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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魔女

这世上有多少被当作沙包出气的中学生,我不知道。但我第一次尝到了当沙包的滋味。

阿甘把我的双手反剪身后,半鱼人不断向我挥拳。拳头毫不犹豫地擂在我的腹部。暂时没有打脸。如果面部受伤周围人肯定会立刻注意到,事情闹大的话他们也怕。半鱼人一脸兴奋地朝我挥拳。疼归疼,但他几乎没什么臂力。

阿甘见状,舌头一弹,切了一声。“换我来。”

这次半鱼人押住了我。

突然,打在腰部的拳头向我胸口袭来。

我一瞬间没了意识,也无法呼吸。脚下一软,即将瘫倒的身体又被半鱼人强行撑了起来。阿甘像个拳击手似的不断出拳,一拳比一拳狠辣,剧痛让我几欲昏厥。

事实上,可能我真的昏过去了。

当我意识到时,我双膝跪地,两手撑着地面。

地上有呕吐的痕迹,是我吐的吗?不知道,没有那时候的记忆了。

我双手双脚都没了力气,勉强站了起来,头上竟落下了垃圾。定睛一看,半鱼人正讪笑着在我头上将蓝色垃圾箱箱口朝下倒扣过来。草稿纸、纸巾、脏手巾、零食袋、饮料瓶一股脑地倒下来。还有不遵守垃圾分类的坏小孩乱扔的空罐子,里面还残留着饮料哗啦哗啦滚落在地板上。液体沾湿了我的脸,一股浓烈的臭味,是馊掉的橙汁。

“你看这垃圾人!”

半鱼人说着,引起Glenn和阿甘的一阵爆笑。我浑身颤抖,止不住的愤怒在寻找宣泄口。三人的笑还未停止。

我的颤抖也没有停。“垃圾混球!”半鱼人又开口说道。

我趁他们不备突然站起来,抓住垃圾箱一端,向半鱼人压过去。不是打,而是字面意思,压过去。虽然我没打算用力,但阴差阳错正中下怀,垃圾箱的边角正好磕进半鱼人嘴里,三颗牙齿应声折断,滚落到地面。

“呀啊啊啊啊!”

就像末日悲鸣,刚才还趾高气昂欺侮人的学生,顿时成了一个可怜虫。

Glenn和阿甘连忙问半鱼人:“没事吧?”

好像他俩还挺为同伴着想的。但半鱼人在地上打滚叫着。“疼、疼啊!”

就算有气势,但到底还是个小孩,一疼就不顾面子了,当然我也是小孩。

等阿甘和Glenn再看向我时,目光已经狠多了。

阿甘掏出弹簧刀,慢慢迈出脚步。“操你妈老子杀了你,你死定了。”

被暴打过的身体使不上劲。虽然没得逃,全力迎战也不可能,恐怕我会死在这儿吧。但也不能束手待毙,哪怕废他们一只手、一根手指也是好的。

阿甘又走近一步,突然奇妙地停住脚步。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定住。

他看着我身后,眼睛里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一个偷东西被逮个正着的小孩,神情狼狈。

我追随着他们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是个女生。

就是失火当时,在火焰前站着的绝对零度少女。

好像是代替当晚的熊熊大火,今天窗外柔和的夕阳在她身后展开。她纹丝不动站在逆光里,苍白的脸更显突出,锋利的目光紧紧盯着Glenn和阿甘。波波头的发型,发丝间眼角上翘的双眸正散发着冰冷的光。冷漠的眼神完全隔绝了两个不良学生,同时也无视我的存在。如果说美貌能让人带来不快,大抵就是她那副模样。周围的亮度一变,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眼珠颜色变了。颜色变浅了,从原先的黑色,变成了近乎于白的灰色,好像就剩下两个白眼珠。我曾听说国外有变色瞳的案例,她也是其中之一吧。但也许只是错觉,等我重新看过去时,她又是漆黑的眼珠了。女孩冷淡地问道:

“干什么呢?”

“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阿甘一边收起弹簧刀一边说道。Glenn则在一旁摸着下巴。

少女又问了一遍。“干什么呢?”

