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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们没有明天

『所以说,这个病必须快点治好才行。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法过上正常的校园生活。』

『让茅人按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了。没必要那么着急吧?』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我从浅睡中醒来。

是父母在谈话。我记得那是初中的时候。父母的争吵声从客厅传到了我的房间。

『他现在连电车都不能乘坐啊。进入社会后该怎么办?』

『那么遥远的事也不急着现在考虑吧。而且如今还有能居家办公的工作。』

『能居家的工作,可只有打工的或者小部分的人才能胜任,给我看清点现实啊。』

『你也再多关注一下茅人吧。那孩子自己也有在努力。』

啊啊,讨厌的记忆。没有比梦到父母吵架更让人郁闷的事了。而当吵架的原因在自己身上时,就更不用说了。

父母在谈论着我的将来。将来,听着真让人厌恶。这话语所带来的重压,时常让我几乎崩溃。关于将来,我没有丝毫想法。现在仅仅是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你是在恐惧。既不是父母也不是学校,而是更大的东西。』

暮彦舅舅的话语。

我在恐惧?啊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时暮彦舅舅想要对我说的话。当时的我虽然年幼,却出乎意料感到认同。时至今天我也仍旧如此认为。

我所恐惧的事物。我想那也是暮彦舅舅所恐惧的。恐怕同时也是井熊同学所恐惧的。

未来。

我,害怕着未来。害怕着时间流逝本身。

重要之人离世、病情的恶化、升学、就职、灾害、事故、分别、老去、寿命、得到的幸福逐渐消逝,所有的一切都令人恐惧。

恐惧着的事物,全都在未来等待着自己。然而未来这一话语,却总与积极向上的印象挂钩。

究其原因,是因为不得不那么想。

未来非常美好,充满着希望。人们将如此深信着的状态称之为幸福。但将它翻转后,未来那充满无奈的不透明和不确定的本质便展露无遗。

但是,只要时间停止流动,就能从未来的不确定性中解放。

我不必再思考将来,井熊同学也不会受到法律严惩。

那么,这个停止现象。

可能会成为,我们的救赎。

“一直停止……?”

井熊同学惊讶地皱起眉头。不管怎么说,她没有突然发火或是不由分说地否定,让我松了口气。

“说回来我们让时间恢复的方法都不知道,说什么一直停止也是扯淡吧。”

“关于这点,我有些眉目了。”

“什么?!”

井熊同学逼近我的身前。啊,糟了。我刚才说的话好像惹她生气了。

“这么重要的事早点讲啊!”

“抱,抱歉。但是,我也是在几小时前才注意到的。井熊同学,当时在睡觉……”

我一边解释一边向后退去。在极近距离下瞪向我的井熊同学,眯起锐利的眼神停下脚步。

“那先说来听听。”

呼,我抚了下胸口,开始说明。

“我至少,体验过三次停止现象。分别是小学三四年级,初中二年级,以及高中二年级的现在。在努力回想以前的情景后,发现了一个共同点。这点也适用于井熊同学。”

井熊同学用手抵着下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来。

“……绝望的心情?”

“没错。三次都是,发生在我陷入绝望的时候。”

第一次,是因为父母争吵。

第二次,是因为同学的霸凌。

接着第三次,是因为修学旅行的班级活动。

与井熊同学的经历相比,这种程度的绝望感只会被嗤笑吧。但这仍然是对我来说的,足以称得上对活着产生厌恶的艰难状况。

“如果绝望是发动条件的话,那么我想,解除的条件是不是与之相反。”

“相反……你是说,希望之类的?”

“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那种感觉……真草率啊。”

井熊同学无语地泄气。

小学时的停止现象,大概是在到达暮彦舅舅的公寓后就解除了。应该是我对父母的争吵感到厌烦,所以来找暮彦舅舅求救了吧。所以在到达他的公寓时,我感到了希望从而导致时间继续流动。

第二次恐怕是,完成复仇这件事成为了导火线。对霸凌我的两个人挥起球棒,离开现场后的我……感到了复仇的快感,之类的感觉吧。又或者是因为情绪得以排解。那样的想法结束了停止现象。

“我想,也许实际上条件并没有那么严格。既然就连是小学生的我都可以从中脱离。那么大概并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和运气”

井熊同学双手抱怀沉吟起来。似乎一时间还无法接受。

“只是单纯产生希望的话,应该早就解除了才对吧”

“那大概因为,要对某种事物产生希望才可以哦。”

“对什么?”

“未来、之类的”

井熊同学有些猝不及防似的眨了眨眼。未来,她小声地重复了遍我的话。

“那的确……可恶,感觉很有可能啊。”

井熊同学神情复杂地挠了挠后颈。

厌恶停止现象和对未来抱有希望之间,并不能划上等号。井熊同学虽然对不便之处抱怨连连,但也基本没有谈及过未来的话题。果然在井熊同学的内心深处,有着和我相同的想法。

话虽如此,若是结束停止现象的条件正如我推测的那样,就像井熊同学所说的太草率,或者说太宽松了。回想起来,至今为止我经常在车道正中间坐下或者从行驶中的汽车中横穿过。如果那是时间开始流动的话,想想就毛骨悚然。

“你说的我明白了。”

但是,井熊同学接着说下去。

“……稍微让我,再考虑一下。”

当然,这种事无法轻易下定决心。

是向未来迈进,还是驻足于停止的世界。无论哪边都具有沉重的意义。决断的天秤,很难轻易倾斜。

“我们边走边想吧。”

我迈开步伐。不管最后选择哪边,比起停在卡拉OK店门前还是先走到街上更好些。井熊同学默不作声地跟在我的身后。

在持续沉默地走了一段距离后,井熊同学忽然开口。

“那是我小学时候的事。”

“那时候的我,完全不会游泳呢。而且上只有我一个人不会。就算想下水游泳,也会变成半溺水的样子。因为被人看到的话会觉得羞耻,所以我很讨厌游泳课。”

我默默地听着。

“四年级时,有一场考试。用自由泳游完二十五米泳池就算合格,如果双脚着地,暑假就要补习。我总之就是感到烦闷,考试就在第二天,却完全睡不着。我一直在被窝里,想着要是明天不会到来就好了,要是时间能停止下来就好了。但是,早上还是来了,考试也正常进行。本来我就不会游泳,再加上睡眠不足,状态差到了极点。”

井熊同学轻轻地叹了口气。

“结果,我的丑态在同学面前展露无遗,还要去参加补习。想来那时候的我,最需要的就是时间呢。练习的时间。好好睡觉的时间。还有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对我来说,哪个都不够。”

说到这里,井熊同学停下了脚步。

我也停下来,与她面对面。

“现在也是,我想要时间。也许只是单纯在拖延……但只要做好准备的话,即便是充满谎言和痛楚的世界,我也能倘然面对吧。所以,我赞成麦野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我感到一股喜悦从心底涌起。为这种事情而感到高兴当然是不谨慎的,但我觉得自己再次和井熊同学成为了伙伴。

“太好了,你能这么说”

井熊同学浅浅一笑,像是为了切换心情说了声“所以”。

“接下来怎么办?”

