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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夏季的风吹动着纯白的毛巾。

普鲁维乌斯·勒克斯城内竞技场,利里耶国骑士团观众席。用来划分各国座位的网上挂着十几条擦汗的毛巾。

因为要在这待一个月左右,所以尼娜按照汉娜的指示带来了很多内衬和睡衣还有布制品。但现在是仅坐在观众席上也会满头大汗的时节,在城壁和宿舍之间的外庭里训练时,每个团员一天至少要用七、八条毛巾。

有的时候因为要观战,大家就连宿舍都不回,直接在竞技场的打水处把毛巾洗净晒干循环使用。尼娜觉得在火之岛杯的会场洗毛巾并晾晒是大不敬,但这其实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习惯。有的国家甚至还把被汗水浸湿的军服和连环甲也挂在座位或是扶手上晾晒。

在第一轮竞技接近尾声的大会第五天。

尼娜用余光看着大竞技场上的比拼,麻利地回收晒干的毛巾。这里和贵人们用的看台不同,是没有屋顶的烈日之下。虽然沙漏还没倒转第一圈时毛巾就能晒干还挺方便的,但骑士们难忍好似被放上了平底锅般的炎热,有的人到墙壁旁的阴处避难,有的女骑士戴上了遮阳帽。

尼娜抱着收好的一大半毛巾,走向正在和左边区域的他国骑士团聊天的中年组。

尼娜让中年组把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和自己手里的交换,但他们却不是很乐意。

“为什么啊?还没臭呢。”

恳求了好几次,这群面相凶狠的男人们才答应交换,但尼娜也并非是喜欢抢走别人的脏衣物才来做这种事的。

和曾经利里耶国骑士团的风评〈艰难、肮脏、危险〉一样,团员们几乎都不怎么在意穿着。即使盔甲脏到走两步就落一地泥他们也还是会直接进公共食堂,因为穿脱很麻烦就直接躺上床睡午觉。尼娜也不好向年长于自己的人提些生活上的意见,但马尔莫尔国的黑发女骑士来找尼娜玩时一看到中年组就掉头,附近的他国女骑士们也都捏着鼻子,这实在是有损与他国的关系和自国的脸面,所以尼娜不得不提醒他们。

为了执行厨师汉娜下达的关于内衣和洗澡的命令,尼娜只好在打水处守着他们洗衣服,甚至还要跟在后面把他们赶进男性浴场里。除此之外还要修补破了洞的袜子,寻找丢失了的围腰带,调整日渐减少的酒樽,根据观战预定表准备要带去观众席的食物和饮料。

——不是“像”,这完全就是〈老妈〉。虽然我习惯了竞技会上要做的杂事,也知道缺人手的骑士团需要帮助……

尼娜的内心十分复杂,但中年组们并没有在意,只是继续和他国骑士靠着肩用望远镜看着竞技场。

他们姑且在完成自己的侦查任务,但嘴里说的全是些不能让其他人听见的话。

“那个黑发女骑士的胸好大啊。”“还是你们那的王女大人更大吧?”“那个只有外表是女神,内心就是只猪。真的,之前也是,我只是去借了瓶香料就被打了啊。”

尼娜听了这些话后不禁歪着脑袋。

“喂!那边的小孩!”

尼娜看向右边的观众席,一位穿着紫底印有天马图案军服的骑士正绷着脸把毛巾递了过来。

这位自信的威风堂堂的骑士是同属西方地区的克洛茨国的骑士团团长。尼娜发现自己晒在网子上的毛巾消失了,赶紧慌张地跑了过去。

应该是被风吹了过去。尼娜赶紧道歉,一个劲地鞠躬,黑发跟着来回跳动。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即使坐在椅子上,尼娜也仍在他的视平线之下。

他盯着尼娜不耐烦地哼了一下,抱着手臂说:

“在开幕式朝我们丢来奇怪的甲虫找茬,现在又把脏抹布甩过来,利里耶国的骑士团真是没半点礼节啊。打扮得不干不净,还满嘴污言秽语。区区一个团员竟然对特意去食堂激励骑士的国王恶言相向,回到宿舍后也是没半点常识,竟然大清早的做大扫除。而且我还听说你们那位担任外交长官的王女闯入了男性浴场殴打团员。”

虽然甲虫和抹布是莫须有的罪名,但其他的几乎都没说错。尼娜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尤其是比阿特丽斯的那件事,最后闹到了让副团长提交第二份检讨的程度。

事情的开端是中年组想应付来确认他们是否更换了内衣的尼娜。为了去掉臭味,他们私自用了比阿特丽斯的香料。那是用水仙花制成的,是纳尔达的新王为了祈祷比阿特丽斯的奋斗送她的礼物。知道了一切的王女愤怒得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直接把正在洗澡的中年组拖出了浴室,让他们全部裸着正坐挨打。后来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警卫也都赶了过来,维尔纳很倒霉地也在现场,所以就一个劲地忙着解释和谢罪,最后只能带着满脸的泪水写检讨。

“真是难以置信的暴行,太让人失望了。”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恨恨地继续着“平日里的行为会影响竞技结果,就因为你们这个态度,主力的〈狼〉才会在初战中犯下负伤这种不像样的错误。马尔莫尔国和拉托马尔国昨天也都出现了负伤者,今天施万国也是一上来就败退了。在第一轮竞技中获胜的西方地区的国家竟然就只有两个,虽然还剩个金特海特国……”

克洛茨国的团长看向了眼下的大竞技场。

和铜锣声一同开始的是今天第三组的第一轮竞技。黑色的军服在黄褐色的大地上散开,团长看了一会后饶有兴趣地挑起嘴角说:

“不,说不定到头来西方地区的名誉就只能托付给我们国家了。破石王竟然在第一轮竞技中就一副应付不来的模样,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听说他们的副团长没来,这次参加竞技的还都是候补的骑士,看来传闻是真的啊。”

“只有候补的骑士?那,那个,这是——”

“这话题对你这种小屁孩来说还早了十年。据说破石王和宰相还是军务长官的夫人有不伦关系,国王因此很不愉快,不仅不让王太子来观战,还禁止正骑士来参赛。去年他还在西方地域杯上诓骗了我们的女副团长,和她玩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次不也是,在大会的食堂上向年轻的女骑士下跪求婚,还和看上去很轻浮的骑士展开了争夺战,听了这些我都无语了,国王会处分他也是理所当然。被人捧为〈黑色猎人〉后就飘飘然了吧,这都是他毫无节操地摘〈花〉的报应。真是悲哀,西方地区里正经的骑士团就只有我们啊。”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国王的处分……”尼娜再次看向大竞技场,她海蓝色的双眼忙碌地移动着,然后困惑地皱起了眉。

——这是……。

金特海特国的对手是在南方地区获得过冠军的沿岸大国,场上每个小队之间的较量乍一看都是金特海特国占上风。

但和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说得一样,整体远不及西方地域杯时那种压倒性的强大。虽然在中央飞舞着黑色军服的伊萨克有杰出的剑技,但担当猎犬的其他骑士们并追不上他疾风般的动作。

金特海特国骑士团正骑士的标志是狮子纹章上的王冠,那是数百名骑士中只有十五人可以穿上的猛者的证明。虽然距离有些远看不太清,但估计来参加的真的都不是主力。尼娜第一天在食堂碰到伊萨克的时候听他说他们国家的王族中止了此次观战,但不知道具体原因。

事先撒过的水逐渐在烈日下蒸发。

在渐渐变浓的烟尘中,团长伊萨克精彩地击碎了对手的命石。他大喊着整理乱掉的队形后又立刻面向了另一个对手。

据尼娜所知,伊萨克是个游刃有余且带着玩乐心理的破石王。她很尊敬伊萨克那不愧〈黑色猎人〉之名的剑技,而且尼娜觉得伊萨克的气质和自己的兄长有些许相似,所以对他还有种近似兄妹的亲近感。

为了祖国的安宁担忧私造硬化银制武器的他不可能引发对骑士团不利的事件,但尼娜也从马尔莫尔国的女骑士那听说过他被很多女性喜欢着。而且在公共食堂发生的事确实会引起不好的传闻,他随意的态度也很可能会招来误解和国王的不满。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又开始说个不停。

