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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绝对零度

大门玲手拿胶带说道:

“剥魔小屋竟然全烧了,真是难以置信。”她嗞——地一声拉开胶带。

“这小镇基本没失过火。如果小屋烧没了,今后可怎么办啊。”我把折叠起来的纸箱撑开装好,养母用胶带封贴箱底。大门大造的房间地板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纸箱子。今天一早,养母叫我帮她一起收拾偏宅里祖父的藏书。藏书堆在那里只会日渐腐朽,所以不如卖出去。

大门大造真是个藏书家,专门建一座偏宅用来存书。偏宅是一间四四方方的钢筋水泥建筑,和优雅的主馆很不相称。入口只有冰冷的一扇门,感觉像个要塞。房间地面大约十六叠大小,但屋顶却有一般人家两层楼那么高。没有窗户,只在墙壁上部有一个通风用的圆形换气孔。

真是一个令人忧郁的休息日。

如今的我正埋头做着单调的工作。

什么都不做之时,眼前都会自动浮现出剥魔仪式上暴力的场面,之后……出现火炎。烈火烧遍整个脑海,熊熊肆虐,宛如电影画面。宽屏幕上飞舞着火炎,在这片绯红窗帘前,我看见那里立着什么无法相信的东西。

玲虽然嘴上抹了鲜艳的口红,但其他地方却未施粉黛,头发被睡姿压变了形。凑近一看,她脸上的皮肤干燥起皱,怎么看就是个对人生略有倦意的大婶,根本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神通灵力,也确实看不出巫女的气质。

她眯着眼说道:

“看什么呢?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就觉得你很美。”

“母子之间说什么客气话。”她一面贴胶带一面说:

“真是不得了,昨天那场火。剥魔小屋被烧还是这镇上有以来的头一遭呢。”

“动静真够大的,那个小屋什么时候造的啊?”

“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了,大概一百年前就有了吧,具体我也不知道。”

“然后昨天就烧起来了。”

“对,正好在你去看剥魔仪式的当天呢,琢磨。”

“哎,和我有关吗?”

“那么,是谁放的火呢,琢磨?”

她莫名其妙地重复着我的名字,我还击道:

“不知道啊。又不一定是放火,小屋里蜡烛有没有确定熄灭啊,这会不会是失火原因?”

“你的意思是我的问题喽?蜡烛我是确认熄灭的,不可能是它引起火灾的。”

“那就是说,是有人纵火喽。”

“所以纵火犯是谁呢,琢磨?”

“没发现呀。”

她用一种恶作剧的眼神望着我,默默笑了。“会是你吗,琢磨?”

“有理由吗?”

“昨晚你不是回来得很迟吗?我走后你不是还在小屋前待着吗?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哈,但是剥魔仪式结束是十一点半,听到救火车来时的警报大概正好十二点。那么你在这半个小时之内的不在场证明呢——”

“没有呢。不过我也没有纵火动机。”

“动机是有的。琢磨你见了剥魔仪式受到冲击。肯定会惊恐的,第一次见嘛。所以你一个孩子就想了,这样的东西不应该存在,必须消失。而且连小屋和祭坛也不能存在,就烧了吧。所以你点火烧了小屋。”

“开什么玩笑,我可没做。”

“呵呵呵当然是开玩笑,放火可是犯罪,琢磨君不可能做这种事的。那肯定就是哪个对镇子上的习俗不满的人干的喽。因为不论何时何地,这世界上总藏着不满分子呢。”

一听见不满分子,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差贺端正的面庞。因为他憎恶剥魔仪式,所以有充分的动机。不过我想不到他放火的时机。

昨夜,等乡民走光之后,我和他将受伤的田城佑子抬上差贺的汽车。差贺向我道谢之后,立即开车消失在小树林中。那一瞬间,我闻到一股异臭,是什么烧着了的焦味。回头看去,小屋窗户里闪着火光。

是养母临走时忘了熄灭蜡烛吗——正这么想时,突然玻璃碎了,火舌从窗口喷出来,点着了一面墙壁。我赶忙奔向小屋,随着我每接近小屋一步,烧焦的气味就愈发浓烈。周围黑烟四起,眼见火焰越来越大,不久小屋就化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我在距离小屋相当近的位置站定,茫然无措。总之必须先报火警,我这么想着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这时,我看见了。

就像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的。在熊熊烈焰之中站着一个人影。

“好了。”

养母说着,啪啪拍着双手。纸箱已经全部组装好了,二十多一点。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箱子,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妈妈,你为什么要离婚呢?”