“那个,具体的还没有决定……总而言之,目的地还是暮彦舅舅的家,也不用太过急于得出结论。”

“就是说要慢慢来喽?”

“没错。”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总觉得很兴奋。我们从时间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了,今后不管是怎样玩乐或者多么懒散,都不会有人来指责我们。关于未来,也不需要再去考虑。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这样的话,我有个地方想去一下呢。”

“是吗,去哪里?”

井熊同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温泉。”

接着我们转向往西,来到位于那须高原山脚的温泉街——那须温泉乡。我们花了整整一天才走到这里。因为一路都是陡峭的上坡,流了不少汗。

在上坡的过程中,道路逐渐出现漂亮的铺装,古旧的木造建筑鳞次栉比。一旁流淌着小河,别有风趣的旧桥横跨其上。

“啊。这家温泉,我有在电视上见过。”

我指着一栋古旧的木造建筑说道。”要不要选这家?”我询问井熊同学后,得到了她的同意,我们走进其中。

就结果而言是选对了。

虽然说实话不太清楚功效和泉质,不过从露天温泉处眺望的景色非常好。于视野中绵延不绝的大自然风光,红叶随处可见。光是能欣赏到这绝美的景色,就已经值得我们一路跋涉。

我享受完温泉回到休息室,井熊同学正坐在窗边向外眺望。她手里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蒲扇,对着脸扇风。

“真快呢。”

听到我这么说后,井熊同学停下手,转向我这边。

“觉得有点少了什么就出来了。既然都到了这里,我想去泡泡各种各样的温泉。”

“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呢”

“麦野不也一样吗?”

“是啊”,我回应一声,也坐在窗边。

井熊同学将蒲扇放在休息室的桌子上,走近倚靠在墙上的游客。像是拿免费宣传单一样从那人手中抽出观光指南,哗啦哗啦地翻阅起来。没一会儿便突然“哇”地叫了一声。

“这前面有混浴!”

“哦—。这附近也有啊。我以为会在更像是秘境一样的地方”

井熊同学看向我,露出挑衅的笑容。

“机会难得,要不要一起去泡泡?”

“诶诶!?”

“哈哈,脸都红透了嘞!”

井熊同学咯咯咯地笑着。我的脸颊越发的滚热。一直被小看还是有点生气,我试着进行反击。

“无,无所谓哦?一起泡也行……”

“不要勉强啦。你不是那种类型吧?”

“井熊同学才是,你是在勉强自己说的吧?”

井熊同学“呣”地皱起眉头。把观光指南还给游客后,气势汹汹地站到我面前。

“可以哦。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就走吧”

诶,真的要去吗?

我的内心相当动摇。但我有种预感,如果就此退缩的话,主导权就会一直被井熊同学所掌握。于是我坚决地说了句“那走吧”,站起身来。

我们出门,向有混浴的旅馆走去。

旅馆比想象中还要远。我们沿着狭窄的山路不断前行。已经可以说是在短途登山了。令人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不如说,这的确非常像秘境。

走了一个小时的山路,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旅馆。那是栋古旧建筑,感觉别说是昭和了,甚至可以追溯到明治时代。在旅馆前方,有一个像是室外泳池一样的温泉。其中空无一人。

“混浴,是指这个吗?”

我询问后,井熊同学像是翻找记忆似的搓着脑袋。

“我记得是有两种。外边的温泉必须穿泳衣,里面好像没有那种规定”

“哦—……”

“那,我们进去吧。”

井熊同学走进旅馆当中。

真,真的要去吗!?

我一边心跳加速一边跟了上去。脱鞋进入旅馆,一路跟着引导前进。馆内装饰着富有时代感的家具和黑白照片。从外观上看也有些年头了,踏入其中,宛若回到了战前的时代。

走廊的尽头是更衣室,看来再往前就是浴场。

我和井熊同学同时停下脚步。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人无法前进。

“……”

她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呢?我若无其事地瞥了眼井熊同学后,在心里小声地说。

井熊同学的表情带着些微胆怯。顿时,我舍弃了无聊的执拗。

“果然,还是算了吧。”

“……不。要去。”

“但是。”

“衣服。”

说着,井熊同学向前迈步。

“就这样穿着衣服进去吧。”

“啊—……唔,嗯?”

是,是什么意思。就跟穿衣游泳一样?这不合规矩吧。话说穿着衣服进去也算是混浴吗?

脑中浮现问号的同时,我姑且还是跟在井熊同学后面。

在经过更衣室时,井熊同学脱下了袜子。虽然有瞬间吓了我一跳,但最脱下的只有袜子而已。我也同样脱下袜子放进口袋。

准备就绪后我们进入浴场。场内空无一人。里面很昏暗,地板和浴槽都是水泥地面。墙上挂着副很大的天狗面具。

就在我被这里的氛围镇住时,井熊同学挽起裤腿,拿过附近的澡盆。用热水浇在脚上后,轻轻地探进浴池里。

“啊,不行。太深了。会湿的。”

井熊同学立刻把脚收了回来。接着在浴池前蹲下,这次把手伸了进去。

不……这什么情况?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麦野你也过来啊。”

“嗯、嗯。”

我在井熊同学身旁蹲下。也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热水里搅动。水温比平常稍微热一些。

“好,这样就算是混浴了。”

这个,真的算吗……但既然井熊同学都这么说了,那就当是这样好了。

“很舒服呢,混浴。”

我这么一说,井熊同学突然露出奇妙的表情。

“……麦野。你真的不喜欢男人吧?”

这是在出发当天她问我的话。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再确认呢?我一边想着,一边点了点头。

“我有时候差点忘记麦野是个男生”

“这话真让人难以回答啊……”

“麦野,你是怎么看我的?”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来了个更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见我迟迟答不上来,井熊先生“啊”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我并不是说那个意思!怎么说呢,那个,就是单纯的一个疑问。你、你可别误会啊!”

说出经典台词的井熊同学。虽然只有手浸在池水中,脸颊却像泡晕了似的泛起红晕。

我稍微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井熊同学现在怎么说也算是我的朋友了,对方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在此基础上,我是怎么想的呢。

井熊同学是个很有魅力的女孩,恋爱层面的喜欢,说不定也是存在的。不过,这样未免太过局限了,总觉得应该有更加合适的词汇。同伴?很接近。但是,若要更具体地说。

“大概是,战友吧。”

“战友~?是和什么在战斗啊?”

