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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月

感觉自己已在地狱。我睁开眼。发生了什么。自己死了吗。天空昏暗。

有一种凹凸不平的质感。这是,岩石?

还有……一团白影。是人的形状。天使。

不,这里是地狱,所以是恶魔?

听说撒旦是堕天使。可能他如今的身影还保持着天使的美丽。所以在我身边的,是堕天使?

还是撒旦?

“你醒了?”白影开口道。

是女孩子澄清的声音。

我想张开嘴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没事吧。”

少女似的影子用平淡的语气问道。为什么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好像没有一点感情。这难道是死人?是人偶?

我躺在地面上,冷得直哆嗦。指尖摸索到的是岩石的感觉。我缓缓地直起上半身,好像在照相机里调焦一般,慢慢将眼前的情景对上焦距。是洞窟,我睡在洞窟。同时少女的形状也渐渐清晰,黑色的三角是头发。波波头?前额发梢剪得齐整,头发下面露出纯白的脸。眼角微微上翘的纤细双眼,眼神锋利冷冽。鼻子又高又窄,薄薄的嘴唇刻薄地抿成一线。

“江留……美丽……”我迷糊地摇摇头。

“……美丽学姐……?”

白色的少女是江留美丽。但她为何坐在这里?不过当时的我发现了更不得了的事情。

“……那个,美丽学姐,你……的衣服呢?”

事实上她浑身半裸,背靠洞壁,双手抱膝,坐在一旁。她的双臂从光滑的肩头流出两条优美的曲线。十指交扣的指尖是那样纤细。同样纤细的还有她白如褪色了的脖颈,锁骨轮廓清晰地在她肌肤上落下淡淡阴影。肩上两根白色背带,是胸罩吗?但那若隐若现的波谷隐没在双膝背后,只能瞥到一点。从膝头到足尖,两条绷紧的线条勾勒出大腿的丰腴。从足尖向里看,纯白的内裤一闪而过。

如梦似幻。毫不猥靡。

完全感觉不到肉体的生臭。

我又问一声: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

“你也是。”

她一动不动,直盯着我看。“你也是半裸的,琢磨君。”我吓了一跳。

这才发现我确实只穿了一条内裤。她平静地看着我。

我身子微微一怯。

“为什么我也是半裸的?是你脱了我的衣服吗?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

“记得……”

我不知被谁推下悬崖,之后窝囊地溺水。在即将失去意识之时,我感到被一双手臂搭救——

“那是美丽学姐吗?是你救了我。”

“嗯。”

“我掉到海里了?”她点点头。“谢谢你。”美丽没再回答。

我看向自己的四肢,伤痕累累,其中还有很深的割伤。当视线一落到这些伤痕上时,浑身又开始疼痛了。身体酸痛,头也很疼。在头侧好像触摸到一处外伤。

我和美丽的衣服晾在岩石上。衣服上有绞过的痕迹,应该是她弄的。整个洞窟缓缓倾斜,入口被海水淹没。遥望远方能看见海平线,天空虽有云层,但还算明亮。好像经过的时间比我料想的要短。因为意识已经完全清醒,所以我收回了看向她的视线,狼狈不堪。

一说穿着内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衣冠不整的模样,还是同龄人。虽然看过一些照片和视频,却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直击过真人。令人惊叹的是她的身体。肌肤胜雪,腰肢如玉。皮肤光洁细腻,吹弹可破,我甚至能感觉到其下喷薄欲出的弹力。虽然想移开视线,可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追随着她的轮廓而去。玉颈、胸前、大腿、足尖——不行不行,非礼勿视。

我将视线投向海的那边。这时需要意志力克制。

“可是……你还刚好发现了溺水的我。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你又在做什么?”

“我想一个人呆着,就沿着海岸线走,之后就到了悬崖。”

“我也一样。”

我从初一营地向初二营地走去,而她却正相反,从初二营地向初一营地方向走来。

“那你在悬崖上,见到其他人没有?”

“为什么这么问?”

“我是被人从背后推下海的。”

“我不知道。”

美丽好像谁都没见到。难道说她发现我落水时,已经是犯人逃走之后了吗?

我像略微开玩笑似的说道:

“不会是你把我推下海的吧。”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我要那样做,问你呢。”

我只好老实地向面无表情的美丽道歉。

“抱歉。”

“所以呢,为什么,为什么向我道歉?”

“因为怀疑救命恩人,很不好。”

“哦。”

完全抓不住对话的节奏。我决定换个话题。

“你游泳很好啊。还能担着一个男生,游到这里。”

“……”

“我基本上不会游泳。要是没有你,我现在死定了。”

“你也很厉害。看见有人溺水了有勇气跳下来救人。”

“不对。”

“不对……?”

“不是我有勇气,而是,我死了无所谓。”

“为什么?”

我看着她的脸,她冷冽的目光也直直地看向我。美丽目不转睛地说:

“我随时,都可以去死。”

她的双眼澄清得没有一丝阴霾,甚至有些恐怖。我抵不住她眼神里的压力,逃开视线。

“‘唯太阳与死亡不可直视。’”我不由得吐出一句。

“什么。”她问道。

“拉·罗什富科(La Rochefoucauld)。”

“谁?”

