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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真相

“你可真遭了大罪呢,琢磨君。出院日期又延长了。”

Aku——本名·亚久直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床头柜上的纸杯里倒乌龙茶。

身穿黑衣的影屋拿起一杯说道:

“你不也遭了大罪了吗?如果早点让琢磨君知道真相的话,事情就不会搞成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延迟出院了。”

“还不是你花那么大功夫收拾那臭和尚。你可不能出什么事就怪别人呀。总之为了庆祝事件完结——”

他高高举起纸杯,绷带已经完全去掉,露出他俊朗的外貌。我们将纸杯碰向亚久。

“干杯!”

亚久爽朗地说着,用手将额前垂下的头发向后一梳。“别客气啊,只有茶水。”

我用手指捏扁纸杯口,看着椭圆形的杯口说道:

“因为我太想知道事件真相了,所以特地前来,不好意思了。”亚久面泛微笑说道:

“但是琢磨君,我该从何说起呢?”

“先从——”我略加思考。

“就从犯人来的那一晚,为什么那时候间秀也出现了?”亚久点点头。

“我那天是叫犯人,也就是根津京香过来的。但敌人不傻,她料想到我们可能会给她下套,于是唆使间秀先行潜入排雷。”影屋眉头一动不动地说道:

“京香是这么说的:‘间秀和尚,今晚医院的安全通道是开着的。是拿下琢磨君本垒的好机会哟。’”

不二男惊讶道:

“那家伙之前还说过想吃大门玲和琢磨君的亲子饭什么的呢。”

那是我和忧罗巡查走访寺院的那一天,间秀用他异怪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我,嘴里还小声嘀咕着“亲子饭”之类的字眼,还忽地伸出红舌舔一口唇边。

我看着不二男说道:

“你比我看上去美形多了,真不要紧吗?那天晚上?”

“别说蠢话了。他哪有时间啊,影屋先生立马冲进来了。”

“但后面就崩了,成三方混战了。”

我看向亚久,问道:“他那么厉害吗?”

“他哪里是安宁寺的和尚,简直是少林寺的和尚好吧。”亚久耸耸肩。

“我是个伤患,光制住他就耗费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太多力气,也给真犯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你房间创造了机会。如果不是美丽出现,后果还真不可设想。”

那天晚上,美丽从自己病房透窗看见可疑的人影。人形竟有两个,其中一人浑身漆黑。他们一个一个进入安全通道。美丽觉得可疑,于是藏在自己病房门后阴影里避开他俩耳目,尾随在他俩身后。

——形势判断得很准确。

面对亚久的询问。

——因为,琢磨君被袭击了。

美丽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现在回想我仍然会后背发凉。如果不是她及时施救,我一定会被京香刺杀的吧。等到再发现我时,应该只有一把刀插在我脸上吧。

“亚久先生。”

我看向亚久忧郁的面容。

“话说回来,您怎么知道犯人是京香的呢?”他重重一点头,说道:

“最开始引起我注意的线索,是水。”

“水?”

“水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你想起来了吗?你们被蛇追赶的时候,青铜器里流出了水。”

想起来了。

大蛇哧溜溜地爬上楼梯,我们到处寻找藏身之处。跑向青铜器阵时,我脚一崴,头撞到青铜器。巨大的青铜器一个接一个地倒地,那时“溅出的水把脸打湿”了。

亚久平静地继续道:

“你想起来了。当时青铜器中流出的水浸湿了地板,你们可能被蛇追得慌不择路,没有时间停下来怀疑。但不觉得奇怪吗?那些省铜器是美术馆的展品,怎么可能往里面装水呢?又为什么要特地搬水进美术馆,有什么必要吗?我心里留着强烈的不适感。直到和你们对完一系列事件之后才完全理解了。那些水,是为了做不在场伪证用的。”

“不在场伪证?水?”