“不过这次火之岛杯的负伤事故还真是多,截止今天已经出现了二十多个重伤患者,这数量是前所未有的。看来我国那位身为审判部部长的理事也会很心痛吧,审判部部长重视公正和信义,是非常适合成为下届议长的诚实的人。”

“啊,是的。那个,确实应该,尽量避免让骑士负伤。”

“吼,你这个用不像话的恶作剧引起骚乱的小孩还挺明事理的嘛。你说得没错,骑士的大剑只能瞄准命石。……对了,我国的第一轮竞技在限制时间内就让对手骑士团全员退场大获全胜,非常精彩吧?我也收获了四个破石数,第一个是——”

克洛茨国骑士团团长对尼娜的回答很是满意,又开始讲自己破石的细节。尼娜只能随声附和。

尼娜为了不暴露自己并没有用心听克洛茨国团长讲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大竞技场上的比赛,焦急地摩擦自己军服的衣角。今天的第六组是巴尔托拉姆国,为了好好地观战,尼娜现在想赶紧去拿追加的果汁。

利里耶国骑士团在没有竞技的日子,会按照各自的任务来行动。

团长泽梅尔把客房当作临时的武器库,整日忙着修复容易因土质而受损的装备上的铰链。划给利里耶国骑士团的观众席经常会被盔甲上的泥土弄脏,奥德就负责擦干净,他还在打水处给那些苦于清洗过量衣物的他国见习骑士帮忙。中年组的一半都负责侦查,所以他们没有竞技的时候基本上都在观战,剩下的一半就和副团长维尔纳以及利希特一起在外庭商量第二轮竞技的新战术。

王女比阿特丽斯作为外交长官骑马跑遍了整个特拉拉山丘,严格遵守时间会见他国王族或是参与会谈。托费尔在休息日时会拿着布袋和捕虫网,一脸严肃地徘徊在山丘上随处可见的通往地下遗址的门前。

没过多久,传来了宣布竞技结束的铜锣声。审判部宣布所剩骑士是十三名和八名,最终是金特海特国获胜。突然,晒在网上的毛巾再次被风吹走了。“然后我华丽地击碎了第四人的命石——”尼娜给还在继续说的克洛茨国团长鞠了一躬,然后就慌张地追赶飞走的毛巾。

围着包围大竞技场的通道跑了半圈,尼娜才终于在隔开看台和观众席的台阶口抓住了毛巾。她气喘吁吁地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时,看到自己的兄长罗尔夫正在和几名女骑士说话。

——兄长?

他们正好在楼梯尽头的瞭望台上。

年轻的女骑士们最后着急地摇了摇头,红着脸匆忙离去了。尼娜与他们擦肩而过,来到了被木栅栏围起来的瞭望台。不知为何本应该去医务塔复查伤口的罗尔夫会在这,尼娜不禁问道:

“刚才的几位是兄长的熟人吗?”

“不是。好像是东方地区的骑士团团员,说想让我腾出点时间。女骑士的数量很少,所以我很欢迎他们来找我切磋,但医生说挂着吊臂带的时候不能去阵地也不能进行一对一。所以我问他们能不能等我把这个摘了再切磋,结果他们说算了,道了个歉拒绝了我。”

尼娜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看女骑士们刚才的样子,尼娜感觉他们绝对不是来找罗尔夫一对一的,但尼娜也不知道该怎么给罗尔夫解释。不仅剑技优秀,相貌秀丽姣好,就连外形也颇受上天宠爱的罗尔夫在王都佩尔雷时也经常吸引小镇姑娘们的目光。但他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剑,所以很遗憾,他从未有过〈那方面〉的传闻。

尼娜又问了问他左臂的情况,罗尔夫说已经没有炎症了,尼娜这才放下心来,但看到从指尖到手肘前都被固定的模样还是很心痛。

第一轮竞技中,罗尔夫的左手手腕骨折了,康复大概要一个月。

据说当时的对战国是为了让赢过西方地区破石王的〈独眼狼〉提前退场,才计划袭击了他。既然罗尔夫是第一的骑士,那很可能会受到其他地区的人调查。但没想到对战国竟然连〈盾〉与〈弓〉的作战方式和其他所有团员们的动作习惯都看穿了,这让尼娜有莫名的违和感,就像观看马尔莫尔国的第一战时一样。

由于丧失了主力,利里耶国骑士团的团员们都因为不得不赶紧重编战术而唉声叹气。但仅参加完初战就得退场的罗尔夫不仅没有埋怨加害骑士也没有自暴自弃,他为了尽快痊愈赶紧重返赛场,最近总是频繁地往来医务塔调整吊臂带,每日的突刺训练也仍在用右手进行。

兄长那毫不动摇的态度是尼娜的骄傲,所以她觉得自己也不应该说些丧气话。但一想到罗尔夫不能像狼一样奔驰于竞技场并获得与他崇高的光辉相符的欢呼声时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响亮的号角声回荡于夏日的蓝天。

大竞技场已经开始了今天第四组的第一场竞技。尼娜刚看过去就发现一位骑士捂着肚子倒下了,医务人员正抬着担架朝场上跑去。

坐在附近观众席上的骑士们的说话声传到了尼娜的耳畔。

“到底怎么回事?开幕式之后连续几天都出现了重伤患者,而且还都是竞赛表左边的国家。是因为左边都是强国,而且还有四个拥有破石王的国家吗?”

“看起来并非都是作战方式粗暴的骑士团,但伤者实在是多到不自然。不过,确实也有本打算瞄准命石,结果不小心夺去了对方骑士生命的大事故。”

“但不管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受伤就是受伤,只要没有杀人就不算犯规。虽说这就是战斗竞技会的性质,但火之岛杯是献给最后的皇帝的竞技会,所以一想到加害骑士不受任何惩罚就直接进入下一场竞技实在是心情复杂。”

负面的交流并非来自一处,周围的许多人不是面面相觑就是歪着脖子表示不解。因为骑士不断负伤退场,笼罩着观众席的空气让人心里发毛。

尼娜悄悄观察罗尔夫的脸色。

她好奇罗尔夫会对让自己也受了伤的火之岛杯有何看法,但发现兄长并没有看大竞技场而是眺望着立于屋顶庭园的最后的皇帝的雕像。

这平静的侧脸和他眺望特拉拉山丘时以及第一场竞技开始前的表情一样,尼娜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我感觉兄长自从到这来之后就一直有些奇怪,是有什么很在意的事吗?”

罗尔夫慢慢地看向尼娜。

同为海蓝色但稍带矿物质光芒的眼睛像是寻找回忆似的动了动,他盯着只到自己腹部的妹妹,过了一会开口道:

“关于破石王奥尔沙,我在排队时问了你村里是怎么教的。你说他为带着高洁的志向树立了国家联盟的主君奥尔斯特献上了自己的一生,是位勇敢的骑士。这是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

“是,是的。”

“……但我从那位来自荒村的司祭那听说了奥尔沙留下的故事。说是我总有一天会作为第一的骑士支撑国家,所以就告诉我了。最后的皇帝奥尔斯特在临死之际看着屋顶庭园中正在建设的自己的铜像,笑着问奥尔沙那建的是谁。”

“最后的皇帝问那是谁……”

尼娜诧异地重复。看台是由圆柱连接了数层半圆形的露台而建成的,尼娜看向最上层那座被植物包围着的巨大铜像。

奥尔斯特带着坦荡的微笑,睥睨着眼下的战斗。他穿着古代帝国风的拖地衣装,上面装饰了好几层代表国家联盟三百年历史的常春藤。他的胸口有一颗接近黑褐色的红色命石在闪着光,那也是支撑其亲自创造的世界的基石。

罗尔夫冷静地继续。

“奥尔沙在皇帝死后就离开了这里。国家联盟为了成为〈看得见的神〉,需要一个作为其基础的神话。实际上,奥尔沙和奥尔斯特并非圣者与勇者,现实中的他们与那为利益改写的虚幻神话大相径庭,他们搬到了能够远望故乡的南部山岳地带。”

