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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话 五分钟的欣喜也都破灭——三好爱

自大相一家决定买下山丘上的地块那天起,短短一周左右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精神的承受范围,像是有自来水势不可挡地倾泻到刚有些破裂的水气球里。

最初发生的事情是佐代里女士联系我说“决定买下那块地”的第二天——十月三十一日那个周日。那天,大相一家再次来到店里,签了几份合同。我作为销售人员的工作自此就基本完成了。虽然签约之后销售人员一般还有机会在和设计师商谈时在场,不过大相一家的情况是已经准备好了详细的设计图,剩下的只是需要和法务谈贷款和登记的事情。

佐代里女士和雅史先生各向我说了句“非常感谢”,我自然也以“非常感谢”作回应。

两人看上去都很和睦,花费4300万日元的紧张感自然应该也有,不过看上去更多的是结束一项工作的安心感。虽说不知道他们四岁的儿子了解到怎样的程度,但他笑着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好耶”。

我目送大相一家离开,并低头行礼。如果只是到这样就结束了,我想就会是个没什么可抱怨的周日,可以带着十全十美的幸福心情回到家,看着冬明的面颊入睡。但是,那之后——哎,要是口不择言地说就是发生了麻烦事。

由于颇受帮助,我向邻桌的园田先生表达了谢意。毕竟多亏了园田先生我才及时了解到山丘上那地块的情报,在谈优惠时还给了我一手公司情况相关的好牌。更何况,大相一家初次来到我们工程公司时,要是园田先生先站起来接待,这合同就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园田先生腼腆地摇了好几次头,然后邀请我吃晚饭,说是想两人一起庆祝取得了合同。

我在这时候第一次感觉园田先生可能别有用心。毕竟我们没有每次签约后举杯庆祝的企业文化,而且我不能理解他特地限定“两人一起”的意图。

我带着内心略微的不安,用尽可能礼貌的话语谢绝了。毕竟不管怎样,冬明还在家里等着我,我不能脱离行程安排在外吃饭。如果没有特别例外的事情,也会尽可能不把晚饭之约列入行程安排。

——园田先生之所以会周到地支援我,是因为这背后有类似恋爱情感的什么吗?

这个想象,要说是好是坏的话,自然是不好的。话虽如此,却也不是什么让人气恼的事情。如果是二十多岁的我,倒可能会很烦躁——把私人感情带到工作里,无论这是哪种的感情,我都觉得不太公平,应付不来——但我倒也不是会为此而闹别扭的年纪。

或者说,在工作的事情上,他大概都只是出于善意。我不是要无故贬低园田先生,但不管怎么说,这事情要是朝着古怪的方向复杂起来,那我在今后工作中的心情可能会变糟。得稳妥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才行,我这样思忖着。

然而事态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我回去时在停车场看到本应早在我之前离开公司的园田先生等候在那里,向我递来一束花。

他的求婚非常唐突,而且很不妙。

对此我别无他法,只能明确地拒绝了他。



关于再婚,我至今为止也不是完全没想过。

然而,无论怎么考虑,答案也都是“不可能”。

英哉先生的死是我的伤口,至今仍是。而我想象不到有什么其他人能够愈合这个伤口。只有冬明和枫是例外。我想主动称作家人的,只那两个孩子而已。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恋爱之类的事情只是单纯的压力。工作、处理家务、考虑冬明的事情、偶尔考虑枫的事情。光是这些我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哪儿也没有向其他什么人倾注爱情之类的余裕了。特别是一旦脑海中闪现职场恋爱的可能性,就得在多余的事情上消耗精力。

从今往后,在工作上受什么人帮助的时候,我都不得不一一怀疑“对方会不会别有用心吗”吗?不得不持续做好万一的可能性准备,无视每次向我伸出的援手,摆出一副声称“我一个人也没事”的姿态吗?这显然就是负担。工作上的感激之情和对异性的爱情,二者就像豆腐和自行车那样不同,很难寻找共同点。

在周一周二的连休中,我埋头处理家务。收拾堆积下来的换洗衣物,久违地连卫生间也打扫了一番,为冬明准备平日里颇难烹饪的家庭菜,区区四十八小时就转瞬即逝了。称得上变化的,也就是触摸中指上的戒指次数增加罢了。

