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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话 类似撬棍的东西——牧野枫

五年前的那天,我遇到了贾巴沃克。

那家伙的声音简直像是在狞笑。

“什么嘛,脸色也太差了吧。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呀?”

当时的我没法无视那句话。贾巴沃克的声音就像是从我内心响起来的,和那家伙的对话像是自问自答。

“知道KISASAGE的真面目了。”

“嗬,KISASAGE是?”

“杀了爸的怪物呀,看,在那。”

我用视线指向躺在地上的手机,贾巴沃克就看向那个。

“嗬,这家伙让你很震惊啊。”

“KISASAGE,是我母亲。”

“原来如此。那真过分。”

虽然这么说着,但那家伙一开始就知道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吧。那庞大的身躯像是要压住我,它仍然龇牙咧嘴地笑着,说:“那么,让你痛苦的东西,那真面目已经很明了了吧。KISASAGE之类的,到目前为止本来应该是怎么样都行的吧?那是让人生气的家伙,但也只是这样。燃起你怒火的是,那家伙的真面目是妈不是吗?你很喜欢家人吧?一直很喜欢很重视吧?就是被重视的东西背叛了所以才会这样面部扭曲吧?”

啊啊,就是这么回事。

六岁时双亲离婚,我和爸两个人一起生活。当时的我只能声称即使两个人生活也很幸福。而那,应该不是谎言,应该是发自内心如此相信的,但也有逞强的部分。

在无可奈何而孤独的夜晚等时候,我寻求着母亲,其实相信着家人是美好的事物。

贾巴沃克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不用说,你完全不坏,是个挺善良的少年。不过,正确的你为什么得这么痛苦呢?很明显哪,是世界有错误。那么,你不得不给它定罪,不得不把错误的事物揉皱成一团丢掉。”

是了。就和贾巴沃克说的一样,是世界有错误,我不得不否定那部分。

毕竟,就是这样吧?KISASAGE,我母亲所做的并不正常。那家伙企图毁掉我。她自己在远处安全的地方一次又一次把我打倒在地。即使我因此毁坏,坏的也是KISASAGE。无论我怎样否定那家伙,也全是那家伙的错。

感觉脑袋轻飘飘的,大脑里的血液好像不太流通得起来。说不定我的心脏已经不再跳动了。我思考着这样异想天开的事情,而心脏发生咚、咚的声音,跳动得很剧烈。空气稀薄,不太能呼吸,就像是在溺水。为什么得在自己房间里溺水?不,这里说不定不是我的房间。我的安身之处说不定其实除了那过分的母亲身边之外别无他处。胸口有着莫名的沉重感,像是埋藏着因传染病死去的老鼠尸骸般令人毛骨悚然的事物。我想将其倾吐出来,但怎么也不太能倾吐得了。背脊有寒气流动,皮肤却有汗水渗出,手掌心湿漉漉的。当时的我不太正常。

KISASAGE,什么啊,那让人不适的东西。为什么那种东西会存在于这世上?为什么那是我的母亲?为什么?

在我的耳边,贾巴沃克又低语了起来:“来,丢掉你要丢弃的东西吧。”

说不定那其实不是贾巴沃克的声音,说不定全是我的妄想。然而,即使声音可能是假的,但贾巴沃克确实就在那里。

忽然,冬明的身影进入我的视线。他用那睡眼惺忪的奇妙面庞,看着我脑袋上方,像是猫忽然凝视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他一定是看见贾巴沃克的身影了吧。

——行的吧?你。

内心如此低语,有个正常的妈。

指尖很冷,就像是触碰到了爸,于我而言唯一自然信得过的家人的遗骸。不过那触感比人的肌肤更硬,所以或许还是有些不同。当时,我触碰到的,或许是瓦解家的道具。

我回应贾巴沃克的声音:“明白了,不用再需要什么妈了。”

和那个人的回忆之类、对那个人的情感之类,这些全都不需要了。全都只会让我痛苦,所以想早些丢掉,轻松起来。

冬明说:“在和谁说话呀?”