“请等一下,兄长。照你刚才的话说,茨韦尔夫村告诉我们的最后的皇帝和奥尔沙是——”

“最后的皇帝在贫困的领地与妻儿一起生活,他的继承顺位很低,是个为人随和的皇子。奥尔沙也住在他的领地,是个耿直的小个头农夫。……不知何时,在以英勇勇者的子孙为骄傲的村庄里,这个故事被遗忘了,只在司祭一家传了下来。”

“小个头的农夫……”

尼娜的眼神里满是困惑。茨韦尔夫村以奥尔沙的血统和其高大的体格自豪,以培养活跃于竞技会的骑士为信条,但罗尔夫所说的话颠覆了村庄的价值观。小个头的尼娜也一直因那价值观遭受了本不该遭受的嘲笑。

罗尔夫对困惑的尼娜点点头。

“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对于被评为破石王再世,只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强大中寻求价值的我来说,完全不能理解司祭的话。在看到了皇帝认为并非自己的雕像时我也仍然得不出答案,但如果皇帝和奥尔沙并非圣者和勇者,而只是拼命战斗到最后的平凡的存在。那在这与他们的理想背道而驰的现世,身为奥尔沙的子孙和骑士,我们该选的道路只有一条。”

“该选的道路……”罗尔夫静静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妹妹。

兄妹有着同样的海蓝色眼睛和黑色的头发,罗尔夫轻轻摸了摸尼娜的脑袋时,传来了提前宣布竞技结束的铜锣声。战斗竞技会是在限制时间内互相夺取命石最后根据所剩人数分出胜负的比赛,但如果某一方全军覆没的话,就会提前结束。

今天比以往结束的都要快。尼娜回忆了一下巴尔托拉姆国的竞技时间,准备直接到厨房去。和兄长告别后,尼娜走下了楼梯。

中庭里青色的草地在阳光中散发着光辉。尼娜走在石板路上,反复思考着刚才和兄长的对话。

既然罗尔夫说现世与奥尔沙和奥尔斯特的理想背道而驰,那就说明他也觉得现在的战斗竞技会制度并不完善。但不知他是觉得胜者即是正义的制度充满了矛盾,还是像红发说的那样,对国家联盟那与神之形象不符的歪风邪气有所不满。在考虑到这些之后,身为奥尔沙的子孙该选择的道路应该就是指身为当今世界的骑士该有的姿态吧。

——当今世界的骑士……。

尼娜环视宿舍楼的周围。

女骑士们在打水处洗衣服,少年见习骑士双手抱着装了果汁的壶来来回回。在建筑物的阴影处有十几名高大的男人们盘腿而坐,一边用手指着地上的战术图一边商量着些什么。

古代帝国时期的骑士以实力至上,在战场上打倒敌人就是他们的使命,那时的骑士都相当于准贵族。但现代骑士的意义在于战斗竞技会,虽然胸前的国章各不相同,但他们都一样在完成各自的使命。尼娜一边走一边观察着骑士时,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哦哦!这身军服是我们国家的骑士团。”

——诶?

尼娜回头后吓得瞪大了双眼。

树荫下站着一位头上戴着王冠的男性还有打扮精致的几位女性和一位青年。男性的金发里掺杂着白色,年老的相貌非常端正,身上是凉爽的短装外罩和装饰了白百合的高雅尖头靴。三位妇人穿着华丽的裙装撑着阳伞,慢慢地用羽毛扇给男性扇风。

“国,国,国王陛下……!”

尼娜瞬间挺直了后背,着急地来回张望。但看到奥斯特卡尔正在朝自己走来时,尼娜发现他叫住的人就是自己。

虽然平日里在和王子王女接触,但尼娜还是第一次和国王这个存在交流。尼娜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盯着从自己脖子滴到草地上的汗水。

明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不用那么拘谨,见习骑士。我有点事想麻烦你!把头抬起来吧。”

尼娜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奥斯特卡尔正眯着那双眼熟的新绿色眼睛微笑,然后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抬了下眉毛。

“看你的个头,和第一场竞技的那个〈少年骑士〉很相似啊,但那是个少年而你是少女。我确实听军务长官说骑士团人员不足来着,但没想到竟然不足到需要招两个小孩啊。……算了,我想送点慰问品到观众席,但我不知道我国坐在哪里!这是理事馆的厨师做的年轮蛋糕,是黑葡萄味的。”

国王指了指侍从们手里抱着的篮子,提手上系了蝴蝶结,篮子上还盖了一个带白百合刺绣的手帕在夏日的风中轻轻摆动。

“拜托你带路。啊啊,第一的骑士在观众席吗?妇人们无论如何都想近距离地欣赏一下美丽的狼。虽然每日每夜都在拜托我去找他,但我要和他国王族会餐,还要讨论通商协议,商量在议长选上投票给哪位候选,比阿特丽斯和理事净拿些难事给我做!”

“带,带您去……观众席……?”

意料之外的请求让尼娜在脑海里火速思考着。

注重礼节的火之岛杯和一般的正式竞技会不同,只允许各国骑士团和王侯贵族观战。但出于安全原因,骑士和贵族的座位是被分开的,从骑士的观众席无法进入贵人用看台。主馆正门的出入口和通往看台的楼梯处都有警卫部的人严格把守。

虽说应该服从国王,但尼娜还从未见过他国王族进入观众席,所以她没法基于礼节和人们的评价给出适当的判断。突然,公共食堂的事浮现在了尼娜的脑海。

——感觉答应了会很糟糕。但也不能拒绝……。

尼娜抬起眼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国王。

“怎么了?难道说你不知道自己国家的座位在哪吗?”国王诧异地歪着脑袋。

尼娜的手心里渗出并非因炎热而产生的汗水,困惑地支吾起来。

“那个,这……”

熟悉的脚步声从尼娜身后接近。

“——!”

有人把手搭在了尼娜的肩膀上向后一扯,冲入她视线的是深蓝色的军服。尼娜吃惊地抬起头发现是气喘吁吁的利希特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国王。

看他沾满灰尘的盔甲和乱糟糟的金发,尼娜估计他和自己一样正准备去厨房拿追加的饮料。

“怎么回事?怎么和这个人一起?”利希特低声问道,但尼娜不知该如何作答。

利希特表情险峻,尼娜感觉如果如实回答了,他和国王肯定会在这吵起来。在尼娜犹豫不决的时候,奥斯特卡尔一脸坦然地说:

“你来带路也可以,兰特弗里德。把我带去利里耶国的座位,我看了地图板但我完全看不明白!”

利希特瞪着眼睛按顺序看了看三位女性和侍从还有尼娜。

“……你等等。‘也可以’的意思就是你难道还拜托了尼娜带你们去骑士用的观众席吗?”

“没错。我想着去送慰问品时顺便让妇人们看看第一的骑士,但听说他在第一场竞技中受伤了,虽然名号响亮但是个挺没出息的狼啊。不过和初战败退的马尔莫尔国相比还是要好一点,据说他们的王太子殿下对粗俗女骑士们的失态很是不满……啊啊,西方地区的国家都在看台的五楼,而且还是最前列哦?这是克洛茨国的理事也就是审判部部长对我们的特别优待!”

“………”

“唯一的不满就是骑士们身上掉下的土块会弄脏裙子,施万国的公爵夫人为此很生气啊。她还和审判部部长商量了这件事,也和他国的公主们……对了,拉托马尔国的公主问到了你的名字。她说他们国家的主力团员在开春的远征中受了伤,所以这次火之岛杯的竞技肯定赢不了,看着也是无聊,但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外表姣好的骑士……嗯?你干嘛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难道是不喜欢这个年轮蛋糕吗?我觉得最近做的这些蛋糕还算不错的,是你又开始挑三拣四了吗?真是伤脑筋啊。”

奥斯特卡尔无奈地摇摇头,看了看妇人和侍从们。

他们恭敬顺从地低下头。

奥斯特卡尔用戴着戒指的手指着利希特。

“兰特弗里德,你真是个麻烦的儿子。不仅不在乎豪华的贵族待遇,还反抗无辜的兄长对他施以暴力,以为你是跑出王城花天酒地去了,结果竟然提出完全不懂知恩图报的要求,说什么想离开王家。关于那件事会由宰相适当处分……对应?总之交给他了。还有,你知道要在异国的贫民街找出你是多么的不容易吗——”

利希特深深叹了口气。

他低着头使劲咬着嘴唇,突然抓住了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对话的尼娜的手。利希特直接转过身准备离去。

“喂!我还没说完!不对,给我带路!”