即便如此,周二夜晚一觉醒来的那个早晨,我尝到了许久没再体会过的忧虑苦涩。



十一月三日,那周三发生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回忆起来。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痛苦类型。——不对,至今为止也有过类似的痛苦,但规模相去甚远。

那天,我一到公司,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没见过的文件资料。严格来说我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准备那份资料的。但对于作案者及其动机自然也还是有所猜测。而如果正如我想象的那样,是对我的攻击,那就未免也太有效了。

放在桌子上的,是“建筑计划概要书”。在造房子时,要审查接下来要建造的房子是否符合法律规定。而这个审查被称为建筑确认。审查结束后,会得到建筑确认完成证明,然后在市政府登记接下来要建造的房屋信息。登记的这个就是建筑计划概要书,其他人也能够查阅或打印副本。

桌上的建筑计划概要书涉及的是我们工程公司并不会接手的钢筋混凝土公寓大楼,离建设开始日期还远着,是一份崭新的计划书。资料内容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而,那栋公寓大楼的预定建设地点是个问题。

我打开桌上的电脑,立马输入那地址。

二维地图上,那地方就在“山丘上的地块”北面很近的位置,实际是在离它约二十米的山崖下方。然而,那公寓大楼计划造十层高。要建的十层高公寓大楼不该在那二十米范围内,顶部的两三层部分大概会突出到山丘上方。

——这意味着,那地块过不久就会失去宽阔的视野。

这就和在他们家跟前建造民房无异。如果真是这样,大相一家决定买那地块能做什么?我和他们的沟通到底又算什么?

我看向邻桌的园田先生,但没向他搭话。

——你是知道的吗?

像这样的问题,现在就算追问也无济于事。我拿起建筑计划概要书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科长——松冈先生的桌边。松冈先生好像才刚到公司,他打开桌子后面的文件柜,把脱下的外套挂在衣架上。

我略去打招呼,举起建筑计划概要书,问:“这个,请问您知道吗?”

松冈先生用他那狭长的眼睛看向这边,忍住了一个哈欠,说“早,能给我泡杯咖啡吗?”。

“之后会给您泡咖啡的。这个就在大相一家签合同的那地块北面不远处。请问您知道那里要建公寓大楼吗?”

“你不知道的吗?”

“那是……”

不知道。然而,理所当然的是,我应该要知道的。在处理地块事宜时,注意周边环境的变化是基础中的基础。这问题上,要论谁与过失,首当其冲的就是我。

“非常抱歉,没能掌握清楚。但我听说那山丘上的地块为了视野开阔,特地连行道樱花树都砍了……”

“这种事情,是砍完之后下的工程才定下来的吧?这不是没办法的事嘛。”

“是的,不过,这是我们的过失。”

“不是你的过失?”

“当然是我的过失,但我所属的公司是安居工程公司。”

“嗯,然后呢?”

“我这就和大相女士联系,因为我们这边的说明有误……”

“等等,还是泡杯咖啡吧。气压问题吗?今早莫名很困啊。”

我瞪着松冈先生,但他不以为意地伸了伸懒腰。

我冲他猛地背转过去,走向茶水间。咖啡机里已经有温好的咖啡,因此没花多大功夫。我一股脑地倒进杯子里,一直单手拿着的建筑计划概要书碍手碍脚。

回到松冈桌边,就看见他已经坐在座位上了。我放下咖啡杯,他就事论事道了句谢谢之后,说:“那么,你有什么问题吗?”

“向希望地块视野开阔的顾客推荐了符合要求的地块,但得知眼下会建一幢公寓大楼。”

“话说那是在山崖下面,虽说楼顶是会突出来,但天空还是很宽阔的。”

“可是签合同之前没能说明这一点。”

“说到底,合同上根本就没有写任何关于眺望视野的事情啊。地块的价格里也没包含眺望视野的费用,毕竟周围地块也照样卖同样价格。”

“那我们集团早就知道这幢公寓大楼要建的吧?请问为什么不信息共享呢?”

“那块地的价值不在于视野开阔,是热门地区地基坚固的分售地。离车站也很近,步行范围内有便利店有超市还有邮局,那块地有足够与它价格相称的价值了。”

“土地的价值是由买家决定的。”

“嗯,是这样,土地性质和顾客的要求都是千差万别的。没法全都在备注上罗列清楚吧?调查符合顾客要求的地块那是你的工作。”

“是的。真的非常抱歉。”

“然后呢?”

