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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天使必现-Arise of Remiel-第一章 第二次创世纪战争

预兆。

可能在那天早上我就感觉到了。

当我从玄关向外迈出一步时,预兆忽地出现了。周一一早,心情沉重。因为昨天反复回忆与京香的约会,对自己白天的表现纠结了一整晚,所以未能安眠。但学校不能不去,所以我朝院子方向走去,刚踏出一脚之时——

轰……轰……

一串闷声响起。宛如响彻腹底,这是振动空气般的不祥之音。我原以为有飞机低空飞过,但抬头看去天空不见飞机的影子,倒是云层很厚,低得好似砸向地面。如此压抑的云海我生平初见,简直是从天而降的攻击。不知从哪里传来凄厉的狗叫,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向狗靠近,而狗一面尖叫一面逃离。

声音又响了,比刚才更强一些。不是飞机的爆音,而是地鸣。地面在震动,地面在呻吟,地面在紧咬牙关承受来自天空的压迫。这一刻犹如天地交战的开始。不——我又不是不二男——是我多虑了,内心戏太多,还是现实一点要紧。但令人烦厌的地鸣难道不是天地异变前的征兆吗?如果支持双腿的地面一如平常,该发出这样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巨大坏事。当然这样的预兆不可能是大吉,而是大凶。储物房出现在视野。

奇怪。

门怎么微微开了?我从门缝朝里看,杂物太多,看不出有没有异常,但房门这样开着着实奇怪。是昨晚有人偷偷进来了吗?还是姑姑忘了关门呢?但至少我昨天一天没碰过储物房的门。后来,我莫名怀抱的违和感终于有了清晰的形状,原来储物房门没有锁。是因为地处小偷都不光顾——听差贺医生说他钥匙坏了也就把诊所后门虚掩着——的偏远小镇吗?但不管是大门家本馆还是偏宅都上了锁,甚至偏宅还有内外两层锁。是因为储物房是日式建筑就没上锁吗?但无论什么建筑样式,在门上加把锁太容易不过了,所以奇怪的是为什么唯独这个储物房未安装门锁。那么更合理的想法应该是大门一族根本就没准备给这座小屋上锁。储物无需防备。

又或者说也许,它就是开放着的……吗?

我又打量了一遍储物房。说它是个小屋没准更像一个小庙,抑或是大一点的祠堂,房中供着佛像,怎么看都像是镇子的守护神。对……很可能就是这样。

大门家的庭院里不会无缘无故修一栋日式建筑,真实情况应该是在守护神社的地面上建造了大门家的西洋建筑。

在大城市有时也会见到在高层建筑之间会突兀地出现一栋传统建筑,大概都是一个缘由。而如今更接近真相的是:储物房早在本馆和偏宅出现以前就在这里,而且大门家建造本馆时并没有破坏它。不过族里有人不信老祖宗这一套,占用了守护神小屋,现在这里便成了储物房。但另一方面,要是还有人相信守护神社如今还在镇上,将会怎样?自然是储物房向全体乡民开放。

在此情况下,可能有几个乡民会趁我不注意跑进来。要说城里人随意入侵别家领地还要掂量犹豫,但在此地,受传统习俗长期影响,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趁我上学还是等到夜里才进来的,只是今早看见小门虚掩才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察觉到得太晚。

可是——

镇上的人为什么要来小屋呢?目的搞不清楚啊。

这时我脑海里那个黑暗地洞复苏了,同时伴着幻想中阴森的地下湖……是幻想吧。

洞穴。

和那个洞穴有什么关系吗……

在愁眉不展的气氛里,我蹬着自行车,已经能看得见校门。校门口学生们聚成一团。

我下了车,走近他们。可下一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学生们像一群小蜘蛛一般,哗地一下四散开来跑向教学楼,留我一人在原地。

但比起他们,还有一件事更吸引了我的注意。如血书般不祥的文字闯入眼帘。

“魔入如月琢磨,快滚!不滚就让你死!”