“对啊。忧罗充是被淹死的,体内检出的水来自泳池。所以得出结论,他是跌落泳池而亡,就算被杀也是在泳池边被杀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确实是被人推下水后溺亡,只不过地点不在泳池,而在大门美术馆的大青铜器里。”

“忧罗充被推到青铜器里淹死的?”

“被犯人根津京香亲手推下去的。虽然充和康子都在星期天身亡,但充的推测死亡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半,康子是中午十一点到一点。关于此二人,琢磨君的不在场证明很明确,那么身为同伴的根津京香不在场证明同样明确。这就是犯人的狡猾之处,没人怀疑过她。而她追求的是仗着这层身份,维护好最值得怀疑的琢磨君,她也就自动拥有了不在场证明,完全被排除在嫌疑之外。”

我点了点头,向亚久问道:

“那京香是什么时候杀了充的呢?逛美术馆的时候,我和她一直在一起。”

“你再好好想想,只有短短一小段时间,她不在你的视线里。”

“有那样的瞬间吗……”

突然我眼前的记忆碎片点亮了。

“……真有。我俩在上楼梯的时候,她停下来了,当时正好是十一点。”

——来电话了,稍等。

她抽出手机,转向后方。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说着,她朝来时方向快速走去。

“她两三分钟后就回来了,最多也就四分钟。说是篮球部的男生打来的电话来纠缠不休的。”

“只需那一点时间,就她够杀充的了。”

“可能吗?”

“可能的。把充推进青铜器,几十秒就够了。”

是这样吗?但因为有更强烈的疑问,于是我先问那个好了。“鸟新康子是中午十一点到一点钟被绞杀。可那时候我俩一起回京香家,然后还在餐厅喝了茶。这段时间京香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那她是怎么勒死康子的呢?”

“SM哦。”亚久嘿嘿一笑。

“不二男不是说过吗,‘难道说康子意外地是个SM爱好者’。当时我就说了虽没说中却也不远。”

“不过……”

“当然,康子不是SM爱好者。犯人只是借了SM的运用手段而已。你回忆一下发现尸体的现场。康子的尸体发现在校体育馆旁的仓库里。无论身体四肢都被缠满粗绳。琢磨君自己也说过,如果只将尸体绑在梯凳上还用不了这么多绳子,可犯人将绳子缠满康子的全身,是要干什么呢?”

“而您回答的是‘藏木于林’。”

“犯人为什么要如此装扮尸体,可能一开始尸体上就有绳子的勒痕。因为在康子被绑上梯凳之前,她还被绑在其他东西上。犯人为了隐藏这些勒痕才大费周章将她身子缠满绳子。那么问题来了,被害者在被绑上梯凳之前,又被绑在哪里呢?”他看着我。

“你再回忆一下京香家里的陈设。”

“就算你这么说,我们那天几乎一直在她家餐厅活动。”

“好,餐厅哪里?”

“餐桌边啊,两人隔着餐桌对望。”

“那张餐桌还铺着桌布。”

“对。”

“康子就在那里。”

一瞬间,我怀疑我的耳朵。他是说康子躲在餐桌下,呃?

我呆望着亚久的双眼好一会儿,说道:“但脚边什么人都没有啊。”

“那是当然,因为那时候——”他唇角一扬,咧嘴而笑。

“康子被绑在桌子背面。”

“啊?”

亚久不带感情地说:

“SM玩法的一种,将人的四肢各自绑在圆桌的四条腿上进行惩罚。被害者就是以那副模样,被绑在圆桌背面,也就是你的眼皮底下。”

“那么犯人……”

“京香就坐在你的面前,将被害者勒死的。可能她一边饶有兴致地和你聊天,不时还露出笑容。”

毛骨悚然。

我看着亚久,他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一瞬间我从他端整的面容下竟看见了恶魔梅菲斯特费勒斯的影子。

而这一印象,瞬间又烟消云散。他抿紧嘴唇。

“犯人将被害者固定在桌子背面,头上绕一根绳头。一只手就能够勒死她。你心里有数吗?”

确实有。京香那时候左肘支桌,单手托腮,好像在等着我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动画,我也十分喜欢。之后我们能一起看吗?