松冈先生总算才喝了口咖啡。‘

不是什么“然后呢?”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肯定用不着说。

“我要联系大相家,向她们赔礼道歉。对方有意愿的话,就无条件解除合同,请问这没问题吧?”

“这可就麻烦了,按照现状得根据出于顾客方面原因解约的规定。”

“请问这是顾客方面的问题吗?”

“合同里没有关于瞭望视野的内容。我们这边按照合同内容诚实地履行合同义务了呀。”

“口头说明也算约定,也能成为法律依据。我们的说明不公平,这一点是没错的。”

“风景这东西棘手啊。视野开阔作为卖点的公寓住户要是看到眼前有别的公寓大楼要建,倒是会跟出售方发生争执,有这样的先例,结果还是住户败诉。视野开阔这种要求别人可以爱怎么改怎么改,并不是公寓所有者能够排他、独占享受的利益。判决是这样的。”

“这要看情况。像这次的,我们应该事先就已经掌握了会建公寓大楼的情况,那就有违说明义务了。”

“哎?你是明知道却还出售的吗?”

“我是当然不知道的呀,可是……”

“那不就是没法证明的事情了嘛。我们集团里的什么人或许确实知道那幢公寓大楼的建造计划。不过,不是刻意隐藏信息的,只是没顾得上共享信息而已。只要没有欺诈的意思,就不是我们的过失。”

“说到底,在谈论法庭审判时对哪方有利之类的时候就已经是对顾客的不真诚了。”

“我印象里,是你提起法律话题的呀。我只是在说‘瞭望视野这档子事情很难’这种稀疏平常的杂谈吧?”

松冈先生的反应,很奇怪。

像这样的事情,口头上再怎么絮絮叨叨地争执也不是办法。毕竟公寓大楼总归会造好,这事离让大相女士她们知道也不远了。要是大相家的房子开始建造之后提出索赔的话,事情就会闹大。要以企业利益为首还是以顾客利益为首,答案只能有一个。

“总之,我会向大相女士报告公寓大楼的事情。这总比让她们从其他人那边得知情况要好得多。”

“还太早了。那块地反正卖得掉,那我们等找到下一位顾客再说。”

我明白了松冈先生的打算,不由得屏住呼吸。

这个人对集团内的竞争很上心,因此,打算利用大相家的名义抢占销售前景广阔的地块。为了不把那地块转让给集团内的其他公司,就想姑且先继续维持合同。

“请问您打算把顾客为了家庭而建房子的心愿用于集团内部的竞争游戏吗?”

“不是游戏,这是工作啊。”

“请问欺骗顾客是我们的工作吗?”

“只是针对游戏说的。既然对方已经签了合同,那就有法律效力了。对于公司来说也是,要准许例外会很繁琐,还可能会在某处把事态恶化,这样的话真要发展成到法庭上谈了。但要是找到了下一个买家,我向上头也好交代些。”

“但是……”

“没有但是吧?我们不把合同签名放在眼里那要怎么办?销售的工作价值就在只于那签名。”

不是这样。怎么回事,这种难受的感觉。不是在说这种事情。

我深呼吸,尽力设法压制烦躁情绪。这次的事情是我的过失,这毫无疑问,不容争辩。但是,就算如此,继续在对顾客不公平的情况下推进工作并非好事。

松冈先生喝了口咖啡,继续说:“所以,你做得很好了。不管怎么说,让对方签了字,你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后面我们来接手。下次的合同签约也有劳了。”

回过神来时,我右手已经狠狠地拍在了桌上,发出一阵巨响,杯子里的咖啡都跳了出来,手掌心没感到疼。

“在这公司里,和大相一家沟通最密切的是我。而我,现在在说这是对顾客的背叛。然而这些被这么轻蔑对待,请问我接下来到底要怎么继续工作?”

松冈先生的视线落在洒在桌上的一滴咖啡,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用餐巾纸擦掉了。

“那么,要离开我们公司吗?”