“现实,之类的?”

这句话似乎令井熊同学措手不及,她瞪大了双眼,然后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啊。”

“但是,嗯~……六十五分。”

很严厉的评价。

“顺便问一下,标准答案是?”

“自己想啦,笨蛋。”

哗啦,我被泼了热水。

我们闲散地巡游各个温泉,在那须温泉乡度过了三天。将所有温泉体验一遍后,我们心满意足地来到宇都宫市。

虽说与东京同处于关东地区,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宇都宫市。或许是因为将城市一分为二的河流,整座城市都充满了闲适的气氛。沿着河道林立的大厦和公寓群构成颇具画面感的风景。

我们正走在街上,井熊先生突然“啊!”地发出欣喜的声音。

“那里!是滑冰中心!”

顺着井熊同学指的方向望去,那里的确有写着『滑冰中心』的标志。

“要去看看吗?”

然而在询问我之前,井熊同学就已经向那边走去。看来是很想去滑冰。说起来,之前有听她讲过在体育课滑冰的事情。说不定是北方人的血液在沸腾。

滑雪中心的外观和体育馆类似。进入后就是购票机和服务台,再往里面是租借滑冰鞋的地方。

“告诉我你的鞋码,我去帮你取。”

告诉她尺码后,井熊同学便越过服务台,在滑冰鞋的架子上寻找。不一会儿,就拿着两人的滑冰鞋回来了。动作相当利落。或者应该说,是已经如此的急不可耐了吗?

我们拿着滑冰鞋,立刻走进滑冰场。冰冷的空气舔舐在脖子上,就像打开了冰箱门。竟然会这么冷,我稍微有些吃惊。滑冰场内有不少拖家带口的客人,小孩更是尤其多。

井熊同学在滑冰场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开始换鞋。我也有样学样地穿上滑冰鞋,系好鞋带。

“穿好了吗?”

“嗯,大概。”

“我来看看。”

井熊同学坐在长椅上弯腰看向我的双脚。这时,她胸前的内衣若隐若现,我慌忙移开视线。

“嗯,就这样吧。那我们走吧。”

井熊同学走进滑冰场,轻快地滑了起来。

我抓着滑冰场的护栏,战战兢兢地站在冰面上。意外地觉得好像没问题,我试着松开护栏。

“哇,等下。”

不……不妙!比想象的要滑差不多两倍!

我不断用滑冰刀啪嗒啪嗒地踢着冰面,几乎是拼了命地回到墙边。看来不好好练习的话根本滑不了。

“再靠过来一点啊!”

井熊同学向我喊着。她稳稳地静止在冰面上,看不出一丝的危险。

“不,不行啊。冰面太滑了”

“你身体太用力了。再稍微像这样,把身体交给惯性才行。”

“能行吗……”

再次挑战。我轻轻地离开墙面,按照她所说的那样放松身体。这样虽然稳定住了姿势,但又停不下来了。

“什,什么都没做就往前滑!为什么?有坡吗?”

“怎么可能啊。重心太靠后就会往前滑啦。”

“为什么?”

“嗯,是为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

井熊同学歪着头思考的同时,我已经摔了一屁股。我爬过冰冷的冰面,再次回到墙边。已经不想再离开护栏了。

“真拿你没辙啊。我示范给你看吧。”

说着,井熊同学嗖地加速起来。

好快!而且是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她将身体倾斜到就算摔倒也不足为奇的角度,在冰面上划了一个大半圆。紧接着,又开始在静止的人群中蜿蜒穿行。

“好厉害……”

我发出感叹的声音。瞬间,我与井熊同学四目相对。

井熊同学俏皮一笑,再次加速,又开始倒着滑行。连这种动作都能做到啊,我有些兴奋。井熊同学在滑行的时候抬起脚,再将脚向下摆落冰面产生反作用力。

她从冰面跃起。

旋转一圈后,落下。就那样回到我的面前。

井熊同学双手叉腰,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

“小菜一碟嘛。”

“简直是职业选手啊!”

我发出相当大的声音。

“厉害得根本看不懂啊!你学过吗?”

“小学的时候体育老师教我的。利用放学后的时间练习,慢慢就学会了。不过,没想到还没有生疏。不愧是我。”

对自卖自夸的井熊同学,我只能惊叹。

“真厉害啊……这么会滑的话,真的应该以职业选手为目标才对。”

“没戏哦。小学的时候就有一大群比我滑得好的人了。而且,想成为专业滑冰选手要花很多钱的。”

“这样啊……”

“我只要能开心地滑冰就好了。麦野也练习一下试试吧。”

说完,井熊同学又滑了起来。

练习的时间要多少有多少。话虽如此,我已经感觉到了难度。虽然清楚自己是个运动白痴,可是没想到会糟糕成这样。从积极的角度来想,在时间停止的时候就能意识到真是太好了。

虽然现在还说不上开心,但仅仅是看到井熊同学惬意地滑着冰的样子,就已经很值得来了。在不妨碍到她的范围内练习吧。

我抓着护栏颤颤巍巍地滑动。但却一点都习惯不了。好难……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拙劣的动作,井熊同学向这边靠了过来。手中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摄像机三脚架。

“这个是要做什么?”

“因为就放在长椅旁边所以拿过来了。你好好抓住这个哦。”

井熊同学把折叠起来的三脚架伸向我。我按照吩咐,抓住三脚架。

“这是特别服务。可别松手了哦。”

井熊同学开始倒着滑行。当然,抓着三脚架的我被她牵引着。

“呜哇!”

我弯着腰全身僵硬。速度不断上升。冷风吹拂在我因数次跌倒而发烫的脸颊上。很舒服。身体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

我抬起头,眼前是一脸骄傲的井熊同学。她一边不时地用视线确认前进的方向,一边为了保持速度而继续加速。

没由来地,我脑中浮现出某个画面。我和井熊同学在花田中,双手紧握,不停地转圈。宛若童话般的光景,令我感到有些奇怪。

“开心吗?”