利希特无视了国王,一个劲地朝前走着。

穿过宿舍楼的回廊来到外庭,利希特看也不看正在进行一对一和模拟竞技的他国骑士们,只顾着往前走。平常的利希特会考虑自己和尼娜的步幅差距,但他现在每一步都迈得很大,尼娜几乎是连走带跑地跟在他身后。来到包围山丘的城壁后二人进入了厩舍,尼娜以为利希特打算骑马到城邑去时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防风林像一把大伞伸展着浓绿的枝叶,尼娜和利希特来到其中一个角落。他们靠着温柔地遮挡着夏日眼光的大树树干席地而坐。

利希特把手肘撑在盘起来的腿上用手捂着脸低着头,看他这模样,尼娜不禁把攥紧的手放在了胸口。利希特第一天离开食堂后就不知所踪,当时的他可能也是像现在这幅样子独处吧。尼娜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还是开口了。

“那个,确,确实国王陛下的要求有点,有点出乎意料,所以我很困惑。但他打算慰劳骑士团团员的心情还是很让人感激的,陛下绝对不是强行命令我,怎么说呢,他的语气也很随和……”

“……尼娜真温柔呢。但是尼娜,如果我没来的话你怎么办?带着爱妾们去到人多眼杂的观众席就是个很缺乏常识的要求,万一传出了奇怪的流言被宰相知道了,尼娜很可能会因伤害了利里耶国的脸面被问罪,而如果你拒绝了〈国王陛下的请求〉,又会变成怎样呢?”

“诶……这,这个……”

“对不起用了这么让人不愉快的语气。……啊啊,又失败了。我明明唯独不想让尼娜看见自己这种烦躁的模样。不过既然已经暴露这么多了,那我就不遮掩了,尼娜已经收下〈我〉了,那就不能退货,我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很沉重所以你也扔不掉,绝对不让你扔掉……啊,说得我自己都开始不好意思了。”

利希特仰起了脸。

他无力地笑了笑,撩起搭在额头上的金发。他犹豫地转了转鲜绿的双眼,阴沉着脸说:

“……我之前也说过,除去一部分例外,那些一出生就属于特权阶级的〈贵人〉……我全都非常讨厌。”

“啊,那个……是的。”

“像刚才那所有发言都能让我吐槽个够的国王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那种瞧不起拼命战斗后负伤的罗尔夫以及马尔莫尔国女骑士的态度和不过是弄脏了衣服就去找审判部部长商量的傲慢,还有比起自国的竞技更优先自身愉悦的轻率我全都讨厌。不过我最厌恶的还是他们完全不考虑自身立场重量的无意识行为。”

“无意识……?”

“他们对自己的身份可以左右旁人这一点毫无自觉,国王带着爱妾让你把他带去骑士专用的观众席时,他完全没有考虑到其后果和尼娜无法拒绝的立场。就算他没有恶意,但还是轻易地伤害到了别人……我母亲的事也是。”

利希特用痛苦的声音继续着。

“母亲是已故王妃的贴身宫女,她知道王妃是个嫉妒心强爱耍阴招的人,但……一介宫女不可能拒绝国王的邀请。当时的国王是那种参加舞会时找他跳舞的人能排满走廊的美男子,所以国王觉得自己主动展示的好意一定会让对方欣喜,于是就轻率地找上了母亲。结果被王妃发现后只有母亲受到了责罚,〈银花之城〉里经常发生这种事。我被兄长施以暴力的时候宫女给出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证言,兄长还从旁插手阻止领地的代官帮我给故乡送钱,现在想来这其实都和国王对母亲做的事差不多。”

“利希特先生……”

“他说我麻烦也好说我是个棘手的儿子也好,我都无所谓。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能和他互相理解,但看到他刚才那样毫无边界的行为时,我还是会想到在事后悄悄哭泣,为此困扰的人……想起曾经那些再也见不到的同伴。虽然非常丢人,但我实在是太烦躁了怎么也忍不住。”

利希特皱着眉,像是被晃眼的阳光吸引住似的抬起头看着天空。

从枝叶的缝隙间看到的夏日天空虽然从未变过,但和利希特记忆中的天空不同十分晴朗。可能是因为他曾经也在昏暗的胡同里仰望过好几次蓝天,所以眼前这好似触手可及实则无比遥远的蓝让他自然地回想起了往事。他曾经在从这里骑马要花上半个月才能到达的火之岛西方的尽头,失去了国家和父母的庇护后跌入了掌管诞生的女神——马特尔的掌心。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是还未展翼就消失了的渺小的存在。

利希特在脑海里描绘大家的模样,慢慢地眯起了眼。忽然有鸟鸣传到了他的耳畔。

他抬起头,看到于头顶延伸的树枝上停着一只小鸟。黑色的双眼和白色的羽毛,那是开幕式上放出去的白鸽。白鸽啄了下树枝上的嫩芽后并没有飞向蓝天,而是朝着树林消失在了绿荫之中。

利希特静静地望着离去的白鸽,双肩无力地耸拉着。

他重新看向认真听自己说话的尼娜,为了驱散稍微有些沉重的气氛轻轻笑了笑。

“……所以我去〈银花之城〉除了必须要参加的会议外,都尽量和他们保持着距离。以前去参加会议的时候,都是比阿特丽斯想办法避免我和国王他们见面。但这次国王也来时隔八年的火之岛杯观战,所以会和他见上面也是无可奈何,可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频繁的和他扯上关系,而且我这次早已为尼娜用光了本就不多的耐心。”

“为我忍耐……?”

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尼娜有些吃惊。

尼娜以为是自己身为团员身为恋人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或是采取了什么不适当的态而不安地看着利希特,利希特这才突然回过神来。

“啊啊,不是的……”利希特游移着视线,抓挠着后脖颈。他朝下的视线猛地抬起,尼娜因为利希特突然地接近而条件反射地向后仰。利希特犹豫了一会后把手伸向了尼娜的脸。

树叶间透过来的阳光照着尼娜的脸颊,利希特怜爱地抚摸着,游走的指尖触碰到了她的嘴唇。

“那个——”尼娜小声地开口时,利希特的拇指像收到了什么甜蜜的信号般再次拂过尼娜的嘴唇,然后滑倒了她的下巴。利希特抬起尼娜的脸,静静地俯下高大的身体。

嘴唇触碰的声音好似树荫里的低语。

骑士交锋时发出的金属声和厩舍里的马嘶声从远处流淌而来。

看到恋人瞬间带上色彩的脸颊,挪开了脸的利希特露出了柔和又无奈的笑容。

“……我为尼娜做的忍耐,当然是指〈这方面〉的行为。大会开始后我们就一直分头行动,因为罗尔夫负伤我们要改变队列还追加了训练,现在也是今早离开食堂后第一次见面。身为你的恋人却无法定期摄取必要的营养,这可是究极的忍耐哦?”

“啊,那个……是,是的。”

“你肯定了呢,嗯。虽然带点犹豫,但我会好好刻在脑海里的。……话题跑偏了,总之国王就是那么个德行。我不想再让尼娜看到我不耐烦的表情,在特拉拉山丘上的这段时间我会尽量避免和他见面的,但这种忍耐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很快就要结束……啊,是因为可以脱离王籍了吗?”