如果我是二十多岁的年纪,那可能会叫喊着说要辞职。又如果英哉先生现在还活着的话会这么做。然而现实并非如此。我脑海中浮现出冬明的面孔,噤声了,只感到气血上涌、身体像是有摇摇晃晃的不适感。

松冈先生把餐巾纸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要让事情顺利地进行下去,多多少少的秘密也是有必要的。你不也是瞒着过去的经历,在这里工作的吗?即使知道那要是曝光了就会对公司产生不利影响。”

感觉眼泪就要出来,我咬牙忍住。

——啊啊,果然,这人……

这些人,知道英哉先生的事情。

无论做什么,我都没法处于工作状态了。

再次回过神来时,我跑出了工程公司。

过了马路就是一条护城河,前面是建在旧城址上的公园。我什么也没法思考,就那么进了公园,在第一眼看到的长椅上坐下。

——不能辞职离开现在的工作。

毕竟,那很可怕。

一鼓作气之下辞了职,我能有下一个工作吗?回首至今为止的职业生涯,我不觉得自己能做的工作有多少。而如果找同样是工程公司销售人员的工作,那找得到吗?安居工程公司——我们集团是个巨头,因为纠纷而辞职这种事,就算会在业内迅速传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到时候,很难说不会围绕着英哉先生的名字生事。追随着顾客自杀的建筑师,其妻子到底有哪里会雇佣呢?

那逃得远远的?在失业的状态下搬家,租借下一间房屋,冬明也从小学转出。我觉得那也不现实。

关于英哉先生,我至今依然自信还爱着他。但他的名字对我来说是个诅咒。他的死亡一定也带着要抹消那诅咒的意思吧,然而还不够。

在安居工程公司,我从没提过英哉先生的事情。但为什么这件事会被知道呢?

我双肘架在膝盖上,抱头苦思。

——答案已定。

我不得不向松冈先生低头,不得不道歉说为自己独自跑开、情绪化的行为赔不是。为了以后也能继续抚养冬明,我不得不把什么磨钝。

我右手指尖摸了摸左手中指的戒指。

——类似的事情,英哉先生也经历过了吗?

与如今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巨大压力一样的事情。他是想象着冬明或者枫的面孔,又或者是我的面孔,然后背叛了他自己的正义吗?

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从不觉得他做出对顾客不诚实的工作这件事是事实。他对工作有一种自豪感,对造房子这件事思考得很深。我们以前一定共有着同样的正义。

然而,他为了家庭丢弃了那份正义,导致一名顾客死去,而他自己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吗?我现在,也要重蹈覆辙吗?

直到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才注意到自己在哭。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哭不可。不是伤心,真的不是。要说悔恨自然是有的,但这和因为悔恨而哭又不一样。只是情绪变得脆弱,外壳般保护我的东西遭到破坏,内部裸露了出来。

用力闭上眼,我下定决心。

——再过十分钟,我就从这里起身吧。

为了支撑冬明生活的家庭,我不能脆弱。必须要像混凝土浇筑的地基、粗壮宏伟的梁柱、以及稳当地由它们所支起来的墙壁和屋顶那样坚固才行。那必须是经受得住风吹雨打、即使在寒冬中依然温暖、能够让那孩子无忧无虑欢笑的地方才行。

我突然想起得知英哉先生死亡那天夜晚,枫喃喃自语的一句话:

——是类似撬棍的东西,那是凭人力瓦解家时使用的东西。

英哉先生的死亡给这个以守护冬明为目的的家造成了巨大的伤口吧。一定就像是撬棍般的东西挥舞着砸了下来。

那么我不得不迎头抗住。

持续守护坚固的家,是属于我的战斗。



我照预演的那样向松冈先生低头,之后就只是在自己桌边动手工作。周三顾客很少,倒是处理周一周二休息时积攒的待联络事项很花时间。而这对我而言是值得感激的事情了。

回到家后,就该像往常那样表现了。这倒不是演出来的,只是一到冬明面前,就很自然地打开了母亲身份的开关。

然而冬明或许从哪里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又或许只是心血来潮的吧,总之,那孩子少见地提了这样的事情:

“我名字是谁决定的呀?”

夜晚沐浴过后,就在餐桌边,他这么问道。我在洗厨房洗剩下来的碗筷。那孩子在座位上喝着麦茶,读着一本深绿色的硬皮精装书。没有见过的印象,所以大概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吧,不过封面上没印书名。

我洗完后,冬明从那本书上抬起头,问出了刚才的问题——冬明名字的由来。

“是爸爸和我商量讨论后决定下来的哟。”

“怎么个样子?”