“十七世纪的法国思想家。”

“哦。”

“但是你,也许可以直视太阳与死亡。”

“哦。”

美丽一直在说“哦”,所以我还是换个话题吧。“我们一直呆在洞里,别人也发现不了我们啊。”

“打过电话了,给班主任。”

“你带了防水手机?”她点点头。

“他们快来救我们了吧。那不管干不干了,最好还是先把衣服穿上。”

我说着将半干的衣服套在身上。奇怪的是,救援船一直没来。

关键时刻,老师却意外地不靠谱。难道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找救援?救援船有没有开出来?还是船虽然开出来了,但找不到我们的洞穴?

不久,日影西斜。

天气愈冷一层,身上伤痛也更疼一分,我全身开始哆嗦不停。刺痛不时地在头脑里乱窜,也许头上的伤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被螃蟹女的孩子咬的那块旧伤也疼痛难当。

不知何时美丽坐到我身边,望着海。

两人怀抱双膝,眺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海平线。这气氛好像被遗弃孤岛。

两人肩靠着肩,就这么坐着。气温骤然下降,可以取暖的只有对方的体温。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我知道只要揽她入怀,相互拥抱就可以取暖,但我做不到。

我感受着她手臂的微温,说道:

“害你冻感冒了,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成现在这样,被卷进这些糟糕事里来。”

“你,不糟糕。”

“真是的,是谁撞了我呢?”

“有头绪吗?”

“要说有也有。从我一转学过来就一直遭人挤兑。讨厌我的人比比皆是。按照Glenn和阿甘的话说我就是个魔入。难道又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干了这事?”

阿甘不可能,他没来。要说有人能推我下海,从常识上看应该把他排除,在剩下的人中选择。那家伙一直跟在我身后,等到了四下无人时,推了我一把。

美丽沉默一阵,像喃喃自语般说道:“魔入,剥魔……邪恶的传统。”

“邪恶,吗?”

当我第一次听说本镇风俗时,真切感受到的就是邪恶。但无论姑父姑姑,还是康子不二男,明显不觉得邪恶。就连心存疑虑的差贺医生,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美丽学姐,你——”

我终于说出很久以来心中的疑问。

“剥魔小屋起火当时,你也在现场吧,那把火是你放的吗?”这是我第二次询问同样的问题。

她的气息微薄如丝,简短答道:“不是。”

我看向她的侧脸。

“我听说美丽学姐和你的奶奶与镇上的传统做抗争,所以才想着是不是你烧了小屋。我不是打算责怪你,我也觉得剥魔仪式早就该破除了。那个小屋烧掉才是正确的。所以真的不是你放的火吗?”

美丽的侧脸没有变化。“但,不是我。”我没有怀疑她的理由。

“对不起,我一直在道歉。我又误解你了。”

“没事,习惯了。”

“习惯……”

“被误解,习惯了。”

她和她的奶奶是镇上的叛逆者。连Glenn都嫌她们恶心,想来也没人会对她们有好脸色。

时间不留情面地流逝。救援船还没有来。

夜的帷幔已完全落下。

寒风灌进洞窟入口,身体抖得愈发厉害。疼痛也越来越不堪忍受。寒冷,不止是风吹出的,它更像从体内筛出的盐,撤在伤口上,带来火烧火燎般的痛辣。另外这头痛是怎么回事?就像不时在脑袋里炸开一声响锣,难道我的身体已经重伤危急了吗?

这时,我突然感到有纤细的手臂环住了我。是她的身体紧紧贴在我身上。

“你,在颤抖。”

“你,是火柴。”

“诶?”

“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火柴。能够温暖小女孩的,只有她手上卖不出去的火柴了。”

“那……你也是。温暖我的火柴,你也是。”

“好啊。”

我抱住她的肩,稍稍将她拉近一点,好柔软。“这样做,总觉得对不起你。”

“我们,不是第一次。”

“什么!?”

“忘了?妖怪屋里。”

“文化节啊,那时的狐面,果然是美丽学姐。”

“我吓了一跳。突然,被抱住。”

“对不起。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混蛋。”

“没事。而且我……”

她的话突然停了。

而且我——后面是什么呢?

见美丽迟迟不回应,我开口道:

“你也不要真的妄自菲薄,任由他们恶言相加。也千万别再说什么死了无所谓了。”

“哦。”

虽然是同一声“哦”,但我感到了语调的变化。于是我鼓足力气,大喊一声:

“哦,对了。”

“那个说过‘唯太阳与死亡不可直视’的思想家还说过这么一句话。‘抵挡住死亡恐惧的,从来不是大彻大悟,而是愚蠢和习惯。因为死亡无法逃避,不如安心等待。’”

“明摆的事。”

“确实,无论对死亡有没有觉悟或哲学认识,该结束时还是会结束。”

“死就是消灭。没有天国没有地狱。只是,终结。”

“所以你才说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死?”