“嗯。只要获得了普通国民的户籍,我就再也不用和住在〈银花之城〉里的家伙来往了。好久之前我就想脱离了,但和他们交涉就让我痛苦所以我一直都在逃避,但考虑到和尼娜的将来后我就能下定决心了。舍弃了〈兰特弗里德〉后,我就会作为国家骑士团团员利希特,为了让我们能在〈小小的家〉生活努力的。”

利希特说完后点了点头,又突然看向了城壁。

一行人轰鸣着马蹄声从城壁的大门进来了。

在夏日的阳光下闪耀着奢华金发的人是比阿特丽斯,抱着礼物和文件的侍从们紧随其后。

她刚结束与他国王族于城邑领事馆的会谈。看着把马带去厩舍的姐姐,利希特赶紧招了招手。

“我去确认一下国王观战和出游的日程。”利希特留下这句话后就慌张地跑过去了。

看着远去的深蓝军服,尼娜叹了口气。

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之后,尼娜感觉里希特与王家的关系其实比比阿特丽斯说得还要复杂许多。尼娜重新思考了一下刚才国王的请求,确实根据事后的情况尼娜很可能会陷入危机。虽说有些误会,但国王对利希特的指责和轻视罗尔夫以及红发的发言都让尼娜很是悲伤。想到利希特自幼就经历过无数次类似于刚才的事,他会厌恶贵人也是无可厚非。既然那些经历让利希特认为与贵人们保持距离就是最佳选择,那还未知事情全貌的尼娜就不好对他的想法插嘴。

——所以我想过要不扯个理由让国王陛下不要来,但考虑到今后,我觉得只是一味地让利希特逃避也不是个办法。

尼娜回想起看望完红发后比阿特丽斯和自己的对话。以嘲笑利希特为〈黄色老鼠〉的兄长王子为首,利里耶国王家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利希特的敌人,只有比阿特丽斯是他的伙伴。但她这次并没有故意阻止国王来观战,所以她估计也料到国王陛下只要和利希特见面就会发展成类似于刚才那样的情况。

比阿特丽斯说过,既然自己是国家骑士团团员,那就要优先去做比私人纠葛更重要的事。国家骑士团团员也可以说是寄人生于战斗竞技会的骑士们的代表,是戴着国章支撑国家的存在。这种骑士应该重视的事可能和罗尔夫所说的——“当今世界的骑士该有的姿态”有相通之处吧。

尼娜恍惚地思考着,远处传来了宣告午后的钟声。

发现传遍山丘的钟声中还混着人们的欢呼声时尼娜才回过神来,她吃惊地捂着自己的嘴。

“——巴尔托拉姆国的……”

尼娜终于回想起自己离开竞技场的原因,赶紧飘舞着军服向回跑去。

从外庭来到南宿舍楼的回廊后走向中庭。尼娜原路返回了竞技场,踏上台阶的瞬间,裹挟着热气和欢呼声的空气就把她包了起来。

她看向底下的大竞技场,黄褐色的大地上散落着身穿纯白底印有金龙的军服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木栅栏外站着被击碎了命石而退场的对手骑士团团员。尼娜慌张地询问审判部中负责引路的工作人员现在的情况,说是沙漏刚转过第一轮时尼娜才终于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

尼娜估摸着没时间回利里耶国的观众席了,于是她直接站在最上面一层的走廊处观战。虽然忘了问出场骑士的情况,但她很快就在席卷烟尘的长靴和剑锋相交的骑士们中找到了那个身材极其小巧的身影。尼娜看到了眼熟的个头和头盔下的银白色短发,还有开幕式那天也见过的挂在剑带上的皮革袋。

——找到了,是梅尔小姐。

虽说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但少女梅尔还是作为〈盾〉与〈弓〉组了队。可与因火之岛杯的再会而欣喜的尼娜相反,梅尔非常的冷淡。

尼娜为此很是沮丧,但冷静下来思考了之后,尼娜觉得应该和伊萨克说得一样,梅尔说不定也有她自己的情况。所以尼娜这次又担心自己当着她同伴的面和她搭话会不会给她添了麻烦,还担心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的梅尔会不会也在负伤事故不断的火之岛杯上受伤。总之出于这些原因,尼娜打算好好地观看巴尔托拉姆国的第一场竞技。

尼娜使劲攥着通道旁的扶手。

——虽然轮不到我说这个话,但真的只有她个头特别小。不过身体能力却如伊萨克团长般显眼,大剑的运用也和老练的骑士没有什么区别,这应该是非常少见的。

尼娜紧张地看着梅尔,她那能够压制红发的旋风般的爆发力即使在火之岛杯上也依然出类拔萃。她刚将自己右边出现的大剑横着挥开,就又跳到了最左边。她从上段劈下了一击,纯白的军服反射着阳光随着她的动作起舞。

因为烟尘和她矮小的个头,位于高处观众席的观众们估计都注意不到梅尔的存在。尼娜一下放心一下紧张,怀着感慨的心情追着梅尔的动作。忽然,尼娜瞪大了双眼。在混战之中,梅尔的脚被绊了一下后摔倒在地,她附近的骑士立刻瞄准了这个绝妙的时机挥出了大剑。

——危险!

但那大个头骑士的动作并不敏捷,尼娜认为梅尔应该可以躲过去。可仰躺着的梅尔迟迟没有动作,只有周围的烟尘在肆意弥漫。

大剑仿佛撕裂了浅黄色的烟幕,是梅尔终于举起大剑站起身防住了对方的攻击。

“!”

鲜血四溅,悲鸣穿透了天空。

对手骑士抱着手臂摔在地上,附近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们围在那位骑士周围击碎了他的命石。号角声宣布骑士退场的同时,医务人员就扛着担架冲进了木栅栏内。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已经是在此次火之岛杯上看惯了的景象,但大家穿的都是硬化银盔甲,用的武器是钢制大剑,二者在硬度上是天差地别,所以很少会有造成大出血的伤口,最多只会伤到为了确保视线和呼吸而留出的眼鼻部分以及护手甲、长靴与盔甲的连接处。

刚才应该是双方纠缠到最后大剑一闪,偶然发生了悲剧吧。医务人员按住因疼痛而疯狂扭曲的身体,把大喊着的骑士抬走了。观众席嘈杂起来。

——刚才的是……。

尼娜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因为场上的烟尘,尼娜看不清状况。但在南方地区时,尼娜每天都在和梅尔一起行动,所以在了解梅尔动作习惯的尼娜看来,刚才梅尔的行动并不像是因为摔跤后艰难使出反击而造成的过失。她其实有充分的余裕去避开对方的攻击,但却故意不出手,最后——夺去了对方的手臂。

下意识的怀疑让尼娜赶紧摇了摇头。

尼娜抿紧嘴唇,在心里斥责自己不要想这么骇人的事。

尽管梅尔不理解何为〈保护〉,整个人的气质也非常与众不同,但她并不会在竞技上故意伤害对手。就算不擅长击碎命石,但只要和同伴协力的话就总能有办法,不需要采取为了获胜甚至故意让对手负伤的做法。

——没错。梅尔小姐今天是第一次上场,可能因为紧张所以没法像往常一样应对攻击。说不定是摔跤之后慌了神,发现大个子的骑士冲过来时只一心想着反击,结果出手后不小心伤到了对方。

想到这,尼娜突然回忆起打算在商船上杀害自己的豪商最后被梅尔以正当防卫的形式杀掉的那起事故。虽然当时的梅尔如人偶般浑身无力,但她仍然察觉到了豪商的气息并如同海鸥般飞起了小小的身体。她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冷静地把大剑贯穿了对方的身体。

——偶然……虽然我觉得应该是偶然……

尼娜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看着竞技场上的血泊。

梅尔丝毫不在意消失于通往主馆走廊的担架,只是继续冷静地朝其他骑士挥舞着大剑。染上鲜血的白色军服好似带上了红色的阴影。

◇◇◇

“梅尔蒂斯,把帽子戴上。”

“是。”梅尔对骑士团团长的指示点了点头。

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脱下头盔整理完行李后就离开了等候室。梅尔停下抓挠后脑勺的手,戴上直到竞技开始前都一直没摘过的古代帝国风贝雷帽。

梅尔抱着箱子观察〈老师〉,发现他没看自己才放下心来。无论调查哪一条街道,〈老师〉都会和风景融为一体,他能自在地利用特拉拉山丘的地下遗址,没有人知道那个鬼魂般的黑发男子会在哪监视着自己。