“没记错的话,我挑了一些备选的字……”

不知道是不是受工作上的打击所影响,一回忆当时的事情,就觉得有些感伤。倒不至于要泪珠盈眶,但就像是察觉到背后的气氛那样,像是根据云层轮廓边缘略微漏出的光察觉到躲藏在厚重云层下的月亮。

“和爸爸一开始定下来的前提有三个。”

“这样啊。”

“首先是不往名字里加太夸张的含义。想尽可能自然,或者说是取个可以和原模原样的你一起成长的名字。”

“嗯,听哥哥说过这个。”

“这样吗。第二点是不用太难的字。毕竟自己的名字是要写上好几次的,笔画太多就不太好吧?然后还有一个。”

冬明的名字里,有个很小的——真的只是很小的礼物。然而,那已经毁坏了。我想着保密也已经没意义,就直接揭秘了。

“最后一点是要在姓名占卜里有个好结果。”

“姓名占卜?”

“不知道吗?根据笔画数判断会不会带来好运。”

“虽然知道,但没在意过。”

冬明看起来既没欣喜也没悲伤的样子,只是喝着麦茶。

我倒不是迷信姓名占卜,觉得那也不是多值得在意的东西。不过……

“要是哪天查了一下看看,那好的结果总比坏的结果更让人高兴吧?”

“这倒是的。”

我在初中还是高中的时候,有在教室里试着进行姓名占卜。“三好爱”这个名字命运十分悲惨。没记错的话,家庭运是最差的,就感觉“果然是这样啊”。

——选个我们孩子哪天占卜姓名时能有好心情的名字吧,哪怕是只有五分钟的好心情也好。

我向英哉先生这样提议。

关于姓名占卜的前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经过许多交流、烦恼,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包在名字里的礼物大概也就五分钟的欣喜而已吧。能共同得出这样的结论,是我和英哉先生之间很美好的一部分。

“所以,你刚出生的时候,有个挺幸运的名字。”

“只是刚出生的时候?”

“因为现在姓名变了。”

“这样啊。”

“所以说,现在这也都没什么意义了。”我答道,同时嗤嗤地笑了。英哉先生死后,为了远离社交网络上不负责任地对着他名字热议的那些家伙,我申请恢复了原姓氏。连我都觉得有些蠢的是,姓氏从“牧野”变回“三好”时,自己最在意的居然是冬明的姓名占卜结果。和英哉先生一起当作意外惊喜礼物准备的五分钟幸福,在递交给这孩子之前就毁坏了。那总让我不甘心,特别是原本评分最高的家庭运在姓氏变成“三好”之后就降到了最低分,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当然,英哉先生死的时候冬明还是姓“牧野”的,由此倒可知姓名占卜不可信。

我回到话题上:“就是照这样,先决定字的笔画数,我把这笔画数内觉得好的字列出来,爸爸再把它们两两组合起来,决定备选的名字。”

“还有别的名字吗?”

“还有一个,或者冬明,或者冬步。”

“明”和“步”都是八画,所以姓名占卜的结果不会变。

——这孩子在某个冬天开始步入他自己的人生旅途,所以是“冬步”。

后者倒是在我们事先的讨论中占据优势。不过,由于冬明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黎明,就定了“冬明”。也就是说,在最后的最后,投出决定性一票的,可谓是刚出生的冬明自己。现在看来,“冬明”念着很顺口,就觉得还好选了这个。

冬明重复了几遍“Dongbu”“Dongbu”,然后说:“我名字好像没有意义。”

“嗯,是不喜欢吗?”

“一开始是不太明白,不过听了解释之后觉得很好。”

冬明略微低头,看着手边的麦茶,感觉像是有些害羞地补充了一句“很高兴”。

“那真是太好了。”

真的。

——要在我们孩子的名字里寄托怎样的愿望呢?

这是我和英哉先生讨论的出发点。这出乎意料地是个挺有意思的交流。互相展示自己的人生观,还知道了原以为自己理解颇深的那个人意料之外的讲究之处。而且,最终达成了“不往这孩子名字里加任何愿望”这个结论。毕竟,冬明的存在本身就是我们的愿望,除此之外没必要再承载什么。我们只是爱着,而后任这孩子喜欢的方式成长就好。

当时的心情,我是否至今仍未遗忘呢?我会不会对这孩子粗暴地施加了自己的考虑或希望呢?考虑到和枫的对话,我觉得枫那孩子好像比我更忠实地遵从那名字的含义。

冬明说:“所以,我觉得名字果然还是不能丢失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在这孩子内心有什么很清晰的道理将这联系在一起,但我感觉冬明的话有时候像是非常难懂的诗歌。

“没有丢失名字这回事吧?”