她的双眼只盯着Glenn和阿甘,丝毫没瞥向我和那个哭叫的半鱼人一眼。

Glenn嘿嘿一笑。

“没干什么呢,我们。对吧,阿甘。”

少女慢悠悠地走进教室,站在我身前。眼前的黑发隐隐透着蓝色的光泽。她只是站在我的身前,就像一面盾牌守护着她身后的我。

但应该不是,我和她只见过一面,连她名字都不知道。于情于理这个少女没有保护我的理由。难道是她天生正义,路见霸凌义不容辞挺身而出?她那副冷淡容貌和热血性格相去甚远,却能为不平发声?

阿甘低吼道:

“哎你,别捣乱站一边去,我找后面那个小鬼有事。”她淡淡答道:

“什么事?”

“我跟他有话说。”

“哦,所以呢?”

闪躲的回答让我心生疑惑。一般情况下这么说话无疑火上说油。但她不同,她的声音避开了不良学生的情绪,就像一捉住生物就冻死它们的雪女,把那两人的怒火浇熄。从Glenn和阿甘表情上看,他俩已经没了脾气,就是那个半鱼人还在高声哭喊。

“这个人有毛病,怎么办?”

“走吧,真扫兴。”

“但是Glenn学长——”

“行了,没办法这家伙要出头。”

Glenn偷偷看了一眼少女的脸,嘴里嘟囔道。“别跟那个女的扯上关系,脏货……”

脏?怎么回事?

至少她看起来和污秽无缘。虽说面容不算秀丽,但她的刘海犹如尺子裁出般齐整,白色上衣也十分清洁,就连校服裙褶都平整统一。

Glenn大声命令道:“走!”

两人狠狠盯了我一眼,从教室后门出去了。半鱼人一见自己将被丢下,噌地站了起来,跑也似的追在他们身后,意外地有活力。三人身影消失后,她骨碌碌转过身。

纤细分明的小鼻子就在眼前。锐利的眼睛就像一面透明澄澈的深湖。明明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但我感受不到她的体温。她的皮肤白得不似人类。

我后退一步。“谢、谢谢你。”说话变结巴了。“谢什么?”

“你救了我啊。”

她突然扬起脸,下颚的曲线非常美。但她的表情还是冷冷的,抿成一线的薄唇像结了一层冰。我觉得这样一张脸都不会微笑。她什么都没说,慢悠悠地走向教室外。擦身而过时,我的肩与她相触,顿时跟过电一样。

“你好!”我不自觉地叫住她。

肩上还残留着她身体的触感,本以为她的身体也像坚冰一样又冷又硬,却意外地柔软。但想来她也不可能是人偶或者机器人。

我在少女背后呼唤她。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背对着我说道:

“美丽。我的名字叫江留美丽。”

“江留、美丽……”

她头也不回继续前行,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我茫然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过了一会儿,身体像刚刚记起一样疼了起来。精神紧张产生了麻醉的效果。不只是被打部位,全身都疼。但现在别说去医院了,连直接回家的力气都没有,这就吃亏了。今天本打算参加社团活动的呢,但这样一副又被打又被踢的模样,怎么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去社团呢?不行,要抖擞精神,要忍耐,要把想做的事尽可能做好,所谓战胜霸凌,不就是这种精神吗。

于是我走向神秘学研究部,三名部员此时正围坐一团说着什么。

一看见我,不二男就说道:

“你脸色好差啊。就跟马拉松跑在最后的学生一样。”

“好像快要感冒了,有点发烧。”

“哎呀,不会传染吧。”舞夸张地说道。

不二男让给我一把椅子道:

“我们正在讨论文化节的班级策划哦。”

“在神秘学研究部讨论班上活动?”

“想让京香帮忙出点主意嘛。午休时虽然讨论了一阵,但不是没有结果嘛。我想大概之后也没人会上交策划创意。”

“鸟新老师就把责任踢给文艺委员了。‘必须确定下来,你们自己决定’这样的。”

“那你和忧罗充商量过吗?”