她的眼睛睁开了,两手叉腰显得挺感兴趣地问我:“真唐突呢。你怎么会突然想问这个事?”

“昨晚我遇见一个叫差贺的医生。一个挺不错的人。”

“啊啊,难怪。”

玲顿了顿。

“他说了什么没有?”

“没说什么。”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妈妈你之前确实有过一阵是叫差贺玲,对吗?”

“对啊。我和他是大学时认识的。他当时在某个名牌大学学医,我是外国语大学的。在联谊时遇见觉得各种情投意合。出生在这种穷乡僻壤,还能在大城市遇上同乡真是个奇迹,那时候还挺幸福的,直到回来以后。”

她的视线开始变得遥远。

“因为他一直担心乡下医疗人手不足,所以要回乡创业,真是责任感太强。但是等差贺诊所步入正轨,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扭曲起来。医生和做剥魔仪式的巫女,天生就合不来。医生用医学为患者治疗,巫女则是用超自然的力量呢。”

把剥魔说成超自然,还不如单纯说就是暴力。但是我没有反驳,继续倾听玲的叙述。

“差贺显厌恶剥魔仪式。虽然他爱这片土地,但可能同样也恨这座村镇,恨不得把所有乡民都杀光吧。”

“这么夸张吗?”

“夸张吗?但如果不把全镇人杀光,剥魔仪式是不会消失的。”玲平静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来就不该和我处下去。”

“那你们离婚最大的理由就是医生和巫女各自立场不同?”

“嗯,算是吧。”

就只这些吗?神秘学研究部的根津京香部长好像还厌恶玲下作的性癖。难道这个不是玲和差贺分手的理由吗?而且自从离婚之后——虽然京香的话戛然而止,但她想说的——玲不是变得更淫荡了吗。

玲轻笑道:

“哎呀,你的眼神变得很惊讶了呢。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没有。”

我扫去心头疑惑,稍稍审视片刻后问道:

“妈妈毕业于外国语大学,当年学的是什么专业?”

“哼嗯,感觉你慌忙找了个问题呢。没事儿,告诉你,英语专业。会说法语,能阅读德文,还会一点中国话。”

“真厉害。”

这是打心底里的感叹。“你对语言很精通呢。”

“我真的很聪明哦。虽然从外表上看怎么都像个傻瓜。”

稍微明白一点了。昨晚我一直搞不懂,就算只有一段时间,差贺显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看上玲。总而言之,人不可貌相——大门玲也有很多面。

玲高抬双手,伸了个懒腰说道:

“那琢磨,之后的活儿拜托你了。把书架上的书全部装箱,搬去储物房。这个偏宅一旦空出来,就得大扫除。虽然活儿有点重,但加油喽。果然体力活还是少不了男孩子呢,那么我出去买东西了。”

说着她走出屋子。

屋子里就剩我一人时,才感到剥落的水泥墙壁给人的压抑,压抑得快要让人得幽闭恐惧症了。入口的正对面是书架、书桌和椅子,简易的床铺置于一边。看来这个偏宅不仅是祖父的书房,还是一个次卧室。研究来了兴致,可能会熬到半夜,这时他不回主馆,直接倒床睡下。那他在研究什么呢——一边这么想着,我一边从头将书架上的藏书装进纸箱。都是些西洋的、羊皮纸装帧的、看起来相当古老的书。装了五箱后我歇了口气。还不到全部藏书的五分之一,很显然,纸箱不够。

但是祖父在读些什么呢?

