站起身来,抱着我的手也没有从我的后背离开。至于原因,从他颤抖的全身就能感受到。

「心脏好像不跳了。」

虽然他这个比喻有些夸张了,但我是和他一起掉下来的,所以我很清楚其中的含义。我的心脏一秒钟前也差点死掉,可现如今,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所有的器官似乎都在狂欢,冷汗直流,根本停不下来。

素直和律酱为什么会笑着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呢?是因为都是小学生吗?还是因为和好朋友在一起,所以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对不起。」

「你不是故意的吧?」

他依然抱着我,我在他的怀中摇了摇头。虽然看不到脸上的神色,但头发蹭来蹭去的触感应该可以表明。

「是啊。」

秋君像是松了一口气。大概是以防万一才确认了一遍吧?毕竟我有过前科,他心里不安也是必然的。

像是在安慰,拍打着我后背的大手温暖而温柔。咚,咚,咚咚咚。节奏固定,就像是在哄小宝宝。

就在这片海滩上,前几天痛哭流涕的情景至今记忆鲜明。那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吧,或者说,过了一个星期。

「秋君,我啊——」

秋君的短发中散发着和我一样的气味。沁人心脾的薄荷洗发水香味。

「好寂寞」

话语一旦出口,一种真实的感觉就扑面而来。

「失去了凉前辈,好寂寞;去不了学校,好寂寞;不知道素直在想些什么,好寂寞……」

寂寞其实很像害怕。失去了凉前辈,好害怕;去不了学校,好害怕;不知道素直在想些什么,好害怕……

和素直不一样。对我来说,到处都是可怕的东西。

「我很丢脸吧?」

「一点也不。其实我也一样。」

听到我哼哼唧唧地嘟囔着,秋君说道。

「因为我也寂寞。因为寂寞,所以害怕。」

「是啊——」我缓缓地点了点头。痛苦的,无法释怀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和凉前辈度过的那些日子,要说是回忆还有些过早,都还历历在目。

尽管如此,律酱和秋君还是奋力向前,将已经画地为牢的我拽了出来。

阖上眼帘,我仍能想起体育馆的舞台。想起一边哭着一边微笑的凉前辈。明明是刚刚发现了她,结果现在……就已经只能在回忆中相见了。

然后,将她消失了的身影和我们自己的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直,我不想就那样消失。我一点都不想。所以很害怕。」

抱着我的双手充满了力量。似乎在和我倾诉——不想离开我。

这是素直和真田君根本无法想象出来的吧?也是他们无法理解的吧?我们到底有多么害怕,恐慌万状却毫无办法。

比这堤坝,比这大海还要不稳定,我们是摇曳不停的复制品。只需随意的一句话就可以被抹去,这个现实真是莫名其妙,让人恐惧。

「好可怕啊」

「嗯,好可怕。」

话语之中蕴含着言灵的力量。一旦说出口就彻底覆水难收。但是,人要是不分享恐惧的话,就没办法活下去。

我把头用力抵在秋君的胸肌上。好可怕啊,好可怕呢。我们就这样分享着痛苦。为了不至于将我们二人垒砌而成的话语之塔压溃,我将这苦不堪言的痛苦缩减一半,强行遏制着身体的颤抖。

突然,头顶上传来了一声笛子般的尖锐口哨声。

秋君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我也吃惊地抬头一看,是一位路过的陌生大叔在吹口哨。

「青春啊。年轻人!」

说着竖起了大拇指。

「是的,就是青春。」我们回答道。其实对我们来说,人生经验差了太多太多。

我们默默地目送着心满意足的大叔离去。就在这时,秋君细小的声音落入了我的耳畔。

「咦?是桑拿房里的大叔。」

「诶?真的假的?」

「在桑拿房里一起看了『ヒルナンデス』。那个大叔说想吃台湾蛋糕。」

译注:ヒルナンデス一款美食节目。

其实真的无所谓了。

「呵呵,呵呵。哈哈哈……」

实在忍不住了,我不禁大笑起来。边笑边拍着同样笑了起来的秋君胸膛。

什么嘛!台湾蛋糕什么鬼?

笑了一阵之后,我们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终于站了起来。彼此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惨状之后,再次笑出声来。

「好不容易泡了一个温泉,结果浑身搞得都是沙子。」

「是啊。」

真好玩,这样一来泡温泉就毫无意义了呢。

不过也不算没有意义。被温泉和海鲜盖饭温暖过的身体内部还是暖烘烘的,汗都出来了呢。哪怕到了更寒冷的天气里,只要有这层防护膜,我就不会被冻僵。

用力地拍掉身上和衣服上的砂子之后,秋君伸了一个大懒腰。

「我有一个好主意。」

「嗯?」

「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修学旅行吧。」

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十一月十七日,二年级学生要开始修学旅行。

目的地是京都。如果素直和真田君都去的话,我们就去不了。明明想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秋君却很厉害,居然能想到这么绝妙的主意!

「三天两夜的旅行?」

我兴奋地向他确认着重要事项。十七日到十九日,是修学旅行的日程。

本以为秋君会点头同意的,结果他却点头点了一半,僵住了。

用右手的手指挠着脸颊。我知道,这是他感到为难时候的习惯。

「还没想那么多……过夜要不就算了吧?」

「为什么?我想去!」

我干劲十足地回答道,同时稍稍感到有些难为情。

「我想和秋君一起去过夜的旅行……不行吗?」

我扭扭捏捏地重复了一遍,有些不安,抬起视线偷偷地打量着秋君。

难道说,对于这个珍贵的建议感到兴奋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吗?

可是以修学旅行名义为旗号的话,当天往返就太无趣了。总之还是想要过夜,这样就不用在意时间了,会尽情享受旅行。

「不是不行……只是——」

秋君欲言又止,我身体前倾,再次发起进攻:

「那就可以喽。」

「嘛……」

太好了!

我忍住了想要当场跳起来的冲动,提出了建议。

「有个地方,我很想去。」

「去哪?夏威夷?」

今天秋君开了好多玩笑。但我想去的地方,既不是国外,也不是冲绳,甚至连北海道都不想去,更别提京都了。

我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魔界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