她用平淡的语气回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刚才我说了,都看了一整晚。

之后是短暂的沉默。我看了看手表是十二点十五分。被害者被杀时间是中午十一点到一点,正中红心。我当时因为想不到该对京香说什么,于是什么也没做。之后京香换了个姿势。她的右手……从桌面下……慢慢移了上来,双肘支在桌上。这时她已经完成了杀人。京香用藏在桌下的右手,单手拉紧绞在康子脖颈上的绳子,直到她死去。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亚久。

说完我脑海里又出现了京香鲜活的姿势。

杀人者的身姿,成了磨灭不掉的记忆,至今存在我的脑海。人这一生,在生活中总有那么几个无法忘怀的情景。无论过去多少年,那些情景犹如电影的经典片段一般,深深印在心田。她左肘支在桌上,单手托腮,右手置于桌下,脸上带着淡淡微笑。记忆中她的模样像定格一般静止不动,樱唇轻闭,笑靥如花。她一动不动。那感觉好像是四五分钟,她都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京香那时候,是在杀人。

而她面对的是个为恋爱表白而踌躇不前的我。在我面前杀人。亚久好似要一扫沉浊的空气,又开始说话了。

“京香的犯罪,就是靠这种手段实现的。当她知道父母要出去旅行一周时就准备好动手了。父母不在家,她想去哪去哪,包括去犯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可不能错过。所以才出现了一日杀两人的暴行。你们难道都不奇怪吗?为什么犯人一天内连着干掉康子和充?她有那么急吗?其实这里面都有隐情的。犯行当天是十月十六日星期天。大概她在很久以前就往青铜器里注入泳池的水吧。因为有地道,所以她在夜间都可以潜入美术馆。注入青铜器的水量也不能太多,青铜器的大小刚好够一个孩子钻进去。她把被害人倒栽葱似的推进去,被害人会严严实实地卡在里面动不了身。只需要少许水量,就能达到溺死效果。”

我接着问道:

“那在前台就没发现京香潜入的痕迹?”

“是根本没有察觉。她和你祖母不一样,谨慎得很,把自己来去的痕迹都清理干净了。而在犯案前一天,犯人邀请康子来自己家,两人一同看影碟。同时暗示康子对她父母保密,在此留宿一晚。两人看动画直到天亮。另一方面,京香又给充打电话。”影屋补充道。

“她好像是这么说的:‘明天一早趁着前台大叔没来,你能不能走地道潜入美术馆,趁人不备藏在二楼那个最大的青铜器里?我想让你保护我,因为明天如月琢磨要我陪他约会,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是魔入又可怕。你帮我把守着,万一有什么事还要你来救我呀。’”

我不禁失声叫道:

“这么傻的请求谁信啊。”亚久摇摇手指道:

“错了,男生最吃求救这一套。充对京香抱有爱恋之情吧,就算听到再拙劣的请求,面对喜欢的女生也会动摇的。把你换到充的位置上,没错你也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的。有错吗?”

有,但我说不出口。

“总之犯案当天早上,充也出去了,正中凶手下怀。另一方面,那天早上京香挺忙的。必须把康子绑在桌子背后才能出门,当然之前还要给她灌好安眠药。”

京香和我还曾聊到过这方面的话题。

——你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怎么办呢?

——吃安眠药呢。

——能买得到吗?

——在黑市网站上,甚至能买到相当强效的呢。

由此可想她有安眠药也不足为奇了。

亚久接着说:

“京香把昏睡的康子绑好,出门去美术馆,十点到达美术馆和你汇合,之后在十一点时实行第一次杀人。她装作接听电话,从琢磨君身边离开。接电话成了她单独行动的理由。她走近充藏着的青铜器边说道“充君,出来吧”。充听到叫他就从青铜器里跳出来。在他双脚踏在铜器边沿的时候,一瞬间京香将充一推,充便一头栽进旁边装了水的青铜器里。”

“充的身体‘就像个酒瓶塞子,严丝合缝地卡进青铜器里’,犯人的原话。”

影屋好似反胃般复述着供词。亚久接着说:

“之后京香一脸无辜地回到琢磨君的身边。过了几分钟,两人从美术馆出来,移步京香家里,目标是餐厅的圆桌。十二点十五分将康子绞杀。之后你们悠悠然地继续约会,正好充分地打发时间。在当天夜里,犯人将尸体移动到学校。”

影屋又补充道:

“听说一开始运的是康子,后来又从美术馆运回充君。她笑着说她一晚上都忙炸了。”

京香笑着说的?