字用红漆喷在一块高一米宽五十厘米的牌子上,看起来像劳动节时工会成员高举的标语牌。标语牌的木站脚插进土里,将牌子插在学校石门的中央。

文化节上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中翻腾。牌子上的书写方式和那时候很像。我想把牌子拔出来,但一下拔不动,牌子钉得很深。等我好不容易拔出来时,一看两手已经插满木刺。

一怒之下,我抬起脚将牌子踢飞,随后跟上去再踢,直到将牌子踢烂。

上学的学生一个个都绕着我走过去,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向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一抬眼,和一个同学眼神交汇,是我们班上的一个男孩子。他没有避开我的视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这边,仿佛我浑身透明。他的眼里没有我。反而是我先一步逃开了他的视线。

我站在原地花了一小会儿调匀呼吸后才走进校门。

往日从没在意过的石头校门,如今看来多么像地狱入口。我这回真切感到了门这种东西,在接纳一部分人的同时也在拒绝一部分人。

我见学生大厅里也挤满了人,于是脚步不自觉地快了起来。但纷纷攘攘的同学一见到我,立刻没了声响,静静地隐入教学楼,好像他们和我是两块同极相斥的磁石一般。一种难以言状的厌恶感油然而生,随之变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学生大厅也安排上了一场好戏——每扇玻璃窗上都用胶带横七竖八地贴了一通,拼出一段段肮脏恶毒的文字。

“琢磨快滚!”

“魔入滚粗!”

“你丫受诅咒了!”

“如月琢磨是魔入!”

“琢磨不废,恶魔作祟!”

“去死吧!”

“杀了琢磨!”

“去死!去死!”

“在作祟前该你去死!”

“如月琢磨必须死!”

“干死他!”

“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我懂了。而我又能做什么呢?

只能一张一张地把胶带撕下来。胶水粘得非常紧,不好撕,但我偏要撕。一瞬间我兀自感到一股奇怪的羞惭,不恼火也不伤悲,却伴着讲不清的灰心丧念。但我又要羞愧什么呢?

于是我没能赶上班级早会。

结果等我到班上时已经是一小时之后了,窗子也没有清理干净。

班上同学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是接纳,而是拒绝。而胶带都贴满窗了他们还保持冷静,怎么看都不对劲。就连阿甘都挂着一张无所谓的面孔看着我,想来我被全班同学针对了。

土岐不二男不在,鸟新康子和忧罗充也没来。我还以为这三人今天一天都不来了呢,结果不二男在午休时分回来了。因为得了感冒,所以休息半天。我把他叫到研究部,跟他说了早上的事件。他阴沉着脸说道:

“果然。”

“你早料到了吗?”

“从你住院时就有预兆了。琢磨君你上网吗?”

“大门家里没有网。”

“不幸中的万幸。不久前学生博客和BBS里都是说你坏话的。”

“眼不见,心不烦。”

“就在前天,有个BBS上贴出犯罪预告喽。大体上就是一篇文章,《肃清如月琢磨,从此处下手——市政府、市民中心、体育馆、邮政局》。”

“什么意思?搞不懂。”

“但我昨天白天去了市政府和市民中心,然后发现都插了标语牌,大概内容和你早上在校门口看到的一样。”

“四个地方都是?”

“对。当然我把四个标语牌都拔了。”

“谢谢你。这一手搞得太过分了。”

“敌人们现在终于展现真正的实力了。”

“早就展现了啊。又是被单独叫出去,又是搅乱文化节,又是把我推下海。”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虽然不是直接威胁,但这次稍有不同。”

“什么不同?”

“我上网时就感到了,这次动作好像有大人介入,还不止一两个。因为从宣传牌上的内容推测,不像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写出来的。”

“你想说不仅是小孩,还有他们的父母也开始参与到对我的声讨中了?”

“就怕不是我杞人忧天。而且昨晚网上也有留言,内容一样,但地点选在学校和车站。”

“学校的我看见了,车站……”

“也有,牌子就立在车站口,站内的公告栏贴了胶带,跟你在学生大厅看到的一样。”

“贴成乱七八糟的字吗?”