“充君那边也想不出方案。所以我要想不出创意,全班都不会动。”

“那你有好点子了吗?”他摇摇头。

“我想听听琢磨君的意见。”

于是我就说了个立刻能想出来的主意。“妖怪屋怎样?”

三张脸顿时失望了。好像之前已经分析过不可行。京香微笑着说道:

“对于神秘学研究部的成员来说,妖怪屋可能是最容易想到的点子,但不行了,初二学生已经定下来要做妖怪屋了。”

我回忆起之前在中野的中学里发生的事。“就算有两个相同的策划也没关系吧。”

“全校总共就三个班,其中两个班都要做妖怪屋,老师肯定不允许啊。”

“我们做的风格可以不同,一个和风,一个西洋风。”

“在教师会议上都有人提出妖怪屋和校文化节不搭界。就算做成两个风格,我也觉得老师不会同意。”

“初二年级他们的妖怪屋是怎样的?”

“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就是拿纸壳围成迷宫,由学生假扮妖怪埋伏在里面,吓唬一下过路人。”

“很传统的套路。那京香学姐,初三学长准备做什么?”

“跳蚤市场。”

“四平八稳,无功无过呢。”不二男插嘴道。

“卖得的钱款最后应该都会被学生会抽走,一个子儿他不会落到我们手里。真是吃力不讨好。”

“光是工作,就没劲喽。”舞好像确实没劲了似的说道。京香点点头。

“所以我们要找一个简单易备的方案,这样才能办得热闹。”

“部长。”

我说道:

“我们部不参加文化节吗?”

“今年可能不参加了。难道你想代表神秘学研究部做些什么展示吗?”

“没有特别想展示的。”

原本就是被京香迷住才入部的。“比起社团,还是……”

不二男说道:

“问题还是在初一的活动策划上。怎么办,琢磨君?”

“嗯……”

我把能想到的活动从头到尾列举了出来。合唱、扳手腕大赛、制作大型纪念品、话剧、猜谜大会、舞蹈、书法展示……但无论哪个都没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最后山穷水尽的我说了一句:

“画画。”舞一脸惊讶地问我:“你要画什么?”

“比如说——”

我有点自暴自弃地说:“比如展示全班同学的卡通肖像画,还能拍拍老师马屁把他也画上去。”

“这不挺好的吗?”京香说道。

舞扭着头说道:“那谁来画呀?”

部长看了看不二男:“那就由他来画喽。不二男君画漫画是他的强项。”

“是我吗?我不仅要提出方案,还要自己画……我图什么啊,这也太吃力不讨好了哦。”

“这不很好嘛。”舞笑着说道。

“这肯定是文艺委员的活儿哟,同意卡通肖像画!又没我什么事了。”

“你怎么可能不画,卡通肖像画,要全班同学一起参加才有意义。”

“就算你这么说,最后还不是不二男动笔画嘛。”看样子讨论终于有了一个初步结果。

之后我们又接着讨论了一阵,但由于没什么进展只好暂且搁置。我开始转换话题,因为现在我有比文化节更在意的事。

“京香学姐,你知道一个叫江留美丽的学生吗?”

我原本准备不动声色地随便问问,可反应极大。房间里的气氛一变,之前的一团和气顿时烟消云散。不二男屏息凝神,舞干瞪着双眼。

京香稍稍抬眼凝望着我。不过说了一个女生姓名,怎么好像捅了娄子一样。

我准备再问一遍。“江留美——”

“她是初二的。”

京香好像要按下我的话头一般说道:

“某种意义上也算个名人。为什么你想问关于她的事呢?”

“就是有点……”

“一见钟情吗,她是个漂亮女孩呢。”

“可能是漂亮吧,但那种看着让人打寒颤的美我还是……”

“你很关心她吗?”

虽然头疼,但这时如果不把事情摊开,那对话是进行不下去的。我只好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被Glenn叫去,被寻衅的事情和盘托出。

从始至终,不二男都一脸担心地望着我,在我说完原委后他说道:

“你被那帮小痞子打了吗?”