我们丢失了牧野这个姓,但还不至于连名字也被剥夺了。

虽然冬明的姓名占卜结果被剥夺了,但英哉先生和我讨论决定的哲学般最根本的东西还在。

冬明略显困惑地皱起眉,低声说了句“这样啊。”



对工作本身感到痛苦,已经是很久没体会过的事情了。

至今为止,工作方面的压力大多是想工作但处于没法工作的状态。为了家事削减睡眠时间后,工作效率就无可奈何地下降了。要是冬明的身体状况出问题了,光是这样,一天就丧失殆尽。要是收到联系说那孩子早退了,我也会要尽可能回家。以前倒不至于加班,细节的调查或需要学的东西在睡前也能完成,但自从决心独自养育冬明后,那习惯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工作时间被剥夺,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

我逐渐丧失了对工作本身的热爱。更准确来说,我已经不再能相信辛劳的前方会有什么人(尤其是我自己)的欢欣了。为了无法满足的目的而工作是一种痛苦,就像推着没燃料的车子前进。

那恐怕是很天真的想法吧。所谓的工作,大抵都是伴随着不情愿的痛苦吧。能够只追逐理想而工作的,只是极少数幸运儿的特权,而之所以没法跻身那极少数,大概是因为才能、行动力、想象力或者我自身还不达标吧。

因此我不得不接受这痛苦,至少是不得不有所回避,磨钝心灵,持续把时间兑换成收入,只为守护冬明。

下一起时间的发生时间是十一月五日,周五。

上午十一时左右,公司电话响了,接听电话的不是我,而是才二十几岁的男销售。

根据电话里漏出的声音能知道对方是女性,电话里谈的听上去并不是什么好内容,不过通话时间并不长,感觉像是那边说完要说的就立马挂断了,似乎不是关于造房子的索赔。

男销售走近松冈的办公桌,说了些什么。那之后松冈就立即把我叫了过去。松冈先生进入别室——安居工程公司的办公室为了让来店的顾客能够看到而设计成开放式的,不过内部准备了目力所不及的房间——坐在沙发上,把他手机画面转向我。

“这个,知道吗?”。

那上面显示的,是主流博客的页面,虽然个人生活方面浏览博客的情况已经几乎没有了,但住宅相关的看着还很热闹。参考那些房屋建造经验之谈博客的顾客出于意料地多。如果博客帖子在相关分类下位于较顶层,就会收获不少的网页浏览量。作为销售人员,为了解时下顾客的喜好或倾向,有空的时候就大致浏览住房相关的分类。这类博客基本上是以决定建造房屋的理由起头,接着写物色地块或设计房屋的经验之谈,最终姑且以建好的房屋美照迎来结尾。之后往往是不知不觉间成了介绍北欧风格的精致杂物博客。

然而松冈先生手机上显示的页面里,和那种房屋建造博客的感觉相差很大。光是看标题,就能立即知道那文本内容是为什么而写的。

——购买地块时成了遭遇违反说明义务的受害者。

松冈先生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说:“是关于山丘上的地块那件事。上面写我们在知道目前会有公寓大楼要建的情况下。以视野开阔为卖点出售那块地。安居工程公司和你名字被原样搬上去了。”

明明坐着,脚边却感觉像是塌了一样。

——为什么?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你怎么看?”

被那冷冰冰的声音这么问到,我回答:“就跟之前说的一样,有可能违反建筑行业法规。”

“不是说这个,”松冈先生重重地摇头,说:“你对委托人讲了那幢公寓的事情了吧?不然未免也太早了,不可能这时候就写这种东西。”

“我没有,真的。遵照了松冈先生的指示。”

“你觉得这话能信得过吗?”

“但这是事实。还请相信我。话说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吧。”

“你误会了。我真的不知道那公寓的建造计划,没有欺骗委托人的意图。然而你如果是另一边的,那就非常歪曲事实了。”

“不是这样……”

“这件事照我说的做。首先说服委托人删掉这则日志,合同可以无条件解除,但千万别承认我们了解那幢公寓的事情,这是事实。”

“请等一下,写这篇博客的是大相?”