〈老师〉对梅尔抓挠后脑勺的习惯很是无奈。

“真是个没用的人偶呢~” 〈老师〉一边像这样笑着说一边打她,然后让她在特拉拉山丘时都戴好帽子,因为伤口会很显眼。梅尔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挠后脑勺,但只要一思考身为莫尔斯之子的职责她就会下意识地想要伤害自己。今天也是一样,她完美地履行了职责,所以才一摘下头盔就把手伸向了后脑勺。

离开等候室来到走廊后,寂静的氛围包裹了梅尔。

带看台的主馆地下有连接竞技场和出场国等候室的半地下回廊,这个竞技场每天最多会举行七场竞技会,所以有好几个用来检查装备的小房间。审判部的工作人员要将确认完毕的装备搬进等候室,还要给参赛国带路并整理竞技场。今天的最后一组竞技已经结束,现在的走廊里只有审判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骑士们身上散发出的热气像战尘似的漂荡在空气中。

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朝着中间的楼梯走去时,对战国的骑士们从走廊的反方向过来了。

他们看到白色军服后立刻板起了脸。

两国的竞技以巴尔托拉姆国获胜落下了帷幕。战斗竞技会中绝对会有胜者和败者,但再怎么是事故,自国的同伴被砍断了惯用手并丧失了骑士生命也是事实,所以他们无法坦然地面对这一结局。

可由石像般巨大的骑士团团长带领着的一行人连看都不看对战国的骑士们一眼就直接踏上了楼梯。他们甚至没有给出表面上的自责,只是冷淡地沉默着离去了,那态度仿佛在说自己并没有受责难的理由——只是在战斗竞技会制度的规则内完成了比赛而已。对战国中的一名骑士瞬间怒上心头把手放在了剑鞘上。

“住手!”同伴伸手制止,那位骑士不甘心地咬着牙。

这时,在队列最末尾的梅尔从那位骑士的面前走了过去。

“是那家伙吧?明明还是个孩子,做了那种事后却一脸坦然,真是个怪物!”——梅尔用后背接受着对方露骨的谩骂,再次把手伸向了后脑勺。她正打算使劲抓挠,却想起来自己戴着帽子。无所适从的手顺势伸向了剑带,紧紧攥住了皮革袋。

手心传来了药壶的触感,那是担心梅尔头部伤口的黑发少女送她的东西。尽管知道毫无意义,但梅尔还是没能扔掉这个药壶并随身携带。

梅尔想起时隔许久再会的少女。

她当时很吃惊,惊到没了呼吸。看到少女眉开眼笑,因兴奋而红着脸慌张地和自己搭话时,她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进了胸口,瞬间填满了窟窿。那双亮闪闪的海蓝色眼睛——

“梅尔蒂斯,你在干什么?”

梅尔不知何时停在了原地,骑士团团长站在楼梯上喊她。

——啊啊,又这样了。

只要和黑发的少女有关,就会发生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梅尔会做出下意识地行动还会说出一反往常的话。她回忆着开幕式那天的邂逅,呆呆地游移着视线。骑士团团长再次开口了。

“竞技已经结束了。梅尔蒂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你按照自己受到的〈指示〉,回城邑去。”

“是。”梅尔松开药壶,行了站立礼。

赐予莫尔斯之子的名字就是束缚着梅尔的枷锁。那姓名与命令互为一体,只要遵守就能得到食物和拥抱,若摇头就会遭受饥饿和暴力,梅尔已经经历了成百上千回。在领养战争孤儿的教会中,还有好多与梅尔同样境遇的〈人偶〉,赐予他们的名字就是发动〈人偶〉的钥匙。

被领养之前的梅尔只记得暴风雪和剑锋相交的声音,还有抱着自己的臂弯逐渐冰凉的感觉。梅尔被夺去了王家和祖国,她胸口的窟窿里回荡着由她自己、父亲、祖父这三代人的名字所组成的来自古代帝国时代的古老音律。

因国家联盟的制裁而灭亡的国家的孩子们被视为替失意自尽的先王特奥多尼乌斯复仇的最好道具,他们被冰封的感情并不会像多年冻土那般融化。在沉默着走上楼梯的团员当中,还有好几个和梅尔一样双眼空洞的年轻骑士。

走上一楼的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去接待处确认完毕后就准备离开大厅。

在被四女神像包围的一角挂着对战表,审判部正在往里填对战结果。

败北的国名被打上标记,胜利的国名被划分进下一场竞技。像天蓝色玻璃珠般的眼睛看向了写在对战表左边的利里耶国和下方的巴尔托拉姆国。

从两个国名向外延伸的红色线条仿佛连接着命运,只要两国继续获胜进入前八国,他们就会在第五场竞技上对战。和刚才的〈负伤事故〉一样,在哪场竞技上夺取哪位骑士的生命并非由梅尔来决定。她只是——梅尔蒂斯只是履行上面下达的指令而已。

梅尔在宿舍看到了少女的身影后,就下意识地朝她扔出了石头。看到被担架运往医务塔的红发时,梅尔也不自觉地迈出了步子,还不禁对少女说出了那句话。当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逐渐接近,梅尔才意识到自己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想着不能让少女被他们发现,必须要让她远离这里,于是她在心里催自己快点快点,然后就伸出了手臂——

“——!”

沉重的殴打。骑士团团长从侧面朝梅尔打去,她像个玩具一样摔到了地上。

位于二楼看台的贵人们看到后不禁发出悲鸣,审判部也朝他们投去了视线。大家都以为是在竞技会上失误的年轻骑士受到了叱责。

骑士团团长朝着再次停下脚步的梅尔挥下了拳头后,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竞技已经结束了。梅尔蒂斯·维克托·特奥多尼乌斯,你按照自己受到的〈指示〉,回城邑去。”

梅尔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戴好歪掉的帽子,但没有抹去嘴角渗出的血,因为必须要优先命令。

“是。”梅尔挺直后背行站立礼。

——从这,消失。

她心底翻滚的潮流并未消失。

梅尔确实感受到了内心的波动,转身背对着对战表跟上了从正门离去的白衣骑士们。

◇◇◇

特拉拉山丘城邑的旧街道上是因战乱半毁后修复的房屋,和整条街都被烧毁后全部重建的新街区完全不同。

因岁月流逝而发白的石砖和颜色显眼的石砖让两个街区的建筑物对比十分鲜明,正好代表着古代帝国的遗痕和将遗痕焕然一新的国家联盟。建筑物的屋顶都是平台式,几乎每家都在顶上弄了屋顶菜园或是种着枝叶鲜绿的观赏用植物。

遍地都是火山堆积物的中央火山带并没有适合养育生命的土质,但生活在帝都的人们的后代还是努力改良土壤和农作物,引来优质水源以将生命的枝叶延续给后世,就像最后的皇帝期望这片荒芜大地迎来绿色乐园的愿望一般无比高尚。

团长泽梅尔从排列着各国理事馆的新街区走进旧街区,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进入了一栋房屋。

这里距离防壁很近,但因为瞄准贵人出手的强盗团的传闻,这里没什么人。泽梅尔小心不被道路尽头的警卫发现,打开了布满黑葡萄藤蔓的门。

“——!”