看向我的眼睛实在是美丽,因此我觉得这小家伙什么也不知道,对于我在痛苦的原因一无所知。

“贾巴沃克。”我答道。

五年前的那天,贾巴沃克第一次在冬明面前出现了。

我唤来的贾巴沃克夺去了我丢掉的所有事物。而被留下来的我已经忘记了贾巴沃克之类的事情。



贾巴沃克是《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诗中登场的怪物。

而那怪物能被名为Vorpal Sword的斩首剑消灭。关于vorpal这个词,路易斯·卡罗尔自己说“不太清楚”,但据说那可能是意为“话语”的verbal和意为“福音”——“绝对真理”的gospel组合而成的。两个单词各取一个音节就成了vorpal。作为激烈议论产物的怪物,被真理话语的剑所斩首了。

我手中已然有了Vorpal Sword。那是前端弯曲、整体细长的铁棒,很重。而我,并非已经20岁的我。15岁的我握着类似撬棍的东西。

我思考爱阿姨的事情。我从没觉得她是母亲。连一次都没有弄错。不过,我头一次体会到了和那相似的感觉。被她抱着的感觉还留在体内。为我而流的热泪的热量温暖了我身体。

“我要是能喊她叫妈就好了。真的。”

那不是自言自语。

面前有着怪物,贾巴沃克。那像我读不懂的文字一样没有实体,却毫无疑问就在那里。贾巴沃克回应道:“不,你的母亲只有一个,而你丢掉了那一个。会丢掉那种东西是当然的。”

“不对,我,丢掉了不该丢的东西。”

“是说那母亲很重要么?”

“不是这样。不过,爱阿姨和冬明都是我的家人。”

那天的我,真的是想原谅母亲吧,仅仅出于血缘关系的理由。然而,没能原谅,怎么也没办法。所以只能丢弃了对那个人的——那也就是对家人的愿景。

但,不对。

“我觉得自己真正不得不接受的可能是讨厌那个人的心情。其实我庆幸能够真的憎恶亲生母亲、从心底里怨恨她。”

“但那很痛苦吧?没必要带着没用的累赘生活下去。这种东西,丢了才是正确做法。”

“其实,不是没用。”

我至今仍觉得当时的我什么也办不到。即使那里有好几样重要的事情混杂在一起,也只能把沉重的东西一起丢掉。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我那‘枫’的名字就像诅咒。

然而有住说了喜欢那名字。所以我会流出眼泪。五年前,连流眼泪也办不到,连那余力也没有。

哭得不成样子的我,得到了爱阿姨的拥抱。然后她一起为我而哭,告诉我说没必要原谅那个。还温柔地,真的很温柔地喊了我的名字。她喊我的声音给了我名字以温暖的意义,让我记起自己一直以来都持续获取着那份热量。所以已经没事了。

“已经明白了。”

“嗬,什么?”

“并不是丢掉就行的。是为了重建而破坏,那就是撬棍的工作。”

“破坏什么,重建什么?”

“家庭吧。”

或许其实有更合适的词,但,感觉不管用什么词都行,总之,是被赋予我内心那家庭概念的名字。

我现在也仍然对自己的母亲深恶痛绝,只要回想起来就会有令人作呕的不适感。然而那不会成为对我的诅咒,不会作为全盘否定家庭这种东西的根据。不论一开始手里的那一个有多么丑陋、支离破碎,也不是不能追求下一个。

“我现在也还是憧憬着美好的家庭哪。”

而且,那大概是只要承认就能到手的东西。我身边一直有爱阿姨在,有冬明在,其实没有什么不能称那两个人为我家人的理由。

所以我要否定。面对五年前丢了对家人的希望的那个自己,用类似撬棍的东西猛击。贾巴沃克好像还在说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见那声音了。不知何时被那家伙偷走的无用之物,对于如今的我来说依旧是无用之物,但到处闪着光芒。