井熊同学问道。

“嗯。我觉得很开心。”

是吗,说着井熊同学露出微笑。

“等熟练以后,麦野也会喜欢上滑冰的哦。所以,开始练习吧。”

“嗯。”我点了点头,用力握住三脚架。

坚硬的塑料触感当中,似乎能感受到井熊同学的体温。

在连续滑了几个小时后,筋疲力尽的我们离开了滑冰中心。手表上的时间指向晚上七点。

我们今天想要尽可能的在不错的酒店或者旅馆过夜。在住宿的地方找寻一番后,发现了一家有自助餐厅的酒店。而且因为是对外开放的餐厅,所以这时也摆放着料理。

我们放开胃口地享受了一番美食。牛排、浓汤、蒸碗、披萨、焗菜,美味的料理一个劲儿地往嘴里送。甜点也吃得津津有味,是我们踏上旅途之后吃得最饱的一次。

井熊同学揉着肚子倚靠在椅子上。

“啊—,吃撑了。好久没吃这么多饭了……”

“是啊。呜,好撑……”

我们微微躬身地走向客房。我走进隔壁的空房间,躺到床上。

暂时沉浸在美食的余韵中。十分幸福。

等肚子缓过来后,我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在便利店贩售的笔记本,我从中偷了一本。我坐在书桌前,用备用的笔在纸面上书写。

在写了几分钟后,有人敲门。我停下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开门一看,井熊同学一只手拿着盒扑克牌站在那里。

“这是我在前台找到的。一起玩吧。”

“嘿嘿。”井熊同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她偶尔流露出的天真,每次都仿佛要击穿我的心脏。我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当,当然。没问题。”

“打扰了。”井熊同学说着走进了房间。走到里面后,她看到桌上的笔记本。

“你在写些什么吗?”

“嗯,稍微写了些。”

我在椅子上坐下,井熊同学也坐在了床上。

“当停止现象结束时,我们的记忆可能会消失。所以我写下旅行记录,这样就算忘记了也没关系。”

“啊—,说起来,你的确有说过呢。”

井熊同学从盒子中取出扑克牌。

“会忘记一切,好寂寞啊。”

“……是呢。我也很寂寞哦。”

静静地,陷入沉默。

糟糕。气氛变阴沉了。我现在并不想讨论严肃的话题。

“不过,也不一定会忘记呢。这只是像保险一样的行为。井熊同学你也写一写怎么样?还挺有趣的哦。”

“嗯。那我也试试吧。”

我点头附和后,井熊同学从后面看向笔记本。

“关于我的事情,你有描述得魅力十足吗?”

“我是如实记录的哦。现在正写到在小学过夜时,被井熊同学触碰手腕的地方。”

“诶—,你要写哪里吗?对我的印象不会变坏吧。”

“没事的。我也写了很多好的地方。”

“是,是吗?那就这样吧……”

我合上日记本坐到床上。因为是单人间,所以能玩扑克的地方只有床上。本来可以去别的房间玩,但井熊同学似乎并不在意。

我们在床上摊开扑克,开始玩速度牌。接着是21点、大话牌、对对牌、梭哈。总之将记得规则的游戏都玩了一遍。

“好,是我赢了~”

赢得大富豪的井熊同学高呼着胜利。身为败者的我,接受惩罚游戏开始洗牌。

我正用已经熟练了的手法洗牌时,突然发现井熊同学一直盯着我。

“怎,怎么了?”

“头发,长长了呢。虽然刚见面的时候就挺长的。”

“啊啊……是啊。不知不觉就这么长了。”

我放下扑克,捏起刘海。在旅行刚开始的时候还只到眼睛的位置,但现在都长到碰到鼻尖了。从函馆出发过了近一个月,不剪的话自然会变长。

“说起来。麦野的头发可以碰吗?”

“嗯……这条线有些微妙。虽然很难接受抚摸,但只是摸一下发梢的话,应该可以。”

“哦——。感觉美容院的人会很辛苦呢。”

“不,我不去美容院”

“嗯?啊啊,是理发店吗?”

“那个,也不是理发店……”

“嗯嗯?什么意思?”

井熊同学有些疑惑。

希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心情,和担心了解后会感到失望的恐惧,在我心中相互斗争。虽然是激烈得快要出声的战斗,但前者以微弱的差距获得了胜利。

“那个……可以的话,希望你听完不要觉得吓到。”

“怎、怎么啦这么严肃的。”

井熊同学挺直了身板。

我内心紧张到夸张的地步。口中干涩,手在发抖。比提议“让时间一直停止下去”时还要紧张。不过,到这一步只能说了。

我下定决心。

“其实……我是让,父母剪的头发。”

“哦—……”

井熊同学发出呆然的回应。

就这样,沉默的时间持续着。

“……诶,就这?”

“嗯,嗯。”

“什么嘛……”井熊同学一脸扫兴地放松了姿势。

“没什么不好的吧?还不用花钱。”

意料之外的反应让我感到困惑。

“不,但是,我都已经是高中生了哦?还要父母来剪头发,应该很让人难以置信吧……这种事,顶多就只持续到小学为止。”

“是吗?可能是不太常见,但剪个头发无所谓的吧。在我学校的棒球社里,也有人让父母成剃成光头啊?”

“光头……那有些,不太一样吧。”

“哪里?”

“要说哪一点,我也说不清楚……”

看我欲言又止,井熊同学像是要说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没什么好在意的。总比和父母关系不好要强吧”

不,关系倒也没有多和睦……我连“是呢”或者“才没那回事”都说不出口,不知该作何回应。

但是,说出来真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和我一起旅行的人,是井熊同学真是太好了。我太幸运了,甚至觉得让别人来剪头发都无所谓。

“……父母的话,就没问题啊。”

井熊同学喃喃自语后,眼神突然发亮。

“你的头发,我能不能摸一下?”

“诶,我的?”

“这里还能有谁啊?”

井熊同学兴致勃勃地说道。

我烦恼了一下。我的病症不会区分对象。让父母为我理发只是因为他们会照顾我的情况,并不是被触碰也没有问题。

—但是,井熊同学的话或许可以。

如果反应不剧烈的话,说不定能以头发为开端,克服病症。

我吞下口唾沫,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没问题。”

“那么事不宜迟。”

井熊同学将身体探过来。床垫的弹簧弯曲,让我的身体僵硬起来。

“嗯—,选哪里呢……”

井熊同学似乎还没想好摸哪里。

这样坐着是不是不太好摸啊,这么想着,我以打招呼的幅度微微低头。刘海垂下来,与额头产生距离。这时,井熊同学伸出手。虽然还没有接触,额头却变得发热。这短短的几秒钟,仿佛被拉长到几分钟之久。

井熊同学的指尖慢慢靠近……碰到了刘海。

线在被手指试探一样。说实话,我难以冷静。

“呜哇,头发比我还要清爽。感觉有点火大啊。”

把前发抓成一束,或是缠绕到手指上,或是轻轻拉扯。井熊同学肆意地玩弄着。触碰的范围逐渐扩大。我集中于头皮上神经一阵混乱。

无意间。

井熊同学的手,碰到了头皮。

我立马反射地向后仰去,甩开井熊同学的手。啪的一声,干巴巴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井熊同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被甩开的手就那样一动不动。

时间冻结般的寂静。

几秒钟后,我才回过神来。

“抱、抱歉!”