泽梅尔从门外就已经感受到了里面有个人在等着自己。

他早已把手搭在剑鞘上,立刻拔出大剑挡住了瞬间袭来的银白色。

金属声迸发而出。

看到剑身距离自己比想象的还要近,泽梅尔的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对方成长了而自己衰老了,老团长对这一事实颇感羞愧。见他这模样,他面前的西方地区破石王只是收起剑笑了笑。

“不愧是您,明明距制裁吉伦森国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您还是那个〈毫不留情的中队长〉。”

“别拍马屁了。竟然被〈乳臭未干的新兵〉逼到这个地步,我算是真的感受到了岁月带来的空虚感啊。而且你做过头了,我这个堆满皱纹的脖子现在根本值不了一颗命石。”

泽梅尔语气疲惫,一边把大剑收回剑鞘一边观察着周围。

虽然伊萨克的安排不会有问题,但还是要以防万一。这也是活用武器使其成为战斗时的手足这一立场所带来的习惯。

堆满灰尘的家具摆在斑驳的地板上,虽然关上了门但从采光的窗户和排气筒照射进来的阳光让这个石砖砌成的屋内格外明亮。这里成为了国家联盟职员的前副团长克里斯托弗告诉泽梅尔的废弃小屋,是避人耳目接头的最佳地点

确认没有异常后,泽梅尔瞪着伊萨克。

“说到做过头,你第一天在食堂里演的那是哪一出?我知道你是打算利用自己经常与〈花〉相伴的传闻,借用尼娜徘徊于利里耶国骑士团周边免得遭人怀疑。但你那个做法反而更引人注目了,大家都说你是厌烦了妇人转向了年轻的小姑娘,打算不愧猎人之名把人家吃干抹净。还真是不得了的艳闻啊。”

“啊……对不起。”

伊萨克挠了挠竖着的黑发。

“我想着稍微开个玩笑就能让金发闹起来,结果没想到那家伙学会了〈忍耐〉。因为好奇那个只要是为了小兔子甚至能追到地狱去的执着男人会在我说到什么份上时才把手伸向剑带,所以一不小心就做过头了。”

“你只会问自己感兴趣的人的名字,所以在你问尼娜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不会有好事。如果是真的争风吃醋,我这个老人估计还察觉不到,但如果你是想借怀柔妹妹把哥哥弄到手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身为团长,我会尽全力阻止你的。”

“原来如此。身为武器专家,果然会格外珍惜罕见的武器吧。”

“不,是身为团员不足而烦恼的团长,再少几个团员的话我安逸的老年生活就要消失了。我知道你为用作杀伤武器的弓箭很是苦恼,毕竟射手要用射手来防。……算了,既然好不容易见了面,那就赶紧进入正题吧。”

“是。”看泽梅尔已经不耐烦了,伊萨克苦笑着从军服内侧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连环甲的一部分。

连环甲是穿在内衬外的轻便武装,在参加战斗竞技会时也会穿在盔甲下面。材质是硬化银所以非常轻便,是穿上后也不影响活动的薄制防具。

泽梅尔推了推圆眼镜,借着采光窗户外的阳光检查伊萨克递过来的连环甲。他慎重地抚摸着,改变角度仔细观察。连接无数个极小圆环制成的连环甲上有一个巨大的裂痕——还带着血迹。

泽梅尔颤抖着下巴上的白胡子低声说:

“就算钢制大剑可以伤到硬化银的连环甲,但也不可能将其如白纸般一刀两断。这应该和你想的一样,是硬化银武器砍的吧。那尤米尔现在怎么样了?”

“之前还有生命危险,但总算是挺过来了。他从南方地区出发追踪〈少女骑士〉,进入东方地区后不久就在山里被人从身后偷袭,后背受了需要三个月才能痊愈的剑伤。现在正躺在床上使唤新人团员,像是在诅咒自己的疏忽一样板着个脸继续收集情报。”

“既然已经恢复到能拿人撒气,那就还好吧。但对方竟然能偷袭金特海特国骑士团的次席尤米尔并不被发现真实身份,看来邀请猛禽的〈那些家伙〉已经培养出了与那猛禽同等邪恶的野兽啊。”

泽梅尔重新看向沾了血的连环甲,想象着毫不犹豫放出的凶狠剑身而皱起了眉。

“用硬化银制武器袭击了尤米尔的〈少女骑士〉就是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团员,那她应该也是与该国私造大剑有关的〈那些家伙〉的一员,很可能还会在火之岛杯上引发别的事件。”

“我也这么觉得,但问题是事件会发生在竞技场〈内〉还是〈外〉。”

“目前竞技场内最可疑的就是在第一轮竞技中完胜的克洛茨国。和他们国家对战的所有国家骑士团的主力骑士全都在〈那些家伙〉造成的骑士袭击事件中受伤了。如果他们再赢下去,就能甩掉沙漏一轮不到就全军覆没的弱小骑士团这一污名。根据火之岛杯的战绩会影响议长选举结果的惯例,他们就是审判部部长在议长选举中站上优势的绝好材料。”

“没错。相反,巴尔托拉姆国根本没有和经历了袭击事件的骑士团对战,但和他们国家一起安排在对战表左侧的其他国家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危及骑士生命的重大事故。今天第一轮竞技就要结束了,目前发生了事故的竞技占了所有竞技的三分之一。和八年前的火之岛杯相比,这次的肯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根据侦查人员的报告,几场竞技下来,并没有作战方式极其粗暴的骑士团。不知道为什么利里耶国骑士团的情报还泄露给了巴尔托拉姆国以外与〈那些家伙〉有关系的国家,也不确定这次火之岛杯上的事故究竟是那些加害国统一战线的结果,还是单纯使用私造剑而酿成的大事故。尽管一直在收集线索和情报,但一切都还是暧昧的可恨。而且我感觉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羽翼正在包裹特拉拉山丘,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了。”

“你的表现还挺有诗意。有何根据?”

“是直觉。一个只有生存才能的老头的直觉。”

泽梅尔把检查完的连环甲还给了伊萨克。

“在没有获得能够看清事情全貌的物证时不能打草惊蛇,不然快到手的龙头就要逃走了。既然尤米尔遭到了袭击,那说明他缴获的物证中可能有什么和〈那些家伙〉的目的有关。在收到调查报告之前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尼娜,我也把她安排在了能与〈那些家伙〉接触且不被怀疑的范围内……”

既然〈少女骑士〉是找到〈那些家伙〉的关键,那原本应该把尤米尔受袭事件等各种情况都告诉尼娜,然后让她佯装不知从〈少女骑士〉那打听情报。但尼娜是个没法隐瞒真心和人周旋的人,万一不自然的行动让对方察觉到这边的动向,尼娜也没有冷静的头脑和胆识去处理。所以泽梅尔决定不告诉尼娜事情的原委,让她担任副团长的辅佐以让她能够更易接近可疑之人。

开幕式那天尼娜与〈少女骑士〉再会并得知其身份实属侥幸。考虑到身为国家骑士团的利益,泽梅尔知道自己的处理没有任何问题,但看到尼娜一无所知,认真地处理杂务的模样时他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泽梅尔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发现伊萨克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泽梅尔皱起眉。

“没什么。”褐色肌肤的破石王只是笑了笑“如果是以前的您,估计会用小兔子做诱饵引出〈那些家伙〉吧。那个把敌军的首级当作礼物送给空有名号的贵族大队长的中队长,还真是〈随着年纪变圆滑了〉啊。”

“是啊。无论是谁都胜不过岁月,以前那个气血旺盛堆尸如山的新兵现在不也圆滑了吗。甚至还学会用〈因为女性问题惹得陛下不快〉这种无聊的传言来掩盖真相。”

“……不对,您带刺的语言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不过,从猛禽手下生还的小兔子虽然表里如一耍不来手段,但其实非常大胆。把我话里的含义传达给您的金发也意外的很敏锐,所以我们的计划说不定能进展得很顺利。啊啊,说到小兔子,罗尔夫的伤怎么样了?”