“嗯。胶带和牌子是我和工作人员一起清理的。”

“所以你说你感冒在家睡觉——”

“是假的。我越清理越气不打一处来,干脆翘半天课平静情绪。”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但是车站人员没有注意胶带和标语牌吗?”

“也可能是知道,但故意不清理呢,就为了让你四下出名。”

“哼,好像镇上的人都认得我了。”

“煽动嘛。我想说的是无论车站人员还是教师还是政治家,现在哪方和你为敌都不奇怪了。”

我想起鸟新启太那双哭丧着的双眼。“那班主任呢,也是敌人那边的了?”

“有可能,在我们这儿有可能。”

“我今天没参加早会,不知道关于胶带事件鸟新和大家说了什么没有。”

“他难道不该一声不吭吗?我们老师从一开始就不曾触及任何有关霸凌的话题,我想这次鸟新很可能还是会糊弄过去。”

我歪头问道。

“先不说鸟新有没有指导能力,我看他像个善良的好人。”

“难道只有坏人才会欺凌好人,好人就不会欺凌其他人了吗?错,只要条件充分,谁都可能成为施暴者。”

不可否认。

“还有啊琢磨君,昨天我把标语牌拔了后就打电话去你家来着。毕竟不能不通知你这件事情,可你没有接。你去哪里了?”

“去大门美术馆了。”

我没说谎,只不过不是一个人去的。不二男好似自我解释一般喃喃自语道:

“嗯嗯,休息日不该一动不动宅在家里,但是大门美术馆也……对了,说到这儿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哦,不过在这之前——”

在沉吟自语中,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展开。是玲的葬礼时出现的恶魔纹章。

“这个纹章对应的恶魔搞清楚了哦,是地狱公爵阿加雷斯(Agares)。”

“这是怎样的恶魔?”

他从桌肚里拿出《恶魔百科》,打开递到我面前。我一眼看见书上的插画,是个骑在鳄鱼身上的人形恶魔。读过介绍才知道原来阿加雷斯拥有撼动大地的神力,是恶灵军队的统帅,貌似原先是尼罗河的农耕神。

我不经意地翻动书页。

书本开卷是恶魔纹章一览表。里面的花纹和偏宅地板上的相似,我仔细辨认,地板上画的果然就是魔神阿蒙的纹章。当时我心中忽地升出些许违和感,我没有细想,开口说道:

“大门大造死时偏宅地板上出现了阿蒙的纹章,大门玲葬礼上又出现了阿加雷斯的纹章。那么应该是连续杀人吧。”

不二男嘴上说着暖昧的言语,像也同意。“你说得对……是一系列事件呢。”

他脸色稍显怪异,接着说:

“但是另一方面你有没有想到呢?每次有人被害都会出现恶魔纹章,连续暗示恶魔姓名。这会不会是——”

他垂下眼,深深地换了口气。

“会不会是第二次创世纪战争开始了?”

“第二次……”

“创世纪战争。发生在公元前四千年的第一次创世纪战争,当时耶和华军团与路西法军团交战于美索不达米亚,战争最后大天使米迦勒率领的耶和华军大败路西法军。败北的路西法方面的天使被后世称为恶魔,而这些残兵败将……”

不二男望向窗外低沉的暗云,轻轻叹道:

“这些恶魔虽散落地面,却对天上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寻求反攻。六千年过去了,他们可能一直在筹备复活之战。现如今他们也许卷土重来了。”

“所以第二次战争就是现在?思维也太跳跃了吧。”

“谁知道呢。”

不二男阴沉着脸继续道。

“你想想看,古代住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人,当时可能万万没想到有那么一场大战,说不定都意识不到那场激战。”

“诶,那场战争不是天上地下满是天使与恶魔,打得不可开交吗?”

“你以为要像超级英雄片一样夸张吗?但也不止于此,天界的神也许以一种人类察觉不到的方式秘密争战。对于这场战争,人类没准只会觉得一闪幻光,些许异响,淡淡异臭,微微震动。”早上不祥的地鸣在心中苏醒。

“今天早上有响动,好像地鸣一样?”