我随意拿起一本,书名写着《Amon》。Amon是什么?翻了翻书页,全是看不懂的外语,也没有插图,完全猜不到内容。我与祖父素未谋面,不曾交流,所以没有任何推测的线索。

在收书入箱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

水泥地面上隐隐看得见花纹。可能是用什么涂料画在地面上,如今已经清洗掉了。一个大圆占据了整个地面,中间好像还画着一些几何花纹。这个花纹可能是大造生前所绘,在他死后被家属洗去。祖父亡时在今年六月,就是几个月前。代表如月家参加葬礼的只有生母——这么想起来确实异常。所以地上的画应该是在今年六月之后,由祖母或者是玲清洗干净的。这幅画到底是什么如今已看不清楚,但可以肯定不是什么可以留存下来的好东西。因为在意,我将图案描到学生笔记本上。随身携带学生笔记本的小孩很少,但我意外地喜欢常备身旁。圆形图案中间部分基本被清洗掉了,所以什么也看不出来。

圆珠笔头不停颤动,我也在思索。听说祖父死于这个房间。

死去的母亲——不是玲,是我的生母突然冒出一句。“死法不普通啊。”

但我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再透露详情,应该是她觉得这种事绝对不能向孩子提起吧。果然死因有什么蹊跷吗?祖父在这座水泥房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死状?

我描摹完毕,把学生笔记本收回口袋。那么本来——

大门大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听说他是本地的富农乡绅,经营过一段时间的林业组织,赚到一笔钱。上过国立大学,又读了研究生。晚年把自己锁在偏宅,一心研读西洋书。一想到锁在这个宛如要塞的水泥建筑里,终日独自与散发着微微古旧气味的西洋书为伴的老人,心里总会自然生出一个偏执的顽固者形象。可能现实中的大造和这个刻板印象相去不远。

关于大造的死,我也没能从玲和松那里听到只言片语。

其他有关大造的,说起来他好像喜欢出海,几次去往粟岛捕捞鲍鱼和海胆。松说过可能因为大造出生在山区,才对大海喜爱有加,但这种事情想来没什么重要……

嗯?!说起重要,今天就很重要。今天是松的生日,八十大寿啊。

要不去准备一个礼物吧,收拾工作先放一放,一会儿交给养母,我先出去买个礼物。买完礼物回来继续装箱也不碍事。

走出偏宅,手表上时间接近中午十二点。

重新再看一遍,大门宅邸是栋有派头的洋馆。主馆前方的庭院也很宽敞,庭院右侧是大造的偏宅,左侧是储物房。主馆和偏宅只是建筑风格不同,但储物房和它们都不一样,比起另外两栋建筑,它是一栋和式建筑,看起来像个祠堂,建筑历史也要老上几十个年头。小屋中好像供有江户中期风格的佛像,可能本来就是个神圣的场所。但如今里面杂物堆积如山。真是对佛祖不敬,在他头上还临时堆起了纸箱,难怪惩罚会如此严重。但是松和玲好像根本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我的手刚碰到主馆玄关的大门,它像是自动门一般打开了。一个头剃得锃光发亮,一脸狸猫长相的男子心神不定地走出来。差点和我撞在一起,但却被他灵巧地避开了。我和他打招呼却被他无视。就在错身的一刹那,我注意到他嘴边有口红的痕迹。一进屋,发现玲站在那里。

像是在送别狸猫男。

“我以为你去买东西了。”我说道,她抬起一边眉梢。“刚才来客人了。”

“我刚跟他擦肩而过,那人是哪位?”

“安宁寺的间秀哦。”

“和尚?”

他穿着西服,还真没看出来是个和尚。

玲怪怪地红着脸,散开衣服第二颗纽扣,脖颈处也有像被蚁虫叮咬后留下的红印。

“妈妈,你好像有点……”

“什么嘛!”

“好像变得年轻了一点。”

“这孩子说话真怪。”

“对不起。”

玲和间秀之间,恐怕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行为。养母是单身——和尚那边也是单身吗——所以虽没什么好怪罪的,但在大白天就幽会是怎么一回事呢?不过话说回来之前娱乐节目里猥琐的主持人曾经说过,“偷情要在白天。晚上偷情容易被伴侣发现,而在白天利用公司午休开个房间,基本上不会被发现。”——养母与和尚的关系是不是也能证明这一观点呢?或者纯粹是我想太多。

“吃午饭吗?”