我又说了一件自己注意到的事。

“约会次日,周一早上上学的时候,我看见储物房的门没有关严,于是想到昨晚有人闯进院子里来了。现在看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京香。”

亚久回答道:

“没错。京香把通过地道进入美术馆、而后被溺死的充再由地道给运回来,那时候没有关严储物房的房门也不奇怪。”

“就算小孩也是意外地沉。一个女孩子能简简单单搬运尸体吗?”

“说什么呢。肯定可以的好吧。你自己不就被京香运出去过吗?”

“诶?”

亚久指着我的鼻尖说道:

“你自己不就被犯人运出去过吗?Glenn他们追你的时候,你不是藏在板车里了吗?”

对啊。我为了逃避Glenn的追击,躲到京香的板车上。她把我盖上布,轻轻松松运出学校。女孩子是可以移动尸体的。只不过比起从美术馆到学校,从京香的家到学校距离更长,更费时间一点。而且京香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在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曾说:“别看我这样,力气活还挺在行。什么板车、大八车,拉上重物就能跑呢。”

我接着询问九月发生的事件。

“可大门玲被杀事件中,根津京香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啊。”

“那起事件有它的独特之处。八点十分之前间秀出现,进了玲的卧室。你之后偷看到两人的情事。关于那时的场面,总有一天你能真实体验,但你当时是这么说的:‘月光满屋。床上,一个男人的背影,是间秀。他身着汗衫,尻肉尽露。他放肆呻吟着,腰身还不住地做着细碎的动作。养母的两条腿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势被他抬起’。也就是说你只看见沉醉在性事中的男人背影。而玲的脸被男人身体遮挡而看不见,没错吧。”

“我是没看见养母的脸。”

“那时候,你应该也没听到养母的声音了?”

“我记不清了。”

“算了,没关系。”他眼睛怪异地眯起来。

“然后八点整根津京香来到你家。二十分钟后,间秀离去。再往后到了十一点,你发现了玲的尸体。”

“所以京香的不在场证明是完整的。她从八点之后的三个小时都和我在一起。而且这是在我家,她没有制造伪证的机会。”

“所以犯人没做什么伪装工作啊。京香什么诡计都没有用。我们捋一下事件经过:犯人带着石头侵入玲的卧室,见机行事打倒了被害者。不知道被害者是死了还是昏了的时候,犯人用盔甲上的剑砍下她的头颅。石头和剑是你发现的。”

“院子里还留有雨衣和吸剩的烟头。”

“这两件东西,是暗示犯人的微小却又重要的线索。”

“有关烟头,你集中问了我很多。”

“那就从烟头开始思索吧。掉落的烟头是什么牌子?”

“七星。”

“大门家里没人抽烟。你推测犯人抽烟是为了定神,所以得出结论香烟是在杀人前抽的,对此我没有异议。”

“我在病房差点被刺时,京香身体也带着烟味。我想养母被害时她也一样吧,动手前先抽支烟。”

亚久看向天花板。

“连续杀人的情况下,犯人会不自觉地透露自己的小习惯,以至于出现一些异常的点。

这次的香烟就是这样。”

他又看向我。

“在听你说到院子里掉落的烟头时,我曾在脑海里指绘犯人的长相。一般来说,犯人是大人。七星这样的重口味的烟,是成年男性抽得比较多,即凶手是成年男性。但小孩也不是不抽,比如Glenn这样的不良少年,平时也抽烟。当然不是因为他们不良。就算一眼看去正经的孩子,背地里抽烟的也意外地不少。那当晚究竟是什么人抽了七星烟呢?这时琢磨君跟我说了一件有关香烟的趣事。就算是线索,也是极其隐晦的线索,严格说来都算不上证据。”

“我说什么了?”