我以土下座的气势道歉。

“不,不是的,刚才……只是单纯的条件反射……真的,不是的。”

“没有,是我太得意忘形了。抱歉……”

井熊同学慢慢放下手。虽然看上去一脸平静,眼神中却带着悲伤。

自我厌恶和愧疚让我的内心几近崩溃。将手甩开的举动当然令我产生了罪恶感。但在此之上,就连比任何人都要亲近的井熊同学,我都会抗拒的这一事实,仿佛狠狠地击打在心口上一般沉重。

“我以为,是没问题的……”

强烈的绝望感包裹住全身。

我肯定,到死都会是这样吧。感受不到他人的温暖,无法抓住他人伸出的手,就这样孤身地死去。

“已经要、讨厌自己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麦野……”

我紧咬嘴唇。明明早已死心才对。可残留在内心深处的卑微希望,却伴随着痛楚在心中扩散开来。

“抱歉,井熊同学……伤害了你……”

除此之外,我再无话可说。陷入黑暗的自我厌恶中。

“我没事啦。真的,我真的不介意”

井熊同学说着,用像是轻轻地盖上毛毯的语气。

“麦野虽然认为自己生病了。但是呢,我正是因为麦野不能被人触碰才会放心的。它让我觉得和你一起旅行也没有问题。确实,对麦野来说会很痛苦吧。它有可能是病,也有可能不是。但我认为那也不全是坏事哦。”

说着,井熊同学露出微笑。

“所以,就这样也没关系。如果你想治好的话……无论怎样我都愿意陪着你。”

那仿佛宽恕一切的笑容,温暖、温柔,又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心酸。

“……谢谢你,井熊同学。”

“不用谢啦,没什么。”

“比起这个”,井熊同学的笑容变得明朗起来,仿佛要驱散所有的抑郁。

“明天,打算做什么?”

我们随心所欲地继续旅行。

比如去动物园,和颈鹿并排站着。或是前往主题公园,试着闯入表演当中。又或是前往工厂、机场、基地、警察局、发电局等一般人无法进入的地方,试着在里面探险。我们享受着停止的世界。

我们不断地绕着远路,终于在离开那须町后,才到达暮彦舅舅公寓所在的足立区。

“那个,已经过去多久了?”

“谁知道?大概一个月?”

“一个月,嗯……”

我在旅行记录上如实写下。

虽然感觉省略了很多细节,但就这样吧。既然是纯粹地前去享受,那么就以得到享受来结尾就好了。一定。

我合上笔记本放入背包。现在正在便利店门前休息。我靠在U字型的护栏上,一旁的井熊同学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口吃着炸鸡。

这里已经是东京了。与闲散的北方大地不同,街上被建筑物堆满,人影随处可见。

以前我很不习惯这座城市嘈杂的气氛。但果然还是故乡的缘故吗,又或是因为时间已经停止,我现在并不觉得有多么糟糕。

“我吃饱了。”

井熊同学把炸鸡的包装纸扔进了垃圾箱。

“你舅舅的公寓,是在这附近来着?”

“嗯。走过去大概三十分钟吧。”

“是吗。感觉有些紧张了……”

我也和井熊同学同感。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以暮彦舅舅的公寓为目标,一路从北海道走来。如果毫无收获的话,那就太打击人了。但是,这都到时再说吧。无论我还是井熊同学,都不再以结束停止现象为目的了。

走出便利店的停车场,凭着记忆走在路上。眼熟的建筑物逐渐增加。

“啊。这里是I大学哦。迎春时樱花会非常美丽。然后沿着这条路直走能看到夕灯社。”

“哦哦……感觉很像本地人啊。”

“因为我就是本地人呢。”

我苦笑道。

“麦野的家也在这附近吗?”

“不,离这里有些远。但是我读的高中就在附近,要去看看吗?”

“真的?要去要去!”

于是我们改变路线向着高中前进。时间停止的话,无论做什么都不必着急,所以会绕很多远路。

在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后,来到了我的高中。镶嵌在教学楼墙上的巨大校徽是它的标志。

“哦—,这里就是麦野的高中吗?”

井熊同学一边感慨着,一边撬开了关闭的校门。我也上前帮忙,两人进入学校。

“每次通过这里,我一直都很忧郁呢”

从门口走进教学楼的瞬间,从前那股昏暗的感情在心中复苏,我不由地脱口而出。井熊同学听到后有些担心地问道。

“因为不喜欢学校?”

“嗯,是啊。甚至有想过希望会有陨石坠落下来。”

“那么,要不要打碎个窗户?”

“不会那么干哦。又不是昭和时代的不良……”

我们穿着鞋子来到走廊。在这所学校基本都穿鞋子。

高中二年级的我们因为修学旅行不在校,一年级和三年级现在正在上课。

“就算我不喜欢,但还有很多人喜欢来学校。把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地方,毫无顾忌地破坏掉还是不太好。”

“我,我知道的啦。只是开玩笑。……说到底是麦野你先说陨石之类的话吧!”

“啊,就是这里。”

来到三楼,沿着走廊往前走,就是我的教室。

将手放门上后发现上了锁。井熊同学说着“都来到这了”向我恳求,于是我从教师办公室拿取来 钥匙。

我打开门,走入室内。

“这里就是我的座位哦。”

我指了指教室中央附近的座位,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随后井熊先生在我旁边坐下。

“这样坐着,感觉我们就像同班同学一样啊。”

井熊同学愉快地笑起来。

我想象着和井熊同学同班的世界。不愿上学的我,和像是不良的井熊同学。就算同班,好像也没什么交集。只要不发生异常现象,可能会毫无交流地迎来毕业吧。这样一想,我痛切地意识到,我们的相遇简直如同幻想。

“麦野——,给我去买份炒面面包来。”

井熊同学开始开起玩笑。伤感荡然无存。

“才不要。自己去买。”

“小气。”

“才不是小气。”

“真死板啊~。你这样可会不受欢迎的。”

“不受欢迎也无所谓。反正也只有井熊同学。”

“是吗。……不过,也是呢。麦野不受欢迎也没关系吧。”

“被这么说还是有些讨厌啊……”

井熊同学站起身走到窗边。她向外望去,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奇地“诶?”了一声。

“总感觉,庭院的颜色有些奇怪。”

奇怪?我站到井熊同学身边向外看去。放眼望去,绿茵场上种着人工草坪,蓝色跑道包围在四周。

“那是做了树脂涂层,处理后排水会更好。在这一带的高中很常见哦。”

“诶,这样啊。”

那样没法建滑冰场了啊,井熊同学有些遗憾地说。

“我想东京应该没有学校可以在校园里滑冰。毕竟不会冷到函馆那个程度。雪不怎么下……啊,不过……”

忽然,我想起以前的事。

“在我小学的时候,只要下雪,第一节课就能玩雪。”

“诶,不上课?”

