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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网译版

翻译:白夜行者

她可以飞去月亮吧。

可以的,如今想来,她可以的。

夏日尾声,熄灭公寓房灯,透窗可见烟火。那一圈圈红的黄的艳丽光轮,充斥天空又转瞬即逝。而就算那时,我眼角余光仍在找寻月的影子。能看见月亮吗?她能飞去月亮吧。

飞向月亮。少女去了月亮。

时至今日,我仍不时想起她。

感觉那起事件仿佛来自某个遥远往昔,在那自行车脚力所及就是全世界的时代里,在那想象力散漫无际的时代里,我和那个少女相遇了。

一瞬间,现实与幻想模糊了界限。

六叠大的房间联系宇宙,教室通向天堂地狱,朋友变作神仙恶魔。我相信胡思乱想没有限制,仅凭想象力我可以飞去任何地方。不……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盲信。

自年幼时,除了保有梦想家的一面,我还有蠡测现世规则的小大人的一面。比起现在,我没觉得过去的思考方式有多幼稚,也可以说现在的我没有进步。但我只能肯定,那时候做梦的时间要比现在长出太多。

同时,我也见识了恐怖。

骤乎一瞬世界变化,变得暗影丛生,变得怪奇不定,仿佛在你迈出每一步之前,都不得不踯躅再三。而在有关她的记忆里,交缠着分割不开的,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的真恐怖。

我是东京出生,东京成长,却在当时因缘际会,搬进穷乡僻壤。明明是个山村,却空有个镇名。是的,那是我不想再去第二次的地方。

我害怕。害怕路上蜿蜒的蛇,害怕聚在灯光下的虫群,害怕原始树林,害怕乡野老人粗犷的脸,害怕红螃蟹,害怕消失在黑暗中的兽径,乌鸦的聒噪,还有塔……尤其是塔最为恐怖。哪怕是事件结束多年后的现在,每当家里突发响动,我的身体都会不住颤抖。每当在动物园,隔着玻璃墙看见蜷缩一团的爬虫细小的蠕动,我总会屏住呼吸。每当电视机显像管里传来好似用谈论柴米油盐的口气播报杀人事件的声音时,我总会从身体深处升起一阵战栗。

我住进那个镇子,是读初一的年纪。大地的怒火沿着平缓的斜面向粘在斜面上的集镇袭来,将那个回忆起来就充满着不祥——魔入、剥魔,还有那令人难以置信的HITOMAAMA——的村庄破坏。附身乡民的不是狐狸,而是诡异的、类似西洋恶魔的存在。如今的我,仍无法忘记他们将憎恶裸裎相示的嘴脸,仍无法忘记一具具映入眼帘烙刻心上的惨尸,仍无法忘记那只能被认作超自然怪物的不明生物的狂舞,更无法忘记冷酷无比的杀戮者露出的冷笑。

故事始于那位将自己反锁在混凝土浇筑房间里,随后死去的男人吗?

或是更早以前,三人瞬间被砍去头颅——而周围没有杀人者的身影——才是事件开端呢?

还是……再往前追溯到昭和、大正、明治、江户,或者更久远的过去?那时事件就已经开始了吧。

所以我该从何来开始讲述这段往事。比方说……

从我搬来村庄的数月以前,那位素未谋面的祖父的异样死状来开始手记吧。

就试着从此处开始写起——这一系列事件的开端。

*

大门大造的生日宴会在六月六日傍晚六点开始。一开始任谁也想不到这层巧合——

666是恶魔的数字。

宴会当夜,事件发生了。

那天阳光很烈,晒得几乎让人抬不起头,一度以为阵雨将至,没想到晴空朗日又从雨云缝中探出头来,洒下光芒,同时大雨也来了,一时间天空一片混乱。

异常的不仅是天气。假如这时你向大门家宅邸望去,那幅景象会怪异到让你怀疑自己的眼睛。

庭院里停着一艘船。

这是一艘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如何运来的中型旧渔船,就静静地横在偏宅附近。

——这是方舟啊,亚拉腊山上的方舟啊。差贺显医生这么想着。

他到达大门家宅邸时,大造睡在偏宅床上。听说他在生日宴会途中旧疾复发,当场昏倒。

那时的大门大造完全没有使用主馆的寝室,而是住进了偏宅,差贺觉得奇怪。以他的感觉,偏宅这个混凝土筑成的牢笼除了给人带来不安之外别无长处。偏宅无窗,置身其中有一种会得幽闭恐惧症的错觉,房间一面书架摆满了西洋书籍,灰色地板上用白色涂料画出一个奇妙的花纹——魔法阵?妻子大门松给大造服的药好像见效了,虽镇住了急性发作,但求保险,差贺还是给大造做了检查,这时大造虚弱地开口道:

“谢谢你差贺医生,这么晚了还给你添麻烦。好不容易办个聚会还要请你来照看我,说来我们一家真是混账,除了惹出一堆糟心事外一无是处,都拜我这把老骨头所赐。不过医生你不用担心,明天一早应该就能好起来。”

“保持安静哦。”大造点点头。

“松,从现在起……”他盯着靠在床边的老伴。

“你先回去吧,跟大家说我没事。”

检查结束后,差贺和大门松一起走出了那间混凝土建筑。手表显出时间,已是晚上八点,雨霁,云开,月现。

月光照得那艘老破船模样更加怪异,船体白漆涂层起皮剥落,这一块那一块斑驳不堪。整个船底密密麻麻挤满了海生生物,它们紧紧吸附着,让人认不出船底本来的颜色。当差贺准备询问这艘船的来历时,松一脸不安地说:

“把大造一人留在那里真没关系吗?”

“只要静养就不用担心。对了松夫人,这条船是怎么回事?”

“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从渔夫那儿送来的。”

“真是个奇怪的礼物啊。”

“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充满回忆的礼物,他们出海捕鱼时常用这条船。”

“哦哦,这就是他们频繁来往粟岛时用的船吗?”

“那时候他就跟中了邪似的,总想出海。”

差贺看着长出红锈的螺丝钉。“还能开吗?”

“发动机好像坏了,不过听说拉网的马达还能用。”

“最主要的发动机坏了,就算渔网能用,也没意义了啊。”

“渔民嘛,如果东西还能用是绝不会转手他人的。如果他走了,这艘船可能会立刻被当成大件垃圾扔掉吧。”

事实上这艘老破船,之后,在大造死去五天后被拆解处理掉了。差贺轻轻收了收下巴。

“这就是典型的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吧。”

“他的想法,任谁也不懂。”

松太太望向混凝土碉堡似的偏宅。

“他还建了那么一座房子,私人开办奇形美术馆,埋头研究诡异的西洋书,还招呼跟自己关系并不亲的小辈们开什么生日会。”差贺回想起刚才看见的偏宅地面,问道:

“偏宅房间地上那个像魔法阵样的花纹,是什么?”

“不知道。”

“是大造先生画的吗?”

“是的,我也很苦恼他这些怪癖。我也说过他好几次让他停下来,可他一心钻研这些怪异东西,怎么都听不进去。”

“是兴趣点的问题吗?”

“其实也有面子上的考虑。”

差贺稍作停顿。

“听说今天为祝寿,大家都来齐了。”

“就连过年都没聚,今天倒挺奇怪地都来了。有二女儿法子、二女婿鸟新启太,还有他俩的女儿康子;三女儿有里、三女婿忧罗希明和他们的儿子阿充。”

大门夫妇和小女儿玲住在一起,现在家里一共九口人。差贺偷偷瞄了一眼松头上的白发,说道:

“常回家看看是好事,那是不是在聚会当中发生了什么让大造先生激动的事情呢?”

“是小玲啊,她也不看场合,一个劲地对着她爸发牢骚,说她对大造压给她的‘工作’相当不满。老头子也是那种一点就着的人,哗地一下火气上涌,然后就口吐白沫晕倒了。这才麻烦差贺医生你过来。”

“要是小玲,也说得出口啊。”

差贺深深地点了点头。说到大门玲的“工作”,的确不是一件舒心的事情。或者说是一种将整个镇子的诅咒一人独揽的感觉。

“今晚,大家都在这里过夜吧。”

“他们都喝了酒,今晚都给他们准备了房间住下。”

进入主馆,去往餐厅,忧罗希明、法子和玲三人正在喝酒。鸟新启太和康子,忧罗有里带着充,在七点半时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的房间紧挨在一起。

松太太叉着腰,一脸郁闷。

“哎哟,你们在干什么。爸爸都病倒了你们还在喝酒?有点眼力见行不行。玲、法子一会一起帮忙收拾餐厅。”

忧罗希明退上二楼。在玲和法子清洗餐具时,松给差贺泡了茶。

茶很香,是那种苦中回甘的上等好茶。差贺望向玲,可玲的视线一次也没有与差贺相对。九点时餐厅整理好了,法子和玲各自回房。餐厅里只剩两人,这时松开口道:

“差贺医生,我有一个请求。虽然你说他身体没事,但我看来,老头子的身体十分虚弱,以防万一今晚能否请你多呆一会儿,可以吗?”