“你当时回答我询问时说了这么一件事:你周围只有忧罗巡查吸烟,但他手边没烟的时候喜欢收别人的烟来抽。牌子从薄荷烟、柔和七星到七星烟,每次见他抽的都不一样。还记得你曾说过,你去忧罗巡查那里询问大门大造事件详情那天,一见面你就说‘今天是七星烟啊,之前三姑父不是说喜欢抽柔和七星吗?’,于是他回答说‘好好看看,我烟抽完了,正好眼前有人打给我一支。这是木工匀给我的。说是木工,其实是我们镇上唯一一家建筑公司的大老板哟’。这就有问题了,忧罗口中的‘镇上唯一一家建筑公司大老板’是谁?我们镇上唯一的建筑公司,不用说当然是根津建设了。当然大老板就是根津京香的父亲。忧罗是从京香的父亲手中拿到烟的。也就是说京香的父亲抽七星烟。那么父亲的香烟就有充足的可能性流到孩子手上。京香偷偷拿她爸爸的香烟,逐渐养成了抽烟的习惯。而她在作案前抽一支七星烟,无意中把烟头遗落在现场附近,所以我说这是香烟的线索。当然也有可能这支七星烟头不是京香父亲的,而是你祖父的……”

影屋补充说明道:

“关于这个推理,从犯人处已经得到证实。京香有时会瞒着父母,偷拿她父亲的烟抽。‘抽烟是干大事之前的咒语’她还说什么类似格言的东西。”

不二男怪笑道:

“杀人是大事?单看文字确实算大事,但用法意境全错了。话说还有一个雨衣的线索怎么说?”

亚久挠了挠脸颊,说道:

“雨衣是这样的:事发当日没有下雨。京香为了避免血溅一身,于是身穿雨衣从窗户进入卧室,出其不意杀了玲。窗户就像间秀来时一样没有锁。而且间秀和玲的关系人尽皆知,如果当晚间秀人来,那他妥妥地是第一犯罪嫌疑人。好了就在这里,又有一个指向京香就是凶手的线索浮出水面。而且琢磨君也是你说过的。”

“又是我说过的?合着所有解开事件的钥匙我都知道?”

“事实上确实如此。首先你想象一下:犯人穿着雨衣翻窗,穿着雨衣杀人,穿着雨衣砍头。雨衣说到底不就跟一套桑拿服一样吗?就算只做其中一件,雨衣里也会闷热潮湿。而在我看来,犯人杀人时肯定很紧张,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完成杀人砍头的大工程,她浑身就算汗如雨下……都不过分。”

“汗——”

对了。京香来我家时,满脸是汗。她一进屋就找我要毛巾,擦汗动作粗犷如男性,她胡乱地擦着头发和脸说:

——其实我跑出了一身大汗。钢琴课拖堂了,眼看着快要迟到,我就拼命跑过来的。

“京香确实流了很多汗。她说她自己跑来我家的,但却没有气喘吁吁。那些汗,是她身穿雨衣……杀害大门玲而流下来的吧。”亚久点一点头。

“犯人杀了玲之后,又衣冠楚楚地站在玄关,装作刚刚来到大门家的样子。”

大门玲七点半还和我说了话,所以案发时间是从七点半到八点中间的半个小时。

“既然八点的时候玲就已经死了,那就是说之后间秀和玲……不,是间秀他——”

我口中彷徨的单词由亚久帮我说了出来。“间秀在奸尸啊。”

之后他停了停。

“而且还是个无头女尸。”

我说不出话了。周围也没有人说话。过了半晌,不二男才吐出短短的一句。

“变态。”

但这种事情,我也该知道得很清楚。说起来村山舞在一开始就跟我说过了,间秀是个“色情和尚”。在床上“做了变态至极的事情”,“他前妻,听说差点被他杀了”。那天从美丽家返回的路上,我还曾看见过他兽奸的情形。更何况他还对我露出过毒牙。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吧。”

亚久揣测着我的感受,一脸认真地说。

“但这就是人类,世界上是存在这样的人的。”

“她为什么要砍去大门玲的头呢?”