“你也听到了啊,不好的预感。”

不二男沉默了。

危险的沉默支配了屋子。从窗外透进昏惨的光,给房间角落平添阴影。面容残缺的石膏像如同活活被打死的尸体。

我受不了如此静寂,开口问道:

“不二男君,有关大门美术馆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那个啊。”

他顿了顿,像是调整情绪。

“你读过但丁的《神曲》吗?”

“翻译的读过。”

“那你差不多也知道大体内容梗概了,那本书里具体描写了基督教中的地狱。在但丁的描述里,地狱是由九层环形世界以上大下小漏斗状组合而成。从第一圈开始依次称为灵薄地狱、色欲地狱、饕餮地狱、贪婪地狱、愤怒地狱、邪教地狱、暴力地狱、虚伪地狱和反叛地狱。”

“但丁在维吉尔的指引下打开地狱之门,渡过悲叹的阿克隆河,巡游地狱的那一段啊。”

“对,但值得深思的是《神曲》中地狱的形状。”

“地狱的形状?……漏斗一样的九层倒圆锥形构造。”

“那你再想想地狱最深三层——暴力、虚伪、反叛,是不是觉得眼熟?”

在他的提示下我恍然大悟。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二男重重一点头。

“没错,就是大门美术馆。那个美术馆是地狱的形状。之前我不是称它为逆巴别塔吗,而逆巴别塔正是地狱的形状。”

“所以美术馆……是照着地狱来建的。”

他将绘有阿加雷斯纹章的纸片翻过来,手握圆珠笔画了起来。“你看。”

那是一张大门美术馆简单的剖面图。

“这座建筑越向上,面积越大。但你有没有注意到……”

“什么?”

“展示区的面积二楼和三楼是一样大小的。”我回想了一遍才去过两次的美术馆展厅。

“不二男君,你说的可能没错。但这代表了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三楼更宽敞,那展厅面积也应该更大不是吗?”

“为了美观吧,也许是建筑设计上的问题?”

“错。”

他在剖面图上又添了几条线,说道:

“你看图,一楼虽没有展厅,但我预想一楼的面积和楼上两层也一样。一楼中间有根顶梁柱一样的圆柱。而这根圆柱越往上越粗,二楼比一楼的粗一号,三楼又比二楼的粗一号。这样在三楼中央的是一根超级粗的圆柱。”

“祖父为什么要建造这么个东西?应该有什么意图吧。”不二男盯着我的眼说:

“如果这三层中央的圆柱都是空心的呢?”这时不二男之前的话语在耳畔突然响起。

……当你说出圆柱时,就说明琢磨君已经掉到思维陷阱里去……是大门美术馆中心设有诡计……

“所以不二男君……你想说美术馆三楼中间不是圆柱,而是个圆筒形的房间?”

他满意地笑了。

“事实上至少还有一个展厅那么大的秘密空间存在。”

“但我也没见到入口之类的。”

“如果一眼就能看出来,还怎么好意思叫秘室。”

“那建造这个秘室出于什么目的呢?”

“这个嘛……三两句说不清楚,而且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过你要记住大门美术馆三楼很可能有一个秘密房间。”

不二男故弄玄虚的坏毛病又犯了,心情不好时,任我怎么问他,他也不会往下说了。

也不晓得他知不知道我的心情,只见他淡淡说道:

“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回教室吧。如果琢磨君的状态没有恢复,我劝你直接回家休息,我替你和班主任说。”

“我去听课。”

我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

从结果来看,那次选择是失败的。人生果然是条充满分支的岔路,我应该听从不二男的建议。如果我就此早退离校,至少可以回避掉之后展开的恶浪凶涛。

limbo,地狱边境,没有福音信仰与早夭于耶稣诞生前之亡灵的放逐审判场所——

Acberon,古希腊、罗马神话中冥界入口流淌的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