“左手骨折,需要一个月才能痊愈,目前看来是不能继续参加大会了。但他本人经常往医务塔跑,现在也在专心只用右手练习突刺。”

“哈哈。还真有他的风格。……感觉事情有趣起来了呢,那我也陪〈兄长大人〉……噗,果然不行,笑得肚子痛。我也陪〈朋友〉一起练习突刺吧。”

“你不要做些多余的事。身为破石王奥尔沙的子孙,那家伙好像有什么疑念,对国家联盟的态度和战斗竞技会制度的矛盾也是。根据〈那些家伙〉的行动,很可能会将夺取命石的竞技演变成夺人性命的情况。到时候该如何应对是每个骑士都要思考的问题。”

泽梅尔用疲惫的声音说完后从军服内侧拿出一沓文件。

对于私造硬化银制武器的〈那些家伙〉,泽梅尔和伊萨克身为守护自国国家骑士团的团长站在同一立场上。

在国内时他们二人用书信交流,来到特拉拉山丘后伊萨克就假装和尼娜搭话,然后把纸条藏在食堂的托盘下或是打水处的木桶里。虽然很麻烦,但毕竟尤米尔已经被人袭击,所以伊萨克很可能也被〈那些家伙〉监视了。两个团长如果一起行动则会越发显眼,所以他们在今天的会面之前都只有寒暄程度的交流。

现在还不清楚〈那些家伙〉的目的,所以仍需要从各个方面收集相关情报。比如巴尔托拉姆国骑士团的登录名簿;该国理事即国王的外甥雷米吉乌斯的报告以及国王维克托的动向;引发重大事故的国家骑士团的正式竞技会结果以及与被害国之间的关系;负责竞技流程的审判部与装备检查人员的出身地等个人信息。甚至还要调查近期的流言,如进入夏季后地下遗址中的甲虫变得更加有活力;马匹和小麦的价格上升是战争的前兆等等。

报告书就和记载了一切细节的武器调整说明书一样,详尽记载了只有国家联盟的职员才能知道的情报。伊萨克看完后笑了笑。

“原来如此。你们那位前副团长调去国家联盟果然是为了这个啊,那用〈盯上贵人的盗窃团〉的传言让警卫部行动起来的人也是他吧。开幕式那天,我在主馆的管理塔附近看到他了。他同事称呼他的时候是个我没听过的名字,但我记得他之前的登录名是〈克里斯托弗〉吧。”

“……那家伙入团十年前,利里耶国骑士团加强了情报管理。除去已经入团的团员,新来的全部都要按照军务长官的指示使用假名。”

泽梅尔停顿了一会才给出的回答让伊萨克回想起曾经的某个传闻。

他虽然觉得问那件事很失礼,但忠实于自身好奇心的猎人还是问出了口。

“之所以加强情报管理,难道是与您最开始的那个〈男人〉……抱歉,是与最开始和团长您组队的副团长的事件有关吗?据说是卷入了某个国家的裁定竞技会,你们的某个团员出卖了情报后导致他的家人被杀,最后他杀害了那个团员逃去了国外。”

泽梅尔立马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对你还真是不能掉以轻心啊,真让人火大,竟然一脸平静地说出只有利里耶国上级才知道的事情。你从哪得来的情报?我老早之前就觉得奇怪了,我们团舍的老仆人里果然有你们那的间谍吧?”

“情报是从我们的副团长那听来的,但他从哪得来的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收集情报和监视我的夜间行动是尤米尔的职责。我听说您最开始的那位副团长在还是团员的时候就经常在正式竞技会上采取粗暴的破石方式,那是个适合留胡茬的剑技精湛的男人,性格开朗语气轻浮……啊啊,对了,我现在注意到了,金发和他很像吧。”

泽梅尔一言不发,不知是无法赞同伊萨克还是单纯地不想回答。

皱着白眉的老团长想起保管在团舍武器库里的装备和调查记录。大多是那些在制裁中离去,代表着火之岛和平的骑士们生存过的证明。尽管泽梅尔知道自己早该放下,但不经意回想起失去的那位初代副团长时,他还是会觉得胸口像是旧伤复发似的疼。

伊萨克盯着头发和胡须日益发白的泽梅尔,无奈地笑了笑。他放弃等待泽梅尔的回答,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金发变了呢。那个只沉迷于恋人的小鬼比以前可靠多了,不过还不足以让人称他为〈骑士〉。我们的见习骑士看到他在中庭和国王吵架了,虽然我身为王族的末端也能够想象得到他身为庶子的辛劳,但他如果一直把国王只当作国王来看待的话,那他还不足以穿上军服。”

“修正利希特很难。身份上的事很复杂,我也不知道他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全是窟窿的盔甲若是好好调整,也能发出意外的光芒。”

“那小兔子就是打磨他的砂布呢,可爱又英勇的她说不定能培养出一位骑士中的骑士。那个固执的狼现在也像泡过蜂蜜酒似的比以前更有韵味了,还有那位金色百合,她正作为外交大臣又是乘马车又是骑马地往来参加会谈。从变化这个角度来看,你们利里耶国还真是〈有趣〉。”

“你也变了吧。以前还是个嚣张的新兵,才能也未经打磨。但现在已经是拥有〈黑色猎人〉这一外号的破石王了。”

“哪里的话,我没有任何变化。我只是靠着耍滑头和本不属于我的地位拼命埋坑呢,我现在也还是那个因为急功近利完全不听指挥而被您揍了一顿的〈乳臭未干的新兵〉。”

伊萨克耸耸肩否定泽梅尔的话,把看完的报告还给他后行了站立礼。

商量完今后的计划后伊萨克就走向了门口。泽梅尔看着无声关上的门,眯起了充满知性的双眼。

伊萨克那语气轻浮却隐藏着真心试探对方的习惯和看似粗心实则谨慎的态度应该都是战场上的经历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记。浅黑色肌肤的他之所以生活在西方地区也是因为他原本来自因制裁而毁灭的沿岸国,是个战争孤儿。

他因为优异的身体能力被侯爵家领养,后来凭借自身的才干和因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受到了国王的宠爱而获得了王族末端的荣誉。堂堂的伟丈夫身边总是流传着与〈花〉相关的艳闻,金特海特国国王因为年老体衰,所以有人甚至传言说伊萨克的外甥也就是现在的王太子其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丧失之痛会在人的身上留下窟窿,那失去了国家、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爱的存在就必须怀抱着胸口的窟窿活下去。那窟窿越大,就越容易被负面感情所支配。泽梅尔见过许多认真生活的骑士因制裁变为卑劣的侵略者,就连尚且年幼的孤儿都要让自己化为獐头鼠目。

能穿过没有尽头的黑夜走向黎明的人并不多,正因如此身穿军服的骑士才不能让那些不得不牺牲的存在蒙羞,要为现世竭尽全力。

“……窟窿被填满的男人和只能怀抱窟窿活下去的男人,还有窟窿消失了的男人。还真如汉娜所说,掌管丰收和诞生的女神马特尔随性到残酷。”

泽梅尔用沙哑的声音嘀咕着。

垂着眼睛的老人身后爬过黑色的甲虫,无声消失于墙壁的龟裂之中。

泽梅尔和伊萨克派出的调查人员在那之后也从多方面进行了探查。

前来观战的王族中有因巴尔托拉姆国先王特奥多尼乌斯的自尽而对国家联盟表示反叛之意的强硬派,还有自制的稳健派。该国理事即国王的外甥雷米吉乌斯和负责矿石采掘的矿山大臣卢克鲁斯是强硬派的中心,而国王维克托认为身为最后的皇帝的旁系应该贯彻自制,所以双方之间一直传来不和谐的音调。

尤米尔派新人团员去南方地区调查缴获证据的来源后,发现了制造用于袭击的商船的造船所。位于国家联盟中枢的前副团长克里斯托弗送来的报告上表示,在火之岛杯组合抽签前后,克洛茨国的理事即审判部部长调查了各国骑士团的战绩。

除了可疑的〈外〉,属于〈内〉的竞技场中也仍然继续着让人费解的负伤事故。

竞技看起来并不粗暴,但不知为何每天都会出现危及骑士生命的重伤者。医务人员一直在运送担架根本没时间歇息,医疗塔的治疗室内也逐渐住满了人,到处都是缠着绷带的骑士。伙伴或知己的伤并非与自己毫不相干,所以同为骑士的大家都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整个竞技场都被焦躁和不安所包围着。

不知是谁最先说出这句话的:

火之岛杯的大竞技场和观众席有相当的距离,场上的烟尘也很容易挡住大家的视线。在审判部难以看清的混战之中,有些人表面是意志高洁内心诚实的骑士,但实际上故意装作偶然,偏离原本瞄准了命石的刀身,将夺取命石而使出的攻击和为保身而挥出的大剑朝向了对手,在心里盘算着夺走对方的〈骑士生命〉——

剑轨就是骑士的心。

哪怕只是对对手有一丝一毫的不信任,也会无意识地改变竞技会的走向。

从第二轮竞技到第三轮竞技,穿着印有国章的军服的国家骑士团骑士中,出现了越来越多胡乱用剑的骑士,火之岛杯变得越发像偏僻地区的地方竞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