亚久把之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最后一道双保险吧。再说犯人可能对玲抱有欲将其斩首而后快的强烈恨意。”

如今我知道京香是犯人,也能理解她斩首的心情。她曾经毫不掩饰地抒发她对玲的厌恶。

——你的母亲却让我讨厌。剥魔仪式太脏了。再说你母亲每晚都要和各色的男人私通交媾,视贞洁为无物。

——但是我呢,讨厌就是讨厌,要记得哦。

所以她用石头砸死玲还不够,还要把她的头切下来。

影屋静静地说道:

“关于这一点,犯人自己说‘割断玲的头颅属于突发行为’。就是事先并没打算这样做,完全是憎恶情绪爆发失控造成的。”是憎恨吗。感觉京香可能意外地享受砍头的过程。

亚久向我瞟了一眼后说道:

“夜里来私通的间秀一见到无头女尸横陈眼前,人也是懵的。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和死人来一发,是种什么感觉?于是他挑战了一把。从这个层面上说,间秀可谓性事上孜孜不倦的探求者。”

影屋一脸震惊地说:

“你也不能拥护变态呀,这种话别说了。”

“道德观念不是一切。波德莱尔曾经说过——美之中蕴藏着怪异。间秀脱下裤子,沉浸在异常行为中,而他的这副模样被琢磨君窥见。当时琢磨君产生一种玲还活着的错觉也是无可厚非的。和尸体——还是无头尸体性交,本身就是超出常识以外的特例。间秀尽兴而归是晚上八点二十。因此京香有了不在场证明,而她自己却没插手做任何事情。”

不二男一遍又一遍地点头道:

“所以京香可能尝到了甜头。一开始杀人没想到,却天降一个不在场证明。所以之后的杀人,她自己精心准备了不在场的伪证。”

大伙都思绪万千吗,一时间竟没人再说话。等了一会儿,我问影屋。

“我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啊,那天夜里被Glenn他们缠住的神秘女人是谁啊?”

“是在镇政府工作的一位女性。她偷东西时被那群不良学生看见,于是遭到威胁。”

“和事件毫无关系哦。”不二男又把话题带回正轨。

“为什么京香要杀死大门家的人呢?最后的动机是什么?”

“金钱啊。”

亚久苦着一张脸说道。

“京香是为了琢磨君才杀人的。正确来说是为了给琢磨君送钱而杀人的。”

“为了让琢磨君多分得一些遗产而杀人?”亚久点点头,看向影屋。

影屋不知为何,有点难以启齿。

“好像一旦遗产集中到琢磨君手上,她就打算鸠占鹊巢据为己用。”

不二男呆了。

“但是她是本镇数一数二的富二代啊。”影屋冷漠一笑。

“越有钱越会被金钱蒙蔽双眼。”

深得我心。曾经在神秘学研究部里,京香和舞的对话又萦绕耳畔。

小舞懒洋洋地说着“琢磨君是幸运儿”。

——有钱啊~可能说将来会有钱更加准确哈~大门家那笔莫大的遗产就这么砸在你头上了,幸运儿!