“会取消掉。真的,只是玩雪而已。”

真怀念啊。虽然我只是在边上堆雪人,即便如此,也很开心。

“北海道就不会有这种活动呢”

“那是当然的吧。毕竟下雪在那边很常见。话说我超级羡慕啊。我也想在东京出生呢。”

“但是函馆也有不错的地方吧。可以在学校滑冰,海鲜也很好吃。”

“但是,东京的娱乐活动要多一些。”

“太多也是种烦恼哦。会让人不知道该选什么……”

“哼—,是那样啊。”

这就是国外的月亮更圆呢,井熊同学接着说道。

之后,我们在教室闲聊了一会儿。比如学校里有个这么一个学生,或者东京和北海道的学校活动的区别。聊了一段时间后,我看向出口。

“差不多该走了。”

“是呢。”

于是我们走出教室。

我们终于抵达暮彦舅舅的公寓。

从函馆到这里来到底花了多久呢。看着近在眼前的公寓,我感慨万分。我们快速登上楼梯,来到了暮彦舅舅居住的二〇二号室门前。

我做好心理准备,将手搭在门上。

“……上锁了。”

这不废话吗,我在心中对自己进行吐槽。不禁想反过来问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没上锁。

“钥匙放在哪里?”

“嗯——去我家的话应该有……”

去取钥匙的话,要往返相当长的距离。虽说时间倒是无穷无尽,但还是会觉得麻烦。

正当我在烦恼怎么办时,“那这样”井熊同学似乎想到什么地说。

“这里是二楼吧?那就从阳台爬上去把窗户打破吧。”

她真的很想砸窗户啊……虽然这么想,实际上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因为老旧公寓的防盗对策并不严谨,从二楼入侵应该不难。虽然会给公寓管理员添麻烦,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我先到阳台上。井熊同学在门口等着我。”

“嗯,收到。”

我把井熊同学留在门前,绕到公寓后面。

我爬上一楼阳台的栅栏,脚踩在排水管上,就这样,简单得令人吃惊地来到了二〇二室的阳台。

幸好窗户没有锁上,省去了打破玻璃的必要。我脱下鞋,进入屋内。

似乎还未开始整理遗物,屋内保留着生前的样子。满满的油漆味令人怀念。我穿过客厅,从里面打开门锁。

“打,打扰了。”

井熊同学些微紧张地脱下鞋子踏入走廊。一边慌张地四处张望,一边走进客厅。

客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暮彦舅舅奇怪地有着一丝不苟的一面。这里似乎没有能成为线索的东西。那么,暮彦舅舅当作工作室的洋室应该会有线索。

我拉开分隔洋室和客厅的推拉门。

“哦哦。”

井熊同学发出惊讶的声音。

洋室的墙壁被画作填满。这些全都是暮彦舅舅画的吧,明显比之前来的时候多了不少。

房间内只有一幅画被盖上了布,尺寸比其它画布要大上两倍不止。而且不知为何,只有那张画布周围被收拾得很干净,就像是装饰着神圣的物品一样。

我和井熊同学相互对视一眼,再次转向画布,我走上前去,把布拿掉。

那是幅巨大的,蜂群的画作。

带着仿佛要从画中跃出,撕咬而来的压迫力。甚至能听见振翅的声音。时间大约在黄昏时分,被橙色的夕阳照耀着。仔细一看,那蜂群是由无数垃圾拼凑而成。坏掉的电视机和电风扇,还有招牌和椅子的一部分。这些构成了蜜蜂。

非常逼真的画作。但却并不像是照片。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如同亲眼所见的压迫力和存在感,被精巧地出来。总之,是令人震撼的画作。

还有,不知为何……我对这幅画作,生出一种奇妙的亲近感,或者说即视感。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被唤醒了。这种感觉是——。

“琥珀的世界……”

下意识地,我脱口而出。

在与我最后的通话中,暮彦舅舅所说的话语。

难道,这就是『琥珀的世界』吗?

“麦野。”

被呼唤的我回过头去。井熊同学正指着桌上的笔记本。

我走近桌子,打开笔记本,神经质的尖锐文字布满纸面。这一定是暮彦舅舅的字。我和井熊同学坐在地板上,阅读起内容。

为了整理思绪,我决定写日记。

那是三天前(依据手表。除此之外的时钟都停止了)的事。突然间,时间停止了。我只能如此形容。在下午五点,一切都唐突地停了下来。

很安静。

我在街上转悠了一圈,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东西在活动。人、物、动物,一切都凝固了。不由得,我以为自己死掉了。车子突然冲进人行道后,不明不白地死了。然后,死去的人会像这样在时间停止的世界中徘徊。但是,走路会累,时间久了肚子会饿。

我还活着。大概吧。

“暮彦舅舅也一样啊……”

除了我和井熊同学以外,还有人体验过停止现象。而且,是我的亲戚。

笔记保持着日记的格式,在下一页开始记录。这是停止世界的记录。设立假说,开始验证,从结论上推导出停止现象的法则。离开手中的物品在几秒后会固定?受停止影响的范围有多大?能量守恒定律怎么样了?甚至还制定了停止现象发生的条件和解除的推测。记录长达数周时间。

这已经,像是在对答案一样了。

停止现象的开关,果然是绝望与希望……。

有一幅名为“琥珀的世界”的画作。画在F80号上面的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占据了我房间的最里面。但是,我没有创作的记忆。说到底我连准备画具的记忆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从哪挤出的时间。

于是产生了一个假说。

实际上过去也发生过时间停止,“琥珀的世界”就是在那时创作的假说。

真是荒唐的假说。而且也解释不了为什么没有创作的记忆。但我却不可思议地接受了。倘若这是第二次的时间停止,也就能够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的冷静。

那幅蜂群的画作,果然就是暮彦舅舅口中的『琥珀的世界』。

而且,虽然只是推测,但暮彦叔叔过去似乎也体验过停止现象。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失去了时间停止时的记忆吧。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外面非常明亮。时间停止的话光子应该也会停止运动才对。但是太阳依旧光芒四射,伸手就能感受到温度。说到奇怪,空气也是个问题。为什么我可以正常呼吸?就算时间只在我周围几厘米流逝,那如果待在同一个地方我应该会缺氧才对。但是就算睡了足足八小时,我还是生龙活虎。还有其他疑问。电磁波中只有光不受影响吗?地球有在自转吗?重力呢?