“有点。”

“这个问题解决起来确实困难。你不理他们,他们会来惹你,你要动手,他们更会反过来打你,最后冤冤相报何时了。而且家长老师完全帮不上忙。”

京香也补充道:

“特别是被他们那帮坏了根的人盯上。”我轻轻地吸了口气,说道:

“我跟Glenn他们纠缠的时候,江留学姐从旁边走廊经过,主动挡在了我前面。”

京香眼睛一亮。

“她救了琢磨君呢。”

“所以我遇见了她,但总是想不通,她没有救我的理由啊。”

“会不会是那女的,喜欢琢磨君呢~”

舞插嘴道,接着立马叫道:“好~恶心。”

“恶心吗?”

京香低声反对道。

“不是呢,这个无关喜欢不喜欢。应该说这是体制和反体制的问题。”

我搞不懂了。不二男解释道:

“Glenn,就是王渕家和江留美丽的江留家,可以说是世仇。王渕家由于当上了镇长,所以是体制的代表。在此情形下,江留就成了反体制的代表。也就是说江留美丽和你没有关系,她是针对王渕一也才挡在你前面的。”

“就算我不被打,她也会找Glenn的麻烦了?”

“我想是的,怎么有什么不满的吗?”

“我在想所谓的反体制,是不是不愿被这个镇子上的社会制度所支配?”

“不至于说不被支配,而至少是反抗镇上做出的决定或者传统习俗。乡下人多得是消极主义,主动反对的太少了。但在这里,江留家算一号。”

这时我脑海里出现了江留美丽站在燃烧小屋前的画面。既然她反抗体制,剥魔仪式自然也包含在体制中,那么她就有纵火的可能性。

但现在不谈这个,我将心中最根本的疑问说出口。

“如果公然在封闭地区里反抗,不是只会受到大家排挤吗?”

“没错,确实是这样。但是江留家的人很坚强。一般情况下,弱者肯定会受尽欺凌,但她们……女字旁的她们哈,绝对不屈不挠,有种毅然与全世界为敌的气魄。”

“她们是指?”

“江留美丽和她祖母麻夜。”

“就这两人一同生活?两位女性反抗当地风俗,怎么会变成这样?”

“听说她俩会使魔法。”

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我追着不二男的视线。

他也用真挚的目光回望我。

“也就是说,她们是——魔女啊。”

我回忆起美丽冷彻心扉的视线,以及Glenn脱口而出的“脏货”,“……魔女……吗?”

突然我又想到。

Glenn曾说大门大造被恶魔附了身,那他也有可能认为江留家的女人是魔女。也就是说所谓的魔女也好恶魔也罢,在这个镇子上都会被贴上捣乱者的标签。那这样就无关魔法,而是针对和自己不对付的人,即他们口中的魔不是魔,而是捣乱者的意思,而且两个词语里都有个“魔”字。

不二男低着头,对我的想法言不由衷地评价道:

“听说就算是纽约这样的近代大都市,在城市深处至今仍流传着巫毒一脉的魔法。那种感觉就像你翻开一块大石头,会发现在石头底下,阳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总有一些奇怪小虫在蠢蠢蠕动,至少要我来说,江留家婆婆要是真会魔法,我也绝不吃惊。”

“她家婆婆那么厉害吗?”

“看着就很恐怖啊。”

“没那么吓人啦~”

舞插了进来,可能在她辞典里就没有可怕的东西吧。我环视一遍大家的面容问道:

“江留美丽也是魔女吗?”

不二男咯噔一声点了点头。

“魔女的孙女应该也是魔女吧。”很像Glenn跟我说的那番话。

魔入的孙子也是魔入。

看来美丽和我身体里奇怪的部分很相似。

“Glenn说我祖父是魔入。还说大门大造被恶魔附身,还说他杀了三个人。这件事如果各位还知道什么详情,希望能告诉我。大造真的被恶魔附身了吗?还有周围人认为的事件,事实上真的发生过吗?”

短暂的沉默,片刻之后不二男探了探女孩们的脸色,张嘴说道:“那么琢磨君……我就仅我所知道的部分,和你说明一下吧。”

“捣乱”的日语是“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