对于舞的这一番金钱言论,京香意外地附和道“是的呢”。

——琢磨君,你也不是被遗弃的孩子哦。没准哪天就会从天而降一笔莫大的遗产,这就是好事呀。财富确实是个好东西,而且……

她没有说“而且”之后是什么,现在想来大概是这样的话吧。

——而且,哪怕只要干掉一个捣乱者,你分到的钱就会更多哦。

可能想到这里,在京香扭曲的脑髓里就构想出一个谋杀除我之外所有大门族人的远大杀人蓝图。我忽地想到这件事,心里发毛。当天社团活动结束后,正当我准备回家时,被京香叫住。

——琢磨君,能去找你玩吗?今夜。

——可以是可以,不过挺突然的。

这时,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呵呵,我想起来今天是个好日子。

那时,我可能只是单纯以为京香“想来”我家玩。而她那时恐怕也是“想来”杀死大门玲的。“想来是个好日子”——一语双关。京香的杀人构想,当晚就付诸行动。

影屋看着我说:

“京香就打算什么时候和琢磨君结婚,将遗产归到自己名下。”我们还是初中生啊。

“真是个绕远路的计划呢。我要是和别的女孩结婚,她又该怎么办呢?”

不二男好似小声嘀咕。

“她对自己有自信,超有自信。”

京香曾说过一句话,好像和不二男说的有种微妙的关联。

——个人主义者大多自我,我也是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呢。所以我还想更加充满个性哦。

不二男皱着眉头道:

“既然立定了如此远大的计划,怎么京香又跑来医院行刺琢磨君呢。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转向亚久,问他:“你设置陷阱时,给她送去的那封信里,具体写了些什么内容?”

“大概内容是这样的,我伪装成琢磨君的语气写道:‘在美术馆那天,京香学姐你对我——就是琢磨君——说‘来电话’时,虽然你离开我片刻,但我偷偷跟在你身后。我感觉你没在接听其他男生的电话,所以就打算偷看你在干什么。竟然看到京香学姐你把充君推到青铜器里了’。”

不二男点点头。

“原来如此我懂了。对犯人来说被目击到绝不能被发现的场面,所以面对可爱的琢磨君也不得不痛下杀手,这一点过了。接下来亚久先生——”

他又询问了大门大造事件,亚久也如那晚在我病房所说,又将大蛇杀人的推理复述一遍。

接着不二男又问:

“最后我还有个怎么都放不下心的疑问,也是这一系列案件中最大的疑团。您认为,五年前王渕家三人被杀案也是根津京香干的?”

“千真万确。”

“当时事件发生时她才九岁。再加上三人死状扑朔迷离。她为何要杀了那三人,又是如何做到瞬间毙命的呢?”

“这也不是那么不可理解的案件。”亚久说道。

“当时那三人,是在何种场所,怎样行走的呢?”

“道路修在山坡斜面中段,横向延伸。左右都是积雪的矮墙。三个女人手牵着手,横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

“横在路中间。”亚久着重点了一下。

“山脊侧是母亲,中间是姐姐,山谷侧是妹妹。听说那日天寒地冻,积雪表面已经结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三人走到一处几乎是直角的左转弯。在她们身后,是一位叫新海盛子的女性正在步行。盛子亲眼见到三人消失在转弯处。”

“就在这里。”

亚久指出来。

“这时发出了什么声音,对吧琢磨君。”

“根据盛子所说,好像听见‘好像是喳——的一声还有呀——的惨叫之类的东西’。”

亚久点头道:

“那么不二男,继续。”

“母子拐弯后不久,盛子也到了转弯处。她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三具尸体,三人都身首异处。以上就是事件的概要。”

不二男顿了顿。

“就算京香是犯人,她又是怎么杀人的呢?”

“杀人手法很简单。所以我从动机入手进行说明。”不二男看向亚久。

“确实杀人动机说不清道不明。京香就算把王渕妻女杀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而且当时才九岁的她,为什么要杀了那三个女人?”

“就因为是九岁。”亚久看着天花板。

“正因为是九岁的少女,才能杀了那三人。”

“你说什么?”

我不禁插嘴道。

“九岁的女孩完全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虽然不能说全部的孩子都如此,但像京香那样自己承认是个人主义者的女孩,小时候也是个极端的利已主义者。而归根结底,让京香杀害王渕妻女的是大喇叭。”

“大喇叭?”