“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变,这个世界。”

“会变的。至少我会难过。”

“哦。”

“对了,你可能就是把事情看得太透了。但人们无法在强光下生存,反倒在微光里才活得自在。我觉得是哲学将爱和幸福变得令人赞颂,同时促进了这种生活的自在。”

“不需要。因为会死,哲学何用。为什么,你要说,思想家的话?”

“为了不死,才需要哲学。”我和她四目相对,说道:

“对你来说,可能也需要哲学。”

“活下去……吗?”

“对呀,活下去。别放弃。对这个世界,对所有一切。你可以回头,可以看看周围,可以迷惑。但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脚步。前进,不断前进。人生不可能总是上坡,不可能总有坎坷,更不可能总在隧洞里蜗行摸索。人生肯定会有轻松前行的道路,可能会带你去到意想不到的美好场所。”

“也可能,通向凶险。”

我看着她,微笑道:

“你要不停向前,直到美好出现,千万别在凶险里停留。幸福的人就是为了达到幸福而活着的人。”

美丽眼睛一眨,正面看着我。“我的路……通向哪里?”

“通向月亮。”

我感觉到她微微抽了一口气。我点头道:

“向天空,向宇宙,向月亮。你说过的,你想去月球。你一定可以的,去月亮。”

“真的吗?”

“你一定能飞去月亮。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无论如何我也会一起去。”

“去月亮。”

“我坐着火箭,冲出平流层,穿过宇宙。”

“哲学。”

“对,需要哲学。”

美丽长长的睫毛微颤,无声地闭上眼。突然我心里映出一段箴言。

在爱中被骗的一方,有时比了解到真心的一方更幸福。——拉罗什富科。

当然这句我没说出口。我又不是在骗她,而且说她爱我,简直是自己太自恋了。

“那个思想家,还说过,其他的话吗?”

“‘别离,让青涩的爱冷却,让真正的爱香醇。就像风,虽能吹灭烛火,却让烈火燎原。’”

“理所当然,还有吗?”

“‘真正的爱情是幽灵,存于言,不得见。’”不知何时,我也成了一个百科少年。

美丽再一次陷入沉默。尖锐的目光,盯着海面。我轻轻问道:

“美丽学姐,怎么了?”

“光。”

“诶?”

“海面上有光,好像是。”

是救援船来了吗?

我们走近波浪拍打的水边。

定睛看去,海面上没有船灯,天空中也没有月。但夜色中有星光。虽然身处洞内看不见后方的天空,但应该也是漫天群星吧。

我从未清楚见过如此多的星星。自从来到镇上,虽然也曾仰望夜空,却也看不见几颗星星。

无数的星星闪耀夜空,美得让人害怕。

美丽仰望着夜空,喃喃着与如今困境不相称的事。“无忧无虑的星,总这么光芒闪耀。”

我懂她。

星星确实闪耀。有明亮的,也有微微闪烁的。白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星星像颜色各异的宝石,细碎地撒满天空。

我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这么看来,我才明白了古时候的人为什么在仰望夜空时想把星与星相连。星座就在这片灿烂星河中诞生的吧。”

如同彩色玻璃般的碎星是古人的颜料。他们用星辰在夜空的画布中描绘了神明、英雄、动物。

她指向天空。

“那是武仙座,天琴座。这个,天鹰座,天鹅座、蛇夫座、北冕座……”

美丽慢慢数着星座的名称。纤白的手指好似在连接一颗又一颗的星星。

只有一件事我还不明白。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颗星和那颗星同属于一个星座呢?但我也在寻找属于我的星座。

我心里默默祈祷,想看到哪怕一个她列举的星座,可仍然失败了。明明只需要发现一个就好,可为什么我却看不出来呢,丢人,焦躁。但再急,这漫天星海在我眼中也连不出一个星座。

不行了,星座这种东西不是一抬眼就能看得见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想找到它们。我一次又一次凝望夜空。我还就不信了,今晚必须看到,现在必须看到。美丽在我身边,等到下次就迟了,所以现在必须看到。

星座的形状,到底是怎样的呢?

虽然我在杂志和图鉴上看过不知多少遍,可现在就是想不起来,心急如焚。

再找不到星座会怎样呢?也不会怎么样。但是。

心存遗憾,而且可能抱憾终生。必须要找到一个。

无论如何,现在,都要。如果找不到的话,我——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

如果找不到,我,我和她……又会怎样呢?

这时突然天边的七颗星连成了一个形状。是一只飞鸟振翅的形状。

天鹅座。

巨大的天鹅在夜空中翱翔。奇迹。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小小的奇迹。“看见了!”

我右手朝天一指,左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美丽反抽了一口气,而我那时正对着发现的星座欢呼雀跃。

“找到了!找到了!天鹅座哦,哦耶,我也看得见了……厉害了,这么看星座太棒了。确实是天鹅。我第一次看到,太感动了。不知怎的太开心了。”

她将视线从天空转向我,轻轻说道:“你看到了,真好,琢磨君。”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温柔。

这时我感到攥在手中的指尖微微用力,是错觉吗?她再一次仰望天穹,用澄清透明的声音对我说:“疼。能松开手吗,琢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