无论是佐代里女士或者雅史先生,又或者是两人商量后的结果,都难以置信,他们要是知道公寓大楼的建设工程,首先应该会和我联系。

然而松冈先生迅速地说:“还有谁会写这种东西?安居在山崖边买的地就一块,那么就很确定了吧。”

“不清楚,或许……”

一不留神,“园田先生”就到了嘴边,我设法把话咽了回去。

没有具体证据,但我基本上能够确信。园田先生的求婚很唐突,当时他说的话以及瞪着着我的眼神我记得很清楚。

起初,园田先生彬彬有礼,虽然有些紧张,但和他平时沉稳的样子并没什么两样。然而当他知道我不会对他动心之后,态度就骤然改变了。

——我可是在说要帮你,明明就是个罪犯的女人。

那恐怕是这世上的求婚中最差的一种吧,听到这种话明明不可能会点头的。这样想着,感觉有些蠢,不由得鼻头哼笑了一声,而那似乎给他平添了愤怒。

恐怕园田先生眼中的我是个卑微的人吧。是个上了年纪的单亲母亲,而且丈夫还是牧野英哉。他以为稍微温柔以待,我自然就会迷上他吧。或许就像园田先生所说的,他是真的打算“帮”我,想象着我会哭着欣然接受的这个未来,然而故事没能如愿发展,因此他觉得不可原谅吧。谁知道是怎么样呢。

我在脑海中想象这件事的背景。

园田先生想必之前就知道公寓大楼的建造计划,但不告诉我的理由是什么?虽然不清楚,但无所谓了。如果我接受了求婚,或许他会打算像是“刚刚发现的”那样拿着建筑计划书过来,华丽地把问题解决给我看也说不定。

但由于没有顺利发展下去,他就转而攻击我了。是园田先生联系了大相一家吗?如果是这样,那我很后悔,大相一家会相信园田先生所说的——把我当作彻彻底底的恶人,然后写下那篇博客。同时,为了给我造成精神上的打击,特地把资料放在桌上。无论这次我是听从还是抵抗松冈先生的指示,对我来说都会是很痛苦的事情吧。

这些当然都是没有证据的想象。然而我无暇顾及内心这些想象。

眼前的松冈先生好像也陷入了一番想象,他对我怒目而视,说:“喂,你要哑巴到什么时候?”

我呼了一口气,说:“抱歉。总之,我会联系大相女士。”

不管背景如何,有那样的博客公开,就必须这么做。

我到底有多被他们讨厌呢?

不清楚,而且心情沉重。

然而,那是没办法的事情。周三的我,确实在那个公园里,为了家庭、为了保住工作,决定背叛那诚实的一家。

然而,对此我什么也做不了。

佐代里女士和雅史先生都不接电话,邮件也没回信。就在我来回反复思考负荆请罪的话时,他们好像给公司打来电话,要求变更窗户位置,并不再由我负责大相一家。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但傍晚的时候松冈对我说“你还是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我于是直接申请了周六周日两天的带薪年假。

实话说,我已经失去了斗志,打算任这件事顺其自然,屏息等待问题过去。或许我该认真考虑换个工作环境,在尽可能不降低薪资水平的情况下找个会要我的公司吧。

回家的路上,在我驾驶着出行用的※大发蓝色小车时,收到了来电。【译注:大发:ダイハツ,日本大阪一家汽车品牌。】

对方是枫。我点击车载导航上显示的免提电话图标,接听了电话。

“现在没事吧?”枫说。

“没事的。怎么了?”我答道。

枫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用莫名开朗的声音开口:“很偶然地在网上看到了关于爱阿姨的事情。朋友发现的,然后告诉了正好在边上的我。”

我听到这话略感惊讶。没想到事情都已经扩大到能传到枫的耳朵里了。

“关于地块说明义务的事情?”

“嗯,那个,已经知道了吗?”

“工程公司也接到了问这件事的电话。不过,不用担心也没事的,毕竟销售房子这种昂贵商品,总会遇到各种问题的。”

的确。我至今为止也收到过一些过激的索赔,有过错全在我们的,也有对方单方面找事的,还有难以判断责任归属的。

这次之所以很特别,是因为有好几个条件叠加在一起,包括我个人对大相一家的共鸣与责任意识,公司让人无法接受的应对方式,恐怕近在咫尺的敌人,以及最主要的是英哉先生的名字被牵涉到了这个话题上。

除去这些因素,问题的规模其实并不是特别大。毕竟是刚签约不久,要想解除合同应该也能顺利解除。安居工程公司的行为在法律上是否构成问题这一点有些微妙,但估计不会发展到在法庭上被追究责任的地步吧。要证明其过失很困难,而且就算咨询律师,或许也只会得到“能够赢得的也就是解除合同而已,所以既然工程公司那边也这样提议了,那就没什么可帮忙的了”这样的答复吧。

道路很繁忙,路灯不多的路上,是一列列的红色尾灯。我跟着前车踩下刹车后,枫说:“周日我烧晚饭吧。会等爱阿姨回来,所以到时候一起吃吧。”

“噢噢,不过我请了带薪年假,想着偶尔在家过过日子。”

“周日?”