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现象对我来说是有利的。虽然有很多不便之处,但生存所必要条件已经备齐了。简直就像是,被人有意调整过一样。

也许,这是种馈赠。是上天所给予的,人生的休息时间。又或者,是让人能在残酷未来生存下去的宽限期。

我将这种现象,命名为“延期偿付”。

“延期偿付……”

这充满讽刺的命名很符合暮彦舅舅的性格。并且,对恐惧着未来,无法与现实妥协的我来说,也很合适。

日记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暮彦舅舅大概是在记下最后的日记后,因急性心衰倒下了吧。这对于暮彦舅舅来说,肯定也是未曾预料过的事。

临死前,暮彦舅舅在想些什么呢?还是说,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对未来不抱希望,咀嚼着孤独与痛苦,就那样独自死去了吗?

“……太过分了。”

我低下头,感到心痛欲裂。

暮彦舅舅的一生,不应该以这种悲伤的方式结束。早知如此,我应该多和他说几句话。我应该,更用心地倾听他的话语。

“麦野,你看这个。”

我抬起头。

井熊同学翻开日记的最后一页。那上面,胡乱写下的简短话语铺满了整页。

我无法判断该如何理解那句话。也不知道其含义是积极还是消极。只是,它沉重地响在我的心脏上。

让时钟就此坏掉吧。

在暮彦舅舅的公寓住了一晚后,我们来到足立区的某个公园。虽然位于城市正中间,但是占地辽阔,自然景观很多。我和井熊同学坐在大池塘前的长椅上。

暖暖的阳光令人惬意,天气好得让人想在草地上打瞌睡。什么都不做,只是呆呆地望着池塘,内心就会得到满足。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

井熊同学问道。

“是呢……要不要去趟皇居?”

噗哈,井熊同学笑出声。

“你这话,是认真的?那里一般人绝对进不去吧?”

“你看,毕竟难得嘛。会很想去些要是时间不停止就进不去的地方。”

“心情我能理解,但是皇居。麦野,你的想法真够疯狂啊。”

井熊同学愉悦地笑起来。

我们迄今为止一直重复着霸王餐和非法侵入。除了这两项以外,大概也违反了不少法律。只要时间不会再次流动,我们今后也会继续违法吧。

“就像邦妮和克莱德呢。”

我说完后,井熊同学不解地歪头。

“那是什么?”

“是以前在美国的一对情侣强盗,他们出名到有同名电影哦。在不断犯罪的同时,一路躲避警察的追捕。”

“哦—,最后成功逃走了吗?”

“不,最后……”

我在这里打住话语。正因为将我们映射在了邦尼和克莱德身上,所以我踌躇着是否要说出他们的悲惨结局。但是,看到井熊同学一脸纯真地等待着后续,就不想再说谎或者糊弄过去了。

“……最后,两个人都被警察枪杀了。因为他们被警察们记恨着。”

“哦,这样啊。”

井熊同学说道,她似乎毫不意外。

吱呀一声,井熊同学靠在长椅上。她看向天空,略微眯起眼睛。

“不过,确实不能一直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呢。”

这十分现实的话语,令我觉得身体里的内脏变沉了一些。与此同时,也有种“她说的没错”的认同感。

井熊同学也一样,她清楚地明白。

这场旅程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要说的话自然是理所当然。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吃饭。过夜。迄今为止为了生存而采取的必要行动都违反了法律。就结果而论,肯定会给别人添麻烦。

如果时间一直停止下去。或者说像末世SF小说那样,因为被什么侵略而导致时间停止了的话,无论是从店内盗取商品,还是擅自留宿过夜,我们都可以正当化。

但是,并不是那样。

我们知道让时间流动的方法。

对未来抱有希望。这的确,还不是能够确信的方法。但我别说尝试了,就连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努力有没有做过。恋恋不舍地驻留在这个世界。就像是靠吃百家饭而活下去一样。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想活在未来。

我不想回到,毫无乐趣的现实。

时间重新流动的话,又不得不去学校、与人交流、不断忍耐,消耗神经来适应社会。即使不情愿也必须考虑将来。必须要适应他人的接触,或是找到不和人接触也能生活下去的方法。

如果不变强,就无法生存……或者说,只要活着,就必须变得坚强。无论这世界上洋溢着多少温柔的话语,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我。

“喂,麦野。”

我抬起头。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总爱低下头去。

我看向身旁,井熊同学正指着自己的眉间。

“眉头,都皱起来了。”

“啊啊……”

我揉了揉眉间。一不小心就思考过头了。

“一副钻进牛角尖的表情呢。”

“啊啊,嗯,稍微有点。”

“怎么了嘛,说来听听。”

井熊同学向这边稍稍靠近,歪着头。金色的头发微微摇曳。黑色的发根,比旅程刚开始时更加明显了。我能想象到井熊同学看着镜子抱怨“真想重新染回去”的样子。

“我很喜欢和井熊同学在一起。”

听到此处,井熊同学露出一副瘙痒的表情。

“哦,哦哦。不用谢。”

“但是……现在越开心,就越是对未来感到不安。时间再次流动的话,激流般的日常又会再次开始。我担心快乐的回忆,以及和井熊同学的关系都被冲向远方……实际上,记忆说不定还会消失。一想到总有一天时间会再次流动……就感到痛苦”

“麦野……”

像是关切的声音。

我正想道,

“好阴暗!”

却突兀地传来呵斥声。

“诶诶……”

“诶什么诶啊。真是的,你怎么会这么天真?”

井熊同学从长椅上起身,气势汹汹地站到我的面前。然后像是要开始说教似的双手叉腰。

“麦野你想太多了!”

所以,井熊同学接着说。

“以后禁止你想太多!”

“禁,禁止?”

“嗯,还有,阴暗和沉重的话题也禁止!”

“不要说为难人的话啊!”

这对话奇怪得令我笑出声来。井熊同学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下来,一只手从腰间松开。

“我也有在想哦。关于未来的各种事情。但是,思考这些只会让自己徒增痛苦。一旦想起来,就没完没了。我不知道和父母的关系会怎样,去学校也让人忧郁,还有毕业后的出路……即使这些事情都解决了,应该也还会有新的烦恼产生。”

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井熊同学的声音传至耳膜。

“我想,大家都是心怀着不安,在自我安慰中得过且过吧。所以,我也会这么做,麦野也要这样。”

“……那样做,不就是停止思考吗?”

“不是哦。只是说要好好活在当下而已”

不过是换个说法。只是听起来更好而已。但是井熊同学的这番话,将缠绕在我身上的不安,不断地剥落下来。这恐怕只是暂时的。霉菌一般的不安早已在内心深处扎根,但凡遇到什么便会再次侵蚀全身。不过,至少让我觉得,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了。

“真坚强啊,井熊同学。”

嘿嘿,井熊同学得意地笑了笑。

“再多夸夸我也可以哦。”

“又聪慧,又优秀,还很可爱。”

“可爱……”井熊同学嘟囔起来,眼神飘忽不定。

“骗人。可爱之类的,和我根本不搭吧……”

“才没那回事哦。笑起来露出的虎牙也好、总是向着积极的方向思考的头脑也好、强硬的地方也好、还有,偶尔会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地方都很可爱。”

“停—!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不要说了!”