在撬棍就要击中之前的贾巴沃克既像是我自己,也像是位于远方、毫无干系的那些人们的喧嚣声。

说不定贾巴沃克是在那两个边界上产生的。我将私人化的正义施加给世界,世界将其不负责任的正义施加给我。贾巴沃克说不定其实是将原本不相干的两样东西强行连接起来、用类似“常识”等词汇所归纳、没有实体的诡异事物的名字。虽然这么觉得,但到头来那家伙依然是个不明身份的怪物,发出毫无意义的高叫声消失了。

我放开撬棍,为的是完成最后的工作。

贾巴沃克消失后,留下来的是屏幕碎裂的手机。



而后,我还是在那儿童房间里,坐在墙边。

从耳边的手机中能听到长长的呼叫声。

我在想,她会不会不再接我电话了。但终于,听到了像是不悦的声音:“什么?”我发话:

“你就是KISASAGE啊。”

很长时间里,她都沉默不语。明明是她自己摆明身份的,为什么还会沉默呢?那还真是蠢。

终于,她简短地回答:“那又怎么?”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像是蔑视着我这边,但又像是在勉强削弱我这边的气势。

“没什么,只是,要告诉你,我最讨厌你了。”

那句话现在仍在内心喧闹,但也觉得最终会习惯起来吧。我有信心在憎恶这个人的情况下变得幸福。

手机的另一端,她说:“哎哎,这就行了。你一直恨着我活下去就行。”

那声音莫名很开朗,像是放心了下来。我试着想象她的心情,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事情不可能明白,即使明白,也没什么用。

取而代之的是,我试着问出了忽然之间浮现的问题:“为什么,是枫?”

我等着她的回复,但她长时间沉默着,我想着可能是没表达清楚问题的意思,就补充说:“听说我名字是你选的和你一样的木字旁,不过,为什么选了‘枫’?”

即使是这样,她也还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非要知道不可的事情,我打算就此挂断电话。但就在那之前,她说话了:

“因为我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梓’这个名字?”

“没必要特地在名字里加个‘辛’这种字吧?”

“然后呢,为什么是‘枫’?”

“因为总觉得能把辛苦的东西都吹走。”

我不由得笑了。

真是无聊的理由。这个人一定是在哪都以自己为中心。我很想以冬明这样的名字生活。那小家伙的名字很美好,而我的名字很讨厌。毕竟左半边证明我流着这个人的血,右半边则是由这个人无聊的愿望所组成。

然而,也不是只有讨厌。我强行说谎:“我想要的东西你一个也没给我。不过,只有那名字很中意。”

我相信,这个谎言,总有一天——就在不久之后就会成为现实。毕竟是我很喜欢的人们好几次呼唤我的名字。就像有住说的,今后我名字的意义也会不断变化。而那,一定是好的变化。

“我不知道啊,这种事。”她说。

我连再见的招呼也不打,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会再给这个人打电话了吧,或许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听她的声音了。然而那声音仍在耳朵里回响:

——你一直恨着我活下去就行。

真的会这样吗?我今后会以这样无聊的生活方式活着吗?

感觉终有一天,我能够忘记她的事情吧。即使不依赖贾巴沃克这样的东西,也能自然地忘掉。但那也可能只是非常乐观的设想。回想起爸的事情时,也还是会一并思考起那个人的事情吧。在看到‘枫’这个名字时,也还是会有那个人的声音在耳朵里回响一阵子吧。无论如何,血缘关系这种东西,如果成不了祝福就会成为诅咒吧。

那么,其实那也行。即使还怨恨着那个人,但还能把什么人唤作家人并爱着那就行。

从窗外看到的天空已经不能称之为傍晚的天空,新出现的夜空中,月亮闪着淡淡的光。

我站起身,离开孩童时期生活的房间。

很想早点回到爱阿姨和冬明所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