“一小时左右我还是可以的。”

“谢谢你,你知道人老疑心重,给你添麻烦了。”

“您的心情我能理解。松夫人也早点休息吧,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

之后松太太又陪了差贺三十分钟,于九点半回房。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寂静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差贺点着烟打发时间。

从大造的情况看他身体并无大碍,不过为了让老夫人安心,多呆一个小时也无妨,一会儿十点多再去偏宅看看,确认大造没事就回家。

正当差贺这么想的时候,突然耳朵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吱啦啦……

是庭院方向,拖曳物体的声音……吧。侧耳再听,声音已经消失了。是错觉吗?差贺抬手看看手表,九点四十五。

他又点着一根烟,柔和七星烟。最近抽烟又变多了。由于前妻讨厌烟味,自己还曾苦苦戒过一阵香烟。他不由得回想起短暂的婚姻生活。回过神时,时针已过十点。

去看一下大造然后回家。

差贺走出主馆,四四方方的偏宅像一块巨大的基石浮现在黑暗中。

差贺在偏宅门前站定,轻轻地将房门推了推,又拉了拉,打不开。奇怪,记得八点钟他和松太太离开时,房门并没有锁上。

看来没有备用钥匙是打不开房门了,不过真的有必要吗?房门反锁不正好说明大造恢复了吗,至少说明他有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前、反锁房门的体力。不过以防万一,差贺决定还是和松太太说一下。

回到主馆,差贺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松太太说明清楚,老太太脸上不安的阴影越来越重。

“差贺医生,请陪我再去一趟偏宅。”

差贺带着松回到了偏宅门前。没有备用钥匙,于是差贺试着转了转门把手。嘎——

“打不开呢。”

“老头子贴身保管钥匙,除了房门上锁,门内侧还有插销。”

“双保险啊,不好意思能请您和我一起喊吗,没准大造先生只是睡着了。”

“可能你要笑我一惊一乍了,但是我心里真的七上八下。”

差贺点点头,继续敲门,同时喊着大造的名字。没有反应。松太太也呼喊起来。可是仍感觉不到房屋内部有一点动静。像是注意到了呼喊声,忧罗希明和鸟新法子走出主馆。四人继续向偏宅里呼喊,可还是没有人应答,真的很奇怪。

鸟新法子怯怯地向松说道:

“不会是老爸身体突发状况吧,妈,要不我们把门破开看看。”

忧罗摩挲着胡茬说道:

“房门是从里面锁上,这不是胡闹吗,会不会病情又发作了?还是进去看看来得安心。”

他看着自己的丈母娘,像是征求她的意见。松太太像下定决心似的一点头:“把门撞开吧。忧罗、差贺医生,拜托你们了。”

差贺和忧罗眼神一对,两人同时向房门撞去。忧罗势猛如牛,撞得差贺肩膀剧痛,再也没力气来第二下了,可房门依旧没有损坏。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不知不觉全家人都聚集在房门前。忧罗有里将斧头递给她丈夫。希明集中力气主攻门锁,好不容易打开房门时,已经过了十点半。

忧罗希明注视着屋内的黑暗。

“就我和差贺医生进去,好吧。”

松太太刚想开口,却把话儿憋了回去,静静地点了点头。

“房间电灯开关在门的右侧。”

差贺按下开关。

苍白的灯光照亮室内。还是那个煞风景的书房。乱写乱画的纸张撒满书桌、书架和地板。但是,当视线移到地板中央时,差贺的心脏被紧紧一揪。

大造躺在那个魔法阵一样的图案中间。

翻着白眼,舌头垂于口外。平时神气的胡须像海苔一样黏在他的面颊上。

很明显,他死了。

异常的不止是面容,身体上的异样更多。他的手脚向不同方向扭曲,好像不存在关节似的,或者说关节变得更多了。差贺脑袋里冒出一个词“完整型碎尸”,描绘的就是这种状态吧。

差贺慢慢地来到死者身边,蹲下。“真惨……”

尸体的异样让他又受到一次打击。被拧死的。

全身筋骨寸断,胸部到手腕一段尤为严重。就像一个巨人用一块巨大的布把人包住,拧毛巾一样活生生把人拧成一具尸体……

对——

六月六日,生日之夜,大门大造在反锁的混凝土房屋中,全身遭扭断而死。

*

不行。

说到底我不是小说家。

不擅长想象自己没见过的场面,也不擅长付诸笔端,对第三人称视角叙述也感到抵触。应该再多一点人物外貌描写嘛,就这样记录下来,我自己都没有自信总结好当时在场人物的体验。果然,就应该在一开始打消这个念头。

看来——

不听传闻,不写想象。我只能老老实实从自己亲身经历出发,开始事件的序幕。因为我相信一句话“每个人都能写一本小说”。所以我要从……对,从我做了养子那年,发生在校园生活里的一出怪异之事来开始记录这起阴湿异常的连续杀人事件。

《圣经》中诺亚方舟的停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