亚久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这样的。刚好那段时间,这个小镇上正在热火朝天地打选举战。她被大喇叭里发出的舌战噪音,还有三番五次登门拜访的选举运动闹得心烦,以至于到达了精神失衡的边缘。”

京香自己也曾说过。

——当时我才九岁,但那场选举大战我记得,很过分呢。就这么点大的镇子,两方的宣传车转个不停,每辆车上都装个大喇叭,整日宣传自己,那音量大得耳朵都快被震聋了,吵到令人发狂。我家也是,王渕先生和大门先生曾俯首帖耳地来过好几次,不仅他们本人,各自家眷还会登门拜访,搞得我爸妈都不胜其扰呢。

“——所以京香憎恨噪音,自然恨屋及乌地憎恶候选者们,以及支援候选者的家属们,恨到要杀人的程度哦。就在这时王渕家的女人们又跑来她家,京香这时就准备杀了她们。”

“这是亚久先生狂野的推理吗?”影屋说道。

“京香本人也承认了。‘那天王渕家的太太带着她两个女儿来我家玩,当时的我虽然不太懂选举运动,但她们说的那些话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快。当不快生起的瞬间,我决心要把她们杀死。’”不二男歪着头说道:

“因为吵就杀人,有这种事?”

“有的。”

亚久直言不讳。

“常常有因为受不了公寓隔壁家大吵大嚷而杀人的新闻。受不了嘈杂声音的人意外地多。人有时候可能因为别人一点小小的原因就会杀人。这一点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

影屋冷漠的目光看向亚久。

“我怎么越听你说,越觉得你在给罪犯辩护呢?”不二男连忙追问亚久。

“那么杀害诡计是?”

“说到诡计,虽然也不是什么聪明法子——”亚久垂下眼。

“京香决心杀人,她等到王渕家的女人们离开她家,下到路上时,向下面的牺牲者滑下一块玻璃板。”

“玻璃!”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去京香家的时候,她家庭院里建有和主房差不多大小的材料堆场,旁边还叠放着几十块大玻璃。那种大小的玻璃,一个九岁女孩都搬得动。

亚久看着我说:

“对,玻璃。京香用了玻璃。玻璃一离开犯人的手,便势如破竹般沿着冻结的山脊斜面向下冲去。而当路上三人转过弯时,母亲、姐姐、妹妹的身高顺序正好保证她们的头露出雪被,玻璃在一瞬间连续切断三人头颅,冲上另一边的斜坡,继续向山谷滑去,最后不知消失在哪里。盛子听到的喳的一声应该是玻璃在冰面上滑行的声音。她虽然以为是‘雪落下的声音’,但滑下来的并不是雪,而是玻璃。”

这时不二男又有问题了。

“那玻璃上一定沾了血啊。而且山谷方向的斜面上也该留下血痕。”

亚久看向他说道:

“三人头颅飞出去,现场很大范围内一定喷溅了大量血迹。包括道路、周围的雪原。而玻璃留在雪上的血痕也被掩盖其中了。”不二男轻轻缩了缩脖子。

“因为是瞬间切断,玻璃上沾到的血迹可能意外地少。”

亚久板起脸说:

“虽然这是个成功率极低的杀人方法,但对犯人来说已经赢了。无论那帮女人是死是活,或者受伤或者完好无损,犯人都已经赢了。对于九岁的京香来说,结果不重要,亲自动手才有其意义。”影屋接着说:

“万千巧合让这件事情干得太顺利了,比京香计划的都顺利。她当时只想‘杀了她们’,于是‘恶作剧般地’滑下一块玻璃,‘结果怎样无所谓’。而案件奇怪的点就在小孩身上。三人因此而死,她却好像没有任何负罪感。”

京香没有负罪意识,所以她才会超有自信。接着亚久总结道:

“归根结底是因为她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为了自己,她杀死了王渕家妻女三人、大门玲、忧罗充、鸟新康子共六人,甚至连琢磨君你也要下手,没见她有任何的犹豫。”

十九世纪法国象征主义诗人,着有诗集《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