“周六也是周日也是。周一周二本来就是休息日,所以就是四连休。”

“欸,难得啊。”

“所以周日吃我烧的菜吧。想吃什么?”

“冬明喜欢吃的就行。”

“定个什么吧。毕竟那孩子大概也会说什么都行。”

“那,奶油炖菜。”

“OK。”

说起来,就快到冬天了,是和奶油炖菜挺相配的季节。

扬声器那一头的枫轻声笑了,说:“对了,朋友说炖菜里放红薯会很奇怪,一般是放土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诶?这样吗?”

“哎,先不说怪不怪,应该还是放土豆的多吧?我们家放红薯是因为英哉先生喜欢。”

“原来是这样啊。”

“他在奶油炖菜里讲究用红薯,在大阪烧里讲究用※金时红豆。”【译注:金时豆:某种比红豆大一些但也能做红豆馅的豆类。

“金时豆”另一个意思是一种番薯品种红赤的别称,河野裕家乡德岛的鸣门市特产。】

“噢噢,我就感觉外面吃的大阪烧里都不放豆子的。”

枫好像是故意对那个博客的话题避而不谈。那闲聊仿佛绕来绕去最终回到同一个港口的游船,让我感到心情舒适。

最后快到家了,我说:“我差不多要挂断了。”枫才回到话题:“呃,网上总可能会有些说三道四的,我觉得还是尽量别去看比较好。”

枫一定是由这次的事件想起英哉先生的事了吧。

不过,他那是杞人忧天。这次和当时的情况不同,毕竟还不至于有人死去,更何况我连可以托付冬明的对象也没有。只要考虑到那孩子的事,不管承受着多大的压力,我也不会选择愚蠢的做法。

“知道了,谢谢。”我回答。

之后我们互相说声“好好休息”,结束了通话。



自从大相一家决定买下山丘上的地块那天起,短短一周左右时间里发生了各种事情,给我内心造成了重创,但我相信总能挺过去的。两个孩子是我的慰藉。

周六我久违地带冬明去了动物园。这是个驱车一小时距离的市营动物园,即使是休息日人也相对较少,而且门票出奇便宜,就很有吸引力。

那动物园大概并不能完全满足十岁的冬明吧。忘记野性的袋鼠躺在地上。长颈鹿形单影只,无所事事地一直站着。而到了大象的棚舍,就只看到挂着的照片,那照片上附了说明,大意是说动物园里饲养的大象去年秋天因病殒命了。

不过冬明很开心的样子,在动物园里逛来逛去,逛遍每一个角落。回想起来,好长时间没和这孩子好好交流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幸福的时光。

由于是不在计划中的出游,强行拼凑出来的便当好像掺杂了速冻食品。

勉强能称得上自己做的是煎蛋和饭团而已。作为补偿,晚餐享受了一顿还不错的意大利面。按照枫所说的(不过也有我自己精疲力尽的原因在),我基本没上网,最多只是在搜索吃晚餐的饭店时用了一下互联网,而那搜索结果不存在任何恶意。

而后,次日——十一月七日发生了最后的事件。

那是将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园田先生最差最恶劣的求婚、犹如偷袭一般的建筑计划概要书、松冈先生不公平的应对方式、被写上真名实姓的博客日志之类,让我痛苦的一切——都烟消云散、无可奈何的事情。



和枫约好要做奶油炖菜的那个周日早上,我一醒来就发现冬明消失了。

那是彻彻底底的失去。和那孩子一起消失的还有枕头、毛毯,玄关那边冬明的鞋子消失了,书架上那孩子的书消失了,壁橱里的玩具箱也是,本该在电视机边上充电的游戏机也都没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喊着冬明的名字,同时在房间里到处找。哪里也没有那孩子的身影,甚至是任何痕迹都没有。

十一月七日,那天早上,冬明消失了。