井熊同学摆着手大声盖过我的话语。脸红到了耳根。

“这些话,你真的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呢……真是不能大意—”

井熊同学一边用手扇风,一边又坐回我的旁边。从身边的背包里取出矿泉水瓶,喝干了所剩不多的水。冷静下来后,井熊同学说“言归正传。”

“我没有去过东京往西的地方呢。”

“诶?”

我不禁呆滞地回答。之前是在聊这个吗?我正这么想时,井熊同学似是不好意思地继续说下去。

“感觉会显得自己没见过市面一样,所以本来不是很想说的。班上的同学,好像都去过大阪和名古屋之类的地方,但我没什么钱,父母也不带我去……”

井熊同学看向我。

“如果麦野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去关系那边转转?”

无风世界中,似乎有风吹过。

我有预感。新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感受着心中的雀跃,我用力地点头。

“走吧。关西也好、九州也好,哪里都可以。直到旅途的尽头为止。”

“真的?”

“嗯。要不干脆绕日本一圈怎么样?”

井熊同学脸上绽放出闪亮的光彩。

“这个不错呢!”

虽说是绕了远路,但是从函馆到东京花了近两个月。绕日本一圈要花上几个月呢。难道要一年以上?不过,花上多久都无所谓。时间已经停止了。不管如何玩乐,懒散,谁都不会指责我们。我们可以放开身心地,委身于这幸福当中。

未来的事,就不再深思吧。

“嗯嗯~”

井熊同学坐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伸展四肢后,呼出一口气的同时放松下来。

“感觉有些犯困了呢”

井熊同学忍住哈欠说道。也许是达成当初前往暮彦舅舅家的目标后失去了干劲。

“要找旅馆吗?”

“不用,只是午睡。天气也不错,在草地上躺一会儿就行。没有虫子爬过来,这时候就觉得时间停止也不错呢。”

长椅后面,旺盛的草坪带着轻微的坡度。睡在上面应该挺舒服。

“麦野也睡一觉?”

“嗯。……啊,在这之前”

我从背包中取出笔记本和笔。

“关于暮彦舅舅的事情,我想趁现在还记得先写上去。等写完我再睡。”

“收—到。”

井熊同学将背包挪到草坪上,用它当做枕头躺了下来。

我把日记放在膝上开始动笔。不管旅途被延长多久,只有日记一定要坚持下去。这是关键时刻的保险。

振笔疾书的途中,墨水忽然告急。字迹断断续续难以成形。该换了吗?

“井熊同学,你醒着吗?”

“嗯”

井熊同学躺着回应了我。她虽然闭上了眼睛,但还没有入睡。

“墨水用完了,我去拿支新的圆珠笔。”

“嗯—,我知道了……啊。”

井熊同学睡意朦胧地支起身体。

“可以拜托你带水回来吗?刚才喝完了。”

“可以哦。我会带几瓶回来的。”

“帮大忙了”

那晚安,说完她又躺了下去。

圆珠笔和几瓶水。点心也顺便准备一些吧。

我把写到一半的笔记本放在长椅,上站起身来。似乎要带不少东西,我决定带上背包出发。

我走出公园,寻找便利店。记得是在这附近……有了。

走过十字路口,我撬开便利店的自动门。就在准备直冲饮料区的时候,堆积在杂志专区的周刊杂志吸引了我的视线。

是漫画周刊。之前来便利店的时候看到过好多次。当时虽然有些兴趣,但都没有拿到手上过,每次都会路过。

忽然,我想看一看。

话虽如此,因为井熊同学还在等我回去,所以并不打算看太久。

我拿起周刊,看到封面彩页上写着有新刊开始连载。本来只是打算草草地看一眼,但是我被卷首冲击性的插图吸引住,不知不觉地开始精读起来。

看完后,我将周刊放回书架,一时间有些怅然若失。

……非常的有趣。

大概算是奇幻题材吧。战争中互为敌对国的两名少年兵,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漂流到了无人岛,并且缔结了仅限在岛上的协助关系。最初彼此因为文化差异互相争吵,但是逐渐了解彼此之后开始加深友谊。最终二人成功脱离岛屿,但岛外的战争仍旧拉锯着……第一话在这里迎来结束。

虽然没有壮阔的展开和耳目一新的设定,但十分令人着迷。画很漂亮,角色也很有魅力。剧情接下来会怎么样发展呢?

也想让井熊同学读读看呢。想和她一起聊聊感想。谈论喜欢的角色或是场景,那句台词是否会成为今后的伏笔,我想要随意地聊着这些话题。或者像在SNS上看到的那样,展开阴谋论般的考察也不错。

我会这么想也许是第一次。迄今为止不管碰上多么棒的作品,都只会独自地迎来结束。我大概没有向别人推荐过。有人可以一起分享喜悦让我很开心。这就是有了重要的人的感觉吗?

不过,就算去掉这些也很有趣。真的。好在意后续的展开。

……只是。

如果下周不来的话,后续,就看不到啊。

紧接着。

轰隆隆隆隆——令空气震颤的巨大钟声响起。实在是太过突然,惊吓令我的胃部一缩。漫画的内容瞬间从脑海飞出。

怎么了?这是什么声音?

钟声没有停下。我陷入一片混乱。

完全搞不懂。钟声?为什么?是谁在敲?在这停止的世界里?井熊同学?不不这附近应该没有钟才对。或者说就算有,声音也不会大到能传至我耳边。

那么,这个。

——难道说。

一种直觉贯穿了我的大脑。随后转为确信,穿过我全身的神经。

是信号。

是时间即将流动的,信号。

也就是说。

我想要活在未来了吗……?

骗人的吧!?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这本漫画?

这只是个新连载啊!?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成为活在未来的希望……怎么可能!

我冲出便利店。不妙。真的糟糕了。

快点!快点和井熊同学会合——

咻,有风声传来。

街道两旁的树叶摩擦发出声响。

停在树枝上的鸽子飞了起来。抬头仰望蓝天,飞机正在直行。轰隆作响的引擎声传到了地面。

背后传来充满精神的”谢谢光临——”,稍过一会儿,便利店的入店声传入耳中。穿着西装的大人,似乎觉得我很碍事似地从身旁走过。

选举车从附近经过。通过扩音器发出的女性声音,一个劲地重复着“期待各位的支持”。一辆载着箱子的摩托车在轰鸣的排气声中超过了选举车。

我呆呆地杵在原地。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