玲一脸无精打采地问道。买礼物等到填饱肚子以后再说。午饭过程中,我暗自打听了一下祖母想要什么,结果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只能自己决定了。

吃过午饭,在自己房间休息片刻后,我便出门了。我跨上自行车,蹬了起来。

眼角余光瞥见了祖母的背影。她走进了储物房。

储物房里一片昏暗,她小小的背影好像要溶于这一片黑暗中。门静静地合上了。

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景象,但那一刻不可思议地印在我的心中。虚弱无力的背影和毅然决然的步伐带给人一种奇妙的不平衡感。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奇怪,但是我感觉她是怀抱赴死的信念,一步步走向断头台的贵族老太太。

我又看了一眼祠堂一样的储物房,向大门口骑去。虽然碧空如洗,但湿气却好像低低地郁结在地面,令人不快。一路上大多是起伏剧烈的上下坡,没有一段平坦的路。虽然一眼看去镇子是建在一段和缓的斜坡上,但每栋房屋所在之地高低各有不同。沿着主干道一路询价,我了解了这条街上店铺的行情。虽然本地没有大店铺或者高级商店,但店面足够镇子日常自给自足。这是这个与世隔绝的小村镇自然形成的形态吧。这么说更像个小小的城邦呢。

就怪这漫无目的地寻找礼物,找了半天也没有遇见合适的东西。正在我茫然地看着橱窗的时候,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没想到是神秘学研究部的部长,根津京香。今天她把长发编起,露出无论何时看都光彩照人的杏眼。虽然有些紧张,但我还是想让她给我一些建议。

京香略微有些疑惑地说道:

“给祖母的礼物吗,拐杖怎么样?”

“但我没见过她拄拐杖哎。”

“那老花镜呢?”

“她也不戴老花镜啊。”

“那……安眠枕、睡帽、保暖坎肩——好像也不行呢。”京香出了好几个主意后说道:

“买东西,如果不看到实物还真定不下来呢。”

她才初三,却在句尾常加上成熟姐姐们才用的语气词“呢”。可能是她有意识加上语气词,让人感觉挺有女人味的,真好。

我们又逛了几家小店,走累了就在咖啡馆里歇脚。我开心到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就像做梦一样,和心心念念的学姐有了一次约会,而京香好像也并不厌烦。结果犹豫来犹豫去,最后决定买一把阳伞作礼物。可之后又一番折腾,是买白的好还是黑的好,又或者是意料之外的超豪华的大红伞。最后还是京香拿定主意,买了把无功无过的白色阳伞。

临别之际,她对我说:

“今天真开心呢,琢磨君。希望你下次还能再约我。”

那我当然要答应她了。归途中,我蹬着自行车脚踏板都感觉轻了好多。可是一离开京香,独自在回家的坡道上骑行,我心中升腾起的轻快气氛迅速地萎缩。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但应该是不太想回家。

夕阳在自行车前拖出长长的影子。车轮踩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可车轮每向前一段,自己的影子总是先走一步。我停下车,往身后望去。

残阳如血。

这一刻,与昨晚的场景重叠在了一起。一面火炎。

剥魔小屋中喷出火舌,舔上墙壁。我奔向小屋之时,周围浓烟四起,眼见火炎越烧越大,不久整个小屋吞没在熊熊烈焰中。为什么会出这种事?我要打电话报火警。

正当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那人出现了。

一个少女。

在一片火幕面前,立着一名白衣少女。

雪白上衣雪白裙,她的肌肤比那身打扮更加苍白。黑发及肩,剪着整齐的波波头。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睛,纤细的双眼,眼角微微上翘,眼神好像要将我这边划开一般锋利冷冽。薄薄的嘴唇刻薄地抿成一线。

要说她美,也是真美。

但那是能把我和这团火炎封冻住的,绝对零度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